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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的手依旧很稳,下滑,勾挑,撕扯,一气呵成,娴熟而享受,她面上的笑容也依旧温驯和婉,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条刚刚被削下来的血肉,轻轻舔了舔嘴角。 这才记起什么似的,偏过头柔声询问:“十七公子,你还没想好么?” 灯影与火光之下,一个年轻男人倒在遍地的红色里,他浑身染血,一言不发,仿佛早已死去多时,唯有纤长的眼睫随着女童渐渐嘶哑的悲鸣轻轻颤动。 1 林舒是被一阵乱糟糟的响动吵醒的。 她本来躲在存杂物的小棚子里睡得正舒服,厚实的土墙遮住了严冬风雪,比她那四处漏风的屋子暖和不少,梦里还有即便在外祖父桌上也难得一见的热腾腾的白米饭和一大碗五花肉,更是让人一看上去就觉得暖和又快活。 然而浓郁的肉香才刚刚飘到鼻端,难得的美梦就在一声沉闷的重响中戛然而止了。 林舒眨了眨眼睛,初时还有些迷茫,但随即就察觉到夹杂在舅舅的谩骂声中的,好似有一丝微弱的□□。 那是她爹的声音! 林舒一个激灵,睡意烟消云散,一下子跳起来,几下登上高高的柴垛,小猴子似的从墙上的小窗钻了出去。 农家破旧的小院里站着几个人,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外祖父一家。 她舅舅林虎又喝醉了酒,大冷天里只穿着一件薄袄,却依旧是满脸通红,口中骂骂咧咧,脚下也不停,骂一句,便朝被堵在角落那人狠狠踢上一脚。 旁边抄手站着的是她舅母王氏和表姐林芝,林芝倒是做出了要拉架的姿势,可林舒知道,她只是担心她爹酒劲上来,不小心伤着她娘肚子里的孩子罢了。 毕竟在这世上,已再没有什么人会心疼他们父女两个了。 林舒抹一把眼睛,连忙冲上去想要护住父亲。 可刚刚挨上她爹瘦骨嶙峋的身子,就觉得脖领一紧,像只小鸡崽似的被拎了起来。她惊叫一声,回头正对上外祖父阴沉的皱脸。 林老丈虽然年纪大了,可力气却一点不小,任凭林舒又踢又抓地扑腾,连晃都不晃一下,也不开口,只用一种嫌弃又憎恶的眼神盯着她,仿佛手里拖着的不是自己的亲外孙女,而是条癞皮狗似的。 林虎瞧见这边的光景,冷笑一声,故意直起身,把沾了血的拳头凑近嘴边吹了吹,随后攒足了力气朝着姜沐肚子上猛力一击。 江沐闷哼一声,身子贴着墙角滑下去,在雪地里蜷成一团,连低低的咳嗽声里都带着股上气不接下气的沉闷。 林舒心里一颤,从她的角度刚好可以看到,她爹那本就惨淡的面容上好似失掉了所有的血色,唯一的一抹殷红噙在唇边,就好像村尾患了痨症的周大娘咳血而死时的样子。 这个联想霎时让她恐慌起来。 她脑子里嗡地一声,口中不由尖叫起来,拼命扭过身子踢向林老丈的小腿。可惜人小力微,这番挣扎只换来了个让她晕头转向的巴掌。 林舒被打懵了,半天才觉出口鼻里一阵发烫的腥气。血顺着鼻子流出来,一滴滴落在雪上,却又立刻被飘落的雪花掩盖。她本就微薄的力气像是被谁从身体里抽离了似的,眼前也模糊成一片,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被压抑了许久的念头骤然在林舒昏昏沉沉的脑子里炸开——她从小乖巧听话,她爹更是每一天都活得小心翼翼、与人为善,怎么就偏偏落到了今天这个下场! 不是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吗?不是说善恶有报吗?这难道都是说书人骗人的!难道老天爷其实也是欺善怕恶的! 她忽然打了个冷噤,蓦地想起她娘的死状。 ……善有善报难道真是骗人的么! 她艰难地回过头,张了张嘴,可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该问谁,脑子里便更加茫然了。 可林老丈余光瞧见她张嘴,也没细看,只当这养不熟的狼崽子要咬人,便冷笑一声,一甩手将她掼到地上。 林舒连护住头脸的力气都没有,只觉得不知磕在了什么地方,脑袋里像是有几百个爆竹一起炸开似的,眼前也染上了一层红色。而就透过这片红色,她瞧见她爹早已昏倒在墙角,前襟上染了一大片的血。 而林虎却仍然没有停手。 拳脚砸在人身上的闷响一声接一声地刺进林舒的耳中,像是一根烧红了的长针般,把她本就昏沉的脑子搅得愈发剧痛起来。 一股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戾气仿佛就在这一刻骤然腾起。 她僵硬地直起脖子,好似有种莫名的力气支撑着她从地上坐起来,然后林舒听见自己嘶哑地轻声问道:“你们就是这么打算的?先害死我娘,然后打死我爹,最后……你们想要怎么弄死我?” 那简直不像是她的声音,她这短短的一辈子里哭过闹过也抱怨过,却从不曾这么冷漠阴郁,就像是有一种从骨子里渗出来的愤怒要将她啃噬殆尽似的。 她甚至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笑了笑,语气更加轻了:“你们要是不亏心的话,敢抬头么?我娘的冤魂可正在天上看着呢。” 本应稚嫩无邪的童声因为嘶哑而变得诡异起来,声音虽不大,却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住了动作。 林虎紧攥着的拳头蓦地一顿,骇然转过头来,仿佛第一次见到这个外甥女似的死死盯着林舒,因酒劲上涌而通红的脸庞渐渐发白,醉意瞬间就消褪了大半,像是刚刚想起来自己做过什么,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了几步,又望向墙角生死不知的江沐,无声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林老丈与王氏脸上的神色也一变再变。 唯独林芝不过十来岁的年纪,还不会看人脸色,张嘴就冷笑起来:“放你的屁!你娘就算做鬼也是林家的鬼!你以为她还会帮你这个小扫把星……啊!”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巴掌堵了回去。 林芝不敢置信地看向她娘:“娘你干嘛打我!我又没说错!” “闭嘴!”王氏声音微颤,虽然是对着女儿说话,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林舒,就好像在她面前的并不是个七八岁、任人揉搓的小女孩,而是个讨债的恶鬼似的。 林舒完全没想到她脱口而出的几句话会有这么大作用,可她也没空去琢磨了,下一刻,那些强撑着的力气就倏然散去,她身子一歪,晕倒在一片狼藉的雪地上。 当她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被放到了床上。 依旧是吱吱作响的床板,泛着年久失修的潮气,昏暗的天光从窗外透进来,比屋里随时会熄灭的火盆也明亮不到哪里去。 她用手肘撑着床板翻了个身,却差点又摔回去,只觉全身到处都疼,连脸都肿得几乎张不开嘴。 下一刻,林舒就想起来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连忙往身边摸过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下手没轻没重错按到了哪处,她紧接着就听到了一阵压得低低的咳嗽。林舒忙不迭收回手,弯下腰凑近了细看。 江沐也已经醒了,因为受伤的缘故,本就憔悴的面色白得像雪,随着低咳,嘴角似乎有血丝溢出来。 林舒有些慌,眼眶不由自主地发红。 江沐按住她,艰难地动了动,把摞满了补丁的旧被盖到她身上,淡淡笑道:“别怕,爹爹没事,只是看着吓人,其实并不严重。爹爹还要看着你长大嫁人呢。” 林舒咬咬嘴唇不做声,悬在眼眶边上的泪珠一颗接一颗地往下掉,她拿袖子抹了一把,却怎么也擦不干净,没一会,整张脸就都湿漉漉的了。 江沐又咳了一阵子,摇摇头躺回去,眼睛望着屋顶,也不知在看着什么出神,好半天才再度开口:“阿舒,以后莫要再提起你娘了,当初你娘……出事,你外祖他们也不好受。” 林舒差点就跳起来,却在最后关头想起父亲身上有伤、体弱畏寒,这才硬生生压下了动作,没把被子里那点稀薄的热气折腾散了。 她抽抽鼻子还住江沐的腰,把头埋到父亲怀里,闷声道:“他们哪里不好受了!我看他们是巴不得咱们一家全都死光、别再碍他们的眼!” 江沐轻轻叹了口气,微弱的声音好像一出口就散在寒冷的空气里了。他小心翼翼地避过女儿额上的伤口,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真要说起来,你娘出事都是我的过错,若我当时……” 他只说了半句,便又避而不言,转而又去望那空无一物的屋顶。 林舒不明白她爹为何一直以来都对她娘的死讳莫如深。 她记得她爹娘当初很是恩爱。她爹本是背井离乡逃难而来的,路过此地的时候大病一场,差点没死在附近的山里,幸亏被她娘遇见。 听村里人说,那时节林家还很宽裕,白养了个病人大半年也没提起索要医药资费之事,再加上美貌泼辣的林氏对江沐芳心暗许、江沐随即入赘,这事就再没人提起了。 直到林家衰败,林氏遭难之后,林虎才偶尔在醉酒泄愤之时提起旧账。 就算对于当初十里八乡有名的富户林家而言,这笔医药费用也并不是个小开销,何况在如今这种一个铜钱都恨不得掰开来花的年景里。 而偏偏让林家落到如此光景的不是别人——至少林虎一家认为不是别人,正是小扫把星林舒。且不说她刚出生没几日,林家就遭了场大火,烧光了多年积蓄,甚至连林虎的幼子也因此受了惊吓,从此缠绵病榻几年,在林氏去后不久,便也跟着夭折了。 钱财损失尚且好说,然而丧子之痛又如何能轻易弥补。 江沐神色不由愈发黯然,他仿佛还记得那小小的幼童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样子。连串的悲剧和随之而来的自责像是条扯不断的绳索,勒得他透不过气来。 他转头望向一无所觉的女儿,心中无声叹息。 作者有话要说: 以下废话: 那啥,其实觉得挺过意不去的,从开文到现在,中间耽搁了超——长时间【跪】,但最终还是决定挑战一下自己一向不怎么样的坑品,把这个故事写完。 不过之前写完的部分有很多不够顺畅、合理的地方,于是基本上属于全盘推翻重写(主要情节增改50%左右吧),不过这回大纲和主线剧情什么的都已经重新理顺了,应该不会再大修。 以及,这题材真的特别冷QAQ,尤其对于慢热且因修文而无法申请榜单的文来说……所以如果可能的话,求抚慰,求留言,求单机变网游QAQ 第2章 2 或许是那天闹得太过,林虎醒酒之后被自己吓着了,又或许是出自林舒口中的那个禁忌的名字令林家上下不由自主收敛了几分,以后的日子居然异常安稳了下来。连平时最爱逞口舌之利的林芝好似也被特意教训过了,见到林舒的时候,虽然仍然要翻上个大大的白眼,但竟从不曾靠近一次。 倒叫林舒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因祸得福了。 另一个好消息是,一个来月之后,江沐也终于能下地走上几步了。 他素来身体单弱,这一回又伤得极重,连难得请来的游方郎中都已让人准备棺材了,可谁也没想到他半昏半醒地熬了几天之后,居然硬生生缓过一口气来。 如此一来,每当林舒再想起当日那个疑惑时,便有能够自欺欺人地继续觉得老天有眼——虽然眼神不太好,但总归还没瞎,仍能时不时地照看一下天底下命苦的好人。 此后又陆陆续续下了几场大雪,时光便滑到了年尾。 日子难得的平静,林舒蹲在药炉边上盯着里头温温吞吞地冒着咕嘟的药汤,被散发着苦味的热气熏得有些昏昏欲睡,便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她无意识地扒拉了几下炉边引火的秸秆,低低地叹了口气。当初得知娘的死讯时,江沐像是被一下子噩耗击垮了,接连几天不吃不睡,整个人仿佛丢了魂、只剩下了个空荡荡的壳子,紧接着她的小表哥早夭,更是让江沐的状况雪上加霜,数日之内便仿佛老了十年。 说来怪异,这些已是经年的旧事了,当初她不过四岁出头,按理说还是懵懂的年纪,不该记得多少事情,可那些事却像是烙在了她的脑中似的,一件一件清楚分明。她隐约想起,她娘曾说她是有宿慧的,竟有几分像是投胎时忘了喝忘川水的样子,直到三岁的时候家门前路过了个异人给了一碗符水,这才好了。 或许也就是因为这样的异常,她才愈发地被外祖一家当作不祥的扫把星。 她又叹了口气,稚气的脸上浮现起与年纪不符的苦闷表情,她们父女现在的日子虽然好过了些许,但只要这根深蒂固的厌恶还在,他们的生活便不会真正迎来转机。甚至,林舒觉得连日来外祖一家异乎寻常的忍耐与纵容,都仿佛在酝酿着什么阴谋。 而果然如她所担心的一般,这个阴谋终于还是在一个春日显露了端倪。 这一日林舒并不在家中,自打江沐的身体渐渐恢复之后,便时常带着她进山。清明前后,山中已颇有些可食的野菜,林家至今还欠着一屁股债,自然不会放过这不要钱的吃食。 当她回去时已是傍晚,刚推开门,便对上表姐林芝古怪的笑容。过往几年里,林舒对这种表情简直再熟悉不过,不禁警惕起来。林芝却难得地没有阴阳怪气地挤兑几句,反而仔细将她打量了一番,满脸都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 林舒更生疑窦。 可除了林芝那一番怪异的举动,其他人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若非要说变化,倒是对她的挑剔更少了些。 这看似好事,却总是让林舒觉得不对劲,连江沐也不知是不是受了她的影响,每天都显得忧心忡忡,连笑容也难得一见,比大病初愈那几日更显得憔悴。 如此持续了四五日,林舒几乎忍不住要找舅母当面质问时,家中终于迎来了客人。 客人是从城里来的,将要四十的妇人,虽是徐娘半老的年纪,却还颇具风韵,细长的眼睛微微上挑,看起来精明却并不十分刻薄,行动利落规矩。 这妇人进了门,目光搭在林舒身上,不着痕迹地暗自品评了一番,才很是熟稔地随着林王氏进屋落座,两人低声谈论了几句,妇人掩口笑了起来,王氏便也心满意足地陪笑,好似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林舒站在角落里看着二人,一声不吭,但脑子里绷了多日的那根弦却好似被人狠命一拨,铮地一声断了开来。 她知道以她的年纪不该懂得这些,但几年里村里那些典儿卖女的事情,仍在一瞬间全都浮现了出来。一张张面黄肌瘦的稚嫩脸孔连同他们父母的低声啜泣,都与这妇人的模样拼接到了一起,扭曲地堵在林舒的胸口,让她有点喘不过气来。 她无意识地长吸了一口气,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而就在这个时候,那妇人抬起眼睛望了林舒一眼,面上虽然笑着,但细长的眼里却好似含着一两分怜悯的目光。随后,她笑道:“虽说只是个丫头,但能进黄家门,也算是有造化的了,吃的用的都比在自己家里还好些呢。” 林舒愣了下,“黄家”两个字好像忽然化成了一柄利刃,刺得她耳鼓都疼起来。 而下一刻,脑中便乱哄哄地响起许多听过的传言来—— “那黄家的独子,十三四岁开始便不是个东西,不过六七年,小妾就收房了十几回,还偏偏喜爱年纪小的,更别说那些丫头们,没名分的更不知弄了多少回去……” “那一次我从他们家后街过,从后面角门里运出来好几个草席子裹着的……看长短,里面的只怕岁数都不大……” “黄家财大势大,谁管得了他们家呢,听说就是上面也有人护着呢……” …… “黄家……”林舒喃喃重复了一句,细若蚊呐的声音却立刻被舅母的啧啧赞叹声压了下去。 也难怪王氏如此奉承,无论是城里还是附近的十里八乡,就没有一户人家不曾听过黄家的名声,他们家不仅豪富,更传说早年间曾经出过仙人,因此权势惊人,连官府都不得不对其睁一眼闭一眼…… 既富且贵,确实是个极好的地方。 林舒茫然地望着舅母手里的纸张。那是张新书成的身契,她的一辈子都在那一张薄薄的纸上了。 她忽然就有点想笑。 黄家是再好的地方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难道给下人裹尸的席子会镶金嵌玉不成? 林舒脑子里乱成一团,等她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往前走了好几步,仿佛要从那妇人手里将身契夺回来似的——可是真的抢得回来么? 她一怔,脚步不由就又顿住了。 而那妇人的目光正好落在她脸上,这一次,眼神中的惋惜愈发明显,甚至好似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王氏连忙扬起笑容,心满意足地送那妇人出门,自己也拽起林舒的胳膊跟在后面。 林舒刚要挣开,却蓦地想到了什么,微微垂下了眼,沉默而顺从地跟了上去。 ——若是没了她这个扫把星,舅舅没了迁怒的理由,或许父亲的日子会过得容易一些罢…… 然而,将要走到院门口的妇人却忽然愣了一下,迈出一半的脚缓缓地收了回来,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 “你、你站在这干什么?还不赶紧让开!” 林舒听见王氏诧异的声音,这才抬起头。 只见江沐站在门口,似是刚从外面回来,肩上担着的柴担还没来得及放下,素日里温和的眉宇此时却好似染了料峭春寒。 明知道父亲素来怯弱,更无法和势大的黄家抗衡,可此时见他堵在门前,寸步不让的样子,林舒还是心中一暖。她不敢去看父亲的样子,连忙再度垂下头,泪水无声无息地顺着削瘦的面颊落下来。 “我让你滚开!耳朵聋了是不是!” 王氏似乎没有想到江沐竟敢对她的话充耳不闻,当着客人的面愈发恼恨起来,忙伸手去推。 可未曾想,下一刻手臂却被一只冰冷而枯瘦的手紧紧抓住,无论如何挣扎都纹丝不动。 江沐神色冷凝,他微俯下身,居高临下地直直盯进王氏的眼睛里,声音压得极低,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一字一顿地问道:“你们要卖我女儿?” 王氏从未见过江沐这般强硬,不由吓了一跳,慌忙要往后躲,可手臂还被抓着,一时进退不得。 那牙婆倒是先从怔愣中回过神来,好似不经意地一松手,让那份也不知是否经过了官府的文书落到了地上,口中笑道:“哎哟,我还以为你们家里已经商量好了,原来还有不妥,那我今日就先走了,待你们这边事情定了再与我说罢。”语气里哪有丝毫遗憾。 话音刚落,便一侧身,提着裙子轻轻巧巧从门边走了。 她刚走,林虎父子便闻声而至。 王氏眼看着把灾星扫地出门还能赚银子的大好机会在眼前飞了,恨得牙根都痒,这时既见到了丈夫公公,胆气立刻又壮起来,趁着江沐松手,立时挣出来,退后两步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我们家白养了你们几年,好心倒还结成仇了!也不出去问问,若不是大郎夫妻在城里帮工认得的人多,你以为就凭那豆芽菜似的小丧门星还有人家要——我呸!连村头死了两个老婆的刘瘸子都嫌她晦气!我告诉你,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你最好赶紧想清楚,把这么个灾星留在家里头,早晚连你的命也克了!” 王氏刚住了口,便听林老头顿了顿拐杖,接道:“哼,你也不必想了,不管你愿不愿意,这事已经定了!这样晦气的女孩子,少留一天算一天,更何况是黄家看上的,你敢不给?也不掂量掂量自己骨头几两沉!” 林舒无声地抽了口气。 江沐脸上本就不多的血色慢慢褪下去,面色却反而平静了下来。缓缓地将居住多年的狭小院落收入眼底,随后合上双眼,声音放缓了几分:“我们父女这些年……你们当真……要将舒儿送往死地?” 虽是问句,却难掩沉重,显然只是明知故问。 林老汉见状倒放松下来,只道他不过是一时之勇,也不知攒了多久力气才敢来上这么一出,如今认清了现实自然也就怕了,便冷笑道:“能去黄家是这丫头的造化!便是死了,也是她自己运道不好,死在外头,总好过做个丧门星拖累我们林家!” 王氏憋了一肚子的气,闻言立刻也跟着撇嘴笑道:“难不成你还看不上黄家?哎哟哟,这要是让人家知道了……”她揉着手腕上被抓疼了的一圈红印,不阴不阳地添了句。黄家惯是仗势欺人的,料想也没人敢得罪他们家。 可谁知,江沐却并未如他们所期待的那般伏低做小。 面那些话中明言暗示的威胁,他只是充耳不闻似的垂着头,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无声流泪的林舒,黯然沉默了许久,才长长叹了一声,终于想通了什么似的牵了牵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苦笑来,低低叹道:“罢了,我如何能眼看着舒儿赴死……” 他叹息方落,便随意将落在地上的柴担拨开,轻掸了掸衣上的浮尘,慢慢直起腰。 他本来个子不低,只是过于消瘦,往日弯着背便越发显得羸弱,此时肩背挺直,眉目舒展,即便依旧衣衫褴褛、面色憔悴,却仍让人生出错觉,仿佛眼前乃是个锦衣华服气度端华的大家公子。 这番变化简直像是家养的黄口小鸡崽突然变成了振翅林野的白鹤,不仅出乎林老汉等人的预料,就连林舒也是目瞪口呆,惊诧之下,连眼泪都止住了。 然后她就看着素日里唯唯诺诺的父亲脸上慢慢浮起了一种近乎于苦涩却又仿佛混合了释然的奇异表情,他目光淡淡地环视众人一圈,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进眼中,缓缓抬起枯瘦的右手虚按在心口上,轻描淡写地低声念了一句不似凡间言语的词句。 就在那一刻,骤变忽生。 从江沐的胸口而始,薄薄的青色华光如同云影缭绕,自他那件暗灰色打满补丁的粗布旧衫里头透出来。 紧接着,淡青的光络好似叶脉一般往四方飞快地延伸,不过几息之间,甚至可以看到那青光已在他□□的手背和头颈勾勒出了蛛网般细微的脉络,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尊漠然而剔透的玉雕。而后,他眉心青光骤然一闪,那些好似遍布全身的光脉就又悄无声息地隐去了。 林舒瞪大了眼睛,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林家几人中王氏胆子最小,当下惊呼一声,吓得连退三四步,双腿打颤,若不是被林虎扶了一把,差点瘫坐到地上了。 在茶楼说书人的故事里,世分天地人三界,这本是创世之初定下的规则,然而,不知从何时起,天地间的界限渐渐模糊,世间除了凡胎肉体的凡人以外,更悄悄多了一群可掌通天彻地之能的异人修士。这些修者是人却又非人,有的如同闲云野鹤行踪莫测,也有的伪造身份大隐于市,在世间流传下来无数难辨真假的神异故事。在他们眼中,无论是明堂天子、高门贵胄还是汲汲营营求利谋生的乡人小民,都并无丝毫区别。 这样神秘而又强大的存在,如何能够容忍世俗凡胎的欺侮? 林老汉心头猛地一跳,除了震惊以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完了,死定了”。 他犹记得少时听说某某人因为无心开罪了仙人便害得全村被屠尽,端的是鸡犬不留,再联想到自家,顿时脸色灰败,汗如浆下,喉咙里也是咯咯作响,连讨饶的话都聚不成声。 可谁知,江沐却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只低低咳嗽两声,好像旧日伤势还没好全似的,然后低头冲林舒轻声道:“该来的终究躲不开。既然事已如此,你便跟着爹爹回去罢。” 见女儿满脸的不敢置信,他摇头微微笑了笑,暂且将心头隐忧抛开,道:“我记得你这一辈从云字,今后你便不姓林了,改叫做云舒,姜云舒。”顿了片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迟疑了一瞬,紧接着,肃了颜容,沉声补充道:“无论何时你都要记得我今日之言——姜氏祖承人皇神农一脉,不管过往如何,你我今生既继承神农姓氏,便不得做出有辱此姓之事。” 云舒虽心智胜过懵懂幼童,面对这一连串变故也有些发懵,可见父亲神色郑重不似往日,便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江沐,或者应当称为姜沐见女儿乖顺应了,才缓和了表情,微笑着用指尖揩去她脸上残留的泪水,牵起她的手,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自始至终竟没再为林家众人分半分心神。 林老汉呆立原地,直到门外声音已经远得听不见了,才无知觉地长长吐出一口气,木然地扭头瞅瞅同样呆愣的儿子儿媳,嘴唇哆嗦了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来,连劫后余生的狂喜都被后怕掩盖了。 那是仙人啊!被他当作牛马一般呼来喝去折辱了十来年的女婿居然是高不可攀的仙人……若是方才他…… 林老汉越想越觉得心悸,一时庆幸万分,一时又恐惧日后会遭报应,竟是惶惶不可终日。 而已远在百里之外的姜沐却对此丝毫不知。他携着女儿的手,正在讲述姜家的规矩、家中人口等诸般事宜。 姜云舒惊魂甫定,好容易从满脑袋浆糊里清出来一点神智,又立刻被这缩地成寸的神妙手段给吸引过去了,待定下心来,才渐渐觉出姜沐的语气太过淡漠,就好象谈论的并不是多年不得见的故地与家人,而是什么于己无关的草木山石似的。 她这样想着,便扯了扯父亲的衣袖,没头没尾地问道:“爹爹不想回去么?” 姜沐脚步一滞,很快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指头抵在唇上做了个嘘声的动作:“不要告诉别人。” 姜云舒更加一头雾水。 姜沐便微笑道:“以后你自会明白。现在且记得回到本家,莫要与人太过亲近即可。” 他刚刚讲过,姜氏本家此时所居不过他的父辈兄弟三人,堂兄一人,或许还有几个小辈罢了,若论起血缘来说,皆是再近不过的了,此时却又告诫女儿不得随意亲近,其中关窍便由不得姜云舒不多思量。 行路间天色渐渐暗下来,两人脚下仍是广袤旷野,但迎着夕阳的方向却已能隐约分辨出城池的轮廓。 姜云舒有种感觉,那座夕阳下古朴的城池便是此行的终点了。 而事实也果然如此,姜沐在城下缓住脚步,阖上双眼,低低地叹息一声,若非之前说过的那些话,几乎要让姜云舒以为他是近乡情怯了。 姜云舒想了想,轻声问:“爹爹,本家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 姜沐睁开眼,偏头看着女儿,忽然展颜一笑,笑容里却不似以往温和,反而好似藏着说不出的讽刺:“不是什么好地方。”他凝望着远离多年却仍无比熟悉的故乡,拍拍姜云舒的头,怅然道:“你以后遇到的,只怕都不会是什么好地方。” 第3章 3 与姜云舒设想的不同,姜家之人并非都顶着一张不近人情的脸孔,除了将要继任家主的伯父姜淮看起来严肃刻板以外,祖父与伯祖都很是和蔼。 随着父亲进入名为正心堂的正堂之后,便听伯祖姜安先叹了声:“虽然猜想你这些年过得辛苦,却没料到竟艰难至此。”又转向她的祖父姜守道:“老四从小身子就弱,我看他气色,大约这些年受了不少罪,你给他好好调理下。另外,他的修行已扔下了十几年,既回来了,也得捡起来。” 姜守应了。姜安这又拈着长须指着姜云舒对姜沐笑道:“这孩子生得不错,像咱们姜家人。” 此话一出,姜沐才松了口气。以后虽然还难说,但姜安如此表态,就算承认姜云舒的身份了。他虽然对家族的感觉微妙,却并不想女儿被当作分支旁系赶出本家去——族中除本家以外不得修习祖传功法,甚至要改姓为江以示区分,要真落得那个地步,不仅修仙一途无望,也过不上平凡人的安稳日子,不仙不俗的,可不就是夹生了么。 又话了几句家常,姜安道:“白露苑仍给你留着呢,这丫头就住在……住在冬至阁罢。你们刚刚回来,先好好歇息几日,待你三叔回来,再给她测骨、教她和兄弟姐妹一块修行去。” 姜沐闻言起身,肃容称是。 姜云舒听姜沐提起过,除正堂外,姜家本家房舍院落皆以四时节气命名,族人按辈份资质依次居于夏秋冬各节气命名的诸处,春季各处则分别是家学武库等。这样算来,她分到冬季居中的冬至阁并不算委屈了,只是…… 待众人都散了,姜云舒才找了个空隙偷偷问父亲:“我还不曾测骨,万一没有资质……” 姜沐倒对此不甚在意,自古以来,但凡修者的子女必定身具灵根,虽不知原因,但世上皆如此,渐渐也就无人深究了。 姜云舒瘪着嘴瞅了他一眼便不说话了,整个人仍显得有些蔫蔫的。 姜沐似有所察,抱起女儿坐在自己腿上,笑问:“怎么了?” 姜云舒顺势依到他怀里,半天方轻声说:“爹爹好像不一样了。” 她记忆中的姜沐一直是个脾气温和到绵软的老好人,心思又重,让人总是忍不住为他担心,若非如此,她在见到牙婆的时候,也不会想要认命来换得他的安稳。 可谁能料到,不过一转眼的工夫,就惊觉她所熟悉的竟然只不过是被刻意装出的假象而已。 她想起从舅舅家离开时姜沐的那个淡漠的眼神,忍不住想,或许这就是修士与凡人的区别吧……在修仙之人的眼中,或许凡间众生都是那般微不足道,连愤怒和报复都配不上。 姜沐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先是怔了怔,随后止不住地笑起来,揉了揉女儿的脸蛋,笑道:“我也不是不生气,可他们毕竟是你娘的亲人,我还能怎么办,难道杀了他们?” 姜云舒一愣,却未展颜,垂眸道:“我以往从没听爹爹这般轻松说起杀人……” 姜沐哭笑不得,顺手在她脑门上弹了下,可随后却好似想到了什么,面容渐渐沉寂。许久才重新开口道:“其实你想的不错,我等修士最初也不过都是凡人,然而一旦踏上仙途,就又偏偏掌握了超越世上所有凡人的力量,与这世间凡俗生灵不再相同。” 他淡淡笑了笑:“这滋味可不就如同身凌绝顶,你眼前只有通天大道,而手里握着生杀予夺的权力,芸芸众生的悲喜苦乐再也无法触动你分毫。无论是谁,到了这个时候,都有可能会疑惑,会迷茫,会看淡生死,会一念成魔……爹爹惟愿你到了那时,能想想今天我和你说的话,莫要忘了你今天的心情。” 见女儿似懂非懂的样子,姜沐表情一顿,缓和了神色,笑道:“现在和你说这些还是太早了。也怪我心急,只念着你娘当初总说你有宿慧,却忘了你原来也不过是个小丫头。”说完,却又锁眉微叹,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有几分怅然。 姜云舒按住他的眉心,像是要把皱痕抚平似的,心里把那番话翻来覆去地琢磨了几遍,依旧无法全然明白,却一字字记下,又在舌尖滚了几回,好似终于悟出了一点似是而非的意义。便仰头轻声问道:“爹爹是说,你可以杀人,但是不想杀人,对么?” 这话说对也对,说不对也不对,总归只是句懵懵懂懂的孩子话罢了,却偏令姜沐沉默下来。 直到姜云舒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姜沐忽然抬手遮住了双眼,短促地笑了半声:“是啊!我可以杀人,但我不想杀人!” 他的笑声里仿佛夹杂着说不出的讥讽和落寞,还没待别人品出其中含义,便又归于平静,淡淡地重复了一遍:“……我不想杀人。” 可能是这话中不祥的意味太过浓重,姜云舒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可能说错了什么。 但她还没来得及把疑惑问出口,姜沐便止不住地咳嗽起来,好半天才顺过气,唤人带她去冬至阁歇息。 引姜云舒去居所的是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青衣白裳,装束很是普通,可腰间却佩着一柄朴实无华的窄剑,行动间也别有一番行云流水般的从容之感。 姜云舒跟在后头,在她粗浅的见识里,只觉得这女孩子说不出的好看,简直让她自惭形秽起来。她便忍不住扒拉了几下头发,拽拽自己发皱打卷的衣角,又小心翼翼地在铺路的卵石上蹭了蹭沾在鞋上的泥土。 她自以为动作隐蔽,却还是被那女孩子察觉了,便回过头温温静静地冲她一笑,轻声道:“六娘无需紧张,往后渐渐就习惯了。” 姜云舒脸上微红,强作镇定地点了点头。 她这一天里大起大落,匪夷所思的事情接二连三,到了现在全都沉淀到心里,让她在恍惚之余,也更生出无数疑问与不安,此时好容易听对方开言,便像是寻到了个难得的机会似的,她琢磨了一下,先挑了个无伤大雅的话题试探道:“姐姐也是修仙之人?还会用剑?” 那女孩子听得询问,又是微微一笑:“六娘唤我辛夷即可,待会回了冬至阁还会见着白蔻,我们两人都是这府里的侍者,从今日便开始照看小娘子起居,无事时也练些粗浅功法。” 姜云舒“啊”了一声,才想起来白日里姜沐好似提起过姜家的侍者皆是各处寻来的有灵根的少年男女。与俗世中的仆婢并不相同,这些人去留甚是自由,但并不常有人离开,毕竟如今世道散修生计艰难,丹药典籍难求。 冬至阁距离白露苑并不远,不多时便可以看到冬至阁的院墙了。与白露苑的一片素白不同,冬至阁的色调以天青为主,间有浓墨泼洒般的黑,除了以回廊连接两厢的二层小楼居中以外,院中最为夺目的便是几处堆叠的奇石妆点,大小参差,苔痕浓淡,虽不甚精致,却颇有几分野趣。 连通院落内外的是个月亮门,黑色门扉大开,一个浅绿衣裙的女孩子娉婷侍立门外,衬着月亮门内的景致,像是幅淡墨写意画。 见人过来,那少女便迎过来自报名姓,接着笑道:“这位就是六娘了吧,果然生得极好,一定是随了四郎君的相貌,难怪石斛总说眼下姜家这些人就没有比四郎君更好看的啦!” 她语气熟稔,笑时圆脸上显出两个酒窝,让人一看就心生好感。 姜云舒初来乍到,难免局促,直到白蔻笑嘻嘻地东拉西扯了半天之后,心情终于渐渐放松下来。 辛夷便适时地递过去个眼风,待白蔻走开了,才接过话茬,细细讲解姜家的诸般规矩禁忌。 姜云舒刚缓下来几分的弦立刻就又绷了起来,待听到不许随意出府的时候,已是一脑门官司。 她一个乡下野丫头,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长这么大连县城的门往哪边开的都不知道,哪里见过这么大的规矩,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像是话本子里误入仙境龙宫的穷小子似的,连多走一步都怕把人家的地弄脏了。 辛夷话到一半,瞧着她呆愣愣地一言不发,颇有几分可怜兮兮,心里一软,便鬼使神差地把剩下的半篇条条框框给咽了回去。恰好白蔻也回来了,抱着一叠莲青色的衣裳,笑道:“不知道六娘回来,没提前准备衣裳,这是给五娘新裁的,还没上身呢。” 边说边牵着姜云舒绕到屋子后面去了。 这冬至阁看着不大,却没想到内中居然别有乾坤。屋子后面除了寻常花木以外,还有个差不多一丈见方的小池,四边和池底皆是青石凿成,最深处也不过半人左右,靠近边缘处还有几方平滑青石供人坐下。 池中蓄的似乎是温水,水汽氤氲,缓缓蒸腾而上,又被外边架着的一座不伦不类的亭子挡住。这亭子无栏无壁,恰好建在小池上方,四边卷帘皆可放下,垂至地面。 姜云舒没觉出身边两人有阻拦的意思,便慢慢向前走了几步,在池边站住。 刚站定,她就吃了一惊。 也不知怎么回事,明明看起来全无差别,但甫一踏入亭子之内,便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些缭绕的水汽虽然温热,但却毫不潮湿粘腻,更不会令人窒闷,反而让人觉得如沐春风似的。 辛夷接过衣裳,笑道:“咱们西北的灵脉有一支正在旬阳城地下,主家布阵引灵脉入水,在其中沐浴可温养灵元,消除疲乏,对刚刚开始修行的小郎君和小娘子们很有益处。” 姜云舒似懂非懂,为免露怯,只好装作镇定地点点头。至少她听出来了,这是让她在这里洗澡的意思。 因她不习惯人服侍,辛夷与白蔻把衣裳搁在池边青石上,便放下四道竹帘出去了。 姜云舒又等了一会,透过竹帘缝隙,见那两道影影绰绰的身影并没有离开的趋势,这才慢慢地解衣步入池中。 水雾因她的动作略略散开些许,却又很快合拢,将她围在中间,清碧温暖的池水并非静止,而是不停缓慢流淌,水流每次拂过她的身体,仿佛都会带走一丝疲倦,令人舒适惬意地想要叹息。 姜云舒呆坐着发了会怔,忽然弯下腰,把脸埋进水里。 气泡在面颊两侧炼成一串,还没浮到水面便被交错的水流压碎,发出无人能够听到的细微声响。 好一会,姜云舒才重新直起身体,仰靠在池边抬起手臂。细瘦的手臂上横七竖八地布满了深深浅浅的伤痕。当初令人疼痛哭泣的伤早已痊愈,但疤痕却就这么留了下来,她也曾经按村里的半大姑娘所说的,在山里寻过几样草药擦过,可最终也没有一点效果。 姜云舒就忍不住摇了摇头,这一切对她而言好像是一场梦。她总觉得或许再一睁开眼睛,便又会回到那间逼仄的小院,而这些光怪陆离的人和事都会和她梦里的白米饭与五花肉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连个水泡都不会留下…… 她想,若不是梦,若她爹真的是修士,为什么不早些带她离开,又为什么要眼看着她娘死无全尸,看着她身上的伤痕一道叠着一道呢…… 可无论她如何百思不得其解,这个匪夷所思的梦都不曾醒过来。 三四天之后,辛夷急匆匆地前来通知,说是家中三郎回来了。 姜云舒听说过,这个“三郎”指的是她的叔祖姜宋,好似是当前家中修为境界最高的人,只是性情冷肃,颇有些孤僻。 她从没见过大家族行事,但见辛夷忙着给她梳头更衣,便私下揣度可能是要去拜见的,便一声不吭地任对方忙活。 可谁知,等了半晌却听到消息,说姜宋归家时满面寒霜,许是在外头的事情不顺利,一回来就径直回了夏至轩,连身为兄长的姜安和姜守都没见到他的面,更遑论晚辈了。 这一耽搁便是半个多月,直到快入夏时,才终于有人通知姜云舒去正心堂。 这是她第二次来到姜家正堂,与前一次的冷清不同,此时正心堂内外已站满了人。 这阵势极为唬人,姜云舒愣了愣,只觉一股说不出的感觉顺着脊梁骨直窜到天灵盖,激得她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人群里男女老少皆有,若细看,其眉目皆有那么一分半分相似之处,此时目光都落在她身上,惊得她头发都快竖起来了,却全然不明所以。 而屋子里分列两行跽坐着的几人她差不多都见过,唯独她伯祖父姜安左手侧的那人是生面孔。 那人一身白衣,外表三十来岁,面容清俊,但眉间却习以为常似的微微锁着,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看起来便不好相处。而姜沐与姜淮正依次坐在其下首。 姜云舒便忍不住多看了那陌生男子一眼,暗暗猜测这人恐怕就是她的叔祖姜宋了。 大概她偷瞄得太过肆无忌惮,姜沐低咳了一声。姜云舒这才回过神来,连忙低头收敛心神。 旁边便有个没见过的侍者过来,引她到最下首的席子上入座。 姜安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拈须微笑道:“自家里不必如此,莫要吓着孩子。”示意姜淮将他身边一个一尺见方的白玉盒放在姜云舒面前案上,才继续道:“小六也回来有些日子了,今天趁着大伙都有空,就把测骨的事情办了,省得老四总惦记着,连修行都不安心。” 他说着,笑眯眯地看了姜沐一眼。 姜沐立刻微微垂首,代替姜云舒恭谨道谢。 自始至终,无论是谁都不曾往门外聚集的人群看上一眼,就好象这些本与他们血脉相连的支脉亲人根本不存在一般。 第4章 4 测骨并不复杂,姜安示意众人肃静之后,便亲自走上前来打开摆放在姜云舒面前的白玉盒子。 朴素的玉盒内以青缎衬底,其上放着个非金非玉之物,通体乌黑,一眼望去有几分像棋盘,却有五角,称为测灵盘,表面上用细细的金线绘出了奇异的图案。 姜云舒有些紧张地在裙子上抹了把汗湿的手心,然后尽量平稳地把右手按到了盘面中心。 立刻,测灵盘中好似被灌注了微弱的光一般,原本的黑色渐渐淡去,变得晶莹剔透起来。这变化先是限于靠近手掌的部分,紧接着,那些微光便缓缓流动起来,沿着测灵盘上金色的脉络向各个角落游去。大约过了半炷香的光景,测灵盘五角像是被点亮的火烛一般,散发出幽幽辉光。 姜云舒迷茫地看着那些五彩斑斓的荧光,并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屋子里静谧无声。 但外面伸长了脖子的人群里却传来窃窃私语,声音并不大,却恰好让离门最近的姜云舒能够听见。 ……居然是五灵根,真是一无是处。 ……可不是,我还以为这么兴师动众的,会是个什么好苗子! ……啧啧,可惜了变异风灵根,要是搁到我家那孩子身上的话…… 姜云舒还没完全弄明白灵根对于修士的意义,也不知道测灵盘五角华光皆显代表什么。但她毕竟不是个傻子,这会儿就算用鼻子也能闻出来那些低语之中隐藏的恶意了。 她就不由自主飞快地抬起眼睛瞄了下作为一家之主的姜安。 只见他依旧一脸慈祥,那张八风不动的笑容好像是让人严丝合缝地钉在了脸上似的,根本不曾因为门外隐隐的骚动改变分毫。 姜云舒目光一凝,五指无意识地抓紧,方才还因为紧张和期待而提到了嗓子眼的心好像咚地一声便落了下去,撞得她胸口发疼。 ——他不在乎。 她嫡亲的伯祖父,姜家如今的一家之主对她毫不在意,也正因为不在意,无论结果多糟糕都能够无动于衷。 这个道理,她在林家的时候就已经切身体会过无数次了。 而相比之下,姜宋眉间的皱痕已加深了几分,姜沐更是忧形于色,直到对上她的目光,才安抚般勉强笑了笑。 正心堂内外各人或冷漠或窃喜的反应尽数落入姜云舒的眼里,她慢慢蜷起了五指,略微汗湿的手指在黑色的盘面上划出转瞬即消的痕迹。 她心里不太好受。刚回到姜家半个多月,她还没来得及从那种一步登天并患得患失的情绪中走出来,便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好像又看到了常在舅舅一家的脸上见到的表情,就好像她是个令人厌恶的什么东西似的。 只是这一次,却再没有谁能带着她逃到什么别的地方去了。 这种压抑的情绪一直持续到她回到冬至阁、看到辛夷和白蔻两个乐颠颠地帮她准备翌日入家学的事情时也没有丝毫缓解。 家学设在清明馆,是个地偏而幽静的所在,远远看去不过一围再普通不过的青竹小院,据说有先生每日来为少年弟子解惑答疑。而供本家子弟修行的谷雨居则与清明馆毗邻,中间有复道、竹廊相连,使两处隐然合为一体。 姜云舒这天一起床就被白蔻灌了一脑袋“某某年某某人也是五灵根,但并不曾妄自菲薄,一生历尽艰辛,最后终于修得大神通,开山立派”的励志故事,却丝毫不觉轻松。 直到忧心忡忡地走到了清明馆外,她忽然就想起在乡间曾听过的一桩旧事。 说是有个带着独子的寡妇,一门心思地守着亡夫的遗愿,要供幼子金榜题名。奈何她那儿子实在算不上俊才,三四回才考中秀才,七八回考中了举人,又不知多少次,才走了鸿运,靠着碰巧押中考题勉勉强强地攀上了个金榜的尾巴,终于衣锦还乡。 然而那时,当初胸怀青云之志的少年,早已蹉跎了一生,鬓发斑白。而为了供儿子读书尝遍了世间辛苦,受了无数白眼的老母亲,也只来得及看了身着锦袍的儿子一眼,便在她住了大半辈子的逼仄茅屋里撒手人寰了。 “历尽艰辛”啊,这四字中的涵义岂是轻描淡写就能略过去的! 况且,就算最后风光了,又得到了什么呢? 不过是半生辛酸苦厄,和局外人口中几句津津有味的谈资罢了! 或许是出身寒苦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宿慧,姜云舒自记事起,心思就比旁人重一些,此时念及这些少年人常无法理解的曲折,竟不像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反倒有些毫无隔阂地感同身受似的。 白蔻则是个没心没肺的,自然没留心她那些小心翼翼藏起来的落寞。这会儿既然走到了清明馆大门口,便推开门往里探了探头,跃跃欲试道:“还好没来晚!我们一般是不能进去打扰主家听课的,六娘快自己进去吧,其他人都差不多到了,趁着江先生没来,先去认认人。” 说着,从后面轻轻推了姜云舒一把。 却没想到姜云舒正在神游天外,一时没防备差点被她推了个趔趄,满心的惆怅都给吓飞了,见白蔻端肩缩脖地道歉,只好无奈地笑了笑,转身进去。 清明馆的屋子也像是竹子搭的,五月初刚泛起的一丝暑气被这满院的竹香一冲,早已分毫不剩,只余下缕缕令人心神安宁的清凉。 姜云舒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将木屐脱在门外,放轻脚步踏上清明馆的门阶,脚下传来微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渐渐沉淀下来。 门垂纱帘,她深吸了一口气,将帘子撩起,走了进去。 她刚一进门,屋子里的低语说笑声就戛然而止,五个装束各异的少年男女不约而同地看过来。 姜云舒知道自己是这一辈里年纪最小的,便回忆着小时候母亲教过的那点半生不熟的礼节,率先行了个礼。可膝盖刚略略弯了一点,就听一个靠窗而坐的明丽少女脆声笑出来:“六妹妹别拘束,咱们这里可是从来不行这些凡人礼的。” 姜云舒的动作就僵在一半,倍觉尴尬。 那少女却并没有什么恶意,一双大大的杏眼眨了眨,又笑道:“以后你就知道啦,修仙之人不分什么男女尊卑,除了见到师长或者修为远胜自己的前辈,剩下大家都是一样的,见了面,看得顺眼就拱手称一声道友,不顺眼的话连理都不用理就好啦!” 她笑嘻嘻地说完,身后一个和她样貌有□□分像的少年便挑了挑眉毛,偏生语气一本正经地接道:“正是,就像三姐姐看到我们时一样。” “哼!” 一声冷哼截断了之前少年的话音,姜云舒抬眼看去,见是他身后一个略大些的男孩子。那男孩子一身白衣,看起来十一二岁的模样,虽还未长成,却已是俊美非常,只是神色冰冷严厉,连声音也是冷的,活像是少年时候的叔祖姜宋:“不过是多年前的无心之失,四弟还时时拿出来说,难道忘了我辈修道之人最忌心胸狭隘!” 之前的少年便不说话了,嘴角却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显然很是不以为然。 直到这时,坐在最后角落里、最为年长的少年才掩着嘴咳嗽了几声,无奈地轻声笑道:“多大的事,天天吵,也不嫌烦。六妹妹年纪小,又是刚来,别吓着她。”他说话的声音很轻,许是为了省力气,在说闲话时语句断得有些碎,却因为语调柔和舒缓而让听者觉得很舒服。 姜云舒想起白蔻和她说过,伯父家的大堂哥因为母亲孕期受了重创的关系,生来就体弱多病。果然,那带着病容的少年对着她笑了笑:“莫怕,我是你大哥哥,姜云岫。”又指着旁边几人:“着白衣的,是你二哥云柯,窗边的,是你四哥云苍,和五姐云颜。”最后才指了指独自坐在另一个角落的蓝衣少女,道:“这是你三姐,叫做云容。” 姜云舒这才仔细打量了下那应当是与大堂哥姜云岫同父异母的三堂姐。她相貌很好,和同辈的女孩子一样生得一双微微狭长的杏眼,但神色中却仿佛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疏离,给人一种捉摸不定之感。 似乎看出姜云舒的疑惑,姜云岫又笑道:“修仙之人,难免受灵根影响。”姜云柯那副好似随时冒着寒气的样子,无疑受了变异冰灵根的影响,而姜云容则是因为变异风灵根的关系。 灵根有五行之分,其中各有变异,虽然略珍贵些,却也不是绝对难得一见的,更何况是在姜家这种有着特殊传承的古老家族里,除非是天灵根或变异地灵根之类才会得到家族的特别重视。 姜云舒还在根据每个人的表现思索他们的灵根以及性情——过往的经历让她总是不自觉地去揣摩别人的心思,就见最初开口的姜云颜扭身趴在姜云苍肩膀上,探出头来笑嘻嘻地说:“大哥是老好人,从来不会说人不好的。哎,六妹妹你是什么灵根?” 没想到测骨那天姜安没带他们凑热闹,他们就真的不私下打探了,姜云舒怔了一下才慢慢地说:“五灵根,其中木系是变异风灵根。” “哎呀,竟然是五灵根,以后可有的辛苦了!”姜云颜诧异道,但又立刻孩子气地嘟囔起来,“还有风灵根,你往后可别像三姐姐似的,天天独来独往的,都不和我们一块玩。” 姜云舒这回是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而被提及的姜云容却仍然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似的,独自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脸上一丝情绪都透不出来。 姜云颜便对着姜云舒努努嘴,示意她看过去,然后做出个无趣的表情来。 “云颜……”姜云岫压下她的话头,又转向姜云舒,安慰道,“人都说五灵根难成大器,不过就是因为引入体内的灵元驳杂,五道并修,耗费时间精力太多,所以赶不上单灵根的进境罢了。其实修行一事归根结底还是事在人为,况且还有因缘际会一说,六妹妹也无需太过忧虑。” 他的话刚说完,没等人回答,便忽然神色一肃,端正了坐姿,清声道:“见过先生。” 一个长髯及腰,鸡皮鹤发的矍铄老者缓缓步入竹室,目光扫过诸人,在正位上跽坐下来,淡声道:“六娘自去找个地方坐下吧。” 他身上并没有白蔻提到过的修者气势,更谈不上威压,但通身气度却像是个不苟言笑的老夫子,总让人觉得他会随时抽出戒尺来打人手板。 姜云舒不敢怠慢,连忙退到靠后的一个空位,学着兄姐的样子端端正正坐好。 老者三言两语问清了姜云舒的基础,待听到“五灵根”几个字时,雪白的眉毛略挑了挑,像是有点惊讶,但却并未表现出不快来,相反的,眼中甚至好似深藏着一丝怜悯似的。 清明馆里的课程果然和姜云舒之前听说过的一样,并没有什么晦涩难解的法术题目,反而像是家中长者在开解教导晚辈一般。 姜云舒听了半天兄姐的疑惑——既有关于修行进境的问题,更多却是日常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凡心里存了点疑问,无论乍一听起来是否可笑,都可以拿出来请先生解答。 她受了鼓舞,见先生望向她,便也大着胆子将方才来路上生出的疑惑重复了一遍,最后问道:“我想不明白,那母子两个为了一句承诺,吃尽了苦头,搭上了几乎一辈子的时光,究竟值得么?” 她近日生活天翻地覆,生出迷茫也在所难免。 江先生今天过来之前便对她可能产生的疑惑有所准备,却没料到这小姑娘竟颇有些特立独行的架势,居然居然一上来就给他讲了个不知是喜是悲的市井杂谈。 他便罕见地沉默了半天,目光略微黯了黯,最终叹了口气:“这个问题我不知道答案。” 姜云舒睁大了眼睛。 江先生捻了捻雪白的长须,像是觉得有趣似的低声笑起来。他再矍铄,也已是个糟老头子,但此时一笑,却给人一种春风化雨之感,伊稀可见当年风华。 但这种感觉不过是一闪即逝的回光返照罢了,一转眼的工夫,那抹能让人忽略他的皱纹与年纪的笑容落下去,他便又变回了那个和气却又古板的老人:“你若问对于那对母子来说值不值得,我想是值得的。但若是问对于你自己而言,这样的一辈子值不值得,我就不知道了。” 姜云舒一愣。 她还没说话,嘴快的姜云颜已经把疑惑问出来了:“先生,您是怎么知道对于那母子来说是值得的?没准他们是因为之前已经付出了太多时间和心血,想要回头却回不去了,这才硬着头皮继续的呢!” 江先生并没有否认,也未曾赞同,只淡淡反问:“若你的一只脚被毒蛇咬伤,无药可治,只能砍掉才可保命,你砍吗?” 姜云颜眼睛转了转,似乎在设身处地地思考,好半天,犹犹豫豫地答道:“砍吧,丢一只脚总比丢了命好!” 江先生:“若换个人,譬如是个一旦跳不了舞便无法糊口,只能露宿街头、冻饿而死的舞娘呢?” 姜云颜表情愈发古怪起来:“那……还是让毒蛇咬死我算了,长痛不如短痛……” 江先生便又笑起来。 姜云岫看了傻大姐姜云颜一眼,轻声总结道:“先生的意思是,同样的东西,对于不同的人意义也不同,故而,所谓值不值得,只有问局中之人才有意义。” 他的声音轻淡而笃定,就好像这些复杂的人情世故全然不曾萦于胸怀似的。 “可是……”姜云舒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但仍旧觉得胸口堵得慌,“可他们付出了这么多,却只成了旁人眼中的谈资,再过些年,可能连记得的人都——” 她的话音在江先生望过来时戛然而止。 江先生目光锐利起来,沉沉凝视她片刻:“六娘,修者之道千万,你可知为何?” 屋子里罕见地完全沉寂下来,这问题的答案对于修者来说至为浅显,却没有任何人出声回答,似乎都在等着江先生亲自向这个刚刚入道的女孩子解说。 江先生便就在这一室寂静中缓声说道:“因为修者千万。” 他望向若有所思的姜云舒:“修者修道,既是修天地大道,更是修持自己的道。若无法坚守你自己的本心之道,又何谈大道?” 姜云舒搁在膝头的手痉挛似的微微一抖。这么想来,那母子俩的抉择取舍果然再简单不过了——我做我问心无愧之事,光耀门楣也好,困顿而死也罢,又何须旁人狗拿耗子地多管闲事! 然而,或许是因为兄姐的肃穆态度,又或者是江先生沉缓得过分的语调,这些关于“道”最为浅显直白的忠告,在这一时刻竟仿佛掺杂了什么难以形容的东西,显得十分郑重起来。 江先生见她面色接连几变,竟似真的将这道理听进去了,略感欣慰,但转念想到这孩子资质平庸,悟性越高越是徒增烦恼,倒不如愚者自在,便又不由唏嘘,将到了嘴边的几句教诲生生咽了回去,只避重就轻地叮嘱道:“不光是六娘,你们都要记得,看起来最简单的事情,往往才是最难做到的。切记,慎之。” 不知是不是姜云舒的错觉,她只觉江先生在说最后这几个字的时候,气息极沉重,仿佛有满怀的愤懑与孤绝被死死在胸腔之中,只能以这样旁敲侧击的方式来将自己层层掩埋在心底的东西展露出来一线。 可她还没来得及探清其中原委,便听到了江先生的死讯。 第5章 5 那是九月里的一天,姜云舒如常随兄姐一起到清明馆听讲。 姜云岫连日恹恹,也不知道存了多少心事,连课上也反常地心不在焉。 江先生实在看不下去了,追问了好几回,他才犹犹豫豫地说道:“前些日子家中又于山市重金购入许多灵植炼丹,可我记得曾在典籍中读到这样一句——今之丹师者,好灵植而恶凡草,以其性杂而效弱。此大谬也。” 谁都没听明白这么一句简简单单的话怎么就能让人愁成这样。 姜云岫顿了顿,在众人茫然的注视下,终于一狠心把那些令人彷徨无措的愁绪挑了出来,问道:“如今世上确实以百年、乃至千年灵植为炼丹首选,甚至不惜挖取即将生灵化形之物……连咱们姜家也是一样。我近来忍不住想,若丹典中那句话是真的,有多少本可生智的灵物枉死于修者之手,这难道不是天大的过错……” 江先生本来神色安闲,直到听到后半截,突然截口道:“且慢,你方才说那句话是什么典籍中的?” 姜云岫一怔,不知道书名有何要紧之处:“是家中藏书阁中丹典残卷所记。” 江先生嘴角淡淡的笑意在不知不觉中落下去,凝眉思索半晌,喃喃道:“丹典残卷?这书……我怎么没有印象……” 他修为不行,平时就靠着博览群书的眼界才在本家给自己赚来几分敬重,要说书上每一句话都过目不忘那是唬人,但同样的,若说姜家有什么藏书他连名字都不记得,也听起来像个笑话。 于是他自己也有些发懵,边思索,边下意识地念叨:“我怎么就不记得……” 然而,就在他刚说到“不记得”三个字的时候,突然愣了下,整个人就像是被突然触发了什么关窍似的,几乎僵成了一块石头,震惊的表情从他苍老的面孔上渐渐浮起来。 他双眼猛地睁大,瞳孔却缩成一点,直勾勾地瞪向虚空中的某个点,仿佛已忘了身在何处,良久良久,口中才干涩地重复道:“不记得——我不记得!” 他这番失态表现,众人闻所未闻,一时面面相觑。 “啪”地一声。 屋外骤然起了一阵风,窗口垂落的细竹帘被吹动,打在窗棂上,发出轻微的脆响。 姜云舒微微打了个冷颤,这才发现外头天上已渐渐聚起黑云,满含水汽的凉风为竹室中注入一股潮湿而沉重的气息。 江先生仿佛也被这一声惊醒,以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匆匆扫过屋子里神态各异的几人,嘴唇几次开阖,但还没发出声音就又紧紧地抿起来。 他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衣袖不小心挂在茶壶嘴上,稀里哗啦地带倒了一地碎陶。他却像毫无所觉似的,甚至都没回头看一眼,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了屋子。 只留下一屋子摸不着头脑的少年茫然四顾。 好半天,姜云苍率先“嘿”了声:“大哥,先生这是让你给气跑了?” 他说得太不着调,立刻被双生妹妹姜云颜的一记肘击封了嘴。 姜云颜一双大眼睛骨碌骨碌转了几圈,又盯着江先生离开的方向琢磨了一会,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如梦初醒似的拍了拍手:“哎呀,既然先生走了,咱们也散了吧?我刚想起来,我爹娘还说今儿个接我们回家一趟呢!” 说着,也不管别人怎么反应,轻车熟路地拧起姜云苍的耳朵。她嘴里嘻嘻哈哈,脚下却一点绊子都不打,跟拎着只兔子似的,飞快地把人给拽走了。 这回分家探亲的理由不管是不是真的,被她此时一说,都透出一股生搬硬套的牵强味儿来。 姜云舒便愈发觉得其中果然有古怪。 奈何她此时年纪小,还没学会怎么给人拆台,只一晃神的工夫,就瞧见其他几人跟找到了台阶似的,都顺势收拾起了东西。她胸中那点不知由来的异样感觉便更无人与说了,只好也学着别人的样,尽量不动声色地跟了出去。 她本自我安慰这古怪之感仅是毫无道理的错觉,大不了等到明天当面问问江先生他们也就结了。可谁知道,直到回了冬至阁,这股隐隐的不安也仍未平息——不仅没有平息,甚至还有越演越烈之势,让她连打坐也静不下心来,只要一闭上眼睛,江先生最后那副惶惶不安的神情就像是被谁恶意地塞进脑海里一般,没完没了地浮现。 简直就像是在预见什么不祥的事情似的! 她使劲晃了晃脑袋,刚晕头胀脑地把江先生的模样从脑子里甩出去,却立刻又想起姜云颜那个满是欲盖弥彰意味的借口——她是不是也看出了什么?可她究竟看出了什么呢! 而在她能够把整件事情想明白之前,就发现自己已经跑到了一条池塘边的小径上,四下无人,连身后白蔻诧异的喊声都模糊得快听不见了。 她停下步子,茫然四顾了一会,才想起来这条路正是刚来时辛夷引着她走过的。路的尽头便是白露苑。 她压在胸口那些混乱的迷思与不安就一下子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直到迎面一带白墙黑瓦倏然撞入视野,才终于长出了口气。 素淡而色泽分明的院墙里围着的满是如火的枫叶。如今正是赏枫叶的好时节,金红层叠,远观灿如烟霞。 这便是姜沐的居处了。 姜沐没离家之前是出了名的修仙好苗子,所以才能分到位置奇佳的白露苑居住。 按约定俗成的划分,修成仙身前总共要历经炼气、凝元、筑基、结丹、元婴、出窍、太虚、合体以及归真九大境界。其中前三个境界各分九层小境界,主要是打基础,繁琐得要命。除了为数不多的幸运儿巧合下一跃而上以外,通常只能靠水磨工夫一点点垒上去。 姜沐自幼就闭门不出地在家中修行,自然不可能有什么机缘天降。可即便如此,他未及弱冠时就与结丹只剩一线之隔,足比兄长姜淮早了二三十年。 可偏偏也正是这天资超群的好苗子,在凡世蹉跎十数年之后,却仿佛完全自暴自弃了,返回姜家数月,除了时常往名为惊蛰馆的藏书楼去以外,就没做过几样和修行相关之事。 姜云舒白着一张脸跑进来时,他正支了张摇椅在院子里赏枫。 艳丽的叶子随风飘下来,落了他半身,他却视若不见,眼光随着树梢那片要掉不掉的红叶晃晃悠悠,脸上挂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意。 但直到见到姜云舒,他的表情才真正温和起来。 “怎么这个时候过来?江先生呢?” “江先生”三个字仿佛一道禁语,让姜云舒尚未来得及平息的心绪又翻腾成了一团。 她不做声,闷头跑到院子中央,胡乱把两只木屐甩掉,手脚并用地爬上高而宽大的摇椅,双手环住父亲的脖子,转眼就把自己窝成了一只撒娇的猫。 这是她不开心时惯常的姿势,姜沐就忍不住笑起来,像逗弄小猫似的轻轻揉了揉姜云舒的头顶,一下一下地沿着脊背给她顺毛。 姜云舒把脑袋搭在父亲肩窝上,只觉好像有一股清清淡淡的草木香气萦绕鼻端似的,一如既往地能让人心里渐渐宁静下来。 她平复了好一会,姜沐也不催她,直到她自己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主动问道:“爹,丹典残卷是什么?” 姜沐抚在她后背上的手顿了下,才继续顺下去,柔声反问:“谁和你提起这本笔记的?” 姜云舒道:“是大哥哥今天上课的时候……” 她还没说完,姜沐蓦地直起身,动作剧烈得差点把姜云舒摔下去。她吓了一跳,连忙松开手跳到地上,一小蓬灰尘随着动作溅上了雪白的罗袜。 “上课的时候?那江先生他……”姜沐声音蓦地收住,似乎极为克制地放平缓了一点,“我想起来些事情,得出去一下。” 姜云舒:“哎?可是爹爹,我还……” 她还没来得及把心里萦绕的不安吐露出来,下意识便追了上去。 然而,还没走到院门口,就遇上了迎面过来的杜松。 杜松是侍奉姜淮的侍者,因姜淮渐渐开始主事,他在府中也地位日升,通常并不会做寻常的跑腿传话之事。 姜沐立刻站住了,表情微微绷紧。 姜云舒便也停在他身后,脚下这才透上来细密的寒意。她忍不住在小腿上交替着蹭了蹭脚心,不知道这时候是不是该先去把鞋子找回来。 而就在她思考这些无关紧要之事时,就听见杜松沉声冲姜沐禀报:“四郎君,阿郎让我来通知,说是……”他极快地看了姜云舒一眼,将声音又压低了几分:“江五先生被人发现死在府后断崖下面……请您过去一趟。” 姜沐霍然抬头。 杜松没有防备,竟被他目光中的冷意逼退了半步。 但下一刻,姜沐便又垂下眼,淡淡道:“我知道了。” 他说完,转过身把进退两难的姜云舒抱起来放到摇椅上,亲自蹲下身,掸了掸她袜上的灰尘,又一只一只仔仔细细地给她穿上木屐。然后抬头极浅地笑了一笑,柔声劝道:“舒儿先回去好不好?伯祖父他们有事要寻爹爹去说话,等晚上爹爹回来陪你用饭,到时候再陪你继续聊天可好?” 姜云舒呆坐在椅子上,愣愣地点了点头。 方才杜松那句话好像一根冰冷又带刺的藤蔓,直直刺进人心口里,疼痛之余,更冷得彻骨。 ——那莫名的不祥预感果然成了真。 姜沐正要举步离开,忽而想到一事,低声唤来侍者川谷,命他亲送姜云舒回院子再来复命。 川谷外表不过二十余岁的模样,面貌清秀文雅,与姜沐有几分相似,闻言便牵了姜云舒的手。 但那只瘦小的手竟出人意料的冷且僵,好似还在微微发颤。 川谷眉间飞快地划过一抹讶色,虽没出声,但动作却看似自然而然地一变,握着姜云舒的手往上抬起,并顺势蹲下身,让她靠在自己肩上,另一只手顺着她的腿弯一托,把这满脸仓惶身体僵硬的小女孩抱了起来。 姜云舒随着他的动作下意识地仰了一下头。 在他身后,那片在树梢摇摇欲坠了好几天的红叶子不知何时已落了下来,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树枝。 第6章 6 姜沐极少对姜云舒失约,唯独这一次例外。 直到入夜时分,他才脚步沉重地回来。 姜云舒老早之前就被辛夷哄到床上去了,却因为心里存着事情,一直睡不踏实,此时一听见门外响动便一骨碌爬起来。 她还没在一片黑灯瞎火里找到鞋,就见姜沐走进来,先是对她指了指床,待她老老实实缩回去了,又转身对等在门外的几名侍者做了个手势。 屋子里没有燃灯,掩了门之后就更加昏暗。即便有月光透过窗子从侧后方洒下来,只能勉强照亮姜沐小半张脸,让他的表情显得十分模糊而黯淡。 姜云舒忽然又生出一阵不安。 她下意识地攥住了拳头,使劲眨了眨眼睛,试图让视野变得清晰一点。 姜沐坐到床头,拇指和食指捏在眉心揉了几下,将满脸的倦色揉散了,这才轻声问道:“今天午后你想说的,是和江先生有关的事情?” 他问得直接而坦荡,毫不避讳,就好像江五先生意外横死的事情里并没有丝毫阴谋存在似的。 ——若不是姜云舒已经瞧见在他方才做了那个奇怪的手势之后,川谷便接替了辛夷与白蔻的位置守在门外的话。 姜沐口中问着话,手里也不闲着,拖过被子三两下把姜云舒裹成了个棉花球,连下巴都遮住了一小半。 他甚至还准备了几只引枕,让她窝得舒服些。 姜云舒绷紧的心绪就在这些琐碎而无关紧要的动作中渐渐松懈下来。 她歪在软绵绵的棉花窝里,小声将困扰了她一整天的忧虑仔细地讲了一遍,连最微小的细节也不曾略过。 待说到江先生一再重复的“不记得”三个字的时候,黑暗之中,姜沐的气息好似沉重了一点。 这一星半点的沉滞却又极快地被强行压住。 又过了好一会,姜云舒才听到父亲的声音幽幽地响起来,竟飘忽得有些不像是他本来的嗓音了。 他说:“你可知道,江先生原本是本家的人?” “什么?!”姜云舒一愣,从棉花堆里费力地支起脑袋,巴掌大的小脸上全是惊讶,“可他不是……” 江五先生甚至不曾筑基,修为浅薄至极,连未足十五岁的姜云岫都要高出他一大截。 姜家本家向来不留无用之人,即便是个博古通今的教书先生也不行。更何况,他的姓氏本身就已经说明了他身居分家支脉的事实。 姜沐被女儿的模样逗乐了,语气中的怅惘之意散去不少,抬手抵住姜云舒的脑门,把她推回去,这才继续道:“你现在应该已经知道,姜家有个规矩——凡是出身分家的人,除非资质优异,便没有被选入本家的机会;而本家嫡系血脉,若违逆家主或是境界迟迟没有进展,则会被逐出。” 姜云舒自然一早就听说过这不近人情的家规,但却不知道姜沐此时提起来是什么意思。 姜沐轻轻叹了口气:“但除此之外,还有一条。若是本家之人自请离开,也是可以的。江先生便是大约三十年前自请离开本家的。” 他说这些话时的声音很平静,但姜云舒却莫名地从中听出了一股萧索的意味。 姜沐摆了摆手止住了她还未出口的疑问,回忆道:“那时候我和你现在差不多大,刚开始修行不久。江先生辈份虽高,却不过二十来岁,因为本家只有我比他年纪小,他就常带着我玩。我记得,那时他年纪虽轻,修行上却进境过人,只差一线便可结丹,连你叔祖父当时也不及他。可惜,偏在这个时候,他却遇上了个女子……” 这故事刚开了头,却已十分离奇,无论是那位看起来风烛残年的老人实际不过五十来岁的事实,还是故事中半含半露的缠绵悱恻,都比话本子里的恩怨情仇不遑多让。 姜云舒不由暂将忧虑抛开了,又琢磨了一遍姜沐的话,奇道:“莫非江先生离开就是为了那女子?” 她不插话还好,这问题一出口,姜沐立刻反应了过来,觉得自己和个还没满八岁的小丫头讲长辈的情感纠葛,实在有些不像样,便生生把刚起头的风月旧事给掐住了,咳了声,避重就轻地转言道:“这事情闹得有些大,其中内情却始终没人说得清楚,只知道到最后,那女子身殒,江先生也自请离开本家。” 姜云舒低低地“啊”了声。江五先生离开本家这结局自然毋庸置疑,但她却没想到这故事中的另一个主人公竟早已香消玉殒。 按理说,她再有宿慧,此时也没到能够理解爱恨纠葛的时候,但不知为什么,她突然就想起当年林氏过世时姜沐悲恸之极、如丧神魂的模样,心里不由狠狠地一抽。 便听姜沐继续说道:“按规矩,离开本家之人必得服上一颗‘天心忘尘丹’,加上受一回禁制之术,把过往一切全都忘了才行。但江先生受术的时候,也不知出了什么岔子,不仅记忆全消,连修为也十不存一,整个人一夕之间就从风华正茂变成了一副老者模样,此后更无法修行,只能日复一日地靠读书作画排解忧愁。” 他话音方落,姜云舒眼前便仿佛浮现出一抹消瘦落寞的身影,当年加身盛誉,连同往昔挚爱,全都已随烟尘葬下,只余一身落魄,与枯笔残卷为伴。 这场景更是浮现得毫无理由,却偏偏太过真实,令她一时失了神。 半晌,她听到自己低低地问:“爹爹,江先生是真的把什么都忘了么?” 这问题来得古怪,姜沐略微沉吟了一下,才说道:“应当是。在那之后我见过他一次,他分明已认不出我了。这次回来,知道他来本家指导你们,我特意去见了他几回,也还是……” 他语中唏嘘毫不作假,姜云舒也更不会去怀疑,只是不免疑惑道:“可是,我不明白,这么说起来,江先生早该知道自己忘了事啊,今天怎么会……就算那什么丹典是本只有本家人才能读的秘籍,他也不至于只听了一句半句便那般……” 姜沐早知女儿不似寻常幼童懵懂,也想过多告诉她一些事情,好提前有个防备,然而每次见到她清澈的眼睛,便总不由自主地想把她隔绝在那些复杂的世事与叵测的人心之外。 即便是到了此时。 可姜云舒下一句话却迫使他下定了决心。 她说:“我说不好,但江先生的事……这个家里……我,我有点担心……” 她的话说得断断续续,很是含糊不清。 姜沐却眉头一跳,诧异地望向女儿,只见她半敛着眼帘,迷茫地注视着眼前的黑暗,瞳孔微微散开,仿佛在她茶色的眸中涂上了一抹浓重的阴影。 他就不由生出一阵恍惚。他这半辈子所求的,不过就是几天平静的日子,为此不惜闭目塞听,一心一意地粉饰太平,可奈何天意作弄,十余年自欺欺人到头来依旧只剩下一场空! 还得连累他不足八岁的小女儿早早体会人世坎坷…… 姜云舒也不知是不是觉出了他的心绪起伏,像一只蚕蛹似的裹着被子一起拱过来,把脸凑到他微凉的掌心里轻轻地摩蹭了两下。 姜沐:“……” 他默然怔了片刻,终于认命似的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神色已是罕见的凝重:“云舒,我接下来说的话你要永远记得。” 话音到此微微一顿,像是给人一点准备的余地,而随后从他口中说出的话,一字一句沉冷如刀锋。 他说道:“今日这些话不可再对任何姜家人提起,在这个家里,也不能相信任何人。” 姜云舒的动作蓦地僵住,好像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父亲手心的冷意似的。 她眼睫微颤,试探着抬起目光:“爹?” 满室的黑暗如有实质地压下来,让人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缓了。 姜沐的气息清浅平缓到几不可闻,便愈发显得四下一片寂静。许久,他才微微动了动手指,拂过姜云舒脸旁的碎发,淡淡说道:“我不知辛夷二人如何,须得你自己留心,但川谷与石斛当年为我所救、带回姜家,并不算是这家里的人。石斛忠直,川谷沉稳,你若有事可与他们说。” 姜云舒蓦地想起当初在旬阳城高耸的城墙下,姜沐曾对她说过的话。 她有心想要问问为何他宁愿信任两个外人,也不去相信血脉相连的亲人。但还没开口,姜沐便又说道:“若必要时,他二人可为你赴汤蹈火,不辞生死,但我希望你不会为一己之私而令他们涉入险地——这世上没有谁是生来就该为别人效死的,他们愿意这么做,是对我的情分,不容辜负。你可记住了?” 这话听起来实在不对劲,比起教女,倒更像是交代遗言。 姜云舒下意识便要打断,却被姜沐眼疾手快地按住了嘴唇,而后继续道:“你的兄姐都是好孩子,但好人也可能会被人利用,知道吗?” 他这番话便简单了许多,显然没在云字辈的几个少年身上多费心思。 姜云舒这会被堵着嘴,说不出话来,只能愣愣地点头。 姜沐便颇觉安慰地柔和了眼光,叹道:“你只需记住我方才的话。姜家的事情太过复杂,连我自己也是一知半解,不和你全都说明是为了你好,知道得越多,就越……”他忽然一抿唇,把最后的几个字咽了回去。 正在这时,屋外忽然传来川谷清淡和煦的声音:“四郎君,二郎请你过去一趟,说是要就明天的事情嘱咐几句。” 话音甫落,姜沐正在梳理女儿头发的左手突然无意识地痉挛了一下,扯断了几根细软的长发。 姜云舒吃痛,抬头望过去,却见他面色冷白,毫无表情。唯有眸光微微闪烁,衬着朦胧的月色,显出冰雪似的寒意。 第7章 7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来得格外早。 姜云舒追着姜沐的背影跑到院子里,却立刻被迎上来的辛夷拦住,巴着她的胳膊大喊了声“爹爹”。 姜沐蓦然顿住脚步,慢慢地回过身,嘴角往上抬了个极小的弧度,好像努力想要对她露出个微笑,但最终也未能成功,他便放弃了这徒劳的尝试,轻轻摆了摆手,对她做了个回去的手势。 而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不知道哪里来的云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天顶,将暗淡的月色遮掩住了大半。 一两点冰凉的东西随着骤起的夜风落下来,分不清是迟来的秋雨还是早落的碎雪。 第二天一早,出门时便发现院中几块假山石上已薄薄地铺了一层近乎透明的白。 白露苑中血染似的红叶经了不期而至的霜雪,愈发艳丽而浓烈,像是凝固了的火焰,引得好些人专程前来观赏。 然而,直到霜叶落尽,许多人来了又走,其间的主人却始终再未回来。 这年的九月底,姜沐奉家主之命外出。 半月后失去音讯。 其父姜守闻讯当即晕厥。家主姜安亦焦急难耐,立即派姜淮带领分家数名族人前去搜寻,务必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两月后,正在小年那一天,姜淮等人终于返回,带回来的,除了姜沐随身的长剑以外,便只有一截血肉模糊的残肢。 姜安亲自将姜云舒唤到正心堂。 屋子四角都激发了取暖用的火元符阵,却还是阻隔不住从门窗缝隙透进来的寒风。 姜云舒修行已有大半年,本不该像凡夫俗子那般畏寒,可就在这一刻,她却觉得一身浅薄的修元竟维持不住身体的温度。自己好像突然猝不及防地扔回了林家破败的屋子里,每逢严冬,那令人心惊胆战的冷便会穿过那衰朽的门窗,打透单薄的被衾和衣裳,冻住血液,最后狠命地钻进人的骨头缝里去,让人从里到外都像是被一把薄而利的刀子一寸寸割开刮烂了…… 她的目光落在姜守手里的盒子上,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这天真冷啊……”她有些茫然地想道。 姜淮黯然低叹一声,伸手握住她瘦弱的肩,纤细的骨头支离地戳在他手心里,脆弱得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折断,让他忍不住联想到某些瘦骨嶙峋的流浪小兽。 他心头发酸,小心翼翼地把姜云舒拢到怀里,柔声安抚:“别怕,别怕,伯父会替你爹好好照顾你的!你想要什么,或是心里难受了,就来和伯父说,好不好?” 他的话听起来情真意切,然而却莫名地和姜沐曾经的嘱咐重合到了一起——你若有事,可与他们说! 姜云舒身体一僵。她忽然想起来,姜沐口中的“他们”指的是川谷与石斛,是那两个散修出身的侍者,而不是慈眉善目的家主姜安,不是常年行迹难觅的叔祖姜宋,不是眼前笨拙地试图安慰她的姜淮,甚至也不是她嫡亲的祖父姜守…… 就好像是她的父亲早早就预料到了自己的死期,只能以这种隐晦的方式给她筹备下最后的一点退路。 她突然就觉得有些头晕目眩,只强撑着没有立刻露出异样。 姜淮本以为姜云舒乍然听闻噩耗,定会失声痛哭。可出乎他的意料,过了好一会,她的肩背仍旧挺得笔直,甚至不曾在抚慰下软化分毫,而目光更是从未离开那只散发着淡淡血气的木盒。她尖削的下颌绷出了个近乎于锋利的弧度,让那张没有表情的小脸显出了几分与年纪不相符的肃穆与凛冽。 ——就好像她不是被亲人环绕着,而是身处不死不休的战场之中似的。 这个错觉在心里一闪即逝,连姜淮自己都摸不着头绪。 姜安也不由将目光转向姜守,疑惑道:“这孩子是怎么了?” 但姜守还没来得及近前查看,姜云舒眼珠忽然木讷地动了动,紧接着,全身一震,猛地呛出一口血来,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姜守霍然站起:“快来人!”他一边唤人,一边匆忙抢上前来,把姜淮挤到了一旁,亲自探起了姜云舒的脉息。 姜安亦连忙吩咐侍者进来照看。 片刻,就见姜守眉头略松,摇头道:“应当不是什么大事,像是一时悲伤过度,气血攻心。你们——” 他瞅见姜云舒的侍者不过是两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便又改了口:“你们快找个妥帖的人,把舒儿背回去休息!” 姜安微蜷的手指也慢慢地松了开来,跟着叮嘱道:“你们好好照顾六娘,这些日子修行的事情可以先缓一缓,把身子调养好了再说。” 两人低头称是。 辛夷拽住正要起身的白蔻,自己出去从等在外面的一众侍者里唤了人。 川谷进来的时候,姜安兄弟皆微微怔了怔。 辛夷并不隐瞒,反而就势红着眼眶求道:“按说四郎君不在了,川谷他们也该离开,但六娘小小年纪就命途坎坷,实在让人心疼,若是有四郎君身边的人多陪着开解几句,或许……” 她没说完,已然泣不成声,引得一边的白蔻也开始掉眼泪。 姜淮被两个女孩子的哭声触动心肠,再看看侄女毫无血色的脸庞,全身上下瘦得凑不出二两肉,实在是可怜得很,便不假思索地应道:“既如此,就让川谷和石斛也去冬至阁照顾六娘!至于白露苑……”他语声微涩:“反正现在家里人也不多,就先空着罢,钥匙给六娘拿着,什么时候想去,就去看看,四弟就这么一点骨血,凡事只要不出格就多顺着点她自己的意思,千万不能委屈了!” 他一口气说完了,才想起长辈在堂,忙禀道:“父亲与二叔觉得这样可好?” 姜安面色和缓,赞许地点了点头,捻须微笑道:“自然很好,就按你说的办罢。” 虽然姜家大小事务已渐渐转到了姜淮手里,但姜安毕竟还是家主,只有他答应了,事情才算真正定下来。 辛夷连忙呜咽着连声道谢,川谷也沉声应诺,小心翼翼地背起姜云舒,又上前接过那染血木盒,这才慢慢地走了出去。 从居中的正心堂到偏居一隅的冬至阁路途不近,中途要沿着环绕藏书楼的池塘大半圈。 往日里,一到冬日池水封冻的时节,总有些年少的姜家子弟或者侍者在冰面玩闹,但此时突然传来的噩耗却打消了所有人的兴致。 姜沐虽然回来的时间不长,但他不仅生得极好,让人一见就想要亲近,更难得性情温和、见识广博,数月相处下来,即便是生性冷淡的姜云柯也对其深为敬重,更遑论他人。 一时间,沉郁的氛围如同沉沉暮霭一般笼罩在偌大的宅子中,竟让这新年将至的日子显出一种难言的荒废萧疏来。 辛夷一出门就把眼泪收了,此时望着冰面上残留的凌乱足迹,细若游丝地叹了一声,忽然轻声说道:“六娘,这里已没有外人了。” 抽抽嗒嗒地走在前面的白蔻闻言愣了下,纳闷地回头望过来。 就见到软绵绵地搭在川谷肩上的两条手臂轻微地动了下,随后缓慢地收紧,环住了他的脖颈,就像是她过去无数次地伏在父亲背上时一样。 然而除此外,姜云舒并没有再做额外的动作,也没出声。 川谷却微微垂下眼帘,他背在身后的小女孩极为安静,瘦小的身体极冷也极轻,几乎和漫天飘下的雪花没什么两样,唯独那浸透了他的衣裳的滚烫泪水,却仿佛有千钧的重量,压得他几乎直不起腰…… 修真之人不像俗世中人一般讲究丧葬之礼,即便在靠血脉维系的修仙家族中,也只是由至亲之人守灵三日之后便直接下葬。 回去之后,川谷不放心,亲自给姜云舒重新探了脉,果然发觉她之前呕出的那一口血伤了真元,不由担忧她哀毁过甚,强行押着她在床上躺了三天,并挡下了所有前来探访之人。 这么一来,守灵一事便只能由姜淮带着姜云岫主持。 直到最后一天的夜里,姜云舒才被准许去送姜沐一程。 停灵之处设在白露苑的东厢,原本的陈设已经撤掉,一走进屋中,便可看到正对面的地上停着黑沉沉的棺木。 棺中并无完整尸身,仅有之物不过是一截残臂与一柄断剑,剑上血迹斑驳,但仍隐约可见刻着的剑铭是“白露”二字。 姜云舒眼眶泛红,却没再流泪,她觉得自己攒了好些年的眼泪仿佛都已在那条池边小径上流干了,连同身体里的热度也被带走,剩下的就只有那种深入骨髓的寒冷。 她从小就活得遭罪,因此格外厌恶冬天,也格外怕冷。可到了这个时候,却似乎只有这彻骨的冷才能让她觉得自己还活着,还没有被心底升腾的恨意与愤怒焚烧啃噬殆尽…… 她咬住嘴唇,轻轻掀开断臂上覆着的衣物。 因为失去生命力而显得惨白的手臂上交错着好几道熟悉的伤疤,那是当初在林家时,姜沐为了替她挡住舅舅的责打而留下的。虽然姜家有许多可以去除疤痕的灵药,但姜沐却似乎对外表并不很在意,因此一直都未曾治疗。 辛夷站在姜云舒身后,见她的身体晃了晃,立刻上前一步想要扶住她。 姜云舒却不着痕迹地避开,轻轻摇了摇头,声音轻而稳:“我没事,只是腿有些麻了而已。” 她仿佛在这养病的三天之中活过了数年的光景,转眼便长大了,而曾经那个腼腆怯弱的小姑娘,则被她毫不留恋地遗忘于积尘的旧时光之中。 辛夷默默地收回手,悄无声息地退了回去。 姜云舒取出一叠备好的细软白布,蘸了温水,仔仔细细地将断臂上残留的血迹和污迹擦拭干净,然后换了淡色软缎裹好,这才重新放入空荡荡的棺中。 做完这一切,姜云舒把头发散开,单手扯住发尾。白露残剑仿佛还带着未曾拭净的血气,剑光微微一晃,割下大把青丝。她无动于衷地看了眼,抽出一块新的白布巾,把割下的头发理顺束好,同剑一起陪葬进棺中。 第二天清晨,姜沐下葬。 然而姜云舒却没能去参加,她前夜一回房就又连着吐了两次血,不到半夜便高烧到不省人事。 姜守等人闻讯送来了各种养心补气的药物,但药送是送来了,实际上却一粒也没进姜云舒的肚子。 辛夷与白蔻急得要命,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地将她抬到屋后的灵池,寸步不离地守在一旁。 直到四天之后,川谷带着亲手炼制的丹药从丹房出来,姜云舒的病才终于好转起来。 第8章 8 三年时光匆匆而过,转眼又是除夕。 虽然就是在新年将至的日子里得到了关于父亲的噩耗,但很奇怪,姜云舒并不讨厌新年——不仅不讨厌,甚至十分向往。 在她因为“宿慧”而异常清晰的往日记忆里,还残留着母亲离世之前的画面。 那个时候她和父亲还没有被视作林家厄运的罪魁祸首,日子虽然清贫,但也还算融洽。在她三岁那年的除夕夜里,吃过了年夜饭,母亲挽着父亲,而父亲抱着她,一起溜出去沿着村头那条从不封冻的溪流边散步。 姜云舒至今都无法忘记那一天的夜色。 大雪遮掩了一切色彩,眼前所见的,唯有漫天闪烁星子倒映在溪水之中,而那道清浅溪水又仿佛一直蜿蜒着延伸到天际,与璀璨繁星相接。二者周而复始,让天地间的界也限模糊起来,如同在广袤而空旷的人世间铺洒出了一练静谧而幽远的星河…… 她被这美景震惊,而母亲却百无聊赖,晃动树枝抖了她和父亲满头的碎雪,又趁父亲低头的时候,促狭地把手探进他的衣领里取暖。她正摇头晃脑地想要甩掉身上的雪,就听母亲凑过来笑眯眯地说道—— “六娘!” 姜云舒猛地把自己从回忆中□□,目光投向行色匆匆的白蔻。 就听她急急忙忙地说道:“六娘,快快快,三郎君请你去正堂呢,外面来了几个人,好像是……是什么地方来着?” 辛夷正好抬步走进来,闻言续道:“是清玄宫和荆山派的几位真人,因为一些缘故途径此地,似乎想要顺便见见几位小郎君和小娘子。” 姜云舒任凭白蔻手忙脚乱地给她拾掇,奇道:“见我们做什么?” 白蔻便嘴快地答道:“哎哟我的六娘哎,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那些大门派每隔几年,也没准是十几年,便要出来选些新弟子。” 她刚千辛万苦从妆奁里寻摸出了一朵最好看的珠花,还没来得及给姜云舒插到头上,便被挥手阻止了,只得百般不情愿地磨蹭着放了回去,嘴里却仍忍不住嘟囔:“六娘你别不往心里去,这可是难得的机会,放在外面得让人抢破头!这些大门派,每次遴选外门弟子的时候——这还是外门弟子呐,就有多少千里迢迢赶去的。何况现在是人家门派里的结丹真人亲自来收徒,只要被看上了就能直接进内门,说不准还能被收做亲传!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她虽不知道内情,但也能看出姜云舒这几年并不快活,便愈发不想让她错过这次能让她光明正大地离开姜家的机会。 可惜,她唠叨得太过专心,以至于没注意姜云舒对此事很是无动于衷,自己拿着根快磨断了的素色发带绑好了头发,这会已经快走到院门口了。 辛夷对姜云舒等闲是连一个不字都不说的,白蔻深觉指望不上她,于是只好又心急火燎地追上去,继续老调重弹地唠叨起来。 姜云舒老好人似的听着,一丝不耐也没有,乍一看上去,竟有几分像是其父在世时的样子。可若仔细分辨,就发觉她虽然好像听得认真,实际上无论对方说什么,她都连眉毛都不动一下,可见早不知神游到哪去了。 她经了三年刻苦修行,虽不及长兄等人天资出众,但好在勤能补拙,如今也还算进境可观。自从进入凝元中阶之后,体内灵息融畅许多,更是连早年心神伤损落下的旧疾也很少犯了。 如此算来,也该开始探查当年的真相了。 姜云舒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白蔻唠叨,心里却琢磨着不久前和川谷的对话。 那次聊天本来也没有什么不寻常之处,直到她突发奇想地问起了姜沐当年离家前发生的事情。 她只是顺嘴一问,没想到川谷却莫名地郑重起来。 他合上了门窗,令辛夷在外看守,又相当多此一举地在本就禁绝外来灵力探寻的屋子里布上了隔音符咒,然后才说道:“你该听人提起过,你爹博闻强记,自幼便喜欢去惊蛰馆读书?” 见姜云舒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川谷继续道:“这件事只有我知道——从现在往回算,大约有十八年了,有一日他直到入夜才从那里出来。我记得清楚,当时是盛夏,可他却像是从冰窟里走出来似的,浑身冰凉,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我吓了一跳,问他是怎么回事,可他却不说,也不许我将此事告诉别人。在那之后,他连接去了三天惊蛰馆,每一日都在其中待到深夜。” 他说到这,闭了闭眼,似乎不愿意想起当时的事情:“而第四天,四郎君就不告而别,这一走便是十四五年……” 此后便是自封修为,在尘世漂泊数年,直到十三年前几乎伤病而死时遇到了林氏。 姜云舒心想,接下来的事情她就全都知道了,不过是几年的恩爱,几年的天伦美满,短暂得尚未来得及让人喘上一口气,便又是接踵而来的痛苦离丧和委曲求全,而到了最后,一切都在那次令众人讳莫如深的任务中戛然而止。 她想,果然天命从来就不是公平的,有人一生喜乐顺遂,便会有人潦倒失意。只是可惜,她爹娘也好,江五先生也好,还有她自己,恐怕都运气不佳,抽到的全是命途坎坷的下下签。 白蔻正满心雀跃地替姜云舒谋划着以后的光明前景,忽然听到她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显然正在琢磨什么别的事情,便立刻跟被霜打了似的沮丧起来。 还要不死心地再劝几句,却被辛夷截口打断:“六娘,还没有人到,你是打算现在过去还是再稍微等等?” 姜云舒回过神来,透过落雪与参差横斜的树枝远远望了一眼,从他这里可见正心堂门口空无一人,便摇头道:“先不过去,等再来几个人再说。” 她现在还不想被那些劳什子的真人们选中,自然不愿去做出头鸟吸引人的目光。 那一天川谷的话还回荡在她的耳边——“这些年我想了很久,仍觉得唯一的可能便是四郎君在惊蛰馆里发现了什么令他进退两难的秘密。” 他也曾刻意去探查过,却毫无结果。 不过,即便是再受重视的侍者,最多也只能进入惊蛰馆二层,而三层则非本家筑基以上子弟不能入内。 姜云舒垂下眼,数着裙摆上绣的暗花。她还不曾筑基,进不去那疑团重重的书阁三层,就算仅仅为了查清楚父亲当初为何自封修为仓惶逃离,她也不能在此时前功尽弃地被选进那些远在天边的修宗。 更何况,这秘密后面还牵连着江五先生和父亲的死。 她抬手带上风帽,依旧安静地站在最隐蔽的一片树丛之后,雪落纷纷,让她的素色衣衫和天地几乎融为一体。 直到其他人陆陆续续地从各个方向过来,她才掸了掸身上的雪,若无其事地走出来,做出刚好赶到的样子,自然而然地加入了正在相互致意谈笑的几人。 姜云颜与人笑闹了几句,见正心堂近在眼前了,便也安静下来,放缓了步子和姜云舒一起走在最后。她四下瞅了瞅,见没人注意,忽然挤了挤眼睛,悄声问:“刚才我在湖另一边就看见你早就到了,怎么不出来?躲在树后怕人瞧见?” 姜云舒心里一惊,眼帘又往下垂了几分,半真半假地回答:“我对这地方有点……” 姜云颜怔住,忽然“哎呀”一声,连忙苦着脸点头哈腰地道歉:“不好意思啊小六,我忘了你上次来的时候……” 她指的自然是三年前得知噩耗的那天。姜云舒便好脾气地笑了笑:“不碍事,已经很久了,我就是有点不自在,想等你们一起进来罢了。” 她说得十分有理有据,姜云颜是个一根肠子通到底的性子,自然不会多想,一转眼就又拉着她叽叽喳喳地说起前几天回分家和父母团聚时的趣事来了。 姜云舒听她说得绘声绘色,便也很是捧场地配合。 而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感觉到了一束探究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下意识地顿住脚步,回头搜寻。 只见从不远处的廊下走过来几名陌生男女。 姜云舒立刻意识到这几人的身份,连忙错开视线,却不由自主地瞄了眼方才自己的藏身处,心里暗暗后悔,也不知这几人最初在哪里,有没有瞧见她刻意的躲藏,而盯着她的那人,又是出于什么目的。 她的疑问并没有得到解答,便不得不收敛心神,随兄姐一起进了正心堂。 因姜安正在闭关、姜宋常年不知所踪的缘故,姜家最长一辈只有姜守一人在场,正在与刚刚入内的几名来客寒暄,而姜淮则垂手站在一侧。 姜淮虽略古板了些,但其实资质不差,只可惜这些年来庶务缠身,修为便不得不暂且放下了,此时前有一众结丹期修士,后面则是一群还没长起来的小萝卜头,唯独他自己处在个不上不下的尴尬境地,便是再木讷,也忍不住露出一抹自嘲的颓色。 姜云舒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把这一幕尽收眼底,想起当年他强忍着泪哄劝刚刚丧父的自己,比旁人都要情真意切许多,便不由替他生出几分唏嘘。但这念头不过一闪即逝,她很快便把注意力投向姜守身边的几人。 站在姜守身边的,是个仙风道骨的老者。说是老者,只是因为须发皆白而已,面貌仍是中年人模样。而他旁边稍远处另有两男一女,皆是青年外表。那女子身形高挑,体态婀娜、五官精致,可谓艳如桃李冷若冰霜,虽立于堂前众人之中,却自生清傲疏离之态。而另两名男子…… 姜云舒抿了抿嘴唇,觉得只能说这两人是各有特点了。 其中一人单看皮相甚是俊美无俦,比姜沐也不遑多让,但神态却比那女修还要孤高冷漠,别人说话,他最多只点头或摇头,偶尔才惜字如金地评价一两句,仿佛生怕谁捡了他的话去卖钱似的。而另一人就更古怪了,他虽生得高挑,但却过于清瘦,五官不差,但和前一人比起来便仅能算作普通了,且面色青白,目光恍惚,还时不时咳嗽两声,简直像个病怏怏的书呆子。 她正暗自纳闷名门大派的修士怎会如此古怪,忽然见姜云颜的眼光一飘,笑嘻嘻地凑过来跟她小声咬耳朵:“老松,菡萏,雪梅……呃,没长好的竹子?”她很是敷衍地琢磨出了最后几个字,眼光却一直粘在皮相最佳的“雪梅”身上,嘀咕道:“怎么样,小六你觉得像不像?” 姜云舒知道自己这五姐素来不着调,凡是见到眉目清秀尚可一观的男女,都必要用花木来做比,恨不得弄个群芳谱、百花图出来,此时见了好几个秀色可餐的陌生人哪里还忍得住。 ——便是姜沐当年,也曾得了个“必是牡丹,虽然明艳张扬处不太像,但也唯有牡丹才是真国色,暂且先这么凑合着,等我想到了好的再换”的评价。 姜云舒一想起此事就觉得心有余悸,于是十分不打算和她在此地掰扯这种匪夷所思的话题,便配合着笑了笑,而后依旧低眉顺眼地缩在后头不出声。姜云颜兴冲冲地碰了一鼻子灰,只好摸摸下巴转回去,装作没事发生的样子。 可惜那几位来自清玄宫的客人都是结丹期以上的高阶修士,焉有察觉不出堂下这番动静的道理,虽一时无暇理会,却都有意无意地将目光在姜云颜身上扫了一圈。 姜云舒在她身后都能感受到那些饶有兴味的目光,便不着痕迹地更往身侧的阴影里退了半步。 他们兄妹几个最高不过筑基初期的修为,而姜守等人谈论时又似乎用了什么隔音的术法,所说内容竟是一个字也传不到几个小辈耳中。 直到过了大约一刻钟,姜守才转过脸来,温声道:“云岫、云苍,你们两个过来。” 堂上那须发皆白的中年人也往前踏了一步,两只手分别拉住姜云岫二人的手腕。 姜云舒不明白其中关窍,可旁观了一会,却发觉姜云岫面色渐渐开始泛白,而姜云苍更是从直接额角滚下冷汗来了。 又过了片刻工夫,那中年人便将手放开,拈须微笑起来,指着姜云岫向姜淮道:“令郎天资可造,更可喜心志坚定、不为外物所动,在这般年纪的少年人当中已算难得。” 这样说,便是要收徒的意思了。 姜淮精神一振,被晾了半天而生出的黯然之色一扫而空,可随即却又想起什么,迟疑片刻才拱手道:“能得真人青眼,是犬子的造化。只是真人有所不知,这孩子自幼多病……” 那中年人不以为意的笑着摆手:“无碍,虽说未成仙身之前无法脱胎换骨、祛除病痛,但敝派在木行与水行修法上略有所得,对调理脏腑、催发体内生机亦不无作用,道友是关心则乱了。” 姜淮默然半晌方舒出一口气,笑道:“真人说的是,为人父母的,可不确实是关心则乱么!”便唤姜云岫到面前,嘱咐道:“往后你离家在外,定要好好听从师门教诲,莫丢了我姜氏一族的脸。” 他说到这,语音渐渐低下去,平添了几分怅然:“除此之外,更要好好照顾自己。为父虽然盼着你能修成大道,但也莫要勉强为之,你身子弱,更须知欲速则不达这个道理……” 姜云岫好似一怔,只是他的脸色还没有缓过来,又低着眉眼,一时也看不出是喜是悲,只低低地应了一声:“父亲在家也要多加保重。”声音似有哽咽。 反倒是姜守面色微变,笑斥道:“少做小儿女之态,都是修道之人,往后岁月绵长,多得是相聚的机会!”转向那白发中年人笑道:“让鹤语道友见笑了!” 鹤语真人却并没有笑,反而低叹了一声:“天下父母子女之心皆是如此,哪里分修士还是凡俗,便是老道自己,现在也还记得离家那天老母亲手蒸的饼子的味道呢!” 姜云舒不知为何,眼圈就倏然红了。 再是呼风唤雨、长生逍遥,终究也唤不回往昔旧时光了。 而就在这时,那种熟悉的探究目光又落在了她身上。 她心里猛地一跳,不敢回视,连忙借着低头的动作掩饰失态。 而姜云岫只是个开始,他刚刚退下去,堂上那面覆寒霜似的女修士便开口道:“后面第二个女孩子叫什么名字?可愿做我的徒弟?” 姜云颜正在看热闹,没想到自己突然就被点了名,吃了好大一惊,赶紧手忙脚乱地出列施礼,但自报姓名之后却犹豫了一下,方笑盈盈道:“若能拜入真人门下,云颜真是受宠若惊,只是……”她眼睛一转,笑道:“只是我和云苍乃是双生子,自打出了娘胎就没分开过,真人你看,收一个也是收,收两个也……” 第9章 9 “云颜!” 姜守听她口无遮拦,差点没给噎得背过气去,方要斥责,却被人抢了先。 便见姜云苍脸色发黑:“人家要收你做徒弟,你扯上我做什么!”他深吸一口气,作出毫不在意的模样:“我虽比不上大哥,却也并非资质低劣不堪,要拜师求道自然能凭自己本事,就算不行,咱们家也不是养不出金丹修士的小门小户,还用你一个黄毛丫头替我操心?” 论理,长幼有序,更有客人在场,这时候本不该由姜云苍插话,但这种场合下,几位结丹期修士也不会真和一个晚辈计较,便也一笑而过了。 鹤语真人是个好脾气的,见他有志气,还赠给了他一件护身的咒符当作鼓励。 事情到此,见另外两个男修没有要考较徒弟的打算,便也算尘埃落定了,姜家长辈跟着松了口气。 可谁知道姜云颜偏偏不知道什么叫见好就收,在众人言笑晏晏的时候又不作不会死地插了句:“师父啊,云颜还有一事不明。” 一言既出,屋中顿时静下来。 那女修皱了皱眉:“何事?” 姜云颜笑道:“云颜自知并非天资出众之人,却不知缘何得了师父大人的青眼呢?”边说,边笑眯眯地冲着方才姜云岫站着的方位瞟了一眼,言下之意则是——你也太不讲究,怎么连资质都不曾测试过就要收徒弟,还不若方才那白胡子老头认真呢。 她问得太过直白,几近于无礼。姜守生怕事情再生波折,便沉下脸要拦姜云颜。 可那女修已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一瞥便收回眼神,面色不改地答道:“我喜欢你的性子。” 姜云舒躲在后面听着,脸色有点古怪起来。一个冷冰冰的师父偏喜欢性情跳脱的徒弟,怎么听起来这么像是胡说八道呢? 与这女修衣袍款式相近的两个年轻男修显然与她出自同一门派,却好似两个木头桩子似的杵在原地,连张嘴替她解释的兆头都没有。反而又是鹤语老道笑眯眯地说了句:“霜华这丫头还是和当年一样,外冷内热。” 霜华真人便面无表情地回道:“鹤语师兄谬赞了。”轻飘飘地把这个话题揭过不提。 遴选过程虽出了这一小小的插曲,姜淮依旧很是欣慰。姜家虽然自有传承,但如今却有些一代不如一代了。 比他长的一辈里,姜安和姜守是两把老骨头,修为到了结丹便迟迟没有进展,年轻些的姜宋一年到头也没有十天八天在家,江五先生更不必说,为了个女人自请离开;和他同辈的,几个兄长烂泥糊不上墙,早已被赶到分家混吃等死,本还有个天资过人的堂弟,加以时日便可支撑门户,可谁知造化弄人,先是在尘世荒废好些年不说,如今更是被凶兽残杀,连个全尸都没留下。 若在早年,姜家哪里需要将自家子侄送到别的门派去修行,但眼下的形势却由不得人了。便是为了孩子们的前程,他也不能不忍痛把人送走。 姜淮心头沉重,面上却毫不失礼,眼看着正事告一段落,便请客人随意在园中观赏片刻,又唤侍者于近旁花厅备宴招待贵客。 姜云舒也松了口气——这种正宴还轮不到她这种毛孩子入席贻笑大方。她便放下心来,毫不引人注目地溜着边走了出去。 却不料刚踏入那条隐蔽的湖边小径,被姜云颜戏称为寒梅的男修也不知从哪跑出来的,正好堵在了她面前,审视地打量了她一会,皱眉道:“你可愿拜我为师?” 他直截了当得太过分,让人连准备的机会都没有。 姜云舒心里一阵猛跳,她前一刻还在暗自庆幸,没想到转眼间事情就毫无征兆地扯到了自己身上,简直郁闷得想去撞墙。 而对方的情绪像是被覆在冰层之下,让人揣测不到分毫。 她脑海里飞快地闪过种种念头,本想用自己天资低劣回绝,又想起方才人家回答姜云颜的理由,一时不免犹豫起来。 正在这时,对方忽而冷冰冰地瞥了她一眼:“不愿意就算了。” 他自说自话地抛下这一句便走,姜云舒却不敢再惹其不快,忙对着他的背影恭谨回道:“承蒙真人看重,只是小女出身俗世,已立誓按俗世规矩在家中为父守孝。如今孝期未满,只怕要辜负真人的好意了。” “嗯。” 那男修又开始惜字如金了。 姜云舒发懵地保持着低头的姿势,直到那宽大的衣摆与脚步声全都完全消失之后,才松了口气,慢慢直起身来。 刚走一两步,却又被人唤住。 便见姜守缓步走过来,站在姜云舒面前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柔声问道:“舒儿,方才雁行真人与你说什么了?” ——原来那尊不会好好说话的大神道号叫做雁行。 姜云舒心中微一闪念,便毫不隐瞒地答道:“那位真人问我愿不愿意跟着他修行呢。” 姜守立刻惊讶道:“这可是好事!雁行真人与霜华真人同样师从清玄宫,在修行道上的年轻一辈里很有名气,快、快快,跟祖父一起去花厅把这事定下来!” 他说着,便要拉姜云舒走。 姜云舒却仿佛有些尴尬地退了一步,摇了摇头:“我和他说了,我还在给爹爹守孝,哪都不去……” 姜守伸到半空的手僵住,面上渐渐浮起不解之色:“咱们本来就不兴俗世守孝那一套,何况从你爹出事到现在,正好已过了三年了,舒儿,你这是何苦……”他想了想,疑惑道:“你和祖父说实话,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理由啊?” 姜云舒只是摇头。 姜守心里不踏实,又追问了几次,却连多余的一个字也没问出来,不由沉下脸:“舒儿,这等大事不容你胡闹,你若没有说得过去的理由,我这便舍了老脸不要去求雁行真人收你为徒!等你日后境界大成,便知道祖父的苦心了!” 说完,便作势转身要走。 “祖父!别!”姜云舒见他已迈开步子,面上一急,失声喊了出来。 姜守便将脚步缓了缓,趁势又问道:“那你得把话说明白了,你是为何就看不上雁行真人,不愿意跟人家走的?” 姜云舒好似有些慌乱,垂着头小心翼翼地左顾右盼了半天,才一咬牙,说道:“不是我看不上他,是……是他看不上我!” 姜守佯怒道:“这话是怎么说的!” 或许因为第一句说出口,之后的便容易多了,姜云舒揉了揉眼睛,再抬头时,那双好看的杏眼已红得跟兔子似的了,哽咽道:“祖父,我没骗您,我是年纪小,可我不是傻!您看鹤语真人是怎么对伯父和大哥哥的……就是霜华真人,也是光明正大地说喜欢五姐,当着那么多长辈的面收了她做徒弟的!” 她扁了扁嘴,好像马上就要哭出声来:“要是那个雁行真人真有心收我为徒,怎么就不能在正心堂里说,非要偷偷摸摸地避开人,到这么个偏僻地方私下问我?我刚一犹豫,还没说什么呢,他转头就走,连解释都不愿意听——这是收徒的样子么,就是在市集上买个小猫小狗之类的玩意也要更上点心吧!” 不待姜守说话,她含了好一会的眼泪就真落下来了,哭道:“我不信那个什么雁行真人,谁知道他要诓了我去做什么坏事!我和大哥五姐他们不一样,我爹娘都不在了,祖父您又一年到头的闭关不问事,我要这么一走,就算明天就死了残了都没人知道!” 她仿佛触动了伤心处,没多久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姜守虽然觉得她这番揣测十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仔细想来,一个自幼三灾八难的小姑娘心思重点也不是什么异事,便只能认为她没有拜入清玄宫门下的缘分,对此虽遗憾却也无可奈何。 又见刚停不久的雪又落下来了,便虚握拳抵在唇上干咳了声:“罢了罢了,既然你不愿意,难道祖父还会逼着你不成!看看你都哭成什么样了,快回去洗洗脸,别让人看了笑话。” 姜云舒见他已认了晦气,便见好就收,委委屈屈地应下了。 他走后,一直缀在后面的辛夷和白蔻才急忙过来。 白蔻见姜云舒哭得眼睛都快肿了,“哎呀”一声,忙拿帕子给她擦脸,又很是就地取材地团了个雪团包在帕子里给她冷敷起来。 边忙活,嘴里还劝道:“六娘别伤心啊,二郎也是为了你好,那什么真人的,一看就不是个好人,咱们不和他掺和正好!” 她话音方落,姜云舒却扑哧一声笑出来了。 她伸手把包着雪的手帕扯下来,随意地抹了把脸,淡淡道:“不可诋毁雁行真人。” “啥?”白蔻愣了,“可刚才是你说……” 辛夷打断了她的话,恨铁不成钢地戳了她一指头,见四下无人,才叹道:“你也动动脑子!” 白蔻一脑门官司地跟上:“哎,我哪不动脑子了?” 雪愈发大了,仿佛有哪根细枝承受不住积雪的重量,发出轻微的断折声。 姜云舒唇边的笑僵在一半,表情微凝,又不经意似的擦了擦眼角:“人家是高门大派来的客人,我刚才和祖父说了那些话已经很不应该了,你别跟着胡说!” 白蔻这才如梦方醒地“哦”了声,不说话了。 直到几个人走远了,一旁的树丛后面才慢慢地走出个人来,剑袍过于宽大的下摆垂落至地,已被雪水湿透了,也不知在那里藏了多久。 第10章 10 这些名门大派的访客并没有停留太久,只给了刚刚收入门墙的新弟子三天收拾离情别绪的时间,随后便如到来时一般,干脆利落地走了。 姜云舒这三天未免被她刻意诋毁的某位真人秋后算帐,表现得十分老实,除了每天上午必须要去的清明馆之外,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可即便是这样,她仍在最后一天的时候撞上了雁行。 因她住的冬至阁位置实在太过偏僻,几乎是独自在姜府那个大如湖泊的池塘一侧,想要去其他地方,就免不了绕过水岸,而这一大片水中间,正好鹤立鸡群地杵着存放典籍的惊蛰馆。 她刚转过一个弯,走到了个视野开阔些的地方,一抬头,便隔着水面冤家路窄地望见了惊蛰馆外站着的雁行。 姜云舒下意识地站住。 雁行却只漠然地瞥了她一眼,便又把目光转回去了。姜云舒这才发现,他旁边还有个人,正是和他一起来姜家的那个病秧子似的修士。 与对旁人的爱答不理不同,雁行似乎对这人颇为上心,虽然声音低得听不清楚,但表情却柔和了许多。 他说了几句话,似乎在劝说,但另一人默然听完,却只摇了摇头,又向藏书楼的方向走了几步。 随着那人的动作,宽袍大袖空空荡荡地拂动起来,姜云舒这才发觉,他似乎真是病得不轻,整个人瘦得简直像是具套着衣裳的骨头架子,过于窄瘦的腰更是被根玄色腰带衬得仿佛只剩下根脊骨直挺挺地戳着。 她就忍不住担心这人会一不小心被风吹折了。 许是察觉了她猎奇的目光,雁行神色猛地一沉,一阵摄人心魄的寒意山呼海啸般扑面而来。 姜云舒为其气势所慑,抽身连退数步,后背正好磕在一截假山石上。疼痛让她回过神来,蓦地惊出一身冷汗,不敢再造次,连忙好汉不吃眼前亏地拐进另一条小路匆匆离开,直到走进清明馆的大门,尚觉得心口跳得厉害。 ——原来这便是结丹修士的威压! 若她有一天也能如此,是不是就可以…… 姜云舒断然咬住舌尖,口中立刻泛起钻心的疼,迫使她压下了这一充满诱惑却为时尚早的念头。 她心神不宁地装作若无其事,好在其他几人也因即将到来的离别而或多或少都有些魂不守舍,倒也无人注意到她的失常。 直到姜云岫兄妹二人随着清玄宫和荆山派的几位修者各奔前程去了,姜家的气氛才在跌落到谷底之后终于开始渐渐回暖。 又过了两个多月,更是迎来了个好消息。 ——姜家三娘姜云容与世交商家的小郎君的亲事定下来了。 除了姜家之外,商家与金家也是旬阳城里颇有名望的修仙世家,两家虽不如姜家传承久远,却也有数百年的积淀,更因没有什么幺蛾子的古怪家规,人丁比姜家繁茂不知多少倍。 最近几百年来,在这三家之间,无论本家还是旁支都不止一次有过通婚之举,因此这一次的亲事也算是理所当然。 这回和姜云容订亲的,正是商家本家长房三个小郎君中最幼的那个。虽然年纪不过十七岁,却已因天灵根和十二岁筑基而名动旬阳城。 姜云容虽说因为双灵根的缘故也备受家族重视,但若是嫁给那位商子淇小郎君,却仍然是略有些高攀了。 也正是因为结上了这么一门好亲,姜家上下这几日都是喜气洋洋,不仅闭关清修的姜安露了面,连远在千里之外的姜宋也在得到消息后赶了回来。 在这一片欢腾之中,唯独姜云舒不觉喜悦反生怅惘。 旁人身上好似总是有好事发生,而她自己,盼来盼去,等到的却只有一次又一次的灾厄和苦难,别人有至亲师长,她有的只是血脉相连的亲人的敷衍和谋算。 岂不可笑! 这样一想,她便愈发意兴阑珊,只觉自从父亲去后便时时盘桓胸中的愤怒与恨意就像条吐着信子的毒蛇,又嘶嘶地从她的心底冒出头来…… 她连忙默念了几句清心诀,把这混乱的恶意压下去。 刚缓过一口气来,就听白蔻急急忙忙地跑过来,木屐踩在初雨后的青石板上哒哒作响:“小娘子快去把头发束了,三郎君要在谷雨居考较各位小郎君和小娘子的修行呢!” 姜云舒不由直起腰来:“叔祖?怎么这个时候突然要考较我们?” 姜家如同其他修真家族一般,自是要考较晚辈修行成果的,但这种考较通常都是半年或一年一次,由家中有空的长辈主持。若她没记错,应当是在一个多月之后,如今这种心血来潮的变动还是第一回。 但姜云舒深知姜宋一贯严厉,从不含混通融,便丝毫不敢推诿。 她进谷雨居时,空荡荡的屋中只有姜宋一人,他一脸淡漠地端正跽坐在堂中,无端地就生出一股凛然的气势来。 姜云舒下意识地把脚步放轻了。 姜宋面无表情,只是眼珠幅度极小地转了下,无喜无嗔地扫了她一眼:“既来了就开始罢。” 姜云舒与姜宋见面的次数并不多,但她还记得测骨时的事,知道这位长辈对自己并非漠不关心,但却又仿佛对自己五灵根的天赋不甚满意,因此对着他便比面对那些无关紧要之人多了分郑重,此时再一看左右无人,便愈发忐忑起来。 但到了这赶鸭子上架的时候,想逃都来不及了,只得按照往次考较的流程,运起五行心法,又展示一番低阶法术与指法、符印。 姜宋一言不发地看完了这简单粗陋的展示,严厉的神色好似略有缓和,但还没等姜云舒松口气,便又道:“你上前来。” 姜云舒刚一靠近,他便伸出左手,虚按在她天灵盖上,做出了个灌顶般的姿势,淡淡道:“尽你所能地阻挡我的灵力。” 姜云舒一愣,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觉一股大力自头顶而始,狂风骤雨般沿着全身灵脉席卷而来,好像要把她整个人从里到外剥开查验清楚似的。 她额头上霎时便冒出了一层冷汗。 姜宋力道微微一松,不满道:“还在发什么愣!” 姜云舒本来就心里有鬼,此时哪还敢等闲视之,连忙盘膝坐好,双手于丹田前方虚结子午印,气息沉于丹田,体内灵力如无数次修炼时一般任其缓慢地顺着任督二脉游走,最后合于一束,迎上被姜宋强行注入的真元。 那注外来的真元稳而缓,恰好拿捏在她堪堪能够承受的程度,但凡她稍一松懈走神,便会长驱直入地冲下来,比起对晚辈的善意试探,更像是隐含了杀伐之气的训诫,让人胆战心惊。 以己身为战场与人争夺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如此往复几次,姜云舒只觉自己那点隐藏在心底的阴暗都几乎要被人尽收眼底,不禁愈发着急起来。 天地间灵气充溢,但只有高阶修士才有可能一边打斗或运转耗费灵力的修行心法一边自主地将外界灵气吸收进入体内,而低阶修士若身处谷雨居这种灵力充沛的地方或使用灵药,倒也能补充少许,但也只是少许罢了,在消耗剧烈的时候效用堪称杯水车薪。 而在对手是早已步入结丹中期的姜宋时,再怎么补充也不过是徒劳的垂死挣扎。 小半炷香的时间转眼即逝。 姜云舒体内灵元被层层消磨,已渐渐退守于丹田附近。而身体也随之产生一种像是被掏空了似的空乏感,只觉累得快要连坐都坐不住。 更多的汗水从她的额头渗出来,打湿了几缕碎发,而后一路顺着面颊滑落。 她抿了抿嘴唇,把那股咸涩的味道隔绝开来,她隐约能感觉到,体内灵力已到了几近枯竭之时,往日看起来尚算圆融顺畅的运转被打乱,便开始散乱在灵脉之中,不受控制般地四下乱撞起来。 她闷哼一声,腰不由自主地弯下去,竭力抵御着从丹田泛起的空虚而恶心的感觉。可姜宋的手却如影随形地跟着降了下来,从她百会穴注入的灵力也依旧不增不减,连绵不绝。 她依旧拿不住姜宋的用意,却愈发地提心吊胆,好容易忍过又一阵想要干呕的不适感,微抬起头,有心想要试探着求个情。 可就在这时,忽然听到一道冰冷的声音:“未尽全力,便先生退意,你父亲就是这样教你的?” 若说前半句话姜云舒还能置之不理,待听到后面一半的时候,她全身却猛地一震,双眼透出难以置信的怒色,牙关跟着狠狠地咬下去。 ——他怎么敢! 本已近乎衰竭的身体里,不知从哪又生生榨出一股力气来。 她的表情就在听到“父亲”两个字的时候,也褪去了平日的温驯,忽地变得有些凶狠起来。 姜宋依旧面容平静,就好像说出刚才那句话的根本不是他一般。 但就在这平静而冷淡的表象下,他蓦地将灌入姜云舒体内的灵元加重了三分。 姜云舒被这突然增强的灵力一激,只觉每一寸血肉都疼得快要炸开,强提的那口气顿时溃不成军,而这口气一散,残存在丹田和灵脉之中的五行灵元便霎时间各自为战起来,也不知是在抵御外来的灵力,还是在叫嚣着要撕碎她的身体好逃脱出去。 她喉中忍不住迸出一声惨叫,身体几乎痛极,然而不知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心中却突然升起了一股强烈的戾气。 那些数年来从没消失过的滔天恨意仿佛在一瞬间凝成了实质,从四肢百骸的每个角落里钻出来,如同磨牙吮血的凶兽一般,须臾便汇成一道暴烈的狂潮,顶着自上而下灌入的灵力反扑过去。 姜宋微微一怔,眉梢挑起了个细微的弧度。 可随后,他对上姜云舒布满血丝的双眼,表情倏地沉下来。 若说一直以来,他用上的力道不过是清溪浅流般的试探而已,那么此时便如同江海倒灌。他手掌下压,不再是虚按,而是终于真真切切地贴到了姜云舒的顶心。 姜云舒只觉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眼前溅起一片血红。她在剧痛中凄厉地嘶吼一声,不受控制地张开十指,狠狠抓向姜宋的手。 薄而利的指甲仿佛在一瞬间就戳进了什么人的血肉之中,一股淡淡的腥气弥漫开来,温热的液体顺着她的额头流下,从眉间岔开,染得她满脸都是。 可那只手并没有离开。 她听见自己不成声的尖叫,如同被剥皮抽筋的野兽似的充满怨毒与恨意。 若不是头顶被死死按住,她甚至想要用牙齿去撕咬,想扯断眼前这人的喉管! 极致的痛苦把本就摇摇欲坠的理智消磨殆尽,最不愿回首的记忆纷至沓来。千万遍清心诀也无法化解的愤恨,连同林氏惨不忍睹的死状,还有姜沐血肉模糊的断臂,交替在她混乱成一片的脑海中闪现,仿佛纠缠成了无数片光怪陆离的光影,一时尽数倾泻而出。 她的双眼徒劳地大睁着,却什么都看不清,双手撕扯着能够抓到的一切,不知是谁的滚烫的血流进她的嘴里,随即便被她咽下去。 而这甜腥的血气又愈发助长了心里翻滚的戾气。 此时此刻,她心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杀! 杀掉欺善怕恶的舅舅和舅母!杀掉害死她娘的表姐!杀掉送她爹赴死的姜安!杀掉自私无情的姜守!杀掉侮辱她爹的姜宋!杀掉让她如此痛苦的所有人!然后最后—— 杀掉羸弱无能、只能眼睁睁看着至亲离世,还不得不和仇人虚与委蛇的自己! 最后这个念头电光石火般在脑子里炸开。 姜云舒近乎疯狂的挣扎就突然定住了。 她入障终究不深,这一线清明突如其来地闪过,如同泼面的一桶冰水,快要煮沸了的满身热血就骤然冷了下来! 她缓慢而僵硬地抬起头。 被癫狂的恨意遮掩住的理智终于一点点复苏过来。 ……对了,她其实真正无法原谅的,明明应该是眼看着一切发生,却始终无能为力的自己…… 姜云舒猛然一僵,深深抠进姜宋手背的五指就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 姜宋正在望着她,一如既往地不动声色,目光也仍淡漠而幽远,可其中却又似乎含着什么她看不懂的东西。 她眼底狰狞一片的暗红就倏然消褪下去了。 呆坐在原地怔愣良久,泪水忽然无声无息地流下来,在满脸的鲜血中冲刷出了两道蜿蜒的惨白痕迹。 姜宋松开手。 他素白的手背上赫然几个血窟窿,殷红的血还在不停地往出冒,他却若无所觉似的,连看都没看一眼。 姜云舒晃了晃,忽然脱力般向前栽倒,摔在了姜宋膝上。 姜宋垂眸沉默片刻,鲜少有表情的脸上闪过一丝矛盾,但还是重新抬起手,搭在姜云舒的后心。 他难得地长篇大论道:“当年小五和我说,你虽灵根平庸,但心智悟性尚佳,日后未必不会成器。你父一生光风霁月,多年来将你视为掌上明珠,言传身教。而你是如何回报他们的心血和期待的?戾气?仇恨?这就是你的本心之道?” 他语气沉凝:“你可知错了?” 姜云舒半晌没有反应,只有喉咙里时不时发出一点古怪的抽气声,许久之后,她好似抽搐了一下,慢慢地蜷起身体,哑声道:“我错了。” 她忽然就想起来三岁那年的除夕夜,林氏说的那句话了——传说除夕夜里许下个愿望,然后守岁到太阳升起,那个愿望就一定能实现!我不求别的,就盼着阿沐和小舒儿能一辈子不怨天不尤人,高高兴兴地活到老! ……可她却纵容着那么多阴暗的念头在心底生长,辜负了她所爱着的人。 姜宋神情略微和缓了些,叹道:“既然如此,你也该知道,你如今心性若不加惩戒,来日难保不会酿成大祸。” 姜云舒弓起身子,又颤抖起来,两片嶙峋的肩胛骨好像要戳破背上薄薄的一层皮肤似的。她咬住嘴唇,眼泪把脸上半干的血色冲得越来越淡,声音如同飘在风里的游丝:“请叔祖责罚。” 姜宋目光微微一黯,半阖起双眼,不知是欣慰还是惋惜。他搭在姜云舒后心的手颤动了几回,才终于下定决心般做出了个收紧的手势。 随着这个轻描淡写的动作,姜云舒难以忍受地发出一声近乎于哀鸣的□□,只觉本就疲惫不堪的身体仿佛在一瞬间被彻底掏空了,无论是丹田气海还是遍布全身的大小灵脉,全都空空荡荡。 她最后的一个念头是,明明什么都没有了,为什么身体反而这般沉重…… 第11章 11 天地不仁,视万物如一。无论世间的什么人历经了怎样的悲欢喜怒,时光都不会为此多驻足片刻。 春去秋来,往复更迭,好像仅仅是一晃眼的功夫,仔细算来,却已到了姜云舒回到本家之后的第六个年头。 这六年里,生聚死别都在她眼前上演过了,但有时候看看,又好象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日升月落,花谢花开,姜家的老宅依旧静默地盘卧在横贯旬阳古城的灵脉之上,连她的冬至阁里那几块假山石上的苔痕都没怎么变过。 姜云舒心里三不着两地想着,修仙炼药、汲汲营营地寻求长生,到头来可能还没有她院子里这几块冥顽不灵的石头能多扛些年岁,可见世上大部分修士干的都是扯淡的事。 天光正好,昨日下过一场雨,夜里积下的雨水被晨光一晒便烟消云散了,只留下地面和山石上些微的湿润凉气,在这盛夏的天气里舒服得沁人心脾。 姜云舒披散着头发,把衣襟扯开了点,露出脖子和锁骨来,闭着眼睛躺在院中最大最平整的一块石头上晒太阳,口中不成调地哼着早年在俗世里听过的小曲,翘着脚,木屐随着调子挂在脚趾上一摇一晃。 忽地觉得阳光被什么遮住了,她皱皱眉头睁开眼,就见川谷脸色三分严肃七分无奈地瞅着她,那神色,莫名地就让她想起刚来姜家时被她故意的调皮捣蛋惹得哭笑不得的姜沐。 往事在眼前一闪而过,姜云舒清清淡淡的一笑,眨了眨眼:“别念我别念我,更别提我爹——你一提我就要伤心,我伤心了你也难受,你难受了咱们整个院子里的人都不得消停,何苦呢。”说着,一挺身从石头上跳下来,仍旧笑眯眯的:“行啦,我知道又到了考较的日子啦,我又没说不去。” 川谷便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补充道:“今天主持考较的是三郎。” 姜云舒一怔,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她拿脚在地上胡乱划拉了两圈,总算是把甩掉的那只木屐重新穿上了,还顺带地蹭了一袜子的灰。 她木然地接过白蔻递来的发带叼在嘴里,两手刚把头发攥成一把,忽然想起什么,又转向川谷张开手臂,含混不清地笑道:“来抱我一下!你抱我一下我就老老实实地去考较,一点幺蛾子都不弄出来!真的!” 川谷瞧着她嘴里的发带一抖一抖的,嘴边的部分都快被口水沾湿了,心里不由十分惆怅,完全不明白姜沐那样温雅有礼的人怎么就生出来这么个小祸害。前些年看着好歹还有些乃父之风,然而自从两年多以前出了变故开始,就一天一天变成了这个德行。 要说是自暴自弃、愤世嫉俗,倒也不是,她眼神清明,也从没行差踏错之举,只是偶尔见她独处时,却总是透出一股不似少年人的寂寥和迷惘,仿佛在刻意回避什么似的…… 川谷微一出神,便见姜云舒脸上那点怔忡早已不见了踪影,正跟只炸着小翅膀的鸡崽似的在他面前来回扑腾,口中念念有词:“来抱一下嘛!抱一下嘛!别害羞啊!” 川谷被闹得没脾气了,又见辛夷和白蔻只是挽着手站在一边偷笑,便只好认命地伸出手去:“就一下。六娘你是大姑娘了,不可再……” 他还没说出来不可如何,姜云舒就欢欣雀跃地扑到了他身上,双手环着他的脖子,拼命踮起脚尖,把脑袋埋在他肩窝处满足地蹭了蹭。 川谷一个激灵,差点直接把这张人形的狗皮膏药从身上揭下去。 可下一刻,他这点哭笑不得的尴尬便倏地烟消云散了。 他听见姜云舒在他耳边低低地说:“我记得小时候,你就是这么抱着我从白露苑回来的。那时候我很冷,很担心,可你这么抱着我,我就放松下来了,你身上有和我爹一样的味道……” 十几岁女孩子的声音既不似幼童的甜美软糯,也没有成年女子的妩媚风情,唯一能让人想到的,却是从山间流淌出来的溪水,清澈中带着微微的凉。 川谷不由柔软了目光,略微收拢手臂,就好像她还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子似的,轻轻顺了顺她的背,温声道:“六娘别担心,三郎不会为难你,他很关心你。” 姜云舒静了片刻,双手又环紧了些,才闷声道:“我如何不知道这些……可我过不去自己这个坎。”她仍旧把脸埋在对方的颈侧,轻声说:“当初,叔祖是逼我,伤我,但他也更是为了救我。要不是被他及时点醒,我恐怕……可我那时候却迁怒于他,恨他,想杀了他!他手上的伤……他没怪过我,可我真是无地自容……” 她说这话的时候,不似平日那般不着调,反而沉静得有些过分,瘦小得过分的身体可怜兮兮地蜷着,像是朵还没来得及开就被风雨打蔫了的小花。 川谷便叹了口气,揉揉她的头发,并没再说话。有些事情,无论旁人怎么劝解,最终还是得靠自己想通。 姜云舒也没失落太久,见好就收地松手跳下地来:“好啦,我这就去谷雨居了。反正抱也抱了,俗世里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哦对了,好借好还,再借不难!” 她说完一溜烟地跑了,好像生怕对方追来似的。 辛夷并不着急,从从容容地跟在她身后,边走边轻笑道:“就只有这时候,才觉得六娘还是个孩子。” 川谷也无奈道:“姜家看着风光,内里却始终不安静,也难为她了。难得看她撒娇,就顺了她的意吧。”想了想,又郑重道:“这两年我与石斛都到了修行的关键处,六娘平日大多倚仗你照看,我代四郎君谢过了!” 辛夷忙道:“应做之事,何足言谢!” 倒是白蔻在一边探出头来,笑嘻嘻地奉承道:“川谷说的没错,他们忙,我又丢三落四的,咱们这的大小事情可不就得多靠你了!”又油腔滑调地戏笑道:“这位娘子能者多劳,小的这厢有礼了呀!” 得了辛夷好一顿揍,肋骨差点没被戳成了筛子。 笑闹到了谷雨居门外,一行人便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 自打姜云岫和姜云颜被两个名门大派收做了徒弟之后,平日往来清明馆和谷雨居的就只剩了四人,再过了几年,这四人中除了姜云舒以外都已满了十六岁,便不必再如幼时一般聚在一处修行了。 现在和姜云舒一同修炼的,则是半年多以前从旁支挑选出来的资质尚佳的孩童——正如当年的姜云柯与姜云颜兄妹一般。 只不过,即便十六岁后不用每日都来谷雨居,但直到筑基为止,每年两次的考较却是避不开的。此时除了姜云柯以外,另两人都还在此列。 姜云舒站在谷雨居外头,望着里面满座的新人旧人,心情有点复杂。 六年前,姜淮在此传与她五行修法,教她引气入体、收束灵元,此后千余个日夜,她坚信着勤能补拙,不停地刻苦修炼。 两年多以前,也是在这个地方,她入了心障,被废去修为以作惩戒。 再往后,虽然没了心障,却又多了心结,明明是早已经历过的境界,按理说重修起来应当是轻车熟路,进境迅速,可她偏偏像老牛拉车似的,不紧不慢地休养了几个月,又花了整整两年时间才慢腾腾地磨到了凝元中期。 若不是姜宋一力阻拦、姜淮也帮着求情,说不定她此时已经被踢出本家了。 所以此时见她进来,屋中几个十来岁少年的眼光便忍不住飘过来,随即聚成一团窃笑起来。 他们虽是刚刚从旁支选来的,但资质都是上等——或者说正因为资质出众才会被选入本家。这三个少年虽最大不过十岁,却已有两人进了凝元期。与他们的进度相比,十三岁才凝元四层的姜云舒确实显得有些可笑了。 只是,个中缘由又有几人知晓呢。 姜云舒打了个呵欠,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找了个角落坐下来,拿手拄着腮帮子发呆。 这两年里,她因情况特殊,向来是最后一个接受考较的,于是也不着急,懒洋洋地瞧着前面几人测试后或志得意满或垂头丧气地样子,看得津津有味。 姜云苍这会也得了个不错的评价。本来他三灵根的资质就不算差,自从上次门派遴选被剔下之后更是一门心思的刻苦,若非前段时间父母那边有些事情牵扯心力,应当早就筑基了。 他退回来时,经过姜云舒身边。两个人本没有多少私交,然而他想到当年同胞妹妹云颜与她交好,还是略微驻足,低声道:“三叔祖今日好似心情不佳,把你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收一收,别找不自在。” 姜云舒这才慢吞吞地坐直了,扭扭捏捏地抿了抿鬓角,又扯了扯衣服上的皱褶,小声哼哼道:“四哥看这样行吗?” 姜云苍一听她那半死不活的哼唧,立刻不虞地闭紧了嘴巴。 自打他当年在拜师一事上受了挫,性情也变了不少,很少再胡闹玩笑,好像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姜云舒若有所思地回头望着他的背影,老气横秋地想,年轻人呐,总是得吃点苦头才能明白道理。 她正在脑子里跑马,就听姜宋的声音隔着一道竹帘传过来:“六娘,过来。” 那声音依旧清寒淡漠,并不带什么额外的情绪,姜云舒却蓦地挺直了肩背——不是敷衍姜云苍的那种,而是连整个人都精气神都不一样了,极端正,也极肃穆,无论是微微凌乱的领口还是压皱了的袖子都无法损伤这种静穆分毫。 她跟个深闺淑女似的轻轻走到帘外,低声唤了句:“叔祖。” 可惜声音好似有点紧。 入内之后,便自觉地盘膝坐好,可目光却下意识地落到了姜宋的左手背上。 他也和姜沐一样,对那些祛疤养肤的灵药全无兴趣,便是眉间,若细看也能发觉一道寸许长的旧伤痕,更不用提手上了。 两年不见,当年他手上那些血流如注的伤口早已愈合,但纵横交错的疤痕却依旧清晰,像是上好的白玉上刺目的瑕疵。 姜云舒像是被烫着了似的,赶紧移开眼,不敢再看。 姜宋见她这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怂样,突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院子外面的凌霄花开了么?” 姜云舒:“……” 她从来不知道姜宋还是个爱花之人。 想了想,老老实实答道:“开了,可惜被昨天一场暴雨打落了不少。” 姜宋便又问:“那这谷雨居里的呢?” 姜云舒有点懵了,更猜不透他的用意了。 她半天没说话,姜宋便微一抬眼,点漆似的眸子凝视着她,又重复道:“谷雨居里的凌霄花开了么?” 姜云舒脑子里一团乱麻,她一想到时隔两年多又要见到姜宋,便紧张愧疚得连自己姓什么都快忘了,哪还有闲心看几角旮旯长出来的几根花。可这话又不敢当着他的面说,只得垂头讷讷道:“我……不记得了。” 姜宋没再追问,却从袖中取出一只锦囊,倒出来了颗芝麻大小的种子,递给姜云舒:“将这花催生出来试试。” 敢情今天这是和花花草草的对上了。 姜云舒深吸一口气,接过那不知是什么东西的种子。 她先是忐忑地静坐了片刻,让繁杂思绪一点点沉淀下去,继而展开手掌,五行心法运转之际,那种子仿佛被什么托扶一般,缓缓地浮至半空。 她表情不变,双手却放下来,仍是扣在丹田之前虚结子午印。心里也琢磨着怎么能把花种出来。 对了,花木生长须有土地孕育! 心念微动,一团暗色光晕在姜云舒指尖凝成,随后又渐渐虚化,将那颗悬浮的种子包裹在中间。 须有骄阳照耀。 火灵元的炽热明烈气息笼罩其上。 须有甘霖滋养。 …… 须有清风吹拂。 …… 姜云舒极力模拟着她所知的天地间五行灵元运转,其他繁杂的念头皆被排挤出脑海之外,心境亦渐渐澄明起来。 她掌心虚托的那一小方天地之中,清浊两分,各处一极,而二者之间,渐渐开始有了阳光雨露,有了云霭风雷…… 而在不知第多少场蒙蒙细雨落下之后,那静静卧在厚实安稳的土行灵元之内的小小种子,终于发出了第一声细微的破裂声。 她心里忽的跟着一颤。 自内而外的力量将那黑色的坚硬外壳胀破了一道针尖大小的裂口。 那道口子越来越大,细弱而苍白的嫩芽从裂口内部拱出来,显露出这株异常娇弱的生命最初的模样,而后,嫩芽慢慢地直起来,两片近乎透明的淡绿色叶片在顶端探出头来。 最初,它几乎承受不住雨露的重量,好似随时会被那些从天而降的水滴打入泥土之中。但没过多久,纤细的幼芽便渐渐强壮起来,它飞快地长高、变粗,坚韧的枝蔓横生,更多的叶子生长出来,先是嫩黄的,怯生生地打着卷,随即,便从容而坦荡地舒展开来。 一片又一片浓绿的叶子铺展蔓延。 忽然,在其间好似透出了一点娇嫩的红。 那点红痕还没来得及绽开,便又有更多的细碎花蕾在叶间显露。 姜云舒几乎屏住了气息,生怕不经意的一次呼吸便会令这来之不易的美丽过早凋谢。 然而这说不出品种的花却并没有那般脆弱。 它依旧在不停地生长,恣意却又安静。 蓦的,翠绿的花萼裂开,那抹最先出现红色完完全全地显现出来,最外侧殷红的花瓣毫不忸怩地绽开,随后是它内侧的几片…… 里面的几瓣仿佛褪了色,并不似最外面那般浓艳,反而是羞怯似的粉色,再往里,颜色越来越浅,到了最后,已纯白得近乎透明。 直到这时才能看出,这花并非异种,也并未艳极,甚至有些寻常,若是在平时,甚至不会引人多看一眼。 它只不过指甲大小,因格局太小,便让那层层铺展的色彩一时局促了起来,几乎有些像是个不知矜持的豆蔻少女似的,但不知为何,姜云舒瞧着它在枝头随着微风晃动,竟觉得这姿色普通的小花竟招摇得格外可爱,好像让她心里也充满了近乎于温柔的喜悦。 而就在这时,她听到姜宋清冷的声音再度响起。 他问道:“花开了么?” 姜云舒的专注被打破,怔然抬起头,她唇边的笑意还没褪去,诧异却已爬上了脸,这两种同时存在的情绪让她的表情古怪起来。 她望向姜宋,像是要从他面无表情的脸上寻找到什么端倪,忽而又茫然地看向那朵普通的小花。 如此往复几次,她突然愣住。 等在外间、听了满耳朵莫名其妙对话的其他几人就瞧见姜云舒也不知撞了什么邪,忽然一言不发地冲出来,连鞋也没穿,就一路跑到院子里去了。 然而姜宋并没有动,甚至也没有出声阻止。 直到大约过了盏茶光景,姜云舒好似有些晦涩的声音终于从院子里传来。 她只不知所云地说了三个字:“花开了。” 屋里的几个少年愈发觉得这人怕是傻了。 可姜宋闻言却从帘内走了出来。众人觑他神色居然似乎挺欣慰,便大着胆子也凑到门口去瞧瞧究竟。 便见姜云舒木呆呆地站在屋角一大片凌霄花前,低头正对着盛开的花丛。 有个少年便小声嘟囔:“原来是这花开了……” 但见识远胜于这几个小东西的姜云苍和姜云容却都没出声,甚至渐渐目光凝重起来——稍加留心便会发觉,此时姜云舒的眼睛是闭着的,她脸上的欢喜比起见到美景的一时欣喜,更多了几分空明澄澈。 姜云苍率先意识到这代表着什么意义,心里不由咯噔一声,说不出是怎么个滋味。 而就在他明白过来的同时,那片凌霄花丛,连同其中的人影仿佛都模糊了一瞬。 紧接着,姜云舒的身形重新清晰起来,自她身上而始,一股极嘈杂却又分明极静谧的声音层层扩散开来。 姜云舒自己也听到了这奇妙的声响。 ——日升月落,风起云散,凝水为冰,化石成沙,鸟兽啼鸣……然后又变成了老者含混的絮语,集市上货郎的吆喝,学子的朗朗读书声,新生幼儿的啼哭…… 而这一切,最终却似乎全都归于眼前一朵花盛开的声音。 蓦地,姜云舒只觉周身一轻,如同忽然腾云而起,耳中的声音,口鼻中的气息,甚至原本浮现在脑海中的种种景象全都在一瞬间归于虚无。但明明应该什么都感受不到了,身体却又像自然而然地融入了周围的一切,一时间竟分辨不清物我之别。 而下一刻,从丹田涌起的暖流便如忽涨的海潮般灌入四肢百骸,但温暖而淳厚的真气却不再如以往一般难以控制地散逸开来,而是自发地沿着体内的各处经脉运转,仿佛体内自成宇宙。 意识也随之回归。 姜云舒缓缓张开双眼,目光中仍残存着茫然之色。 良久,她又将视线转回那枝她亲手催发的小花。姜宋缓步走了过来,也不知从哪里找了个浅浅的小玉盆把它种了进去。 她脱口而出:“原来花真的开了啊!” 她这一句话却实在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言了,姜宋也不禁怔了一怔,随即却轻笑起来。 他这一笑便如同冰雪消融,本就俊秀的眉眼愈发让人不敢直视。 姜云舒觉出自己犯了蠢,一时满身的血全都往头上涌,冲了她个头昏脑胀,连忙试图亡羊补牢:“那个……叔祖,我其实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她还没把话编明白,姜宋已敛去了笑意,淡淡道:“修者一生有百千道,然而归根结底,不外乎两者——不能做,与应当做。” 他说着,目光也向其余诸人环视一周,见众人皆肃容聆讯,便继续道:“两年前我废去你修为,是让你明白何事不能做,而如今我让你催发这盆花,是希望你明白何事才值得做、应当做。” 便是踏于荆棘之途,亦不可放任自己因逆境而生恶念,行恶事。而与其沉溺在过往的痛苦或是愧悔之中,更该做的却是莫要再错过了尚可把握的美好…… 人生于世,本就是三分苦,三分忧,三分伤离别,只剩下最后一点美景,又如何舍得辜负呢! 姜云舒方生感慨,便听姜宋毫无情调地又继续说道:“你能放下心结,一朝顿悟,我很欣慰。至于越境筑基,虽属意外之喜,也算是顺理成章之事,唯一需要记住的是,既是连接跨越数个境界,则灵力积累自然就难以与眼下境界匹配,日后修行更需踏实,不可急躁冒进。而其他人,更莫要羡慕越境之事,须知此事不过是因缘际会,可遇不可求,不若循序渐进才是正道。” 他几乎一口气把几个月的话都说完了,便又寡言起来,挥挥手把犹自恋恋不舍的其他几人都给轰走了。 姜云舒短短一会工夫,悟得了太多东西,几乎把脑子都塞满了,此时犹在细细回味。看着别人都走了,便也下意识地想要跟上。 姜宋却从腰间解下一柄青玉笛,单手递过来:“此物是我多年前手雕而成,除能勉强当作飞行法器以外,别无它用,只好在音色清润,倒也值得闲时把玩,如今便送与你当作贺礼。” 姜云舒一愣,连忙恭恭敬敬地接过来,心中一时百味杂陈。 姜宋见她还没全然醒过神来,便无奈地摇摇头,举步打算离开。 姜云舒这才如梦方觉,忙唤道:“叔祖!” 姜宋回首:“何事?” 姜云舒被他看得脑袋不由自主地往下耷拉,攥着青玉笛的手心都快冒汗了,才嗫嚅道:“谢谢!……还有,对不住!”虽然艰难,但拖欠了两年多的话终究还是说出了口。 姜宋往自己左手淡淡一瞥:“举手之劳,无需挂怀。” ……当年的事,可不真是“举手之劳”么! 姜云舒被噎了下,有点弄不清楚这四个字是不是他故意说出来调侃的,然而想到平素姜宋不苟言笑的模样,又不敢去问,一时心里痒得好像五百只小猫在挠。 却不想姜宋盯了她片刻,忽而低低地笑出声来。 就在这笑声之中,他负手飘然而去,只留下姜云舒自己目瞪口呆地愣在院子里。 第12章 12 旬阳城地处白栾州西北,夏日并不酷热,起风的天气里便更加清爽舒适。 姜云舒一身素白单衣,仰躺在白露苑的房顶上,眯眼远望着天边时聚时散的流云,悠然得像只四爪朝天晒肚皮的猫。 姜宋赠给她的那支青玉笛就放在她身边。 她已筑基大半个月了,但时至今日那种不真实感仍未完全散去。过去她听人说,处在炼气期和凝元期时只能算是略有些不同的凡人,直到筑基,才算真正踏入了修仙问道之路。她当初不以为然,此时回头看去,才生出恍然之意。 能够修炼的法术或者使用的法器种类增加只是与过去最为浅白的不同,更重要的,在于心境。 正是在成功筑基的那一天,她终于第一次透过层层厚重的迷雾,得以窥见了天道的一角。 人言天道无情,却又何尝不是至情。 若非如此,又如何能够孕育出这般喧嚣却又生机勃勃的人间。 过往种种一幕一幕浮上心头,姜云舒却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刚刚被风吹过来的那团胖乎乎的云朵,觉得自从父亲去后,多少年来还是第一回如此平静,平静得让她隐约有点哀伤。 于是她翻身坐起来,吐掉叼在嘴里的草杆,把玉笛别回腰间从房顶跳下来,招呼等在下面的白蔻:“这天看着不热,实际还挺晒的,走,咱们去藏书楼避避暑。” 刚走两步,突然屈起一条腿蹦跶了几下,边拿手在脚腕上胡乱拍打边自言自语:“哎哟这草里有虫子咬我!月初的时候你和辛夷不是刚拔过草么,今儿个一看怎么又这么高了?那边那几棵枫树也是,还没到秋天就落了一地的叶子,我记得当年快入冬了还好些人来这赏枫叶呢!看来这院子没人住还真是不行,再怎么收拾都显得冷清,你看咱们冬至阁的石头缝子里也没怎么打扫,但就没这么荒凉……” 她把那倒霉虫子弹了下去,又随手揪了根狗尾草,两只手指捻着草梗来回转,另一头毛茸茸地戳在脸颊上,随着她说话一抖一抖的。 白蔻听她说得轻松,语气里一点也听不出来萧索难过的情绪,可心里却忍不住觉得有点堵。 她的六娘不再像小时候一样不许人提起姜沐,也不再和前两年似的故作轻松地把父亲两个字挂在嘴边来昭示自己已经放下,或许如今这样才算是真正的坦然。可这种坦然并非遗忘,而只是终于找到了方法与那些悲伤和平共处罢了。 沉思间,惊蛰馆已到了。 在冬至阁里,白蔻的修为是最低的。她平日总是定不下心来修行,如今眼看着已快到十八岁,却还是一副小姑娘似的模样,境界也一直在凝元七层停滞不前。 姜云舒今日特意把她带在身边,也是指望逼着她多看两眼书,说不定就对修行有益。 而姜云舒自己,则走到了通往惊蛰馆三楼的门前。 它似乎比楼下两层的木门更厚实一些,上面本来该有窗格的位置也被实心的木板封住,上面布满了叫不出名字的奇花异草雕刻,刻痕足有寸余深,却并无一处镂空,浮刻出的花草既栩栩如生,却又在这昏暗杂乱的光影下显得有些阴郁。 姜云舒拿指尖轻轻抚摸着这些过于绮丽的花样,心跳也不由略微加快了一些。 即便是姜家嫡系子弟,也唯有筑基以后才能进入此间。她之前曾无数次地幻想过里面是什么样子的,姜沐又在其中发现了哪些不可告人的秘密……然而哪怕已将所有的可能全都在脑海中推演了无数回,到了今日终于能够真正揭开谜底的时候,她终究还是忍不住紧张起来。 略略按下翻腾的心绪,姜云舒依照姜淮所传授的方式催动咒诀。 眼前厚重的雕花木门上好似有一线流光滑过,不知哪里响起滞涩的机括运转声。 她深吸一口气,用力推开门。 突然明亮起来的光线令她不舒服地偏过头去,待眼睛适应了之后,才发现面前这间屋子其实并不算宽阔,和下面两层被刻意用须弥之阵扩展过的书库比起来,更是小的可怜。然而即便如此,它却还是显得空空荡荡的,唯独正对房门的墙壁中间孤零零地摆着个将近六尺高的百宝阁,样式古朴厚重,也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 姜云舒屏气凝神地绕着屋子转了好几圈,东摸摸西敲敲的,但无论怎么试探,也没发现什么异常之处。 她便把注意力放回这唯一的百宝阁上。在它的顶端靠近中心的位置,镶嵌着幼儿拳头大小的一颗夜明珠,散发着明亮而柔和的清光。这也是整间屋子里唯一的光源,而下面每个格子里都是或玉或木质的扁盒,观其大小,里头放着的应当是典籍功法之类。 姜云舒粗略数了数,两边加起来少说也有百八十个盒子,以百宝阁中间为界,左边是木盒,右边则是玉盒。 她走上前去,屈指叩了叩这古旧的木架子,遗憾地发觉果然都是实心木头,连个聚灵符阵都没有。便只好琢磨起上面那些生怕别人注意不到的大小盒子上了。她先从左边看起,那些木头盒子上头皆工整刻着如“混元册”“荣枯剑诀”之类的功法名称,而右侧…… 她刚一搭眼,便瞧见了曾经被姜云岫提起过的那部《丹典》,不由心头一跳,连忙打开那一枚玉盒。 盒盖与底部皆刻有除湿驱虫的符记,甚至还有防止纸张衰朽变脆的小巧法阵,而这么个宝贝盒子里,放置的却仅仅是几张跟被狗啃过似的泛黄字纸,别说典籍,就算管它叫笔记都是高估了它的身价。 姜云舒忍不住心道:“……这残卷也实在太残了点,当厕纸都不够用!” 她一目十行地扫过那两张半破纸上记着的内容,发现这居然还真是从哪本手记上扯下来的,上面大多是作者无病呻吟的感慨,或者二堂侄家的媳妇时隔好几十年终于又生了个儿子、家里的晚辈已经排行到了十七,真是枝繁叶茂、可喜可贺——之类的鸡毛蒜皮,都是些几千年前的老黄历,跟她八杆子打不着一点关系,看得人十分牙酸头疼。 里面唯一有意义的一句话,可能姜云岫已经在清明馆课上说过了,也真难为他还把这么一整篇让人牙碜的东西读完了。 她便悻悻地把这几页完全不知何处珍贵的残卷扔回了盒子里,去翻下一个目标了。 可翻着翻着,姜云舒就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其他的玉盒便真的就是玉盒,除了玉质还勉强能和装丹典残卷的盒子比肩以外,里面别提什么繁琐的防护阵,连驱虫都只是潦草地放了张纸符,甚至最底下一格那两个积尘的盒子里,居然更是十分敷衍地塞了两丸樟脑。 这么看起来,那两页半的破纸难道还真的特别珍贵不成? 姜云舒就又百思不得其解地把那寥寥几行字从头到尾地重读了一遍。 可惜仍然没能看出侄媳妇家的大胖小子和令人奉若至宝的高深典籍之间能有什么联系。 正在这时,那两扇对开的厚木门又发出了一阵声响。 来人可能没料到此处已有了先来者,一进来也吃了一惊。 可再想退出去已经来不及了,姜云舒已嘴快地诧异道:“哎?三姐你是怎么进来的?” 若将凝元期修者体内能够容纳的灵元比做一茶杯水,那筑基修者至少得有一脸盆水,二者之间的鸿沟全由境界决定,或许精打细算地利用好每一分灵力,凝元修者在对战之中能够四两拨千斤地击败筑基修者,但这不过是术的差别,真要硬碰硬地比拼灵元,撑裂了那茶杯也装不下一脸盆水。 再天资卓绝也没戏! 姜云舒便把那不知所云的残卷塞回了架子上,抱着胳膊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姜云容。 姜云容在门口默默站了一会,可能最终也没想出什么好借口,只好苦笑了下,走了进来。她进了门,表情反而渐渐坦然下来,从乾坤囊中取出一块巴掌大小的木头令牌递给姜云舒:“凭我的境界自然开不了门,这令牌里封入了我爹的一滴血和少许灵力,他给我的,方便我来……散散心。” 姜云舒没接,也没答话,她觉得自己可能有点孤陋寡闻,不知道一个眼看着就快要出嫁的新娘子为什么需要来这种匪夷所思的地方散心。 姜云容见她不说话,有些焦急似的,扣着令牌的手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你要告诉别人么?” 姜云舒便笑了,移开了目光,淡淡道:“放心,我不说。有个爹照看着挺好的。” 她的反应太轻描淡写,几乎让人觉得是在刻意讽刺,而她自己也很快地意识到了这一点,赶紧清了清嗓子,诚恳道:“我说的是真的,伯父对你和大哥哥都很好,我挺羡慕的。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我吃饱了撑的才和别人说去!” 姜云容这才也犹犹豫豫地跟着露出了抹笑意:“是啊,我爹很好。可惜我就要出嫁了。” 姜云舒觉得自己和这个三姐没什么交情实在太理所当然了,她从小就和人家商小郎君青梅竹马,订婚之后更是相处得郎情妾意,怎么这会一提到要出嫁却又跟要上刑场砍头似的? 姜家本家的主母们都死得早,没什么人可拿来借鉴,故而直到如今,留在姜云舒印象里的好媳妇范本依旧是她的亲娘林氏——坦诚,开朗,体贴又热情,调戏起她爹都不带脸红的! 显然,姜云容并不符合其中任何一条。 偏偏这个时候,姜云容又十分忐忑不安地轻声问道:“你说,我和他……会有好结果么?” 姜云舒猝不及防听着这么一句话,差点被口水呛着,也不知道姜云容究竟是中了什么邪,怎么突然就和她交浅言深起来。 可想了想,见对方竟是真的不安,好似还有些泫然欲泣似的,便尽量耐着性子诚挚地答道:“你也说了,伯父对你很好,他肯定不会坐视你嫁到不好的地方。何况这几年里,我看着商子淇对你也很喜欢,往后你们定然会白头偕老的!” 姜云容听了这话,仿佛终于得到了一点能够让她自欺欺人的安慰,眉间的郁色略微散开了些,拿帕子按了按眼角,笑道:“让六妹见笑了,你别往心里去,我就是随便说说,你既然在忙,我这就不打扰你了。” 她言罢,便转身要出去。 可临出门的一刻,却忽然顿住脚步,没头没尾地说了句:“这三层的典籍都是好的,六妹别因为翻阅的人少就忽略不看了。” 不等姜云舒答话,她就匆匆下了楼。 姜云舒盯着紧闭的两扇门琢磨了半天,很是莫名其妙。 可就在她转身的时候,却忽然福至心灵地“啊”了一声——姜家的少年子弟最初修习的都不过是最为浅显的五行心法,通常要到筑基之后才会根据自己的资质和偏好来选择高阶功法修炼,姜云容应当是误以为她正在拣选修行功法了。 她便下意识地往百宝阁最上和最下的几格里那些蒙尘的木头盒子看过去。 那些先古大能也不知是品味堪忧还是故意坏心眼,给所创功法起的名字都十分伤眼。大多都是和方才见到的“混元册”类似的糟糕名字,她匆匆一眼就看见了三部以忘尘开头五部写着长生的,听起来全像是一水从地摊上买来的粗制滥造货色。 也难怪没人看! 姜云舒便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但想到姜云容那句意有所指的话,还是耐下性子,从最下面开始挨个把那些灰扑扑的木盒抽出来,试着翻阅其中内容。 没过多久,她手中动作忽地一顿。 这一只木盒上灰尘极薄,仿佛有谁在近日里开启过似的。 她把盒子侧过来,读到了其上工工整整篆刻的几个字“长生册”。 她隐约觉得这名字除了那俗套的“长生”二字以外别无修饰,便是在一众读起来牙碜的典籍名称中也算是另类,但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暂且将疑虑按下,展开书册读起来。 方一展卷,姜云舒就又皱起了眉。卷内第一页被人扯掉了,但功法内容却并没有残缺,好像是有人刻意要毁去那几句不可告人的序言似的。 她读了几页,除了记载的心法中正平和以外,并没觉出有什么特殊之处,却不死心,便匆匆往后翻。 毫无可疑之处。 姜云舒不免疑惑起来,觉得是不是误解了姜云容的意思。她心里纳闷,手中却仍来来回回地翻动书页。 蓦地,一点细微的青痕倏地划过眼底。 姜云舒手一顿。 在这一页书页内侧,极为靠近书脊的位置有一方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印痕,若非这书卷存世日久,装订的线绳已然衰朽松动,这细小的印痕怕是应当隐于无人能够察觉的地方。 这书页历时已久,又没经过什么养护,已是又薄又脆,姜云舒不敢使用离火诀之类的法术照明,生怕一不小心就干柴烈火覆水难收,便托着它站起来,小心翼翼地凑近百宝阁顶的夜明珠。 亏得她筑基后五感愈发明锐,这才分辨出那青色印痕乃是古体的“青木长生”四字。 这几个字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姜云舒怔然思索良久,目光左右游移。 而就在目光扫过百宝阁的某一处时,她脑子里好像有一根弦啪地搭上了,顿时悚然而惊,手几乎哆嗦得捧不住那一册薄薄的书卷。 她想起来了! ——郑氏居旬阳千又四百年,备受世人尊崇,今子孙虽不肖,然幸得祖宗之余荫、青木长生心法之庇佑,余观其族尚有数百年气运。且郑氏幼子秉性纯善,兼与盈娘自幼相识,余以为,以盈娘妻之亦无不可。 这是她刚在一只玉盒里封存的笔记中读到过的,内容大约是数百年前一位姜家先人的言行与修炼体悟,通篇由其子女整理而成。而这一段,则是某次他写下的家书内容。 如今本已出了嫁的姜盈牌位还在姜家供奉着,她曾亲眼见过。 而那尚有数百年气运的显赫郑氏家族早已风流云散,连名字都不再被人提起,其仅存的秘传修行典籍却摆在了姜家的藏书阁里! 姜云舒就不由自主地联想起同样名声远扬的商家,同样两小无猜的姜云容和商子淇,还有传说中神秘莫测的商氏卜筮之术…… “姜家……”她抱膝滑坐在地上,一阵彻骨的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心里茫然地想道:“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啊!” 第13章 13 姜云舒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冬至阁的。 可她满心的犹疑和忐忑并没保持多久。 川谷静静听完了她的吞吞吐吐,只说了一句话:“这事四郎君早就知道。” 姜云舒:“……什么?!” 她本以为姜沐或许就是发现了姜家这些仙人跳的把戏——说不定还顺水推舟地加速了那些怀璧其罪的家族的灭亡,所以才郁郁离家的。可如今听川谷的意思,居然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她就更迷茫了。要是姜沐连这个都能忍,那还有什么事能把他逼成那个样子? 川谷好似看出了她的疑惑,十分顺手地把白蔻扔出去守门,这才淡淡道:“这事确实恶劣又无耻,不过,这天底下但凡有阳光落下的地方,也就有龌龊阴暗,亘古以来便是如此。你难道以为四郎君会天真到因此而一蹶不振么?” 姜云舒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来。她虽不想承认,但也不得不承认,川谷说的并没错。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谁家扒拉不出几件恶心人的事,难道往后的子子孙孙就都不过日子了么! 而按她爹的性子,知道了这种事之后,比起消极逃避,更可能会试图代替先人弥补罪过,或是尽力阻止日后可能再度发生的惨剧。无论如何,自暴自弃地一走了之都是一种最不可取也不负责任的行为。 她好不容易觉得抓住了点头绪,可还没来得及顺藤摸瓜,线头就又从手里溜走了,不禁很是惆怅。 她就双手抱头泄气地往榻上一仰,郁闷地连滚了两圈,□□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我爹到底是因为什么才出走的啊……” 川谷在姜云舒滚到他旁边的时候,刚好一伸手,精准地按住了她的脑门,把她给钉在了原地,笑道:“我虽不知惊蛰馆究竟有什么秘密,但以我对四郎君的了解,他若觉得事情尚有转圜余地,便会尽力去扭转或弥补,而他却选择了悄无声息地离开……” 这正是方才姜云舒所想的事情,然而被川谷换了一种方式表达,其中的意思便仿佛完全不同了。 姜云舒略一思忖,双眼猛地睁大:“是因为我爹发现的那件事情早已成定局,既无法挽回也无法补救!” 而这件一局定输赢的事情,定然要比在暗中谋算推动某些家族或门派的覆灭更为严重! 可这又会是什么事呢…… 她的表情便愈发难看起来,翻身坐起:“不行!我得再去书阁三层看看!” 川谷多少能体会她此时的心情,并未阻拦。然而,她还没迈出屋门,就听见白蔻在外面一惊一乍地大呼小叫道:“六娘,六娘!三郎君身边的杜松来啦!说是请你去立春院呢!” 姜云舒脚步一顿,惊讶道:“立春院?” 姜家各处院落除了正堂以外,皆以四时节气命名,省事得很。其中春季各院或是书阁宴厅或是家学祠堂。 而立春院便是储存各种法宝丹符的地方,常被人顺口称作武库。 姜云舒愣了下才反应过来,筑基后按规矩是可以从武库里挑一件法宝的,之前姜淮一直在忙姜云容的婚事,就把这事给拖到了现在。 好在她得了姜宋所赠的青玉笛,还在十分新鲜地研究用法,因此一时半会也没去催促,如今想来是姜云容回去把书阁里的事情说了,这才引得姜淮起了投桃报李的心思。 不管怎么说,也算是件好事。 被这么一打岔,姜云舒心急火燎地想要再去藏书楼的心思也淡了几分,便应了杜松的邀请,随之前去。 武库这种地方并非每日都有人去,安排给它的位置便也很偏僻,正处在姜家老宅的西南角落里,倒是难得地距离同在西侧的冬至阁并不算远。 立春院周围被枝杈横斜的一大片一人多高的丁香树环绕。 姜淮便亲自等在那里。 此时已是盛夏,花期早过,树上有叶无花,风起时浓绿的叶片簌簌摆动,依稀仍染余香。 沿着小径再往里走,并看不到什么明显的禁制,可有那么一瞬间,姜云舒忽然觉得空气倏地变得粘稠了起来,连迈步都觉得困难,就好似正在穿过一道无形的围墙。她奋力前行两步才重新觉得轻松下来,不禁回头多看了一眼,刚要伸手去摸时,却听姜淮连声催促,只得悻悻地把手收回来。 前面便是一扇漆黑的木门,嵌在惨白的院墙中,显得格外厚重,像是要把光都吸进去似的。 姜云舒随着姜淮进去,绕过迎面而来的影壁,视线才豁然开朗起来。 那是个长宽各五丈有余的空旷院子,铺地的大块青石之间衔接得几乎看不出一丝缝隙,丁点杂草都没有,更不用提装饰用的花木或者假山之类。 院子两侧靠墙的位置分立着数座高大的架子,上面依次列着刀枪剑戟之类外形寻常的兵器,又间或夹杂几管箫几张琴,看样子是爱好风雅的修士常用的法器,其余形制特异的,并非没有,但相比而言很是罕见。 姜云舒刚粗略环视了一圈,就见姜淮脚步不停地往前走,双手交叉胸前,十指飞快地动作了几下,好似捏了个咒诀,随后右手一挥,他面前的白墙便忽然消失了,又显出一座与方才进门时看到的一模一样的影壁来。 姜云舒顿觉好奇,急忙跟上去。 绕过这第二座影壁,里面同样是青石铺地的院落,大小也与上一间相仿。 只不过,这第二座院落中陈列的东西却要更为贵重许多,即便是她这样刚刚筑基的修士也能感知到其中气息的差别。 姜淮这才停下来,转身说道:“凡本家子弟,筑基之后都可在这两间院子里取用一件法宝,你随意挑选即可。”想起她刚卖了姜云容一个人情,便又多加了一句,提醒道:“这里东西虽多,也不乏有些大有神通之物,但凡事还需量力而行,待到结丹之后,自然有更高品阶的法宝可用。” 姜云舒笑应了。 姜淮又嘱咐:“虽说可在这两间院子里选,但那边的东西少有良品,没必要多费神查看。我还有些事情要去交代,半个时辰之后再来接你。” 姜云舒知道他说的都是好话,便从善如流地把注意力全放在了这第二间院子里。 这才发觉这院子里存的东西比前一间院中多了好几倍。 左侧的架子上凌乱地堆着许多兵器——或者至少是可以被当做兵器的法宝,而右侧则尽是乱七八糟的物件。奇怪的是,无论什么法宝前面,都没有任何供人了解其功用的标识,仿佛就是打定了主意让人凭着机缘挑选似的。 若说右边这架子上最初的几件软甲、雨伞等物还能让人猜到用途,而玉坠、铜镜、珠钗之类的则令人疑心是误入了女子的闺房,更别提架子最高处还摆着一支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白蜡烛。 姜云舒略略扫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她觉得自己向来时乖命蹇,实在不适合在那些古怪的玩意上碰运气,万一捡到一只灵力丰沛却只能用来美容养颜的镜子,怕是连哭都哭不出来。 倒不如那些看似普通的刀枪剑戟,既然开了刃,便总不会是用来扫地的扫帚。 而这些被姜云舒当作妥帖选择的攻击法宝十分琳琅满目,活像把几十个兵器铺子给胡乱拼接在了一起,譬如最边上正倒戳着一把无鞘的半月形弯刀,弯刀刃上还勾着个拂尘,那拂尘也不知是什么材料做的,居然一点都没被锋利的刀刃割断,不仅如此,它上面还晃晃荡荡地挂了张巴掌大小的小弓…… 姜云舒便小心翼翼地在这一摊子充满灵气、却被堆积得活像一堆破铜烂铁的兵器里翻捡起来,觉得自己简直像是个捡破烂的。 没过多一会,她就挑得头昏脑胀起来,既觉得哪个都好,但又偏偏觉得全都不够好。 她就叹了口气,把刚刚刨出来的一套金环扔回去,又顺手拎出来了它旁边斜插着的一个布包。 那狭长的布包入手很重,被人用绳子胡乱缠了两圈。拆开之后才发现里面是两柄剑,分别是碧、玄两色。 姜云舒试着拔了下那把黑鞘的剑,却没□□,只发出了半声令人牙酸的锈蚀声。她便把这布包又扔下来,心里却略觉讶异——按说着第二层武库里就算存放的不是稀世珍宝,也不该是一把锈死了的无用之物,其间倒像是有些古怪似的。 她还没想明白这中间的玄妙之处,便忽然听到身后门开的声响。 姜淮急匆匆地走进来,已换了身衣裳,仿佛正要去待客。 果然,他见姜云舒两手空空还没选定法器,表情一下子就愧疚起来,为难道:“六娘,实在对不住,商家那边突然来人了,你三姐的婚事还有些细节须得商议,伯父今天怕是没法等你选好法宝了……” 而这宝库重地,自然也不能放任她一个小丫头独自在此长久逗留。 姜云舒这一两个月眼看着姜淮忙得脚不沾地,十分体谅他一番慈父心肠,便笑道:“伯父正事要紧,我还没将叔祖所赠的玉笛操控纯熟,挑选法宝之事倒也不着急。” 姜淮见她善解人意,便愈发赧然起来,觉得对个没到自己胸口高的晚辈失约实在是过意不去,连声允诺一旦忙过这几天,必定亲自给她讲解这武库之中各个法宝的用途来历。 有他这个承诺,也算是意外之喜,姜云舒接下来便不再自己瞎琢磨,安安心心地每天泡在惊蛰馆里。 按川谷所说的,有些事情还得看机缘,若是机缘未到,哪怕当年秘辛的端倪就搁在鼻子底下,她也照样发现不了。 姜云舒深以为然,但又觉得既然知道秘辛大约就在惊蛰馆三楼,那不管机缘到没到,守在近处总是万无一失的,抱着这个念头,数日下来,百宝阁上那些蒙尘的功法倒是让她踏踏实实地翻阅了一大半。 只可惜并没有什么合用的。 这一天姜云舒抽出来的是最后一个灰扑扑的木盒子,上面刻着千丝缠水四个字。 她本以为是部供水行元修者修炼的心法,然而翻了几页之后却讶然发现,这竟是姜家祖上一位女修记录的法器操控心得。 那女祖宗的本命法宝乃是自己斩杀青蛟,抽筋分丝祭炼而成的,据说是仿制早已失传的一种叫做“千丝”的兵器,又在这一册功法之中详尽记录了她整合前人只字片语的传说又加上自己的理解所创出的各种招式,以及灵力运转法门等等。 本来,姜云舒对于连名字都已没人提起的失传法宝并不在意,可偏偏这女祖宗在序篇里极尽溢美之能事,称传闻中古时大能者施展千丝对敌之时“流光粲然如繁星坠地”,其间却又遍布诡谲杀机,令人防不胜防,又哀叹自己才智不足,不能复原其万一。 或许小姑娘总是难免对好看的东西有所偏好,就算表面上再对这不知所谓的比喻嗤之以鼻,姜云舒心底还是像被小猫挠了一爪子似的,好奇得痒痒起来,待到反应过来时,竟然就靠着百宝阁把一整卷功法都读完了。 书中各法门虽然是针对特定法器所创,然而触类旁通,似乎应用在鞭、绫、乃至拂尘等质地柔韧的宝物上也未尝不可。 姜云舒还没来得及唾弃自己,一思及此处,便又微有些出神,将其中可以化用的几式在心中暗暗推演几次,随手解下腰带,一手十分不雅观地提着裙子,不分时间场合地试起招来。 这功法的名字虽叫做缠水,却很是名不符实,全篇之中极少用上缠字诀,反而异常地清明磊落直来直往,直到最后,才偶尔闪露出凤毛麟角的几式杀招,几乎像是潜伏在草丛之中吐着信子静待猎物的毒蛇似的,与四下里的一片天高云淡的明朗格格不入,却偏又隐藏得毫无声息…… 姜云舒手腕一抖,一道灵气从舞动的带子缝隙之间射出去,散在空气之中,随后,那条腰带无声无息地飘卷回来,仿佛轻若鸿毛,却又携着重重杀机,而后—— 刚要再次变招,便听见“嘶啦”几声连响,寻常布帛制成的腰带承受不住过多的灵力,在空中爆裂成了碎片。 姜云舒:“……” 真是流年不利! 她望着飘得东一块西一截的腰带,又低头瞅瞅提着裙子的左手,简直欲哭无泪。 好容易清理得差不多,就剩下搭在百宝阁顶上的最后一片碎布了。姜云舒生得瘦小,一手还得抓着裙子不让它掉下来,只能使劲掂起脚伸长胳膊去够那布片。 她费了半天力气,在几乎想动用青玉笛浮空时,终于把那倒霉的碎布给抓了下来。 可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姜云舒就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整间屋子好似毫无预兆地上下浮动起来。 她心中一惊,却立刻反应过来,并非屋子在动,而只是房间内的光影变化而已。 她便不由将目光投向那唯一的光源。 幼儿拳头大小的夜明珠依旧安安稳稳地嵌在百宝阁顶端的凹槽里,因为细微的颤动,所以让她和百宝阁的影子都微微动荡。 姜云舒猜想,这应当是她方才够那块碎布时不小心碰的,不由心道:“这都什么毛病,把这玩意放在个一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也不说安瓷实了,万一哪天让谁弄掉了怎么办……” 她腹诽了一句,正想着回头怎么和人解释看个书看得裤子都掉了的倒霉事,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而过,猛地回头盯住那犹在颤颤巍巍的夜明珠。 对了!这东西是照明用的,为什么偏偏要安在这么个不上不下的位置,还镶在木头槽里,简直像是生怕光线明亮了似的! 她骤然间觉得呼吸都凌乱起来,有些口干舌燥。 那个忽然生出的疑问好像又引出了环环相扣的下一个问题——惊蛰馆这一层为什么没有窗子?既然加了封印的窗和墙的防护力都差不多,那么刻意封闭了所有的窗户,专门弄出个黑洞洞的书阁、把这颗低悬的夜明珠作为唯一的光源又是为了什么? 姜云舒就鬼使神差地仰头望向幽暗的藻井。 那上面光线太过微弱,让所有的雕花都显得晦暗不明,好似有什么隐藏在其间,但仔细看去,却又什么都没有…… 她环视了一下四周,略作犹豫,把对先人的微薄敬意扔到了一边,踮脚抓着着百宝阁最上面的一层木板掰了两下,觉得很是结实,手上用力,使了个轻身术纵身一跃,便稳稳地落到了那上头。 她把快要滑落的裙子往上提了提,暗暗希望这时千万别有人进来。她对祖宗家规的敬意加起来也没有二两沉,可土生土长的其他姜家人却不一样,万一被谁撞见她跟只猴子似的上窜下跳,把先人典籍踩在了脚底下,估计能直接把她挂到惊蛰馆外面风干了示众! 姜云舒就忍不住又扫了一眼紧闭的大门,稍等了片刻,见果然没有动静,这才深吸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在站起来,右手向上伸起。 依旧没有触到任何东西。 ——这不对劲!这屋子竟比看起来要高! 巨大的激动和紧张感一瞬间从脚底窜到头顶,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哆嗦,连呼吸都放轻了,可心脏却疯狂地跳起来。 第14章 14 姜云舒估算了一下时间,她晚饭后来此,阅读古籍兼推演招式少说也耗去了两三个时辰,此时早已入夜了,应当不会再有人来。 她这么一想,便又放下一点心,一不做二不休地扬手将青玉笛祭出。 玉笛浮于她面前,本来只有尺余长,却在短短的瞬息之间长了三四倍,两侧也泛起有若实体的淡淡青光,如同青鸟之翼。 姜云舒毫不迟疑地踏上去,催动玉笛上浮。 然而,转眼间她的头就撞上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差点没眼冒金星地一头栽下去。 姜云舒捂着头顶,诧异地睁大了眼睛望着近在咫尺的藻井,从这个距离来看,上面繁复的花纹清晰可辨,除此之外别无一物。 她愣了一会,又低头瞅了瞅脚下——距离地面不过六尺余,稍微把脚从玉笛的光翼上移开,便可以碰到百宝阁布满了灰尘的顶端。 ……这是怎么回事?方才还高不可测的空间究竟去了哪里? 姜云舒愈发觉得这屋子有古怪,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想了想,从青玉笛上试探着伸出一只脚,轻轻踩在百宝阁顶上,同时伸手向上探去。 脑袋顶上又空无一物了。 她反复试验了好几次,才终于确信这架固定在此地的百宝阁上应该有个无形的须弥阵法,并且大概只有在踩在其上的时候才会触发。 但她接下来就更糊涂了。 到了这个时候,便是傻子也不会相信费了这么大力气避人耳目弄出来个须弥之阵,到头来就只为了在这屋子里叠加出来一方无关紧要的空旷空间! 然而,若非如此,究竟还有哪里是解开谜题的机关所在呢…… 姜云舒摩挲着下巴,索性收起青玉笛,原地盘膝坐了下来,一点一点地思考推测。 “首先,”她想道,“这关键之处应当隐蔽,或者至少非常不起眼,以至于让人每天盯着看都不会产生怀疑。” 而其次,她又本能地觉得这机关并不会太过复杂高深。 毕竟当初姜沐的表现更像是误打误撞地发现了什么秘密,而方才那阵法也是,虽隐蔽,却并未刻意隐藏,似乎只待有缘人来发现一般。 她便又居高临下地往整个屋子里环视了一圈,默默盘算着其中有哪些不对劲的地方。 被钉死了、不能挪动的百宝阁自然是一个,大约是为了不破坏上面阵法的缘故……而接下来…… 她蓦地一怔,突然意识到另外一个古怪的地方她也早就注意到了,只是没有把两件事情联系起来而已。 姜云舒果断地弯下腰,把手指探入了嵌着夜明珠的凹槽之中。 令她略微有些失望的是,里面的木头十分光滑细腻,上面并没有任何能够拨动或者触发的机括与符咒。 可就在她的手心不经意地挡住了夜明珠散发出来的光线时,从她所在的位置似乎看到斜上方露出了一大片从未有过的阴影。 姜云舒心头一动,一咬牙把那夜明珠给整个抠了出来,包裹在了手心里。 随着她的这一举动,周遭彻底暗了下来。 但本该没有任何光源的屋子却并非全然的黑暗,就仿佛仍有一盏看不见的灯在提供着微弱的光明似的。 随即,头上传来“咔哒”一声微响,一片细细的灰尘随之飘落下来。 姜云舒心中狂跳,连手脚都有点发凉。她展开手心,借着夜明珠重新散发出来的光芒,正见一扇与百宝阁材质极为相似的雕花木门凭空浮现在她头顶,边缘隐于黑暗之中,真幻难辨。 她一口气提到嗓子眼,试着把夜明珠塞回,眼睛却仍眨也不眨地盯着那悄然出现的木门。 它并没有消失。 姜云舒缓缓地站起身来,试探着去推门扉。 那扇门看起来古拙厚重,可实际上却出人意料的轻巧,用指尖一碰便开了。而同时,几道浅暗的光束从门口倾泻下来,斜斜落到她身前,就像是一条由光铸成的阶梯。 姜云舒不假思索地踏上去。 她已猜测了太多次,连做梦都想知道当年在姜沐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如今这个秘密终于展露在眼前,即便其中隐藏着无数凶险,也无法阻挡她去探个究竟。 然而,事情却并未如她所想一般。 门后并非龙潭虎穴,反而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屋子。薄尘之下,床榻桌椅倒是一应俱全,样式古老而朴素,桌上一角立着只拢着纱罩的长明灯,不知所燃灯油为何物,时至今日犹在散发幽幽辉光,旁边墨砚已干,笔架歪倒,几张黄脆的纸上被污迹染了大半,像是被勾抹过的信手涂鸦,除此以外便别无他物。 而另一侧,微微褪色的纱质床帐被放了下来,安静而闲适地遮住了床榻内侧,在昏暗的光线下略微透出里面起伏的人体弧度。有那么一瞬间,姜云舒甚至觉得她是误闯了哪位修士的卧房,而主人随时都会醒来斥责于她。 但房中落下的薄尘与毫无生气的寂静却又让人明白这些念头不过是最为离谱的错觉。 姜云舒慢慢地走到床边,一手掐着法诀,侧身拉开床帐。 下一刻,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床上躺着的,果然已不是活人。 准确来说,那是一具从颈部往下都让薄被覆住的男子尸体。 他看起来还很年轻,一头乌黑的长发散在身侧,容貌俊美得难以形容,即便是被誉为有谪仙之姿的姜沐和他比起来,仿佛也多染了几分尘世的烟火气。 然而此时,他却面色灰败,毫无生机地僵躺着,透过浓密纤长的睫毛可以看到,他的双眼尚未全然阖上,极黑的瞳孔因为失去了生命而扩散开来,虽并不混浊,却仍呈现出一种黯淡而古怪的色泽。而这双漆黑的眼眸也是他整张脸上唯一的一点浓重色彩,除此之外,便是一片惨淡的白。 姜云舒的目光向下移到他的嘴唇上,形状优美的薄唇极为苍白,上面残留着好些像是被咬破的伤口,伤处皮肉参差,却依旧奇异地并没有血迹。 她就莫名地产生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这个人全身的血是不是都已经流干了? 她无声地攥紧了拳头,脸色变了好几回。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尸体,无论是林氏还是姜沐,最后的样子都称不上好看,然而与那些血肉模糊的景象相比,眼前这无名的尸身虽静谧得宛如生人,但不知为何,偏又好似在向世人昭示着另一种难以言说的惨烈…… 她就忍不住伸手覆上尸身不曾瞑目的双眼,想要将他已然冰冷的眼帘拂下,好像这样就能让他走得更为安详一点似的。 然而,他却似乎被冻结在了凝固的时光之中,无论姜云舒如何做,那双深黑而黯淡的眼睛依旧失神地望着这个早已不属于他的人间。 姜云舒怔了一会,忽然猛地站起身来,几步冲到房间另一侧。 她觉得这遗世独立的密室简直就像个活棺材,随时会让人窒息! 这突然出现的尸体搅得姜云舒心神不宁,好半天才平息下心绪,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的初衷。 她心里清楚,姜沐当年多半就是来到了这里。而那具尸体让她心神恍惚另有一个原因便是他的脸太干净了——一个人若将自己的嘴唇都快咬烂了,定然是忍受了难以想象的痛苦,而她绝不信这么一个人在临死前居然还有闲心把自己收拾干净,连一丝血迹都不留。 她知道这多半是她爹做的,可是为什么呢…… 就在这时,脚下的一泊暗色污迹吸引了她的视线。 姜云舒蹲下身,用指头在地上蹭了蹭。 那是干涸了的血液! 她便意识到,无论那尸体究竟是什么身份,他很可能是死在这桌前而并非床上的。而桌前……她的目光投向那几张之前被她忽略了的字纸。 最上面的一两张污痕遍布,只剩下最底下零星几个潦草的字尚能辨认,其中似乎有个“姓氏”的“氏”字,后面接着“十七”二字,完全无法连成完整的意思。 姜云舒怔怔看了一会,似乎隐约抓住了一点端倪,却一闪而逝,便暂且不去深想,小心翼翼地把那些被血染透了的纸张揭开,露出下面的内容来。 ……姜氏,承神农血脉……时迁居旬阳……至今三千……百年……奈何数经乱离,人丁渐稀……今有世仆钟氏觊觎…… 后面便是大片黑褐色的血迹,再透不出一点墨色。 姜云舒盯着最后能看清的几个字,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在脑中渐渐成型。 她哆嗦着松开手,任那张纸飘落在桌面上,猛地抓起后面几张。 下一张纸上能辨认的内容更少,只能隐约分辨出几个词。 勾结魔修,……至情之毒……屠尽姜氏一族……迷心钉,欲得百草典并……轩辕…… 屠尽姜氏一族?! 姜云舒一个激灵。 若真被屠尽了,那细水长流到今天的姜家又是从何而来?! 难道…… 她张了张嘴,好像忽然被屋子里的浮尘呛得难以呼吸了似的。 她一片混沌的脑子里,蓦地蹦出来了个完全不好笑的笑话,她想道:“她已经从姓林改成了姓姜,而接下来莫非要再改成姓钟了么?” 姜云舒就这么脸色煞白地木然站了许久,才渐渐回过神来,逼迫自己抛开这不合时宜的自怨自艾,把注意力再度放回剩下的最后一页纸上面。 可刚一搭眼,她就蓦地怔住了,心情却与刚刚的震惊难堪完全不同。 这张纸上面并不再是对于血腥阴谋的记述,而是—— 迷心钉共九枚,炼化自凶兽饕餮之骨……钉入生人穴道,……神识,炼化生魂……唯以青阳诀凝神,可勉力……暂缓,无他法可解……盼后来者,先以阴火……四十九日,融其形,再寻至阳之地……以免贻害世间! 与之前几张纸上的内容相比,这段话已算得上完整,虽关键处仍有残缺,但主要的内容尚可推断出来。 姜云舒脸色异常难看。她如何看不出来,这段话才是最早被写下的,正因为还略有余力,所以还能小心地不让太多血迹泼洒在上头。 她呆呆地站着,心脏好像被一只手抓着似的,无法诉诸于言的难受,指间薄薄的一张纸仿佛忽然重若千钧。 而就在这一刻,她忽然毫无来由地想起了之前被她腹诽过无数遍的丹典残卷。 ——侄媳妇终于又生了个儿子,家里的晚辈已排行到十七,真是枝繁叶茂,可喜可贺! ……枝繁叶茂,可喜可贺啊! 也不知那人在欣喜于人丁稀少的家族终于重新开始繁盛起来的时候,可曾料想到今日…… 姜云舒垂在身侧的右手微一痉挛。 她突然就福至心灵地看明白了第一张纸上,被血迹盖住大半的那几个残字究竟是什么了。 ——姜氏十七绝笔。 她猛地捂住嘴,转身干呕起来。 她爹当初也是这样的心情么?在知道了自己的先人不仅沾沾自喜地设下阴谋诡计谋夺姻亲家族的秘典,甚至连最初的身份和地位都是欺世盗名得来的之后,他会不会比她现在更加觉得恶心? 还有那句并含了天下两大邪物迷心钉和剧毒“至情”的记述,更别提“勾结魔修”四个字究竟代表着什么了! 便是她这样初入道的浅薄小修也无数次地听说过数千年前的几次大战,生灵涂炭,哀鸿遍野,无数强大的修者为了护佑人间而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含恨殒落,而在那之后,失去了庇护的凡俗百姓更是十室九空,整个村子被炼成血阵,年轻男女被活活剜心炼药,孕妇被剖开身体取出胎儿,肌肤柔嫩的幼童则被剔去血肉饲喂妖兽…… 那是怎样的浩劫啊! 而一切的惨剧全是因魔修而起,由她的先祖为了一己私利而勾结的魔修而起! 姜云舒不由自主地晃了晃,她想,她总算明白姜沐当初为何狼狈逃离了。 这确实是无法阻止,无法挽回,更无法弥补的血债…… 他固然可以将所有的事情推给死得连骨头都烂成渣滓了的先人,可这样就能敷衍住千千万万枉死的冤魂了么? 如果谋取别家秘典、令其家破人散的恶行尚可补救,那么无数无辜受难的天下百姓呢?难道也可以重新活过来么? 姜云舒干呕得几乎脱了力,蹲在地上茫然地望着周围的一切。 桌椅床榻尚在,灯火笔墨依旧,可是有什么用呢?当初的人已经不在了啊! 她撑起身体,跌跌撞撞地走到床边,扯开纱帐,直勾勾地望进那已死的年轻男人始终不曾瞑目的双眼。 当初又有多少这样再也等不回主人的屋子,又有多少永远无法瞑目的眼睛呢…… 也正是到了这个时候,她才突然明白了幼时归家之前,姜沐那句语焉不详的“无论过往如何,你我今生既继承神农姓氏,便不得做出有辱此姓之事”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是神农血脉,而是神农姓氏,她的先祖用染满了无辜者鲜血的双手窃来的神农姓氏。 那是姜沐为了她而不得不与现实妥协之后,最为苦涩却又无奈的告诫。 第15章 15 一阵又一阵的恶心感几乎掏空了姜云舒所有的力气,她只要一闭上眼睛,便好像能看到几千年前那些素未谋面却被卷入这场阴谋、无辜罹难的芸芸众生,一张张老□□女各不相同的面孔或愤怒或惊恐或绝望,唯一的共同之处便是扭曲到辨不出妍媸的表情,仿佛在她的脑海中汇成了一片泛着血气的猩红浪潮…… 她甚至都想不通这些栩栩如生的幻象是怎么冒出来的。 姜云舒终于颓然地跌坐了下来,两手撑在身侧,低低地喘息。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被连绵不断的幻觉折磨得异常敏感的精神忽然察觉到了一股奇异却柔和的灵力。 那灵力飘渺如游丝,几乎微不可察,但却含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仿佛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能够让人渐渐平静下来。 姜云舒诧异地环视左右。 这屋子陈设过于简单,连个能藏东西的抽屉或者柜子都没有。她虽不愿承认,但也只能把目光放回身侧的床上。 那具恍若生人的尸体依旧安安静静地躺着。 姜云舒犹豫了一下,慢慢抬起指尖,搭在尸身的额头,凝神感受。 所触到的皮肤虽然不算十分细腻,但却还残留着柔软的弹性,若非冰冷刺骨,几乎要让人生出其实他只不过是睡着了的错觉。 那股奇异的灵力波动正是从这尸体的皮肤和身体之内散发出来的。 可他又确确实实地已经是个死人无疑。 姜云舒觉得她这一天里遇到的难以置信之事几乎要比一辈子能想象出来的还多了。 她默然叹了口气,明知不可能,却仍再探了一次尸体的鼻息和颈侧的脉搏,果然一无所得。她犹自不撞南墙不回头地掀开了被子,打算最后尽人事地查看一下他的心脉。 可刚揭开被子的一角,姜云舒就愣住了。 单看脸的时候,她怎么也没想到眼前的这具尸身竟已残破至此。 他身上披着件牙白色的外衫,看上去与姜沐寻常穿的很像,而从长衫过于宽大的袖口中显露出来的尸体原本的衣袖,却几乎已被血浸透,成了一团紫黑色的破布。 姜云舒下意识地探向尸体的胸口。 在粉饰太平的白衣之下,原本的衣裳早已被撕扯得破破烂烂,其下伤痕交叠,似是拷打所致。姜沐之前大概已擦拭过了伤处的血迹,此时看起来并不显脏污,然而皮肉翻卷的伤口却因为失血而愈发分明起来。 就在这无数的伤痕以外,尸体的胸腹部竟还钉着数根足有成年人手指粗细的钉子。 那些黑色钉子散发着摄人心魄的森森寒意,观其位置,虽然避过了心脉,却皆钉在各处重穴之上。 姜云舒就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连忙把目光移开,刚刚在那数页遗言上读到的几个字眼又突兀地蹦了出来。 ——迷心钉。 传说修真界有种早已失传了的阴毒法宝,乃是用上古凶兽饕餮之骨配上九十九种至阴至凶之物炼化而成的,长三寸三分,通体玄色,状如钉,总共九根,其一为君,余者为臣,一旦钉入人体,便自动勾连成阵,将受害之人的元神魂魄禁锢其中,一点一滴地消磨干净。 而这种让人想想就觉得不寒而栗的法宝,正是叫做这个普普通通的名字。 迷者,不知出路。 指的便是被钉子强行困于修者体内、在痛苦中逐渐消耗殆尽的灵识魂魄。 更凶恶的是,这钉子每次吞噬魂魄,便更强大一分,传说古早之时曾有一名魔修手持迷心钉在一夜之间屠遍了当时声势极盛的三个修仙门派,上至掌门、长老,下到新晋弟子,竟无一活口,当夜,方圆数百里之人皆能听到森森鬼哭之声。 在修者之间,关于这套邪门钉子的传闻,就好像民间用来吓唬小孩的大马猴故事似的,有听了不信的,却少有没听过的。 姜云舒也曾经怀疑过这钉子的真伪,却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亲眼看到这鬼东西。她怔忡良久,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既然如此,想来那纸上提到的另一种邪物“至情”也是真的了。 都说人死如灯灭,过往种种皆烟消云散不再追究,可无论是迷心钉也好,剧毒至情也好,都不仅毁伤肉体,更是连魂魄也不放过,简直缺了八辈子大德。 若说迷心钉只要未曾全部入体,便还有一线往生之机,至情之毒只要服下一点,便生生世世再不得解脱,正如缠情入骨,无计可除。 姜云舒从来无法想象为何有的人会恶毒到这个程度,竟能毫不犹豫地把这些光是听一听就毛骨悚然的恶心东西用到另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身上。 难道其他人的哀鸣和绝望对他们而言,竟是一件值得愉悦的事情不成! 简直连丧心病狂都难以形容! 但下一刻,那些刚升起的愤怒就像是被一盆冷水浇灭了似的,她突然想起来,做出这些疯狂举动的,正是她血脉相承的先祖…… 她就觉得连骨头缝都开始往外冒寒气,不敢再看那些罪证,慌忙将刚刚被她解开的衣裳重新掩好。 大约是她的动作太过慌乱,一截铜钱大小的白玉玦从尸体浸血的衣襟内掉了出来。 姜云舒一愣,一时不知道这究竟是死者原本之物,还是后来姜沐出于某种目的放上去的。 她便下意识地把那块玉捡了起来。 细看时才发现,这东西其实并非玉玦,更像是临时从什么更大的玉器上掰下来的,上面雕刻的花纹延伸到边缘处被仓促截断,断面上还有些锋利处,手指稍微按上去便觉微微刺痛。 姜云舒目光闪烁,犹豫了一下,还是抓起了尸体的手,指腹与掌心果然有几处细而浅的划伤。 她心中越发疑惑重重——这人究竟是怎么在垂死之际来到这间密室里的?若他明知家族蒙难、背叛者将会把这姜家老宅纳入囊中,那么他困于这孤岛一般的密室,却仍拼死留下遗言又是为了交给谁?还有这来源不明的玉又是…… 她思索得太入神,一不留意被那“玉玦”边上的一处利角刺破了手指,米珠大小的血滴冒出来,沾到了白玉之上。 刹那间异变突生—— 那块小小的白玉蓦然散发出夺目光华,姜云舒下意识侧脸避开强光,却骇然发觉手中的玉石仿佛突然变成了个无底漩涡,巨大的吸引力从她的指尖开始渐次扩散开来! 姜云舒惊骇之下刚想甩开那块玉,脑中却猛地一阵剧痛,好像全部神智都在一瞬间被一只无形之手掏了出来,随后便是天旋地转。 有那么一瞬间,她好似被卷入了风暴的中心,□□在外的皮肤被不知是真的还是臆想出来的气流刮得生疼,耳中也尽是隆隆的轰鸣声,好像整个人都被扒开、从里到外地翻转了过来。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周遭才终于渐渐安定下来。 姜云舒被转得七荤八素,手脚都有些脱力,抱着头干呕了几声才睁开眼。刚看了一眼,就发现周围景色大变,原本的朴素房间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环绕于周身、无边无际的黑色,而茫远厚重的黑色虚空中,又时而划过如同薄雾一般的淡淡流光。 那些光许是感知到了入侵者,先是凝固了一刻,随即倏然散成了更加稀薄而柔软的雾气,一片片缠绕着向她飘来。 她脑袋里还嗡嗡作响,不知身在何处,更从未见过这样奇异的景象,直到四周渐渐重新聚拢的光雾越来越近,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要躲避。 可她全身发软,双腿也承受不住身体的重量,刚一动作就往后栽倒下去。 而接下来,诡异的事情便在她眼皮底下发生了。 那片光雾之中伸出了只袖子,而那片宽大的袖子半遮住的是只男人的手,修长匀称,骨节分明,白玉般的皮肤上泛着温润的光泽,简直说不出的好看。 或者说,单是这露出来的一只手,就比姜云舒这辈子见过的大多数东西都好看。 于是姜云舒就觉得自己连心跳都纷乱起来,跟被蛊惑了似的蠢兮兮地忘了一切动作。 那只手的动作看似缓慢从容,实际上却很是迅速,轻轻巧巧地抓住她的胳膊托了一把,把她从摔倒的边缘拉了回来。 姜云舒慌忙重新站稳了,只觉全身的血液都开始往脑袋上涌,觉得自己可能应该谢谢这个……呃,手妖怪?但刚一张嘴就觉得口干舌燥,几乎说不出话来。 而后她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手的主人从雾气中走了出来。 霎时间,那点蠢蠢欲动的少女心思就好像在三九天里过了一次冰水似的。 她方才还见过他被拷打得遍体鳞伤,死不瞑目的样子。 男人见到姜云舒乍变的神色,觉得很有趣似的轻轻笑起来:“你见过我的尸体了?” 他口中的话十分诡异,但声音却清淡舒缓,仿佛林间松风、窗前夜雨一般,带着一种近乎于寂寥的柔和,令人不自觉地沉溺其中。 姜云舒木然地点了点头。 而同时她的心脏却一阵乱跳,刚刚冷下去的脸就又一下子红透了。她忍不住想,这世上居然真的会有这么好看的人……无论是他的样子,他的声音,他的笑容,仿佛都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似的……她曾经读过的所有诗句一句接一句地从脑子里往外蹦,却发现无论哪一句都不能形容其万一。 男人似乎早在许多年前就习惯了这种目光,便放开了姜云舒因为紧张而发冷的手,很自然地微笑道:“那你有什么想要问我的?” 这句话仿佛一句连接现实与幻境的咒文,姜云舒一下子清醒过来,重新开始运转的脑子里一瞬间就纷至沓来地涌上了无数个问题,然而等她意识到的时候,却听到自己不由自主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显然没预料到这个问题,表情微微有些讶异,却又很快地黯淡下去,说道:“你叫我十七就好。” 姜云舒满肚子的话就被堵在了喉咙口。她有心想问问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想说她读过了丹典残卷,读过了他的遗书,虽然知道自己没有资格,但仍想要向他和他的族人忏悔……可话到嘴边,却发现这些言辞对他似乎早已没有意义。 十七低头望着她,再度安静地笑了笑:“我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你若没有疑问便先听我说几句,可好?” 姜云舒心中一紧,仍强自镇定地点了点头。 十七便说道:“如你所见,我只是一缕残魂,为了传承青阳诀心法才被从元神之中强行剥离、封存于此的。可惜封印之物并无固魂之能,沉眠到此时,我已将要消散,应当没有机会再遇到别人了。” 他将手指按在姜云舒唇上,止住了她将要出口的话,浅笑道:“这是事实,我并不避讳,你也无须安慰。”随即言归正传:“所以,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便把青阳诀的传承交予你,如何?” 像是为了令姜云舒安心,他又极为耐心地解释道:“青阳诀是神农姜氏代代修习的基础心法,可以温养元神灵脉、安定心境,对修行有百利而无一害,亦不会与其他高阶心法冲突,你无须担忧。” 姜云舒忽然问道:“你等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传承青阳诀好去毁掉那些钉子?” 十七一怔,似乎在脑中搜索什么记忆,良久才摇头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钉子。”他低头看着自己渐渐开始透明的手,眉毛极快地蹙了一下,却又立刻舒展开,叹道:“剥离神魂时,我已经太过衰弱,无法令残魂承载太多记忆,除了青阳诀的传承和自己已经濒死以外,我记得的事情并不多。” 姜云舒就忍不住道:“可那些钉子害死了你……” 十七便又笑了:“我是被什么害死的,又有什么要紧的。” 姜云舒不由一愣,忽然意识到这对他而言确实没有什么要紧,除非他打算在这广袤而空寂的虚空之中年复一年地顾影自怜。 她便再度沉默下来。 十七又垂下眼帘,他的手愈发透明,连指尖都快要看不见了。他便又问道:“考虑好了么?” 姜云舒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不似死后无法瞑目的黯淡,反而让她联想起嵌于深黑夜空的璀璨星辰。 她攥了攥手心:“我……我愿意接受。” 可出人意料的是,十七注视了她一会,却想起来什么似的敛起了笑容:“你真的想好了?不要因为同情我或者顾忌我的事情而勉强自己。” 他这担心简直既婆妈又多余,姜云舒讶然道:“可你就要消失了,若错过这次……” 十七的表情愈发严肃下来,打断道:“我就要消散了也好,或是当初有什么重要的理由一定要传承青阳诀也罢,都不能成为逼迫别人的借口。” 姜云舒:“可是……” 十七忽地一挑眉:“我虽不记得,但看你的样子大概也能猜出来。不过,无论是血海深仇还是天下大义,也都是我自己的责任,我还不屑去勉强别人承担我的责任!” 姜云舒:“……” 她怔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硬生生把那句溜到嘴边的“但我可能是你仇人的后代”给咽了回去。她总觉得,若到了这时,还把十七看作会奉信父债子偿而肆无忌惮向她提出要求的人的话,反而是在折辱于他。 她想了想,便也正色答道:“你放心。我答应你不仅仅是因为……也有我自己的原因,我爹前些年被人设计害死,很可能与你的事情有扯不断的联系,所以就算不是为了帮你,我自己也要查下去的。” 她的眼神褪去了初时因为惊艳于他的容貌而透出的慌乱和紧张,显得坚定而澄澈,反倒让十七略微讶异。 他便没有再追问,而是极清浅地笑了,然后慢慢沉静下来,许久之后,才开始轻声地说起了什么。他那松风夜雨般淡然的声音好像在传递着一些晦涩难辨的词句,姜云舒明明真切地听见了,却又全然无法理解,只觉得如同在吟诵古老而优美的典章,而在这安宁柔和的声音中,她的的意识也不由自主地渐渐沉沦。 直到一阵坠落般的恐慌感骤然袭来。 姜云舒短促地惊呼一声,猛地睁开眼。 光雾也好,声音也好全都在刹那间消失无踪。她急忙稳住身形,才发现眼前仍然是密室中的床榻,一切都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刚刚经历的一切仿佛一场无稽的梦境。 但脑中却真切地多出了一段本不该有的记忆,关于青阳诀的记忆。 她便忍不住望向依旧寂然躺在床上的尸体,他毫无生气的面容在一瞬间仿佛和幻境之中那个一直温柔浅笑的人重合在了一起,令她心生恍惚。 他明明是那么美好的人,哪怕刚刚遭受背叛和阴谋,无辜蒙难,直到最后一刻,念念不忘的却只是要将那些为祸人间的邪秽之物封印销熔,为此甚至不惜割裂元神,亲手斩断自己最后的生机。 而即便只剩下了一缕残魂,在承受了那么多痛苦,枯耗了无数漫长而寂寥的时光之后,面对着终于等来的最后希望时,他却还是坦坦荡荡地将选择的权力交到了对方的手中,不屑于做出哪怕一点隐瞒或者强人所难的事情。 他是那么美好的人……然而,这人世间竟无法容下。 姜云舒就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她娘曾说过的话:“我那天在山里见到你爹,就觉得我生在这世上,或许就是为了这一天、这个时候来到这个地方,见到这个人!” 她一直觉得她娘是为了哄他爹高兴才这么说的,可到了此时,她却有些相信了。 只可惜,跨越了早已枯萎衰朽的漫长时光之后,她却终究只来得及见他一面而已。 她怔怔低下头去,看向已在手中化为齑粉的玉玦,耳畔仿佛又响起了十七最后一句仿佛含着迟疑的请求—— 若不麻烦的话,就让我的尸身尘归尘土归土罢…… 她含在眼里的泪水便倏然滑落下来。 第16章 16 姜云舒离开密室的时候已接近凌晨。 原本在惊蛰馆一层等待的白蔻已不见踪影,换了川谷守在原地,见她下来,便解释道:“我叫她先回去准备些夜宵,以备……” 他没说完,就察觉到姜云舒面色惨白,眼下似有泪痕,便一皱眉,几步赶上前来,低声道:“六娘怎么了?莫非发现了当年的线索!” 姜云舒只觉身心俱疲,连话都不想说,只勉强道:“先回去。” 冬至阁与其他地方一样,都是一片寂静,唯独廊下和屋内尚留着几盏微弱的灯火,等待主人归来。 姜云舒进了屋子便不发一言地倒在床上。 夜里太过寂静,这扑通一声就愈发显得响亮,倚在桌边打瞌睡的白蔻被惊醒,差点蹦起来,跟只受惊的兔子似的左右环顾了好几圈,发现见到的还是熟悉的几个人,这才拍拍胸口:“可吓死我了!六娘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又发现姜云舒的衣裳有点古怪,仔细看了看,诧异道:“哎呀!你的腰带呢?” 她嘀嘀咕咕地就要凑上前去,却被跟进来的川谷拦住。 白蔻顺着他的示意往上瞅,这才发现姜云舒的神情不大对劲,被她自言自语地叨咕了半天,却依然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怔怔地盯着屋顶,好半天过去也不眨一下眼睛。 她就忍不住担心起来,连忙拽住川谷的袖子,压低了声音:“六娘这是怎么了?” 川谷摇摇头,略微犹豫了一下,才同样低声答道:“不好说。” 两个人的声音虽刻意放轻了,但在寂静的夜里依旧清晰可闻。这短短的一段对话传到姜云舒耳朵里,好像给她注入了一丝活气似的,她那双茶色的眼珠微微动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支起身体,神色依旧有些恹恹。 白蔻连忙过去帮她垫了个引枕。 却不小心碰到了姜云舒的肩膀,一阵彻骨的寒意立刻透过薄薄的衣料传过来。 白蔻手一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那股冷意和寻常的冷不大一样,只沾上一点,就仿佛能把人的血液都凝成冰似的。 她骇然道:“六娘你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说着,便要去抓姜云舒的手。 姜云舒飞快地侧身躲开了她,终于开口道:“没事。” 她的声音干涩喑哑,示意白蔻给她倒了杯热水,一口气喝光才缓过来了些,继续说道:“去把辛夷叫过来,若是石斛出关了,也请他过来,我有话说。” 白蔻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惊疑不定地看了川谷一眼,见他不动声色地点了头,这才魂不守舍地出去喊人了。 辛夷片刻即至,或许是因为一直在等姜云舒回来,所以连白日里的妆容也未卸。而石斛因为卡在了筑基后期的关隘上,要闭关冲击境界,便到得迟了些。 姜云舒倒也不急,她默然地盯着灯台上摇曳的火光,一言不发,好似又陷入了那种旁人无法触碰的思绪之中。 直到人到齐,又请川谷加了防人窥探的各种结界,她才环视了一圈众人,轻声说道:“我知道当年我爹身上发生的事情了。” 屋子里一下子静得落针可闻,便是未曾亲历过当年事件的两名女侍也不禁满目惊疑地互相对视了一眼。 可接下来,姜云舒却忽然扯了件八杆子打不着的事,问道:“我爹那天从书阁出来的时候,穿在最外面的外衫是不是不见了?” 川谷被她问得愣了下,修者身上皆有储物的乾坤囊,若是搁在比较讲究整洁的人身上,别说少了件外衫,便是因为蹭上了污迹,在书阁中从里到外地把衣服全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但他回想了一会,便简单地答道:“确实如此。” 姜云舒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嘴角显出了一点恍惚却又苦涩的笑意。她极快地把这细微的失态收拾好,取出了几页泛黄的字纸,小心翼翼地展开来,搁在几人中间的桌面上。 她亲手将灯挑亮了些,将这一夜所经历的事情简要讲了一遍,末尾说道:“不信的话,有这份遗书为证。” 这事情从都到尾都很离奇,然而能让平素处变不惊的姜沐都震惊万分的事情,本来也不可能不离奇,实在没有什么可怀疑的。 几人传阅过了字纸,只用了极短的时间便接受了现实,神情却不由自主地阴沉下来。 姜云舒视若不见,话题又突兀地跳转开:“我……答应了那个人,希望能让他入土为安,但他身上的钉子我现在还弄不出来。” 白蔻便掩口惊呼道:“你碰了那鬼钉子?!你、你身上那么冰凉,是不是让那东西给害的?这可怎么办!”她急得冒了一脑门汗,心急火燎地来抓姜云舒的胳膊。 姜云舒只好收回手,再一次谨慎地避开她,摇头道:“无碍。”她沉默了一下,涩声说道:“……他传授了我一套心法,可以抵御迷心钉的危害,只是我尚不能完全运转自如,还得勤加练习。” 她把这句话说完,浅浅叹了口气,觉得只要不提到那个人,胸口就松快许多,便继续说:“今天和你们说这些事情,一来是因为我爹的前车之鉴,我的运气一向不太好,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步了我爹的后尘,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我希望至少还有人知道真相;二来呢,我接下来一段时间要练习新的心法,过阵子时机成熟,应该会把……带回来取出迷心钉,以便日后销毁,也算给他一个了结。而这些,我没办法一个人做到,可能还需要你们帮忙和……保密。” 她试探着说到“保密”两个字的时候,不待别人说话,石斛便蓦地挑起一边眉毛,似笑非笑道:“六娘不必说丧气话!” 他甩开川谷按在他胳膊上的手,神色竟似有几分凄厉:“当年我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小叫花子,要不是四郎君,我就算没死在野狗嘴里,也早就被其他乞丐弄死了!我这些年活着,就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辜负了四郎君待我之恩。我知道我天生资质不行,就算没日没夜拼了命的修行,也比不上别人,可那又如何!大不了拼着碎尸万段,我也总不能眼看着四郎君唯一的骨血受到一丁点损伤!” 他生得比川谷更加清秀,个子也矮一点,乍一看上去,几乎有些像个秀丽的女孩子,但眉眼之间却总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戾气,故而除了川谷以外,几乎很少有人愿意主动与其亲近。 可他此时所言,却令姜云舒为自己过往的疏离而愧疚起来。 便听他深吸了口气,又继续说道:“我从小就不懂什么苍生大义,我只知道四郎君是这天底下第一个对我好的人,他想让我守着你,我便拼了命也要守住,所以你让我做什么,也不必这么小心翼翼的试探,只管直说就是了!” 姜云舒被他说得坐立不安,正想解释一二,却听见川谷也凑热闹不嫌多地淡淡开口:“我生于西方的一个修仙家族,是奸生子,地位卑贱,偏偏身具天灵根,进境迅速,因此自幼便受人排挤,十岁时更是被兄姐诱骗至荒野,以法器震毁经脉。四郎君救了我,在我绝望时一直陪伴、照顾我,他那时也不过是个初次出门游历的少年,数次涉入险地、历尽辛苦才最终帮我修复灵脉……他于我,不仅仅是恩人,也是兄长,他的女儿,便也是我的亲人,所以但凡我还有一口气,便不会让你在我眼前出任何闪失。” 他语气清淡却笃定,就好像在说一件最为普通的事情。 姜云舒怔住。 石斛她不甚了解,可川谷绝非愿意把自己的陈年伤口剥开来换取看客几滴廉价眼泪的人,她突然意识到,她因为自己内心毫无来由的疑虑而说了不该说的话,而他们这般将最不堪回首的过往坦承出来,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为了让她能够安心罢了…… 她顿时羞愧得无地自容。 川谷却笑起来,就像她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那样揉了揉她的发顶,轻笑道:“都说了,我拿你当自己的侄女看,难道还会和你计较这几句话不成。” 姜云舒愈发涨红了脸,摇头道:“是我的错!我明知你们和爹爹之间的情分,也知道你们这些年待我的好,却还是忍不住出言试探,是我办了混帐事!” 她蓦地站起身来,动作太大,差点让裙子掉下来,赶紧手忙脚乱地重新抓住,对着川谷和石斛深深一礼,诚恳道:“我知错了,求你们千万莫要为此伤心!” 她面上的憔悴和疲惫还没褪去,又添了好些羞愧自责,看起来十分可怜,石斛挑了半天的眉毛终于落下去了,不冷不热地应道:“谁还真和你个小丫头片子置气!” 川谷也伸手把她按回座位上。 倒是白蔻忍不住咋舌,凑到辛夷耳边不知嘀咕了几句什么话。 辛夷便一派大家闺秀风范地飞给她一记眼刀。 随后,转向姜云舒,轻声说道:“此事事关重大,不仅涉及四郎君,更牵扯到古时隐秘,六娘一时心急失言亦有情可原。我与白蔻虽无法与川谷和石斛相比,但是非善恶还是分得清的,六娘但请放心就是,无论有何需要,只管吩咐就是。” 她神态安然,语气宁和,轻轻巧巧几句便化解了气氛中残留的一丝尴尬,又道:“这几页纸上除了迷心钉之事以外,另外提到钟氏是为了两物才不惜勾结魔修——其一为百草典,这个我曾听说过,古早以前,此物曾有抄本流传出来,引得世间争斗不休,其内容众说纷纭,有说是绝妙心法,也有说是活死人肉白骨的药谱,但直到最后,知情人都死光了,真相也无人得知;而其二,只可见轩辕二字,不知六娘可曾问过那位神秘人,这究竟是何物?另外,这两物是否已经落入魔修手中?” 她问得十分在理,可姜云舒却莫名地局促起来,她张口结舌了好半天,才耷拉下脑袋,讷讷道:“我忘了问。” 辛夷一愣,却立刻道:“没关系,你方才也说了,玉玦中不过一缕残魂,记忆所剩无几,便是问了,大概也得不出什么结果。” 姜云舒勉强笑了笑,并没有顺着这个台阶下来。她心里清楚,问不出结果和根本就忘了问完全是两回事,明明是如此关系重大的事情,可她却一再地犯错,就好像从踏入那间尘封的密室的一刻开始,她的心绪就无法由自己掌控了似的…… 不仅仅是父亲的事情或者先祖的阴谋,还有那些毫无理由地浮现在她脑海里的场景,那些濒死前扭曲的面孔,流血漂杵的惨状,都鲜活得好像她亲身经历过似的,而在这混乱的思绪终点,还有那个人——他浅笑低语的样子,微微诧异的神态,还有最后那双黯淡的眼眸…… 一切都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在她的心底深深浅浅地激起了无数凌乱交错的涟漪,再难平息。 当她终于再回过神来,其他人已不知何时都离开了,只剩下川谷静静地坐在她对面,若有所思的凝视着她。 他倒了一杯热水推过去:“你脸色很差。” 姜云舒略微迟疑了一下才伸手握住那杯水,水面上蒸腾的热气很快就淡下去了。川谷眸光微微一闪,从她手里把杯子抽出来,随手将已冷了的水泼在地上,又重新给她再续了一杯。 姜云舒:“……” 她垂下头盯着微微晃动的水面,里面映出的面容青白,有如活鬼。 连换过四五次热水,地面上都积起了一滩小水泊,川谷才叹了口气,注视着她:“要是能说就对我说说罢,憋在心里容易憋出病来。” 他的语气温和中带着一丝忧虑,目光仿佛能看进人心底。 得知父亲死讯那天,姜云舒伏在川谷背上无声地哭湿了一大片衣裳,从那以后,她的眼泪便只用来在人前做戏,再也不曾真正触动过心肠。 直到今日…… 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胸中一直像是有谁在用细小的剪刀一点点剪下皮肉、挫断筋骨似的,虽然疼,但因为疼得太过零碎而缓慢,反而让人觉得有些麻木。 直到听见这一句话,那些积攒的伤口仿佛在同一时刻漫出鲜血,疼痛也突如其来地爆发开来,她全身一僵,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起来。 她几乎窒息得说不出话,只能紧紧捏着半温不热的水杯,小口小口地喘气,试图减轻那绵长而不知尽头的疼痛。 川谷便瞧见姜云舒跟个忽然被人上紧了发条的木偶似的,僵硬地绷在原地,泪水从微微红肿的眼中不停地滚下来,落在面前的杯子里,而她自己却似乎毫无所觉。 他愈发感到忧心,走过去把姜云舒揽在怀里。 姜云舒一惊,立刻想要挣开,却被川谷抓住肩膀,说道:“这寒气伤不到我。”略顿了顿,又轻声问道:“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姜云舒抗拒的力道便渐渐弱了下去,这些年里,川谷于她而言如兄如父,或许也正因他与姜沐的几分相似,更成为了她难过时最安稳的依靠。她的精神终于松懈下来,十分疲倦地靠上了他的肩头,声音飘渺得像是荡在风里的游丝:“你说,人和人的相遇是不是命里早就注定好的?” 她想起那场无比美好却过于短暂的相遇,心里蓦地泛上一阵轻柔的甜蜜,可那点甜还没来得及开花结果,便被风雨打落,只剩满怀苦涩和无望。 川谷多多少少也觉出了姜云舒今天的不对劲之处,此时听她说出来,才恍然这被她从小抱到大的孩子竟然已近豆蔻年华,眼看着就要变成大姑娘了,就不由酸溜溜地提前体会到了“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复杂心情。 他下意识地就开始讨厌起那个不知是谁的臭小子来了。 可正要软语安慰几句,却转念想起这一整天姜云舒的经历,突然反应过来对方可能的身份,顿时头皮一炸,连惯常的好脾气都保持不住了。 姜云舒被他突然加重的手劲给捏疼了,哭得发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但随即就明白了,禁不住提起了个偷工减料的笑容,声音也渐渐平静下来:“川谷你别担心,我没事,过阵子就会忘了……” 川谷:“……” 他好些年没生过这么大气了,此时满心只想着,早晚得把那死了好几千年还不消停的祸害给一把火烧个干净! 当年,他眼看着姜沐不知多少次对月独酌思念亡妻,那种形单影只的悲伤和寂寥仿佛寸寸刻入骨血,令旁观者都心酸难言。可他好歹还有个女儿聊解忧思,现在姜云舒这倒霉孩子又算怎么回事? 修者一生漫长无比,难道就要为了这错置时空换来的片刻邂逅,把往后的千年万载都搭上去不成! 第17章 17 姜云舒很是言而有信,那天晚上肝肠欲断地流了半宿眼泪之后,天一亮,便干脆利落地把这一页揭过去了,并没有如川谷担忧的那样一直郁郁寡欢。 他便也松了口气,暗自希望姜云舒那点心思不过是每个将要长成的小姑娘都曾有过的懵懂情怀,初时误以为刻骨铭心,但终归抵挡不住时光的层层消磨。不然,若是她一辈子不快活,将来九泉之下,他都觉得没脸去见姜沐。 又过了一个来月,刚刚入秋不久,商家的聘礼便送来了。 白栾州修者之间的婚嫁习俗颇为有趣,若双方皆为修仙家族子弟,则六礼便和俗世差不多,很是热闹,而若两人都已经拜入师门,那么往往便没有许多繁琐仪式,通常只在师长同门见证下订立合籍之约便罢。 姜云容既在家中,自然免不了一众繁杂事宜,姜淮亦为了爱女婚事忙得脚不沾地,今天要抄录陪嫁的典籍,明天又要去寻明珠海的鲛珠缝嫁衣……直到终于接下了商家的聘礼,才总算挤出了一点喘息的时间。 姜云舒便是这个时候被叫过去的。 她被姜淮急匆匆地直接拎到了武库,直奔第二间院子而去。 姜淮一进门,也不废话,直截了当地叮嘱道:“不用看右边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现在修为还浅,阅历也少,就算有了奇巧之物也发挥不出多少实力,倒不如先踏踏实实地选一件合适的兵器,照着惊蛰馆里头的功法练熟,这般虽然前几年不容易出彩,但是基础打实了,总归是不会错的!” 他这番话就和他本人的性格一样,稳妥古板,但确实是毋庸置疑的正道。 修士虽然也用兵器,但和凡俗中的武者不大相同,多数时候不过是借着这些法器将体内的灵力引发出来,用以伤敌,因此武器虽包含刀剑,但也不限于此,不过,若是打定主意走以灵御器、重视招式的剑修一途便另当别论。 而这剑修也只是个笼统的概念罢了,无论手里握着的是鞭刺匕首还是板砖石块,只要沿循了同一宗旨,便都被泛泛称为剑修。 当初写下千丝缠水功法的,其实便也是其中之一。 姜云舒也正因这部法门,对剑修一途生出了许多兴趣。 她这一回来,便比上一次多了些目标,上来便抛开了那些失于笨重的锤戟等物,又忽略了不适于千丝缠水特性的弓箭长刀,将目光落在了之前曾见过的那柄拂尘上。 可就在这个时候,她忽然一阵心悸,仿佛身体比思维更先一步感受到了什么吸引着她的东西。 她强忍着胸口漫上来的一阵阵异样,朝着那种感觉传来的方向摸索过去。 蓦地,指尖触到了一层粗糙的麻布。 姜云舒只觉隔着那层粗布,底下仿佛传来了某种生命的律动似的,这种感觉在一瞬间让她头皮一阵发麻。 她手指收紧,毫不迟疑地把那东西扯了出来。 那是个狭长而沉重的布包,被麻绳草草缠了几圈,看起来很是眼熟。 姜云舒愣了下才想起来,这居然是上次被她视为鸡肋扔回去的那两柄锈蚀长剑! 她不由疑惑万分地把层层缠绕的绳子解开,让双剑完全展露出来。 那两柄剑皆是三尺有余,形制相仿,却仍有长短之分,相差约有三五寸,宽窄亦稍有区别。其中略长略宽者,通体呈墨色,隐有古意,而另一柄剑则碧□□滴,轻灵纤巧,若非两剑鞘上花纹相似,一眼看去,很难认出这竟是一对。 可惜了,这么漂亮的一对剑,居然已经锈蚀,连拔都拔不出来了。 姜淮见她抱着个布包翻来覆去地研究了半天,就留了神,待见到了双剑,便走过来问道:“你看上这双剑了?” 姜云舒抿了抿嘴唇,没想好要怎么回答。 便听姜淮讲解道:“这两柄剑来历不明,已经在这里放了非常久了,灵力微弱、不能认主不说——”他微微一叹,惋惜道:“更似乎已经锈住了,你伯祖父曾经亲自试过,依旧毫无办法。” 他言下之意是不建议姜云舒选择这两把剑。 然而姜云舒在听他说到双剑存于武库的时间已经久到连来历都没人记得的时候,脑子里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搭在剑上的手猛地缩紧,双剑的剑鞘撞在一起,发出“呛啷”一声脆响。 她像是被这声音惊醒,慢慢摸上那柄碧色长剑,手掌抚过剑鞘上的花纹,随后仿佛确定了什么似的,另一手握住剑柄。 稍一用力,便闻得铮然龙吟之声,长剑随之出鞘,剑刃清光隐现,恍如月华流泻。 姜淮很是吃了一惊,忙捡起另一把剑试了试。 依旧纹丝不动。 他面上微微现出疑惑之色,将玄色长剑递给姜云舒:“你来试试?” 可这一回,姜云舒也没能再给他惊喜。 姜淮便摇头叹道:“看这柄碧色剑,倒像是精心锻成的,不过大概是时日太久了,虽然没和另一把剑一样锈死,但其中灵气也所剩无几,实在可惜!” 姜云舒却好似对他的规劝充耳不闻,脸上甚至还毫无来由地透出了一丝热切,她抱着两柄剑不停地摩挲,仿佛得到了什么出人意料的珍宝似的,良久才抬起头来,满脸期冀地恳求道:“伯父,我想要这双剑,能给我么!” 姜淮很是摸不着头脑,迟疑道:“你真要这个?” 姜云舒:“多谢伯父!” 姜淮:“……” 他还没答应呢! “……罢了,”他终究还是不忍心让人失望,只好无奈地妥协道,“既然你觉得和这剑有缘分,带回去也无不可,若日后实在用不惯,大不了再请人给你锻一把。” 姜云舒便心满意足地往外走。 但刚到门口,就听姜淮忽然唤了她一声。 她笑嘻嘻地回过头来,却不期然撞见姜淮好似有些游移不定的眼神,他谨慎地拿捏了一下措辞,这才说道:“这剑的事,要是没人问起,就先别和别人说。” 姜云舒怔住,脸上的笑意缓缓地褪了下去:“伯父的意思是……” 姜淮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强笑道:“没事,不过这剑好似有些古怪,如今既然我都能看出来,别人自然更可以,你若想留住它们,就别太招摇。” 这话已经说到了几乎毫不遮掩的地步,姜云舒心头若隐若现的那片阴云便又渐渐聚了起来。她怀抱着双剑的手臂略微紧了紧,垂首应道:“伯父的嘱咐云舒记住了!” 转身走出立春院的大门,依旧是天高云淡的初秋时节,可姜云舒就莫名地觉得周遭的空气迟滞沉闷得好似冷雨将至。 她的脚步便也不由自主地沉重了几分。 刚回到冬至阁,她尚未收拾好的心情就又被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愈发扰乱了几分——家主亲自遣人送来消息,年末时清玄宫等几大门派又要来择选弟子。 姜云舒听到这事的一瞬间,就想起了雁行真人那张能冻死人的冷脸。 当年她虽然看似让他背了个诱骗少女的黑锅,但那也是因为他本来就言行可疑。她就不由忐忑起来,忍不住去想,若是这次那雁行真人又做出些怪事该如何是好,但刚琢磨出来如何搪塞对方,却又想到,如今父亲离家的缘由已显露端倪,她势单力微,若不想把身边的人拖入险境,现在正是暂离姜家、丰满羽翼的好机会……可打定了主意去拜师修行,又突然意识到,人家这次还不一定会看得上她…… 一个接一个的念头刚浮现出来,就又被她自己否决掉,一时间竟不知究竟该如何是好。 她还没矛盾出个能说服自己的结果,姜云舒便在日复一日的忐忑不安中迎来了姜云容的婚典。 送嫁的吉事在黄昏时分,但对于姜家来说,忙碌从上午便开始了,之前准备了好几个月的各种物事都被人在最后时刻匆匆查验了一遍,生怕闹出任何麻烦来,整个宅子里虽不说是鸡飞狗跳,但也不似平日那般安静有条理。 姜云舒本来打的主意便是趁着婚礼热闹混乱的时候,请川谷他们把十七的尸身偷运出去安葬,也算完成自己对他的诺言。 可这一整天,她却不知为何始终不曾露面,川谷等人轮番来询问了几次,却连她的屋门都没能敲开。 眼看着吉时将至,白蔻急得跟只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终于忍无可忍地逆着人流再次跑回了冬至阁。 把院门一关,她强撑起到笑脸就淡下来,巴着正房的屋门连声催促:“六娘,不能再拖了!商家的人这就要来了!” 长久的静默之后,屋子里总算干巴巴地传来一声:“知道了。” 白蔻抬到一半、正要再拍门的手就停在半空。 很快,屋门便无声无息地开了,姜云舒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脸色白得吓人,仿佛家里不是办喜事,而是办丧事似的。 白蔻就纳闷起来。 她仔细打量了姜云舒一番,见她罕见地披了件毫不喜庆,平时也极少穿的墨色长衣,袖子宽而长,几乎垂到地面,双手缩在袖子里头,像是怕人看见似的。若仅仅如此也就罢了,偏偏颈侧不显眼处还沾着米粒那么大一块深色的污迹,欲盖弥彰地令人生疑。 白蔻不禁皱起眉头,拈了块帕子擦过去:“六娘这是怎么啦?身上沾了什么脏东西?”又探头嗅了嗅:“屋子里是哪来的味道?” 姜云舒好似还有些恍惚,下意识地跟着摸了摸脖子,却不防把手露出来了,上面黑一道红一道的,隐隐散发着腥气。 白蔻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六娘?!” 又见姜云舒此时颇有些呆呆的,不似以往,更加担忧,忙拉过她的手细看,连声诧异道:“这难不成是血?哪来的?你伤到了?!” 姜云舒的双手异常冰冷,像是刚在刺骨的冰水里浸了几天,此时被白蔻身上传来的温度一激,蓦的一颤,人也跟着清醒了些,把手抽回来,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低声道:“进来吧。”说完,挥袖将门带上。 白蔻随她走进内间里,短短几步路见到了少说七八张隔音和警戒的符咒,本还觉得她太过小心,待到见了屋子里的景象,却惊得差点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内室窗下的窄榻上面躺着一个惨白惨白的人形,看体态像是个男人,只是好像有点微妙的怪异之处,乍一看上去,说不出的别扭。 白蔻掩住嘴,惊疑不定地瞅着姜云舒:“这是?”但下一刻,却想起了什么似的,试探问道:“这就是那位……?” 姜云舒神不守舍地点了点头,依旧没出声。 白蔻这几年来极少见到她这般形容,不禁疑心自己方才看漏了什么,便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内室。 这一日秋高气爽,是连番阴雨间歇难得的好天气,连屋子里面都比往日亮堂了不少。阳光被窗棂分隔成零散的光斑,安静地洒落在榻上,明亮得耀眼,便愈发衬得尸体惨白的皮肤与伤口深处黑红凝结的血块对比分明。 简直就像是一幅浓丽却又奇诡的图画。 接下来,她便看清了那具尸体的样貌——虽然明知道是个死了几千年的死人,但还是俊美得让人呼吸都快要窒住。 白蔻方要说话,目光往下一移,刚生出来的惊艳就全都倏然变成了惊吓。 她连退两步,后背在屋门口的屏风上撞出了咚地一声巨响,指着那具尸体瞪大了眼睛:“六、六娘!他的……” 瞧见姜云舒比那死人还难看的脸色,白蔻猛地咬住拳头,把剩下的半句话给憋了回去。 那具□□着上半身的男尸一侧的肩臂连同半边腰腹都莫名其妙地不见了,透过创口能清晰地看见里面的…… 白蔻一想到姜云舒可能就这么对着个残缺不全的尸体呆了大半天,就觉得心疼得连气都喘不上来了,慌忙拖住姜云舒的手把她往外拉,声音抖得随时要哭出来似的:“六娘你先出去,我、我去找川谷他们来,你别看这个!” 然后她就忽然听到耳边响起一声空洞的轻笑,脚步不由顿住。 姜云舒缓慢却坚决地把胳膊从她怀里抽出来,然后自然而然地重新坐回榻边,眼帘微微下垂,目光专注而柔软,正对着那具尸体,就好像她眼中的并不是个血肉模糊、肢体残缺的死尸,而是即将远行,一生一世再不能见的亲人似的。 她这种模样,白蔻只见过一回,那还是当年在姜沐灵前的时候。 白蔻顿觉毛骨悚然,一下子就不敢出声了。 但没过多久,姜云舒就动了。 她看起来神情恍惚,动作也有些迟缓,反而显出一种别样的慢条斯理来。她仔仔细细地挽起两边长袖,将披散的青丝别到耳后,随后才轻柔地用手拂过尸体的小腿。 那条□□涸血液染成了黑色的裤子就在她掌心之下毫无预兆地塌下去了一半。 白蔻的精神终于绷到了极限,后背死死地抵在墙上:“他,他他他、他的腿呢?” 姜云舒身形似乎微微痉挛了一下,手中的动作却没停下来。 等白蔻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具尸体已只剩下了孤零零的头颅。 白蔻觉得这一时半刻之间,她的脑子都不够用了,刚想说点什么,却瞧见姜云舒全身都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她的腰不堪重负般渐渐弯下去,双手蒙住脸孔,仿佛在无声地哭泣。 她别在耳后的长发也随着这个动作垂落下来,正好落在死去的男人微微凌乱的发丝上,衬着斑驳的光影,仿佛纠缠在了一处。 直到夕阳西垂时,姜云舒才终于攒回了一点力气,她双手移开,改为撑在那颗头颅两侧,同时低垂下头去。 有那么一瞬间,白蔻误以为她想要去亲吻他。 然而姜云舒直到最终也没有做出任何有失矜持的举动,她只是极近地默然凝视着面前的头颅,好似要透过那双无神的眼睛看尽他生前每一丝喜悲一般。 最后,她猛地直起腰,抬手轻轻地盖上了那双眼眸。 那仅存的头颅连同万千青丝一起,便悄然在她手下化为了尘埃。 白蔻直到这时才突然发现,姜云舒并不曾流泪,她的眼眶是干的,清瘦而残留着些许稚嫩的面容仿佛带上了一点锋利的意味。 第18章 18 一切本来都很顺利。 姜云舒趁着夜色,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密室中的尸体偷运了出来,经过青阳诀温养许久的经脉也不再那么畏惧迷心钉散发出的阴寒气息,只待将尸身上的钉子取出,便可如她希望的那样让十七入土为安了。 然而—— 就在钉入气海的最后一根钉子被拔出的同时,一直以来萦绕在尸体周遭的那股虽稀薄却生生不息的柔和灵气倏然消散。 那具宛若生人的尸体仿佛陡然变成了一块风化了千万年的石头,不过是被姜云舒的手指轻轻擦过,半边肩臂和腰身就在她眼皮底下猝不及防地化为了灰烬。 姜云舒如遭雷殛,虽然明知他早已死去不知多少岁月,可就在那一刻,她却觉得自己仿佛又杀了他一回似的。 她全身的热度仿佛一瞬间尽数褪去——她确实知道他最后想要的不过是尘归尘土归土,但却不该是用这样草率却又残酷的方式啊! 难道那些无辜罹难的姜家冤魂终究还是不愿意原谅她体内流淌的仇人之血,竟连这最后告别的机会都不愿留给她么! 姜云舒就又想起她娘眉眼含笑地说出的那句话,觉得近来她好像越来越频繁地想起年幼时的事情,想起那些早已经失去了的人。可是,她想道,她娘说的可能不对,一个人的一生,怎么会是跨越千山万水和亘古的时光,就只为了和另一个人相遇呢? 那么,若不能相遇呢? 若相逢不过一瞬,还没来得及品味到那点仅有的喜悦,便被突如其来的分离和苦涩湮没了呢! 姜云舒忽然就有点恐慌起来,她想,不该是这样的,如果这世上一切的相遇都只是为了无法挽回的别离的话,那一定是上天定下的命运出了错! 在她短暂的生命之中,已经失去了她的母亲、父亲,失去了教她道理的先生,作别了亲密的兄姐,甚至连这尚未来得及开始的情愫都无法留住……若是人生就是这般充斥着循环往复的一次次伤心和别离,那么…… 她蓦地想道:“若真的只是这样,这引无数人争夺或守护的人间,又和鬼哭遍野的九幽泉下有什么区别!” 夕阳已经低垂,屋子中光线渐渐暗淡下来,使得少女的面容亦有些模糊。 白蔻惊疑不定地守了半天,几次望向越来越暗淡的天光,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道:“今天毕竟是……六娘要去送送三娘么?” 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听见姜云舒低低地吐出两个字来:“……无常。” 白蔻一怔:“什么是无偿的?” 姜云舒终于抬了头,心里的惊涛骇浪慢慢地化成了温柔的潮水。她望向眼前的人,也愣了一下才把这鸡同鸭讲的对话理顺过来,忽地展眉笑起来。 窗边窄榻上血衣尚在,白蔻从尾骨到头顶倏地窜起一阵麻,心想姜云舒不是伤心疯了吧!她方要说话,就见姜云舒摇摇头:“我是说——算了,你听不明白也就别去想了,来帮我收拾一下,我去前面露个脸。” 她说着,便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僵冷的手脚,青阳诀运转开来,很快便让她苍白的面孔回复了柔软的血色,若是不看双手山沾着的血迹,几乎像是在短短一瞬间里换了个人。 此后,直到迎亲的步骤全都走完,姜云舒混在喜气洋洋的人群里,竟也没显出半分异样来,让唯一知道内情的白蔻白捏了一把冷汗。 反倒是川谷后来听说了这事,很是慎重地思索了半天,待听到“无常”两个字的时候,才长叹一声,让众人莫要再提此事,被问得紧了,才又说道:“这对她是好事,也算是因祸得福。” 他话音刚落,就听姜云舒的卧房之中传来 “哎呀”一声,随后便是噼里啪啦地一阵乱响。 最近被她折腾得连睡觉都恨不得睁一只眼睛的几个人连忙循声冲进去,却见姜云舒呆愣愣地坐在地上,旁边还落着一把剑。 石斛便没好气地挤兑道:“怎么?这把剑咬你了?” 姜云舒默默瞅了瞅他,先伸长了胳膊把那柄剑握回了手里,然后才站了起来。 她把剑横过来,让几人看得清楚些:“你们看出来了吧……” 几人便狐疑地对视一眼,仔细观察起来。好半天,还是最为细心的辛夷发现这剑从剑柄来看,分明就像是之前被姜云舒从武库带回来的那把碧色长剑。 但除了剑柄以外,它与过去的样子完全不同,长剑出鞘时并没有丝毫龙吟声,更没有若隐若现的清光,剑身反而泛着透明而清澈的水色,整把剑就好像一道幽深的寒泉一般散出丝丝静谧的凉意。 而迎着日光,在如水般剔透的剑身上,靠近剑柄约两寸处,隐约可见如同婉约流光篆刻成的两字剑铭——灵枢。 川谷目光微凝,问道:“这剑发生了什么?” 姜云舒往门外一瞥,待他轻车熟路地施展了隔音的术法,才苦笑着从头道来:“当初在武库里,听伯父的意思,这两把剑从很古早时就在了,但来历却无人能够说清,我便怀疑可能与……真正的姜家有关。” 她轻轻拂过“灵枢”二字,在众人面面相觑的沉默中又说道:“而且,我感觉到,这两把剑似乎和我近来修习的青阳诀心法有所呼应。之前我也曾尝试将经此心法淬炼过的灵力注入剑中,不过大概是因为修习不精,一直没有什么变化,直到今日——”她屈指弹了下剑身,发出一声清润的铮鸣:“就变成了这样。” 川谷自己走的就是剑修一途,平日也是爱剑之人,闻言不由生出兴趣来,动用灵识将灵枢剑细细检查一番,皱眉道:“有此异变,想来这剑过去应是难得的好东西,可惜如今外表看似无碍,内里却似乎已近枯竭了。” 说到此,他更为惋惜地看了一眼搁在桌上的另一柄玄色长剑,然后才转而问道:“方才你说它与你修习的心法有所感应,那它现在是否已经认主了?” 若是唯有修习青阳诀之人才能令双剑认主,倒也解释了为什么多年来这两柄好剑被当作无甚灵性的旧物弃于一旁。 可惜,姜云舒却摇了摇头,表情似乎很是疑惑:“我能感觉到,这把剑可能是因为我修习的心法才接受了我,但是却好像并不想认主似的……” 她对此毫无头绪,便也没斟酌措辞,只把自己的感想说出来了。然而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川谷听完,先是挑了挑眉,隐约显出一丝疑惑来,可下一刻却蓦地抽了口气,脸色骤变,如同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他就算没修炼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程度,至少平日里也算镇定从容,这个时候却连双眼都快要放出光来,连声追问:“你说的是真的?!” 姜云舒便忍不住愣了,心想:“我骗你干嘛……” 川谷气息好似都有些不稳,接过灵枢剑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手指在剑上一寸寸仔仔细细地抚过,简直好像他捧着的不是一柄剑,而是个绝色的美女似的,好半天,才恋恋不舍地把剑还回去,又去依法炮制地检验了一番另一柄剑。 然后,他把那把黑色的锈剑也小心翼翼地递给姜云舒:“你试试把这把剑□□。”不忘嘱咐道:“先注入灵力,小心点,这把剑现在更虚弱。” 姜云舒不由诧异地瞄了他一眼,“虚弱”这个词怎么听都不像是应该用来形容剑的。 但按照这种办法,居然出人意料地真的把那柄本该早已锈死的剑从剑鞘里抽了出来。 姜云舒一惊,见它与之前的碧色长剑全然不同,或者说与常见的任何兵刃都不同,剑身不仅毫无光泽,甚至遍布斑斑锈迹,在光线明亮的地方愈发显得粗糙古旧,好似在不见天日的泥土中埋藏了千百年,剥蚀得随时都会折断似的。 她突然有种莫名的感觉,这些锈不是受潮或疏于保养才产生的,反而更像是从这把剑从里到外地长出来的。 而在与灵枢剑同样的位置,伊稀可以看出那剑铭是苍劲孤峭的“素问”二字。 姜云舒还没来得及再多看几眼,这剑就又被川谷夺了过去。 说是“夺”,可他的动作极为轻柔小心,若说方才他像是生怕唐突了娇贵的美人,那么现在便像是面对着个穷途末路、缠绵病榻的垂老英雄,连呼吸都压得又轻又缓,仿佛不这样便会惊扰了沉眠的病人似的。 又是许久,他终于黯然叹息一声,将素问收回鞘中,妥善放好。这才想起旁边还围了几个不明所以的人,正等着他答疑解惑。 川谷便如梦初醒地摇头笑了笑,歉然道:“让各位久等了。” 他接过姜云舒递来的茶水,稍稍润了润喉,这才解释道:“这世上诸般法器,其实真要分起来,不过只有两类——灵器,和其他。” 虽然不知道灵器是什么,但姜云舒忍不住觉得那些“其他”实在有点可怜,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 便听川谷继续说道:“所谓灵器,就是其中蕴有器灵的法器,当今世上,被称为灵器而为人所知者,总共也不超过五件,除了一件藏于古时兴盛一时的抱朴道宗以外,剩下都在清玄宫和仙乐门。有的器灵本为人、兽生魂,或自愿或被迫,被异法禁锢于法器之中,还有极为稀少的一些情况下,法器在机缘巧合中自然产生灵智、化成器灵。无论是哪一种,但凡内蕴器灵,此种法器便会异常强大,更不用提某些器灵全盛之时甚至可以脱离法器,不仅不会损伤法器本身的威能,还可以化形协助主人……” 听他说得玄奇,姜云舒不禁睁大了眼睛,指着一边并排放着的两把剑,惊异道:“你的意思,不会是说这两把剑是灵器吧?” 川谷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灵器与其他法器通常从外表看不出区别,认主之前很难区分。但有趣的是,寻常无主法器或者可以直接认主,即便失败,也仅仅是因为修士境界不足所以无法承受认主的血契,非要作比的话,便像是手持三尺长的竹竿去测一丈深的水潭,虽然必定探不到底,但也不会因此而感到抗拒之力。而对于灵器而言,修士的境界或修为无关紧要,只看器灵是否认可。故而,你方才说觉得灵枢剑‘不想认你为主’,便正好说明了其内器灵尚在!” 他说到这却忽然话音一收,声音渐渐低下去,惋惜道:“不过可惜了,这两柄剑似乎曾经遭受大难,如今器灵虽在,但却已经衰弱不堪,若不能尽快寻到温养之法催发生机,恐怕用不了多久便会彻底消散……” 曾遭受大难…… 姜云舒便猛地想起十七那满身的伤痕,心头一紧,问道:“那你可有办法温养剑灵?” 川谷神色便古怪起来,苦笑道:“我只不过是偏好此道,才多知道了些事情,但真说道铸剑养灵之事,便一窍不通了,不过——” 他微一犹豫,还是说道:“我倒知道一个地方或许能做到。” 便听他说:“南方海上有一片群岛,其中主岛叫做明珠岛。传说那里住着世代相传的铸剑叶氏一族,若是明珠岛叶家的人,也许会有法子也说不定。” 姜云舒精神刚刚一振,就又被石斛泼了盆冷水。 他抱臂远远站在角落里,面无表情地冷笑道:“我劝你别抱太大希望,叶家的名声虽盛,但早已不问世事,连岛上出了那么多欺世盗名之徒也不管,说不定连传承都已经断了。好些年前我跟着四郎君去过一次明珠岛,上面没有一百户也有八十户姓叶的,但凡开个铁匠铺子就敢号称自己是当年明珠岛叶氏的嫡传,实际上,嘿嘿,谁知道呢!” 姜云舒默然。 她都不知道该说叶家是高人风范,还是实在心太宽了…… 第19章 19 时间匆匆而过,一晃眼姜云容已经嫁出去足足三个月。 她出嫁的时候姜宋就不曾归来,此后更是没有了回来的理由,姜云舒虽不知缘由,却总觉得他好像在刻意地躲着这个家似的。 自从数日前姜安姜守再次双双闭关冲击结丹中境,姜云柯与姜云苍两个也领了任务出去游历,姜家愈发少了人气,连偌大的宅子都显得空寂了许多。 姜云舒还未满十五岁,按家规是不得私自出府的,只好百无聊赖地趴在白露苑的屋顶上数落叶。 本早该入冬,但本地的气候便是如此,一年冷一年暖,去年九月末早晚便降了霜,可今年眼看着要进腊月了,连一片雪花都不曾下过。 白露苑的枫树便也顺水推舟地享受起这过于漫长的秋季,金黄与火红的落叶层层叠叠地铺在树下,随风卷动微枯的边缘,沙沙作响。 树上的叶片已然不多,却仍艳丽得晃眼。 姜云舒刚数到九十九,忽然一阵风起,她眯了眯眼睛,觉得鼻尖一凉,睁眼看时才发现年末的第一场雪就这么不期而至了。 院中明艳的枫叶被细密的微风吹得瑟瑟抖动,薄而软的雪片晃晃悠悠地落在上面,又倏然化成冰凉的水珠,渐渐汇在一处,顺着叶脉滴下来,像是少女剔透的眼泪。 姜云舒翻身坐起,又给自己斟了一盏经年的青梅淡酒,专心致志地赏起雪来。 但她一盏酒还没喝完,白蔻就急匆匆地寻了来:“娘子,三郎君请娘子过去呢,说是三大门派的真人前来甄选弟子。” 白栾州当世最知名的修行门宗其实有六个,只是这几个门派开山立宗的地方散在天南海北,清玄宫、荆山派地处西北,仙乐门在东北山间,太虚门与停云城更偏西南,而深居简出的灵引宗则一头扎进了南方瘴林深处,除非他们自己出来,否则连个人影也见不到。 而旬阳城偏居西北,虽然之前得到消息说新年前后六大门派将至各地择选弟子,但可想而知,先到旬阳城的必定是清玄宫与荆山派。 姜云舒倒是有点好奇,另外那只早起的鸟儿是从哪飞来的。 她心里不动声色地琢磨,面上仍挂着轻快的笑意,脚下还穿着早该换掉的木屐,踢踢踏踏地走在青石铺就的小径上,左一圈右一圈地踩着刚刚落下的雪花,好像个不识愁滋味的小姑娘似的。 然而,就在走出白露苑院门的时候,她却毫无预兆地停下脚步,回头深深凝视了那早已无人居住的小院片刻,目光深沉得如同要把那白墙黑瓦与金红的枫叶全都一丝不漏地牢记于心。 正心堂一如既往地肃穆,里面光线不足,显得有些昏暗,从远处只能影影绰绰地瞧见几个人影,而外面则三两结伴地站着几个年轻修家,也不知是那几位真人新收来的徒弟还是从门派跟出来凑热闹的。 姜云舒正心不在焉地盘算,就被人拍了一下肩膀,一声颇为熟悉的轻笑传入耳中。 “六妹好久不见,怎么看上去又清减了?” 姜云舒吃了一惊,一抬眼就对上一张俊秀温和的面孔,虽然隔了三年多,变化却并不很大,忍不住道:“……大哥哥?” 她眼底泛起笑意,拉住姜云岫的袖子将他细细打量了一圈,赞道:“大哥如今气色可比当年好多了!” 姜云岫也笑起来:“正是,父亲也这样说的,他也总算能放心了。” 当年鹤语真人收徒时的场景仿佛又浮现出来,姜云舒便见姜云岫虽笑得温和,但眼圈却好似有些湿润,连忙岔开话题,笑道:“可惜你回来得晚了些,前几个月三姐出嫁,家里热闹得很,你真该看看三姐夫念催妆诗的模样——听说那几首诗还是在城里请一位私塾先生帮着写的呢!哈哈,我算知道人称天纵之才的三姐夫不擅长什么了!” 姜云岫被她这一打岔,也忍不住失笑,方要说话,却听正心堂里传来姜淮的声音:“六娘进来罢,就差你了!” 姜云舒连忙做了个致歉的手势,转身进去。 除了外出游历的姜云苍和姜云柯以外,余下刚从分家选进来时日未久的三个少年皆已到了,全不见往日的动如脱兔的风范,活像几只呆鹌鹑。 姜淮便依次介绍堂上几人:“鹤语真人是你大哥的师尊,你该记得,这位是仙乐门的玉容真人。” 姜云舒绷着面皮,作出一副恭敬的姿态挨个行礼,心中却神思不属地琢磨,仙乐门上到掌门,下到仓房里的耗子都是母的,争奇斗艳简直成了入门必修功课,此时看来,这玉容真人确实美艳动人,果然不负师门传承。 便又听见姜淮说道:“这边这一位是清玄宫的含光真人,三年前你也见过的。” 姜云舒一怔,对于清玄宫这个门派,她印象最深的便是雁行真人的那张冷脸,除此之外…… 她在记忆里搜索了半天,才隐约记起藏书阁外的那个仿佛随时会被风折断的消瘦剪影。 这时已听玉容真人极温柔可亲地笑道:“姜氏名门,想来子弟都是可造之材,可惜我仙乐门仅收女徒,若是几位道友不介意,可否让我先试试这小娘子的资质?” 从玉容真人所站位置来看,她再怎么搔首弄姿也只敢在鹤语真人侧后半步,想来是辈份或者境界略逊一筹,论理是轮不到她第一个选徒弟的,但正如她所说,堂中只有姜云舒一个小姑娘,总不能让其他人先抢走了,再让她从几个男孩子里头挑选吧。 见没人反对,她便微笑着走上前来,捏住姜云舒的手。 姜云舒只觉一股令人通体舒爽的灵力从两人肌肤相触之处、沿着经脉一路攀上来,她不由自主地放松了紧绷的手臂,可紧接着,随着那股灵力愈发深入,她心中忽的一激灵,只觉说不出的腻烦,好似窥见了那令人舒爽畅快的气息背后隐藏的阴湿黏腻似的。 她忍不住想,虽然是女子门派,但这阴气也太重了点。 心态一变,刚刚放松下来的身体便又紧张起来,那股灵力似乎也受了影响,堪堪停在丹田之外,游蛇一般打了个转,就不着痕迹地退了出来。 玉容真人松开手,脸上仍是艳光四射的笑,眼中却好似有些不快似的,口中道:“哎呀,这孩子容貌上佳,真是可惜了……” 她也不说是为什么才可惜了,堂中姜家人倒是知道姜云舒天生五灵根,资质浅薄,若无机缘则难有成就,于是也只当玉容真人指的是此事。 姜云舒默默把袖子放下来。她心里清楚,自己灵根驳杂是一方面,而更重要的,恐怕是她的灵力特质与仙乐门不甚相合。至于原因……她不禁琢磨起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练了青阳诀的缘故,更不知这金丹女修是否发觉了什么不妥之处…… 正在神游,就听鹤语真人拈须笑道:“我已有佳徒,这次不过是借机带他回故地探访,顺便帮闭关的师妹看看有没有好苗子,倒也不急,不如叶真人先请罢。” 叶真人大约就是道号含光的那位了。他生得不能算差,但任凭谁一脸病容、瘦得快能被风吹走,恐怕也就都和“俊秀”两个字没什么缘分了,无论是姜云舒还是其他几个姜氏子弟都没在他身上太过留心,他自己仿佛也早已习惯,一直在旁毫无存在感地沉默着,直到被点了名才往堂下扫了一眼,点了点头。 他站在原地不动,只是抬了抬手示意几个晚辈依次到他身边来。姜云舒因与另一边的玉容真人站得近,此时倒成了最后一个,等几个族弟都经了测试才不紧不慢地走上去。 含光真人测试徒弟的法子与之前的玉容真人如出一辙——以灵元渡入对方体内试探查验,这本也是最普通而直接的一种办法,虽然用在修为相当之人身上极易受到反噬,然而对着堂上这一群小萝卜头实在没有过于谨慎的必要。 姜云舒之前纠结了许多天,事到临头反倒不急了。她已打定了主意,就算入不了名门大派的法眼,再过不上两年,等及笄之后便可要求外出游历,到时候随便找个借口,跟姜宋似的一年到头不回来一次也很是方便。 只是她没想到,含光真人刚将灵元探入她的经脉,就蓦地一挑眉尖。 她疑窦顿生,却见他眼帘微垂,容色平淡,就好像刚刚那一瞬间的异样是旁人的错觉一般。 又过了短短几息工夫,含光真人便撤回手,轻描淡写道:“你可愿入清玄宫门下,做我的弟子?” 姜云舒本还在权衡事态,可此时听到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像被雷劈了个正着,顿时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地倒退两步,抬头望向含光真人,脸色也一阵青一阵白,脑子里好像突然被塞满了乱糟糟的一团浆糊,直到姜淮看不过去、上前打圆场的时候,她耳畔还嗡嗡作响,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姜淮怕她失礼,连忙按住她的肩膀:“云舒大概是过于欢喜才会如此失态,还望各位真人莫要与小孩子计较。”又低头催促道:“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真人还在等着你回话呢——你可愿意拜含光真人为师?” 姜云舒这会已从最初的震惊中缓过来,好歹把话听进去了几分,只是仍觉心慌意乱,狠心暗暗咬破舌尖,借着疼痛醒了醒神,才强迫自己收敛了过分的惊讶,规规矩矩地低下头:“能得真人看重,是我的福缘。” 她不敢再多说,生怕颤抖的声音泄露内心翻涌的情绪。 然而,玉容真人却恰好在此时语带讽刺地娇笑道:“清玄宫根基深厚,叶真人更是……天纵之才,能入了他的眼可不容易,难怪小娘子和我们仙乐门无缘呢。” 修仙之人都不是蠢货,自然听出她语气不善。可玉容真人却对旁人微变的脸色浑然不觉似的,又掩口笑道:“怎么,小娘子还不拜见师尊?难不成连叶真人也看不上?” ——说得好像刚才她不收姜云舒做徒弟,就是因为对方看不上她似的。 姜云舒虽然不明白玉容真人犯得哪门子毛病,但却无法否认,她自己心底也藏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念头,简直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听那位少言寡语的含光真人再说一句话。 她深呼吸几次,渐渐稳住了心神,仍保持着垂首的姿态,眼睛盯着脚尖,就好像木屐上刚开了朵花似的:“师尊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她说完,便深深拜下去,动作虽然看不出异样,却自觉手脚冰凉,好不容易压住的情绪随着这一句话就又翻腾起来,全身都在止不住地微微颤抖,心中既忐忑不已,又满怀期待。 可含光真人似乎是个情绪淡薄之人,不仅对玉容真人不知所谓的挑拨之语充耳不闻,见到姜云舒也只像看着一截木头桩子似的,只慢吞吞地抬了抬手就又没了反应。 姜云舒只觉一股柔和却难以违抗的力量自下而上地托住她的手臂,让她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体,却没有再听到一丁点让她盼望的声音。 她僵着后背笔直地站在原地,紧紧地抿着嘴唇盯着含光真人,终究是不甘心,但时间一点点过去,含光真人却只是半垂着眼帘无动于衷的样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鹤语真人好似也觉得气氛尴尬,突兀地干咳了一声。 含光真人这才终于有了点反应,淡淡瞥了姜云舒一眼:“你还有事?” 他语气平淡无波,却能让听者清楚地感受到一丝不耐烦。 姜云舒终于听到了心心念念的声音,却忍不住一怔,眼中慢慢浮起失落之色,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心里像是被抽去了什么似的空荡荡的,方才的雀跃与忐忑、还有那些小心翼翼的期待全都霎时间荡然无存。她在袖中慢慢攥紧手心,忍下胸口的酸涩,语气却因为抽离了情感而显得清晰而平静:“无事。弟子告退。” 她语罢,不再停留,也不再看含光真人一眼,径自转身出了正心堂。 那个人的最后一缕元神和灵力已经在她手上消散了,怎么还可能会有侥幸…… 第20章 20 花厅正在行宴,并非世俗的丰盛豪奢宴席,但哪怕一菜一茶都是以上等的灵植为材料烹制的,即便是各大门派也极少自用这般稀罕的东西。 姜云舒因为刚刚被收入清玄宫门下的关系,本来也是有资格参加这次小宴的,但她心中郁结,便不识好歹地借故推辞了。 她让辛夷和白蔻先回去帮她收拾行装,自己却漫无目的的在略显空旷的姜家大宅中信步而行。 终于停下脚步时,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惊蛰馆附近。 此地被池水环绕,夏日清凉,但在这阴沉的冬日光景中却冷风瑟瑟,原本碧色连天的荷叶早已枯萎,岸上草木亦是衰败萧瑟,更显凄清。 姜云舒站在水岸上沉默地看了一会,终于举步往惊蛰馆当中的书楼走去。 可她刚踏上枯枝掩映的小径,就愣住了。 从侧面看上去,这是段窄小的堤坝,也是从岸上连通到水中心的惊蛰馆的唯一通路。而就在这路的尽头站着一个人,他背对着姜云舒负手而立,也不知道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连肩头素色的衣料都被落下的细雪沾湿了一大片,可他却浑然不觉似的。 姜云舒眼底微微酸涩,那些无计消除的愁思忽然就潮水一般再度漫了上来。她刚想要退回去,那人却早有所感似的转过头来。 她只好止住后退的动作,低头道:“师尊。” 含光真人静静地看着她,依然是一副表情寡淡的样子,直看得姜云舒连呼吸的力气都快要没有了,才终于开了尊口:“我之前在这附近见过你,你很喜欢这藏书楼?” 即便无数次告诉自己往日已不可追,但姜云舒在听到他与当初那个人如出一辙的声音时,还是忍不住一阵恍惚,顿了片刻才表现得恭恭敬敬地答道:“是,弟子时常来此读书。” 含光真人又若有所思地沉默下来,半天,没头没尾地低声说了句:“是个好地方,可惜,我……” 他的声音很轻,姜云舒没太听清楚,疑惑地瞅瞅他的脸色,看起来不像是等着自己回答的样子,于是断然地闭紧了嘴。 含光真人却难得的又开了口:“我想去里面看看。”说着,伸手往门上推了一推。 一触之下,大门纹丝不动,但上面木头的纹理却像忽然活过来了似的,聚向他的手掌边缘,隐隐发出青色的冷光,竟是禁制触发之兆。 姜云舒愈发惊讶,同时也不由暗自警惕起来——好好的宴席不参加,杵在别人家禁地门口灌冷风就算了,这会儿居然还一副要强行破门而入的架势,总觉得好像不太说的过去…… 又眼见门上的青色光芒愈发明亮,几乎要透过含光真人的手背,禁制符阵更是开始发出警示一般低沉的嗡鸣声,她心中一急,下意识地扯住他的衣袖,强笑道:“师尊既然想要入内观览,弟子自然不敢阻拦,只是此处毕竟是我族禁地,师尊可否容弟子先向家中长辈禀报一声?” 她仰脸看着含光真人,好像要看出他那张情绪寡淡的脸上背后隐藏的心思似的。 含光真人微微一怔:“……禁地?” 不待姜云舒回答,便意兴阑珊地收回手淡淡道:“算了。” 他说完便转身准备离开,姜云舒也跟着松了口气。 但不知为何,含光真人明明前一刻还好好的,可还没等到迈开步子,身形却猝然一僵,本来就苍白的脸色一瞬间便褪去了所有的血色,惨白到几乎有些发青,他微微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把肺里所有的空气都给咳出来似的,不过片刻工夫,便连身形都有些摇摇欲坠了。 姜云舒吃了一惊,忙上前两步扶住他。 她个子太矮,手臂只能揽在含光真人腰间,勉力撑住他的身体。而就在碰到他的一瞬,她却差点抓了个空,那一身飘逸的长衫竟仅仅是用来撑门面的,而里面裹着的好像只剩了一截硬而脆的枯枝。她脑子里便忍不住又浮起三年前那个匪夷所思的念头,总觉得只要她用的力气稍微大一点,他那过于消瘦的身子就随时都会折断似的…… 她被自己这个念头吓着了,一抬头,却正巧看见含光真人捂在嘴上的那只手指缝里透出一痕殷红的颜色。 姜云舒面色大变,手上略微加了一点力道,沉声问:“师尊这是旧疾还是新伤?可要弟子去寻人来?” 含光真人不知是不是难受得说不出话来,仍只是弯着腰一声连一声地咳嗽,指间的红色慢慢地顺着手背淌下来。 姜云舒既焦急又无奈,想去叫人,却又觉得不便把他一个人扔在这,只好祭出青玉笛,试图把他扶到上面去。 可这个时候,含光真人却好像恢复了几分神志,用力挣开姜云舒搀扶的手,往旁边踉跄错开几步,重重靠在墙边老树上,按着胸口低低地喘息起来。 姜云舒跟着站起身,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便沉默地候在一边。 含光真人歇了好一会,总算把咳喘止住了,整个人却比白露苑枝头的几片残叶摇晃得还厉害,他在袖子里摸了几下,微微皱了皱眉毛,看向姜云舒:“你有帕子么?” 他说话的声音极低,有气无力的,似乎很是疲惫。 姜云舒刚要回答,便听见小径尽头、池塘另一边传来了几声嬉闹。这附近地势空旷,声音便传得极远,人还有一段距离,声音倒是已经先传过来了。 含光真人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刚缓过来一丁点血色的脸就又白了下去,他左右看了看,像是想要找个能够避开来人的法子。 然而这时候要画隐匿阵法已经来不及了。若要避人耳目地离开也十分困难——姜家上空设有禁制,御器升空顶多也就能到一丈多高,简直跟个挂在半空的灯笼似的显眼,而这里又恰好正是水中央,待对方走近了,小径两旁的几行树根本遮不住身形,除了变成只王八往池塘里一钻,便再没别的路可走。 姜云舒实在不明白,不过几个小东西而已,值得为了躲他们而闹出这么大阵仗么? 但含光真人显然和她意见不同。 他情急之下,居然攀着树干往临水的地方走去,好像真打算藏进冬日冰寒刺骨的池水里。 姜云舒觉得这举动十分匪夷所思,既担心又很不厚道地想笑。可就在这当口,含光真人忽然脚下一虚,狠狠撞到了侧面横出来的枯枝上,撑在身前的手腕被划出了长长一道口子,血立刻渗出来,把衣袖染红了一片。 姜云舒不由压下了看热闹的心思,赶紧追过去将人扶住,低声道:“听起来应该是我的几个族弟,师尊若不想见他们,我去和他们说一声、让他们暂避一阵子就好了。” 含光真人闻言,神色复杂地看看姜云舒,手里却仍抓着一根碗口粗细的树枝,低低喘息道:“不可。上次我来就被他们撞见了,不能再让旁人察觉我来过。” 姜云舒第一时间就察觉了这句话中的蹊跷之处,有心想问“他们”是谁,却也知道此时不适合深究,隐隐的危机感令她当机立断道:“既然如此,师尊随我来!” 她说完,便回过身单手在空中画了个咒印,凌空向前一推,那闪着微光的咒印就向惊蛰馆紧闭的大门飘了过去。就在咒印和门接触的瞬间,大门顺势而启。 身后虽然仍看不见来人,但少年人高亢的笑闹声已经很接近了。姜云舒不敢再耽搁,她百忙之中往后瞄了眼,压低了声音:“进去避一避吧,里面有书架遮挡,他们未必会注意到。” 含光真人深深看了她一眼,并没做声,却很顺从地开始往藏书楼里头走。他许是病中乏力,每一步都走得十分吃力,仿佛随时会倒下去似的,姜云舒被他急出一脑门汗来,简直想把人扛起来拖进去算了。 好在总算赶在那几个少年从水岸边转过来之前躲了进去。 含光真人刚绕过第一个书柜,便浑身虚软地跪倒在了地上,他虽消瘦,但毕竟也是个成年男子,便光是一身骨头也有些分量,这一下子差点把姜云舒也给拖倒。 而无漏偏逢连夜雨,正赶在这要命的时候,他又嗓子发痒似的轻轻咳嗽了几声,别过脸去,拿袖子垫着吐了口血。 姜云舒眼前一黑,觉得真是流年不利,怕什么来什么,要是这位祖宗真在这禁地里头弄出声响被人揪出来,她就再也别指望查出姜沐当年的事了,用不上盏茶工夫,怕是她就能直接被扫地出门。 她便只好抓过含光真人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半扶半背地顺着楼梯往上走,一边走一边深恨这消瘦的男人个子太高,实在碍事。 不多时,那几个少年已推门进来了。 姜云舒也走到了楼梯的最上面一阶,不由自主地把手搭在身后的门上。 她全身绷紧,眼睛紧紧盯着楼梯下方,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地把身后的那扇门推开一线,像只小灰耗子似的蹑手蹑脚地溜了进去。 藏书楼的一层和二层皆向姜家所有子弟开放,姜云舒瞥了眼依旧半死不活的含光真人,知道眼下情形不妙,便不打算赌那几个熊孩子不会到二层来,而是一不做二不休地,直接把人带到了三楼收藏秘典的房间。 含光真人也不知道得的究竟是什么病,咳嗽得都快断了气,脸上一片惨白,连嘴唇都是灰白的,唯有一双微微低垂的眼眸愈发幽黑得吓人。姜云舒扶他坐到地上,一错眼见到他这副样子,忽然就莫名地觉得有点熟悉,好像曾几何时在见到过似的。 她便自嘲地笑了笑,明明两个人一点都不像,可她就是忍不住胡思乱想…… 约摸过了一刻钟,从楼下传来的凌乱脚步和说笑交谈的声音渐渐低下去,那几个少年似乎找到了所需之物,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姜云舒心神一松。 她站起身来,尽量平静地问道:“师尊此时好些了没有?我那几个族弟应该已经离开,若是方便的话,现在咱们便可以下去了。” 含光真人却仍半阖着眼,纹丝不动地靠着百宝阁养神,他间或掩口咳嗽几声,可见还是清醒的,但就是不开口说话。 姜云舒被他给磨得快要背过气去,终于忍不住把那套义正辞严的说辞抛了出来:“师尊或许不知,此处乃是姜家禁地,除本家之人少数子弟以外都不准入内,今日虽是从权,但依然是违背了族规……” 含光真人默不作声地听到此处,终于敷衍地哼了一声,那双幽黑得仿佛能把光都吸进去的眸子微微抬起来,似笑非笑地觑着她,轻声道:“敝帚自珍。” 想了想,又慢吞吞地吐出句话来:“好像谁稀罕这点破烂似的,真是有出息!” 姜云舒给气得够呛,还没说完的话硬生生地给憋了回去,心里愤愤地想:“早知道你这个德行,就该把你扔到池子里喂鱼!” 她正在腹诽,又听对方淡淡道:“行了,别哭丧着脸了,我问你,你把那几根鬼钉子放哪了?” 什么?! 姜云舒猛地抬起头,心脏像是漏跳了一拍,全身都血忽地一下子冲到了头顶,仿佛下一刻就要把她的脑子炸开!而她却只能死死盯着含光真人,张口结舌地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第21章 21 含光真人横了姜云舒一眼,表情十分不耐烦,好像已开始后悔自己怎么收了个蠢不可及的徒弟,好一会才又有气无力地重问道:“问你呢,把那几根钉子放哪了?” 他眼皮微微一挑,讥讽道:“可别告诉我,你蠢到把那玩意随手扔了!” 姜云舒觉得自己有些打晃,下意识地攀住百宝阁稳下身体。 含光真人似乎很是腻歪她这个样子,撑着墙慢慢地站起来,抬头打量了一番嵌在百宝阁顶端的夜明珠,吩咐道:“你把它打开。” 他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但姜云舒却立刻听懂了。 他指的是那间尘封于惊蛰馆中的密室。 姜云舒瞳孔骤然紧缩,眉锋上挑,她并没有依言而行,反而渐渐沉下神色,不露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背在身后的右手也暗自捏了一个咒诀。 仿佛有个轻轻一扯便能让纠缠成一团的迷思都明晰起来的线头摆在她眼前,可她却连碰都不敢碰,宁可去相信任何退而求其次的解释——哪怕这种解释代表的只可能是威胁和阴谋。 含光真人等了片刻,没见着动静,眼角余光轻描淡写地扫过来,而后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嗤笑,不耐烦地催促:“等什么呢?一间破屋子罢了,里面的东西全卖了也不值两贯钱,还怕我跟你讨回来不成?” 姜云舒一怔,藏在背后的那只手僵住,指甲戳破手心的同时,好像也有一根刺狠狠地戳进了心里。 半天,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说什么!……讨回来?” “讨来”和“讨回来”不过一字之差,意思却全然不同。 姜云舒便意识到,她的自欺欺人可能终究要到了头。 ……竟然真的不是巧合啊。 只不过,当初幻境之中发生的一切,还有那些在弥留之际勉力留于纸上的字句……那个自称为十七的男人明明应该是世人难及的隐忍而又温柔,怎么会变成眼下这个样子? 似乎看穿了她的念头,含光真人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不耐道:“怎么,没听说过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么?你总共才跟我说过几句话,就知道我是怎么样的人了?” 说着,往前逼近了一步。虽然他看起来虚弱不堪,半袖染血,但却仍给人一种极强的压迫感,而他只是讽刺地笑了笑,就好像曾经司空见惯了似的,嘲弄道:“我知道了,你莫不是也被我那张脸给哄了罢,啧啧,怎么样,看到我现在这副尊容后悔了不曾?” 他的目光在姜云舒脸上逡巡了一圈,挑挑眉,简短地评价:“愚不可及。” 姜云舒脑中“轰”地一声,方才那些涌上头顶的热血猝然炸开,然而散落开来的却并没有哪怕一丝的痴迷与欣喜,反而好似全都化成了夹杂着冰碴的冷水,浇得她骤然清醒过来。 确实,她对那个人的所有了解,也不过是短短几句对话之上的无端猜测而已,如今,一厢情愿的猜测被现实否决,就好象是个温暖而惬意的美梦被打碎了一样,剩下的只有乏善可陈的真相。 她的嗓子干得好像脱了水的树皮,仿佛马上就要裂开,却强迫自己站直了,将干涩的声音压平:“事关重大,请恕弟子再加确认,当初师尊身负两重毒伤,又勉强割裂元神,如此是怎么……” 含光真人面上的不耐烦之色更重,咳了几声,怫然道:“我没被那鬼钉子弄死,现在倒快让你烦死了。你问我怎么活下来的?管你哪门子的事——你是打算让我在这伤春悲秋给你写部血泪史拿出去卖钱还是怎么着!我就问你,到底帮不帮我把密室打开?” 他手中一用力,把那夜明珠给抠了下来。 姜云舒知道他现在的状况大约不适合动用灵力或做剧烈动作,不然也不会让她代劳开启密室。她虽心头郁结不得疏散,但人已渐渐冷静下来,便上前一步,止住含光真人的动作:“师尊身体不适,还请安心少待片刻就好。” 迈出这一步,两人便都站在了本就不大的百宝阁正前,她几乎能感受到对方微凉的气息,可也就是在这一刻,她却又觉得她和那个人之间却又分明隔了一道天涯,而这距离,大约穷极她的一生也再无法跨越了。 姜云舒忽然觉得有点好笑——这可不就严丝合缝地印证了她当日悟出的“无常”么! 她把发辫甩到身后,借着含光真人指间夜明珠散发的光芒三两下便攀上了百宝阁顶,回头低声问道:“师尊可需搀扶?” 含光真人并没立刻回答,他靠在百宝阁上,仰头望着那扇悄无声息地浮现在半空中的古朴木门,一双常常微敛着的眼中有转瞬的恍惚,又很快地恢复如常,像个慵懒的帝王似的抬起没受伤的那只手腕。 即便已经被开启过数次,但那间密室依旧如同被尘封了千年万载一般,连飘荡着浮尘的空气都沉凝厚重得令人几乎难以承受。 姜云舒把夜明珠塞回去的时候,含光真人就已推开了她的手,自个扶着墙晃晃悠悠地走了进去。 他停在桌边,低头凝视了脚边那一大滩干涸的血迹一会,苍白的嘴角生硬地牵起来,双手不由自主地按在胸口上,仿佛当初迷心钉带来的伤口又开始疼痛似的。 姜云舒那颗尚未来得及修炼到七情不动的心就没出息地又开始刺痛起来。 含光真人却并没有被那些虚幻的痛觉纠缠太久,不过几息的工夫,他就松开手,扶着椅背坐下来,仔仔细细地将桌上歪倒的笔架摆正,又把剩下几张沾了血迹却没有书写过的纸张收拢好、放在一边,然后忽然想起来了什么,弯下腰在桌脚边上叩了几下。 一小片木头随着叩击脱落下来,露出里面狭小的中空部分来。 那里头好像有什么东西,含光真人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把它拈出来放在桌上,又展开包裹在外面的一层褪色绸布。那东西这才显露出全貌,是一副卷起的人物小像,展平也不过巴掌大,却纤毫分明,栩栩如生。 姜云舒忍不住凑近了细瞧。 那纸上画的是个十八九岁的女子,长相倒不是太出色,但一双眼睛却深潭似的,既幽深又水光潋滟,即便只是笔墨勾勒出来的,也能让人衷心赞一句明眸善睐,更不知其本人又是如何风姿了。 含光真人却低低地苦笑出声,那张经常情绪寡淡的脸上竟然显露出几分苍凉来。他目光沉沉地最后凝视那幅画一眼,单手按在画上,缓缓地自上而下拂过,那经历了上千年的尘封也未曾损毁半分的小像,便无声无息地在他手下化成了齑粉。 做完这些,他像耗尽了力气似的向后靠在椅背上,眉间那些带着讥讽的锋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难掩的疲惫。 良久,他才瞅瞅姜云舒:“好奇?” 姜云舒在听到他声音的时候,心中好似又蓦地被蜂针蛰了一下,却立刻不动声色地把那点微小的涟漪抹平,居然十分出人意料地笑了下,平淡却又十足光棍地答道:“可不是么,探听别人的秘辛是女人天生的爱好。” 含光真人嗤笑:“就你?毛都没长齐呢,还女人。” 姜云舒:“……” 果然刚才还是应该把他按进池塘里淹死算了! 含光真人却出人意料的并没有吊胃口的习惯,拍了拍手上的纸灰,淡淡道:“那是我当年的梦中情人。” 姜云舒继续默然无语地怅惘自己那点不如喂狗的懵懂情怀。 随后她就意识到,原来含光真人并不是个少言寡语的人,他不说话,仅仅是因为脾气坏、懒得搭理人,而他想说话的时候,简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不仅话多,而且随便挑出来一句就能把人噎个半死。 这会儿他休息了半天,脸色比之前好看了许多,便四处打量起来,目光落在满是血迹的床上的时候,轻轻“咦”了一声:“不对啊,我记得我是死在桌子这的呀?”又一错眼,瞧见床上端端正正地放着的小盒子,便轻笑道:“这又是什么东西?我的骨灰盒子?”语气轻描淡写得仿佛在说与己无关之事。 姜云舒当日确实将那些尸身散成的微尘收拢送了回来,但此时却不想多提,只挑拣着回答了最初的问题:“十几年前我爹误入密室,大概觉得你可怜,就搬到床上去了。”然后在心里补了一句——现在想来真是多余。 含光真人闻言怔愣了片刻,才忽然轻笑出声:“真没想到。”顿了顿,又托着下巴笑道:“也算是有其父必有其女了,都跟你们家老祖宗一点也不像。” 姜云舒心中一颤,想到那场年代久远的血腥杀戮,就又心绪沉重起来。 含光真人似乎看出她的心思,不甚在意地摆摆手:“天底下就没有什么是长盛不衰的,兴亡更替再普通不过。虽然我那些亲人都是好人,不该落得那么个下场,但你也该知道,我在意的从来就不仅仅是姜家没了,而是……” 他说这话时的神态恍惚又与玉玦之中那缕残魂奇异地重合了起来,但接下来便话锋一转,嗤笑道:“何况冤有头债有主,就你们家现在这仨瓜俩枣的后人——比如你那个老古板的伯父,连当年的那笔烂账都没听说过,我就算为了寻仇,狂性大发地把他们都给砍了,能有个屁用!” 姜云舒被噎得脸都快绿了,再怎么看得开,眼见着当初那谦谦君子的幻象被残酷的现实冲刷得连个渣子都没剩下,实在也令她无法不介怀。 她正在闷闷不乐,就又听含光真人重提起曾问过的那个问题:“你把那些恶心人的钉子藏哪了?” 姜云舒把思绪收回来,微微叹了口气。 她这回没有避而不答,听他问起,便立刻把从不离身的小巧乾坤囊从衣襟里面取出来,从里面掏出来几根黑沉沉的迷心钉来。 含光真人在瞧见那些钉子的时候瞳孔骤缩,不自觉地抓紧胸口,身子也往后仰去,撞在椅背上才 “嘶”地轻轻抽了口气,干巴巴地说道:“给我吧。”像是怕姜云舒提出异议似的,又难得地正色解释了几句:“这不是什么好东西,虽然搁在乾坤囊里,但毕竟也是带在身边,你现在青阳诀尚未小成,和这东西接触一时无碍,但若时间久了,阴秽之气难免侵入身体,怕是会损害元神。” 姜云舒知道这是为她着想,并没有一口拒绝,但还是反问:“那你呢?你就不怕这阴秽之气损伤元神了?” 她一不留神就忘了用尊称,随意称呼起来。 而含光真人也并不在意这些事,他靠在椅子里,把自己窝得像一只懒洋洋地睡午觉的老猫,漫不经心地笑了笑,目光有些涣散地投向虚空之中:“反正我的元神已经不全了,早晚都有吹灯拔蜡的那么一天,不过是早几天和晚几天的差别罢了,有什么好怕的。” 他那如同松风夜雨般清澈淡然的声音因为被压低而显出一丝沙哑,整个人都仿佛沉浸在了回忆之中:“你既来过这里了,也就该知道,我当初本来是想把那些破事都写下来的。但写到一半,突然想起来,世事兴衰无常,后人看到了这些东西的时候,大约青阳诀早已经失传了,这可怎么才好……” 这是他第二次提到兴亡之事无常了,比起之前的轻描淡写更添了几分无可奈何的沉重。 姜云舒敏锐地从中捕捉到了什么,不由沉默地挺直了肩背。 含光真人含笑看了她一眼:“不用那么端着,都是些老黄历了,我随便一说,你也就随便听听,当解闷了。”便淡淡继续道:“神农血脉也好,姜氏的传承也罢,是续是断都有天意,不是我拼尽一己之力就能更改的,但我不愿意看着那鬼东西再没完没了地害人——就算是再混帐的人,也不该受那种苦楚……” 他勉强勾了勾嘴角,闭上眼,似乎不愿意想起当时的场景似的:“我知道不能让唯一能克制它的青阳诀失传,却也没有别的法子可用,思来想去,只好抓了放在桌上的一个玉摆件,打算割裂一部分元神封存在里面,只可惜当时我伤得太重——”他短促地笑了声,自嘲道:“反正比现在这副德行惨多了,手下力道也没个谱,一不留神把那玩意给弄碎了,就只剩了一小块,勉强把一丁点残魂塞进去,再想设个固魂阵都做不到,幸好我运气不错,魂力消耗殆尽之前就碰见人来了。” ……这也叫运气不错? 姜云舒听得毛骨悚然,她完全无法想象,一个人要有怎样的坚持和信念,才能够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元神撕裂,那该有多疼! 更何况,元神之于修者的意义重大,甚至更超越普通的魂魄对世俗中人。 如今人所共知,修者入门的凝元期便是将属于凡人的魂魄中的浊气剔除,凝炼出元神,只要元神不灭,便有可能受法术符阵辅助而带着记忆重入轮回,继续修行。但同样的,元神也是修士最为脆弱的一部分,一旦受损,因其过于精纯,违反荣枯生灭之理,便很难如同凡人一般在轮回转世之际由天道之力修补完全,反而会随着时间推移而加剧损耗,直至完全湮灭。 姜云舒虽然修为不高,但对这种最浅显的道理还是明白的。她张了张嘴,却又觉得时至今日,无论再说什么都是于事无补,就又尴尬地沉默下来。 懒洋洋地讲故事的含光真人便笑了:“我还没死呢,你摆这么一副哭丧的脸是要给谁看?”他想了想,又说:“再说了,我这条命本来就是白捡来的,活一天赚一天,还能做点想做的事情,该高兴才是。说起来,也得谢谢你——那几根钉子虽然没能完全结成困锁元神的阵法,但终究还是产生了些作用,害得我转世之后也偶尔为其所扰、神智不清,直到你把那几根鬼东西弄出来才彻底好了。” 姜云舒便想起,当初她也是在取出迷心钉的时候才发现,钉在他体内的总共只有八根钉子,七根钉在胸腹重穴,最后一根却像是仓促射出般斜刺进了后心。 含光真人似乎是个把自己的血泪摊开了给人看也只当有趣的人,但却又十分讨厌旁人的怜悯,他刚一瞧见姜云舒眼底那点同情之色,便脸色一寒,本已渐渐归于平和的语调又忽地锐利起来,挑眉哼道:“有闲心还是多操心点自己得了,我现在没法提升境界是因为旧伤,怨不了人,但你本来看着就蠢,再不努力点,以后要是二十年内不能结丹的话,就别说我是你师父,我丢不起这个人!” 他似乎没什么心情等姜云舒伤春悲秋,很快地,脸上又显出了惯常的不耐烦,啧了一声,站起身来:“行了,满足完你的好奇心了,我也重游完了故地,赶紧走吧,等会那边填饱了肚子就该到处找人了。” 时人求而不得的以灵植灵兽为食材精心烹饪而成的宴席,在他眼中也不过就是填肚子的东西罢了。 姜云舒只好哭笑不得地感慨,她这便宜师父也不知究竟是过于清醒还是生性倨傲,又或可在两者之间游转自如,总而言之,实在令她这等凡人自惭形秽。 第22章 22 再出现在人前时,含光真人已经止住了要命的咳嗽,换过了衣裳,手臂上划伤的地方也敷了药,除了脸色白得跟鬼似的,便再看不出什么过于异常之处了。 他大约是把一整天份的话都对着姜云舒说完了,便重又沉默下来,一眼看上去简直像是个谨言慎行的正经人似的。 玉容真人便自然而然地继续误以为这是个软柿子,见到这新出炉的师徒俩一起出现,那双勾人的桃花眼便意味不明地在姜云舒脸上打了个转,目光中虽然没有什么明确的恶意,但其中总像是含着些粘腻湿冷的东西,令人几乎要冒出鸡皮疙瘩来。 姜云舒下意识便想往后错一步,避开她的审视。 耳中却突然听到一句有气无力的传音:“站直了,那丑货能活啃了你还是怎么着?缩头缩脑的成什么样子!给我丢人!” 紧跟着,一只冰冷的手便抓住她的肩膀,把她硬生生往前推了三尺。 含光真人在她身后轻描淡写地问道:“鹤语真人打算何时启程?” 姜云舒便想起来,几大门派出来选弟子,未必会草草收上一两人就打道回府,说不定得一气拎回去好些个,再慢慢从中培养最合心意的当作亲传。 鹤语真人本在与姜淮说话,闻言笑道:“老道那个小师妹头一回收徒弟,请我来帮她掌掌眼,说不得还得多跑几个地方,不过倒也不急在一时,云岫这孩子入山几年难得回一次家,让他多待几天也好。倒是方才听玉容师妹的意思,今天下午就要启程了。” 含光真人还没说话,便听那仙乐门的妖娆女修冷冷笑道:“我本也不想再多折腾,可惜啊,谁让我看上了的孩子偏偏瞧不上我呢!” 姜云舒脾气好,但并不是没脾气,她本来就在含光那撞了一脑门的晦气,这会又听这萍水相逢、连话都没正经说过两句半的玉容真人也不知吃错了哪门子的药,居然没完没了地针对自己阴阳怪气,便忍不住脸色一冷,把那点为数不多的恭敬全都给收了回去,权当听狗放屁了。 玉容真人大概是个只需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人物,传闻中名门大派的高人风范一点也没学到,反倒是唯我独尊学了个十成十,见状一拂袖,脸上的冷笑竟显出几分诡谲来。 可还没等她有所动作,含光真人便又张开了他那张能气死人的乌鸦嘴,面无表情道:“瞧不上你就对了,丑人多作怪,她要是瞧上你,我倒该瞧不上她了——清玄宫又不是善堂,不收眼瞎脑缺的蠢货。” 姜云舒听得简直想要捂脸。 姜淮更是脸都青了,左看看右看看,觉得哪个人背后的门派他都得罪不起,便索性闭紧了嘴,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再看玉容真人,被说得愣在了当场,她这辈子也没听过谁敢说她丑人多作怪,这会挤兑她的偏偏还是个长相连好看都称不上的痨病鬼,等她醒过神来,还嘴的时机已过,只好气得全身直哆嗦。 到头来还是鹤语真人颇有长者风范地解了围。 玉容真人气得花容失色,好容易得了个台阶,连忙下来,指着含光真人连说三声:“好!好!好!”转身就走,连跟主家告辞的话都省了。 含光真人拢袖站在一旁,眼皮都没抬一下,犹自轻声慢语地教导姜云舒:“做人得知道自己的斤两,别总拿仗着别人脾气好就可着劲的作,万一别人不给你脸,你打又打不过,可不就只能恼羞成怒地跑了,太丢人!记住了么?” 姜云舒瞥他一眼,心道:“就你也好意思说自己脾气好……脸皮怕不是能厚出二里地去!” 含光真人便把她惊悚的眼神当作褒奖,照单全收了。 这之后,也不知是因为要养病,还是准备和鹤语真人同行,含光真人全然不把自己当客人地在姜家住了下来。 然而,他却不急着教授姜云舒什么东西,白顶着个师父的名头,每天要么懒懒散散地坐在池畔小亭里喝冷风,要么就回房睡觉——对于后者,姜云舒一直觉得很是奇怪,人所共知,进入筑基期之后,一般的疲乏只需稍作吐纳调息便可恢复,已不是十分需要睡眠,满天下的金丹修士里头,恐怕也找不出三五个每天照常睡觉的了。 姜云舒便很是疑惑这人是不是又要打着看风景或睡觉的幌子去暗渡陈仓。 可她战战兢兢地观察了几天,却发觉含光真人居然真的十分老实,无论是惊蛰馆还是家学、武库之类的地方,全都连边都没沾过。 她窥探得太过明目张胆,这天终于被忍无可忍的含光真人给抓住了,不耐道:“你要不要给我脖子上拴条狗链,走哪牵到哪?” 姜云舒讪讪耸了耸肩,很是诚恳的说道:“我倒是想,你让么?” 含光真人没料到她居然胆儿肥了,好像看见天上下红雨了似的盯了她一会,蓦地一笑,抬手在她脑门上拍了一巴掌:“滚吧!还用不着你个小东西来替我担心。” 姜云舒刚想问去哪,便见他往一旁指了指:“你们家另外那个小东西过来了,赶紧找他过家家去,别来烦我。” 顺着他所指方向,正瞧见远处姜云岫抱着几册书走过来,看到他们,先是冲着含光真人的方向施了一礼,然后对姜云舒笑了笑。 含光真人没什么表情,姜云舒却听见他好似轻轻地嗤了声,不由诧异道:“师尊不喜欢我家兄长?” 含光真人低头理了理袖子:“小小年纪就一副四平八稳的样子,看着烦人。你赶紧走,别把这么个正人君子招惹到我跟前来,我还想多活几天!”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姜云舒觉得他话虽说得狠,但眉眼间除了不耐烦以外,仿佛竟还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怀念似的。 然而这相聚的时光毕竟匆匆,姜云岫得了师父体谅,是准备在姜家过年的,谁知眼看着到了年底,含光真人却毫无预兆地决定离开了。 连鹤语真人也不免惊讶,委婉地劝了几句,却只得了他这么句回答:“我身子不好,这种活猴儿似的徒弟一个就足够了,再多了我怕折寿,这就直接回门派去。” 姜活猴儿就只好垂着脑袋毕恭毕敬地在他身后磨牙。 可她却也莫名地松了口气,每次在姜家过年的时候虽热闹,但她父母皆丧,说到底也不过是别人家那场热闹中的看客罢了,反倒累得川谷他们几个小心翼翼地照看她的情绪,彼此都不得解脱。 他们启程那天正是除夕之前,云沉天低,阳光压在云层后面,一丝也透不出来。出城不久,眼前便是一片空旷的荒野,当中虽有官道,但除了临近城池的一段,向更远处延伸的部分已经被掩盖在了薄薄的雪中,和灰白的天际连成一片。 姜云舒深吸了一口寒凉的空气,忽然想起了六年多以前,她还是个心头满是愤懑与惶恐的小姑娘,就那样突兀地被父亲从本以为要生活一辈子的小村中带走,途经许多全然陌生的村镇,然后越过这一片仿佛不见边际的旷野,直到最后,在荒野的尽头,一仰头就望见夕照之下城墙高耸的旬阳城。 犹记得,那时候父亲虽然微笑着,眼神却如周围的景色一般的萧索。 他说,以后等着她的,只怕都不是什么好事了。 如今她再一次驻足在这里,却已与父亲天人两隔。回头想想这些年经历的种种,果真正如当年他所预见到的一样。 她正在出神,忽然听含光真人不耐烦地催促:“发什么呆呢,还不快上来。” 姜云舒寻声望过去,这才发觉含光真人已踏上了一叶长不足丈的小舟。 说是“一叶”,确实名副其实,那小舟通体薄碧,正像是一片柳叶,离得近了甚至能看到舟身上如叶脉般的脉络散发出的莹然微光。 姜云舒还在细观,又被催了一回,连忙也跟着跳上小舟。 含光真人站在船头,手中托着个巴掌大的白玉罗盘,眉头微微皱着,似乎在计算方位。 姜云舒刚要凑过去瞧个究竟,脚下小舟就突然毫无预兆地腾空而起,飞快地转了个弯,向西南方向飞驰而去。她一下子站立不稳,差点跌下去,下意识地扯了含光真人一把,还没稳住身形,就听“嘶啦”一声,紧接着又往后仰去。 她瞬间惊出一身冷汗,心道不好,赶紧去摸腰间挂着的青玉笛,但还没摸到,就觉得手臂一紧,随后腰间被稳稳揽住,待她重新站定才松开。 含光真人退开半步,屈膝坐在小舟上,回身把那白玉罗盘搁在船头的凹槽之中,这才整了整被扯破的衣襟,似笑非笑地瞅了姜云舒一眼:“乖徒儿,刚到没人的地方就这般迫不及待了么?” 姜云舒噎住,觉得自己当初真是中了邪才会觉得他是个端方君子,只好有苦说不出地咽下一口老血,道谢的话卡在喉咙里,一声不吭地趴在船边看云去了。 与俗世之人幻想中充满祥云仙芝的阆苑仙宫全然不同,清玄宫地处白栾州最西方的荒僻之地,再往西便是绝壁汪洋,其他几边则被石林荒漠环绕,连寻常的鸟兽都难得一见。据传清玄宫立派于极古早之时,算来应当至少有万余年,即便是从声势壮大计起也不下几千年,却一直没有人能够猜出这么一个传承悠久的名门大派为何甘愿偏安一隅。 姜云舒随着含光真人一路西行而来,连日见到的都是再平凡不过的山川景致,此时初见耸立如塔的怪石,立即被其吸引了注意,正在感慨造化神妙,忽地觉得天色骤然阴沉了许多,连拂面而过的风都更凉了几分,仿佛裹挟着浓重的水汽似的。 她连忙向风起之处张望。 那却并不是预想中的阴云。放眼望去,目力所及之处,一座奇峻险峭的石峰拔地而起,几乎遮天蔽日一般耸立在前方,从峰顶和山腰各有几条飞瀑湍流而下,撞击在嶙峋的怪石上,碎溅成四散的水雾。 而就在这些怪石和飞瀑的的掩映下,依稀可见亭台楼阁之势。 虽然尚有一段距离,但凌厉却又浑厚的气势已然扑面而来。 姜云舒满心震惊,猜测这大约就是清玄宫所在了,正打算询问含光真人,却见他屈膝半躺在船头,好似厌烦那一阵阵随风而来的冰凉水汽似的,用袖子遮住脸,翻了个身。 叶舟虽稳,但速度并不很快,又过了约摸两刻钟,才终于靠近了那奇伟无比的石峰,含光真人也终于睁开眼睛,漫不经心地整理了下被压皱了的衣袍边角,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张纸笺来,随便折了几下,然后一扬手。 姜云舒就看到一只身形纤巧的竹青色小鹤拍着镶银边的翅膀,向山腰的方向飞走了。 不多时,从小鹤消失的方向渐渐显露出几个御剑的人影来。 那几人既有壮年人样貌的,也有看起来像是青年的,却皆是一身青色道袍,恭敬地停在含光真人的叶舟前方,分列成两派,一齐行过礼,为首的那个青年人才笑道:“未料到含光师叔今日回来,让师叔久等了。” 含光真人半敛着眼帘,淡淡“嗯”了一声。 那青年似乎早已习惯对方的冷淡,神色分毫不变,仍然谦逊地笑道:“这位想必是新来的师妹了?”与姜云舒打了个招呼,才又转向含光真人:“松壑师祖前日又闭关了。他老人家闭关之前嘱咐师叔,若是有什么事情,去找陆师伯就好……” 含光真人没听他说完就又催动叶舟,风驰电掣地把那一行人甩在了后面。 姜云舒望着他挺直得不同以往的削瘦背影,心里若有所感。 果然,当两人在落了一层灰尘的院子里站了半盏茶的时间之后,才终于有深蓝色衣装的低阶弟子急匆匆地赶来,在两人的眼皮底下打扫起来。 又过了一会,方才带人迎接二人的那个青年又出现了,这一回他倒没有笑,反而面带为难之色,低头道:“陆师伯刚刚接手门派中庶务,事情繁多,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住处安置小师妹。既然师叔的院子里还有间空置的书房,不知可否先让小师妹暂居,待日后……” 含光真人没出声。 据姜云舒对他的了解,他这会儿怕是憋足了脾气正要找人开刀呢。 但这时,院门口却突然响起了个冷冰冰的女声:“陆师叔果然忙得很,刚刚还自告奋勇地去替我师父教导看顾灵田的外门弟子呢,当真殷勤得很。只是我就纳闷了,我这妹子好歹也是个筑基修士,陆师叔既然有空去教导外门弟子,却没空安置正儿八百的内门筑基弟子?” 对姜云舒而言,住在哪都无所谓,不过是一副铺盖的地方罢了,也就懒得听那些人扯皮,但门外传来的声音却让她精神一振。 “五姐?” 听到她说话,门口的人推开那传话的青年挤进院中,先是冲含光真人施了一礼,才笑道:“我收到了伯父的传信,知道你也被收入了清玄宫,今天刚得了消息就过来了。”又转头冲一边垂头的青年冷笑一声:“幸亏我来了,要不然你还不知道被这群欺软怕硬的欺负成什么样呢!” 那青年愈发瑟瑟,比与含光真人说话时还紧张得多,可见这些年来姜云颜必定是在门派中得宠的。 姜云舒便略微安下心来,仔细打量姜云颜一番。三年多不见,她身量比当初高了大半头,已脱了幼时稚气,初显女子风韵,却是和当年带走她的那女修一般的艳如桃李冷如冰霜。 二人又叙了一会旧,旁听的那青年修士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两人并非仅有表面交情,今日之事只怕不大好收场了,方要圆上几句,却听沉默了半天的含光真人忽然不喜不怒地淡淡道:“云舒,送客吧。”说完就径自转身回了房间。 姜云舒有点尴尬,但她一点都不想去观赏一个嘴上不饶人的急性子和一只蔫坏的炮仗碰到一起打嘴仗的场面,便先一步拉着姜云颜出了小院,先冲那青年笑道:“有劳这位师兄前来通传消息了,小妹今日初至,改天再向师兄致谢。” 待他走了,才对姜云颜皱眉道:“你这些年连封信也没有,过得可还好么?这脾气怎么比在家的时候还见长了?” 姜云颜白她一眼:“你还好意思说我!”欲言又止了一会,终究还是低声道:“我知道你从小就谨慎妥帖,但此处毕竟不是家中,不是你夹着尾巴做人,旁人就不来找碴的。名门大派什么的说着好听,可哪门哪派没几个恶心人的东西,掌门伤重连年闭关,长老们死的死残的残,就剩下一个丹崖长老忙得团团转,他再厉害也没法把几千人全搁眼皮底下看着……” 她回头望了眼虚掩的院门,叹了口气,声音更低了几分:“以后你就知道了,你要是不硬气一点,就等着和你那师父一起受气吧……” 她冷凝的眉宇间划过几不可察的讽刺神情:“我就是要让那些欺软怕硬的货色知道有我和师父给你撑腰,以后少来拿你当软柿子捏!” 姜云舒虽然觉得单凭含光真人那份能气死人的本事,就不需要别人给他撑腰,但看着姜云颜清丽中隐藏寒意的面容,心中却仍不由泛起暖意。她便展眉笑起来:“行啦,你少操点心吧,再怎么说我师父也是金丹修士,他们再欺软怕硬也不敢做得太过分,倒是你,现在还是筑基期,少给自己招对头。” 姜云颜离家已久,自然不知近年来发生的事情,心中只当姜云舒还是那个性情柔和谨慎的小姑娘,此时见她这般,不由略显诧异,但也把心放下了不少,笑骂道:“好啊,你倒是看得开,算我白操心了!既然你心里有数,那我可就走啦。” 转身走了几步,又想起来什么似的,抿了抿嘴唇,招呼姜云舒过来,愈发压低了声音:“你有事的话还是赶紧来找我,那一位……”她悄悄指了指姜云舒背后的小院子:“这些年来,谁都知道他病得七死八活的,脑子也有点不大清楚,十天里恨不得有八天在养病,根本指望不上!依我看,反正你刚来,还没正式拜师,若是不愿意做他的徒弟,我就去求求我师父……” 姜云舒听到这,心里猛地一跳,莫名地有点闷闷的感觉。来不及细想,已先笑道:“你可别,这边虽然不受人追捧,但也清净,说不定还利于修行呢。何况既然是师尊引我入门,自然是我与他应当有这一段师徒缘分,顺其自然就好。” 姜云颜狐疑地打量她一番,见她不像违心而言,便撇撇嘴:“得,从小就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我又白费好心了。那你好自为之吧,我去给师父办事了,回头我得了空再来看你——可别让人坑了啊!” 姜云舒便笑起来。 送走了姜云颜,她回身推开院门,就见含光真人脸色怪异地站在对面。 她还没开口,含光真人先一步笑了,只是语气发凉,半是讽刺半是自嘲:“怎么?霜华真人可是掌门爱徒,多少人想要拜入她门下而不得,这么大的机缘摆在眼前,你倒乐意跟着我这么个半死不活的废物,小心过几天我就吹灯拔蜡了,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 姜云舒没搭茬,只淡淡道:“师尊何必自轻,那些邪物虽狠毒,但上古世家传承也自有不凡之处,若是你真觉得自己时日无多,干嘛还赶在这时候跑去收徒弟。” 她觉得自己的道理十分站得住脚,却没想到含光真人却蓦地一愣,随后扶着院中石桌大笑起来。 他好像听到了个再可笑不过的笑话似的,笑得前仰后合,眼尾都隐隐泛起了水光。良久,才喘匀了气息,仍翘着嘴角:“我活的时间也不短了,以为什么都见过了,但还真没想到竟有人会这么看得起我——你莫不是还对我上辈子那张脸念念不忘,才一厢情愿地往我身上贴金吧?” 他似笑非笑地静静瞧了姜云舒一会,伸出食指在唇上点了点,忽然毫无征兆地转了话题:“我是不是忘了告诉你,我当年其实是个让人惯坏了的败家子,不学无术又每天惹祸鬼混,就连家传的青阳诀都是学得最差的,除了一张脸以外,就再也找不出一点可取之处?” 第23章 入师门 一转眼,姜云舒入门已有十来天。 但门派中事务繁杂,那位主事的丹崖长老据说忙得连修炼的时间都没有,于是能够证明新弟子身份的清玄宫剑牌依旧没有炼成,她的行动便被限制在了所居的侧峰。 而喜怒无常的含光真人更是让人一言难尽。 他自从把姜云舒领回了门派,就几乎没再费心搭理过她,权当自己下山挖了盆草回来,勉勉强强地收拾了书房把她往里一扔,便任她自生自灭去了。 姜云舒敢怒不敢言,百无聊赖之下被憋得到处乱转。 虽然清玄宫所在的合虚山远观山石嶙峋、满目荒芜,但身处其中便能发现随处都散落着星罗棋布的湖泊和幽潭,附近亦偶尔可见珍奇花木点缀岩壁与湖畔,常有云雾氤氲其间,景色绮丽不似人间。 然而,即便是这样清净优美之地,也不是真的一派平和的仙境。 有人的地方,从来就少不了各种小道消息,尤其当这些半真半假的闲言碎语突然多了一批新听众的时候。 姜云舒便抱着听戏的心态打听到了好些乐子。 据说含光真人脑子不大好——姜云舒听到这话时,就想起他刻薄讥讽别人是蠢货时候的神态了,差点绷不住笑了场——所以当年才会未满月就被生身父母遗弃于山脚,幸得清玄宫一位道号叫做寒石的长老收留,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把这么个痴儿给磕磕绊绊地带大了不说,居然还领上了修行道。 只是可惜几年前他在游历中遇险,虽然强行突破境界结丹才勉强逃过一劫,但却损了元神,而那位对他而言亦师亦父的寒石长老听到消息时正在闭关,一时心神大乱走火入魔,竟就此陨落了。 这瞎话编得起承转合环环相扣,姜云舒简直都要相信了。 但她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态,因为她接下来就听到有人问她知不知道最近的新鲜事——那个脑子不大好用的含光真人居然收了个五灵根的废物徒弟,听说还是在俗世长到七八岁才开始引气入体的,果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绝配。 姜云舒:“……” 她觉得自己还算是个正直的好姑娘,怎么在外人眼里就沦落到要和那么一朵尖酸刻薄的奇葩绝配的地步了? 她虽腹诽,但却并没把这事往心里搁,她再怎么实心眼,到了现在也大概明白过来了,她那便宜师父大概只是因为元神牵绊而察觉到有人传承了青阳诀,所以才勉为其难地下山把她拎了回来以备不时之需。若非如此,便是再大度的人,只怕也未必会有闲心去帮生死仇敌养孩子罢! 这也是人之常情,虽不公平,但这世上又何曾公平过…… 她虽有些委屈,却也没什么怨言,反倒还在某天含光真人问起的时候轻描淡写地笑道:“师尊想多了,我小时候人家就总骂我人贱命硬,搁哪儿都能活得挺好,您老人家就甭操心了。” 含光真人狐疑地瞅了她一眼,似乎不太相信这小姑娘心宽到如此地步,又说道:“你也不用急,等过几年我吹灯拔蜡了,自然有人来接手。” 姜云舒听他说得笃定,却并不想问那个接二手货的倒霉鬼会是谁,反而觉得胸口有些闷,便笑嘻嘻地敷衍道:“我看您老人家好着呢,不是都说祸害遗千年么?” 她刚说完,就觉得不对,连忙轻车熟路地缩了脖子躲到门边,刚掩了半扇木门挡住自己,就听“砰”地一声响,一只茶杯砸在门板上,茶水四溅,杯子掉到地上打了几个转,却似乎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护住了,居然不曾碎。 姜云舒讪讪地把杯子捡起来,刚要耍几句贫嘴,忽然听见一阵零零碎碎的风铃声——说是风铃,其实也不过是几串透明的琉璃珠子,底下拴了几只龙眼大小的金色铃铛罢了。 姜云舒就不动声色地把脏了的茶杯擦了擦,倒扣在托盘里,又捡了一只新的杯子斟上茶,轻轻放到桌上,然后垂手老老实实地退到一边,而含光真人也不知何时敛了神色,脸上又只剩下了那种不喜不嗔的漠然。 很快,院子里就进来几个人。 为首的是个外表接近中年的男子,高矮胖瘦合宜,肤色白皙,五官俊美,一举一动皆舒缓优雅,面上又一直挂着淡淡的微笑,很容易让初次见面的人心生好感,与消瘦淡漠又不修边幅的含光真人相比更是天壤之别。 姜云舒飞快地打量他一眼,也不知怎么就在他身上闻到了一股装腔作势的味儿,便心想,这人单从皮相来看比她那便宜师父华贵不少,也不知一天得保养几个时辰? 那男子温和却又不失矜持地对含光真人打了个招呼,目光又在姜云舒脸上身上逡巡一圈,笑道:“你就是含光师弟新收的徒儿云舒吧,我姓陆,道号无际,算起来是你的师伯,今日前来,是为了通知你明日参加入门仪式。” 他大略讲解了几句仪式时间与注意事项,随后便话锋一转,笑道:“我听说霜华师姐的得意弟子是你的姐姐?” 姜云舒不知他为何提起姜云颜,刚答了个“是”,就听他又笑道:“既如此,倒也方便了。若微师侄住处附近刚好空出来一间屋子,不若你择日搬进去,姐妹两个相邻,也好做个伴如何?” 他笑眯眯的,任谁看了都觉得和善的很。 姜云舒只犹豫了片刻,就摇头道:“多谢师伯费心,不过不必了。”见人疑惑,便露出了个腼腆的笑容,不好意思似的搓了搓手:“虽然我也想和堂姐住在一块,但师父身子不好,我做徒弟的,还是就近照顾他比较安心。” 无际真人目光微微一沉,再看她的时候就添了三分探究,却好似把一脸诚恳的姜云舒看得更加不好意思了,连头都快低到了胸口。 他盯了一会,大概意识到了失态,忙干咳一声,笑道:“你倒是个好心肠的孩子,既然这样,那我做师伯的也不勉强你。”又耐着性子嘱咐了几句,却不知为何,从头至尾竟一直当含光真人不存在似的,连看都不曾看他几眼。 待他出了门,刚刚还貌似羞涩的姜云舒立刻抬起了头,揉了揉脖子:“我说师尊啊,这位陆师伯什么来头,咱们这么个小破地方也值得他算计?” 坐在一边装死的含光真人在听到不经意的“咱们”两个字的时候,低垂的眼帘微微一颤,唇边溢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来:“你觉得他有算计?” 姜云舒见他这样,也不想猜他究竟又回忆起了什么,只满脸无辜地摊开手:“我又不傻,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刚来时,他都忙到要去辅导外门弟子浇花也不肯来咱们这看一眼,现在不过是跑腿传一两句话的事,却眼巴巴地跑过来了,哈,我要是再闻不出来他那一身的狐狸味儿也就别活了!” 她说完,等了半天没听见对方的下一句话,便知道他终究还是没把自己真正当作自己人,即便眼看着她茫然无知地被卷进了什么谋算之中,也吝于提醒只言片语。 她心里就突地冒出一阵火来——算计!算计!到哪都是没完没了的算计!她在姜家的时候,至少身边还有几个可信的人,而现在,连她曾经那么心动过的人,也不过在等着利用她传承的心法,仅仅把她当作个好用的物件罢了! 这阵邪火冒出来,姜云舒只觉被烧得心寒,也没了跟人闲扯淡的心情,转身径自回了房间。 修士在到了筑基期以后,就基本可以辟谷了,但真正这般做的却极少,一来因为美食美酒亦是令人身心愉快之事,修仙可不是为了让自己每天都过得不痛快的,二来,也是因为灵植灵谷有利于滋养肉身与经脉,对修行有益无害。 而相对食物而言,睡眠对修士的影响就弱了许多,高阶修士常常数日乃至数年不眠,每到入夜时即便回房休息,也都只是打坐入定而已。 姜云舒在这一方面也不例外,她平时夜里睡得就少,筑基以来就更少了,无论是心里压着的事情,还是修行的紧迫,都在挤占着她难得的安眠。 屈指而算,自姜沐过世已有六载时光,即便是在重情的凡俗人家中,亲人逝去的伤痛也早该淡去。然而,直到今日,每逢夜深风静之时,姜云舒都忍不住想起早年寄居俗世之时,与父亲相依为命的点点滴滴——她拥有的太少,便忍不住把珍藏起来的那一点时时刻刻拿出来回味。 寻找真相和报仇两件事,便也成了她心底埋藏的执念。 可如今,她却忽然就有点动摇了——她以为自己终于抓到了真相的端倪,可兜兜转转到了最后,才发现自己或许只不过是一颗渺小不堪的棋子,光是身边浅薄的几个伎俩便足以将她困死,而那广阔复杂的棋局,还有执棋对弈的人,则永远只是遥不可及的存在…… 姜云舒黯然叹了口气,渐渐卸去了白日里挂在脸上如同假面似的种种半真半假的神情,表情竟有些空洞。 她一如往日般盘膝坐在床上,却头一回因为心乱而无法入定,索性披衣走到窗边,深深呼吸几次,让寒凉的夜风平息胸口难以压抑的悸动,直到天际微光初现,才关窗坐回去,调息片刻。待到一夜未眠的疲惫被温和的灵力抹去,她睁开眼,用力拍了拍两颊,重新露出白日里最常见不过的盈盈笑意。 她出门时,含光真人已经等在院中了,而且破天荒地穿了件正式的玄色道袍,广袖舒展,腰间束着巴掌宽的同色腰带,勾勒出清瘦而挺拔的身姿,而平日里散漫地垂在身后的乌发也被一丝不苟地束成发髻,用莹润的白玉冠和同样质地的长簪固定住。他容貌在修士当中不算出众,但五官轮廓深刻,此时这副装扮,通身唯有黑白二色,愈发衬得苍白的面容如同寒玉雕成,竟显出了几分罕见的凛冽来。 姜云舒怔了下,心头微微地疼了一瞬,那些难以厘清的思绪仍不甘散去似的,纠缠了她一整夜还不够,这时又不由自主地又冒了出来,令她一时心神恍惚。 含光真人虽不知缘由,但最见不得她那副瞻前顾后的样子,脸色一沉,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眼看着典礼要开始了,你还做什么梦呢,真给我丢人!” 他的声音十分好听,语气却冷淡敷衍,姜云舒心里那点细微的疼就好像被人突然撒了一大把盐,她猛地倒吸一口凉气,搭在胸口的手指尖缩紧,一阵麻木慢慢地泛上来,盖过了其他所有知觉。 她便挺直了肩背,素日里那抹端端正正的浅笑也又回到了脸上。 姜云舒没再去挤那枚叶舟,而是驾起了自己的青玉笛御风而行。一路上见到不少其他新入门的弟子,或与她一般独自御器,更多的则不知道是修为不足还是备受偏爱,都被师尊所携,一并说笑着前往举行典礼的常阳峰。 常阳峰乃是清玄宫所在的合虚山主峰,壁立千仞,直入云霄,山巅巍峨的大殿顶端岚霞拱绕,肃穆瑰丽如同仙阁,其下广场中央已有许多人肃立等待,少说也有二三百,男女长幼皆有,但身上却都是同式的或青或白的道袍,看修为大多是筑基修士,想来应当是所有的内门弟子了。 在广场与主殿之间隔着窄而陡的石阶,两侧皆是青鸟浮雕,或展翅或摆尾,形态各异,全都栩栩如生。阶上殿前端坐着一男一女,身后肃立着大约数十位年貌不一的修士,姜云舒当初见过的霜华真人和无际真人都在其中。 虽人多,然而偌大的广场上竟寂静到落针可闻。 姜云舒跟随叶舟落于广场外缘一处接引石坪,四下环视,方才与她同路的几对师徒都已敛起了笑容,也换上了与在场众人一样谨肃的神情。 不多时,不再有人从四方汇聚而来。便有个青衣女修走到正殿之前,在那坐着的男子耳边说了句什么,然后就又毕恭毕敬地退下去了。 那男子的目光在场内扫视一圈,略抬了抬手。 含光真人便与一众新收了徒弟的修者从大殿正前方拾阶而上,陆无际的寥寥几句讲解显然不包括眼下这个局面,姜云舒不知该不该跟上去,这微一迟疑,便落在了后面,正在不知所措,已见其他新人都跟在自己的师尊后面踏上了台阶。 姜云舒便不由自嘲,幸好人多,让她能有样学样,不然这脸可真是丢到姥姥家去了。 她默数了一下,石阶共有九十九级。踏上了最后一级台阶之后,她便也效仿其他人,跟在含光真人身后,眼观鼻鼻观心地入位站定。 虽有二三十新晋弟子,但接引他们入门的结丹修者却不到十人,姜云舒分明瞧见一个相貌慈蔼的年长女修身后跟了足足六个凝元期的小修童,连她曾见过的那位雁行真人都收了两个徒弟,这么一比起来,反倒就她这里显得特立独行了。 这时,端坐在一众金丹修士中间的那名清隽男子终于站起身来。他缓步上前,目光从面前众人脸上逡巡而过,姜云舒只觉得那目光虽然并不严厉,但却若有实质似的,只不过在她身上略停顿了片刻,就几乎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含光真人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恰好在此时动了一下,把她完全挡在了身后。 那人的目光微沉,在含光真人身上多停留了片刻,而后沉声道:“吾乃清玄宫玄武阁长老,道号丹崖,今日与苍龙阁怀渊长老一同,代掌门见证汝等拜师入门。” 出人意料地,他的话异常简洁而直白,并未引经据典——兴许是顾及一些刚刚从乡野之间择选入门的年幼弟子,略顿了顿,又说道:“我清玄宫立派至今万余载,几经天灾、地劫、人祸,却始终屹立不倒,历代弟子皆以除魔卫道为己任,以上寻天道、下佑苍生为毕生所求,道心所向,虽九死而不悔。汝等今日既入我清玄宫,则须谨记门规,不背正道,不惜己身,不可有一时半刻行差踏错,堕我派清名而令数十代万千殉道先辈蒙羞。” 他清隽的面容并不特别刻板,声音也并不特别凝重,却莫名地就给人以万钧磐石般不可撼动之感,仿佛每一个字都裹挟着一股血汗与气运所铸就的沧桑,要牢牢刻入听者心中似的。 训话极短,几息工夫便说完了。 丹崖长老的表情略微和缓下来,望向身边端坐轮椅之上的清丽女修,见她表情依旧漠然,便也不再强求,依次给新入门的弟子赐了道号。 姜云舒站得靠边,是最后一个。待轮到她的时候,她分明觉出丹崖长老浅浅皱了皱眉头,好半天才意有所指地问道:“清桓,你决定了?” 他的声音中好似隐含怅惘与顾虑,但含光真人却依旧是那副无动于衷的神情,似笑非笑地答道:“便如师叔所言,上寻天道、下佑苍生,道心所向,虽九死亦不悔。” 丹崖长老便又沉沉叹了口气,这才转向姜云舒:“即便是无极之夜,亦有破晓之时,只是在此之前,不知需多少人提灯引火、舍身而行。今日便赐汝道号承明,望汝莫要辜负我与你师父的期待。” 姜云舒学着前几人那般恭敬谢过,心中却隐隐泛起不安。 ——承明? 这世上便有鬼蜮伎俩,却依旧是朗朗乾坤,哪里来的无极长夜?更何况,若是他们真的身处漫长黑夜之中,她不过一懵懂棋子,又何德何能得此看重,以微渺之身承接谁舍生忘死才能传递下来的一线光明? 第24章 比试 清玄宫分内门外门。 身处外门的,通常是资质薄弱的散修,或者是通过不知什么途径得知修仙一事的俗世中人,经过数年一次的考验筛选出来的,也有少许惫懒堕怠或者犯了大错而被从内门贬出的弟子。 不过,虽说被称为外门,却并未真的被当作低人一等的外人,只不过暂未被各位结丹期或元婴期的真人们看中,收于身边亲自教导而已,日常除了一应琐碎庶务以外,每隔三五日便有内门师兄或长辈前来指点。 姜云舒有时候便忍不住觉得,这些外门弟子的待遇,其实说不定比她都还要好上不少。 清玄宫如今有三位处于元婴期的真人,其中掌教真人松壑旧伤始终未愈,十年里有九年半在闭关,怀渊长老在百年前席卷白栾州的便乱当中经脉受创,加上痛失爱徒,从此不问世事,剩下的门派事务便全都压到了丹崖长老身上。 姜云舒隐约觉出这位丹崖长老仿佛与含光真人叶清桓有些背地里的勾搭,她捕捉到了点蛛丝马迹,甚至也曾猜测这事可能与那些鬼钉子有关,但当事人讳莫如深,她便也只能把揣测憋在心里,眼看着叶清桓跟只懒洋洋的病猫似的,白天昏昏沉沉地一睡一整天,可每逢入夜就立刻不见了人影,看离开的方向像是去玄武阁,也不知是去找丹崖长老密谋什么去了。 姜云舒本无意窥探旁人的阴私之事,但奈何叶清桓这么一来就彻底没了教导她的工夫,除了每隔个把月便在出门前神思昏昏地瞧一眼她的修行进展,顺便扔下几篇也不知从哪顺手刨出来的十分大路货的修行心得,让她照着学,便没了下文。 这么耗过了半年,眼看着其他和她同期入门的少年修士们都有了明显进展,就她一个人还在原地打转,姜云舒就是再蠢也觉出不对劲了。 她便气不打一处来。她又没求着叶清桓收她为徒,连她身上的青阳诀心法也不过是个意外罢了,既然他这么想要利用她的能力,为何却连最微小的诚意都不屑于展露出来一点——难道就因为她祖上作了孽,她便连个人都不算,只能做个任人鄙夷的出气筒不成! 姜云舒心里憋了气,行事便孤拐起来,哪怕叶清桓给她的那些修行法门不过是哄小孩子的玩意,她也不挑不拣地全都依照说明修习到毫无瑕疵,其余的时候便没日没夜地练习她在姜家读过的千丝缠水剑诀。她也不知道那千丝究竟是个什么玩意,想来总是种软兵器,便自给自足地把床帐扯了半幅下来,每天在后山桃花潭边上反复演练,偏偏就是再不碰青阳诀,全当没学过那么一篇祸害人的东西。 叶清桓入夜和破晓往返时路过桃花潭边,倒是碰见她几回,却只是皱了皱眉头,便随她去了。 姜云舒便像个哭了半天依旧没有奶吃的孩子似的,愈发气得要命,一不留神灵元外泄,把那半幅床帐给震得比桃花还零碎。 又过了三四个月,带着首徒外出游历的雁行真人回了山,当天便凑到了叶清桓的小院子里,两个人也不知聊什么,整整说了大半夜。 叶清桓便难得地没去寻丹崖长老,而是在凌晨时敲开了姜云舒的门。 正是星沉月落,日出前最晦暗无光的时候,深秋的冷风从半开的门里灌进来,姜云舒虽不畏寒,但却最讨厌冷,便十分不舒服起来,待瞧见门外两个男人皆是一副讨债的表情,活像对黑白无常似的,便连胃里都开始拧着疼。 她不退反进地迈了出去,反手把门带上,淡淡道:“师尊与师伯深夜召弟子,不知有何要事?” 她语气太平静,反倒让人一时分辨不出脸上那点没藏好的神色究竟是过于恭敬还是阴阳怪气了。 静了一会,叶清桓忽地轻咳了声。 雁行这才不情不愿地皱眉问道:“几年前我就问过你,现在再问你一遍,你愿不愿意改拜我为师?” ——这就忍不下去,迫不及待地想要处理累赘了? 姜云舒心底猛地一翻腾,本来以为早已抛开的那些疼和委屈,在这么一个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忽地就又全都冒了出来,泛到嘴里,全变成了说不出的苦。 她便轻轻地笑起来,很是恭谨地行了个礼:“这怎么行?我们乡下有句话,狗还不嫌家贫呢,哪有随便就改换门庭的道理。” 又转向叶清桓,轻快笑道:“师尊放心,弟子便是死,也得死在您老人家的门下!” 雁行真人那张本就不见什么暖意的脸便结了霜似的倏然冷下来,低低哼了声:“你收的好徒弟!若是师父还在,他……哼!” 他没说完便拂袖而去,姜云舒也不知道他哪来的这么大气性,明明自始至终最糟心的都是她才对,便叹了口气:“师尊要是没有别的事,请恕弟子先行告退了。” 叶清桓似乎连日来疲累不堪,连扯淡的闲心也没有,闻言便痛快地摆摆手放了人,好像连多看她一眼都觉得费事。 可姜云舒没料到,该来的终究还是躲不掉。 那场夜半的对话结束没多久,便到了一年一度供门中弟子彼此切磋的时候。 因时常有人下山游历,门派中人未必凑得齐全,加上各人修为及所擅法门皆不相同,便也不曾正式地垒上擂台,更没有什么排名嘉奖的噱头,只是整个十月中,若是有人想要向同门邀战,对方也应下了的话,便会有师长专门来裁判及监护,如此一来,便与寻常喂招不同,双方可以全力一展所长、又不必担心出现严重后果。 一时之间,几乎所有年轻弟子全都跃跃欲试起来,便是当年刚入门的新人也不例外。 姜云舒去旁观了几场,见和她同时入门的几个少年意气风发,无论是输了还是赢了的,全都神采飞扬,像是得了莫大好处似的。她忍不住有点羡慕起来,可想想自己拿得出手的,不过是人家用作启蒙的几篇炼气锻体心得,而这薄薄一层沙土似的基础上,也只长了根她自己误打误撞领悟出来的歪脖子树,便立刻把心底那点蠢蠢欲动给压了下去,自惭形秽地两耳不闻窗外事去了。 但她不去找麻烦,却拦不住麻烦来找她。 十月底的时候,相互约战比试的越来越少,该打的都打过了不止一场,惺惺相惜也快到了头。既然正事做得差不多了,便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动起了歪脑筋,想找个乐子。也不知是谁,这天暗搓搓地从门缝里给姜云舒塞了张战帖,说是见这位小师妹深居简出,不屑自降身价与旁人为伍,想来定然是身怀绝技,于是想来讨教一二,万望赏脸,时间地点但凭她定就好了。 姜云舒看得哭笑不得,觉得这人真是吃饱了撑的。 可好巧不巧地,这天叶清桓居然没睡足一整天,反而半死不活地从旁边丹房出来了,一搭眼见到姜云舒看笑话似的捧着那张明显是战帖的破纸瞧得津津有味,顿时沉下脸:“不许去!” 姜云舒一愣,心道:“你哪只眼睛看出我对这傻不楞登的挑衅感兴趣了!” 但她还没来得及说明白,叶清桓那张乌鸦嘴便又补上了后半句:“也不看看你自己骨头几两沉,真不嫌丢人现眼!” 这句正好戳中了姜云舒的心事。她那点愤恨和委屈陡然膨胀了好几圈,整个人差点没当场炸了,猛地推桌站起来,那实心的石头桌子竟被她推得一晃。 偏偏叶清桓从来不会看人脸色,见状啧了声,一点都不给面子地转身就走。 姜云舒僵硬地戳在原地,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更是几乎把那张战帖给揉烂了。 ——她的喜怒哀乐,她一步步走到今日的坎坷,她多年的执念和愿望,她曾经误生出的幻想和错付的真心,在他眼里不过全是不值一文的垃圾……她就只是个以后对他有点利用价值的负累罢了! 那破石桌仍在不识时务地来回晃荡。 姜云舒一把按上去! 等她的理智重新回笼,那张皱巴巴的战帖已经被重新摊平了。 上面多了两行字——今日酉初,桃花潭。 姜云舒所在侧峰以朱雀为名,上有朱雀阁,不过上一位掌阁长老寒石真人已经仙去数年,生前所收的弟子散居各处,便令朱雀阁附近显得萧疏冷清了许多。 桃花潭便在朱雀阁下,潭水清幽,波面如镜,四周植满桃树,一年四季花开不落,灼灼其华,灿若云霞。 姜云舒记得她那把灵枢剑好像有些娇贵,怕弄坏了,便十分光棍地多系了一条特别长的腰带,拎着剩下那半幅床帐去应战了。 她到时,已有不少人到场,或许是这几天真闲了,居然各路神仙鬼怪都赶来看她这么个无名小卒跟人打架。 再一细看,前来裁判的竟是那位皮相上佳、不笑不开口的无际真人。 姜云舒还没来得及腹诽,便听见周围一阵哗然,毫不收敛的笑声把桃林里的鸟都吓飞了一群。 陆无际也轻言细语地微笑道:“承明师侄,虽是门内切磋,但也毕竟不是玩笑,你这般敷衍了事,只怕……”说着,便瞄向她提在手里的那半幅褪了色的破布,疑惑道:“难道含光师弟还不曾给你备下合用的兵器么?” 周遭刚平息的哄笑便再次爆发出来。 姜云舒在这没完没了的嘲弄之中,居然匪夷所思地渐渐平静了下来,她脸上那些仿佛是羞愤的血色慢慢地淡了下去,只剩下一片细瓷似的冷白,木然地对着陆无际行了个晚辈礼,文文静静地笑道:“师尊说我这点三脚猫的伎俩上不了台面,拿着好兵器也是浪费,随便比划两下就得了。” “哎呀,这话怎么能……” 陆无际还没感慨完,姜云舒便嫌他烦人地截口道:“我今天用的是家传的功法,长在诡谲,这位师兄小心了。” 她这么说了,邀战的少年便也不好再混在人群里起哄,慢腾腾地走上前,施了个同门礼,阴阳怪气地学舌道:“愚兄道号虚真,今天用的是刚学不久的功法,长在……”他回头看了看几个前来助阵的师兄弟,嗤地一笑:“长在打人不太疼,姜师妹别怕!” 姜云舒表情不动,心里却蓦地腾起一股戾气。 两人修为相仿,按惯例同时动手便可,无需让招。 陆无际方做了个开始的手势,姜云舒便轻轻一抖手腕,那条灰青色的破帐子灌注灵元,像是被风鼓起一般,腾于风中猎猎作响。 虚真却轻蔑地勾起嘴角,反而向后跃出丈许,从不知哪里摸出根玉笔来,另一手则是一叠符纸,口中笑道:“可惜师妹这‘兵器’略短小了些!” 兵刃再短,修者的灵元也可藉此凝聚,隔空伤敌。他不过是看出姜云舒年少,没有那般深厚修为罢了,这么一来,便是这条破布舞得再让人眼花缭乱,也终究是个摆设。 而他一边言语戏弄,手上却不停,眨眼间便书好了一张符,抬手疾射出去。 姜云舒眼神一暗,初入道的剑修最易被符修压制。 但此时多想已无益,见他扬手,脚下即刻一点,险险避开那张符,朝斜前方疾冲。 却未料那符竟当空炸开,果然如虚真所言力道不大,但仍在人脸上划了一道口子。 姜云舒脚下微微一错,却未停。 便听虚真又笑道:“哎呀,让师妹这般美人坯子伤了脸面,真是为兄的不是!”扬手又是一道符。 姜云舒见方才符咒威力有限,便眼也不眨地应了上去。 可这张符却与之前不同,方一触及,犹如被一巨石当胸砸中,只觉一股浩然巨力在胸口一震,整个人便倒飞了出去。 陆无际下意识便捏了个咒诀。 但此时,姜云舒手中布帛却骤然坚硬如薄铁,猛地向下贯入地面,硬生生把她身形稳了下来。 她抬袖子抹了一把流到了嘴边的血:“不过如此。” 虚真神色一沉,笔锋游走,接连三道符悬于半空,将姜云舒三个方向封住,想要避开,便只有背后水潭一条退路可走。 他一挥手,三符连射,唇边也不由又泛起自得笑意。 不想姜云舒也同时笑了,那道沾满泥土的青布向上卷住桃树枝干,她顺势轻身而起,在树上微微一点,趁轻身诀之力未竭,再次冲向虚真。 虚真不由一阵心惊,幸而两人相距甚远。后面一道禁符和两道爆裂符方接连触发,他已又画出一张壁障符,将姜云舒阻住。 姜云舒刚一接近那新符激发之处,便觉周遭空气凝滞粘稠,竟像是遇到了一面无形的墙壁似的,连忙抽步向一侧退开。 而那处却早有另一张风刃咒的符纸等着。 陆无际便又开始皱着眉头准备救人了。他虽乐得见叶清桓的徒弟吃瘪,但又觉得看这么个小丫头让人压着打得灰头土脸,实在有点无聊。 旁边也有低低地窃笑声又响起来,他便不由回头瞪了一眼。 可就是这么一错眼的工夫,那些窃笑便猝然换成了惊呼。 姜云舒那自称诡异的招式终于施展开来,一张数尺宽、长不盈丈的破布在她手里竟仿佛一瞬间化成了数不清的青色光影,竟硬生生将近在咫尺炸开的上百道细小风刃尽数挡了下来。 她一抖手腕,将七零八落已不成形的破布掷于地上,再次冲了上去。 虚真捏着符纸的手沁出一点汗来,当机立断又抛出一张落雷符,方圆数丈立刻电闪雷鸣,地面碎石尘土飞溅,遮迷人眼。 姜云舒不得不绕路。 虽是这短短一息工夫,但足以让虚真重新稳住阵脚,他玉笔连挥,眨眼间便又是一连数道符咒,再度将姜云舒逼开。 他喘了口气,并未料到那傻子师叔教出来的五灵根笨徒弟居然也会如此棘手,弱虽弱,却仿佛有一股狠劲似的。 便不敢懈怠,生怕再出变故,各种符咒一刻不停地脱手射出,逼得姜云舒疲于奔命,却半步无法靠近。 她终究还是年少,灵元已明显不足,步法也渐渐慢了下来,手中没有兵器之后,便愈发占了劣势。 开始还能游刃有余地躲过所有的符咒,渐渐地,便时不时地吃上一两下招呼,只能勉强避过禁制咒和足能震伤人肺腑的落石咒罢了。 可她摇摇晃晃的,偏偏就是不倒下也不认输。 虚真都开始有些遗憾自己灵力不足以画出另一张落雷符了,不然这场比斗应当会结束得更利落好看一点。 陆无际也有些无奈,眼看着本以为手到擒来的一场轻松比试演化成了虽高下分明却没完没了的持久战,把人的兴致全都磨了个干干净净。 好容易发觉姜云舒面色苍白,脚下一个趔趄,身上也立刻接连多了好几道血口子,他不由心下一喜,便欲上前调停、宣布比试结果。 谁料此时异变突生—— 好像已然后继无力的姜云舒往前踉跄几步,蓦地一抬眼,竟露出了个鬼气森森的笑容来。 她右手往腰间轻轻一抹,那条额外的腰带一头便被她缠在了手上,随后一蹲身让开落石咒,绕过还没来得及触发的壁障和禁制符咒,紧接着抬手两道灵元射出,提前击碎了数尺之外的爆裂符。 最后一道风刃已无法阻挡,但她反而不退不避地迎了上去,风刃从她左肩穿过,带起一蓬血雾,她却仿佛毫无所觉似的,右手微微扬起,缠在其上的碧色腰带突然绷直如剑,向虚真疾射! 虚真双眼骤然睁大,画到一半的壁障术突然怎么也想不起来下一笔! 他情急之下将灵元灌于玉笔之中,横于胸前,将那条毒蛇似的带子格住。 可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却见姜云舒脸上笑容未散,碧色腰带果然如灵蛇一般,后半虽坚硬如铁,但前面一截却忽然软了下来,顺着玉笔的弧度滑过,在上面一点,顺势往上弹出,死死地缠上了虚真的脖子。 这变故太过突兀,陆无际对上姜云舒阴郁的笑容,心下猛然一惊。 方欲动手救人,面前忽地卷过一道狂风。 这风裹挟着令人惊悸的怒意与威势,似乎能将天地万物一同摧枯拉朽一般,方才那些足以贯穿人体的风刃与之相比,几乎温柔到可笑。 但它最终却仅仅斩断了姜云舒牵在手中的那根碧色的布带子。 虚真失去了禁锢,顿时颓然跌坐,双手握着脖子剧烈咳喘起来。 陆无际连忙过去给他查验伤势。 姜云舒被仍在一旁,一抬眼就瞧见叶清桓面色不善地远远望着她。 第25章 驱逐 身后幽潭依旧清静,桃花林也仍然艳如云霞,但四周围观的人却笑不出来了。 姜云舒松开手,让半截腰带落在地上,慢慢地环视了一圈。 竟有个年纪最小的少年修士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 虽然只是电光石火的一刹那,但他正好站在虚真正后方,姜云舒抬眼对虚真笑的时候,他也看得清清楚楚。那笑容里面没有一点喜悦,甚至连志得意满的情绪都分辨不出来,反而满是戾气,就好像在那个瞬间,她所求的不是胜利,而仅仅是置对手于死地。 再怎么天资出众、聪慧过人,这些少年修士也不过是些在家族里被宠坏了的孩子,父母亲人哪里舍得让他们过早地接触血腥和生死。 便愈发衬得半身浴血的姜云舒简直像是个凶残可怖的疯子。 而这疯子不过眨了眨眼,那些杀机和戾气便像是被洗掉了似的,半面鲜血之下,依旧是那张秀丽得近乎有些纤弱的面孔。 姜云舒目光扫过那群不知人间疾苦的二愣子们,依旧没有什么得色,反而平静得令人心悸。 她最后才望向叶清桓那张气得发青的脸。 陆无际把虚真脖子上的瘀痕前前后后检查了好几遍,确定他不会走着走着突然就掉了脑袋变成个无头鬼,这才站起身来,把腿都软了的虚真也拉扯了起来,指着他的脖子,万分痛心道:“承明师侄,你这下手也太……唉!不过是同门师兄妹切磋而已……” 又少见地沉下脸,转向叶清桓:“含光师弟,你就是这么教孩子的?!小小年纪,出手便这般毒辣,以后可怎么得了,岂不是要欺师灭祖了!” 姜云舒听他倒打一耙听得好笑,心灰意冷地想道:“什么名门大派,正道之首,不过和欺世盗名的姜家一样,里面全是这种货色罢了。” 便连辩解都懒得说一句,转身就要走。 却被一只冰冷的手扣在了肩上。 叶清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的,低头瞧了姜云舒一眼,手上猛一用力,只听一声细响,那错了位的关节便被复原回去。他又扔过去一小瓶药,淡淡道:“先把血止了。” 姜云舒接过药粉,随随便便地往肩上一撒,又倒出来点糊在了脸上,她没好好把血擦干净,这会一涂抹,便成了个满脸花,她也不甚在意,活动了两下刚复位的左肩,便抱臂站在一边。 叶清桓这才分给了陆无际一个眼神,那眼神过于漠然,就好像在他眼里,面前的人根本算不上是个值得一看的活物似的。 而后,他蓦地一挥衣袖,陆无际身边的虚真,连同后面来看热闹的一群少年修士,全都像是凌空被人抽了个巴掌似的,晕头转向地被扇了个跟头,待到爬起来,每人脸上都顶了半边明晃晃的血印子,几乎肿起半寸高。 叶清桓这才拢袖慢慢地笑起来,一字一字慢吞吞地说道:“陆无际,想打个傻子的脸面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我怎么教徒弟更不需要你和这帮蠢物来指点。若你真想不明白为什么寒石长老当初看不上你,就过来和我立个生死令,我送你去下面找他老人家问个清楚。” 陆无际的脸唰地一下涨红,可不过片刻工夫,就又立刻白了下去。 叶清桓三言两语打发了这个绣花枕头,没兴趣继续瞧他表演变脸,也不乐意帮别人教徒弟,便重新把注意力搁在了姜云舒身上。 姜云舒自从最初瞧见他面上怒色开始,就料到早晚有这么一出,觉得反正该出的气也出了,虽然有那么一时半刻是真对戏弄她取乐的虚真生了杀心,但气头过了,倒也放开了。再听叶清桓说的话听起来是在护短,实际上却没有一句话是为了她,便觉出自己大概要倒霉。 可这个时候,往日那些纠缠得她不得安宁的诸般情绪反而沉淀了下来,就像是在她心里有一团火,烧完了之后,就只剩下几点毫无烟火气的余烬。便十分坦然地等着听自己的下场,甚至还有余裕笑了笑。 叶清桓差点没被她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噎个半死,只觉方才对着陆无际那天天出来恶心人当有趣的王八蛋都没生这么大气,盯了姜云舒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你可知道错了?” 这话太不痛不痒,姜云舒便浑不在意地嗤笑了声:“师尊说我错了,那我就错了呗。” 叶清桓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可能自己上辈子做的孽太多,才碰着这么个混帐玩意,气得额角“突突”地跳,恨不得也给她一巴掌,骂道:“你还觉得委屈?我怎么和你说的——我明令你不许应战,你全当耳旁风!同门切磋,点到为止,就算他是个下三滥的东西,还轮得到你下杀手了?若我不来,你是不是要为了这屁大点的破事就活活勒死他!我教你的东西你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哈!”姜云舒忽然笑出声来,往自己被戳了个透亮的肩上瞥了一眼,“……原来是点到为止啊?” 她笑容蓦地一收,迎向叶清桓的目光,语气凉飕飕的:“你要是不来,我确实是想勒死他,触犯门规,最多不过一命换一命,反正我姥姥不亲舅舅不疼的,是死是活也没什么大不了。至于你这一年里教我的东西……请恕徒儿记不清了,您老人家指的究竟是炼气入门还是奇经八脉灵元行转的口诀?” 叶清桓又被噎了一回。在他的记忆里,姜云舒就一直是个脾气好心又宽的小姑娘,便是闹别扭也撑不过一会就自己好了,从来没见她这样尖锐又油盐不进,一门心思地往歧路里钻。 他气到极点,反而沉默下来,许久,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沉沉叹了口气,冷声道:“既然如此,我也管教不了你,等你伤好了,便自己搬去外门罢!” 姜云舒本来存了一肚子的愤懑和委屈等着和他争论,却没料到直接等来了这么个结果,不由浑身一震,神色中透出些许难以置信——她想过处罚是强迫她道歉,面壁,禁足,甚至跟姜宋惩戒她那次一样,废去修为重头修行,却唯独没料到竟是干脆利落地彻底舍弃。 心底那些明灭不定的余烬便霎时散成了几点冷灰。 她怔了一会,眨了眨眼,可眼眶却还是干的,不由觉得本来就不多的眼泪可能已被蒸成了连绵不断的苦和涩,年复一年地熬下来,早就被她耗尽了。 这么一想,姜云舒反倒平静了,那些仿佛因为太过庞杂而外露的七情,就当着所有人的面一点一点收敛了回去,不多时就又只剩下了一抹假面似的浅笑。 她便十分体贴地轻声笑道:“这样啊,弟子明白了。不过,本来也不是什么重伤,又有真人赐的灵药,何须平白耽搁时日惹人厌烦,弟子即刻就收拾东西去外门。” 说完,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笑道:“若是两位真人没有旁的事情,请恕弟子先行一步。” 她觉得反正都让人赶出去了,这本来就名不副实的师徒名份更是可笑而无用,便索性连句“师父”都不叫了,说到做到地立刻去收拾起了铺盖准备滚蛋。 姜云舒的东西不多,总共算起来,也就是离家时带的几件衣裳,几封信,一点钱物,两把剑,加上一管青玉笛罢了。 虽然还有标识身份的剑牌、内门弟子的服饰,连同少许门派发下来的丹药灵石,但因为内外门毕竟有别,姜云舒想了想,便把这些全都整理好,一样一样摆到了桌子上,让人一眼就能瞧见,免得自己再一不小心担上逾越或者私吞财物之类的名声。 可她刚把东西都安排好,还没走出屋,就听门口“砰”地一声巨响,整个门板抖了几下,差点没被直接撞下来。 姜云颜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柳眉倒竖,怒道:“我刚听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姜云舒刚要张嘴,她一眼瞄到那些整整齐齐的东西跟遗物似的摆了一桌子,也不等答案了,转身就走:“是你师父要把你逐到外门的还是那个陆无际?!我找他们去!” 她再得宠也不过是个晚辈,这么冒失自然不会有好下场,姜云舒差点没吓出一身冷汗来,赶紧拉住她,笑道:“我的祖宗!你可消停点吧!” 姜云颜回头,诧异道:“你还笑?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你知道这事究竟意味着什么吗!外门弟子一百年里都未必有一个能结丹的,苦熬百十年然后往山脚下一埋,过不了多长时间连记得的人都没有了!他们平日里做什么你知道吗?种药草,做庶务,跑腿送信!说是有人去指点他们,我呸!十次里有八次去的是内门的几个筑基师兄,剩下两次去的师叔师伯就算再用心,几千个人就指望这么三言两语的指教,你觉得能学到多少东西?外门有多少头发胡子都白了,半截入土的炼气修士你又知道吗!你要就这么认命过去,一辈子就毁了!” 她越说声音越高,到了最后几乎是在语无伦次地大喊,气得眼泪直往下掉。 姜云舒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模样,心中微微一暖——这世上终归还是有人把她放在心上的,她便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不妨事,你也不用替我抱不平。我从小在乡间长大,那里生活清苦,都说人生七十古来稀,可我看到的,五十多岁的人就已经老态龙钟了,六十岁死了甚至能算是喜丧。或许现在看来觉得几十年太过短暂,可他们也是酸甜苦辣都尝遍了,也是完完整整的一辈子,所以我……我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在乎什么长生大道……” 她有些不知道该不该说,她觉得既然这所谓的“大道”不过也是些七拼八凑的阴谋算计、恃强凌弱还有暗地里的背叛辜负,让人既疲乏又恶心,和那些充满蝇营狗苟的俗世并无不同。这么一来,人人称羡的“长生”反而意味着要在这滚滚浊尘之中挣扎更多时日,哪里还有一点逍遥坦荡的影子,倒不如放开手去算了。 可姜云颜却忽然安静下来,半晌,轻声问:“可你修行,至少还是为了给四叔报仇对不对?” 姜云舒:“……” 她是想,但却又找不到头绪,谁都像是罪魁祸首,却又没有一点真实可信的证据,蹉跎到了今日,往昔一腔热血褪去,便只剩下了疲惫。 姜云颜渐渐握紧了她的手,仿佛有什么话要说似的,但最终还是没说出口,只低低地嘱咐道:“你不让我去找含光真人和陆无际,我就不去,但我回去定会求我师父,请她把你带回来!你在外门别伤心,等着我!” 姜云舒笑应,反过来安慰了她半天,才把依依不舍的姜云颜送走。 再回来,一抬眼便见到叶清桓站在她住了快一年的书房门口。 姜云舒刚泛起些暖意的心口便又一寸寸凉了下去,侧身进去抓起青玉笛。正要走,却听叶清桓咳嗽了几声,沉沉问道:“你的东西都留在这了?” 桌上的东西一样样明晃晃地摆着,只要不是个瞎子就都能数出个数来。 姜云舒颇觉有趣似的弯起了眼睛,笑道:“应当是都在了,含光真人若觉得有什么数目不对之处尽管说,我再找找有没有遗漏的——啊,对了,之前扯坏了顶帐子,弟子不知道山下有没有布庄,便自作主张地多留了几块灵石权当赔偿了,还望真人千万大人不计小人过,别和弟子计较。” 她见叶清桓没反应,便又笑盈盈地问道:“怎么?难道那帐子是什么珍品,这几块灵石不够赔的?既然这样,我这还有些……” 还没说完,叶清桓神色便是一冷,方才语气中的那点若有若无的犹豫一扫而空,负手转身:“出去!” 姜云舒便立刻从善如流地滚了。 单薄的木门在她身后合拢,仿佛也同时隔断了她表面光鲜却心底惶然的过往岁月。 天高云淡,院中半枯银杏的几片黄叶随风飘到肩头,被她随手掸落。她仰起头,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终于恍觉从此便是无愧无欠,无牵无念…… ——也再无瓜葛。 第26章 千秋雪 合虚山地方太大,虽然清玄宫上下加起来少说也有两千来人,但散在这足能镇守天地的一方大山之中,便像是把几颗米撒在清水里,连锅像样的粥都煮不出来。 再加上修行之人就算再没什么能耐,那点小法术至少还能用来伐木砌墙,自然也不缺房子,这么一来,除了几个侧峰顶四象阁附近还算寸土寸金,其他地方简直要一人占百丈地皮。 便是寻常的外门弟子,也能两个人一起分上个小院子住。 姜云舒来得巧,她这间院子刚修葺好不久,此时就只住着个看起来弯腰驼背满脸皱纹的老妇人,两人站在一起活像祖孙。 而这老妇人果然还真有个孙子,也正在清玄宫外门修行,生得聪明伶俐却颇有点顽劣,据说两人是家里早了难,走投无路,正好被路过的清玄宫修者搭救,发现居然祖孙俩居然都身具灵根,于是好事做到底地把人带回了门派。 姜云舒没搬来几天,就已经连那叫温冲的少年两岁时尿过几次床、三岁做过什么恶作剧都听他那爱孙心切的祖母说了。 这天刚过午不久,姜云舒正在一如既往地耳朵生茧,忽然听外面擂鼓似的拍门声。 一个个子高挑的黄衣小姑娘心急火燎地冲进来,往周围一打量,不见意料中的人,便跺脚急道:“温师姐,你孙子呢?!” 老妪入门年岁虽短,但当时年纪却不小,早已过六旬、面貌苍老,比内门不少结丹真人都大上许多,于是到哪里都被称一声师姐,至于这称呼究竟是出于尊敬还是怜悯,便不得而知了。 这闺名二丫的老温师姐许是年纪太大了,行动也比旁人迟缓一些,连着被那黄衣小女修问了好几遍,才茫然地站起来,在衣裳上擦了擦手:“我今天没见到冲儿啊,你急着找他做什么?是不是那孩子又惹什么祸了?” 黄衣少女狐疑地打量她几眼,发觉不像骗人,便扭头要走,口中愤愤道:“哎呀!跟你说不明白!你要是见到那个……见到温冲就告诉他,赶紧去无际真人那里请罪吧!他平时胡闹就算了,这次可真是闯下大祸了!” 温老妪和姜云舒便同时一愣。 前者是忧心独孙的前程,而姜云舒则是觉得那个隔应人的陆无际怎么无处不在。 那黄衣少女说完话,还没出门,便见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灰头土脸地钻了进来,差点把她撞了个跟头。 她“哎”了半声,一细看发觉正是温冲,便把剩下的半声诧异硬给咽了回去,换成了句冷哼,劈手抓住他的后领,怒道:“可算抓住你了!你还要往哪跑!犯了大错不自己去认罪,还妄想藏起来吗!” 温冲吓了一跳,顿时下意识地挣扎起来。 姜云舒这会儿正坐在门口小凳子上剥栗子,被他扑腾了一脸灰,觉得十分晦气,只好把刚剥出来的栗子肉扔掉,拍拍手打算离这无妄之灾远点。 可温冲正在这时候却突然嚷道:“什么大错!你别以为巴上了那个什么无际真人就可以血口喷人了!就是根破草罢了,我就弄死了能怎么着!” 姜云舒脚下便是一顿,奇道:“弄死棵药草怎么也算不上大罪——莫非是那棵将要化灵的千秋雪? 千秋雪是种常见的灵植,许多丹方中都能用到,好在很容易种活,随手撒一把种子就能长出一大片。或许因为太普通了,所以不得老天的垂青,虽含灵力却无灵性,千八百年也不见一株能够真正生出灵识、幻化形体的。 如今清玄宫的药圃里,偏偏就千载难逢地长出了这么一根集天地造化于一身的异乎寻常的独苗。 门派中各位真人闻讯十分重视,连素来不问世事的怀渊长老都亲自来看过一回。主掌外门许多事务的陆无际因此更是百般用心,一连分派了十来个外门弟子轮班,浇水的浇水、捉虫的捉虫,别的事情一概不管,就专职照看这一朵奇葩。 没想到,小心翼翼地养了好几年,眼看着千秋雪终于化灵在即,却碰上了这么个熊孩子。 而这熊孩子犹自觉得委屈,斜着眼睛对那黄衣少女冷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了巴结那个无际真人,不知道偷偷给他徒弟挖了多少药草!现在也好意思来说我!真不要脸——我呸!” 黄衣少女没料到让人翻了旧账,被他言语一堵,一时连耳根都涨红了,动作也跟着僵了僵,顿时让他当机立断地跑了。 温冲几步窜回门口,回头扒着眼皮做了个鬼脸,刚要嘲笑几句,突然觉得身后光线一暗,再想躲已来不及了,竟被人一脚踹了进去。 姜云舒长得纤巧秀丽,比他还矮上几分,一眼看上去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似的,此时表情里更是一丝烟火气都不带,抄着手问道:“你知道‘生灵灵植’四个字是什么意思么?” 温冲闭紧了嘴怒视着她。 姜云舒便歪着头笑了,声音却阴沉沉的:“意思就是,那株灵植就跟母体里的胎儿一样,已有灵魄正在孕育,已不单单是一块无知无识的草叶或者木头疙瘩,你以为你弄死了盆花,可实际上是杀了个人——没有任何罪过的、无辜的人。这么说的话,你懂了吗?” 他懂没懂,谁也不知道,不过听完这几句话,温冲的表情确实像是刚杀了个人似的,惊疑不定地看向黄衣少女的方向,待见她也认同了这番话,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手脚发软地趴回了地上,全身抖得跟筛糠似的,便没人踩着他,大概也爬不起来了。 他睁大了眼睛,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了点谁也听不明白的声响。 而那位温师姐好像比她孙子还惊恐,踉跄扑到温冲跟前,枯树皮似的手抚着他的头颈,沟壑分明的面颊不由自主地抽动了几下,嘴唇哆嗦了半天,忽然抬头道:“冲儿他……杀、杀人了?能不能……能不能和无际真人说,是我把仙草给……” 姜云舒忽而笑了声,弯腰把老妪扶住,头也不回地对那黄衣少女说道:“吓唬人也吓唬得差不多了吧?那株千秋雪究竟怎么样了?” 黄衣少女神情明显一呆,脱口道:“你怎么知道那株千秋雪没死的?” 姜云舒还没说话,一个声音从门外接道:“不知多少人把那棵草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看那蠢货的怂样,有胆子把它拔了当柴火烧么!只要不是特意把那千秋雪弄死,那种皮实的东西总不至于稍一疏忽就救不回来了。” 那人接着似乎讥讽地笑了笑:“看你这拔鸡毛当令箭的架势,陆无际倒是不愁后继无人了!” 姜云舒没回头也没出声,手上一用劲,把温老妪给拽了起来,然后提起脚尖踹了踹还跟死狗似的趴在地上的温冲,让他把自己收拾出几分人样来。 黄衣少女这时已见多识广地惊叫了出来:“啊!见过含光真人!弟、弟子……” 坏事传千里,半个多月之前陆无际被一直默默无闻的含光真人给下了脸面的事情,在外门之中也不是秘密了。 叶清桓“啧”了声:“你破锣投胎么,吵死了!” 他漫不经心地望向院子里,却蓦地一怔。一抹纤细的身影背对着他,姿态平静,明明身处数人之间,却莫名地显出一种奇异的孤绝来。 然后他就瞧见姜云舒扶着犹在颤抖的老妇人一同转过身来,白瓷似的脸上挂着妥帖却分明没有半分出自真心的浅笑,规规矩矩地行了个晚辈礼,连声音都平静得波澜不惊。 就好像和他曾经那个会笑会闹会耍贫嘴的鲜活的小徒弟是两个不同的人似的。 叶清桓便半垂下眼,对温冲说道:“跟我来,把你干的事从头说一遍。”又吩咐那被霜打蔫了似的黄衣少女:“去找怀渊长老,领个冰玉盆过来,我要把千秋雪带回去养护。” 那少女如逢大赦,赶紧一溜烟地跑了。 温冲却好像是被吓懵了,结巴了半天,傻乎乎地问出来一句:“真人,你能救那棵草?” 叶清桓嗤道:“少废话!” 便拎着心情大起大落之后连气都不太敢喘的温冲走了。 临出门,终究忍不住回头向姜云舒说了句:“有空掺和这些破事,不如把心思放在你自己的修行上。” 他刚说完便有些懊悔,觉得多半会被顶上一句“当初也没管过我,现在更不用你多管闲事”之类的嘲讽。可等了半天,却只见到姜云舒眉目不动,平平淡淡地谢道:“弟子记住了,多谢真人教诲。” 他心里便更堵得慌了。 这么个小插曲就像是草叶上的朝露似的,只要阳光一出来,就倏然消散无踪了。 姜云舒接下来的生活几乎没受到任何影响,若非要说些不同,便是温老妪自从温冲被拎到了内门去之后,便日渐沉默下来。除此之外,她依旧是每天上午去担些灵泉水浇灌药草,再将成熟可用的药草灵植分门别类收好,准备送往内门供人炼制丹药,午后便回自己的屋子,既无人约束,也如同姜云颜所说的一样,很少有人来指点。 外门弟子之间本来也有寻常的切磋和论道参悟,她却从来不凑热闹——倒不是仗着境界比周围一大群炼气和凝元期的同门高而自矜,反倒更像是因为心灰意懒而渐渐地把修行之事给彻底放下了。 姜云颜没再来找过她,听说被霜华真人看得很严,连住处内外都下了禁制,川谷和辛夷他们数日前也传来了最后一封消息,说是已决定一同离开姜家,此后无法再用姜家的传讯法器,怕是难以联络,请她多加珍重。 姜云舒站在海边断崖顶上看完消息,稍微沉默了一会,忽然一扬手把从家里带来的那个传讯法器给扔了下去,从此便好像彻底地斩断了六亲七情似的,打定了主意开始混吃等死。 就是因为不想惹下叛逃下山遭人追捕的麻烦,所以没法去亲眼看看南海东荒、万里山川,最多只能在山下的小镇里打转,偶尔想起来觉得有点可惜。 直到年末的一天,她正在小镇外头一间沿路的茶棚里听几个往来客商胡侃,却忽然远远瞧见两个熟人。 正是和她同住的温氏老妪与她的孙子温冲。 姜云舒发觉两人并未随身携带乾坤囊,而是在背上背着几个包袱,也并没有穿着清玄宫弟子的袍服,乍一看上去,和寻常人家赶路的祖孙俩没有任何区别。 她觉着蹊跷,便喊了茶棚老板多上两碗茶水,自己迎上前去。 温老妪见到她,也不躲不避,反而连忙把温冲扯到前面来,催促道:“还不快谢谢人家!” 一个多月不见,温冲居然一点也看不出往日的顽劣了,反倒像只被老猫吓破了胆的小耗子,闻言老老实实地上来行了个礼,闷声道:“多谢师……多谢你相助!” 姜云舒十分摸不着头脑:“我助你什么了?哎,不对,你们这副打扮是要做什么去?” 便听温老妪讪讪笑了两声:“我们这就准备回家去了。” “回家?”姜云舒一愣,“你们家不是……” 温冲的头垂得更低了,好像恨不得把脑袋按进胸腔里似的。温老妪也笑不出来了,苍老的脸上显出几分难言的悲凉,叹道:“八年前一场大水,房倒屋塌,一大家子就剩下我们祖孙俩,被水冲了十几里远,要不是清玄宫的真人路过搭救……可冲儿年纪小,不仅没好好修行报答人家,还惹了祸,老婆子也没脸再赖在山上!” 姜云舒一皱眉,打断道:“师姐何出此言?本就是无心之失,且又不是你犯下的错!何况当日……含光真人不是说过那株千秋雪能救么,他对养护灵植之事颇有心得,应当不至于错判才对。” 温老妪摇了摇头:“话不是这么说的。那天你也说了,那花就跟娘胎里的小娃娃似的,眼看着就能出生了,就因为冲儿偷懒没守好,差点被害死了。虽然说他不是成心的,可难道不是成心的就害不死人了么?老婆子没见识,糊里糊涂地跟着修行这么些年也没弄明白几件事,但我知道,这要是在俗世里头,要是没想杀人却把人弄死弄伤了,难道官府就不追究了么——这不是这么个理啊!” 温冲想来这阵子也没少受挤兑,闻言眼圈又红了,讷讷道:“奶奶说了,我性子太浮躁,要是不修行,在凡世里一辈子最多也就是和人打打架,也坏不了什么大事,但要是……要是继续修行下去,以后越厉害,只怕犯的错就越大,现在师长还能给我收拾烂摊子,可以后,等谁也帮不了我的时候,就只能等着老天来收我了……” 他几乎带上了哭音,使劲抽了抽鼻子强忍住,又朝姜云舒鞠了一躬,再次谢道:“奶奶还说,让我好好谢谢你,那天幸亏你把我拦下来,还、还有,也没让刘师姐继续骗我。” 姜云舒觉得自己那天就是根搅屎棍子,虽然有点为千秋雪打抱不平的意思,但其他的却根本没想那么多,此时听他这么一说,倒不好意思起来,只得干咳一声,避开这个话题,又劝道:“温师姐,你话虽没说错,但温冲年纪还小,之前浮躁,但是经了这次的事之后,自然就改了……” 温老妪却握着茶碗,再一次摇头苦笑起来:“我的孙子我还不知道么。心性心性,心是什么样的,这人的性情就是什么样的。这孩子不坏,但是太浮,还爱耍小聪明,趁早和我回乡下踏踏实实过一辈子,也是为了他好,不然以后惹出大祸来,我死了都不敢去见他爹娘!” 她说得太过笃定,好像这本就是最理所当然的事情似的。 姜云舒心里莫名地一凉,像是被谁突然扎了个漏风的口子似的,便下意识地重复道:“可他才十来岁,难道心性就不能改么?” 温老妪身上轻轻的颤了下,却避开姜云舒的搀扶。她那双已有些混浊的眼睛好似更黯淡了些,半晌才说道:“也许能吧,可是……” 她深深叹了口气:“老婆子害怕啊!这小孩子就跟树苗似的,早看出长歪了,修一修就能正过来,可是修行路上,我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懂,像这次我就知道得晚了,还好有你们,有内门的真人指点,才把他掰正过来,可以后呢……他会每次都有这么好的运气么?我是真害怕啊!” 她的声音微微发抖,双手紧紧地攥着温冲的胳膊,仿佛只要一撒手,他就会陷入歧路,再也无法回头似的。 姜云舒忽然就什么劝解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温氏祖孙大约也是见她没话了,便都轻轻放下茶碗,温老妪从荷包里摸出几文钱来,搁到桌子上,又朝姜云舒行了个礼,便相互扶持着走了出去。 姜云舒像是没看见似的,虽然愣愣地睁着眼睛,却半天没动静,也不知是不是被哪一句话触动了心肠,居然显出一点少见的茫然。 良久,茶棚里有客人不小心摔了个碗,发出声脆响。 她才如梦初醒地一抬头,慌忙追了出去。 然而时间已过了太久,连天色都渐渐地暗了下来。在这荒郊野外的一条尘土路上,垂落的夕阳把往来旅人的背影拉得越来越长,却已再找不到那熟悉的两人。 第27章 道歉 清玄宫内外门之间并没人严防死守、生怕外门弟子进来偷师,可即便如此,入夜之后若无要紧事或者特别邀约,人们往往还是约定俗成地待在自己所住的区域,免得不小心打扰到正准备入定修炼的其他人。 眼看着夕阳已快沉到了海面之下,姜云舒却匆匆地往山顶跑,惹得旁边几个内门弟子很是诧异。 其中一个二十来岁、看起来温文尔雅的青年便好意问了句:“这位师妹是外门弟子吧?现在时候不早了,你若没有急事,只怕……” 姜云舒见他并没有什么骄矜之色,并不惹人讨厌,便也停住青玉笛,行礼道:“请问虚真住在哪?” 那青年听到“虚真”两个字,不由多瞅了她一眼,像是想起了什么不便说出口的事情似的,迟疑道:“虚真师弟从不去外门,你是如何认得他的——莫非是……” 姜云舒便叹了口气,觉得两个月下来,她留下来的名声大概也和母夜叉差不多少了,也懒得解释,想起方才这人提到虚真时,目光不自觉地往某一方向飘了下,她便立即催动青玉笛,朝那边急驰而去,把青年的追问给远远甩在了身后。 虚真自从两月前丢了个大脸,早没了昔日的心高气傲。若是再年长些,或许还能因此生出些忌恨,想要谋划着报复回来,可惜他不过是个十四五岁、被家人宠得不知天高几许地厚几寸的半大孩子,光是当日那种濒临死亡的窒息感,就让他连着做了大半个月的噩梦,最后还是师父给的一瓶宁神丹起了效,这才总算踏实下来。 可他还没安心几天,刚趴在案前画了几遍新学的凝冰符,迟迟不得要领,烦闷地推开窗想要透口气。结果一抬头就瞧见姜云舒那张冷白的脸,像是索命的厉鬼似的,正隔着一扇半开的窗子和他对视。 虚真大叫一声,嗓音都变了调,“啪”地一下把窗户又给关了。 姜云舒:“……” 她还什么都没干呢…… 她抖抖被从房檐震落到她身上的碎雪,又去敲了敲门。 好半天,屋子里才传来色厉内荏的一声:“你来干什么!我、我师父就在附近!” 姜云舒差点没笑出来,心想,这倒霉孩子几天不见,怎么怂成了这个德行。她便清了清嗓子:“我是来和你道歉的。” 又是半晌沉默,里面的声音好似有了点底气,但仍是犹疑:“我、我才不信!” 少年人刚变声不久,破锣似的声线一紧张便微微劈了岔,吓飞了几只刚刚归巢的倦鸟。 姜云舒望着那几只鸟扑棱棱地在树梢上盘旋了几圈,没再觉出危险,又小心翼翼地落回了枝上,目光便也渐渐和缓下来,说道:“当日你无缘无故戏弄折辱于我,这才激起我胸中戾气。不过虽有此因果,但你所做之事并非大恶,我却行事过激,如今想来并非全因你之过,而是我自己迁怒了。” 门内好似有窸窸簌簌的响声传来,虚真的声音也离门口近了一点:“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骗我!” 姜云舒便真笑起来了:“我骗你有什么好处?” 虚真犹豫了下,把门推开了条缝,试探道:“怎么会没好处,你道了歉,说不定就能被含光师叔收回内……” 他没说完,姜云舒的神色便倏然淡了几分:“并非如此。” 她否认得实在太干脆利落,虚真反倒愣住了,眼睛眨了眨,又生出点好奇来:“那你是怎么想起来找我道歉的?那天我师父也骂我了,他说虽然你有错,但是我也是自己上赶着作死,要是换成他也得把我往死里打……”他抓了抓脑袋,一不留神,让门又被冷风掀开了些,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待客之道,便扭捏道:“你要不要进来?外边好像挺冷的。” 姜云舒素来不喜寒冷,但犹豫了下,觉得和这么个混小子交情越少越好,便摇了摇头,直截了当地说道:“你有错,那是你的事。而你就算犯了错,我也仍有千万条路可以选,既可以充耳不闻,可以拂袖而去,也可以求胜、令你再无话可说,但我偏偏不走正道,而是放任自己心底恶意滋生,为泄愤而意图谋人性命,这就是我的错了。比试受伤,乃是难以避免之事,无论伤势轻重,我都不觉有何不妥,但我心存恶念,并付诸行动,即便未曾真正产生恶果,也必须为此道歉。” 虚真被她说愣了,好像一时没想明白这弯弯绕绕的道理。 山中雪盛,方晴了两日,这会就又飘飘扬扬地落下雪花来,铅灰色的云从夕阳沉落的海面上爬起来,没多久就布满了整片天空。 姜云舒来得急,没穿风帽大氅,此时也没施展法术避雪,不多时头顶肩上就都落了一层软绵绵的雪片,衬得冷白的面容愈发没了血色。 虚真目瞪口呆了好一会,突然发现面前多了个雪人,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讷讷问道:“你要不然还是进来躲躲雪?” 姜云舒没说话,只当他接受了道歉,于是后退一步行了个同门礼,便转身出了院子。 温氏祖孙的事情在她心里翻覆了许久,仔细说起来虽然和她的境况经历没有一处相像,但她却偏又觉得哪里有点共通的道理似的。 她在茶棚里怔忡了半个下午,那些朴实到粗糙的话一字字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又一遍,突然就定在毫不起眼的一句上——“不是这么个理啊”! 姜云舒就突然明白过来了。 是了!她做的事情并不在理。 无论是她委屈也好,伤心也好,还是经受了些或凄惨或不值一提的坎坷也罢,这些倒霉催的事情又和虚真有什么关系呢? 若说她心里的不平和郁愤早已经燃成了一把燎原之火,烧得天崩地坼,虚真那几下子耍把戏似的挑衅,也不过是在这场火里又扔了根柴火进去。若单单因为这根小柴火棍就落得引火焚身的下场,岂不是太可笑了么! 姜云舒想,这么简单的事情,她居然用了整整两个月才明白过来,果然是资质太差。便不由自嘲起来,觉得自己一直埋怨叶清桓的所作所为令她在修行上没了指望、无法为父报仇,其实真是挺没意思的,现在看来,她的资质如此驽钝,只怕就算让掌门或长老亲自来教也没什么用,时间拖得越久,说不定和仇人的差距便拉得越大。 她这么一想,反倒少了许多掣肘和瞻前顾后的犹豫,一时坦然起来,打算天亮就去找丹崖长老禀报一声,然后干脆利索地卷铺盖下山,至于能不能查出真相,又或是查出真相之后能不能报仇,就全交给上天来决定了。 可惜第二天天还没亮,姜云舒兴冲冲地跑到玄武阁,却碰了一鼻子灰。丹崖长老据说是在闭关参研阵法,并不见客。 而她刚悻悻回到住处,却又见到了个意料之外的人。 外门各院落相距颇远,她那间小院子现在又只剩下一个人住,便清静得几乎有些沉寂了。可就是在这么一片沉寂的清晨,姜云舒正要推开院门,却突然听到了里面一点细微的、像是衣料摩擦似的声响。 她便不由竖起了耳朵,心想:“不是遭贼了吧?” 然而刚推开门查看,她便是一怔,随后脸上的盎然兴致渐渐落了下去,垂首道:“见过真人。” 叶清桓往她脸上瞥了一眼,却因她低着头而看不清神色,便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问道:“你昨天傍晚去找虚真道歉了?” 姜云舒顿觉昨天自己的一时兴起果然带来了麻烦,没想到那怂货烦人精舌头居然这么长,便尽力把诸般不快都压缩进了个不动声色的“是”里。 叶清桓便左右环顾了下,似乎对这简陋的小院子很是嫌弃似的:“你既然已经知错,便可以收拾东西跟我回去了。” 姜云舒这才终于眼角一挑,抬起目光来,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奇道:“真人不是也和虚真似的,以为我去道歉就是为了讨你欢心吧?” 没等回答,便又道:“还有,莫不是你还觉得我现在修行上不思进取,是因为被你骂了几句所以自暴自弃?” 叶清桓眼神微微一沉,便听她短促地笑了声,十分不恭敬地解释道:“真人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我不想修炼是因为我烦透了这表面光鲜、内里却令人作呕的什么修行道,我去道歉是因为我当时做的事情于情可悯但于理不合,我一大早就收拾整齐也更不是为了心花怒放地把自己再关进你的书房去学什么五岁小孩子就倒背如流的灵脉行转——你还是趁早把那点高高在上的恩赐收起来,我不稀罕!” 她说完便摆了个送客的姿势。 叶清桓颇有些不快,不过他似乎从姜云舒的话里抓到了什么语病似的,并没有纠结于那些指责,反而深觉孺子不可教地皱眉反问道:“你既然能反省能知错,便不是一点悟性都没有的榆木脑袋,何况但凡能够筑基,必得对这天地与己身有所领悟,可你领悟完了便抛在脑后了么?这修行道是光鲜还是污浊又和你有什么关系,旁人为富不仁你就不去赚钱糊口?旁人淹死在河里,你就连水都不喝了?别的修士用他们的力量地位去做什么事都是他们自己心性所致,五行灵元、天地正道就摆在这里,难道就因为有人滥用灵力罔顾正道,你就觉得它们自宇宙鸿蒙之始便是脏污不堪的,让你连碰都不屑一碰?自古以来,连真仙、大能也不敢说出这话,何况你一个半桶水都没有的黄毛丫头,你倒是说说究竟谁给你这么狂妄的底气!” 他一如既往地字字尖锐,不留半分情面,却又不是没有道理。姜云舒一时被说懵了,脸上的挑衅便僵住,显得有些滑稽。 她这才发觉自己竟从来没这么想过,此时猝不及防地把这几句训斥听进去了,竟也不由地觉得自己那点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姿态十分可笑起来。 她一愣神的工夫,忽然听见叶清桓话音一顿,好似有些仓促地吸进去半口气,而后便弓下腰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像是旧疾再度发作的模样。她便下意识地往前迈了半步,可脚尖刚点到地上,却又心神一拢,立刻把动作收了回来,垂眸道:“真人的教诲弟子记住了,你还是请回吧。” 叶清桓最烦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几乎气得半死,好半天才终于止住咳嗽,勉强把一口涌到了嘴边的血咽了回去,只觉指尖已经冰冷得都不像是自己的了。他把手缩在广袖之内,掩人耳目地活动了几下手指,也等着让气息慢慢平顺下来。 这才再次问道:“少废话!你到底想不想跟我回内门?” 他活了两辈子都从来没学会看别人的脸色,此时能把已得到答案的话再问一遍,自觉已经仁至义尽到了极点。 可惜偏偏遇到了个看起来脾气好,实际上比他还认死理的姜云舒。 她连片刻停顿都没有,便半含讥讽地嗤道:“不想。” 可能觉得自己回答得太简略,她又补充道:“真人方才说的很有道理,弟子受教,但仍旧不想重入真人门下。” 叶清桓就觉得刚压下去的那口血又开始往上涌,他一手用力按住胸口,尽量平静地问:“为何?” 姜云舒沉默良久,她想故弄玄虚地说些“自觉资质不行”或者“性情不合,师徒缘分已尽”之类的废话来敷衍,可连起承转合都在心里打好了腹稿的一番说辞都到了嘴边,却忽然不经意地察觉到叶清桓好似在强忍着的不耐烦。 她狭长的眼尾蓦地一挑,那双茶色的眸子里像是淬了冰似的,脸上敷衍的笑容也全褪下去了,一句压抑了不知多久的心里话脱口而出:“因为我恨你!” 叶清桓不禁一怔。 姜云舒听到自己那句预料之外的话,心里也是猛地一缩,僵在了当场。 可事已至此,再想要违心地糊弄过去,反而是瞧不起她自己了,姜云舒便叹了口气,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地苦笑道:“我恨你,你想知道为什么?——因为你曾是我师父,因为仙途之中师徒牵绊本该更胜血亲,但你自始至终却连一丝温情也吝于施舍给我;因为我在姜家日夜压抑,而你恰逢其时地出现,藉由密室残魂与我的纠葛,将我收入门下,因为你明知这一切于我不过是虚假希望,却仍顺水推舟;更因为我曾经……” 她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眼帘重新低垂下去,声音有些艰涩起来:“我曾经把你当作这世上最美好的人,满心仰慕。” 最难以启齿的话最终还是被说出了口,接下来就更容易了,她便摇摇头,自嘲道:“幻象破碎本不是谁的错,我也早已认清现实,并不曾对你这个人有丝毫逾矩与纠缠,你若仍觉得厌恶,只需直言相告便是,又何必一再嘲弄我的真心用以取乐。说到底,不过是因为我身上流着背叛者的血,所以被你视作低人一等,这才会毫无顾忌地加以轻贱罢了。若不是我机缘巧合下得到了青阳诀传承、还有点利用的价值,恐怕你现在就算不恨我,也连看都不想再看到我了。” 她声音刚刚急促起来,便猛地一顿,像是正值激昂时被挑断的琴弦,猝然收了声,空了一会,才收敛气息,轻声道:“既然如此,我又何必真的如你所说那般,不知道自己骨头几两沉地往前凑呢。” 她原本以为自己会异常愤怒,可是或许那些委屈与不平已经盘桓在心里太久,反而磨去了原本能刺痛血肉的棱角,变得模糊而晦暗起来,若不细细品味,竟仿佛平淡得没什么味道了。 但纵使她自觉已十分平静与克制,听在别人耳中却仍是毫不留情的指责与控诉。 叶清桓的表情便不由得有些愕然起来。好半天,他才缓缓地抽了一口气,却像是被呛住了似的,忽然又掩住嘴咳了几声,之前那些能让他理直气壮地训斥和教导姜云舒的心气好像在一瞬间就被满口的血腥味给冲散了。 他沉默良久,最终也只是捏了捏眉心,气力不济似的低声问道:“你真是这么觉得的?” 姜云舒该说的都说了,觉得既然已经破罐子破摔,现在也再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了,便直白地回答道:“有人和我说过,心如何,性情便是如何。你所作所为、一言一行皆不是我凭空捏造出来的,若不是因为心里厌恶我,却又需要利用我,难道还是因为觉得我讨人喜欢不成?哈!我姜云舒虽然自幼父母离丧,但也不是石头缝里长出来的,还不至于蠢到连什么样才是关心眷念都不知道!” “……离丧?”叶清桓的瞳孔蓦地收缩了一下。 这可不是个什么好词,尤其在用它取代了更加寻常的“去世”或更恭敬的“仙逝”的时候。也就是在这一刻,叶清桓那根从来不会体贴别人的脑筋仿佛首次开了窍,竟从她的话里捕捉到了一点并未被刻意强调的言下之意。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确实从来不知道,也没有在意过他这小徒弟的过往,更不知道一个十几岁、也算出身名门的小东西居然也会亲历过几番并不是为赋新词才拼凑出来的愁绪。 他一肚子可说教或辩解的话就突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只觉得从心底渐渐泛起来一阵说不出的颓然和疲惫。 叶清桓便忽然觉出腊月将尽,天光未明,加上四下里寒风呼啸,眼下正是一年里最难熬的时节,而他的身体里又冷又空,几乎虚弱得站不住,好像整套筋骨皮肉都只是个小孩子堆成的拙劣沙雕似的,看起来还能唬人,但只要一点潮水拍过来,就连个空架子也剩不下。 而那些他应该知道又或者不该知道的,旁人的旧事,他又还能管得了几天呢…… 他心口一窒,几乎是有些仓惶而狼狈地转过身,只来得及在从指尖泛起的冰冷蔓延到胸口之前丢下一句色厉内荏的“好自为之”,便逃命似的匆匆离开了这空空荡荡的小院子。 第28章 病重 姜云舒虽然有诸般不足,但至少有一点好处——她并不喜欢自欺欺人地文过饰非。她觉得错了就是错了,谁还没错过呢,就算是古来的圣贤也逃不掉,何况她一个刚刚十五岁的小姑娘。 自从被骂了一顿,发觉了自己因噎废食地逃避修行是件多么愚蠢的事情,她便重新勤勤恳恳地把一应功法全都捡了起来,因为境界比许多在炼气和凝元期的同门高出一截、时常指点他们的关系,在外门之中的人缘也好了不少。 也就过了大半年的工夫,在再次入秋之前,她本来从灵泉担水浇灌药草的职责便改成了将分理完毕的药草送到内门所需之人手里。 姜云舒也不矫情,乐得接受这个避重就轻的新任务,每次去内门的时候还不忘顺路再去丹崖长老所在的玄武阁附近转一圈,只等着什么时候他有空出来,便可离派下山去了。 只可惜丹崖长老这回也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居然极为罕见地一连闭关了□□个月,门派庶务都全都扔给了他门下几位真人暂理。而未犯过错无故脱离门派又是件可算是前所未有的麻烦事,这几位真人不能自专,姜云舒既然不愿意明知故犯地惹个祸,便只好漫无期限地继续等下去了。 又等了好一阵子,恰在中秋之前,她将几份刚刚采摘烘干的药草送到怀渊长老那里。 这位苍龙阁的怀渊长老,据说是当年整个清玄宫中天资悟性最高之人,无论是术法还是炼丹都甚为精通,松壑掌门作为大师兄,一直对她寄予厚望。但谁知世事难料,百余年前一场巨变,她痛失爱徒,自己也灵脉伤损,便就此沉寂下来。 这还是她第一回主动吩咐外门送上药草材料,姜云舒临出门的时候还被个小师姐艳羡不已,恨不得自己能借着送东西的机会去亲见一番怀渊长老重开丹炉的胜景。 姜云舒在炼制丹药上一窍不通,对此甚是无感,好在怀渊长老本也不在意弟子们奉承的虚名,并没有被她漫不经心的态度冒犯到,就只吩咐她稍等,便拿着材料进了丹房。 姜云舒无聊之下只好左顾右盼,这才发现,偌大的苍龙阁里面竟然连一个弟子道童都没有,若不是正殿中还有只小香炉里袅袅升着几道轻烟,简直像是许久不曾有人来过的空房子。 都说怀渊长老心灰意冷避居独处,可她毕竟是一派长老,若不是亲见,又有谁能想到她的居处竟会荒僻至此。 未过多久,还没等姜云舒想出个所以然来,丹药就已出炉。 那并非丹丸,而是一小瓶装在透明琉璃瓶里的药液,呈现出极淡的琥珀色,犹如美酒琼浆。怀渊长老将瓶子塞到姜云舒手里,吩咐道:“这是你师父要的,用在那株千秋雪上,他近日没空,就来请我帮忙。你给他送过去,顺便说一声,药我炼了,待到千秋雪全然无碍,便送到我这里来侍弄,正好给我打发时间。” 既然还没能离开门派,长老训示姜云舒不敢不听,但最后还是没忍住小声辩驳了一句:“长老,弟子身在外门,与含光真人并非……” 怀渊长老正在摇动轮椅慢慢地往院子里走,闻言连头也没回,淡淡说道:“是或不是,都是你们自己的事,和我有什么干系。” 姜云舒:“……” 都这个时候了,还哪来的“你们自己”…… 她便只好苦笑着告退,十分不乐意却又无可奈何地依言把药液送过去。 好在果然如怀渊长老所言一般,叶清桓似乎确实忙碌非常,拿了药,听了传话,连句答复都没说,便匆匆回了房,倒省去了许多尴尬。 姜云舒望向那隔窗透出的轮廓,大半年没见,当初几乎枯死的千秋雪此时已是枝繁叶茂、生机勃勃,而正在施药的人却像是被抽干了气血精神似的,比当初不知憔悴了多少。 她眼皮往下一压,一个绊子都没打地转身出去了。 只是仍不免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曾住过许久的那间书房。 隔了一阵子,便听到传言,说那株大难不死的千秋雪被送到了苍龙阁,被怀渊长老亲自护持起来,想来不日便会生灵化形,届时定有难得一见的奇景,真是可喜可贺! 姜云舒便随大流地跟着敷衍了几句。 却没想到,这私下里流传的揣测居然成了真。就在刚进腊月之时,陆无际便亲自派人往外门传来消息,说是灵草化形,身形心智皆如懵懂幼童,已由怀渊长老做主,命一位已有道侣的结丹女修带回去当闺女养了。 怀渊真人难得心情好,更是顺势应承了几位真人的恳请,就此天地气脉衍生灵物之事在常阳峰大殿之前讲道三日,昭告内外门所有弟子但凡愿意皆可前往听讲。 ——怎么可能会有人不愿意去听讲? 整个外门顿时炸开了锅,短短盏茶时间,姜云舒那间僻静的小院子里就迎来了四批访客,全是心急火燎地来告知这一消息的,待发现相熟的几人都知道了,便立刻又携手同行,浩浩荡荡地奔向常阳峰,生怕去得晚了便抢不到个好地方。 姜云舒自然也在其中,怀渊长老身上不知道背了多少赞美与惋惜之词,百余年来她首次开坛讲道,错过实在可惜。 可人算不如天算,外门弟子大多不会御器飞行,陆无际便与几名结丹真人一同接引。正在姜云舒犹豫是自己先走还是与相熟之人同行的时候,便听这位唯恐天下不乱的无际真人和蔼笑道:“这不是承明师侄么?说起来,师伯这里正好有些东西要送给你师——哎呀,我失言了,含光师弟如今已不是你师父了,可不管怎样,你与他毕竟有些渊源,又会自己御器,就替我送一趟东西过去吧,也绕不了多少路。” 姜云舒下意识便要拒绝,便又听陆无际笑道:“师侄也看到了,如今师伯须得驱动法器接引各位外门弟子,若亲去送东西也不是不可,只是这耽搁了时间……”他环视四周,笑容很是诚恳无奈:“只怕误了大伙聆听怀渊长老训示的大好机会啊!” 他话音方落,顿时就有几道不善的目光投了过来。 姜云舒“啧”了声,瞧见陆无际那副装腔作势的模样,只觉跟刚吃了只苍蝇似的恶心。但她也知道,自己越是推诿,耽误的时间就越多,得罪的人大概也就越多,便索性痛快认栽,将那柄一看就粗制滥造、本不可能急着送人的长剑接过来,退下飞舟,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陆真人有命,弟子不敢不从。不过,真人若是还有其他的什么事,不妨再好好想想,趁着此时也就一并吩咐了吧,免得等会我送完东西回来,你又突然想起什么,还得让我再跑一趟。” 陆无际的笑容一僵:“师侄多心了。” 姜云舒便又弯了弯嘴角:“岂敢和无际真人的七窍玲珑心相比,要说心思多,弟子甘拜下风。” 旁边便有熟悉的窃笑声嗤嗤地响起来。 姜云舒目送载满了人的飞舟远去,实在想不明白陆无际图的是什么,好端端一个结丹期的修士,打不过别人也说不过别人,却偏偏热衷于在背地里玩弄一些让人一眼就能看穿的小花招,连坑人都坑不到点子上,除了令人恶心以外,就没有别的用处了,这又是何苦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地叹了口气,祭出青玉笛,往朱雀峰顶飞遁而去。 朴拙到近乎简陋的小院与数月前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或许是眼下所有人都前往主峰的关系,附近杳无人声,便衬得此处冷清到几乎有些荒凉了。 姜云舒敲了半天门也没听到回音,疑心叶清桓早去了常阳峰。她既不想浪费时间,也不愿意拎着这把破铁棍子似的剑去常阳峰给陆无际话柄,便循着记忆中的方式试探着解开院门中暗刻的符阵。 没料想,叶清桓居然还真没更改出入禁制。 她不由暗自庆幸,将剑搁在院中桌上,便打算离开。 可就在这个时候,身后却突然传来“笃”的一声。一扇因疏忽而没关紧的窗子被腊月里的寒风吹开,晃荡了几下,又轻轻撞了回去。 姜云舒就不由自主地刹住了脚步。 她有十二分的心想要视而不见地直接出去,但不知道怎么回事,脚下却好像不听使唤似的,一步步往旁边同样虚掩着的房门走过去。 木门被轻轻一碰就吱呀一声开了,露出其后光线沉暗的屋子。这门也不知半开半掩了多久,冬日的冷风把一场又一场的雪送进去,在进门的地上积了厚厚一层,几乎要与门槛同高了。 姜云舒皱起眉头。她就算再迟钝,这时候也发现情况不对了。叶清桓虽然修为不低,但却曾受迷心钉所害,阴寒之气深入神魂,在这大冷天里连日不闭门窗,只怕不是透气,而是找死。 她略一犹豫,终究还是拉开屋门踏雪入内。 外间一张小榻,几张桌椅上都凌乱地堆满了书卷,有些已被风刮到了地上,被雪盖住大半。 姜云舒弯下腰把那几本书捡起来,抖落碎雪,轻轻放回远离门口的桌上。 再往里才是内间的卧房,与外间有一道门相隔,站在外面侧耳聆听,也只能分辨出寒风拍打窗棂的细微声响,除此外就只剩下一片死寂。 她心中那种莫名不安的感觉愈发浓重,便不再迟疑,立刻推门而入,可才刚刚往内室里瞄了一眼,身形就登时僵成了一块木头。 卧房中的陈设极为简单,一桌、一椅、一床,皆是朴拙单调的样式,桌脚边上飘落了几张浸染了污迹的纸笺,而另一边,水青色的帐幔已略微褪了色,从床边垂下来,掩住了里面微微起伏的轮廓。 姜云舒迷惘地望着这与当年惊蛰馆的密室如出一辙的房间,恍惚觉得过往两年多的时光似乎在一夕之间结成了首尾相接的环,而她竟一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站在终点还是起点。 “真人……?” 不知过了多久,姜云舒才听到自己干哑的声音。 周围回应她的,只有一片寂静。 她无意识地攥了攥手心,像是要重新积攒起一点力气似的,好半天才屏气凝神地踏出了第一步。 她脑子里嗡嗡作响,却几乎是一片空白,残存的一点神智只觉得可笑之极。她是怨他的冷漠,恨他的利用,可那些都是她自己的不平,而他曾经的遗愿却并非谎言,他所要做的事情,哪怕是要利用她做的事情,也并不是错的啊!他虽打碎了她的幻象,但却并不是个坏人,为何最终却还是…… “最终”两个字划过脑海,姜云舒忽地一激灵,被自己惊出一身冷汗,那些岔到了天南海北的脑筋突然就重新接上了。 ——这并不是在惊蛰馆密室,还没到应该追悼的时候呢! 她胸口微松,奋力压下那些层出不穷的不祥之感,快步过去把那扇犹在笃笃作响的窗子关上,这才回身挑起床边帐幔,露出里面隐藏的情形来。 可第一眼瞧见床上的情状时,姜云舒却还是懵了一瞬。枕头歪斜着抵在床边,除此以外,便是不知是一床还是两床又厚又宽的被子乱七八糟地堆成了一团,从床头覆到了床尾,其下一点动静都没有,根本看不出有没有人在。 姜云舒定了定神,又凑近了些,好容易才在两层被子堆叠的边上发现了几缕发丝。 她便顺着那条边缘探手进去,把被子掀开了少许。 仅是这么个简单的动作,却让她觉得好像摸到了块亘古不化的寒冰,那种冷意飞快地穿透了她浅薄的修为,仿佛转眼间就能把骨头都冻脆了似的。 姜云舒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刺骨寒意转瞬间就变成了细密的疼,几乎像是无数只小虫子在噬咬身体一般,她猛地咬住嘴唇,把痛呼给憋了回去,而就在这时,荒废许久的青阳诀却自动自发地运转了起来,独特而温煦的灵力往返游走,很快便充满了每一条经脉,她也这才终于觉得渐渐暖和了些。 她擦掉额上的冷汗,把气息喘匀了,吸取了方才的教训,这回只捏着一边角落把被子掀了开来。 上天好像打定了主意要与她开玩笑,姜云舒只觉这短短片刻中的所见所感,一件比一件令人惊惶。 她费了好大劲才没让自己叫出声来,叶清桓果然就在这一大堆被子下面,可姜云舒在终于见到他的样子时,才明白过来为何方才一直无法确定床上是否有人——短短几个月工夫,他也不知道又做了什么邪门的事情,居然枯瘦得只剩了把骨头。 他不知是冷极还是痛极,正面朝下蜷缩着身体,乌黑的头发色泽暗淡而蓬乱,也不知道是经过了如何的辗转反侧,早已经纠缠在了一起,乱草似的遮住大半张惨白的脸,嶙峋的肩胛支棱着,仿佛随时都会戳破衣衫,而那件青灰色的衣裳也愈显宽大,空空荡荡的,他身体其他部分的轮廓便全都埋在了这一道道衣衫皱褶之下,干瘪得几乎看不出来,唯有一只紧紧抓着被褥的手连同半截手腕露在外面,除了一层裹在骨头外面的皮肤,所有的血肉都像被熬干了似的吓人。 姜云舒心里一沉,只觉得要是没有肚肠拦着的话,心脏恐怕都要直接漏下去了,她刚暖和了些的手就又倏地凉了下来。 她使劲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把遮在叶清桓脸上的乱发拂开,探了探他的鼻息。 竟还有一口气,却飘飘荡荡的,极细弱,时断时续,连一丝暖意都没有,简直让人怀疑他的五脏六腑是不是早已冻成了一坨冰。而那张脸也是惨不忍睹,便是个十足的美人若是瘦到了这个程度也好看不起来,更何况他本来也称不上美人,光是看那双深深凹下去的眼窝,就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了。 姜云舒愣了片刻,探在他鼻下的手蓦地一缩,急促地深吸一口气,转身便直冲出去。 刚到门口,她便召出青玉笛,以最快速度直奔常阳峰而去。 方才就算是她也能看出叶清桓已病入膏肓,只怕再拖不了多久,如今除了不知在哪闭关的掌门和丹崖长老以外,其余能帮得上忙的人就全在主峰听怀渊长老讲道了,不管是谁,她总得拉上几个过来。 侧峰与主峰之间路途虽远,但御器而行也不过须臾便至。姜云舒循着记忆冲到接引坪上,可刚要下落,却忽觉一股大力扑面而来,未及躲避便犹如巨浪般将她掀飞出去。 姜云舒大惊,好容易才稳住身体,这才发现整个主峰竟如同被罩于琉璃罩中,其中人影重重却皆为虚影,偶有七彩华光滑过“琉璃罩”,传递出莫名威压。 她不由暗道不妙,讲道时常有弟子顿悟乃至进境,十分忌讳随意搅扰,因此每逢此种场合,常阳峰常会开启护山结界,完全屏蔽内外,别说她一个筑基小修从外面撞几下,这先贤所设结界便是掌门亲自来只怕也打不穿。 四周依旧山色奇峻,飞瀑壮丽,可姜云舒环视周遭,却只觉空寂得令人心寒,清玄宫泱泱数千修者,居然就这么被隔成了两个世界,而在所有人都欢喜庆贺、聆听大道之时,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在不远处的小院之中,还有人的命火有如风中残烛,随时都可能会就此熄灭…… 她僵立在青玉笛上,脸上尚未显出什么惊惶来,脑中却早已经懵了个彻底,完全不知该如何做才好。 有一瞬间,她甚至想要就这么放弃,反正叶清桓对她那么刻薄,若是死了…… 可这个自我安慰式的念头刚一冒出来,她心里就难受得像是被人狠狠拧了一把似的——就算有再多的私怨,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卑劣到这种地步,将别人的痛苦和死亡当作自己快意的来源。当初怒极时对虚真所作之事已经让她良心数月不安,更何况这一次是…… 姜云舒思及此,狠狠一咬牙,最后回望那隔绝内外感知的结界一眼,便催动青玉笛,沿着来时路疾驰回返。 她到底运气不错,回到叶清桓的住处时,他游丝似的那口气居然还没断。望着他那张惨白枯槁的脸,她一时也不知道此时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了,而正是这时,便不由想起了许久之前自己曾经悟出的“无常”二字。 姜云舒颤巍巍地长长吐出一口气,喃喃道:“乐极可以生悲,顺极可以有厄,反之亦然,所以世间无常。无常,故无定论,故有转机……” 她像是被自己这随口几句神神叨叨的话给安抚下来了,慌乱得仿佛快要分崩离析的一颗心也渐渐定了下来。 她便慢慢坐到了床前,细致地挽起一边衣袖,拇指与其他四指分开,轻轻捏住叶清桓露在外面的手腕。 一股暴虐的寒气立刻沿着两人肌肤相接之处逆冲上来。 姜云舒半敛下眼帘,青阳诀淬炼过的温煦灵力将那寒意化为无形,随后凝于指尖,丝丝缕缕渡入叶清桓的体内。 以己身灵力探入他人身体是极为严重的冒犯之举,但凡对方有所不满便必定会调动体内灵力全力反噬,故而甚是凶险,通常只有在自己的境界远超对方时才会如此行事。 姜云舒就忍不住在心里苦笑,觉得自己的小命多半要交代在这里了,然而毕竟是祖辈先种下的因,若上天注定要让她还,虽然不甘心,但也终究还算个能够容忍的结果了。 果然,她的真元刚刚探入叶清桓的经脉,他体内蛰伏的那些浩瀚无边又如刀锋般凛冽的灵力便蓦然惊醒,须臾之间便狂潮一般席卷而来。 姜云舒瞳孔骤缩,可手指却牢牢地贴在叶清桓的手腕上,半分也未曾挪开。 而那些磅礴灵力的反噬竟也在倒冲入她的经脉前一刻戛然而止! 第29章 大限 姜云舒并不清楚结丹修士与筑基修士的灵元内息差异究竟有多大,但她此时却觉得自己渡如叶清桓身体的那点温煦灵元,简直就像是汇入茫茫冰海的一眼细泉,连点带着暖意的水花都溅不起来就一块冻上了。 而她真元有限,即便是这样的“涓涓细流”也不过支持到了入夜时分,便觉后继乏力,丹田之内好似被掏空了似的难受。 她勉力又支撑了片刻,脸上的血色已在不知不觉间消下去了大半,气息沉重得像是条快被晒死的流浪狗,连眼前都开始冒起了金星。 姜云舒猛地吸了口气,她的牙齿咬得咯咯直响,好像下一刻便要晕过去,可手上的力气却不减反增,这辈子第一回这么厌恨自己,方明白过去不甘力弱只是因为无法亡羊补牢地查明真相和复仇,可如今却是头一遭发现,原来眼看着有人在自己眼前垂死却无能为力,竟是此般滋味…… 回想这一年多因为置气而刻意荒废了青阳诀的修行,姜云舒简直恨不得狠狠抽自己几巴掌! 虽万般不甘,和暖柔融的灵元细流依旧逐渐濒临干涸,姜云舒死扛到现在,整个人都已不由自主地晃起来,只能倚着枕头靠在床边,闭目强行忍耐一阵阵眩晕感。 而就在这时,忽然有个什么冰冷的东西覆在了她的手上。 她顿时打了个激灵,精神也跟着振作了些,一睁眼正撞上叶清桓略微有些涣散的目光,气息便是一窒,张了张嘴,却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叶清桓却轻轻地将她的手推开了,这么个简单的动作仿佛耗去了他大半体力似的,让他弓着背喘息了许久,才低声道:“你怎么来了?……何必救我,你不是恨我么,现在正是个好机会,我的命就在你手里,甚至都不用亲自动手,只要坐等着我死就好了。” 他声音低弱喑哑,似乎还因为寒冷而带着细小的颤抖,却掩不住话语中的讥诮意味。 姜云舒本就疲惫不堪,闻言顿时大怒,好悬没把那些那几丝同情和道义良心一起扔到九霄云外去,她蓦地弹起来,却因为头晕目眩又立刻跌了回去,还在不经意间扯断了叶清桓一缕头发。 这一跌实在太猝不及防,也太尴尬,她刚被激起的气势便泄了一半。 叶清桓这死到临头的,吃了一惊之后,居然就饶有兴味地轻笑了起来,可惜气力实在不济,还没笑两声,便化成了撕心裂肺的咳喘。 姜云舒便觉得自己和这么个半死不活的货色置气,实在没什么意思。 她叹了口气,十分仁至义尽地按上叶清桓的后背,轻捶了几下,帮他顺过气来。再一转视线,正好瞧见他喉结微微动了下,像是咽了口什么下去,而惨白干裂的唇间似乎也染上了薄薄一线鲜明的艳色。 姜云舒心里便忽地一紧,还没来得及问,便听叶清桓又极轻地笑了笑,略弓起身子避开了她的手。他双眼微阖,像是在回味方才那一点微薄的温度,可这眷恋不过一瞬,他便又恢复了那种漫不经心又略带嘲弄的表情。 便听他轻笑道:“行啦,你也别气了,我这回真不是欺负你。我是确实活不了多久了,你又何必浪费力气让我多熬这一时半刻的,又不好受。” 姜云舒怔住,她明明觉得自己应当心存怨愤,可听他这么一说,之前信誓旦旦的那些狠话就好像全化成了说不出的心酸,禁不住迷茫起来,也不知自己究竟想要如何了。 她便只好尽量木着一张脸反问道:“你不是还要销毁迷心钉么,难道甘心现在就死?” 叶清桓再次浅笑起来,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那枯瘦憔悴的面容仿佛就因为这抹平静的笑意而泛出一种近乎温柔的光彩来。姜云舒就下意识地觉得不对,果然,下一刻就听他低低地说道:“我已用手中的八根钉子布阵,以器属勾连之法寻到了最后那钉子的下落,接下来就全是丹崖师叔的事了,我挂念了这些年,到现在总算能解脱了……” 他好像对自己就要吹灯拔蜡这件事十分乐见其成似的,面上笑意居然一直未散。姜云舒却像是被谁结结实实地浇了一头一脸的冰水,在听出叶清桓言外之意的那一刻,她眼圈便红了,却仍追问:“那我呢?!你要是根本不需要我帮忙,为何要把我带上山来!” 叶清桓瞥她一眼,难得耐心地解释道:“说你蠢你还真蠢,青阳诀修习久了,气息自然渐渐外露,若姜家还有人在听她号令……你以为你还能保得住小命?” 他没说明那个“她”究竟是谁,可姜云舒却听懂了,不由愣住,怔怔道:“你、你难道是为了救我,才……” 她不敢置信般睁大了双眼,想透过那些令她天旋地转的晕眩分辨清楚叶清桓的表情,但暮色渐渐深沉,天上无星无月,唯有阴云铺展,夜色沉滞得如同浓墨,层层淹没这灯火未燃的屋子里,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无法看清那张隐藏在斑驳暗影之下的面容。 她猛地一撑床边站起身来,想要去寻点光源来。 但她刚扑到桌前,叶清桓低弱的声音紧接着就响起来,仍含着笑意:“赶着投胎去么?我都没急,你急什么。过来陪我说会话,我这回死了,就连投胎转世的机会都没了,最后这一会,不想自己一个人数着时间干等,你过来……” 他的声音终于褪去了惯有的讥讽和不耐,竟异乎寻常地平和起来,在这深沉的夜色之中也看不清他的样子,有那么一瞬间,姜云舒甚至觉得当初那个谪仙一般温柔沉静又清明磊落的人又回来了。 她怔忪良久,最后还是颓然坐了回去,把脸埋进掌心之间。 原来他一直不曾变过,她所怀念眷恋的那个人一直存在于他的身体里,只是平日里被刻薄而讥诮的表象掩盖住,只有在生命将要走到尽头这短短的光景中才会显露出来…… 难怪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原来她一直期待贪恋的,竟然只不过是他的穷途末路而已。 姜云舒心念一动,泪水便汹涌而出,她本以为自己历尽千帆,可此时才知道,原来不过是故作沉稳,到了这样的时候,所有说不出口的后悔和自责仍然只能用眼泪来宣泄。 她哭得头都大了一圈,虽然拼命压抑着声音,却仍然哭得直打嗝。而叶清桓却还在笑,中间偶尔低咳几声,待咳嗽止住了,便又继续笑起来,好像这辈子从来没这么愉快过似的。 好半天,他才不知从那拽出来一条帕子慢慢推到姜云舒身前,淡淡笑道:“我还是头一回见到你这么能哭的小东西……算了,现在想哭就哭吧,等我走了之后,就别再哭了,这长生路上步步辛酸,步步坎坷,可眼泪却是最没有用的东西,有埋头痛哭的时间,不如抬起头来看看身边的风景,也不枉来这世上一回。” 说完,轻叹了声,又问道:“我说的,你可记住了没有?” 姜云舒却不知被他哪句叮嘱触动了心肠,一直强压着的抽泣居然没忍住,蓦地高了一个调子,倒让叶清桓十分无可奈何。 正在此时,却忽然听她抽噎道:“师父……我,我还能再叫你一声师父么?” 叶清桓微微怔了下,没想到到了此时,她心里想的居然是这么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他方才说了好些话,本就疲惫,此时心中一涩,快要接续不上的气息便愈发弱了下去,好半天才重新稳住,几不可闻地笑道:“我是看你整天觉得自己委屈,犟得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这才让你去外门思过,看看这世上时运不济的人又岂止你一个……又几时说过要把你逐出门墙了……你去打开那边的抽屉。”他的手吃力地挪到床沿,往窗前桌边虚指:“你的剑牌,衣裳,丹药,所有的东西……我都收在那里,并未……并未销毁,你带回去就好……” 他断断续续地说完,最后的尾音没落,便又化成了一阵嘶哑地咳嗽。 这回他没再刻意忍耐,垂下头放任那口一直盘桓在喉中的血涌了出来,借着黑暗的遮掩,尽数吐在了被角上。 这一口血吐出来,胸中便觉得松快了些,只是愈发地冷,虽有意再安排几句身后事,但含混地说了几个字之后,才发觉大概连舌根都冻僵了,那几声模糊的字音连他自己都分辨不出来,便知道大限已差不多要到了,心里虽然还有些许遗憾,却也无可奈何了。 他的声音弱下去也不过几息工夫,姜云舒还没意识到究竟是怎么回事,却猝然嗅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一阵难言的惊悸骤然从心底破土而出,她慌忙摸索着探向叶清桓的呼吸。也不知是她的手抖得太厉害还是如何,竟然完全摸不到了! 姜云舒的心霎时沉了下去。 满目的黑暗和窗外凄厉的风声几乎在一瞬间就要将她完全淹没。 可就在这时,她却突然灵光乍现想起了什么,连忙冲到桌前,一时用力过猛,竟将那抽屉整个拖了出来、砸到了地上。她却无暇顾及细枝末节,心慌意乱地在其中摸索起来。 下一刻,她攥着几瓶还灵丹踉跄扑到床前,同时往嘴里塞了一大把——那还是她离开内门时留下的,果然正如叶清桓所说的,被他原样收在了抽屉里。 虽是低阶丹药,但毕竟是佳品,刚一服下,便觉得丹田之内灵元重新充沛起来,姜云舒已来不及思考过量服用丹药的后果,匆忙又把剩下半瓶一起倒入口中,扔下空瓶,便当即重新握住叶清桓冰冷干枯的手腕。 那温暖的细流便又生生不息地活了过来,带着股至死方休的决然气势再次沉入冰海之中。 …… 更漏一点一滴地落到了底,云层之后混浊的晨光终于爬上了窗格,彻夜不息的寒风也停了下来,新的一天总算到了。 姜云舒被这日光照在眼皮上,有些不适地偏过头去,便恰好瞧见了几乎浸透了被角的一大滩血。她心跳蓦地重了一拍,昨夜那些混乱的场景终于回了笼,纷至沓来地重新挤进她空白成一片的脑子里。 她下意识地在手上加了点力气,已经绷得僵硬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像是在感受对方若有似无的脉搏。 在她身旁,已经丢了两个空瓶子,只剩下最后半瓶还灵丹还静静地放在手边,姜云舒木然地计算了下时间,心知这样下去无论如何也拖不到怀渊长老讲道结束了,更何况她服用丹药过度,此时丹田与经脉之内都已像是被钢刀刮下一层似的疼。 她便禁不住有些茫然起来,恍惚觉得又回到了姜云容婚典那天。那时叶清桓也是这么毫无生气地躺在她面前,不过失手轻轻一触碰,便倏然散为微尘…… 数载物换星移,未曾想这一场景竟会重现,而她却依旧还是无能为力。 外面刚刚停歇的风似乎又起了,撞开了屋门,被冰雪泡得微微变了形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 姜云舒却连头都没回,她木然坐在床前,将最后半瓶还灵丹倒出来,十几粒黄豆大小的朱色药丸在手心里微微滚动,殷红得像是血滴。 她一仰头,正要将这些药服下去,却忽然被人拦住。 一个似乎有些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来:“你这孩子不要命了么?” 姜云舒怔住,手上倏地一麻,便再也握不住,那些丹药便全都从指间漏了下去,在地上溅起细细的尘埃。 她回头难以置信地看了好半天,总觉得自己那双快要肿成金鱼的眼睛可能看到了幻象,迟疑良久,才从嗓子里讷讷挤出几个字:“丹崖长老?” 丹崖真人像是知道她要问什么,没等她再开口,便从她手中接过叶清桓的手腕,仔细探查了一回脉象,皱眉道:“他情形不太好,若不是你,只怕都撑不到我赶回来。” 姜云舒又愣了一会,才后知后觉道:“……回来?” 丹崖真人颔首道:“迷心钉阴戾寒气太重,你修为尚浅,便是修习了青阳诀也于事无补,清桓不想让你冒险,便自己按古法布阵搜索,找到了几个可能的地点。此后他旧疾发作,便托我去收回迷心钉。” 他说到此,低低一叹:“也是我的错,这几个月也没回来看一眼,竟不知他已沉疴难起,这次若不是无际盯着这边的动静,及时传信给我,只怕我还蒙在鼓里……” “什么?!”姜云舒这回彻底懵了,“陆无……陆师伯他竟然……” 丹崖真人示意她让出地方来,自己坐到床头扶起叶清桓,将他上身衣物除去,从乾坤囊中取出一套恍若琉璃般流光凝转的细针来,一一刺入他几处穴道之中,又将手抵于他的后心处。 未几时,便有紫黑色的血顺着细针刺入之处冒出来,叶清桓即便在昏睡中仍然紧锁的眉头也终于舒展开了些。 又稍待片刻,丹崖真人收了针,这才回答姜云舒方才的疑惑:“无际秉性纯良、所以我可以将许多事直言以告是真的,但他与清桓从小就看对方不顺眼也是真的。” 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微笑道:“无际在我门下,但我擅医道阵法,他却偏好剑修一途,所以一直想转拜入寒石师兄——就是清桓的师父门下,但正当那时,师兄从山下捡回来个婴儿,待之如若子侄,没空再照看别的徒弟,便拒绝了无际。偏偏清桓幼时神魂未曾归位,直到十来岁仍有些懵懂,怎么看也不像是个聪明孩子,无际便愈发愤懑,一得到机会就捉弄他,而清桓……咳,你也知道他的性子,等他好了,自然是回过头去把无际狠狠揍了一顿出气,两个人的梁子就越结越深,到了现在,一见面就跟小猫小狗打架似的,非得折腾出点事情来,我也好,雁行和霜华他们也罢,对这些事早都习惯了。” 姜云舒不知丹崖长老施针的效果究竟如何,但此时见他还能有说有笑,便也跟着放下心来,她便退到椅子边坐了下来,方才那段话从她渐渐恢复知觉的心里渗进去,勾起一段又一段昔日看起来针锋相对似的场景,此时再细想来,竟也能后知后觉地品出几分趣味来。 姜云舒便把头抵在椅背上,低低地笑起来。 直到这时,绷紧的心弦松懈下来,积攒了一整夜的疲惫和暗伤才终于潮水似的漫开,她也就着这个别扭的姿势,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然而,她刚刚阖上眼,丹崖真人脸上悠然的微笑便倏地褪下去了,丝丝忧虑渐渐从他眼底透出来。 第30章 心火 有了医道闻名整个修行道的丹崖长老坐镇,叶清桓的状况总算没有继续恶化下去,但却也一直未曾再醒过来。 姜云舒也搬回了最初的住处,便于就近照顾病人。 短短一夜之间,梗在她心里那些恶意揣测与满怀愤懑被一起推翻,当初确信无疑的事情,如今回头再看时竟显得异常可笑。她在自责与懊悔之中浸泡了几天,整个人居然褪去了过往的浮躁,连总是郁结在眉间的那点偏激与自伤也淡得看不出来了。 丹崖长老每天在摆弄叶清桓之余,见姜云舒憋足了劲地练青阳诀,也颇觉欣慰,便时常抽空过来,亲自为她调理当日因过度服用丹药而受损的经脉。 这么过了数日,姜云舒便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点什么,当丹崖长老给她施完最后一次针时,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 丹崖长老慢条斯理地给她倒了杯药茶,待姜云舒毕恭毕敬地双手接过,才说道:“不知清桓是否和你说过,他的旧疾是因神魂受损而起,此伤有三重,一是自伤元神,二是至情毒性,第三则是迷心钉阴戾寒气,如今他又强行驱动那些钉子布阵,三重旧伤皆被引发,可想而知年寿无多。” 他说到这,放在桌面上的手微微抬了抬,示意姜云舒趁热把药喝了,又道:“他素来行事太过决绝,不给自己留后路,这回也是瞒着我,打算不声不响地……唉,枉费我替他精心调理了好些年,终究还是没什么用处,如今单凭我自己,已经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他的声音低低沉沉的,却又有些飘渺,像是茶烟似的缓缓缭绕在屋中。 姜云舒垂下眼,盯着杯中澄碧药茶,一饮而尽。这茶里也不知加了什么药材,苦得人舌头都发麻,她却并未用水去漱,只是紧紧闭上嘴,像是在细细体味这种苦涩,半晌才问:“但是呢?长老自己虽没有办法,但现在与弟子说这个,应当还是知道有什么别的法子救他吧?” 丹崖长老分给她了个赞许的眼神,颔首道:“这法子也不稀奇,便是你学过的青阳诀。本来若能让他自己修炼是上策,虽然难补神魂之伤,但至少可保住此生寿元。奈何这心法古怪得很,除了口诀以外,还需有元婴期以上境界的修者接引方可入门,可惜你修为尚浅,他却时日无多。如此便只有下策,借你之力打通他体内被寒毒淤堵的灵脉,虽日后难免还会发作,但至少能度过眼下难关。” 姜云舒道:“需要我如何做,还请长老示下。” 丹崖长老注视了她片刻,正色道:“你可知何为心火?” “心火?”姜云舒微微一怔,不知道话题怎么就跳到了这上面。 “正是。”丹崖长老大约听说了叶清桓过去没好好教过她,并不意外她的无知,尽职尽责地分说道,“对修者而言,火分内外,于外者,乃是造化之火,分为太阳、太阴,据传说曾为女娲炼石补天时所用,只是如今火种早已不知下落,其下各有三种阴阳之火,分处天地人三界,亦是珍稀无比。” 姜云舒听到此,不由疑惑道:“分处天地人三界?”幽冥地府和人间的也就算了,天界何尝有人能够抵达,又是如何知道的。 丹崖听到此问,便忍不住笑了,解释道:“飞升之后的仙人自然不会泄露天机,只在古早传下的一些残本典籍有此一说,如今的人以为多半是附会的。借你师父当年的话来说,那些所谓‘天界’哪有一点仙界澄明意象,皆鬼祟隐于秘境,亦坍塌废弃,不知何人所留,虽确实有可能是荒弃的神祇居所,但主人既已不在,你师父自然不屑跟着以讹传讹,每当提起时,只管那种地方叫做非人之境。” 这倒确实像是叶清桓的风格。姜云舒不由心中一软,数日前还恨不得一辈子再也不见他,但谁又能料想到,此时他已重病难起,而她却仅仅是听到旁人不经意间提起他的几桩往事,便会感到些许安慰呢。 果真世事无常,令人唏嘘。 她尚在暗自感慨,便听丹崖长老已止住往昔怀想,又言归正传道:“人体之内有内火,亦称心火,宿于内府丹田之内,可保神魂不为邪祟侵扰。心火与造化火本出同源,皆生于混沌初开之时,故而也有人将造化之火收入体内,以补原本心火不足之处。” 姜云舒刚想细问,丹崖长老便摆摆手,令她专心听着:“心火虽因人而异,但无论阴阳,却皆含一点烈性,正与迷心钉寒戾之气相冲。看清桓如今病势,只怕心火已被寒气压制,故而病情日渐沉重,唯有一举破开寒气壁障,助其心火复苏,或许还能为他挣得几分生机。” 他说到此便不再赘言,忽然毫无预兆地起身走到病床前,出手如电地连施数十针,将叶清桓扎成了只刺猬。姜云舒微讶,但她视线不过在他那瘦骨嶙峋的胸口上一搭,便不忍地错开,听丹崖长老吩咐道:“你来将灵元送入他体内,沿经脉下行至丹田。” 姜云舒不解其意,她之前虽然曾以灵力渡入叶清桓身体,但却从未敢真正触及他的经脉,以免再遭反噬。丹崖真人看出了她的疑虑,笑道:“不妨事,我已施针暂时封住他的灵元,你先试试,待到真正开始的时候,我更会尽力压制住他体内游散寒气相助于你。” 姜云舒之前还不清楚他既然灵元深厚,为何不自己尝试突破寒气壁障,可灵力堪堪一探入叶清桓的经脉,便兀然明白过来。那些寒戾之气四下肆虐,仿佛要把周围的一切都绞碎似的,唯独难以抵挡经过青阳诀淬炼过的温煦灵力。 她凝神操控灵力沿经脉向下游走,越靠近丹田附近,寒意便愈重,灵力流转也愈发艰涩,尚不及触及丹田外那一层几乎要凝出实质的寒气,她便已觉力量耗尽。 方欲再勉力坚持一会,却听丹崖长老阻拦道:“不必勉强,欲速则不达。” 姜云舒知他必有道理,便从善如流地及时撤手,见他紧接着探了探叶清桓的脉象,淡淡“嗯”了一声,说道:“比我料想的状况好一些,你且去打坐调息,待灵元恢复后再来试一次。” 他只说试一次,然而直到最终可以真正开始施术,姜云舒已将这枯燥的流程重复了数十次,眼看着腊月过了大半,已快到小年,清玄宫内外课业渐松,人们全都忙碌而欢腾起来,唯独就剩下这一方小小的院落清寂得如同遗世独立一般。 这一日,姜云舒清晨刚踏入叶清桓的卧房,便意外地见到怀渊长老、雁行、霜华两位真人都在,让这本就不算大的屋子显得十分局促起来。 她愣了下,扭头望向丹崖长老。 只见他刚好已施了针,回视过来,清声道:“承明来了,这便开始罢。师妹,你相助于我,雁行、霜华,设下结界,然后去门外护法,不许任何人打扰。” 待诸人就位,丹崖长老才转向姜云舒:“你准备好,便可以开始了,虽然时间略有仓促,但之前已然演练过许多次,也不必太过紧张。”他声音略微停顿片刻,又补充道:“只需记住,你师父支撑到如今已是油尽灯枯,此事本就是死中求生,你放手施为便是。” 姜云舒:“……长老?” 这话听着怎么就不像是安慰呢? 她被噎了个半死,满心郁闷地一回头,正瞧见怀渊长老端坐在她那架轮椅上,面色淡然地瞪了她那说话不靠谱的师兄一眼。 姜云舒连忙收回目光,眼观鼻鼻观心地静敛神思,手里却又十分没出息地攥了一大瓶据说是怀渊长老亲自开炉,大材小用地炼制的还灵丹。 也不知是因为两位元婴修者辅助的关系,还是之前渡入的那些灵元多少起了点功效,这一回开始时,叶清桓体内那些寒戾之气仿佛被全部压制住了似的,居然任凭青阳诀的特殊灵力长驱直入,直到丹田之外才略觉出一点阻力。 可她一口气还没松下去,却突然觉察到,这层凝实的寒气虽然并不四溢散开,却仿若一道铜墙铁壁似的固守于丹田之外,竟好似连丁点缝隙也找不到。她的灵力在其外徘徊良久,却依旧不得门而入。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一直压制着那些游离在外的寒气的力量猝然一松。 姜云舒顿觉灵力被寒意冲了个七零八落,她心里打了个突,所有的思绪都像是被人抹平了似的,脑中霎时一片空白,灵元差一点就接续不上。 好在两位长老转瞬间便重新困住了那些寒气,给她挣得了喘息的机会。 她惊出一头冷汗,连搭在叶清桓腕上的手指都开始发抖。这时,丹崖长老一掌轻拍在她背上,温厚平和的灵力涌入体内,耳畔也传来一声:“静心,莫怕!” 他的声音里好像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姜云舒借着这一打岔,终于找回了理智,她缓慢地吐出一口气,双眼微微阖起,排尽杂念,将全副心神重新沉浸于灵力运转之中。 但迷心钉本是上古邪物,虽无智却有灵,连残留下来的气息亦彼此勾连,无论姜云舒再怎么屏气凝神地想要突破,方勉强撕开一处,便立刻由其他补足,颇有生衍不息之势。姜云舒方才一惊之下损耗太多,剩下那点微薄灵力,未过多久便已然捉襟见肘。 她攥着还灵丹的手紧了紧。 丹崖与怀渊两位长老鬓边亦见了汗,他二人真元本就不与迷心钉寒气相克,此时强行抑制那些零散却又诡异莫测的邪力,消耗更是巨大,何况丹崖长老方才为了相助姜云舒,不免分心,一时间竟也生出些疲乏之感。 毕竟同门相伴数百载时光,怀渊长老虽不见他显露紧迫之色,但却早已心知肚明,当下沉声道:“承明,不可再拖延,迟则生变!” 姜云舒一惊,不再迟疑,立即往口中送了一颗还灵丹,疲劳散去,灵力重新丰沛的同时,思维也跟着明晰起来。 不知哪一本典籍中读到过的一句话渐渐浮现出来—— 其一为君,余者为臣,一旦钉入人体,便自动勾连成阵…… 姜云舒忽有所感,精神不由一振,在寒气之中冲突不停的灵力骤然撤出,不再妄动,反而兵行险招地分出一丝灵识沿着叶清桓仿佛被冻结了的经脉探下去。 修士有内府丹田,似乎存于肉身,却又自成世界,二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互为表里,但一实一虚,又毫无相似之处,以灵力渡入经脉,便如引水于河道,可灵识探入,却如同以自身五感窥探旁人于体内开辟幻化出的一方天地。 前者本已是冒犯之举,而后者则更让人绝难容忍,若真说起来,被修行界认作大忌的搜魂邪术便是以此法为基础衍生而成的。 她虽心意已定,却仍忍不住暗自苦笑,觉得自己真是愈发不要命了,哪怕侥幸未受反噬,日后只要叶清桓把此事说出来,她便免不了一场大劫。 可自嘲归自嘲,其他动作却未有半分犹疑,那一线灵识须臾便探入了该往之处。 从未体会过的感觉令姜云舒微微一凛,与目见耳闻皆不相同,这感觉玄妙难言,但她却分明能够感受到叶清桓的内府之中如同大漠荒原,别无他物,仅是一片寒风凛冽的混沌,而那片无边无际的混沌仔细体察下来,竟是一团团冰寒气息凝聚而成,游而不散,将一切都困锁其内…… 她心沉神定,那线微弱灵识不动不移,只以旁观者的姿态感受着寒气的流转生息。 姜云舒入道日短,还没来得及研究符阵之术,也只能凭着感知与直觉来揣测这八根钉子所构成的困锁之阵缺陷在于何处,这法子虽是此时唯一转机所在,但于她而言却不啻如一步登天。 她还没找出对方的破绽,那些遍布四野的寒气反而先一步察觉了她的存在,流转之势倏然转变,几不可察的顿挫之后,竟成翻涌之势,转而朝她弥漫过来。 姜云舒便知已无退路,狠狠一咬牙,心中蓦地腾起股背水一战的孤戾,依旧不避不退,拼着神魂受创,正面迎上,灵识化为极细丝线扬开,感知调动到极致,只盼能一举找出破绽所在。 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凛冽的寒风却毫无预兆地骤然狂暴起来,无形无际的狂风仿佛自亘古洪荒而来,恍若这一方虚幻天地的主宰,裹挟着无上威势,霎时间自九天倾泻而下! 姜云舒忍不住惊悸万分,她稚嫩脆弱的灵识在这烈风之下渺小得不值一提,可那好似要毁天灭地似的力道却只是自她旁边扫过,并未带来半点损伤,比起暖春的熏然和风也没什么区别。 她愣了一瞬,突然福至心灵,就在那些寒气与风相接的短短一刹,残缺钉阵运转迟滞的微小一环终于显露出来。 她来不及细想,将所有的灵元全部调动,再无保留,那股蛰伏在丹田之外的温煦灵力终于重新流转起来,在灵识指引之下,朝着那处细微的破绽直冲而入! 灵力虽弱小,却像是开启冰封大门的钥匙,姜云舒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咔嗒”一声轻响。响声刚落,坚不可摧的冰寒屏障轰然碎裂,无形却有质的阴寒戾气四散崩溅,透入骨髓般的寒冷也紧接着炸开,无数如黄泉怨魂悲鸣般的凄厉尖啸随之猝然响彻九霄。 那凄厉的哀鸣像是在一瞬间把九幽地府翻到了人间,阴风鼓荡,血气扑鼻。姜云舒力竭之下受此重击,周身不由一震,七窍之内细细的血线同时溢出,神智像是被猛地掐断了似的,眼前只剩一片漆黑,人也跟着软倒了下去。 在她最后的意识中,却恍惚见到一簇微弱的青白火光凭借风势,霎时便已燎原。 第31章 年前 姜云舒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两天。 她想要下床的时候,第一次手脚一软,居然没起来,又运了半天气,才总算摇摇晃晃地直起了身体,却仍觉眼涩口干,连耳朵里都嗡嗡直响。 丹崖长老恰在此时推门进来,瞧见她这副迷迷瞪瞪的样子,笑着递过来一碗药,缓缓说道:“你最后关头被寒气震伤,但好在有青阳诀护体,伤势并不严重,喝完药略调养几天就可痊愈。” 姜云舒脑子里早就断了片,见他嘴唇张合,愣是没听明白在说什么,她便下意识地掏了掏耳朵,搁眼下一看,发觉指尖竟有点干涸了的血沫。 她愣了愣,等耳鸣渐渐消下去了,正好听见“调养几天”,她便突然记起来了,虽然眼看着丹崖长老笑意融融,心里却还是冰冷地打了个突,慌忙问道:“我师父呢?” 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声音哑得像是只被人掐住脖子的鸭子。 丹崖长老丝毫没有高人架子地亲自把药碗递到姜云舒手里,这才拢袖坐在一边,笑道:“放心吧,他昨天就醒了,我给他诊过脉,虽然隐患难消,但寒气已经压住,眼下并无大碍了。” 姜云舒终于松了口气,这才谨遵医嘱地把那碗药汁一饮而尽,也不知那是什么灵丹妙药,顿觉比方才好受了不少,又问:“那我现在能去看看他么?” 丹崖长老见她虽然晃悠,但走几步路的力气还是不缺的,便痛快地放了行。可当她走到门口时,却又叫住她:“承明,且慢!” 姜云舒一怔:“长老还有事情吩咐?” 丹崖长老先是点点头,很快却又颇为无奈地摇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和你说一声,那个孩子从小就性情古怪,又执拗又别扭,从来不会和人好好相处,还总是口是心非,他平日里但凡说十句话,里面总有七八句是不能直接顺着听的,我和他师父都让他气了几十年了……你是个好脾气的孩子,别和那混小子一般见识,他再怎么犯浑,总归也没有恶意……” 姜云舒的表情就微妙起来,总觉得叶清桓那点丢人的往事都在不知不觉之间让这位看似端谨和蔼的丹崖长老给卖了个彻底。 偏偏这刚背地里说完了一堆坏话的人一转脸便又是一副长者风范,笑道:“行了,去看看他吧,我耽搁了这些天,也该继续去找那钉子的下落了。” 姜云舒送走了丹崖长老,这才一肚子纳闷地去见叶清桓。 可她刚进门,就差点被迎面飞来的枕头砸了个正着。 她顿时吓了一跳,连着往旁边蹦了好几步,惊魂未定就听见一声怒骂:“小兔崽子你不要命了!” 那是叶清桓的声音,虽然仍旧虚弱喑哑,却好歹有了几分活气,姜云舒便忍不住鼻子发酸:“师父,我……” “你?你怎么着?你还有脸哭!”叶清桓屈肘撑在床头,纡尊降贵地露出半张消瘦得有如活鬼的脸来,怒道,“你出息了啊,谁给你的胆子窥探修士内府?!你知不知道一旦出了岔子是什么后果!只要我稍一疏忽,就凭你那点修为,现在坟头的土都干了好几层了!你还哭?作死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哭?现在哭有个屁用!” 姜云舒满心的话想说,全被生硬而粗暴地堵了回去,不禁有点委屈,可这点委屈还没全然化出形迹来,她突然就记起了丹崖长老方才说的话,每一字每一句都仿佛就是未雨绸缪地为眼下这个情形预备的。 她眼圈还红着,就又憋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叶清桓一挑眉毛,往身边摸过去——可惜没被他摸到第二个枕头,只能愤愤作罢。 姜云舒刹那间灵光乍现,觉得终于摸到了一点和这别扭货相处的门道,她便抹了把脸,把笑容抹下去,捡起地上的枕头,拍掉灰尘放回原处,自己可怜兮兮地蹲在床边,耷拉着脑袋,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眨了几下,又挤出点水光来:“师父,我错了,我真知道错了,你的病刚见好,千万别因为我气坏了身子。要不……要不你罚我吧?面壁思过也行,去外门担水也行,我都绝没有怨言……” 她抽抽噎噎地说完,就仰着脸又诚恳又期待地瞅着叶清桓,可微微泛红的眼睛里却偏偏透着丝不容错视的狡黠。 叶清桓差点没背过气去,一句“你不是恨死我了么,怎么就没有怨言了”在嘴边转了好几圈,终究没吐出来,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地翻了个身,冲着里侧躺下了。 姜云舒等了一会,见他竟真的不搭理人了,也不知哪里来的胆色,居然伸出了根手指,十分不尊师重道地冲着他背上支离的肩胛骨戳了戳:“师父?” 她生死之间走了一遭,别的还好,唯独胆子长了不少,等了会,见还没动静,便又加了点力道,愈发轻车熟路地再捅了两下。 叶清桓一身支棱的骨头被她戳得生疼,终于忍无可忍地翻过身来,刚要骂一句,就见姜云舒又受了多大委屈似的缩了回去,眼巴巴地瞅着他。 他额角青筋一跳,抬手遮住眼,简直哭笑不得:“谁惯的你!” 姜云舒便立刻笑盈盈道:“师父不生我的气啦?谢谢师父!” 叶清桓被她软磨硬泡了半天,肚子里再大的火气也发不出来了,忍不住笑骂了一声:“兔崽子!谁教你的?脸皮倒是厚了不少!” 这时,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叮叮咚咚的铃铛响。 听音色,正是那串拴在半枯银杏树枝上的风铃,无论再大的风,它都安之若素,唯独有特定的几人叫门时才会发出响声通传。 叶清桓侧耳聆听片刻,便意兴阑珊地把自己塞回了揉成一团的被子里,漫不经心地说道:“是霜华师姐,我懒得出去,你替我把她打发了。” 姜云舒一愣:“怎么打发?” 见她这般孺子不可教,叶清桓不由横了她一眼,皱眉道:“不行,不想,没空,没兴趣。” 姜云舒:“……” 可叶清桓已经开始装死了,她便只好领了这“九字真言”,硬着头皮去应对。 她运气还算不错,霜华真人倒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这回竟是陪着姜云颜一块来的。 之前她被扔到外门去思过,姜云颜也立刻被师父关了起来,当时姜云舒曾以为是霜华真人不喜欢自己门下弟子与外门之人交往耽搁修行,可现在细细品味起来,说不定是她早看出了叶清桓的意图,这才约束弟子,免得好心办了坏事。 如今更是亲自陪同姜云颜过来,听她道了个其实毫无意义的歉,这才提了提正事,问道:“明年初春,南方明珠海底有一秘境应会开放一年左右,那里很适合筑基修士稍作历练,云颜前些日子禀了我,说打算前去,你可要与她同行?” 这边话音刚落,那遭瘟的“九字真言”便在姜云舒脑袋里从头到尾转了一圈,居然还真挺合适…… 她脸色就精彩起来,嘴角抖了几下,才勉强压了回去:“师伯厚爱,弟子本不该推辞,但师父大病初愈,我还是想再陪他一阵子。” 姜云颜已不乐意了,愤愤嘀咕道:“陪什么啊!也就你个傻丫头还惦记他,人家把你扔到外门去的时候可没这么好心!” 霜华真人抬手点了她额头一下,没什么力度地斥责道:“不得无礼!” 姜云颜翻了个白眼:“哦。” 霜华真人又上下打量了姜云舒几眼,问道:“你现在可好了?昨天丹崖长老亲去剪了不少你小师妹的头发给你配药呢。” 姜云舒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她所说的“小师妹”是刚化形不久的那株千秋雪,想来灵物化形之后原本的能力应当并未消失。姜云颜也跟着嗤嗤笑起来:“听说小师妹后来足足哭了两个时辰,可把师伯他们给闹得头都大了!” 她笑完了,又慢慢垮下脸,惋惜道:“我年前就要下山了,本来还想着和你一起走,咱们能一块在路上过个年呢……唉,我那还算热闹,可惜你这边就又只剩下自个儿了!不过你也别难过,以后咱们还有机会一起游历,这回等我回来也肯定给你带好东西——听说南方海里盛产夜明珠,还有明珠岛筑器叶家,也离秘境附近的白沙岛不远,我有空就给你去买些……” “行了,”姜云颜跟只麻雀似的说个没完,霜华真人只得打断道,“还没去呢,东西倒是先许了不少出去,你这性子什么时候才能稳重些?” 姜云颜便嘻嘻一笑,数年修行养出的孤冷气质全然不见,伊稀仍是当年那个没心没肺的小姑娘。她一手拖着霜华真人,一边朝姜云舒摆摆手:“那行啦,我走了啊,我不在的时候你好好照顾自己!等我回来给你带……” 她没说完,便让被吵得脑仁疼的霜华真人给拖走了。 姜云舒不由失笑,静静地看着师徒二人远去,一回头,却见不知何时叶清桓竟披衣出来了,正手扶门框望着她。 她连忙道:“哎呀,师父怎么出来了?外面还冷着,你的病……” 叶清桓咳了几声,不耐烦地摆摆手:“你们家出来的女孩子是不是都这么聒噪?”虽这么抱怨着,却没有推开姜云舒的搀扶,只眯眼瞧了瞧睽违已久的天光雪色,便慢慢地回了房间。 或许是偷听到了姜云颜所说的事情,他刚拥被坐定,便突然问:“快过年了,你有什么打算?” 姜云舒颇有些不知所措,拜入清玄宫之后的两年,她一个正经的年都没过上,只是远远看着别人热闹罢了,便是当初在姜家,亦是如此,没了亲爹娘,自己家里和别人家又能有多少区别呢? 她本以为自己再没有家,也再过不上一个团圆年了,可此时仓促间被这么一问,却莫名其妙地生出了一点期待来。 她便笑道:“也没什么特别的打算,不过,要是能和师父吃顿年夜饭,再一起守岁就好了。” 清玄宫虽是道修门派,却算俗家,从不曾刻板要求清修,门下弟子更是十分有人情味地把自己家乡五花八门的年节习俗全都带了过来,故而叶清桓对这十分接地气的要求倒也不惊讶,只略想了想,就嗤笑道:“还真像你,就这么点出息。罢了,你要是喜欢热闹,回头我把雁行师兄和他那几个徒弟都叫来……” 姜云舒本来还笑盈盈的,可听到“雁行”这个名字的时候,笑容却忽然僵住,生硬道:“我不喜欢他!” 一阵风蓦地卷起,把那扇总是关不严的破窗户又给掀开了,干冷的气息涌入室内,将满屋药味和暖意一起吹散了。 姜云舒连忙过去关窗,顺势背过身去,掩住了表情。 叶清桓拢了拢被子,把自己裹严实了,奇道:“他怎么招惹你了?难道还因为他在姜家欺负你记仇呢?” 姜云舒一怔,半天才想起来他说的是什么,心中愈发烦躁:“多大点破事,怎么可能一直记着!我是因为——” 叶清桓道:“因为什么?” 姜云舒几乎到了嘴边的话就突然进退两难起来,犹豫许久才低声说:“因为你过去总想把我扔给他……” “就这样?”叶清桓更不明白了,“我确实打算让你以后拜他为师,这有什么不对么?” 他此言一出,那股早就灭得差不多的邪火就忽地又钻了出来,姜云舒猛然回头:“你就那么讨厌我吗!” 自打那次在外门的争执之后,叶清桓还从没见到姜云舒这副模样,她微微耸着肩膀,双手紧握成拳,连眼睛都快红了,像是随时要扑上来咬人似的。 他就不由愣住了,好像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姜云舒埋在心里的那根刺是怎么回事,他将指节抵在唇上咳嗽了几声,默默地推开被子,双臂微微抬起,让自己身体枯瘦的轮廓完全显露出来,苦笑道:“你看我这样还能活多久,等我不在了,你总得有个去处吧?更何况我一身修为大多都来自失传的古早修法,就算现在勉强教给你,等你学了个半瓶水,我就吹灯拔蜡了,然后呢?你高不成低不就的怎么办?倒不如趁早转投到我师兄门下,凭他的修为、见识,总坑不了你!” 他的声音平静里仿佛泛着些许凉意,姜云舒心头那点刚腾起来的火苗就“嘶啦”一声,被这盆兜头的冷水给浇灭了,连点烟都没冒出来。 叶清桓便慢腾腾地重新把被子拢回去,搓了搓手:“怎么,又要哭了?哎,你这小东西可真是个哭包,行了行了,你乐意跟着我就跟着呗,反正到时候后悔的又不是我……” 他低眉一笑,摆出一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神情,语重心长地等着看姜云舒不知所措地反悔。 却没料想姜云舒居然还挺有骨气,硬是把挂在眼圈上的一点泪光给憋了回去,抿了抿嘴唇:“我不会后悔。” 她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又意味不明地补充了一句:“我再也不会后悔了。” 叶清桓就觉得头大起来,咳嗽道:“行行行,随便你了。”他腕上有只朴素的青玉手环,此时他瘦得脱了形,那手环便晃晃荡荡的,好像随时要掉下来,他指尖在其上轻轻一抹,手里便多了两卷绢册。 他扬手把东西扔给姜云舒,又指着桌上陆无际“特意”送过来的那把破铁剑,吩咐道:“一卷是心法——我是风行单灵根,别的修法都不精,好在你也能用上,青阳诀是用来淬炼经脉的,虽然在修行、进阶上也不错,但若想拿它对敌,还不如赶紧自己撞死痛快。剩下的是剑诀,我那天看你那套偏门招式有点意思,可惜用得不伦不类,还得把基础练扎实了,那根铁棍子你拿去比划着玩吧。” 姜云舒下意识地接住抛过来的东西,怔怔地翻开看了看。 刚看了一眼,她就彻底懵了。绢册上面的字迹很熟悉,与惊蛰馆密室留书上的字如出一辙,只是更工整,笔锋也更舒缓些。里面的内容不仅有功法本身,还注满了心得,她又翻向下一册,这剑诀没有名字,虽然大半是教人如何引灵御剑的法门,可招式和注解里却又糅合了她之前用过的那本千丝缠水剑诀的精髓,并非一味中正平稳。 她便茫然地望向叶清桓。 叶清桓有点不自在地干咳一声:“看什么看,以后别哭着喊着说我不教你了啊——没良心的小兔崽子!” 姜云舒刚憋回去的眼泪就差点又没出息地掉下来。 她使劲忍了好半天,有些拘谨地往前走了几步,跪在床前,真像只小兔子似的小心翼翼地捉住叶清桓一根手指,低低地说:“谢谢师父……对不起,我之前太不懂事了,你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她的声音里还带着浓重的鼻音,神情诚恳得几乎让人觉出了几分虔诚的意味。 叶清桓手一抖,差点没把她给掀出去,只觉寒毛都要竖起来了,他便只好色厉内荏地抽回手,满脸不耐烦似的催促:“我和你个小东西计较什么?赶紧滚吧,该练什么就练什么去,别来烦我!” 姜云舒“哦”了声,不敢再惹他炸毛,便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正好没瞧见叶清桓在她身后迟疑了一瞬,最终还是攥起了刚被她握住的手指,耳朵尖也泛起了一点细微的红。 第32章 除夕 那天过后,姜云舒自知理亏,便不敢再张罗什么年夜饭的事。 一晃便到了除夕夜,偌大的清玄宫中到处挂满了各式灯笼,里面或塞着明珠萤石或固化了五行符法,诸色光华透过鲜艳的绸布或灯笼纸照出来,将斜阳余晖都衬得没了颜色。 灯下却几乎没什么人,眼看着夕阳沉落到了山下,除去极少不合群的弟子还在闭门清修,剩下的人早就聚到了一起玩闹去了。 姜云舒提着那把和棍子差不多的铁剑,从桃花潭边慢慢磨蹭回去。她练了几天叶清桓给的两套功法,觉得进益颇大之余,也难免惑于其中晦涩之处,一路上便只分出半分心神看路,脑子里还在推演不停,时不时还施加一线灵力于剑上比划几下。 她推开院门的时候,剑还横在身前,正要做出个挥挑的动作。可刚一动,就觉得打到了什么东西,一声刺耳的尖叫突兀响起。 姜云舒吓了一跳,就听叶清桓喊道:“把门关上,别让这畜生跑了!” “啊?”她还没回过神,就见一大团五彩斑斓的影子扑腾着朝着门缝冲过去,连忙眼疾手快地把门闭紧。 那影子“咚”地一声撞到了门板上,正好摔到了姜云舒的脚边。 她退了两步,这才看清那是只赤羽锦鸡,俩脑袋大概都撞晕了,正要各奔东西似的往两个不同的方向挣着,一只脚爪上还绑着半截断掉的绳子。这是种除了用来吃别无他用的肉食灵兽,哪怕养上一千年也绝不会生智,通常长得和家鸡一般大小,但这一只也不知是被什么催起来的,竟比鹅还大上三分,看起来就很是肥美鲜嫩。 叶清桓大病初愈,体力实在不济,正扶着腰喘得厉害,半天才骂了句:“小畜生,跑得真够快的!” 姜云舒:“……” 这究竟是什么状况? 她一错眼,忽然觉得今天叶清桓的腰身看起来似乎没有那么枯瘦了,不由更生疑惑——再怎么精心调理,也不至于一夜之间就把肉全都长回来吧! 紧接着,就瞧见他氅衣内侧有什么东西动了动,一只奇长的耳朵从襟口钻了出来,紧接着跟出来半拉毛茸茸的脑袋,冲姜云舒一呲牙,竟赫然是只同样肥大得过分的四耳兔。 姜云舒简直没眼再看,扶额□□道:“师父你究竟干什么去了?这些东西都是从哪抓来的……” 叶清桓没答话,他喘匀了气便揪着耳朵把那奇形怪状的兔子拎出来,示意姜云舒抓住锦鸡,一并带到后院去。 他也不知什么时候准备的,后院屠刀热水等物一应俱全,地上还放着个大木盆,里面一尾活鱼正摇头摆尾,浑然不知死期将至,旁边零零散散搁着些嫩笋等菜蔬,上头还带着新鲜的土。 姜云舒见到这架势便明白过来了,既觉得好笑,又有些感动,可叶清桓没给她机会感慨,指着一个尺余高度木墩吩咐道:“把那小畜生给我按住了!”说着,便抄起一旁的菜刀掂了掂。 那赤羽锦鸡大约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抻着脖子玩命地嚎叫起来,声音凄厉绵长,竟有些像是啸月的野狼,十分瘆人。 姜云舒一个激灵,差点让它又逃出生天,叶清桓却吸取了教训,一点也没迟疑,当下手起刀落,两个鸡脑袋转眼就全都落了地。 他从魔音穿耳中解脱出来,也微微松了口气,避开喷溅的血,把另一只手里提着的倒霉兔子也扔到了木墩上。 姜云舒知道叶清桓原本的出身,料想他定然从没少过仆从伺候,这才养出了一副债主大爷似的脾气,却没想到他居然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三两下就把兔子和鱼也都解决了,无论是开膛破腹还是拔毛刮鳞都手法娴熟。 姜云舒帮不上忙,便蹲在一边看,小声嘀咕:“我说师父啊,你过去是不是没少干偷鸡摸狗的事?” 叶清桓百忙之中抽空瞪了她一眼。 姜云舒便指了指那几样新鲜食材,一本正经道:“且不说你这手艺纯属,这条鱼我在外门的时候曾在鱼塘里见过,因为太大了,所以记得。还有这笋,白如凝脂,肯定是怀渊长老心爱的那片玉竹林里挖的吧?还有这个……” 她没说完,叶清桓就又横过来一记眼刀:“少废话,你那么心疼的话要不要烧两炷香把它们供起来?” 姜云舒便摸摸鼻子不说话了。 没多久,香味便溢满了整个院子。 叶清桓只管杀不管埋,菜肴一出锅,便当起了甩手掌柜,支使得姜云舒团团转,好在有术法辅助,院子收拾起来倒也快,这边整理好了,屋里桌上的几样菜温度刚好可以入口。他便又不知从哪摸出个小酒坛来,轻轻一掌拍开封泥,清冽酒香便散了满室。 这味道姜云舒也闻过,正是丹崖长老亲酿的药酒,宝贝得很,等闲不分给别人,也难为叶清桓能找到地方,偷偷把它挖出来。 这一桌年夜饭,真是把整个门派有头有脸的人全都得罪光了…… 姜云舒觉得自己明明应该犯愁,但不知怎么回事,脸上的笑意却藏也藏不住。 桌子被拖到了床前,叶清桓这会儿好似终于想起来怕冷了,又把两层被子一起围在了身上,懒洋洋地靠在床头,给姜云舒斟了盅温好的药酒,看她受宠若惊地接过去,又自己倒了杯热水捧在手里暖着,笑道:“来尝尝为师的手艺。” 菜式都很简单,不外乎叫花鸡、烤兔子、炖鱼汤之类,看上去果然不是正经跟着厨房学出来的,可味道皆是出人意料的鲜美,也不知叶清桓曾祸害了多少它们的同类才把手艺练到了这个火候。 姜云舒连着喝了两杯酒,被后劲冲上了头,便愈发觉得好些年都没这么开心过,好像所有的烦心事全都烟消云散了似的,就只剩下眼前这一室静好。 她生得好看,酒意在平素冷白的脸上染上了一丝红晕,更衬得肌肤莹润,略显狭长的杏眼微微弯起,茶色的眼眸清澈得像是浅浅的一汪泉水,映着灯火,仿佛有波光闪动。 叶清桓目不转睛地瞧了她半天,像是被她简单的喜悦感染了似的,终于举起杯子轻抿了一点白水,也淡淡微笑起来。 他似乎大病初愈,胃口仍不是太好,大半时间都只是捧着水杯看着姜云舒大快朵颐。待她吃的差不多了,便看了看天色,说道:“我准备了些爆竹,你去院子里把火生起来。” 于修士而言,生火很是简单,姜云舒“哎”了声便屁颠屁颠地跑了出去,她刚在院子正中画好引火的符阵,便见叶清桓抱着一大堆零零碎碎的竹节走了出来。她便不由得一呆,张口结舌地指着那些莹白如玉的竹节:“你、你不是把怀渊长老的整片竹林都砍了吧?” 叶清桓低低笑了声:“放心,还给她留了不少呢。” 竹子扔进火中,发出噼啪爆响,把人的说话声都盖住了,姜云舒便靠近了些。就听叶清桓问道:“寻常人家这时候该做什么了?” 不等姜云舒说话,他便自问自答道:“长辈该给小孩儿讲故事了吧?怎么样,我也给你讲讲?”说着,还故意用手在姜云舒头顶的高度比划了两下。 姜云舒虽已十五了,但个子却刚到叶清桓胸口往上一点而已,娇小得像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她被这么一调侃,顿时炸了毛,可憋了半天,却只气势汹汹地哼了声便没了下文。 叶清桓便笑起来,畏寒似的弓起身子,朝火堆凑近了些,搓了搓仍显冰冷的手,回忆道:“我小时候,我师父也曾带着我和师兄这么过年,不过他的手艺实在……”他心有余悸地摇摇头,笑道:“好在那时候我神魂不属,就算只给我根木头啃也没太大感觉,雁行师兄就惨了,他出身大族,在饮食上最挑剔不过,每次过年过节的时候简直像是要了他半条命,后来稍大些了,我渐渐明白过来了,不肯再给他‘分忧’,他便无师自通地研创出来了个法术——” 他说到此处,手掌一翻,一簇青白色的火光倏地冒了出来。 姜云舒隐约觉得有点眼熟,就见他把一小截竹节扔了进去,那火苗缠丝结缕地结成了张细小的光网,把竹节包裹进了其中,转眼间,半个巴掌大的竹子连点烟火味都没散出来就无声无息地化成了一小撮灰烬,被风一吹,就散得杳无痕迹。 ——确实是毁尸灭迹的良法。 就听叶清桓轻轻笑道:“现在想来,师父未必看不出我们的小动作,只是不说破罢了,到了如今,我反倒还有点想念当初那些烧糊了的年夜饭的味道……” 可惜斯人已逝,许多事情就只能在午夜梦回之事重温了。 姜云舒见他好似有些感伤,连忙岔开话题道:“那你更早之前,在家里是怎么过年的?习俗和如今一样么?” 叶清桓瞥她一眼,也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笑意竟有些模糊了似的,仿佛混杂进去了些难以让人看清的情绪,良久,才盯着杯中微微摇晃的水面,轻描淡写地笑道:“时间太久,记不清了,就记得往上数好几辈,往下数也有好几辈,闹哄哄的,一到过年,我就恨不得躲出去寻个清静……” 他声音渐渐低下去,一丝怅然未能及时藏好,便从这渐低的话语声中显露出来。他自己也察觉了,便又立刻笑道:“那时我家有位长辈,是我母亲的知交,我称她姬先生,她体弱,不喜欢闹腾,我就总躲到她那里去,听她讲讲过去游历世间时的经历。” 他微微偏头思索了下,回忆道:“姬先生少年时,有一次曾路过一片古时废墟外的荒山,恰逢天降暴雨,泥沙夹带落石把山体冲塌了一小半,露出里面空荡荡的山核来。她这才发现那山竟是人工堆出来的,像是个巨大的坟茔。” 姜云舒十几年中虽然先后换了几个地方,却从没真正游历过世间,此时听叶清桓说起这些先人见闻,虽然言语简单、未加雕饰,但仍觉得十分新奇,便竖直了耳朵。” 叶清桓继续道:“她心生好奇,便进去查看。只见里面是一巨大石室,几乎空无一物,唯独正中地上搁着一口冰玉棺,棺盖上竟放着一柄剑。” 他张开双臂比了下:“那剑比寻常的更长一点,剑柄与剑鞘通体乌黑,不见一丝装饰,却内蕴古朴剑意,虽无主人在侧,但浑厚灵力由内而外溢开,紧紧包裹住玉棺,仿佛在守护其中尸身。” 姜云舒听到这,不知为何,心中微微一动。便听叶清桓说道:“姬先生看出那玄色长剑已是强弩之末,不忍此宝物灵元消耗殆尽,便出手强行阻断,将其取下。可就在此时,却忽然觉出长剑竟显悲声,她拔剑出鞘,见那剑身上锈迹斑驳,脆弱不堪,却仍试图用最后一点灵力护向玉棺。姬先生大惊,未想此剑竟是灵器,忙顺其意打开玉棺查看,只见那其中乃是——” 姜云舒忽然插嘴道:“是一柄碧色长剑!” 叶清桓一怔,就见姜云舒手忙脚乱地从乾坤囊里取出个狭长的布包来。 她解开上面缠绕的绳索,露出里面的东西,正是一玄一碧两把剑。 叶清桓显然没料到这随口讲的故事居然冒出来了个意料之外的结尾,颇有些无言以对,低低咳了声,伸手握住那玄色长剑,稍一用力,许多人用尽了法子都拔不出来的剑刃便在他眼前展露出来,上面一如记忆之中的锈痕遍布,暗淡无光。 他便苦笑道:“姬先生当年将双剑带出剑冢,便四处寻找办法养护剑灵,我母亲出身筑器名门的叶家,两人相识也有这一重缘故。有叶家帮忙,双剑的状况稳定下来,灵枢因为一直被素问剑庇护,伤损较轻,温养多年后已出现了复苏的征兆,而即便是素问,虽然剑灵依旧沉眠,但长剑本体却已无碍。本来再这么养上百十年,或许就能亲口问问灵枢剑灵,它们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了,只可惜……” 讲到此处,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故事的不合时宜,便有些意兴阑珊起来,低叹了声,将素问归鞘:“后来姜家和姬先生都不在了,这两把剑……既然如今能落到你手里,大约是感念故人之恩,两千多年来一直不愿被无关之人触碰的缘故吧。” 斗转星移,物是人非,也就唯有这些旧物犹记得已凋零难觅的往昔繁华了。 姜云舒也没想到这两把剑曾有如此一波三折的过往,感慨方生,却见叶清桓神色似乎有些寥落,便连忙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过去探了一把他的手,故作诧异道:“哎呀,你身上怎么这般冷?夜里风凉,可别冻着了,要不先回屋里去,我把酒温上!” 她说完,也不管对方乐不乐意,拖着人便走。 姜云舒自己酒量不算太好,丹崖长老酿的酒后劲又足,此时便还剩下大半坛。她重新把小炉子点起来,温了盏酒塞到叶清桓手里,换下了他那杯早已冷了的白水,眨眨眼笑道:“可别浪费了,难得从长老那里……咳,借来的。” 叶清桓从不放任自己沉溺于过往,此时早已缓过来了,闻言一巴掌拍到她脑门上,笑骂道:“小兔崽子,胆子肥了?还敢来挤兑我!” 虽这么说,却并没有拒绝,浅浅抿了一口酒,扭过头去呛咳了两声,皱眉道:“丹崖师叔怎么会喜欢这东西?” 姜云舒自己也抱了一杯,小口小口地啜着,酒意发散开,方才被风带走的热量渐渐重新充满了四肢百骸,十分曛然惬意,一转头见到叶清桓刚喝了一口,苍白的脸上就微微泛起了点血色,不由奇道:“师父莫非不擅饮酒?” 叶清桓素来惯于打肿脸充胖子,闻言一扬眉,面不改色地把剩下半杯酒给饮尽了,抬手又再斟满。 姜云舒:“……您老人家可别醉了,说好要守岁的呢!” 叶清桓微微垂下眼,狭长的眼尾挑起,好似染了看不分明的艳色,让他那因消瘦而冷硬的轮廓柔和了几分,低低嗤笑道:“哪就那么容易醉了,小东西少看不起人。” 他那松风夜雨般清淡的声音里像是笼了一层薄雾,便显得低而柔缓起来,连语调中的讥诮都听不分明了。 姜云舒酒劲上了头,更分辨不出来这是不是醉话,便笑道:“我小时候听我娘说,要是能和亲人一起守岁到天明,夜里诚心诚意许下的愿望就一定会成真,我之前从没当回事,可现在却希望是真的,你说……” 她一回头,就见叶清桓拥着被,身子歪在床头,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叶清桓居然是个传说中的“一杯倒”,便忍俊不禁地笑起来,见他睡得安稳,也渐渐觉得被酒意和屋子里的暖气熏得眼皮发沉,便把脚缩上床,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33章 失踪 两人睡下的时候还好,一人靠着床头,一人缩在床尾,可中间也不知出了什么岔子,到了早上醒来的时候,姜云舒发现自己正大咧咧地抱着叶清桓的一边手臂,还抢了他半条被子。 她冥思苦想了半天,隐约记起半夜因为酒劲上来,觉得全身发热,便随手拖了个什么冰凉的东西过来解暑,可这东西又太凉,让人不得不盖上被子取暖…… 姜云舒此时已经完全不明白作为一只醉鬼,自己当时究竟是怎么想的,而这会清醒过来也只想找堵墙去撞一撞。可惜她还没能付诸行动,便突然觉得有点毛骨悚然,一抬头就见叶清桓已经睁开了眼睛,表情阴得像是山雨欲来。 新的一年便始于姜云舒被绕着院子追打了一早上…… 好在叶清桓体力不支,这才被她逃出生天,可惜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她再怎么蹑手蹑脚地偷偷溜回去,还是被逮了个正着,往后数月的功课就陡然重了两倍有余,不单单内修真元灵识,外练身法咒诀,连炼丹画符的技巧和各种偏门的知识传闻都要死记硬背下来。 她每天都累得像条死狗,连回想旧事的时间都没有,虽忍不住腹诽叶清桓小心眼记仇,但也知道多学些东西于己无害,便硬是半死不活地坚持下来了。 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了四个多月,大约春末时节,那阴魂不散的陆无际又屈高就下地跑到了她那偏僻的小院子里。 这天天气正好,暖阳融融,天青风淡,叶清桓正抱着手炉晒太阳,别出心裁地指点着姜云舒一边倒挂在树枝上运转灵元,一边还得调动灵力防备他时不时打出去的风刃——按他的歪理邪说,一旦下山,谁知道会遇到什么事,哪来那么多清净时候让她安稳调息,不如现在就习惯一下。 姜云舒猜测,他大概是终于听说了去年她打算离开门派的事情,正在伺机报复,顿觉苦不堪言,怀疑再这么折腾几天,自己恐怕就要活活变成一只被戳成筛子的蝙蝠。 而陆无际就是这个时候推开了虚掩的院门。 他一抬眼瞧见这么一副场景,差点没被门槛拌个跟头,身后跟着的几个年轻修士也都张口结舌地瞪大了眼睛。 叶清桓往树上瞥了一眼,又一记风刃打过去,待姜云舒手忙脚乱地躲开,才慢条斯理道:“我让你停下了么?” 陆无际毕竟更有见识,一惊之后,很快便恢复了他惯常的那副温文尔雅,示意身后几人也进来,假装叶清桓是个死人似的说道:“今天我来,是有事要问问承明师侄,近日可曾与若微师侄有过联络?” 姜云舒一怔,就这么短暂的一个走神,差点被叶清桓从树上打下来,又听他重复了一遍:“我让你停下了么?” 她不敢顶嘴,只能欲哭无泪地在一个十分局促的范围内腾挪着避开风刃,半天才吭哧着憋出几句话来:“没、没有,她不是……哎呦!不是在秘境里么?——哎,师父你等等啊!” 谁知陆无际的表情却愈发严肃起来,倒不像是寻常来找茬的样子了。 叶清桓觉出不对,便也摆了摆手,吩咐:“行了,下来吧。” 姜云舒立刻如逢大赦般从树上跳了下来,就听陆无际说:“你可知,若微与其他几个师兄弟在秘境中偶然发现了重宝,决意提前护送宝物回山。但谁知路途中,她突然发狂,偷袭打上几位同门,携宝物逃走,自此音讯全无!” 姜云舒愣道:“什么?!” 她在树上挂了好几个时辰,气血不畅,听到这话,脑袋里嗡地一声轰鸣,连腿也好似有点发软。 叶清桓眼疾手快地站起身捞住了她,皱眉道:“可有凭据?” 这话虽不好听,但毕竟算是句难得的人话,陆无际也没心思抬杠,做了个手势令后面几人上前,只见两个二十来岁模样的年轻修士搀扶着另一个更小一些的少年,几人身上皆挂了彩,中间那少年更是脸色灰败,一条腿也断了,想来疼得不轻。 那少年方要开口,院门又开了。 霜华真人急匆匆地进来,往那三人身上扫了眼,便问:“我听说若微失踪了!怎么回事?” 那受伤少年连忙把前因后果仔细讲了一遍。他说的和陆无际方才所言并无太大区别,只是作为当事人,在细节上记得更清楚些罢了。 可姜云舒听他一会信誓旦旦地说姜云颜一直没有异状,这才没人警觉,一会又说她总嚷嚷着有什么别人闻不到的味道,抱怨个没完没了,不由愈发摸不着头脑了。 却听霜华真人当机立断道:“事出有异,若微不是那种因利忘义的人,我亲自下山去寻人!” 她又望向那少年:“你们同行的人里,可还有能行动的?找个人来给我引路!”说完,便急匆匆要走。 姜云舒也急得不行,欲要唤住霜华真人,可刚要出声,却又想起什么,迟疑地回头看了看叶清桓,只觉进退两难,简直要把自己急成一只热锅上的蚂蚁。 叶清桓便开口道:“师姐若不嫌拖累,便带着云舒一起去罢。” 霜华真人一条腿已迈出了院门,闻言诧异道:“你过几天不是也要下山么?你现在这样,身边没个人照应怎么行!” 叶清桓虽调养了四个多月,不似当初那般枯瘦憔悴,但依旧隐隐显出一副病骨支离之态,确实让人难以放心。可他闻言神情却丝毫不动,淡淡道:“无妨,我心里有数。” 他的“有数”在姜云舒看来,基本上就可以等同为“还剩一口气,可以往死里折腾”,可她再放心不下,却被突如其来的一个消息给攫走了全部心思。 ——一个身着白衣的筑基弟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来,语无伦次道:“霜华师伯,可算找到您了!我们每三日去北冥塔中扫洒,方才过去时发现若微师妹的魂灯……碎了! “什么!”霜华真人大惊,当即拨开众人御剑飞驰而去。 那本以为是来告状的几个年轻修士也愣在了原地,面面相觑。 叶清桓就忽然觉得臂弯一沉,姜云舒蓦地晃了晃,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目光散乱地在面前的人和物上飘移不定,好半天才细若蚊呐地自语:“不、不可能啊……她年前还说让我等她回来……她还要给我带礼物呢……” 她声音猛地滞住,茫然地望向叶清桓,喃喃道:“师父,不可能啊……这不可能啊!”她直勾勾地盯着叶清桓的脸,就好像只要他点一点头,她就能毫不迟疑地确定这一切果然只是个拙劣的谎言似的。 可叶清桓只是叹了口气,手臂紧了紧,轻声说道:“待会你和你霜华师伯一起下山去,不管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亲眼确认一下也好。” 姜云舒的一颗心终于沉到了底。 那个总是笑嘻嘻地给人起绰号的仿佛不知愁似的小姑娘,后来当着外人一脸冷冽,背地里却总是罗嗦着对她嘘寒问暖的少年修者,那个曾许诺日后与她同游天下的姐姐……居然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死了。 姜家祠堂不过多立一尊牌位,清玄宫也不过再添了个英年早逝的弟子,而她身上曾经那么真实的一切,一夕之间就全都不在了。 姜云舒想,也不知她最后是怎么样的,会不会害怕,会不会孤单,有没有什么想要说出口、却终究没能留下来的话…… 她便慢慢地站直了身子,全身流走的力气好像被淬过了一回冰水,而后重新被灌了回来。她居然没有掉眼泪,而是十分冷静地从乾坤囊里取出两颗用红线系着的琉璃珠子,将其中一条绑在叶清桓手腕上,透明的琉璃珠和青玉镯相击,发出了一声低而脆的响声。 叶清桓看清那是个什么东西,便是一惊,就见姜云舒把另一条红绳系上了自己的左腕,低低说道:“这东西师父应该认得,我当年从……尸身上找到的,别的用途我不知道,只是发现两颗珠子被人佩戴之后能指示对方所在。我要和霜华师伯一起下山,但是想来不会太久,等事情处理完了,我便循着指示去找你,我不在的时候,你好好照顾自己,不要胡乱逞强。” 叶清桓这会心里已经扭成了一团乱麻,听她这般絮叨,更是觉得古怪得很。可他还没来得及说出什么,便又听姜云舒几不可闻地说了句:“我身边已经没有什么人了,你……千万别出事。” 叶清桓一怔,到了嘴边的话便咽了回去,淡淡道:“放心,不必着急,我等着你来找我。” 他好似不经意地拍了拍姜云舒的后背,淡青的衣裙上突兀地现出一抹红来,但仅仅一瞬间,那点殷红的颜色就像是被衣裳给吸进去了似的消失不见。他脸色有些惨淡,却只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拢袖道:“你带着灵枢剑走,此剑非同一般,即便剑灵沉眠,也多少能助你一些。素问就先留下来,我有些用处。” 说话间,已有人来通报,说霜华真人已带人出发了。 姜云舒来不及多说,退后两步,郑重向叶清桓行了一礼,便也匆匆赶上。 除霜华真人以外,此次同行的还有三个筑基修士,其中一人竟还是个有过一面之缘的熟人,正是当初姜云舒找虚真道歉时路遇的青年修士,此时才知他居然恰好是雁行真人的首徒,与无际真人一样姓陆,名字叫怀臻。如今他不过弱冠之年,已是筑基后期的修为,即便在英才荟萃的清玄宫中,也算是出类拔萃了。 只可惜这次在秘境中进阶未久,就恰在境界不稳时被偷袭,虽然看着没有那被人架着的少年修士吓人,但内伤却要更重上三分。 他便是脾气再好,此时也没有余力和人客套了,何况其他几人也各怀心事,一行人便只是一言不发地疾行赶路。 一路南下,虽然日夜兼程,但奈何白栾州地域辽阔,待终于抵达那受伤的修士所指之地时,已经过去了五天多。 姜云舒早听闻过白栾州百年前曾异常出现了几道地裂,十分壮观可怖,可此时真正见到,却还是不免震惊。 眼前一道巨大裂隙横亘于荒野之上,深不可测,更是绵延不知几千万里,远远能望见一两座曾经繁华的城池废墟,高耸厚重的城墙只剩下一半,孤峭临于深渊之上,风化的碎石仍时不时簌簌落下。 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修士小心翼翼地往前凑了几步,站在裂隙边缘探头瞧了瞧,咋舌道:“我的娘,这得有多长!莫不是整个白栾州都被劈开了吧!” 他语气十分滑稽,但却没有人因此发笑。 正如他所说,这宽数百丈的裂隙横亘于荒原之上,像是被神祇用开天辟地的巨斧劈砍而成似的,往东西两侧延伸开来,不知起止。而两侧都是直上直下的峭壁,其间弥漫着一阵阵翻滚的黑红色烟尘,偶有坚喙利爪的猛禽从中穿梭,尖锐的啼鸣响彻天际。 这种地方只怕连最善攀缘的铜角羚也无处落足,更别提以人力攀爬了。 陆怀臻走到霜华真人身边,指着远处一块尖端探入深渊的巨石:“师伯,十余日前,若微师妹就是趁我们在那处歇息时动手偷袭的。” 霜华真人本来容色冷淡,闻言猛地扭头,柳眉倒竖,把他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半步,不再说话了。 霜华真人抿了抿嘴唇:“过去看看。”又冷了声音:“你再说一遍当日事情的经过!” 陆怀臻想了想,便从头叙述起来。 按他所说,当日他们到达这附近的时候已是傍晚,因为天气恶劣,又有人受了伤,便不欲往更远处山林中走,怕遇到深山中厉害的妖兽,又见那块巨石平整,边上似乎还有个可躲雨的石洞,于是决定在此歇息一晚。 姜云舒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确实在不起眼的位置发现了个大约只能容一名孩童站立进入的矮宽石洞。 他继续说道:“我们进去之后发现里面甚是宽敞,也没有凶兽痕迹,便都放下心来,唯独若微师妹不愿久留,说洞中有股怪味熏人,但我们其他人都没闻到任何味道,且受伤的师弟急需调息,便没有及时离开。” 他说到此,低低叹了口气,悔恨之情溢于言表。 陆怀臻边说边走到洞口,屈身入内,霜华真人带着其他人跟在后面。 他进了洞,站直身体之后便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可指尖刚微微合拢、作出起手的指法,胳膊就被抓住。回头一看,姜云舒肃容望着他:“陆师兄莫急,可否容我一言?” 她虽然是冲着面前的修士说的,眼光却一个不落的扫过在场的所有人。 霜华真人知她与姜云颜素来亲密,虽然此时惊怒伤心,但仍耐心道:“你说。” 姜云舒便说道:“按照陆师兄的描述,当日之事颇有古怪。说来也巧,当日来此的共有五人,咱们现在也刚好是五个人,依我看,不如就按着当日事情的经过重演一番可好?若是五姐当初因为哪些不为人注意的细节而触发了机关,如此重现,或许能找到她的……所在。” 她并没有说出“尸身”两个字,可在场诸人却皆不由暗叹。 霜华真人不假思索道:“就这样办。” 陆怀臻便仔细讲解道:“当日也是我第一个进来的,因见洞中漆黑,便用了离火诀照明。”他说着,将刚才被打断了的法术施展完,一簇明亮的火焰从他指尖升起,漂浮在半空中。 他回头道:“我身后的是一位师妹,她因离我近,并不需要施术照明,只是提剑戒备。再后面是两位师弟,其中一人早在秘境中就受了重伤,一直被旁边的人搀扶着,这两人也没有什么动作,最后一个进来的,就是若微师妹了,她也用了离火术,而且为了让前面的两位师弟看得清楚些,同时唤出了两盏火焰。” 姜云舒想了想,说道:“既如此,麻烦霜华师伯和几位师兄先行,我去当初五姐的地方。” 她说完,就侧身挤过其他几人,走到了最后,待众人都进了狭窄的甬路之后,才连接施展两次离火术。 “……咦?” 随着第二团火光亮起,姜云舒忽然觉得鼻中有些发痒,好像有一丝若隐若现的腥臭气味随着众人行动带起的微风钻进鼻子里。 陆怀臻在洞中站定,依次指了几个位置:“当时我和几位师弟师妹就是分坐在这几处,若微师妹本来想去那边的石台上,但是……” 姜云舒往他示意的方向走了几步,忽然猛地掩鼻,眉心紧锁:“这里好重的腐臭味!” 她这话一出,陆怀臻猛地一愣,声音中满是难以置信:“若微师妹正是这么说的!” 众人都不是傻子,闻言皆神色凝重起来,霜华真人也站起身来,抽出了腰间的玉箫。 姜云舒被浓重的腐臭味呛得眼泪都快要流出来,屏住气息飞快地问道:“我五姐接下来做了什么?” 陆怀臻指了指他自己的侧后方:“因我们都未曾闻到异味,若微师妹只好在洞中走了一圈,最后找到了这个位置,说是没什么味道。” 姜云舒屏气凝神地依言绕了个圈,直到在他最后所指的地方站定了,才深吸了口气。 可就是这一吸气,却被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脑子里倏地闪过一个念头——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此处并非没有异味,姜云颜只怕是未有足够的戒备之心,久在其间而被麻痹了嗅觉,闻不出来罢了! 陆怀臻虽然对她的反应不解,却仍尽职尽责地解说:“随后,我们闲来无事,便取出秘境中获得的几样东西赏鉴,若微师妹也没有什么异样之处,但刚过了半盏茶光景,她便突然毫无缘由地对我出手,我虽是筑基后期,但刚刚在秘境中晋级,境界尚未稳固,她又是从我身后偷袭……” 他说到此,有些赧然:“我对这番变故始料未及,被一击伤及脏腑,昏迷过去,醒后才听说,除了本就受伤、躺在地上休息的那位师弟,其他两人也都在猝不及防之下受了伤,之前拿出来观赏的异宝也在打斗中遗失,便疑心是被若微师妹趁乱带走了。” 霜华真人冷冷道:“好个‘疑心’!” 陆怀臻低叹道:“是弟子错怪若微师妹了。”又左右瞧瞧,指着对面一处黑黢黢的岩壁:“当时另一位师妹说,若微师妹是冲那个地方逃走的,但我们也曾检查过几遍,并没有发现任何机关,只好一边传讯回去,一边御器回师门疗伤……” 霜华真人脸色沉凝,往那块岩壁走过去。 陆怀臻皱了皱眉头,好似要提醒她小心,却想起双方辈份与修为差距,又沉默下来,只暗自将手搭在剑柄上谨慎戒备。 而就在这时候,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一声:“师兄让开!” 他脚下一错,下意识的往旁边闪身躲避。 几乎就在同一刻,一泓清冽如水的剑光与他擦身而过,削掉了他外袍的半边袖角。 剑光只一闪,便被执剑之人强行止住去势,狠命向下插入石缝之中。 姜云舒喘着气,她不知道自己方才是怎么回事,脑子发懵,身体不由自主地就动了起来。但此时不是究其根源之时,她厉声叫道:“此处有异!出洞!”同时从储物袋里掏出个瓷瓶,弹开瓶盖,仰头一口气往嘴里倒了小半瓶药丸——正是叶清桓前些天特意给她炼制的清心丹。 霜华真人虽离得远,反应却极快,就在姜云舒喊声响起的同时,已抓住最近一人往洞口抛过去,随后闪身掠向姜云舒,沉声道:“凝神静气,抱元守一!” 可她还没来得及靠近,众人脚下的地面就开始颤动起来。灵枢剑铮鸣骤起,以它刺入之处为中心,地面巨大岩石转眼间分崩离析。紧接着,四周和头顶的岩壁也纷纷开裂,大小石块崩落如雨! 姜云舒正站在石洞中心,只来得及拔出灵枢剑,刚要召唤青玉笛,就被一块面盆大小的岩石砸中后背,眼前一黑,顿时随着石头一起坠落下去。 但她还算走运,并没有真正晕过去,虽然中途被砸中了不知多少次,但在此命悬一线的危急关头,终究还是强提起一口气,使出了个轻身诀,脚尖在身边落下的石块上连点两下,借力往一侧疾窜出去,落地时就势一滚卸开大半力道,这才侥幸没有被砸成一堆碎肉。 又过了约摸半刻钟,上方的石头雨才渐渐停息下来。 姜云舒慢吞吞地从两块大石互相支撑形成的狭小空间里爬出来,刚灰头土脸地走了两步,就觉得胸口一痛,顿时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她好容易止住咳嗽,腿一软,又跌回地上,借着离火诀的微光瞅瞅手心里的一汪血,不禁苦笑着喃喃自语:“唉……还说让他小心点,这可真是打脸,有命回去的话,可得瞒紧了……” 虽然这么说,可她还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那个命能再回到地面上去。她仰起头,看看脑袋顶上一望无际的黑暗,觉得自己八九不离十是要交待在这了。 黑暗和寂静之中,所有的感觉都会被无限地放大,姜云舒靠着乱石堆坐了一会,方才猝不及防地绷紧了的精神渐渐松懈下来,就觉得后背被砸伤的地方越来越疼,胸口里头火烧火燎的,一张嘴就是一口血,腥甜的味道呛得人头晕。 她歇了片刻,多少缓过一口气来,便从里衣上撕下片衣襟咬住,背过手去,摸索着用剑划开肋下的皮肉,摸到折断的肋骨,一狠心,硬是用手给掰正了回来。 她疼得眼冒金星,全身都直哆嗦,恨不得就这么不管不顾地昏睡过去,但一抹脸,发现全是汗水,身上也渐渐发冷,自知是失血太多的关系,便不敢堕怠,咬牙撑着一口气,把止血的伤药翻出来,接连吞了好几颗,又捻碎几粒撒在伤口上,待到血渐渐止住了,又扔了几张防御的符咒在身边,这才终于放心地闭上眼睛。 第34章 白骨荒野 姜云舒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黑暗与寂静让人对时间和空间感知全都模糊起来。 她睁开眼之后,在这片黑暗之中默默躺了一会才晃晃脑袋,又吞了颗清心丹,终于渐渐觉得神智清明了些,这才扶着石头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往四周打量起来。 脚下到处都是碎石。离火诀的火光无法照亮整个空间,远处布满了黢黑的大片阴影,让人忍不住疑心里面潜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危险。 姜云舒以剑做杖试探着往前走了十几步,一堵岩壁从暗影中渐渐显露出轮廓来,将前路封死,她又试了另外几个方向,也全以失败告终。 她的胸中仍然隐隐作痛,不敢再贸然行动或者使用法术,只好循着记忆回到一处三面被乱石和岩壁环绕的安全之地打坐调息,盼着霜华真人能不负所望地找到她。 但她真元运转了无数圈,自己暗自算了算,至少也该过去十来天了,连身上的伤势都愈合了七八分,却仍不见救兵,便知道这地方大约并非意料中那么容易进来,她也不再等,手提长剑,踏上青玉笛缓缓地浮空而起。 她的方向感虽说还不错,但在这四面八方看起来都差不多的地下,就算把自己变成个司南也没有多大用处。她一连试探了好几处,头顶上全都是严丝合缝的巨大岩石,就好像当初崩塌的地面只是她的幻觉,姜云舒就忍不住开始纳闷自己究竟是从什么地方掉下来的了。 若是她在下落的过程中被弹到了其他的地下洞穴中,实在难以说得通,毕竟她旁边碎石凌乱,数量多到几乎能堆成一座小山,总不可能全是碰巧被崩溅过来的;可若说她就是直着掉下来的,那头顶上闭合的岩顶就愈发诡异了…… 姜云舒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挥去不合时宜的种种猜测,打算走一步算一步。 为求安全,她施了个更适合照明也更消耗灵力的明光术,淡金色的火光轻易地穿透了黑暗,除了被岩壁褶皱遮掩住而形成的细微阴影以外,周遭的一切首次尽收眼底。 出人意料的,她所在的空间并不大,放眼望去,也不过十来丈见方罢了,头顶和脚下也全是岩石,简直像是个在地下岩层中被谁刻意挖出来的方方正正的石头棺材。 姜云舒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脖子后面的寒毛都竖起来了,忽然想起自己为了姜云颜之事郁结数日,如今没查出真相,自己说不定就要和她做伴去了,便忍不住扯出个僵硬而古怪的苦笑来。 她便搓搓手,小声嘀咕道:“不成啊,就算挖好了棺材我也不能不明不白地活埋在这,万一一时半会没能投胎,连个给我逢年过节烧纸上香的人都没有,这可就太亏了……” 她苦中作乐地自我安慰一番之后,略歇息了一会便再次御器腾空,贴着一侧似乎有些异常的岩壁仔仔细细地再度搜索起来,心想,无论是谁弄出这大号石头棺材,必得留下条通路,总不会就是为了让人在里头活活闷死的——以那人开山辟地的能力,何必做此故弄玄虚之事。 果然,这次光线充足,没多久就在一块斜突如翼的岩刺边上找到了个狗洞似的出口。她踏着青玉笛站在那狗洞前面,只觉对面一阵阵夹杂着湿气的冷风吹过来,透骨的风能把人冻得直哆嗦。 “见了鬼了……”姜云舒又忍不住苦笑一句,觉得眼前简直像是从棺材通往黄泉的一条捷径似的。 可形势比人强,这是唯一一条通路,若不想老死在那石室里,就只能手脚并用地爬一爬狗洞了。好在这路并不长,而且还越走越宽,从一开始的只容人匍匐而行,到最后几乎可以站直了身子。 姜云舒磕磕绊绊地走到尽头,差点被无根无源的骤风掀了个跟头,连忙巴着洞口站稳了,这才发现脚下又是万丈悬崖似的深坑,四壁光滑如镜,星星点点的幽光从坑底飘忽着浮上来,仿佛天地倒转了一般,别有一番诡谲的美感。 她又抬头往四周瞧瞧,都没有异样之处,与方才的石头棺材一般无二。 她便没多想,有些取巧地使了个轻身诀纵身跳下去。 可就在落到一半之时,忽然眼尖地察觉到那些飘忽的幽光之间有什么东西短促地一闪,折射出一星锐利的冷光。 姜云舒一凛,心念电转,在半空中扬手祭出青玉笛,一个提气,翻身半跪着踩在了上头。 明光术的火光依着她的心意往下沉了丈余,贴着坑底打了个转。 一簇簇冷光随着火光的游移忽明忽灭,竟然全都是各式的兵器,刀枪剑戟不一而足。 而在那些兵器旁边散落的,是层层叠叠的白骨。 简直像是个与世隔绝的大屠宰场。 姜云舒的脸色立刻难看起来,正要离开,动作却忽然一顿。 白骨的缝隙之中隐隐透出来一股腥臭中夹杂着丝丝甜腻的味道,令人几欲作呕却又偏偏忍不住想要再闻一回。 她刚吸了一口,便觉得这味道异常的熟悉,不由下意识地掩住口鼻,含了一颗清心丹在舌下。这股腥臭味道能乱人心智,她有了前车之鉴,并不打算再自讨苦吃。 正在这时,远处的白骨堆中好似传来噼噼啪啪的声响,像是什么东西把这些朽坏脆弱的骨头给踩断了似的。 姜云舒眼神一凝,令火光往声音响起之处飘过去,自己却在原地不动,不多时,身形便悄无声息地隐藏在了阴影之中。 火光越是逼近,那奇怪的声音就越是频繁起来。 终于,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出现在了白骨形成的小山之上。 姜云舒“哎呀”一声,也不躲藏了,把手里捏着的符咒塞回储物袋里,催动脚下青玉笛化作一道流光飞过去:“陆师兄?你也掉下来啦?” 来人正是陆怀臻,他本就带着内伤,此时伤上加伤,脸色惨白得跟脚下的骨头差不了多少,还没来得及回答问话,身子就又晃了晃,一头栽倒下去。 姜云舒连忙架住他,免得他被白骨缝隙里支棱出来的刀锋剑尖给穿个透心凉。想了想,先给他塞了颗清心丹,才把人扶上了青玉笛,再仔细一看才发觉,他双脚已经快被扎成了筛子,腿上也是一道道伤口,严重的,甚至深可见骨。 姜云舒深觉同情,同时也有点庆幸自己没有掉到这见鬼的坟坑里。 她正打算把人带走,找个平整安全的地方包扎,对方却紧紧抓住她的手臂,喘息道:“元嘉师弟,还在……那边……” 姜云舒:“……” 居然还有人掉到了这鬼地方? 她不敢耽搁,连忙依着指示飞驰而去。 这地方也不知道究竟死了多少人,白骨仿佛无穷无尽似的,铺满了整个巨坑的底部,她越往前行,就觉得鼻端的腥臭越重,脚下的尸骸也累得越多,起初还只有人形的,后来,便渐渐稀奇古怪起来,有些骨殖小如猫犬,被挑在刀尖上摇摇欲坠,依靠干瘪的几缕皮毛维持着匪夷所思的微妙平衡,还有些庞大如犀,额上生角,脑袋却被齐刷刷地斩掉了半边…… 姜云舒已经惊悚到连恶心都感觉不到了。 再越过一道白骨山丘,她猛然停住。 透过青玉笛旁边展开的光翼,她看到一个眼熟的身影俯卧在骨山脚下,而从他后腰的位置,透出半截被血染红了的不知是什么动物的骨角。 “救救他……快!” 姜云舒还在愣神,耳边传来低弱的催促之声。 她听出了言下之意,赶紧收敛心神,小心翼翼地找了个没有兵刃的地方,落在了那位元嘉师兄的身边。 元嘉确实如陆怀臻所言,还剩一口气。只不过他还能剩下这一口气,有一大半的原因是刺入腹中的骨角没有被□□,堵住了伤口,让他不至于失血过多而死。 姜云舒心情沉重。她若要救人,就必定得先拔出那细长骨化的犄角……或者说是得把人从角上□□,可如此一来,也不知道会不会反而害了人性命。 或许是看出她的担忧,被穿了糖葫芦的元嘉修士偏过头微微扯了下嘴角,勉强笑了笑:“师妹别怕,要是我死了,也是命不好……不关师妹的事……” 他说话还算连贯,却几乎只剩了喉咙间含糊的气声,刚出口就散得差不多了。 姜云舒这时才看出,他就是当初在地裂处大生感慨的那个少年修士,心中不由一恸,勉强笑道:“师兄别担心,我带着药呢,不会让你出事的!。” 言罢,将下山时叶清桓给她带的一大堆救命的丹药取出来,挑了几颗护心养元的秘药与抵御周遭迷惑人心异味的清心丹一起给元嘉服下,又糊了许多止血散在他伤处,待血流基本止住,这才与陆怀臻一起将他从骨角上托起来。 强撑着包扎完伤口,姜云舒就一屁股坐回地上,松了口气:“行啦,咱们都歇歇吧,我可快累死了。” 元嘉没出声,看样子早就痛晕过去了。 而对面的陆怀臻刚默默地裹好自己腿脚上的伤,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这才发现她肋下的衣裳一片黑红,像是血迹干涸的样子,不由讶然道:“师妹也受伤了?” 姜云舒扯了扯嘴角:“别提了,肋骨戳进肺里了,差点没憋死我,足足调息了十余天才好些。”她说到这,突然想起什么,疑惑道:“对了,你们两个最初落到了什么地方,飞行法器呢?怎么会掉到这里来?” 陆怀臻没有立刻回答,他沉吟片刻,忽然所答非所问地说道:“师妹,你有没有觉得这地方有古怪?” “……”姜云舒颇有些无语,眼下白骨堆积如山,残刃遍野,还有那股能令人心神混乱、敌友不分的腐臭味,岂止是古怪二字就能形容的。 可她还没说话,陆怀臻便又说道:“我们大约半月前落到了一间石室中,不慎被落石砸伤,因为乾坤囊在混乱中丢失,没有法器药物可供使用,便一直原地调息疗伤,直到方才,不知为何那间石室又莫名崩塌,我们这才落了下来。” 他说完,皱眉望向头顶,同时打出一道明光术:“可是师妹,你看看上面。” 姜云舒依言仰头,只见上方被法术光芒照亮之处又是一大片平整而坚固的岩石,别说崩塌的痕迹了,就算能漏下只耗子来的小洞都没有。 联想到自己之前的疑惑,她便彻底明白了陆怀臻所说的“古怪”究竟是什么含义。 而这未知的诡异,甚至比眼下切实的尸骨山还令人心里没底,仿佛背后有什么看不见的巨手在操控一切似的,她便未雨绸缪地抽出长剑暗自戒备起来。 不过片刻,姜云舒耳朵尖微微一动,脸色骤然沉下,回身将旁边半残的两个伤员挡在背后:“那是什么声音?” 骨坑之中本来只有几人都说话与呼吸声,可不知道从何时起,这些声音的间隙里似乎隐隐约约地夹杂了滴答滴答的声响。 姜云舒与怀臻不约而同地收了声,屏息聆听起来,渐渐发觉那声音由小到大,间隔也越来越短,最终连成无休止的一片,在这死寂之地显得极为古怪。 “我去瞧瞧?”姜云舒提剑站起来,向对方投去个询问的眼神。 陆怀臻拦住她,撑着旁边支棱出来的一根半人高的粗壮大腿骨,好像想要站起来,但发了两次力,除了脚上的伤口崩开了以外,再没有别的效果。 姜云舒:“……师兄你还是老实点歇着吧。” 她说完便召出青玉笛,飞往声音传来之处。 陆怀臻借着磷火微光看着她的背影,因为失血而发冷的脸上蓦的涌上一股热气来。他在师门的年岁几乎比这小师妹的岁数还多,平时广受师兄弟尊敬,可今日却得靠个半大孩子来保护…… 他还没羞愧完,就瞧见那刚救了他性命、看起来十分可靠的小师妹跟被野猫追的耗子似的仓惶窜了回来,边抱头鼠窜还边扯着脖子喊:“你们俩快上来!上来上来上来!要了老命了!” 陆怀臻听她声音都劈了岔,来不及多想,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不顾脚上的伤口崩裂,一把拽起昏昏沉沉的元嘉往堪堪悬在半空的青玉笛上一甩,自己也紧跟着抓住姜云舒伸过来的手爬了上去。 他刚上来,姜云舒就将笛子拔高了数丈。 而几乎就在同时,远处奇怪的声响仿佛汇成了一束,像是潜伏林间的野兽脱去了伪装一般,飞快地逼近过来,靠近脚下时,已经轰鸣如雷霆。 “这是……水?”陆怀臻望着底下奔腾怒吼的巨浪,不敢置信般喃喃自语,声音刚一出口就被轰鸣声吞噬了。 源头不明的浊潮在片刻之间便掩盖了起伏连绵的骨丘,将这片广阔阴森的坟场变成了幽暗的水域,只有寥寥无几的地方仍能看见碎骨随着水流打转,形成锋锐而致命的漩涡。 几人面面相觑,脸上都是逃出生天的庆幸与后怕。 但忽然,青玉笛毫无预兆地向下一沉。 怀臻因腿脚带伤,侧坐在笛子末端,这一晃荡,差点被甩下去,幸好被刚好醒过来的元嘉死命抓住。 姜云舒借着在水汽中若隐若现的火光四下打量一番,周围除了滔天水浪以外,便是光滑如镜的石壁,连个可以攀缘之处都没有。 她沉默了一会,见青玉笛愈发呈摇摇欲坠之势,注定已无法飞到安全之处,终于开口道:“这笛子虽是佳品,但本是为单人乘御炼制,若是两人共用也还尚可,但是……只怕支撑不住我们三人了。” 一时间没有人出声。 没多久,玉笛再次剧烈地颤抖起来,两侧的光翼也更加稀薄,仿佛随时都会消失一般。 陆怀臻脸色渐渐沉重,目光从另两人脸上扫过,忽然深吸了口气,身体向前猛地一倾。 可偏在这时,元嘉一直按压在腹部伤口上的手放了下来,早有预料似的死死抓住了陆怀臻,他因为失血而显得青白的脸上浮现起惨淡的笑容:“师兄且慢!还是我……我本来就……”他摇摇头:“不管怎么样,多谢怀臻师兄和承明师妹当初搭救之恩了,可惜今生……” 他“无以为报”四个字还没说出口,就被揪住了后领。 头顶上一个女声没好气地数落道:“都快残废了还瞎折腾!都给我老实点坐着吧!”短暂地停顿之后,又从腰间扯下个物件塞在陆怀臻手里,快速说道:“怀臻师兄,这青玉笛并未认主,你定可以掌控,乾坤囊里有足够的药物,你们找个安全的地方,这地方就算再古怪,也未必能一直拦住霜华师伯!” 姜云舒说完,转头定定看了两人一眼,避过陆怀臻试图阻拦的手臂,深吸一口气,在两人大惊失色的眼光中纵身跃下。 第35章 杀戮幻象 不背正道,不惜己身——清玄宫每一次有新弟子入门时,接引的长辈都会作此教诲。 姜云舒在入水的一刹那,脑子里突然就想起这两句话来。 其实若再有个选择,她一点都不想跳进这锅煮浑了的骨头汤里作死,可她若再迟疑,陆怀臻或元嘉必定会跳下来一个。水流湍急混浊,那两个半残的货色外伤一个比一个重,一旦落水必死无疑,而她旧伤已无大碍,又被个挑剔刻薄的师父特训了好几个月的身法,若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有点生机。 ——就算没有,也实在无法再眼看着朝夕相处过的同门在眼前赴死了! 她在下一个大浪扑过来之前,探头出水吸足一口气,然后毫不犹豫地扎入水中。 水深处虽然到处都是湍急的漩涡暗流,却少了能直接将人击晕的巨浪。姜云舒眯着眼睛,努力地分辨水中的各种物件。 附近大多是巨兽的骨头,粗壮却并不锋利,只要小心避开尖锐的犄角和断裂的碎骨就好,但顺流而行,渐渐地,人骨和兵刃又多了起来,一个不留神便会在身上划出道血口子。 她本就瘦小灵巧,身法又敏捷,半天下来虽然难免被割出些伤口来,却并没有伤及筋骨。 但不知为何,姜云舒仍隐约觉得这水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就好像这打着旋的兵器与碎骨都不过是层表象,而真正的凶险仍旧无声无息地隐藏在背后似的。 她不敢轻举妄动,便潜在水下随波逐流。白骨荒野极为广阔,水流从一头冲到另一头少说也有几里远,她眼见着自己当初跳下来的那个狗洞从头顶掠过,虽有心攀上去,但是单凭己身御风而行几乎只有元婴境界之上的修者才做得到,她如今失去了飞行法器,两边石壁又光滑如镜,再不甘心也只能眼睁睁地错失机会。 好在世上没有长盛不衰的东西,即便是如此汹涌的水势也是一样。又过了小半刻,水流的冲力便渐渐弱了下去。 姜云舒往旁边山壁蹬了一脚,借力再次上浮,可刚往上窜了尺余,忽然听到一声尖锐的响声,好似兵刃相击。 可水中怎么会听到如此清晰的声音? 她连忙收住去势,身体猛地向侧边一扭,顺势拔剑出鞘,全神戒备地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那声音仿佛意识到了她的注意,又在空无一物的水域中响起来,越来越急,到了最后,非但有兵刃撞击的声音,连长鞭破空声,布帛撕裂声,甚至人和灵兽濒死的惨呼尖鸣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这是什么倒霉地方!” 姜云舒惊骇莫名,虽然心底忍不住腹诽,却不敢贸然上前,她凝神四下打量一圈,随后不上反下,朝贴着岩壁的水底游过去。 前方古怪得紧,万一闹出什么幺蛾子,她可没有四面受敌的打算。 就在她的脚底接触到水底被冲得七零八乱的骨骸时,面前浑浊而空阔的水域忽然换了一副景象。 累累枯骨之上,数以千记的修士与灵兽正在以命搏杀。 晦暗的岩石骤然被一道金光照亮,一头巨鸟长声尖唳,展开色如赤霞般的宽阔双翼从空中俯冲而下,所过之处,无论何物都被金红火光包裹其中,眨眼间就化作焦黑的灰烬。 然而不过转瞬,气势逼人的巨鸟动作陡然一滞,两只利爪猛然伸直,仿佛要抓住潜伏于虚空中的捕猎者。一条肋下生着肉翅的飞蛇从黑暗中倏然显露行迹,迅雷般地疾射而至,飞扑之下,屈身咬住了它纤细的脖颈,青黑污浊的暗色从鸟颈向它全身蔓延,绚烂的羽毛霎时间寸寸灰败凋零,仿佛被乌云驱散的霞光。 可惜那条耀武扬威的飞蛇也没蹦跶多久,还没来得及把毒牙从鸟尸上□□,一道雪亮的剑光就将它的身体连同肉翅一起刺穿,带出一蓬紫黑色的毒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简直是对这一幕最为精确的形容。 在这广袤而混乱的战场上,几乎每个人、每一只妖兽都同时兼备着螳螂、蝉、与黄雀这三重身份,舍生忘死地拼杀着。 姜云舒瞪大了眼睛望着这血腥至极的场景,断臂残肢和辨不出本来模样的血肉不停地被抛溅到她身上,这些过于逼真的幻象透体而过,落到她旁边的地上,粘稠的血液从那些残骸中淌出来,一点点漫过她的脚底。 虽知道是幻象,姜云舒仍感到一阵恶心,若不是还记得此时身在水中,她说不定就真吐出来了。 随着时间飞快地流逝,厮杀声越来越弱,广阔的空间中几乎再看不到活物,最后一个还站立在战场中央的,是个暗红衣袍的男人。 不知为何,姜云舒竟觉得他看起来有些眼熟。 这名最终的胜利者侧立在她面前不远处,他几乎是漠然地看了一眼刚刚被他斩于剑下的对手,转过头,拖着卷刃的长剑一步一步朝着姜云舒所在的方向走过来,剑锋摩擦着脚下断折的尸骨与兵刃,发出令人牙酸的尖涩声响。 姜云舒这才发现,他其实并不是身着红衣,那只是被别人的血肉染透而显出的色泽。 那男人原本应当极为俊美——说是“原本”,因为此时他一侧的颧骨已经被削去了半边,皮肉狰狞,与另半边脸精致温雅的轮廓形成鲜明的对比。 在擦肩而过时,姜云舒看清了那人的眼睛——那是一双杀意未散的黑沉沉的双眸,哪怕是不经意的一个对视,就会让人忍不住心生战栗,却又与天地间仅存的一片浑浊血色格格不入,纯粹得几乎有些清澈。 她鬼使神差地跟在了红衣男人幻象的身后。 那个人好似从尸山血海中生出的修罗恶鬼一般,却毕竟不是真正不死不灭的恶鬼。 他拖着步子缓慢地迈出一步又一步,不知是别人还是他自己的血不停地顺着衣裳淌下来,在他身后拉出了长长的暗红痕迹。 然后,他连执剑的力气也耗尽了似的,终于松开了手,任一直紧握着的长剑落在地上,目光随之停留了片刻,便又木然地转过头,继续缓慢而坚决地前行。 姜云舒看见那柄显然曾被主人精心呵护的长剑,突然意识到,他大概应该是个人在剑在、剑折人亡的剑修。 再一抬头,便仿佛从他与方才无二的背影中看出了一股万念俱灰的死气。 而这时,红衣男人终于走到了战场的尽头。 他被鲜血覆盖的脸孔上显出朝圣者一般的满足与悲怆,缓缓伸出仅存的一只手,在面前异常光滑而洁净的石壁上按下了个血污斑驳的手印。 墙壁便无声无息地裂开了,露出里面黑黢黢的石室。 红衣男人原地站了一会,挺直如松的身体微微打了个晃,他才好像终于回过神来似的,终于再度迈开步子,却在临进去之前回头望向身后如地狱一般的景象。 姜云舒发觉,他那双深如幽谭的眼中杀意已然散尽,只剩下一片萧瑟与疲倦。 石壁在红衣男人的身后缓缓合拢。 周遭一切幻象也随之消散。 姜云舒怔怔地看着与自己近在咫尺的光洁石壁。她下意识地回了下头,身后血肉淋漓的战场早已尘埃落定,只剩下凌乱的白骨相互枕籍。 曾经不死不休的仇敌,终究要同朽于这不见天日的地底。 一时间,她心里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像是被迷茫涨满了似的,连憋在胸口的一口浊气都几乎吐不出来。过了好半天,她才浮上水面接连打出三道明光术知会自己位置,可等了许久也没有得到陆怀臻或其他人的回音。 姜云舒怀疑这一层套一层的地下石穴可能又出了古怪,再次将他们隔开了,左右看看,没找到别的什么出路,便只好又潜下去,回到幻象中那红衣人消失之处,学着他的动作,在岩壁上按了一下。 或许是最初的封印已经被解除的关系,剩下的机关简单到令人发指,甚至不需要什么特别的信物,只要找对了地方,被她这么有样学样地一按,厚重的岩壁就轰然开启。 充满了整个崖底的洪水本就渐渐静了下来,此时更像是被什么无形之物阻挡住了一般,所有的漩涡和暗涌都安安静静地凝止在了石壁开裂之处,连一滴都不曾渗透进去。 姜云舒横剑胸前,试探着跨过那道泾渭分明的界限。 脚踏实地之感传来的同时,湿透的发丝与衣衫也因为离开了水而沉重地贴在身上。 污浊沉滞的气息扑面而来。 没有了磷火之光,姜云舒只得忍着丹田之中渐渐泛起的空虚之感,再度召出火焰照明。 石室并不大,与她在清玄宫所住的屋子大小相仿,只是室内空荡荡的,除了角落有一具床榻大小的石台上摆着几口半朽的木柜以外,就只剩下正中间放着一张石桌。 桌边,一个红衣人背对她而坐。 姜云舒走过去,在他身边站定。 那人……已不能再被称之为人了,他曾经俊美的容颜,如今只剩下了枯骨,唯独被削去一半的颧骨与姜云舒在幻境中所见的没有什么两样,不得不说是个令人叹息的讽刺。 姜云舒凝视着他被鲜血染红的一身衣衫,唯有领口□□枯发丝掩住的地方还透出一点格格不入的素白。 她盯着那一点白色看了许久,之前那种诡异的熟悉感又泛了起来。她晃了晃脑袋,觉得自己的精神可能绷得太紧了,这古时战场和早已化为枯骨的亡者,又会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可她正要把视线移开,有什么东西蓦地跃入了眼帘。 姜云舒一惊,行动先于思维地探手过去。 可指尖尚未触及那片血红的衣料,那慢了半拍的念头终于在脑子里炸开,让她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她的动作就顿在一半,手指痉挛般缩起,忽然按回了自己胸口,一阵寒意从尾椎骨直窜到头顶,令她不由自主地僵住。 良久,拇指和食指才终于动了,轻轻地捏住自己领口的一道绣纹,缓慢地捻了捻——那绣纹竟和眼前枯骨红衣上的一模一样。 她已明白自己那说不清的熟悉感是从哪里来的了。这人虽然衣袍破烂,可衣袂拂动之时隐约显出的云水绣纹,竟是清玄宫弟子服饰上独有的! ——这不见天日之处的血腥厮杀,莫非其中还有清玄宫一份么? 姜云舒刚泡了半天的水,可喉咙却忽然干痒起来,她别过头去咳嗽了好几声,只觉身上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似的,丹田之内空虚得难受,而胃里却一个劲地翻腾。她连退几步,靠在了墙壁上,心里一片茫然。 这人世上,能令人疯狂的要么是利益,要么是仇恨。但若是成千上万的修者全都聚集在这遍布引人疯狂的气味的山谷中,着了魔似的彼此砍杀,直到流干最后一滴血……这背后又得隐藏着布局之人多大的利益,又或是多深的仇恨呢? 而这样惨烈的战斗,这么多的人,到了最后总该剩下百十个精疲力竭的幸存者,又是为了什么只残留了唯一一个活着的人,这简直像是传说中的养蛊一样! 若真是如此,那么最后剩下的这个“蛊王”,究竟是偶然,还是早有算计? …… 无数个疑问纷至沓来,可姜云舒却忽然发现,自己居然一个也回答不上。她本以为她的先人勾结魔修犯下的背叛和灭门大罪,已是她所能够接触到的最令人作呕之事,却直到今日才知道,原来这世上竟从来不会缺少阴谋与险恶…… 湿透了的衣裳贴在身上,被不知哪个石缝透出来的风吹过,置身幽冥似的冷,她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但拜这这突如其来的寒冷所赐,姜云舒快要沸腾成一锅粥的脑子也略微凉了下来。她从怔忪中回过神,强迫自己移开眼,把那些令人惊悸的念头掐断,重新回到现实中来。 她用力拍了拍脸,振作起精神,把目光投向屋中其他东西。角落中的石台是除了那红衣枯骨以外最显眼的东西了,她便走到石台旁边,深吸了口气,打开了上面的箱子。 出人意料的,这箱子里面的东西和阴谋诡计或者奇珍异宝都没有任何关联,仅仅是一大堆金珠玉石的首饰,简直像个土财主家得宠小妾的小金库,富贵虽富贵,却实在没什么用处。姜云舒随手拨弄了几下,那些珠宝上面的浮尘落尽,便在火光映照下显出璀璨莹润的光泽来,她想了想,随手取了几件看起来最有特点的,打算若能出去,便请人查看一下,说不定能推断出开凿这石室之人的身份。 而第二、三只箱子就更离谱了,一个里放着各种绸缎纱罗的衣裳,虽做工精良,但时日已久,早就褪了色,质地也脆弱不堪,而另一个箱子中竟存着一副描金画银的精致妆奁,里面铜镜眉黛等物一样不缺…… 姜云舒便不由愣住了,忍不住觉得,这石室当初的主人多半脑子有坑。 经过了这一番金银珠宝的洗礼,她的心情也渐渐平静了下来,将石室上下仔细检查了几遍,却意外地并没有找到任何出路或者机关。 她疑惑顿起,心道:“这些坑道石室都是死胡同,莫非原主打算把自己闷死在里面不成?”这么一想,便忍不住回过身,再次百味杂陈地看向那恰是死在此地的红衣人。 从这个角度,她倒发现了件方才没瞧见的东西,正好隐藏在那人铺展开的衣袖下面,不禁心中一动——难道这里不止是个金库,竟确实有什么真正值得万人垂涎的东西么? 她轻轻地靠过去,伸手掀开那层因为沾满凝固的血迹而显得厚硬却已经十分脆弱的布料,从下面抽出一本薄薄的册子。 那书册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制成的,似纸非纸,似绢非绢,即便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却没有留下任何陈旧的痕迹。 封页上以古拙笔法写着三个字——百草典。 姜云舒一愣。 她曾数次听说过这个名字,而最初的一次,恰好就在叶清桓前世的遗书之中。 辛夷当年所言蓦地回响在耳边——古早以前,此物曾有抄本流传出来,引得世间争斗不休,其内容众说纷纭,有说是绝妙心法,也有说是活死人肉白骨的药谱,但直到最后,知情人都死光了,真相也无人得知…… 而她的先祖钟氏,最初勾结魔修的目的之一,正是夺取这百草典! 这么一本薄薄的小册子,究竟藏着什么令无数人不惜血流成河也要得到的秘密呢? 姜云舒自觉不是圣人,即便眼下看起来是个九死一生的绝境,蠢蠢欲动的好奇心仍促使她翻开了书页。 可令她真正惊讶的是,百草典之中的内容一点也不神秘,只记载着各种灵草异兽的生长之地、习性功效,以及各自可能生灵化智的时间而已,倒真像是神农氏血脉遗族家传的杂书,却与传言中的什么神功妙药沾不上丝毫关系。 书中原本的字迹被斑斑血迹覆盖,应是从那红衣人手上滴落,越往后,便越多。姜云舒一目十行地翻到了最后一页,却见封底上更是殷红遍布。 一个什么东西从书页间滑落了下去,顺着石缝透出来的微风滑到了一边,她没来得及去捡,只是怔愣地看着在最后一页正中间,被人以指蘸血写下的两个风骨凛冽的大字。 姜云舒的目光仿佛被钉在了那两个字上。她默然许久,一切疑惑、惊讶与骇然尘埃落定,终于都换成了难言的悲凉,却又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 ——天道。 竟是如此……尔虞我诈,阴谋算计,谋得的终究只是一场空,可见天道昭彰,而那百般祈愿,舍生赴死,到了最后却事与愿违,又何尝不是天道无常…… 求仙,求仙,求到了最后又能得到什么呢?再是呼风唤雨的先贤大能,在这万重天道重压之中,命运作弄之下,又比寻常百姓高贵到了哪里呢? 天道公平至斯,却也是薄情至斯。 她便忍不住笑得弯了腰,笑声在空荡荡的石室中回荡出怆然的尾音。 笑够了,姜云舒一挥手,那诱惑了不知古往今来多少人心的薄册,连同那原本应当风姿卓绝的红衣枯骨,便一同在炽烈的火光之中化作了飞灰。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把前文大改了一次,主角的形象也从“(出于某种特殊原因而)从未有过疑惑和退缩的天生卫道者”改成了“也曾迷茫、犯错,但却敢于直面自己的软弱之处,始终未向人性的阴暗面妥协的稚嫩修者”这样的形象。这么一改,其实让之前很多剧情没有那么轻松了,但是感觉真正的强者,可能在最初的时候都难免经历几次愚蠢的错误和艰难的蜕变吧……而且,在没有把伏笔揭开的时候,可能这样感觉也略微合理一点。 第36章 同归 白栾州地域极广,中间却被百余年前突然出现的交错裂谷劈开,几乎要裂成大小不等的四块。 而叶清桓此时就若有所思地站在中部偏北的裂谷上方。 他虽然看起来散漫,但奈何生来就不是个沉稳的性子,心里有事的时候更是难以安闲养病,一见没了小徒弟每天在眼前“监工”,便毫不犹豫地把预订在一个月后的下山时间提到了眼前。 旧年里,叶清桓本以为祭出八根钉子施法布阵,找出第九根迷心钉的下落易如反掌,却没料到阵法指向竟有四个地点,不禁疑心中间出了岔子,又不知死活地连试了两次,可直到寒气入体引发旧疾,得到的却仍是这么个匪夷所思的结果。 此后丹崖长老花了大半年的时间连闯了一连串的秘境,寻到其中三处,也找到了里面养着的迷心钉,可这几根钉子却皆可以轻易毁去,竟全是赝品。 这个结果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而最为令人忧心的却是,这些伪钉除了可被轻易毁掉以外,其功效竟与真正的钉子如出一辙,连修为高深的丹崖长老也在最后一次破阵毁钉时受了不轻的反噬,新年刚过不久,便不得不回门派闭关一段时日…… 叶清桓心里觉得,纵然除魔卫道乃是所有正道之人共同的责任,可这钉子的事情本是由他而起,若他之前一命呜呼了也就罢了,可如今既然还能喘气,便没法再把事情全推给旁人,这么一想,便更是理直气壮地下山作死去了。 那最后一处不知真伪的藏钉处便正在他脚下。 本是一个半月的路程,他强行催动御空法器,耗尽了其中灵力、把那刚打造出来没多久的飞剑折腾成了一块废铁,这才把路上的时间缩减到了二十天。他刚一落下,便察觉到面前隐蔽的入口里果然遍布符阵,皆是数千年前所惯用的,许多秘法早已失传多年。 叶清桓不由神色微凛,对此地和故人之间的关联再无怀疑,那些早已过去,却又永远无法遗忘的疼痛仿佛在这片刻之内又在身上重新过了一遍似的,让他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可即便如此,他的目光却没有一丝动摇,信手挥剑挑了几只暗中潜伏了不知多少年,正饿得半死、打算拿他开荤的凶兽,步入了入口甬道直通的石室。 将出甬道的时候,突然毫无预兆地一回身,提剑往身后石壁缝隙刺去。 只听“吱”地一声惨叫,一只长得好像蟑螂似的半指长的黑色虫子被精准地戳成了一泡脓血,一股泛着腥甜的腐臭味道四溢开来。 叶清桓皱了皱眉头,嘴唇微微动了下,好像念了个什么拗口的名字,随即摸出粒清心丹咽了下去。 便在这时,那石室之中地面陡然一震,像是被谁狠狠砸了一锤似的,从正中间的一点开始泛起蛛网般的裂纹。裂纹飞快地向四方延伸开,下一瞬间,头顶和地面坚实的岩壁猝然碎成了无数大小不一的石块,重重落下! 叶清桓眼尾一挑,像是对这旧把戏十分不屑似的,唇边竟挂上了抹讥诮的笑意,喃喃道:“父亲啊,你后不后悔把这法子教给她了呢……” 也不知怎么的,四下里石块明明纷落如雨,可他却连飞行法器都没用,也未以法术护体,就那么闲庭信步似的一步一步往前走,每迈出一步,便恰好有一块落石堪堪落到他面前,可供踏脚,他在落石之间缓缓前行,衣袂翻飞鼓荡,却偏偏连一点灰尘都没有沾染上。 不过数息功夫,他便走到了对面唯一一处未曾崩裂的地方,站定后微微抬手,指尖在身前的石壁上颇有节奏地接连点了几下。 一个难以辨认的咒符从石壁上浮起,随即,那厚重无比的整块石头就像是被小孩子吹飞的纸片似的,轰然向后倒去,竟成了座新鲜出炉的石桥,刚好连接上下一间几乎一模一样的石室。 叶清桓便又慢慢地踱进去。 而几乎就在同时,困在另一间石室之中的姜云舒便没有如此从容了。 她放的那一把火烧尽了,屋子里便只剩下一片了无生气的寂静,连外面若有似无的水声都听不见了。 姜云舒举目四望,到处都是平整光滑的山石,只有头顶上裂着几条还没有耗子尾巴粗的狭长缝隙,不见光线,只九曲十八弯地透进来一点浑浊的空气,让屋子里的人不至于闷死。 她胸口旧伤还未好全,此时懈怠下来便又开始隐隐作痛,缓而钝的疼痛与疲劳纠缠在一起,让她觉得体内异常的空乏,连维持离火诀的小小火团都好似有些吃力,便索性收了法术,依靠着石台慢慢滑坐下来。 从盘古大神开天辟地算起,人大多是厌恶黑暗而向往光明的。 黑暗,与随之而来的寒冷,往往带来令人难以忍受的悲观情绪,即便是心志坚定远超常人的修士也不能完全抵抗这种与生俱来的天性。 姜云舒大张着眼睛,视线漫无焦点地落在黑暗之中。 她方才本打算入定恢复真元,可也就是那个时候,她才终于意识到一直以来让她觉得不对劲的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在她能够感知到的范围之内,没有一丝五行灵元的存在,也没有一只哪怕最丑陋渺小的虫蚁活动,唯一存在的便是死寂。 她蓦地产生了个匪夷所思的念头,这诡秘的地下战场和石窟,仿佛真的只是个脱离了天地,更不在人间的死地,存在的唯一意义便是不停地吞噬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 这念头有些荒唐,姜云舒觉得应该笑一下,可她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紧了似的难受,强撑了几天的一股气也渐渐泄了下去。连日来,她不过是从一个绝境走到了另一个更加逼仄的绝境,见证了一幕又一幕早已无法挽回的悲剧,却完全无法找到逃离的可能,现在既然已经精疲力竭,又失去了能让她越过骨刺刀山的青玉笛,大概也终于要和这地底不为人知的万千尸骨同葬一处了。 怀臻等人的出路,姜云颜的下落,还未来得及报的父仇……一件件牵挂的事情从心里闪过,然后归于寂然。 她的脑子终于全然放空的时候,一种连面对幻境中的尸山血海时都不曾有过的恐惧忽然就滋生出来。 一种与生俱来的,对于孤独的恐惧。 天地悠悠,吾谁与同。 或许她就要死了,死在这与世隔绝的深渊地下,连那凄冷悠长的黄泉路上都无人同行…… 她忽然就有点后悔方才把那红衣人的尸骸烧掉了。在这种山自高,水自远,而吾却踽踽独行、终至绝境的时候,哪怕身边能有一具同类的尸骨陪伴,也是好的。 姜云舒环抱住双膝,埋下头,近乎于贪婪地聆听着湿淋淋的衣料摩擦发出的声响,好像这是她还存活于世间的仅剩的证明。 而就在这个时候,她倏地觉得手腕上微微一热,那细微的热度一闪即逝,就如同另一个逼真的幻境一般。 姜云舒却打了个激灵,不敢置信地僵了片刻,才抖着手指把长及手背的衣袖掀开。 手腕上,用简易的红绳系着一颗比黄豆粒大不了多少的琉璃珠子。 那珠子本该是透明的,此时却在黑暗之中隐隐发出萤火般的淡淡清光。 姜云舒认得那个独特的颜色,那是一种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剔透的青白色泽,是她那个别扭又挑剔的师父心火的颜色。 她呆呆地盯着那一点微光半天,突然咧了咧嘴,觉得自己真是越活越没出息了,居然这就寻死觅活的,简直矫情得令人发指。 她狠狠抹了把脸,从怀里掏了掏,摸出来两个瓷瓶。 和陆怀臻二人分开时,因为对方带伤,她好人做到底地把乾坤囊留给他们了,但自己还是带了些应急的丹药走的,此时一看,除了丢失在水里的,还剩下一瓶清心丹,一瓶止血散……的药瓶。 拇指大小的瓷瓶被磕掉了底,里面的药大概早就化在水里了。 姜云舒苦笑一声,把破瓶子随手扔了,然后将难得完好的清心丹含了一丸在嘴里,剩下的贴身妥善收好,原地调息了几个周天。 虽然周遭毫无灵气,无法让她恢复真元,但体内残存的灵元在运转之间还是略微修复了些许旧伤与疲劳。 姜云舒举一反三地想到,当初那些拼杀的修士们大约也是受害于这地方的诡异之处,不仅失了心智,更是无法恢复灵元,以致最后只能肉搏至死…… 她一想通这一关节,便知道耽搁的时间越长,只怕就越危险,便趁着刚提起的那点勇气未消,起身准备离去。 这石室极小,一盏离火诀的微光便可照彻,姜云舒掌着一团细小的火光,刚要出门,便突然发觉门缝里夹着个什么东西。她俯身捡起,发觉竟是只小巧的嫩黄色纸蝶。 那纸上沾了不少血迹,干涸之后仿佛是蝶翼上的花纹。 姜云舒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已经空无一人的石桌前,犹豫片刻,还是在那纸蝶脊背的符记上一抹。 一个男人的声音便倏然响起来,温柔而平和,干净得没有一点血腥气,却莫名地让人觉得哀伤。 姜云舒便知道,那是他在生命走到尽头时,明知可能永远不会送达,却仍怀抱着微渺的希望留下的讯息。他说:“……能护送掌门与诸位师兄弟安然离开,弟子此生已无愧。然而百草典不过是惹人纷争的诱饵,并非我所求之物,弟子既知大限将至,只可惜未能给师父寻得灵方妙法重铸灵脉,此为毕生憾事……还望弟子去后,师父能多加珍重……” 话到此处,声音空白了许久,而后仿佛带上了些迟疑和颤抖,再度轻轻地响起:“师父腿上经络不通,往后别再贪凉,平日里莫要常去桃花潭弄水了,若实在怕热,弟子临行前手植的那片玉竹林应当快要长成,师父不妨去那里纳凉。再有,您虽喜好丹途,但炼丹一事太耗心神,也不妨先缓一缓,以养伤为重……弟子往后不能再侍奉师父左右,苍龙阁中空旷寂寞,师父爱热闹,若是遇到资质好的孩子,便再收几人,弟子……便能安心了……若有来世,弟子再陪师父一同去朱雀峰看桃花……”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篇无关紧要的琐事,皆是最普通不过的劝说与叮咛,直到最后声音戛然而止时,也不像是力竭难续,反倒让人觉得是他自己刻意将之后没来得及说出的那些词句咽了回去,就此永远压在了心底…… 姜云舒怔然站了一会,那只轻薄小巧的嫩黄纸蝶像是一团火焰似的烙着她的掌心,让她几乎拿不稳。她已知道了那红衣人的身份,还有他在最后一刻仍心心念念的师尊…… 她恍惚想起那间冷清孤寂的院落,蒙尘的空旷大殿,还有仿佛是在祭奠什么人的几柱清香……时光已倏忽远去百年,却又似乎就凝固在了当初那一刻。 她心中忽然涌起一阵莫名的悲哀。 外面的水已经悄无声息地退去了,除了地上零乱的尸骨上尚泛着湿气以外,几乎看不出此地在不久之前曾经遭遇过声势浩大的洪水。 姜云舒在心中向那抱憾而终的先人道了别,将纸蝶郑重收于里衣襟内,黯然走出石门,再度置身于那前途渺茫的唯一通路之上。 太多未能说出口的牵挂,皆已随着他的骨骸一同湮没在这死寂之地,而她则…… 她心中须臾之间好似有无数念头乱糟糟地掠过,可最终却只抿了抿嘴唇,搭在胸口虚按着纸蝶的手落下来,扣住了垂于腕上的琉璃珠,不再回头。 因爱惜灵枢剑,便从地上随手捡了把冷光湛然的长刀,左右拨开挡路的断骨,给自己清出一条勉强能走的窄道来。 她已经脱了外衫层层包裹在脚上,也尽量落脚在粗壮结实的兽骨上了,可即便如此,只走出几百步,脚上和小腿已经被从各种匪夷所思的角度支出来的碎骨和断刃划了十来道伤口。 磷火光线微弱,她看不清自己究竟淌了多少血,但只要未曾力竭倒下,便也就不去杞人忧天,只觉得既然当初陆怀臻能忍得下来,想来她也未必就会被戳死在这里。 她左手握着那颗青白色的琉璃珠,前辈的结局总像是个不祥的谶言似的,让她每走一步,心中便缓缓地往下沉一分,眼前别无他物,仅是一层层相互枕藉的白骨,她则像只不自量力要翻越山岭的蚂蚁,要靠血肉之躯一寸寸爬过这死寂的荒原,而唯一能给她一点勇气和信念的,不过只有手中那颗微带暖意的琉璃。 狭长而惨白的谷底一直延伸到遥远的黑暗之中,给人一种无论如何都走不到头的错觉。姜云舒觉得自己可能被水泡久了,有点着凉,全身都在发冷,连眼前起伏的骨堆都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她不想去考虑自己究竟已流了多少血,便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这些异状不过是出于疲劳。从怀中摸出仅存的半瓶清心丹往嘴里倒了几粒。 这玩意是叶清桓亲手炼就的,效力十分强横,竟真的能让她那因失血而混沌的脑子又清明了起来。 姜云舒紧紧攥着琉璃珠,像是要把它嵌进肉里似的,强迫自己已经麻木的双腿交替向前迈动,每隔一段路便再服下颗丹药支撑自己不会昏迷过去。而上天也终于眷顾了她一回,仿若无涯无极的白骨之路到底还是有个尽头,在丹药即将耗尽的时候,她终于见到了前方的平地。 交叠的尸骨因为被流水冲刷的关系,全都堆积在她身后狭长的□□中,而她脚下,已渐渐显露出了岩石的原貌,在星星点点的磷火之下呈现出暗红色,像是当初蜿蜒满地的鲜血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渗入了岩层内部一般。 姜云舒早已是强弩之末,只是绷着一股心劲未泄罢了,此时一脚踩到平地上,就跟坐久了船的人甫一上岸似的,只觉天旋地转,身体打了个晃,便仰面朝天地栽倒在暗红的地面上。 她再清醒过来,是因为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只不过,这声音虽然熟悉,却不是她所期待的。 那是水滴从高处落下,砸在地面上四溅开来的“滴答”声,开始时,许久才传来一声,过了一会,便渐渐频繁起来。 姜云舒:“……” 她连苦笑都挤不出来了,甚是疑心自己上辈子大概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这才遭了报应。 她心里郁结得快扭成了根麻花,却偏不甘心就此功亏一篑,听那水声已渐渐连了起来,索性心一横,打算最后再搏上一次。她将最后一点真气凝聚在手上,掐了几个简单的指法,一朵摇摇欲坠的火光便出现在指尖。 借着磷光和离火诀的光亮,她终于大致看清楚了,现在所处的果然已是崖底谷地的尽头,面前的山壁仍然和别处一样光滑陡峭,唯一有所区别的就是,在溅落的水滴正上方的崖壁上,大约高三丈有余之处似乎存在着一片光线无法照亮的阴影。 按照这几天的经验,姜云舒敢打赌那里一定又是个藏头露尾的狗洞。 若说这鬼地方还有能出去的通路,那里必然是其中之一。 姜云舒暗暗咬牙,借着火光,她能看到自己的腿脚血肉外翻,连膝盖和脚踝的骨头都清晰可见,心里便知道,若是没有把握住这一次机会,身后的谷底只怕就又要多一具尸骨了。 她深吸一口气,以手肘为支撑,猛地一个翻身,拖着几乎没了知觉的两条腿往旁边的一条横亘地面的裂缝爬过去。 不远处的滴答声已经渐渐汇成了一线。 姜云舒停在巴掌宽的裂缝边上,拽着裤腿让自己坐起来,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把之前捡来的那把宽刃长刀横着□□地面,直没至柄。 她抹掉额头上的冷汗,微微松了口气,有点庆幸当日混战的修士们用的兵器也非凡品,才能时隔多年还不减锋锐。 从岩壁阴影处倾下的水流越来越湍急,几乎形成了一条浑浊的水瀑。 离火诀的火焰早已熄灭,姜云舒只能通过声音和空中磷火被遮挡的轮廓来勉强判断水势的变化。 她吞下最后一颗清心丹,专注精神,然后屈起身体,侧卧在刀柄和地面裂隙之间,用尚能活动的大腿抵住刀柄,双手紧紧巴住裂隙边缘,在水面将要没过口鼻时深吸一口气,闭紧了双眼。 巨浪在下一刻兜头落下。 姜云舒只觉胸口一阵剧痛,断裂的肋骨似乎又被折断,她差点就忍不住松了手蜷成一团,却靠着仅存的一丝清明苦苦坚持。 水势一浪急过一浪,她觉得自己像是只被拍到了海边礁石上的贝壳,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碾得粉身碎骨。 祸不单行,被垫在腿后面的刀柄终于承受不住水势的重压,干脆利落地断成了两截。姜云舒的身体一下子随之被甩开,没有了刀柄的阻拦,从大腿外侧到侧腰都被露出地面的崩断刀刃豁了开来。 她僵直的手指还巴在地面的裂隙里,身体却在水里漂得跟一幅迎风招展的酒旗。可即便情势危急,她紧绷到了极点的精神却十分清明,甚至还有余裕三不着两地想,刚才可别是给开膛破肚了吧,这么大的水,要是丢了截肠子可不好找回来。 这念头一出,她自己也觉得挺好笑。 不久前还在漆黑的石室中窝成一团万念俱灰地等死,而如今却为了一线渺茫生机而拼尽全力。 果然人心难测。 浑浊冰冷的水中,手腕上那点清澈的微光便愈发明显,冷光之下细微的热度几乎要灼伤人的皮肤,就好像她已无比熟悉的那个人,无论看起来再冷硬苛刻,心中却总是藏着让人心悸的温暖…… 不知是不是清心丹的功效,姜云舒心中一片澄明,她再度想起了在最绝望孤独的时候产生的那个念头——天地悠悠,吾谁与归? 长生路上步步艰辛,有多少来不及道出的牵念,万丈红尘,三千过客,又有谁能与谁相遇当时,一路同行? 随后她就抖着快要被水冲得变了形的面皮不合时宜地笑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这生死悬于一发的时刻骤然变得通透起来。 她在心里无声地说,吾与君同归。 ……吾必与君同归。 第37章 钉阵 潮水并不持久,大概在两刻钟之后就渐渐平息下来。 姜云舒尝试了几次,才终于强迫自己松开了早已经僵硬的手指,艰难地往上浮起。 筑基期的修士虽然已经可以闭气一段时间了,但她不知道前方还有什么,为求稳妥,还是先换了口气才又扎回水中。 一旁的石壁虽然光滑难以攀登,但水势平息之后仍可靠在上面,让人短暂地缓过一口气来。姜云舒双臂已酸胀麻木得连抬起都困难,只得放任自己像条死狗似的贴在山壁上倒气,若不是腿上一波接一波的剧痛传来,她疑心自己可能早就已经昏过去了。 等她好不容易攒起来了一点力气,抬头看时,才发现原本离地三丈高的石洞,如今已堪堪泡在了水里。 姜云舒心头一松,觉得自己总算赌对了一回。她向后猛地一推山壁,接着冲力往前游了几丈,可眼看着马上就到洞口边了,却突然觉得有些异样。 ——前一刻还托着她的身体的水,像是被看不见的漩涡吸走了一般,水面眨眼间就骤降了半丈有余。 她大惊失色,也顾不得疼了,赶紧手脚并用地爬进洞里,一回头,就看见水面已经只剩了贴地的薄薄一层,别说人,怕是连只兔子都淹不死了。 她差点吓出一身汗,愣了半天才觉出膝盖疼得要命,“唉哟”一声坐回了地上,后怕之余,也忍不住庆幸,上一次自己没等到水势完全平静下来就进了密室,不知道后面还有这种下文,差点吃了大亏,万一当初打算趁着水势平缓的那段时间游过来,而不是拼死拼活地趟过那片骨头堆,只怕现在已经因为骤落的潮水而像元嘉似的被戳在哪根骨头上了。 歇了一会,她把道袍撕成布条,拧干了水,将身上深深浅浅的伤口重新包扎了一遍,虽然布条在浊水里泡了许久,谈不上干净,但勒紧了总归能止住点血,也算聊胜于无。 做完了这些,她习惯性地摸出怀里的瓷瓶,拿在手里时才想起来里头已经空空如也,只得苦笑一声把它往前抛去,充作探路石用了。 瓷瓶骨碌了几下,声音一顿,片刻后才发出“啪嗒”一声碎裂的脆响。 姜云舒眨眨眼,自语:“咦?这么近……” 这次的“狗洞”出乎意料的短,紧接着的果然又是一个深坑似的石室,可见无论是什么人最初开凿了这鬼地方,只怕他的创意都很是有限。 姜云舒喘了半天,连吃奶的劲儿也使出来了,好容易才又憋出来个离火诀,可刚刚往下一扔,还没让她看清脚下石室中的陈设,飘忽的火光就像是被什么黑暗而冰冷的东西吸进去了似的,扑腾了两下就无声无息地湮灭了。 一股透骨的寒气从洞口扑面而来。 姜云舒对这种冷森森的寒气熟悉到几乎有点亲切,心中油然生出一种被老天戏耍了的荒谬感。 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谁能想到叶清桓本欲去白栾州中北部寻找的迷心钉居然会就这么大咧咧地出现在她眼前! 姜云舒总算明白这漫长的□□和末端石室中空空荡荡、不存丝毫灵元的原因了——迷心钉被分为“君”“臣”,君钉封灵,截断经脉,臣钉布阵,困锁元神。除了已现行的八根“臣”钉以外,剩下的可不就是这个损耗灵元的东西,若在外界还好,可此时却偏偏被养在了与世隔绝的秘境之内,长久下来可不就把其间的所有灵力都吸收干净了么…… 她不禁自嘲流年不利,在一片不可视物的黑暗之中瞪着寒气的中央,却一点法子也没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让人烦躁的滴答声又开始了。 姜云舒觉得身下渐渐泛起细微的潮气,不多时,冰冷刺骨的无源之水便从放着迷心钉的石室中满溢了出来,漫过她的双腿。 她打了个哆嗦,让那水一浸泡,丹田和经脉仿佛又被掏干了一次,五脏六腑都空虚得发冷。 从石室中涌出的水流越来越急,姜云舒感觉直到腰际都被冲刷得渐渐麻木。 她咬了咬嘴唇,知道在此僵持不过是等死罢了,心一横,索性往洞口边缘翻下去跌进水里,摸索着靠在石壁上,把自己贴成了一只快要冻僵的壁虎。 这时才发现,在她面前可望不可即的石室中央,放着个一尺见方的小台子,青灰色的石板上面刻着她闻所未闻的符咒,不计其数的符咒密密麻麻地连在一起,拼凑出了个怪模怪样的阵法,不用触碰,单是看一眼就能感受到上面附着的森然邪力。 就在阵法中间,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根三寸有余的黑色钉子,钉子尖冲上,散发出幽幽的寒光,在动荡的水中,始终坚如磐石地一动不动。 姜云舒指尖蓦然绷紧,扣在背后的石壁缝隙里。 水飞快地漫上来,几个呼吸的工夫就没过了她的胸口、脖颈、乃至口鼻,刺骨的寒冷让人几乎无法思考。 石室这一侧的洞口终于完全没于水中。 就在洞口顶端被水打湿的一刹那,石台符阵忽而亮起幽寒的蓝光,原本还算平静的冷水像是得到了指示,发了疯地暴涨起来,以滔天蔽日之势灌入石洞,惨白色的水沫伴随着雷鸣般的轰响,迸溅粉碎在洞口附近的石壁上。 姜云舒一口气被从胸腔硬挤了出来,只觉内脏都快被汹涌的水浪揉碎了,旧伤未愈的肺部更是痛苦难当,忍不住吐出口血来。 鲜血被无休无止的水流稀释了颜色,每一刻时光都被拉得极长,而她眼前却开始变暗,她使劲眨了眨眼,却发现视野像是被那股混合了血色的水流遮住了似的,让她眼前只剩下一片模糊。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自方才那一口血开始,不知为何,从她嘴里冒出来的血竟然一直没有停过,就好像外面有什么东西在没完没了地吸取着她体内的生机似的。 而那钉阵也好似嗅到了腥味,蓝光蓦然大盛,照射在她胸口的邪异光线恍若芒刺,居然直直穿透皮肉扎了进去。 姜云舒反应不及,只觉肺里像是有一团冰突然炸开,细小的冰凌无孔不入地钻进了每一寸血肉,剧痛犹如一只巨手,转瞬间就将她攥在了手心。 她疼得直哆嗦,一手抓向那些由虚转实的光线,另一只手也当即拔出腰间的灵枢剑,拼力朝那些幽暗的细丝斩下。 但她此时身在水中,本就难以施力,而从符阵射出的蓝光却能够借助水势,乍一看上去像是飘荡的柔弱蛛丝,可一旦缠绕上来却就像是最为坚韧的水草,无论如何也无法挣脱。她一击方落,还没再抬起手,蓝色的细丝便如横生的藤蔓一般绕满了她的身体与四肢。 姜云舒握剑的手臂一下子被强行绷直,半寸也动弹不得,她不由悚然而惊,而就在这么偏头查看的短暂工夫,光丝突然发力,将她整个人扯成了个“大”字型。 她心下骇然,死命地挣扎起来,但那光丝却既坚且韧,无论如何挣动也难以动摇分毫,甚至还有余裕继续向上攀爬,慢慢地缠上了她的脖颈。姜云舒下意识地仰头向后,而就在这时,手上一阵剧痛,像是被谁齐腕斩断一般,她手指再使不上力,长剑铮然落地,随即身上一紧,猛地被朝着石台拉过去。 那石台上的阵法再一次光芒大盛,其中一直巍然不动的钉子也开始急促地颤动起来,像是急于接受祭品的邪神。 幽蓝的光线如有实质般越收越紧,细细的血线顺着被其刺穿的地方渗出来,姜云舒猛然又呛出一口血来,却立刻又死死咬住嘴唇,开始窒息的脑子里极力地思索,想要搜寻出来哪怕一点求生的机会。 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脚尖碰到了坚硬的石台边缘,一阵彻骨的寒意游蛇似的窜上来,同时,那缠绕着她的所有光丝蓦地一暗,在同一瞬间骤然缩紧。 姜云舒浑身一震,所有那些还没来得及理清的思绪陡然被截断,眼前只剩一片漆黑,仿佛身体在瞬间便被绞成了碎片,连铺天盖地而来的剧痛都变得极为遥远模糊…… 然而这濒死般的痛苦不过刹那,就在光丝收紧的同时,她背后也猝然爆发出一道血色的光芒! 那红光威压极强,仅仅与它打了一个照面,无数光丝就慌忙缩起,可即便这般迅速地躲避起来,光线的蓝色也比起之前暗淡了大半,活像是被火舌舔干了水分的叶子,在石台周围卷曲飘荡,却迟迟不敢再探出来。 姜云舒的意识也随之回归。 她从未这样近地触摸到死亡的阴影,脑中先是一片空白,随即惊觉已收回了对身体的控制。可还没来得及感慨劫后余生,就又发觉那冰冷的窒息感却依然沉积在体内,令她连最简单的举手投足都十分艰涩,从四肢百骸传来的虚弱感让她清醒地意识到,虽然奇迹般逃过了方才的死劫,但自己的状况恐怕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她心里渐渐凉下来,于事无补的惊慌与不甘从她心中散去,连隐约的悲哀都像是被水冲走了,在这个时候竟异乎寻常地镇定了下来,放弃了无谓的挣扎,反而顺势呼出最后一口气,任凭身体继续缓缓下沉。 满室的无源之水倾泻出去了大半,剩下的也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转眼间姜云舒便沉到了水底,才开始费力地划动手臂,借着尚未散去的蓝光,摸索到了掉落的灵枢剑。 姜云舒右手以一种古怪的角度弯折着,已不能动,只好换了左手执剑,顶着水流吃力地重新靠近石台,心里觉得自己虽马上就要见阎王,但就算死也总得死个够本,不能留着这邪门的法阵再坑人。 可她的手已经僵冷得跟石头似的,连着挥了两剑,都被水流带偏,只磕在了石台边缘。 便是强弩之末犹难以穿鲁缟,何况她入道至今不过短短几年,远称不上“强弩”,能强撑到此时,凭借的不过是一股从骨子里硬榨出来的血气,可就是这股血气和孤勇,也终究抵不过世间强弱定势,灵枢剑一次又一次被石台弹开,终于微微一颤,再次从她僵冷麻木的手中脱落。 姜云舒低下头,她已几乎感受不到四肢的存在,只觉身上好像只是插了几根连动一下都困难的木头棍子,眼前也开始出现幻觉,那散发着森然幽光的法阵好像晃晃悠悠地分成了三四个,让她怎么也看不清楚。 她只能朝着记忆里的方向拼尽全力地往前伸出手去,想要徒手抓住那根钉子,把它和那诡异的阵法分开,但无论怎么努力,手臂不仅无法抬起分毫,反而像是被灌了铅似的沉重地坠向地面。 如影随形的窒息感愈发强烈,她的手指僵硬地弯曲着,好像仍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却已难以自控地渐渐张开嘴,本能地想要给自己攫取一点空气,可无论如何努力,灌入口中的却仍然只有冰寒刺骨的冷水,眼前的一切愈发模糊不清,光和暗的界限渐渐消弭,晕成了光怪陆离的图案,身体也无力地随着水波的卷动上下沉浮…… 可就在意识将要完全陷入黑暗的一刻,却听见四面八方传来奇怪的声音,像是旷野中狂啸的风声。 那凛冽的风声无处不在,石室中的潮水像是被风暴切开了似的,飞快地往两侧退去,在中间留出了几乎有半丈宽的一道空地。 姜云舒骤然离水,潮湿而浑浊的空气猛地灌入胸腔,她无意识地□□了一声,失去了支撑的身体蓦地绷紧了一瞬,却又立刻瘫软下去。 但还没等她摔落到地上,身后便有个身影飞掠过来,伸手将她拦腰抱住。 顺着身后那人的动作,姜云舒的头向后无力地仰过去,灌进肺里的空气与喉中腥甜的液体混成了一滩血沫,顺着嘴角淌下,滴到了来人的手上,连他腕上琉璃珠子散发出的金红微光都盖住了。 那只手像是被骤然烫到,细微地抖了一下,随后剑光带着尖锐的破空声闪过眼前,石台连同上面的邪门阵法一齐被劈成了两半,诡秘的蓝光不甘心地亮了一下,终究还是慢慢隐没在了黑暗之中。 然而这一次的黑暗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的,一道青白色的火光就照亮了整个狭小的石室。 叶清桓面色十分难看,在这冷光的映照下几乎有些阴森,让人无端地觉得在他周身翻腾的烈风仿佛下一刻就会统统化为烧尽一切的火海似的。 可他到最后也只是十分克制地收紧了一点环在姜云舒腰间的手臂。随即,素问剑尖准确地挑起了落在地上的迷心钉,剑锋暗光一闪,那方才还仿佛坚不可摧的骨钉上就不合常理地爬满了锈色,锈蚀之处累积得厚了,便一寸寸剥离脱落下来,没多一会,整根钉子就全都化成了粉末。 叶清桓沉默地收剑入鞘,面上的冷厉也随着这一动作而收敛起来,但不知为何,他周身的气息却并未因此缓和分毫,反而像是从奔腾的河川转成了地下汹涌的暗潮了似的,神色间竟带出了三分从未有过的阴冷。 第38章 心意 姜云舒对于石室里最后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她终于从阎王殿里把腿□□已经是几天之后的事情了。 她所在的地方也已不再是暗无天日的潮湿石洞,而是一张柔软舒适、散发着皂角香味的大床,明亮温暖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纱帐照在她脸上,让人觉得恍若新生。 姜云舒偏过头,左右看了看,觉得脑子好像被什么卡住了,完全无法把自己昏迷前后的两个全然不同的场景联系起来。 好半天,她才缓慢地翻身坐起,发现自己此时穿着的衣裳十分宽大,也不知是原主是谁,身上的伤也全被处理过了,几处比较严重的伤口更是被严严实实地裹了好几层,可能是用药特别的缘故,疼痛并不剧烈,只是胸口还有些钝钝的沉闷感。她轻轻抽了抽鼻子,觉出全身上下都是一股清凉的青草香,简直像只新鲜出炉的肉馅大粽子。 唯一让她怅然若失的,就是她系在左手上的那颗琉璃珠子不见了。 叶清桓拎着药罐子走进房间,就正好瞧见她神情恍惚地盯着全是血口子的左手腕发呆,眉心微微蹙起,略显狭长的杏眼半敛着,简直像个伤春悲秋的小媳妇似的。 叶清桓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把药罐子往她怀里一塞,听她疼得“嗷”的一声,才愤愤地讥讽道:“出息了啊你,自不量力地瞎折腾,连命都差点折腾没了,这会儿还觉得委屈了还是怎么着?” 姜云舒脑子里那根弦还没完全接上,就被骂得灰头土脸,顿时十分不明所以。见她懵懵懂懂地看回来,叶清桓心里那股火就腾地一下子又冒起来了,有心想要抽得她满地爬,可在这么个大粽子身上实在找不着能下手的地方,便冷笑道:“现在知道在我面前装乖卖蠢,早干什么去了?赶紧喝药!还等我喂你呢?” 姜云舒撇撇嘴,呛了不知道多少水的嗓子有点沙哑:“谁拿罐子喝药啊,喂猪也不带这么喂的——哎哟师父我错了我错了,我这就喝!” 她右手腕的骨头刚接好,此时一点力气都使不上,只好别别扭扭地用左手提着罐子口,捏着鼻子灌了口又苦又涩的药汤,一抬头,突然发现叶清桓虽然嘴上刻薄,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盯着她,目光中的忧心藏都藏不住。 她就觉得含在喉咙里的药好像被哽住了似的,几乎咽不下去,鼻子也有点发酸,鬼使神差地说道:“师父……我好像不小心把那个琉璃珠弄丢了……” 那颗曾经在最绝望的黑暗之中给她带来了一点温暖和光亮的琉璃珠子,在她没有注意到的什么时候,被遗留在了那个冰冷潮湿的石窟里,这让她不明来由地觉得好像亏欠了那颗珠子,又或者是亏欠了自己一点什么。 叶清桓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下意识往自己手腕上飞快地瞥了一眼,脸上露出了一种古怪之极的神情,没好气地数落:“命都差点没了,还有闲心管那种破玩意,我看你是把脑子弄丢了才对吧!” 姜云舒便是一怔,胸口那点钝痛就又麻木地反了上来。 叶清桓见她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由叹了口气,他一手撑着床边的木架子,微微俯下身,说道:“行了行了,那些身外之物有还是没有又能怎么样,你能捡回条命来难道不比个破珠子要紧!”又板起脸问:“这回知道你错在哪了么?” “错在哪?”姜云舒有些茫然地仰起脸。 叶清桓刚压下去的火气就又上来了,手指像是抽了筋似的动弹了几下,终于还是瞄准她还算完好的脑门狠狠敲了一记,骂道:“小兔崽子,你一身骨头加起来能有几两沉!别的没学会,先学会找死了!那地方看起来就不善,你寻个安全的地方老老实实缩着就得了,还怕我找不到你还是怎么着?非得自己傻了吧唧地去到处作死!” 姜云舒就一只能动的手,还提着药罐子,没法捂住脑袋,顿时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自觉十分委屈:“我这不是没事么……” 叶清桓愈发暴躁,手指又抵到她脑袋上,像是要在她脑门戳出个窟窿来似的,气急败坏道:“放屁!要不是你下山的时候,老子多留了点心给你加了道血身咒,你早都让那下三滥的符阵给拆零碎了!还能像现在这么活蹦乱跳地气我!” 他话音方落,当日石窟中仿佛千道利刃加身的剧痛和从背后骤起的血色光芒就蓦地在姜云舒脑海中闪现出来,她周身不由僵住,难以置信地望向叶清桓,瞳孔紧缩,声音也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师父……你、你用了血身咒?” 她像是被自己最后说出的几个字给吓着了似的,突然扔下药罐,踉踉跄跄地爬起身,唯一能动的左手猛地抓向叶清桓的衣襟,在他身上胡乱地上下摸索起来。 叶清桓一愣,抬手握住姜云舒的手腕,撑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有些不自在地调侃道:“多大点事,就把你吓成这样。我没事,怎么,要不要我脱了衣服给你仔细看看?” 所谓血身咒,其实是一种叫做血魂替身咒的法术的简称,施术者以心血为媒,在他人身上施咒,能替其挡下一次致命伤害,但这法子听起来好用,却并不是没有代价,受术者虽能逃得一命,但伤害却会转嫁到施术者身上。 姜云舒不知其中详情究竟如何,但她只要一想到那仿佛全身血肉都被绞碎了似的痛苦要加于叶清桓身上,就简直担心得六神无主。她脑中一片乱哄哄的,就听见“仔细看看”几个字,立刻茅塞顿开地觉得必得确认对方无碍才能安心,便立刻拽住了叶清桓的衣领用力往一边扯开。 叶清桓让她这股疯劲吓了一跳,深觉自作孽不可活,忙止住姜云舒的动作,笑骂道:“行了,别犯蠢了!那玩意对你来说致命,对我而言却并非难以化解,别找了,就胳膊上划伤了一点,都好得差不多了。” 见姜云舒怔愣了一会,终于慢慢地坐了回去,他便又嗤笑道:“这都跟谁学的,小姑娘家家的,没事竟然敢来扒男人衣裳!你说你丢不丢人?” 他嘲笑了一番,见姜云舒只是木木呆呆地坐在原处,好像傻了似的,便又觉得自己欺负个刚捡回条命的小丫头实在没什么意思,目光往那只笨重的药罐子上一飘,说道:“算了,我去厨下找找,看能不能给你翻出个碗来。” 他刚走到门口,便忽然听姜云舒轻声问道:“师父,你有没有见到一只黄色的纸蝶?” 这问题太过突如其来,和之前的所有对话都没有半点关系,叶清桓十分不解其意,想了一想才点点头:“嗯,你贴身收着的,沾了不少血,好在符纸本身不惧水火,并没有毁坏,我搁在你枕头底下了。怎么,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么?” 姜云舒往枕下探去,果然摸到了个纸质的东西,她想要解释这纸蝶的由来,那无边无际的白骨荒野上浮现的幻象,还有石室中怀着绝望的牵念孤独死去的红衣人……可那么多的话到了嘴边,却好像一下子纠缠成了一团,不知从何说起了。 她苍白的嘴唇轻轻动了动,到底也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叶清桓本来也没兴趣窥探别人的私事,不过随口一问,没得到回答便把这事撂到脑后去了。姜云舒眼看着闭合的房门阻隔住了他的背影,这才往床边又挪了一点,从另一侧的窗口望出去。 这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地方,周围没有任何人烟,从高度判断,她住的屋子是个小楼的二层,窗外目力所及之处几乎全是粗糙的砂砾碎石,在这五六月份的时节,居然连几丛荒草都少见,而从外面吹进来的风也没有夏日的炎热,反而带着细微的凉意。 她茫然地呆坐了一会,或许是因为这清凉透彻的空气的缘故,在地底下经历的那些匪夷所思的一幕幕,还有方才一直憋在她心里的那些杂乱的思绪,终于渐渐明晰起来。 她突然就想起了自己最想要告诉叶清桓的究竟是什么事情。 过了好半天,有了年头的木门在她身后再次发出令人牙涩的“吱呀”一声。 姜云舒转过头,瞧见叶清桓站在门口,手里托着个豁了口子却洗得干干净净的破陶碗,冲她皱眉道:“就这么一个碗还凑合能用。”说着,过来把药倒出一碗:“赶紧趁热喝了,你受了那钉子的寒气,想要命的话,最近最好别再碰凉的东西……” 姜云舒木然地接过碗,像是忽然不知道苦了似的把里面黑乎乎的药汁一饮而尽,连漱口的清水都没要。 就在叶清桓疑心她是不是情绪起伏太过,被吓呆了的时候,却忽然听见姜云舒低低地开了口。她的声音虽然有些沙哑,却十分清晰,仿佛在说什么理所当然的事情似的,说道:“师父,我心慕于你。” 叶清桓手一抖,差点没把空药碗砸到了地上:“你说什么?”他深觉自己可能病得久了,全身的零件都不太好用,以至于出现了幻听。 可姜云舒却保持着那副平淡又有点茫然的样子,把方才的话原封不动地重复了一遍:“我说,师父,我心慕于你。” 这事太过匪夷所思,叶清桓不由往后退了一步,他愣了愣,觉得姜云舒可能真是有点失心疯了,便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胡说八道什么呢?你睡迷糊了还是中邪了?” 姜云舒扳住他那只晃悠的手,轻轻地反手握住,平静道:“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叶清桓简直毛骨悚然,只觉手上传来的柔软触感让他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就忍不住在心里哀叹,心想:“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他正在发懵,就见姜云舒目光微微下垂,落在膝上那只染血的嫩黄纸蝶上面,轻声说道:“师父,你知道么……这是怀渊长老的弟子临死前留下的,一直没能寄送出去。我见到了他的遗骨,听到他封在这道传音符中的……许多之前就想对怀渊长老说的事情。但我又觉得,虽然他说了那么多,可还是有一些他明明更想说,却直到最后也没能说出口的话……” 她慢慢抬起头望向叶清桓:“师父,我不想和他一样……我害怕有朝一日会和他一样!我过去从没有想过,生死之间的距离竟然那么近,我很害怕直到一切都来不及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最想说的话还没有说,最渴望的事还没有做,所有的遗憾都再也没有办法挽回……师父,我心慕于你,就算你觉得我愚蠢或者毫无自知之明,甚至讨厌我也没有关系,我只是想趁着还来得及的时候让你知道……” 叶清桓本来想要把姜云舒满脑子不着四六的瞎想给掰回来,却没料到仅仅是一个迟疑的工夫便听到了这么一番话,他到了嘴边的说辞就是一顿,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只能听姜云舒继续说:“你之前说我和很多人一样,不过是被你当初漂亮的样貌迷住了,说我喜欢上了个自己一厢情愿幻想出来的假象,说我根本不了解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可是,其实并不是这样啊……虽然我对你最初的倾慕,或许真的是年少不知事,又或者确实是因为那玉玦中的残魂,但我也同样见过你最普通的样子,见过你憔悴不堪在病床上等死的模样,我更知道你脾气坏、小心眼、待人严厉、嘴上也不饶人,可我还是喜欢你……我不是只喜欢你前世的容貌,也不是只喜欢什么温柔体贴的幻象,我只是……只是喜欢你啊……” 不知是伤势的缘故,还是情绪波动太大,让姜云舒的声音渐渐有些颤抖,可她却依旧郑重地把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说完了,直到最后话音落下,她才又深深地望了面无表情的叶清桓一眼,清澈的茶色眼眸中终于还是泛起了一点水光,像是哀伤于明知没有希望却仍无法控制的那些感情。 叶清桓便僵在当场。 姜云舒等了许久,似乎终于从这尴尬的静默中体会到了什么,她轻轻地抽了下鼻子,嘴角往上扯了扯,好像要生搬硬套地挤出点笑来,却没能成功,只好低声说:“抱歉,给你添麻烦了……你不喜欢听的话,我以后再也不……” “不麻烦!”她没说完,就被叶清桓有些生硬地打断了。 姜云舒怔了怔,不明白他的意思。 不光她不明白,叶清桓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不合时宜地脱口而出了这么一句话,不禁也愣了一下,半晌,他干咳一声,挑了挑眉,试图让自己因为震惊过了头而一片空白的脸不那么僵硬,不自然地笑骂:“你这小东西是故意挤兑我么——脾气坏,小心眼……我怎么听着都不像好话呢!” 姜云舒连忙道:“啊,那个,我不是……”究竟不是什么,她自己也没想出来。 叶清桓便暗暗松了口气:“行了,闭嘴吧你!赶紧回去休息!” 刚说完,便毫不浪费这难得的台阶,赶紧拎起药罐子往外走。 可他还没到门口,就听姜云舒忽然福至心灵地迟疑道:“师父,你方才说‘不麻烦’……是不是因为、因为你也有一点喜欢我?” 叶清桓动作一顿,随即使劲拉开门,头也不回地飞快走了出去。 他摔门的声音实在太大,震得姜云舒一缩脑袋,可呆了一会之后,眼底却渐渐有狡黠的笑意流露出来。 第39章 雪瘴 白栾州中间横亘的裂谷据说与百余年前的一场变乱有关,那变乱起得突然,令人毫无防备,短短数月间就蔓延到了整个修行道,到了后来,就算说是祸及天下也不为过。大乱之下,修行道元气大伤,又不知有什么更不可告人的原因,从此后便对那几年里发生的事情讳莫如深,几道看起来就十分不祥的地裂更是成了被许多人忌讳的地方。 若不是因器属勾连之阵引向此地,叶清桓也不会闲着没事往这种地方跑,自然也更不会发现那横贯了天南地北的几道裂谷之内居然被人搅乱过空间,布下了环环相套的秘境——也幸好如此,不然只怕他就只来得及给姜云舒收尸了。 即便是这般,在他发觉腕上琉璃珠变化而终于赶过去时,姜云舒也几乎只剩了一口气,一直灌着灵药养了近一个月才重新活蹦乱跳起来。 到眼下,虽然她看着是没事了,但叶清桓多少还有点不放心,觉得自己像个第一回养孩子的家长似的,盘算了下眼下所在的地方,决定先去最近的太虚门先打一场秋风再说。 太虚门地处白栾州东方的山谷间,亦是六大门派之一,多年来以阵法和炼丹的秘术闻名,其秘药太素返魂丹更是修者公认的疗伤圣品。 想到此,叶清桓甚至觉得他带着姜云舒脱出秘境的那个出口恰好连通东海附近,也算是老天专门行了个方便。 唯一可惜的是,养伤的那座荒村距离太虚门尚有七八日的路程,姜云舒没了飞行法器,只能窝在叶舟之上和他朝夕相对,时不时地就拿垂涎欲滴似的眼神瞄他几眼,让他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 直到霜华真人那边传来讯息,说是终于找到了姜云颜的遗骸,确认是为秘境内残留的凶兽所害,准备带回清玄宫安葬。 她还特意提到,姜云颜遗留下的乾坤囊之中有一只南海明珠做的珠钗和一把精巧的小匕首,姜云舒在旁听完便是一愣,而后就此沉默了整整两天——她心里也明白,姜云颜的死早已是无法改变之事,而无论如何,日子总还得一天天过下去,而有些事情,若是不能无声地遗忘,便只好沉默地背负,可再怎么清楚明白,每到再一次听闻噩耗的时候,突然汹涌起来的感情还是会让人有些无所适从。 姜云舒不想哭天抢地地和人诉苦,便尽力想要一个人把这些事情慢慢咽下去。本来过了两天,她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谁知道叶清桓这别扭货居然会难得地心生恻隐,十分反常地觉得这么个扫把星附身似的小东西挺可怜的,便搜肠刮肚安慰了两句——第三句就实在找不出来词了。 姜云舒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温情给吓了一跳,脑子里有点发懵,可看在叶清桓眼里,却像是还没从失去亲人的悲痛中缓过来,便叹了口气,从叶舟的船头撑起身来,拄着下巴想了一会,忽然问道:“你现在手头是不是什么都没剩下?” 姜云舒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便掀了掀眼皮,苦笑着甩了甩足能拖到膝下的长袖:“我连身上穿的衣裳都不是自己的,还能剩下什么?” 叶清桓不自在地干咳一声,把他那只储物的青玉手环从腕上褪下来:“你先把剑拿回去,再找找有没有想要的东西。” 姜云舒接过手环,奇道:“什么都行?” 她看起来十分跃跃欲试,叶清桓就忍不住横了她一眼,冷笑道:“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别光想着吃白食,也不怕噎死!” 姜云舒:“……” 果然这人就不会好好说人话…… 她便翻了个身趴在船尾,跟松鼠存粮似的仔细翻找起来。 叶清桓见她总算找到了点事做,微微放下心来,重新仰躺回去假寐。 谁知,姜云舒默默翻了一会,突然眉尖一蹙,面色诡异地拿指尖拈出来样东西,拎到叶清桓眼皮底下晃了晃:“师父,这是怎么回事?” 叶清桓散淡地瞥过去一眼,心里咯噔一声,瞌睡都吓醒了。 两颗只比黄豆略大的透明琉璃珠子被各自穿在红绳上,正在他眼前晃荡。 若不是在最后关头记起来身处叶舟之上,他差点翻身掉下去,于是心里愈发觉得这徒弟一定是宿世冤孽来向他讨债的。 鉴于他上辈子当纨绔的时候也曾当得神憎鬼厌,一时也想不起来这债主究竟是谁,只得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那不是什么好东西,都是双修的道侣才肉麻兮兮地一人一个拿着玩的,何况这对……” 他没说完,姜云舒就截口道:“那不是正好。哎,师父,我上次问你的事你还没回答呢,你是不是也有点喜欢我呀?” 叶清桓哽住,没弄明白她怎么就从伤怀惆怅里一下子跳了出来,偏偏还旧事重提地跳回了这个话题,愣了半晌才忍无可忍地冲她脑袋顶上拍了一巴掌:“小兔崽子,还没完了你!老子是你师父!‘师父’你明白吗——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那脑袋里就不能想点有用的?!” 他情急之下口不择言,说完了,就有点后悔会不会语气太重,可话都已经出口,又不好再收回来,怕再让这不省心的徒弟生出什么侥幸的念想。 他这厢纠结得快要心力交瘁,觉得当年和那些迷心钉折腾都没这么辛苦,可姜云舒却跟没事儿人似的,揉着脑袋笑盈盈地答道:“那都是扯淡的,你跟我爹一点都不像。” 她自打那天吐露心迹却没有被明确回绝开始,便好似下定决心要死缠烂打到底,从此无师自通地化身了一块滚刀肉,脸皮厚得连铁椎都戳不透。这会被骂了几句,也只是随口回了句歪理邪说,便趴在叶舟边上看风景去了。 她刚养好的胳膊从叶舟边缘垂下去,在一缕缕云气里头晃悠,过了会,忽然好奇道:“师父啊,你说我之前见到的那一大片白骨,和百多年前的变乱有什么关系呢?” 叶清桓十分不想搭理她,憋了好半天才慢腾腾地说道:“谁知道呢。” 姜云舒又问:“那和百草典有关么?” 叶清桓:“……谁知道呢!” 姜云舒扭头瞅瞅他,仍然不死心:“你真不知道?” 叶清桓额角青筋都快要蹦出来了,暗自磨了磨牙,才说:“老子那时还没出生呢,你问我,我问谁去!” 姜云舒:“哦。” 可她还没消停上一炷香的时间,就又满脸惊诧:“师父,你说那是什么?” 叶清桓被她吵得脑仁疼,很是后悔自己方才一时失察心软,居然觉得这么个烦人玩意可怜,索性闭上了眼睛,烦躁地腹诽:“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姜云舒这回却没识趣地停下来,反而直接扑了过去,神情也有些不对劲,犯了羊角风似的抓住他的胳膊摇晃起来:“师父师父!别闹了!快看那边——” 叶清桓简直想要呕血,心道:“谁乐意跟你闹腾似的。”却仍然睁了眼不情不愿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赏光瞅了一眼。 这一看,他脸色骤变,手往身边一拍,借力弹坐起身,顺势揽住姜云舒,侧身一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从叶舟上跳了下去。 姜云舒 “嗷”地一声惨叫,下意识地抓紧他的衣襟,:“师父你别想不开,我没打算和你殉情!”边贫嘴边灌了一肚子冷风,呛得嗓子又干又疼。 叶清桓百忙之中瞪了她一眼,空着的一只手做了个奇怪的手势,指尖一线暗影疾驰而出,凝成长剑之形,将急速下落的二人托住。而直到这时,头顶上飘得一派悠闲的叶舟才缩成了片指头长的翡翠叶子,碧色一闪,回到他手中。 姜云舒从没真正御过剑,觉得脚下这玩意又窄又薄,既没有青玉笛浮空之后可以踏脚的光翼,又没有叶舟上避风的阵法,飞驰之时凛风扑面而来,好似随时能把她掀下去。 她只好惊魂未定地化身为八爪鱼,死死巴在叶清桓身上,同时牢牢记住了方才差点被风呛死的教训,闭紧了嘴一句话都不说了。 这黑色的长剑不知道是个什么妖异的品种,御风而行比叶舟快了少说也有两三倍。 落地的时候,姜云舒觉得脸都麻了,想提问却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叶清桓用他特有的风格善解人意了一回,冷笑着揶揄:“你不是挺出息的么,天天跟我瞎闹腾得花样百出的,怎么遇到区区一阵雪瘴就怂成这个德行了?” 姜云舒的耳朵自动把不爱听的字眼过滤出去了,默默记下“雪瘴”两个字。 她瞧见叶清桓正慢条斯理地整理被她抓得一团乱的衣襟,突然想起月前刚醒来时心慌意乱地扒人衣裳的场景,难得地不好意思了一回,左右看看,没话找话地缓解尴尬:“师父,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回答她的是一声冷笑:“雪瘴里面。” 姜云舒大惊:“刚刚不是逃掉了么!” 她明明看见了,那团白茫茫的东西在他们身后紧追不舍却始终无法赶上,到最后终于徒劳无功地渐渐散去了,怎么会…… 叶清桓搭在领口的手微微一顿,随后轻描淡写地回答:“还不够快。” 雪瘴只是一个约定俗成的叫法,那东西真正的名字没人知道,千余年来,只有极少的修士在机缘巧合之下才能窥知它的存在,有人猜测那是游荡在荒原上、没有常形的妖兽,有人猜测那是一股冰冷的能令人产生幻觉的瘴气,也有人信誓旦旦地说那里头隐藏着常人难以到达的秘境入口…… 总之所有见过这东西的人各执一词,到最后越说越离奇,几乎像是玄妙的话本故事了,唯一剩下的共同点便是——雪瘴无常形,无定所,不论冬夏都只在白栾州东方最为广袤的荒原上出现,它逼近的时候没有任何预兆,更没有让人能够提前防备的灵力波动,而凡是被它吞噬掉的人,十有八九就此消失于世间了,剩下的那十之一二……要么疯了,要么缄口不言。 姜云舒僵着脸听完关于雪瘴的简单介绍,简直欲哭无泪:“这要命的玩意,你也好意思说是‘区区一阵雪瘴’?”难不成死过一回的人,心都这么宽吗? 叶清桓皮笑肉不笑地嘿了一声,慢悠悠地往前走:“都是以讹传讹罢了,本就没几个人进来过,谁知道——” 他话音硬生生截断,回身在忽然变得浓稠的雪雾中抓了一把,皱眉斥道:“发什么傻呢!再不快点跟上,当心我把你扔在这!” 被他攥着的纤细手腕好似抖了一下,片刻后,姜云舒的声音才模糊地传来:“骗人!你若真嫌弃我,当日又何必给我用血身咒,救我的时候还那么担心?” 叶清桓被说中了心思,便没了胡扯的心情,一手牵着姜云舒,一手执剑,在仿佛茫然无涯的雪雾中谨慎前行。 他之前在叶舟中匆匆瞥了一眼,当时看来这白茫茫的雪瘴不过笼罩了方圆百余丈,可真到了里面,却觉得怎么也走不到尽头似的,两人脚下不停地沿着一个方向前行了一刻钟,又御剑凌空而起至少百丈高,可目力所及之处,仍然只有雪雾弥散。 叶清桓这才真正觉得麻烦起来。 他拽着姜云舒落回地面上,衣袖一挥,凛冽狂风扫过,可这连合抱树木都能荡平的风势之下,面前柔软迷蒙的雪瘴居然一丝变化都没有,甚至连他释放术法所带来的灵力波动都一起吞噬掉了,若不是眼中还能看到白色雪雾,简直让人疑心面对的是一片空无一物的虚无。 叶清桓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姜云舒,心里忿忿地想,自己脑子一定是进了水,当时怎么就担心这小祸害不适,把御剑的速度降了下来,结果落到了这种烦死人的鬼地方。 他虽然觉得是自己犯了混惹来这么个麻烦,但嘴上却理所当然地不肯承认,又徒劳无功地折腾了半天,才在地上画了个驱避妖兽的法阵:“今儿个算是出不去了,先在这歇一晚上,明天养足精神再说。” 说完,半天没听到回音,便不耐烦地催促:“进来啊!在法阵外头等着喂妖兽呢?” 相隔几步之遥的那个模糊而纤细的影子这才终于发出颤抖的一点声音:“师父……别……过来……” 和惯常的嬉笑不同,这声音又微弱又晦涩,仿佛还夹杂这细细的啜泣似的。叶清桓一下子坐不住了,弹起身来冲向迷雾,朝那个影子伸出手去。 然而,指尖触到的却只有冰凉的雾气。 这一回,连声音也听不见了,只见那抹影子隔着雾轻微地晃动了几下,就在他眼皮底下渐渐淡去了,好像那里从来没有任何东西存在过似的。 叶清桓怔愣地收回手,手心好似还残存着对方纤细手腕的触感,可周围却已空无一人。 他只觉心头重重地缩了一下,满怀的自负和傲慢都被这当头一棒给打散了,禁不住开始有些烦乱,好像有个刺耳的声音在尖声质问自己,为何明知此处危机暗伏,却仍这般粗心大意…… 何况,那个看起来活蹦乱跳讨人厌的小祸害,仔细想起来也不过只是个刚刚筑基不久又重伤未愈的女孩子而已,若是在这深浅莫测的雪瘴中…… 叶清桓一手握拳用力抵住胸口,像是这样就能止住那阵莫名的心悸似的,随后,他深吸一口气,拔剑出鞘,一言不发地冲着姜云舒的身影消失的方向迈开步子。 第40章 阿浣 也不知是找到了法门还是怎么着,叶清桓这回只走了大约半刻钟,眼前的景象就开始有了变化。 白蒙蒙的雪雾渐渐淡了,隐约透出对面亭台楼阁的轮廓来。 雪瘴被一带窄窄的溪流阻隔,清溪顺着那些楼宇外缘绕了一个环,无始无终地流淌着圈出一片风格古朴的庭院。 叶清桓也不知是艺高人胆大还是不知死活,连个绊子都没打,就面无表情地迈开两条长腿,毫无敬畏之感地跨过了水流。 那庭院隔水而望和设身处地观看竟全然不同,好似跨越了千万载时光。前一刻还清幽雅致的楼台,眨眼间就变成了几根凋敝的柱子和一堆狼藉的瓦砾,阴森森而又毫无形象地坍塌在人眼前。 或许前人记载雪瘴之中存有秘境或者修士洞府一事并未作伪,只不过时间隔得太久,当初建了这地方的人,连同此地一起都耗尽了天命。 这片楼阁的废墟不小,除了房屋以外,中间还夹杂着影壁、假山石之类的遮挡或装饰之物,虽然这些物件也已损毁了七八成,但依旧有几处依然不合时宜地矗立着,遮挡来访者望向远处的视线。 叶清桓是个没什么风雅情致的人,此时心情焦躁,索性连装模作样的功夫都懒得做,从右手边第一处半塌的屋子开始,每进去搜索完一处,便毁尸灭迹似的推倒一处,走过的地方如同蝗虫过境,简直寸草不生。 他一口气推了半个园子的废屋,忽然觉得有些乏力,丹田之内好似有一股冰寒之气在暗中涌动,竟像是迷心钉带来的旧伤又发作起来了似的。他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劲,可情急之下却不愿意就此停手,便只靠在旁边剩了一半的月门上缓一缓力气。 可刚倚上去,那半边石头垒的月门就稀里哗啦地倒了一地,吓了他一跳,紧接着,便眼见其中一块最大的石头笨拙地滚动了几下,在旁边的枯草地上砸出了个呲牙裂嘴的大洞来。 这好似是条地道的入口,只不过入口处覆着草皮的木板早已腐朽,被石头的重量一坠,便碎了个七零八落,将底下的洞口显露出来。 仔细看来,那洞口的泥土与别处不同,像是刚刚被翻动过,叶清桓甚至觉得他能感觉到地道中隐隐透出姜云舒的灵力波动。 他立刻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心想:“管他呢,就算是陷阱又如何,总比这么抓瞎强!” 地道漆□□仄,头顶和两侧只用简陋的木架支撑,周围满是陈朽的泥土味道。 叶清桓从储物袋里随手拈出一只杏子大小光华璀璨的夜明珠,眼睛始终盯着前方若隐若现的出口。 这地方,莫名其妙地让他觉得有些熟悉。 这种熟悉并不是因为曾经身处其间过,而更像是因为太过熟悉某个人,以至于连同那人穿衣打扮、布置居室的风格也一并熟悉了。 叶清桓边走边忍不住回忆,这地方是不是和他上辈子有什么孽缘。 然而,虽然转世之际侥幸留存了大部分记忆,但因元神受损,仍免不了有那么一些散逸遗忘掉的部分,直到地道到了尽头,他也没想出个子丑寅卯来。 与地道中的逼仄阴暗不同,尽头的房间明亮之极,让人眼睛都有些刺痛。 可亮归亮,却并不温暖,甚至没有一丝热气,连最寒冷的冰窖与之相比都如同阳春三月一般宜人。 叶清桓虽行事直接粗暴,却并不失谨慎,因为强光的缘故,他几乎是在踏入房间的一瞬间就横剑在胸,同时闭上双眼,神识外放。 巨大而空旷的房间中央,娉娉婷婷地站着个淡绿色衣裙的女子。 那女子大约十八九岁年纪,若单论五官,最多只能称为清秀,可那一双水润幽深的眸子,却带有摄人心魄的力量似的,让人忍不住沉溺其中。 叶清桓动作骤然一僵,只觉全身的血液都被冻结了一般,连呼吸都觉得困难,只剩下一颗心脏在胸腔里徒劳无功地阵阵紧缩。 许久,他才睁开眼,声音干涩地说道:“阿浣。” 那名为阿浣的女子静静地看着他的剑锋无力般垂下,脸上这才缓慢地露出了一个温柔的微笑,那双幽深的眼眸中流露出怀念而又冷漠的矛盾情绪。 叶清桓像是不愿再与她对视似的半垂下眼帘,嘴角抖了抖,艰难地扯出抹近似与笑容的表情来:“这么多年了,你竟然还活着。” 不待阿浣回答,他便又自嘲道:“是我犯蠢了,这有什么想不到的。从最开始,你的目标不就是飞升上界,与天地同寿么……” 阿浣依旧没有说话,仍只用那双美得近乎于妖异的眼睛安静地看着他。 叶清桓避开她的目光,半晌,喉结微微动了下,像是要把多少年来积沉的苦涩都咽下去似的,然后他终于渐渐平静下来,低声问:“我的徒弟被你带到了何处?” 阿浣皱了皱眉,露出不赞同的神色。 叶清桓涩声冷笑:“你觉得到现在再装出这幅样子还有意义么?” 随着他这句话,女人那副虚幻而飘渺的表情像是被定住了,过了半天,终于裂开一丝缝隙,转瞬间就把所有的温柔和平静都漏了个干净。 一种偏执而鬼气森森的神情在她幽深的眼底显露出来。 她丰润的嘴唇慢慢地弯起来,长袖翩然扬起。 遍布在四周的障眼法随之解除,显现出这间屋子的本来面目。 此处哪里是什么屋子,倒更像是地底或山腹中被挖出的巨大而简陋的石洞,洞中四圈都围着冷蓝色剔透的冰柱,其中如同战利品似的陈列着数十具男女老少或完整或残破的身体。 最近处那人僵白的面孔猝不及防地撞入叶清桓的眼中,他心中蓦地剧震,丹田之中的冷意席卷而上,竟逼得他喉中泛起一阵腥甜。 他顾不及擦去溢出嘴角的血迹,踉跄往前几步,将那些伤痕累累的尸体或尸块一个个看过去,每确认一次,脸色便更惨淡一分,到辨明最后一具尸体的身份时,已然面无人色。 阿浣歪着头看他,脸上愈发笑得柔和而驯顺,只是那笑容在石洞中炽白的冷光映照下,虚假得如同粗劣的假面。 叶清桓强迫自己转过身来,咽下口中再次涌上来的血腥味道,一手抵着寒冷彻骨的冰面,不知是为了支撑身体,或是为了让神志保有一丝清明:“我徒弟在哪?”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极艰难地从胸腔里挤出来的,相比之下,阿浣的声音却异常轻快,她不甚赞同似的摇了摇头,浅笑道:“说实话,我真是很意外,没想到一向我行我素的叶十七也会收徒弟。” 她笑了笑,走近几步,慢条斯理地摩挲着袖口精致的绣纹:“可是,难道你忘了我说过什么?你亲近的人若是死绝了也就罢了,只要还剩下一个,我便总有办法得到想要的东西。” 叶清桓嘴唇咬得发白,面色沉冷。 阿浣便又笑了,依旧是那副不沾人间烟火的模样:“罢了,你也别急,我这就让你瞧瞧你的小徒弟。” 她又一扬袖,不知这回又是解了哪里的禁制,最后那根冰柱旁边忽然升腾起一股白雾,与外界弥漫的雪瘴一般无二。 须臾之后,雪瘴散去,露出中间的人。 那人正是姜云舒,她好似刚刚从昏迷中醒过来,神色迷茫,直到目光捕捉到了叶清桓的身影时,才精神一振。 她仿佛想要跑过来,却被面前一道无形的壁障挡住,转而去尝试从其他方向绕行,可每一次都只走了两三步,便又被同样力量挡了回去,面上渐渐显露出疑惑和焦急的神色。 叶清桓见到她无恙,先是心头一松,可紧接着看到这副场景,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沉声道:“云舒,让到一边!” 姜云舒下意识地照做。 一道剑气以风雷之势击上那道无形的墙壁,力道之猛烈,让整间石洞都随之震荡起来。 但那将人禁锢于其中的力量却并未削弱分毫。 阿浣轻柔的笑声便又传过来,她素白的指尖半掩着嘴唇,笑叹道:“叶十七,我就算天资再驽钝,这几千年来毫不懈怠,修为也早就远超于你了,可怜你关心则乱,居然连这么简单的事都想不起来。” 她眼中如覆寒霜,面上却偏偏比春风还和煦,缓缓地走上前来,双手从后面抚上叶清桓的肩背,轻轻柔柔地一路下滑到他的腰际,如情人般依偎在他背上,声音甜美:“十七公子,你还是不想告诉我么?” 叶清桓身形僵硬,却只是一言不发地望着好似惊呆了的姜云舒。 阿浣等了一会没有得到回答,意兴阑珊地重新站直了身子,仅瞥了一眼姜云舒,便收回目光淡淡笑道:“其他人都是死后才被冰在这里的,也就罢了,只可怜这个年轻的小姑娘,如今却因你一念之差就要活活冻死在这九幽玄冰之中,连元神也不得解脱。” 叶清桓瞳孔骤缩。 迷心钉便是以九幽火炼化,而九幽火又取自九幽玄冰冰芯,被这种至寒邪物禁锢而死的滋味,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阿浣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朱唇轻启。 叶清桓没待她念出咒诀,陡然回身一剑刺出。 阿浣神色间惊异一闪而过,身体不着力似的随着剑风往后荡了数丈远,才停下来冷笑道:“难不成叶十七轮回转世之后竟变成了个傻子?” 她随手轻飘飘地推出一掌,看似极慢,却偏让人无处可躲。叶清桓疾退几步,却只来得及勉强避过要害重穴,便被一股强悍的灵力击中胸口,整个人都被击飞出去,撞在一旁坚冷的寒冰柱上。 他胸腹之中的寒意搅起一阵剧痛,而那一击的巨力更是仿佛让他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他撑着地面,勉强支起身体,可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那些像是被碾碎了的内脏便猛地抽搐起来,他眼前一黑,顿时呛出口血来。 叶清桓觉得耳边轰鸣,拼力凝聚精神,总算依稀能见到对面姜云舒的神情——她满面焦急,好似正在喊着什么,却只见她嘴唇张合,听不见一点声音。 而泛着淡淡蓝色幽光的一圈薄冰已在姜云舒周围合拢。 阿浣冷笑,五指在虚空中轻轻一抓,叶清桓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地上拎了起来,慢慢地擎到空中。 体内一阵阵的剧痛和僵冷让他无法调动灵力,只能凭着本能的反应地抓向被勒紧的脖子。可那诡异的力量有质却无形,无论如何努力都难以撼动,他颈侧苍白的皮肤上渐渐浮现起紫黑的指印,空气被封锁在喉咙以上,憋闷感如同潮水一般漫上来,肺中更是疼得好似随时会炸开。 而越是徒劳无功地挣扎,那只虚无的手就似乎勒得越紧,直到他在窒息的眩晕中失去了最后一点力气,身体渐渐瘫软下来,阿浣才猛地一甩手,将他往禁锢着姜云舒的那圈薄却坚硬的冰壁抛去。 眼看着叶清桓重重摔在地上,像条离了水的鱼似的,只能半死不活地重重喘息,那被称作阿浣的女人便愈发惬意起来。 她掩口一笑,袅袅婷婷地走到叶清桓跟前,蹲下身去,以指为梳一下下慢慢地梳理着他凌乱的鬓发,直到在那圈冰墙中不停生长的寒冰已将要没过姜云舒的腰际,才猛地扯住他的头发,迫使他仰起头来看着冰中的情形。 她温柔地抹去叶清桓唇边咳出的鲜血,欣慰地笑起来:“十七公子,你看,你心爱的小徒弟就要死了呢。” 她戏谑而轻蔑地瞧着两人毫无意义的挣扎,温声道:“真是可怜又可悲的弱者,你说是么?”又歪一歪头:“你猜,你那小徒弟有没有你的好运气,能将元神从禁锢里逃脱出来?” 叶清桓一张嘴就涌出血来,几乎发不出声音,只能听着阿浣继续笑着说:“你看,你祖父祖母死了,你父母叔伯死了,你的兄长死了,你的姊妹死了,你那对双生的侄子侄女还在襁褓之中就死了,连你最尊敬的姬先生也死了……这么多人的命,难道都抵不上那几句话来得贵重么?如今,你好不容易又能和人亲近了,难道还要让这个小姑娘死在你眼前么——就和当年一模一样?” 她声音一顿,不好意思似的轻笑着改口:“不对,我说错了,这小姑娘岂止是死,更是——身死灵灭,永不超生!” 说完这句,阿浣疲累了似的松了手,冷冷看着叶清桓无力地倒回血泊中,随后漫不经心地笑道:“你可快点想,等冰没了顶,即便我想要救她,只怕都没机会了呢。” 而此时,玄冰已然攀爬到了姜云舒的肩膀。 她只剩下脖子和脑袋还露在外面,已经连动一动都困难万分,而她此时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完全放弃了挣扎,只目不转睛地透过最外层的冰墙默默注视着叶清桓。 她在等着他救她。 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应允而已,上古神族的血脉已然断绝,神农传人也已经殒落,尸身成尘,他早就没有了坚守的理由。 可是,他却依然无法说服自己点头。 一行泪水从姜云舒的右眼角滑下来,却转瞬便被冻结。 淡蓝色的碎冰极快地顺着这条细细的冰痕攀爬上来。 叶清桓喉咙受损发不出声音,而用尽全身力气,也只向前挣动了寥寥几寸距离,他十指深深抠入石缝之中,鲜血染透了泥土。 在他眼前,那张不久之前还没心没肺地笑着的秀丽脸庞,已经有一大半被覆入了冷硬的坚冰中,唯一还能看到的那只眼睛正大大地张着,失神地望着这人世间最后的光景,里面透出混杂着痛苦、恐惧与绝望的情绪,而在眼底最深处,一丝隐藏着的怨恨渐渐蔓延出来。 叶清桓忽然就想起她笑嘻嘻地问“师父,你是不是也有一点喜欢我”的样子,只觉心脏好似在一瞬间被撕扯得粉碎。 恰在此时,阿浣轻柔飘忽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幽幽地响起来:“值得么?就为了几张书页,那么多人都死了,都因你而死……为什么就是不告诉我呢?” 寒冰终于无声无息地将那只充满了痛苦的眼睛也覆盖住了。 叶清桓的身体微微痉挛了一下,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的力量般瘫软下去,目光从那一柱新生却又仿佛亘古留存下来的寒冰上滑落,渐渐涣散开来。 “是啊……”他茫然地想,“不过是几张书页罢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不说出来呢……真的值得么……” 第41章 太虚门 无数分不清是今生还是前世的回忆,纷至沓来地涌入叶清桓昏沉的脑海中。 先是一个秀丽的少女带着泫然欲泣的表情,却又异常坚定地微笑着说:“师父,我心慕于你。” 随后场景一变,他仿佛再度置身于姜家惊蛰馆的密室之中,眼看着费尽心力诉于笔端的字迹被自己咳出的鲜血一点点掩盖住…… 再往后,是那个本该喧嚣的除夕夜里,一起长大的钟浣褪去了娇柔温顺的笑脸,眸中露出了令人心寒的阴郁。 刚刚从人身上割下的血肉被一片片抛到他眼前,养尊处优、一辈子连指头都没划破几次的小女孩拖着血肉模糊的半边身子尖声哭喊道:“哥,他们是坏人,别说!一个字都别告诉他们!” 昔日面容绝美的女子顶着满脸血污,一字一顿地告诉他:“你虽随我叶家姓氏,却不许辜负你父族传下的神农血脉!” 还有一颗颗熟悉的头颅喷溅着鲜血滚落在他脚下。 襁褓之中幼儿的哭声戛然而止,姬先生苍凉的大笑回荡在夜空之下…… 而这一切纷乱的画面最终都归结与一只被覆盖在寒冷冰层之下的眼睛,充满恐惧、痛苦、不甘与怨恨的眼睛…… 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所坚持的一切,究竟是对是错,他忽然就分不清楚了。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令人难以忍受的痛苦从四肢百骸袭来,僵冷深入骨髓,而胸口却好似只剩下了一个透着寒风的空洞,叶清桓昏昏沉沉地意识到,自己这一回大概是真的要死了——或者说,是解脱了。 他就莫名其妙地放松了下来,任疲惫占据全部心神,毫无抗拒地等待着最后那一刻的来临。 可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觉得有什么人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身体,勒得他几乎又要吐出血来。随后,那人又一下子放轻了力气,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坐了起来,还往他嘴里塞了什么东西。 “钟浣还是不死心么……”他迟缓地想着,欲要抗拒,可全身却提不起一点力气。 可接下来,他却听见耳边响起“哎呀”一声。 “师父你怎么咬人啊!” 这声音如此熟悉,简直像一个令人不愿醒来的美梦。 叶清桓紧闭的眼皮微微颤了颤,终于掀开一条缝隙来。 眼前是个形貌秀丽的女孩子,双眉微蹙,一双略显狭长的杏眼里面满是关切与焦急,或许还有少许的疑惑,却唯独不曾有过怨恨的痕迹。 叶清桓怔怔地与那双清澈的眼睛对视许久,才若有所悟地意识到了什么,但却毫无劫后余生的喜悦,心口那个不可见的空洞仿佛已然带走了他最后一点本不该有的妄想。 或许其实不过是咫尺片刻之隔,可他却仿佛跋涉了千山万水,怕是再也找不到归途。 姜云舒见他神色木然,表情愈发惶急起来,温煦的真元不停地注入他的经脉,直到他终于吃力地动了动,示意她停下。姜云舒这才松了口气,将手覆在他的脸上,试图拭去从嘴角涌出的血迹,却终是擦不干净,便放弃了似的往下滑去,指尖轻轻碰了碰他颈上的淤痕,皱眉叹道:“师父啊,我平时看你也挺明白的呀,怎么这么容易就入了障,要是我再晚来一点,你还不得把自己折腾死!你说你丢不丢人……” 叶清桓合上眼,头向一侧偏开,那点浅淡的暖意便被倏然剥离,之前虚假的场景连同并非真实存在的阴寒之气早已消失,可他还是觉得冷,这种异常的冷像是从心底泛上来的,令他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 姜云舒微微怔了下,却又立刻像没读懂对方的拒绝似的,再次把手贴了上去,絮絮叨叨地说道:“别躲了,你现在这样还能躲到哪去?怎么样,感觉好点了没有?我说你这人是不是有病啊,去年就是这样,我当时再怎么误会你,也不至于就不帮你布阵找钉子了,你非得自己动手……这也就算了,就算犯了旧疾,一开始也没多大的事,及时呈报长老们的话能少遭多少罪!你偏不,非得自己硬扛,一拖就拖了好几个月,直到最后,明明心火真元都在,可要不是我差点被那鬼钉子的寒气伤着,你还悄没声儿地憋着呢!哎,我说你是不是自己不想活了呀!” 她本来只是担心着急,可越说越觉得自己的猜想真是这么回事,便忍不住生起气来,简直想把叶清桓的脑袋敲开,看看里面那些不知所谓的念头究竟是从哪冒出来的。 可她这边抱怨了一大串,一错眼却瞧见叶清桓已经又昏迷过去,便只好郁结地叹了口气,想了想,将止血和固本安神的丹药又喂给他两粒,待到他嘴角不停溢出的血渐渐止住,心里那些惶然无措的感觉才终于消退下去了一点。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 令人诧异的是,夜色竟然缓缓地穿透了雪瘴,好似把那一片混沌的白色染透了似的。渐渐的,抬头已能看到悬在旷野之上的整片深蓝色天幕,还有上面嵌着的闪烁星子。 平常的雾气怕日光,这古怪的雪雾却怕夜晚,也是一件奇事。 姜云舒放开叶清桓,让他枕着自己的腿平躺下来,伸手褪下了套在自己腕上的那只青玉储物手环。 白日里她东西翻到一半便遇见了变故,没来得及把手环还回去,其上禁制也未重启,没想到这会刚好能派上用场。 她手掌一翻,一枚两三寸长的翡翠叶子便出现在掌心,正是缩小了的叶舟。修士的飞行法器通常都不会有认主的元神烙印,就是为了一旦遇到这般的危急关头能够多一分生机。 姜云舒半扶半抱地把叶清桓弄上叶舟,自动指引方位的白玉罗盘她不会用,只好通过星相判断方位,一路向西南行进。 那是太虚门的方向,本就是他们师徒二人的目的地,况且路程已走了大半,眼下距此处不过半天左右的行程,眼下便成了最好的选择。 姜云舒每隔一会便按星相矫正一次飞行方向,除此之外,恨不得时时刻刻都把目光黏在叶清桓身上,见他气息奄奄的样子,就忍不住想起他前世尸身在自己手下散为微尘的情景,便愈发提心吊胆起来,生怕他一口气撑不住,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寂寂旷野之上再魂飞魄散一次。 好在叶清桓命硬得很,虽说中途状况时好时坏,但好歹算是喘着气到了太虚门。 姜云舒将叶舟降下,自己跳下来,在衣裳上面蹭了蹭满手的血迹,从腰间扯下一块白玉剑牌递给看守山门的初级弟子,飞快地说:“在下道号承明,乃是清玄宫门下,劳烦道友通报贵派师长,吾师含光真人意外受伤,欲借贵地休养些时日,还请……” 她话没说完,从夜幕笼罩的山门内便迎面走出一行人来,有男有女,皆是结丹以上境界的修者。 为首的是个中年男子,面目慈和,长髯飘逸。他后面还跟着几位女修士,皆给人仙风道骨之感。 可姜云舒的全部注意都被那中年男子身边之人吸引了。 那人一身白衣,眉目清俊,却形容冷肃,通身气质有如清冽寒泉。 姜云舒一望之下差点没掉下眼泪来,既没空思考其中隐情,也更顾不上什么礼仪风范,慌忙扑上前去拜倒:“叔祖,求您救救我师父!” 那白衣人正是姜宋。他目光微凝,先是将姜云舒上下打量一番,见她除了脸色不好、像是灵元损耗过度以外,便没有什么大碍了,这才点点头,走到叶舟边上查验叶清桓的伤势。 数息之后,他面色渐渐沉下,回身冲同来的中年男子道:“天玑师兄,含光真人外伤尚好,只是脏腑经脉似乎受损严重,颇有凶险之兆,可否请师尊破例出关?” 那中年人面露犹豫之色:“这……师尊此回乃是闭死关,他老人家设下的禁制,只怕……” 姜云舒听他们语意不祥,几乎急出一身冷汗,忍不住插言:“还请问真人、叔祖,我师父的伤莫非这般严重,竟连两位也没有法子么?” 姜宋看着她,微微一叹:“含光真人内伤颇重,脏腑之伤还在其次,主要是真元紊乱,经脉受损,若是能引导安抚他体内混乱的灵力,这伤倒也不算难治,只不过,眼下我太虚门中两位元婴修者一人在外未归,一人闭关不出,而我们师兄弟虽然修为各不相同,却都与含光真人同属结丹修士,实在无法强行……” 姜云舒愣愣地听了一阵子,忽然福至心灵,截口道:“叔祖是说,只需有一人能够引导我师父体内逆行的真元便可?” 见几人都点头称是,她心神骤然一松,露出大半天里头一个笑容来:“这有何难,并不需元婴修士帮忙,我便可以!” 此言一出,众人皆面露诧异神色,姜宋更是目光古怪地盯着她。 姜云舒被盯得缩了缩脖子,却也没打算解释,只跟着那道号天玑的中年修士的指示来到了太虚门一处待客的院子里。 几名筑基修士刚帮忙把叶清桓抬到床上,姜云舒就连忙坐到床边抓起他的手腕,同时往嘴里扔了一颗还灵丹:“真人,叔祖,我随时都可以开始了。” 姜宋抿了抿嘴唇,允道:“既如此,我为你护法。”又转头道:“劳烦师兄派人去丹庐取一些上品太素返魂丹来。” 天玑真人只略微思忖片刻,便点头应允,将手上一枚玉扳指交予身边弟子,示意他去取药。 姜云舒看在眼里,自知那太素返魂丹已是不外传的珍贵丹药,上品必然更加难得,心中不由暗生感激,回身深深一礼。随后便凝神入定,将体内真元集为一束,缓缓渡入叶清桓经脉之中。 姜宋手掐咒诀,凝神注视着姜云舒每一次最为细微的反应,只待一旦发觉不对,便强行将两人分开。 但异状却并未如他料想一般产生。 姜云舒那点在他看来仅仅算是微薄的真元居然真的一路畅通无阻,没有受到丝毫反噬,甚至连被误伤的征兆都没有,让在场众人深觉叹为观止。 天玑真人见火候差不多了,便也取银针灵药相辅。 约摸过了两三个时辰,天色渐明,叶清桓的脸色已好了许多,周身紊乱的灵力也基本平复下来。 姜云舒睁开眼睛,只觉头晕眼花,差点体力不支地一头栽到地上,幸好被姜宋扶住。 再抬头一看,另外几位修士皆以怪异目光打量着她,就连面向十分稳重的天玑真人也呆了一瞬才回过神来,将一枚瓷瓶递过来,说道:“此乃敝派秘药太素返魂丹,虽不能活死人肉白骨,却也对修真之人所受的内伤有奇效,这一瓶中有五丸丹药,每日一丸,以清水调和服下即可。” 姜云舒连忙接过药瓶,再次大礼谢过。 天玑真人这才笑道:“说来也巧,这药平日里也拿不到,刚好前些日子敝派接到含光真人传书,说是爱徒误陷大裂隙内的秘境之中,因此身受重伤,虽然暂无性命之忧,却怕日后积成宿疾,这才打算讨要几颗丹药以绝后患。” 他的目光饶有兴味地在姜云舒脸上打了个转,拈须笑道:“却不想,多亏了含光真人一片爱徒之心,如今反倒……” 姜云舒被众人三番两次地拿打趣的眼光衡量,再不明白对方言下之意,那可就真是傻子了。她眼珠转了转,便十二分端正诚恳地答道:“师尊待我有如至亲,只可惜我修为浅薄、身无长物,真是无以为报。” 她说得正经,但说话间却不知怎么想的,居然握住叶清桓的手,在手背上轻轻抚了两下,简直让人疑心那句“无以为报”后面就要接上一句“唯有以身相许”,硬生生把自重身份的几位结丹修士没出口的话全堵了回去。 半天,天玑真人才笑道:“北辰师弟,你当初提起过的那个古怪有趣的侄孙女便是这丫头吧?” 姜宋很是无言以对,神色也不由松动了少许,难得地露出了一丝无奈的笑意。 第42章 十~八~摸~ 叶清桓自然不知道他昏迷期间发生的事情,但当他清醒过来、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之后,便发现前来探病的每位真人都会对他露出“不可说”的微妙笑容。 这种怪异感如此强烈,以至于他不用思考就能猜到,定然是他门下那到处惹事的小祸害又弄出了什么幺蛾子。 他有心把那姜云舒拎过来修理一顿,可每当真的见到她的时候,却总是忍不住回想起那只充满痛苦和怨恨的眼睛。 许久以前,钟浣在亲手往他胸口钉入第一根钉子的时候说:“你连自己的父母亲人都维护不得,还好意思自认为在维护天道大义,你猜他们临死的时候有没有怨恨你?” 而在他挣开束缚,想要逃脱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朝他再次射出一根迷心钉,骨钉穿透血肉,也斩断了他最后一点生机,而她却只是不紧不慢地缀在他身后,依旧用惯常的那种轻缓而柔和的调子笑道:“你想逃?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觉得能逃掉?呵,那你就逃给我看,像只过街老鼠一样慌不择路地跑吧!只是,你可得记住了,无论你逃到哪,逃了多久,都千万别再亲近任何人,不然等我抓到你的那天,他们就都会落得和你的家人一个下场!” 叶清桓想,他自命聪明了两辈子,可是直到现在,才终于明白,其实自己才是最愚蠢的那个人。 他想,钟浣说的或许是对的,他做了那么多自以为是的事情,可到最后换来了什么呢,不过是家破人亡罢了,而如今,他居然还死不悔改地贪恋人间的那一点温暖,为了一己之私,而打算把更多无辜的人拖进这个他永远无法逃开的泥沼之中。 真是可笑……却也同样可憎…… 姜云舒顶着晨曦走进房间的时候,正好看见叶清桓那双极黑的眼眸中暗色氤氲,不由吓了一跳,把手里的托盘放下,诧异道:“师父,你这是怎么了,哪里疼么?” 上下查看一番,又疑惑道:“伤势还好啊……那就是哪个不长眼的给你气受了,还是觉得到这来求人救治有伤尊严?又或者是向太虚门哪位美貌的女修士献殷勤被人家拒绝了?……” 她三不着两地胡说八道,越说越离谱起来。 终于,叶清桓收回了目光,忍无可忍地用唯一还能动的那只手锤了下床,嘴唇微微张开。 姜云舒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相处到此时也能看出他心中郁结难解,可能钻了牛角尖,便盼着他能找个法子泄一泄胸中郁气,这才故意装傻充愣地逗他说话。但没想到,他半个字还没说出来,就又咬紧了后槽牙,连看都不再看她。 姜云舒简直想按着他去撞一撞墙。 她想了想,先喂叶清桓服了药,便坐到床头,抱膝瞅了他一会,问道:“我说师父啊,你是不是真不想活了?” 她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好像根本没意识到其中的含义似的,却恰恰击中了叶清桓心底最不愿触碰的地方,他脸色顿时白了三分,合眼偏过头去。 姜云舒却没再追问,只装腔作势地摇摇头,语重心长道:“这可不好,不好啊——师父,你当初曾和我说过,有埋头痛哭的时间,不如抬起头来看看身边的风景,也不枉来这世上一回。既然你明知这世上处处风景,也就更该明白,你虽活的日子比我久,但有趣的东西那么多,就算千年万载也未必能全经历上一遍,怎么就能随随便便地觉得活够了呢?” 她便絮絮叨叨地讲起来:“就说最近的,你见过四月里桃花潭的日落没有?就在夕阳刚刚落到山底下的时候,有那么短短的一小会,满潭的水都会变成金色,映得周围落下的桃花瓣也跟碎金似的好看。” 转头瞧瞧叶清桓没什么反应,又说道:“还有山下镇子外面,有一家小茶棚,他家的茶水粗劣,但老板娘煮的五香花生却好吃极了,你尝过没有?” 显然并没有。 叶清桓的表情虽没有什么明显改变,却不由自主地微微抿了抿唇,似乎到底还是忍不住被这些微不足道的人间美好吸引了一点心神。 姜云舒察觉了,却并没戳穿,仍笑道:“对了,我小时候在乡下,那时候家里穷,从春天开始我就总跟我爹一起去挖野菜。偶尔还能捡到刚长出来的野果,就那么一丁点,咬一口能把牙都酸掉,然后再跑去喝一口冰凉的山泉,就觉得能甜到心里去!还有那么多各式各样的野花,一种谢了还有另一种,没完没了的,铺了满山,连看起来最不可能长出东西来的石头缝里都有花……” 她渐渐也像是陷入了那些早已远去的回忆之中,竟头一回发现,原来除了日复一日的忍饥受气以外,居然还有那么多值得铭记的事情。 她略一沉默,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促狭地眯了眯眼。 虽然已到了太虚门几天,但她不愿意换别家门派的服饰,便仍穿着那身尺寸和款式都不对的衣袍,这时忽然开始一层一层地卷起了两道过长的袖子,笑盈盈地继续说道:“还有,我小时候听村里的酒鬼唱过个有意思的曲子,你肯定也没听过。” 但这次她没急着唱曲,反倒先驾轻就熟地扯起叶清桓的衣裳来。 他外伤主要在颈侧,其实并不需要把里衣全部解开便可上药,但姜云舒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一手按住他能活动的手臂,另一只手飞快地解开了衣带,最后还十分恬不知耻地在他胸口摸了一把。 叶清桓那刻意压低了的气息便是一滞。 姜云舒便眨了眨眼,冲他呲牙一笑,偏还装得一本正经,摇头道:“哎呀,师父,你这几个月调养得不好,怎么还是这么瘦,让徒儿好生担忧呢!” 叶清桓:“……” 他不是光风霁月的君子,倒不至于为了这点事情而紧张得神不守舍,只是,不知为何,方才姜云舒的温暖而柔软的手指拂过他胸口的时候,他心中那个冰冷而虚无的空洞好似感受到了一丝近乎于疼痛的灼热,就像是冷透的死灰中间忽然猝不及防地冒出来一点火星似的。 就像是……有什么死了几千年的东西,又重新活过来了。 姜云舒对他的心情浑然不知,俯身仔细地查看了一番他颈上的伤口和淤痕,眸中划过一丝忧色,口中却笑道:“方才我说的那个有趣的曲子是这么唱的——” 她一只手轻轻插入叶清桓略显凌乱的鬓发,向后拢去,让他仰起头来方便上药,一边好死不死地终于开始哼上了那支怪腔怪调的小曲:“一摸呀,摸到呀,美人的头上边呀,一头青丝如墨染……” 叶清桓一怔,待反应过来她的意思,差点没背过气去。 一阵毫无来由的热气就不听控制地涌上了耳朵尖,他几乎是震惊地看着姜云舒,就怎么也想不明白了,这小祸害当初也还算个正经人,怎么就在最近这短短一个月里突变成了这个德行。 姜云舒唱着那十分龌龊的曲子,手上比绣花还仔细地把化瘀的伤药一寸一寸涂匀了,最后,意犹未尽地把指尖剩下的一点药膏抹到了他眼角的一点细细的划伤上,正好又哼了回来:“……摸到呀,美人的眼上边,两道秋波在两边……” 末了,看叶清桓几乎被气成了一只□□,她才终于停手,笑眯眯地收拾起东西来。 临出门前,脚步却一顿。她好似犹豫了下,脸上那些让人恨得牙痒的不正经褪了下去,回头说道:“师父,你该知道,那雪瘴不过是用人心里最深的恐惧来引人入障。我不知道你究竟害怕什么,又见到了什么,但我想,你既然这样躲着我,应该多少和我有些关系吧——是我害死了你、害死了别的无辜的人,还是做了什么坏事?” 叶清桓没有回答。 姜云舒便忽而又笑了,摇头道:“可我还站在这里啊,我还没有死,没有做坏事,也没有害过什么人,你又在担心什么呢?” 叶清桓怔住,有一瞬间几乎想要把所有的过往和盘托出,但最终却还是将那些冲到了嘴边的话缓缓地咽了回去。 姜云舒抱着一片狼藉的托盘,眉目低低垂下,笑道:“哎呀,你可真是个操心的命!别说雪瘴幻境里见到的都是假的,就算我真的有一天一意孤行走到了穷途末路,那么到时被千夫所指,或者被你清理门户,也都是我自找的。既然没有人勉强我走上那条不归路,我也不会怨谁,更不需要任何人来代替我承担后果、后悔没能教好我。” 她方才还在肆无忌惮地耍赖,可这时却又好似有些落寞似的,叶清桓那本来就摇摆在幻境与现实之间、万分愧疚的心里就又像被人抽了一鞭子,疼得他喘不过气。 他有心想要告诉姜云舒,自己从来没有担心过她会铸下大错,怕的只是那些从前世追迹而来的阴云将她也笼罩进去…… 可这样的话说浅了像是敷衍,说得深了,却又……不如不说。 姜云舒等了好半天也没等到半个字,心想,莫非装可怜也不管用了?也不知他究竟是见到了什么,就只好推心置腹道:“师父,你别嫌我矫情,按我这运道,我想,大概这辈子也难以顺风顺水,更不用提得证大道了。所以到了现在,我所求的无非也就剩下‘不怨不悔、不惧不避’几个字罢了。” 她弯起眼睛,明明是逆光,双眸却依旧十分明亮,笑嘻嘻地说道:“所以,师父你尽管放心就好,我方才说的只是最糟糕的情况,可我又不傻,怎么会放任自己落到那个天怒人怨的境地呢,更何况,我若真落到那个田地……” 她嘴角的笑容微微展平,轻轻地补充道:“会让你如此伤心。” 叶清桓心中猛地一震,像是被她眼中的明澈吸引了似的,神智微微有些恍惚,可下一刻回过味来,就觉得胸口更堵得慌了——在他看来,这么个干净却又执拗的小东西,本不该被卷进世上那些糟污的纷乱里头,可他自己却偏偏注定了被困在那些污浊乱流的中心…… 他辜负不了肩上的责任,便只能辜负她了。 幸好,她还不过是个小姑娘而已,那些如今以为刻骨铭心,实际上却毫无道理的倾慕,总有一天会渐渐淡去,再无痕迹,到了那个时候,或许他们师徒二人还能再等来一次并肩而坐、笑谈往事的机会…… 他便再次紧闭了双眼,将自己被那亦真亦幻的光明吸引的目光硬生生截断,沉默地转过头去。 姜云舒在原地站了许久,发觉果然问不出一个字来,最终只好低低地叹了口气,安静地离开了。 此后一连数日,她都极少在叶清桓面前出现——倒不是她不想,而是一不留神被姜宋捉住了。 姜宋似乎很是不满一别数年,姜云舒的境界居然进展如此缓慢,待到听闻了姜云颜的死讯之后,更是秉承着多学点东西才能保命的想法,不肯浪费哪怕一刻这重逢的宝贵时光,把姜云舒操练得死去活来。 直到叶清桓那看着吓人的伤情好得差不多,姜宋才意犹未尽地收了手。 他最后盯着姜云舒又演练了一遍御剑的诀窍,终于露出了一点欣慰之色,取出了一只细巧的手环递给她,说道:“你的乾坤囊不在身上,便把这个拿去罢,不是什么好东西,比不得你师父的青玉环,但也勉强可供一用。” 姜云舒见那银镯轻巧,雕着简单的花草纹样,虽乍一看上去普通,但内侧却有一串纹章般的镂刻的聚灵符咒,除了储物功用以外,好似还可以帮助佩戴之人理顺真元内息,就觉得它怎么看都和“勉强可用”搭不上边。 她就突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从小到大,她和这位叔祖相处的时光寥寥无几,对他的感情比起亲近也更多是敬畏,可偏偏手头的合用之物几乎都是他赐下的,又几次三番得他悉心教诲…… 姜宋冷淡惯了,极少闲谈无用之事,见她一脸又感动又别扭的神色,便退后了几步,引开话题:“此事我本未打算这么早告知与你,只是如今看来,你心性天然,身边又有含光真人照看,应当不至于如我早年所忧心那般踏入歧途。” 他负手而立,冷峻的面容上增添了几分凝重:“你可知,姜家这些年来,远非自称那般行事磊落,更古早之事且不提,近三四百年之中,白栾州至少有五六修真世家的倾覆与姜家脱不开干系……” 说到这,他觉出姜云舒似乎并不很吃惊,便话锋一转:“你已知晓此事?” 姜云舒不知他怎么突兀地提起这些,但仍实话实说道:“我猜想,大概是为了谋得别人的家传秘典。” 姜宋点头道:“正是如此。” 他淡漠的脸上忽而勾起了一点极隐晦的冷笑:“你可在疑惑我为何要提起这些陈年旧事?” 姜云舒心中不自觉地一沉。 陈年旧事么……就在两年多以前,姜云容刚刚被她的亲祖父姜安心急火燎地嫁去了商家,而中间的种种细节,都在昭示这场看似水到渠成的联姻并非表面看起来那般光明正大。 这事,不仅是她,连姜云容自己也察觉了异样,可那又能如何,无数的牵绊与侥幸一步步地把人推进了注定的路上,她也只能期望上天眷顾,让姜云容夫妇多做些准备,能够逃过这一劫。 她这念头一闪而过,就听姜宋说道:“因为我母也曾做过这样的事情。” 姜云舒愕然,连呼吸都顿了片刻,见姜宋眉心微微皱起,淡淡道:“若依父族,我本该姓宋,幼时的名字叫做宋铎。宋氏本是小有名气的剑修世家,可惜在我随母回姜家省亲时,府中防御阵法莫名失效,家中上下数十人全被‘匪徒’所杀,家传剑术也因此失传。” 姜云舒:“……” 她突然就明白了为何姜宋常年漂泊在外,连什么时候拜入师门都瞒着姜家人。 姜宋略过了他如何发现真相等苦大仇深的往事,直接说道:“除我以外,数百年来被灭门的家族、门派之中尚有零星幸存之人,我不知他们是否猜到了真相,但那些人遭受变故时年纪已长,不似我才三四岁,十分好糊弄,又有母亲拼死护佑,姜家便不能放任其留于世间,每次一得到消息,无论真假,都会派人打着剿灭邪魔外道的名义去斩草除根。” 他停顿了一下,望向姜云舒:“你父亲最后的任务便是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外出一周,修文没法设置存稿箱,只能先改好,每天蹭网解锁一章QAQ 第43章 意外之喜 普通的一句话,听在姜云舒耳中却不啻于惊雷。 “什么!”她只觉全身都骤然冰冷了下来,不敢置信地盯着姜宋。 而姜宋却没有立刻回答,抬手拂去肩上细雪,淡淡道:“落雪了,回房中再叙——含光真人也可同行无妨。” 姜云舒动作僵硬地扭过头,顺着姜宋的视线望去,只见叶清桓正面无表情地抱臂而立,就站在距两人不远的古木之侧,也不知道已经来了多久了。 他偷听得理直气壮,被人点破也毫无尴尬之意,微微颔首道:“也好。” ——就好像他本来就是被人邀请来的客人似的。 太虚门地处白栾州东方一处山谷之中,四周山间气候异常到匪夷所思的地步,除了盛夏的一个月,其他时候都落雪不断,好在谷中多有温泉,尚能令修者居住的地方不至于寒冷得太过严酷。 姜宋的居所,便距离其中一处泉眼极近,即便是在深冬时节,亦可开窗赏雪而不觉冷,在此初夏,便更觉温暖湿润。 令待客的弟子退下之后,姜宋浅饮一口清茶,动作与其说优雅,倒不如说是合乎礼仪,他放下茶杯,这才说道:“你父亲早知姜家行事伪善,若只是他自己,只怕根本不屑回去,可偏偏有了你……” 他微微一叹:“他既带你回去了,便知道你早晚会成为他们操控他的筹码,在老五遇害之后,他便已有预感,故而托我照拂你一二。” 姜云舒忽然插言道:“我爹是真的去和那些……厮杀了?” 地底的幻境让她明白,人与人之间或许不需要有什么仇恨与分歧,有时只是因为失察踏入了同一个陷阱,便不得不成为别人棋盘上的卒子,拼死相搏。 可即便再明白,她却仍然不愿意相信。 姜宋道:“我不清楚详情,当我寻过去的时候已经晚了。但你父亲不是蠢人,也不是不分是非的凶徒,当时的战场虽然看起来惨烈非常,但我总觉得有些古怪之处……” 他说到这,经常冷淡无波的表情产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可姜云舒正在思绪纷乱震惊之际,根本无暇去分辨这细微的变化。 就在这个时候,她肩上忽然搭上来一只微凉而骨节分明的手。 叶清桓数日来第一次开了尊口:“北辰真人的意思是,云舒的父亲可能尚在人间?” 不过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姜云舒呆若木鸡,她心里那些千头万绪的乱麻,好像被骤然落下的一道惊雷烧了个干净,只剩下一片空白。 半天,她才惴惴地挤出来一点声音,自觉声音都在飘:“我爹爹……还……活着?” 叶清桓不知为何,觉得她这幅胆战心惊的怂样十分碍眼,手上一用力,差点将她压成个蜷在椅上的团子。 姜宋颔首:“有可能。” 他瞥了对面两人一眼,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不见心不烦地把目光投到茶烟上去了,解释道:“后来我赶去出事之地看过,彼处方圆十数丈内草木倒伏,岩石崩裂,像是修者或高阶妖兽自爆内丹而致,因自爆威力过大,争斗中心之处断肢血肉横飞,难以寻得完整尸骸。” 他忽然一挑眉,目光灼灼:“虽然一切看似毫无纰漏,但我对你父亲知之甚深,他从小谨慎,也不乏机变,出门前更是早已看破了他们想要借机害死他的打算,你说,他会真的毫无防备么?更何况,若他真连执剑的手臂都被人斩断了,怎么还会往战场中心凑——但凡他有一点躲避的心思,怎会尸骨无存,除了那条断臂以外,一点遗骸都再找不到?” 姜云舒没出声,她知道自己无论是赞同还是质疑,总该说上一两句话,可她脑子里却只是嗡嗡地响,血流一阵一阵地涌上头顶,然后又急速地褪下去,让她不由自主地晕眩起来,手指紧紧地扣住桌面才能稳住身体。 姜宋没急着听她的意见,摩挲着茶盏沉默了许久,待她脸色渐渐恢复了些,才问道:“若你父亲分明幸存下来了,却把你扔在那虎狼窝里,多年来不管不问,你可怨他?” 听到这个问题,叶清桓神色骤变。 ——他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让你经历了那么多本不该遭受的痛苦,你可怨他? 那只被封在冰中的满是怨毒的眼睛,梦魇一般再次从记忆中浮现出来,叶清桓只觉心中那个巨大的空洞好似又被再度扯开了,冷得彻骨,连杯中热茶洒到手上都浑然不觉。 可姜云舒也不知道脑袋里究竟装了什么东西,闻言却只愣道:“我为何要怨他?” 她茫然了一会,好似忽然想明白了姜宋的用意,轻声说道:“我想他啊,这么多年,我始终想他,有好多个夜晚,我想他想得都快疯了……” 但她随后却摇了摇头,苦笑道:“可我想他是因为他是我最喜爱的亲生父亲,我既然这么喜欢他,又怎么忍心为了再见他一眼,就逼着他回到那让人透不过气的地方?他已丢掉了一条胳膊,难道我还要逼着他连命也丢了吗!只要他还好,我就算一辈子都再见不到他,又能怎么样呢……” 话音落定,室内一片寂静,过了好一会,叶清桓才后知后觉地觉出胸口闷得慌,竟是连呼吸都忘了。 姜宋也默然良久,声音终于和暖了少许:“既如此,若你有机缘,便去西南瘴林附近瞧瞧,我追寻的线索到了瘴林外便断了,但你再去看看也没有坏处。倒是姜家那地方,若能少回去,便少回去几次,也莫要提起我的事情!” 姜宋把该说的嘱咐完,便也不再留客,端茶道:“此后前途难测,还望含光道友多多看顾云舒。” 叶清桓神智尚未全然回笼,只能干巴巴地回道:“理所应当之事。” 紧跟着,姜云舒便规规矩矩地跟姜宋告辞,规规矩矩地低头走出了院子,又规规矩矩地一路回了暂居的客房。 可刚一关上房门,她就忽然不规矩起来。 方才积攒下来的那些意外之喜像是一下子全都倾泻出来,姜云舒“哈”地大笑一声,兔子似的在屋里连蹦带跳地转了好几圈,末了,一转身见到叶清桓惊愕的模样,便喜不自胜地往他身上一个飞扑,抱着他的腰,眉开眼笑地蹭来蹭去:“师父师父,我爹还活着!他还活着!你听到了么,他还活着!” 叶清桓心头重重一跳,不自在地扭开脸,并没有浇冷水说那不过是个未加确认的推测,只是一手抵着她的脑门,把她推开足有三尺远,皱眉道:“又不是我爹,你和我说个什么劲!” 姜云舒这会简直快活得像是在云上飘,闻言也不恼,笑嘻嘻地扒住他的胳膊,恬不知耻地回答:“话可别说得这么早!” 她这话的言下之意太好辨认,叶清桓顿时跟被火燎了似的,飞快地抽出手来,那些想要抽身退步的苍凉心绪与不受控制涌上头的热血混在了一起,让他的喉咙卡住,好半天才色厉内荏道:“少跟我扯淡!谁教得你没大没小死皮赖脸的!回头等我发现你修行搁下了,看我不抽得你喊娘!” 姜云舒仅仅回以一个见牙不见眼的笑脸。 正因他那句威胁十分粗制滥造,姜云舒本以为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却不想竟失策了。 叶清桓从这一天开始,居然跟鬼上身了似的开始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起来,严格得比当初有过之而无不及,就好像打算把她所有和修行无关的念头全都从脑子里压榨出去似的。 于是,自打从太虚门告辞之后,姜云舒赶路的时候需要一边御剑跟在叶舟后面吃灰,一边默记各种闻所未闻的冷僻法术,好不容易在什么地方落脚的时候,除了要勤勤恳恳地包办所有杂事,还得抽空练个把时辰剑法,就连晚上打坐歇息之前,都要全神贯注地画上一沓艰深的符咒,再背上几段各大修真门派和世家的历史……相比起来,数月前她倒挂在银杏树上装蝙蝠的日子简直如同美梦,更不用提此时若是稍微出了一点岔子—— 总而言之,这月余的路程走下来,她已经因为用心不专而在御剑时被打下来十几次,踹进河里三四回,甚至还被甩了好几张因为不留神画错了而产生了奇怪功效的符咒,至于口头上那些尖酸刻薄的讽刺,更是早已经戳得她耳朵都快要肿了一圈…… 姜云舒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自作孽不可活。 直到脚下改换成了一片郁郁葱葱的密林时,她才终于能昏头涨脑地从晦涩的咒诀里挤出来一点空闲,战战兢兢地询问起此行的目的地。 等了好一会,她面前飘得一派悠闲的叶舟里头终于慢悠悠地爬起来个人,睡眼惺忪地把胳膊支在船边上,先是品评了一番她这副炸毛耗子似的模样,嫌弃地嗤笑了一声,这才纡尊降贵地回答:“去海上。” 叶清桓回答得太过言简意赅,于是姜云舒更加摸不着头脑了,她有心再问问,但又怕不小心戳到了债主的逆鳞,吞吞吐吐了半天也没挤出半句话来。 好在近日来的唯我独尊似乎让债主大爷心情也不错,于是不打算计较这点小小的冒犯,大发慈悲地多给了她几句解释:“灵枢和素问的温养耽搁了太久,得去找人瞧瞧。再有,我记得明珠岛西南有一无名小岛,上有一处秘境入口,每隔一甲子便开放一次,那秘境之中多奇花异草,其中有一种岩心藤正好为我所需,反正闲着无事,就索性去瞧瞧能不能弄几株回来。” “岩心藤?”姜云舒在记忆里搜寻了半天,才从一个积灰的角落里找到这个字眼,“这不是沾之即死的毒物么,你要它干嘛?” 叶清桓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谁告诉你毒物就不能用来炼药?” 他不是喜欢卖关子吊人胃口的性子,倚在船尾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招手让姜云舒靠近些,扔给她一小卷纸:“你有空就把这几种东西的特征记熟了,帮我多留心着点。” 姜云舒莫名其妙地展开那卷纸,只见上头画着五样奇形怪状的……嗯,物件,倒是纤毫毕现、精细非常,但仍然看不出究竟是什么。 打头的那东西,干瘪狭长,像是一条沾满了泥水又在烈日底下晒干了的麻绳,而这麻绳中间支棱出来的几根长而硬的毛刺上,挂着一串串不知道是果子还是土疙瘩的东西。就在这幅怪模怪样的图底下,标着几行字——岩心藤,生于石中,无根无叶,果实状如卵石,大小如杏子,有剧毒。 接下来的一个,叫做雷斫木。比前一个简单不少,据说任何草木皆可,只不过,需要在破土生芽三日之内被天雷击中,且又侥幸保有生机不灭,如此,生长至少半甲子之后取其果实便可入药。 其后还有铜精露,炽炼尘。集齐这四样东西之后,再开炉炼制——冰心火最好,岩心火次之,才能得到最终的丹药。 姜云舒看得脸都青了:“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炼出来的东西能吃么,师父你莫不是骗我的吧……” 叶清桓眼刀一横,弹指掷出个揉紧了的纸团,吃一堑长一智的姜云舒赶紧手忙脚乱地躲过去,就听他哼了声:“蠢货,你就没看出点门道来?” 姜云舒早已对叶清桓嘴里时不时冒出来的刻薄字眼充耳不闻,非常务实地小心翼翼觑他一眼,确定不会再有什么能把自己打下飞剑的暗器扔过来了,才又把那卷薄薄的纸重阅了一遍:“咦?这几样东西,名字里好似都和五行之力有些关联?” 叶清桓垂下眼躺回去,露出个混杂“你总算还剩下了一点脑子”和“这种事猪都知道,你居然才看出来”两种意味的表情:“嗯,这几样东西,每种都占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五行属性,又都生长于奇诡之地,按理说,都不是顺应天道的,只不过我要做的也是逆天之事,便也顾不得太多了。” 姜云舒:“逆天之事?!” 虽然对方看起来依旧神色散淡,她却仍禁不住心中一紧,连忙从飞剑上跳入叶舟,跪在叶清桓面前凝视着他:“师父,你究竟要做什么!” 叶清桓侧开脸,把姜云舒往边上推了推,不耐烦地说道:“还能做什么,补养元神呗!也不知道是哪个兔崽子,天天哭着喊着让我多活几天,我还能怎么办——两腿一蹬,让你这高不成低不就的半瓶水自生自灭去?!” 他接下来的讥讽还没说出口就被结结实实地堵回去了。 姜云舒突然毫无预兆地扑了上来,用力之猛差点没把他从叶舟上撞下去。她紧紧地环抱着叶清桓的腰,双臂勒得太狠,简直像是要把两个人的血肉揉在一起似的。 此时此刻,她脑子里就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那么多的人都一个接一个地从她的生命里离开了,而到了今日,终于有一个人愿意为了她留下来。 既然是这样,那他现在究竟是喜欢她,又或者不喜欢她,又有什么关系呢?本来掰着指头便可以数出来的年月一下子被拉长,她仿佛就还有一整个天荒地老的时间,可以与她那别扭刻薄却又十分温柔的师父相守,可以慢慢地等着那份原本无望的心意开花结果…… 姜云舒觉得她这辈子都没如此雀跃过,恨不得立刻把这份难以言表的喜悦昭告天下。 但被她压住的叶清桓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只觉得一把老骨头都快要被这没深没浅的小祸害给勒断了。 可他还没说话,就觉出姜云舒很是享受地将脸贴在他胸口,两只狗爪子一点也不浪费机会地开始在他腰间上下其手,没皮没脸地感慨道:“我当年第一次见到你那天,就觉得这人究竟病成了什么样啊,这腰瘦的,啧,简直像是风大一点就能吹折了似的,那时候我怎么也没想到……” 她没说出究竟没想到什么,叶清桓就忽然凉凉地接道:“风能不能把我吹折了我不知道,但你要是继续在我身上趴着,我肯定能把你那两条狗腿打折!” 姜云舒一惊,连月来的血泪教训让她在一瞬间就闻出了风雨欲来的味儿,顿时下意识地弹了起来,慌忙窜了出去,足足和叶舟拉开了十丈开外的距离,才惊魂未定地把飞剑稳下来,小心翼翼地嘴贱道:“师父,你别害羞啊!” …… 待到姜云舒使尽全身解数,终于保住了自己的两条狗腿没被打折,两人已经到了南方海滨。 作者有话要说: 蹭网解锁第二天 第44章 强抢民女 姜云舒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第一眼望见海上烟波浩渺,便觉叹为观止,死缠烂打地求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得偿所愿地把行程拖延了几日,在最近的一座仙凡混居的小城暂且住了下来。 这城的位置极为特殊,处在白栾州西南滨海之处,却又偏偏是整片大陆南部海岸线上最靠近东侧的一座城镇。从它算来,再往东不过十几里的地方,便是高耸如云的一带山脉,从陆地直插入海中,气候宜人,山色苍翠,四季草木不枯,因而名为璧山,当然,据叶清桓的说法是——扯淡,明明是围着南方荒漠的壁山,也就这城里的凡人不知其所以然,以讹传讹的瞎叫。 据说白栾州整个南方几乎都是一片杳无人烟的沙漠,其中真伪无法确认,因为从极古早的时候开始,那一整片地域便被布有上古禁咒、无法飞跃的壁山合围,只有其北侧靠近灵引宗和万顷瘴林的地方有一处隐蔽的小径连通外界。 不过姜云舒只是筑基初期的小修,踮脚伸长了手臂才勉强能摸到下一阶的门槛,自然不会去过分关注那些众所周知的奇险之地,听叶清桓说完,新鲜劲一过,就当作与己无关的故事撂倒脑后回去了。 在客栈落脚之后,难得地有了大半天的空闲,叶清桓号称要补眠,她便自己出来漫无目的地乱逛。 她此前只在清玄宫山脚下那耗子都没几只的小镇逛过,哪里见过璧山城中这般热闹繁华的市集,真是看什么都新鲜有趣。 她刚从小商贩手里讨价还价地挑了一条缀着珍珠的发带,还没付钱,忽然见那摊主脸色骤变,慌慌张张地把摊子上的东西收罗起来,七八十岁的老叟,跑得比十七八的少年还快,几乎是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姜云舒还攥着发带,莫名其妙。 可接下来,她就发觉不对了,街上其他的小摊贩虽然也有没跑的,却全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十之八九都跟脖子上坠了石头似的垂下了脑袋,剩下几个也是满脸惊惶,只敢时不时抬眼望街巷尽头偷瞄一两眼。 再一看,连逛街的行人都不知什么时候溜走了。 整条街在短短的几息工夫里变得静悄悄的,只剩下包括姜云舒在内的数名外来旅人还对事态一无所知地站在原处发愣。 又过了一小会,从长街中间斜插过来的一条窄巷里走出几个人来。 打头的是个穿金着银、富家子弟模样的年轻男人,按照姜云舒的眼光来说,长相大致上能算作人模狗样。 在他身后跟着四个面色阴沉的男女,皆是修士打扮。 这四人中,走在后面的两个又一左一右地将另一个不知死活的人夹在中间,一路拖行而来。 姜云舒把发带塞回储物的手环里,喃喃自语:“哎呀不好,这是光天化日强抢民女吗?” 她又瞅了瞅那个头上罩了黑布、脚下被拖了一路血迹的“民女”,小声嘀咕:“眼光也不怎么样啊,这‘民女’也未免太高了点,身架子也硬,简直像个男人……” 大概是她看得太过肆无忌惮,走在最前面的富家子弟很快注意到了她的存在,用一种品评货物的眼光打量她一番,偏头对身后满脸阴鸷的黄衣女人吩咐了句什么。 那女人便和身边筋肉虬结的男人一同走上前来:“我家少主人请这位小娘子去家中做客,请吧。”边说边作出了个相让的手势。 姜云舒左右看看,发觉确实是在与自己说话,便十分不解风情地嘻嘻一笑:“这不好吧,我家管事的那位可能不乐意让我随便去别人家做客。”顿了顿,又不知死活地补充:“尤其是和那边那位一样的做客方式。” 黄衣女闻言,扯出了个怪模怪样的笑,让她秀美却阴郁的脸孔显得愈发诡异起来。 “小主人先行一步便好,”她冲那富家子说,“婢子会小心不伤到她的脸。” 那富家子弟似乎很信任黄衣女的能力,二话不说就招呼人拖着那半死不活的伤者沿着原本的路线走了。 街上剩下的人,也大多趁机溜了老远,只剩几个胆大的从楼中或者巷口探头探脑。 在这样的情况下,几丈开外那个提着只小酒坛悠然站在街心的老妪便尤为显眼。 姜云舒心中一动,错后半步,险险避开黄衣女袖中飞射而出的红绫,灵力注入剑鞘,向上一横,荡开红绫末端的金坠,忽然笑道:“老人家,帮我个忙去救个人可好,回头我请你吃飘香楼的肉饼!” 老妪枯树皮似的脸上没有什么明显变化,只把耷拉的眼皮幅度极小地抬了抬,好似在迟缓地思考,半天,才慢腾腾地嘟囔:“现在的年轻人,一点都不知道尊老,唉,我这一把老骨头还得……罢了罢了,小姑娘,老太婆不爱吃饼,你还是请我吃酒吧!” 她说前一个字的时候人还在原地,可一错眼的工夫就消失不见,声音远远地从方才那几人离开的方向传来。 黄衣女容色一厉,向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那壮汉便欲动身去追那深藏不露的老妪。 姜云舒却不给他这个机会,翻手拍出一张符咒:“这位仁兄,竟然宁可去找老妇人也不愿意多看我一眼,眼光当真堪忧!” 符咒当空爆开,方圆一丈之内,像是竖起了一道无形墙壁一般,令人无法出入。 姜云舒笑嘻嘻地站在原地,她虽然不知道叶清桓为何逼着她精研这壁障之术的施咒解咒之法,不过今天一用之下,确实觉得效果非凡,便得了便宜还卖乖地笑道:“你们真不应该随便欺负比自己修为低的,看看,这回就踢到铁板了吧!” 说完,从储物手环里捏出来一只扑腾得正欢的纸鹤,手掐咒诀冲它说了几句话,等它拍拍翅膀飞了,才大发善心补充了一句:“我劝你们别折腾了,这符咒是我师父特意教我画来防身的,效果还得持续小半刻呢,没有特殊的法门是解不开的。” 而叶清桓这会正在客栈百无聊赖地养神,突然被传讯纸鹤扰了清梦,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连忙循着它的指引找到姜云舒,却发现她正坐在路边房顶上,居高临下地瞧着被壁障术困住的一男一女。 他一眼扫过,立刻烦躁起来:“这都什么东西,看起来就不是好人,我怎么一会没照看到你,你就跟这种恶心人的废物混到一块去了!” 姜云舒从屋顶蹦下来,掸了掸身上的浮灰:“师父啊,你可不能睁眼说瞎话,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和他们混到一块了,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别随便败坏我的名声。” 叶清桓冷笑:“就你那死皮赖脸的架势,还有名声?” 两人你来我往地嘴贱,很是旁若无人。 这时,旁边突然闪过一道刀光,带着尖啸风声横劈而至。 姜云舒连忙躲到叶清桓身后,探头叫道:“哎哟,壁障术的时间到啦!” 刀光转瞬逼近,又乍分成千百道亮得刺眼的残影,其间迫人灵力铺天盖地倾泄下来,身处刀意正中,只令人觉得天地失色,日月黯淡。 叶清桓素问剑在手,在漫天刀光中轻描淡写地点了一下,只听叮的一声,刀势戛然而止、灵力崩散,那挥刀的壮汉连退几步,一口血喷了老远。 叶清桓手中暗光不过一闪,便又归于鞘中,他单手执剑,看也不看对手,先把姜云舒从身后拎出来,咳嗽了两声,不耐烦地问:“到底怎么回事,这俩人怎么这么烦人!我伤还没好全呢,一使劲就浑身疼。” ……敢情人家偷袭还得照顾你的身体状况。 姜云舒估计天底下能把这话说得如此自然而然的,可能也就她这比大家闺秀还娇花的奇葩师父一个人了,只好言简意赅地把方才之事叙述了一遍。一转眼,瞧见巷子口慢悠悠地探出来长长短短的几条影子,便迫不及待地介绍起来:“师父师父,这就是我说的那位老人家,她可厉害啦!” 叶清桓变脸比翻书还快,刚一瞧见那深藏不露的老妪,便收敛了心不在焉的姿态,待到目光和对方相接之时,更是微微颔首示意。 他生来任性,这番举止已经是看在对方比自己修为高年纪大的份上,表现出了礼节上的尊重。 老妪点点头,像是没看见偷袭不成的两人似的,慢腾腾地朝姜云舒走过来。她身后跟着方才离开的几个人,除了黑布套头的伤者以外,其他几人都是目光呆滞,行动僵硬,仿佛几具会走路的尸体。 她在距离姜云舒几步远处站定,佝偻着腰咳嗽了两声:“小姑娘,答应我的酒呢?” 姜云舒也心有灵犀地把偷袭不成正憋屈着的两个人抛到了脑后,立刻笑嘻嘻地说:“老人家放心,我这就去给你买,不知你是喜欢什么口味的?烈的还是淡的?果子酿、女儿红还是烧刀子?珍奇仙酿我买不起,十坛八坛镇上的凡酒还是没问题的!” 叶清桓听得简直要扶额。 老妪瘪着嘴嘟囔了一句什么,目光在两人脸上转了转:“小姑娘倒是狡猾,罢了罢了,老太婆不和你计较。”她把手里的小坛子放下,拐杖夹在腋下,伸出双手比划了个“十”字:“就向你讨十坛好了,五坛竹叶青,五坛玉髓酒,都要玉福楼的陈酿,你快去买来,我可就在这等着!” 说完,意味不明地转向叶清桓,没剩几颗牙的嘴巴咧开了个古怪的笑容:“老太婆今天心情好,不如就帮你把这两人一起解决了,也省得你再沾因果。” 那黄衣女和刚刚出刀偷袭的壮汉闻言,身体仍是呆立在原地不动,喉咙里却破了音似的挤出奇怪而惊恐的声响,姜云舒被怪声吓了一跳,这才发觉那两人也不知是在什么时候,被老妪用了哪种隐秘的法子制住的。 叶清桓将她往一旁推开,让她先离开这是非之地,随后面上又浮起漫不经心的神情,淡淡道:“不劳前辈费心了,所谓因果,说到底不过是天道昭彰、善恶有报,天底下又有谁真能全然避开。更何况,我未行亏心之事,就算教训了这种为虎作伥的废物,又何惧之有。” 言罢,走到被制住的两人跟前,剑虽未出鞘,凌厉剑气却已刺入两人丹田。 他毫无兴致观赏两人丹田被毁的后果,从储物袋里摸出两张符咒,抛到对方面前:“化水服下,可改换形貌,躲开仇家,找个地方安生过日子去吧。” 似乎觉得这句话说得太正经,不符合一贯风格似的,他想了想又补充:“别再出来招惹别人,烦死了。” 他话音刚落,老妪也将禁制解开了,那两人修为尽失、丹田受损,此时不禁满面痛楚之色,冷汗将衣裳都打湿了,可即便是这样,仍在恢复自由的第一时间便挣扎着逃窜而去。 老妪神色晦暗地目送他们落荒而逃,重新弯下了腰,颤巍巍地拄着拐杖,恢复了那副黄土埋到脖子的苍老模样,简直像是个人畜无害的乡下小老太太似的。随后她轻轻招了招手,三道惨白色的符印从那几个行尸似的男女颈背上浮起,微光一闪,在空中爆裂开来,被烧成了脏兮兮的灰烬。 而那三个人,伴随着符印的爆裂,立时就跟被抽掉了主心骨似的瘫倒于地,脖颈原本贴着符印的地方露出了细小的孔洞,紫黑色的粘稠血液从中缓缓渗出来。 姜云舒刚好回来,先是微微一惊,却又极快地调整了表情,像是没见到横在路上的尸体似的,从手环中取出十坛酒来,想了想,又取了两坛,笑嘻嘻地说:“老人家,这十坛是你要的,剩下两坛是玉福楼掌柜给我推荐的,说是他们自酿的青梅酒,附近十里八乡的人赶几十里路也要来喝呢,也一并送你,就算是我替我师父给的谢礼啦!” 老妪哧地一乐:“嘿,这丫头有意思。”又抬头瞧瞧叶清桓:“你收了个好徒弟。” 说完,手一挥,摆了一地的酒坛子就都凌空飞过来,在她手底下不见了,而她干瘪瘦小的身影也眨眼间便在众人视线中消失了。 姜云舒这才松了口气:“师父,没事吧?” 叶清桓抱着手臂,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就你事多!连来历都没弄清楚就敢支使人家做事,你脖子上那东西真是脑袋吗!” 姜云舒摸摸鼻子,见他还能精神百倍地骂人,便知方才她不在时没出什么大事,也不理他,自个儿去把尸体中间那个被绑了手脚、头罩黑布的人扶起来。 街上也渐渐开始有了人声,方才躲在各条乌漆麻黑的小巷子的人陆陆续续探了头出来,虽然仍不敢靠近,却已忍不住开始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起来。 叶清桓觉得自己站在路中间,被一群凡人和低阶修士面带惊恐地指指点点,这场景简直蠢得令人难以忍受,正在满心不乐意,突然听姜云舒短促地惊叫一声。 “石斛?!” 他只知道石斛是一味药材,并不解其意,却见尸体边上那人已被解了头上蒙的黑布,露出一张对于男人来说过分艳丽的脸来。 叶清桓就愈发不痛快起来,莫名其妙地有点怀念自己上辈子的样子。 他想不明白这念头是怎么冒出来的,又怎么看怎么觉得那两人“含情脉脉”对视的架势甚为碍眼,忍不住干咳一声,等着姜云舒自觉地滚过来解释。 可姜云舒虽然平日里活像一块狗皮膏药,一天十二个时辰里恨不得一刻不少地赖在他身边,此时却刚好被久别重逢的喜悦冲昏了头脑,一直到把那形貌昳丽的男人扶回了客栈也没顾得上搭理叶清桓。 她蹲在床边,对身后之人愈发阴沉的脸色浑然不觉,一边仔细地查看石斛身上的几处伤口,一边连声询问:“这是怎么啦?你怎么到了这里,那些人又是谁,要抓你去做什么?川谷和辛夷、白蔻他们呢?” 石斛神色一黯,抿了抿嘴唇,哑声道:“六娘莫要问了,这次是我大意才着了道,不然凭他们且奈何不得我。往后的事情我自有打算,六娘如今修为不足,不便卷入这种事情当中。” 叶清桓便更烦躁了,心道:“什么六娘六大爷的,我徒弟修为再差,她要做什么事,自然有我在旁看着,管你这不男不女的货色什么事!” 姜云舒也干脆,急道:“少废话!他们要是也被抓了,等你伤好了再去救人,就怕那边骨头都化成渣子了!” 她眼珠子转了转:“就算我再怎么不济,这不是还有我师父在嘛,你别看他病秧子似的,其实可心黑手狠啦!” 叶清桓:“……” 他面色沉如锅底地干咳了一声,姜云舒这才觉出不对,连忙讪笑着谄媚道:“我是说打架的时候特别厉害,平时不是的,平时待人可好了……是吧,师父?” 石斛对叶清桓有印象,毕竟对方曾经两次前往姜家,后一次更是当着姜家众人收了姜云舒为徒。在他的记忆中,这位来自清玄宫的含光真人淡漠寡言,似乎很是严厉,可今日再见……他方才在街上虽然被蒙着头脸,却并未连耳朵也塞住,自然听得到周围众人言语,两相对照起来,总觉得事情有些超乎想象的古怪。 他天性本就不够沉稳周全,此时脑子一懵,便抵抗不住姜云舒的死缠烂打,没多久就忍不住吐露了实情:“既然如此……其实这事随便打听一下便知道,我也不必再隐瞒,璧山城方家乃是方圆数百里为首的修仙家族,虽然家传不过三代,却机缘巧合出了两位金丹修士,更有不少筑基期的散修依附而来。” 他嘴角微微抽了下,语带讽刺:“可惜后辈子孙不肖,为求进阶而走了邪路,趁长辈闭关之际,差遣麾下散修四处掳掠孤身在外的修士,据说是要带回去充作……” 石斛说到这,突然觉出这话有些难以启齿,声音变不由自主地压低了许多:“……充作炉鼎。” 姜云舒一噎,脸色古怪起来:“难怪了!” 方家掳人既是作为这种用途,便不会轻易下杀手,石斛自然就不必太过忧虑同伴的性命,而同样的,姜云舒也就明白了他为何宁可冒着同伴受辱的风险,也不许她参与其中了。 虽然凶险依旧,但得知川谷等人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姜云舒心里便轻松了些,甚至还有精神歪头调笑:“哎,师父,什么是炉鼎啊?您老人家来为徒儿解解惑如何?” 石斛大惊。 可叶清桓却只是习以为常地掷过来一记眼刀:“小姑娘家家的,要点脸!”转头朝石斛冷笑:“你是说,你打算趁他们家老家伙都在闭关,小崽子们修为不足,一人去将同伴救出来?” 不待对方回答,他便又嗤道:“蠢货!” 石斛闻言浑身一震,低头沉默下来。 姜云舒连忙拉住叶清桓的袖角:“行啦行啦,那点□□大家都心知肚明,你非说出来做什么!今儿个怎么火气这么大,又是谁招惹你了?” 说完了,又回头笑眯眯地解释:“我师父他就是性子急了点,其实心肠可好啦,你别往心里……哎哟!” 她脑袋顶上挨了一巴掌,叶清桓把她拨拉到一边,居高临下地看着石斛:“我看起来蠢吗?” 石斛语塞,这个问题无论怎么回答都有点像是在挑衅。对方是姜云舒的师父,可毕竟也是结丹期的修士,他早已知道,如今天下的修士,无论脾气心性如何,大多都是以实力为尊的,断然没有无故忍受低阶修士挑衅的道理。 他自己连死都不怕,却还是免不了担心自己不会察言观色,万一一言不慎,不仅耽误了搭救同伴,更会令姜云舒以后的日子难过起来。 叶清桓不知他所想,见他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似的吞吞吐吐,便不耐烦地冷笑道:“要不是因为这烦人丫头,你以为我乐意和你废话!赶紧有什么说什么,别拿人当傻子——后辈子孙不肖?他们家给你钱让你帮着替那些老东西立牌坊了?我活了这些年还没见过一个连儿孙都管不住的高阶修士呢!家里闹出这么大的事,那些老不死的还不出来管管,那是闭关么——怕是都坐化了吧!” 石斛这回是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姜云舒在边上觑见他吃了苍蝇似的表情,忍不住心有戚戚焉地感同身受起来,圆场道:“石斛,我们刚到此地,对方家的事情所知甚少,你要是知道些什么,不妨尽数告知我们。如此一来,我们也好认清情况,提早盘算如何救人。” 石斛微一沉吟,从病床上直起身子,拱手道:“既如此,便多谢含光真人和六娘了。” 叶清桓依旧看他十分不顺眼,听到“六娘”两个字的时候,又忍不住从鼻子里嗤了一声。 便听石斛讲起那些不知是不是空穴来风的传言,与被抓住之后听那几人无意提起的消息。 璧山城方家本是个寂寂无名的小家族,二百余年前家中机缘巧合出了个小修士。 说是小修士,乃是因为那人到最后也只修炼到了筑基中期,一百多年前白栾州变乱的时候,如同许多同样名不见经传的修士一样身死道消,连尸骨都荡然无存。 除他以外,方家一直都没有第二个修士,直到七八十年前,家中才又出生了两个据说资质绝佳的修仙苗子。而这对孪生兄弟也果然不负众望,虽然筑基时已然三十多岁,可没过多少年便得了大机缘,六十多岁的时候便双双结丹了,到如今又是十几年,已到了结丹中期,参照其背景来看,这样的进阶速度几乎可称一日千里。 许是这对兄弟将家族中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灵运都吸干了,他们下一辈虽也有过有灵根之人,却皆不成器,孙辈略好些,数十人中有两三个筑了基的,如此一来,方家才勉强能被称为修仙世家。 可问题就出在那两三个筑基的孙辈上。 璧山城本地人就不少,又因临近出海之处,行旅也多,人多事杂之际,便免不了出些岔子,无外乎劫掠或者拐带人口之类,失踪的既有寻常凡人,亦有修为不足的修士。本来这些事情也不曾太惹眼,直到数年前被一外乡的修真家族寻上门来,大闹了一场,人们这才发现,那些外乡修士口中资质颇佳的小娘子竟已在不知不觉间成了方家后宅里的妾室,还是一副被掏空了身体、病入膏肓的模样。 自此,方家后辈辱没祖风,利用邪门歪道辅助修行的传言才流传开来。 只可惜,方家虽根基不深,势力却大,那两位金丹修士据称又为了尽早修成元婴而常年闭关,不问世事,故而家中子弟有恃无恐,即便闹出了事来,也不曾收敛半分,反而因为撕开了遮羞布而愈发明目张胆起来,无论是途经此地的散修,抑或是城中秀丽清俊的年轻男女,都成了劫掠的目标,惹得家中有美貌亲眷的本地人惶惶不可终日。 作者有话要说: 蹭网解锁第三天…… 第45章 深夜访客 叶清桓向来是能取直道则绝不多拐一个弯的,最是不齿行事龌龊还引以为傲的败类,闻言在地上绕了好几圈,磨牙道:“上梁不正下梁歪!蛇鼠一窝,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一家子都够恶心人的!” 他也不知是有多看不起那群靠“皮肉生意”发家进阶的货色,石斛虽然性情偏激了些,却不是不识好歹,觑了他一眼,觉得他这会儿的表情十分瘆人,便下意识地把嘴闭紧了。 叶清桓连着骂了好几句,才终于想起正事来,皱眉问道:“按你说的,你那几个同伴都是前天夜里中了邪门秘术,才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抓走的?” 石斛道:“正是。若非我正好心血来潮独自去逛夜市,恐怕便和他们一块中招了。”他从怀中掏出一张传讯符:“这是我回客栈发现房内无人之后四下搜索,在床铺底下发现的,是川谷危急关头留下的示警。” 叶清桓大略读了符上留讯,转手递给姜云舒:“你也看看。” 他的手举了一会,没见人来接过符纸,转头就见姜云舒脸色隐隐发白,不知为何好似有些神思恍惚似的。 叶清桓便想起她已经有好一会没出声了,问道:“怎么回事?” 姜云舒被他骤然加重的语气惊醒,连忙收敛了恍惚神色,捏了捏眉心,笑道:“没事没事,可能是困了。” 叶清桓十分不耐烦:“少跟我扯淡!” 姜云舒的假笑就僵在了脸上。 半天,笑意被揭下去,一种近乎于压抑的情绪渐渐浮上来,她轻叹道:“真没什么事,就是听石斛说起方家,让我突然想起来小时候的事情,有点兔死狐悲罢了。” 叶清桓狭长的眼角微微向上挑起,原本让人感觉淡漠的眉眼顿时锋利起来,声音却冷冰冰地压了下去:“兔死狐悲?” 姜云舒回避不开他逼视的目光,只好苦笑道:“我小时候差点被卖到一户人家做妾——说是做妾,其实就是个生死不由自己的玩意。那家人也跟方家似的,品行不端,又好像和修士有什么关联,当地官府管不了,所以……” 她说到一半,蓦地发现叶清桓手背的青筋都爆了出来,便觉出不对,硬生生把最后半句“才能横行无忌”给咽了回去。 叶清桓在外人面前通常不苟言笑,可即便如此,也从未像此时一般,整个人仿佛都笼罩了一层森冷的肃杀之气。 良久,他才生硬地吐出来两个字:“找死!” 姜云舒听他连音调都变了,声音硬得像是马上就要崩裂开,便知道他是动了真怒,连忙把自己那点不合时宜的伤春悲秋憋回去,打岔道:“师父,话说回来,川谷和辛夷他们既然是前天夜里才被抓走的,可能现在还没什么事,咱们是不是先给门中传个消息……” 她说到一半,被叶清桓冷着脸瞪了一眼,忍不住缩缩脖子,往后蹭了半步。 叶清桓只觉胸口像是憋着一团火似的,气不打一处来地骂道:“躲什么躲!我还能生吃了你不成!” 姜云舒完全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是在生哪门子的气,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挪了回去,嘀咕道:“你倒是吃啊,我又不是不让,明明是你自己下不去嘴……” 石斛旁听了半天两人离题万里的对话,见叶清桓发怒,正在替姜云舒担心,却没想到接下来听到这么一句,不由呆了呆,完全摸不着头脑了。 还没等他思忖明白,就听叶清桓余怒未消似的说道:“今夜我便去方家——你那是什么样子!我又不是去和他们比谁更不要脸,难道还能输了不成!” 姜云舒满脸为难,迟疑道:“可是你的伤还没好……方才不是还说胸口疼?” 想了想,又嘴贱地补充:“再说了,方家做的那些皮肉生意,万一你要是不小心失手了……我这不是担心么……” 叶清桓怒道:“有什么好担心的!老子要是能栽在那种蠢材手里,还修个屁的仙,趁早不用活了!” 他只觉从见到这长相不男不女的“旧识”之后,一肚子气就没消过,莫名的烦躁感让他几乎忍无可忍,十分想找个人消消火,便严令姜云舒:“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屋里等着,敢到处乱跑惹出乱子来,看我不揍得你连你娘都不认得!” 说完,便一刻也不想在此地多待地拂袖而去。 姜云舒没敢顶嘴,却连忙跟在后面偷瞄了一眼,见他只是回了房间,便猜测他是因为伤势未愈,故而要趁着入夜之前打坐调息,心里忍不住又添了几分忧虑。 她犹豫许久,直到夜色渐深,终究还是叩响了隔壁的房门。 “师父,”她望着叶清桓依然苍白清瘦的侧脸,莫名地就有些不安,说了几句废话之后,终于忍不住了,“你能不能把那对珠子再给我一颗,万一你……我怕到时……” 她语无伦次的,都不知道究竟想说什么了,忍不住暗暗唾弃自己没出息,眼前却忽然闪过一线微光。她赶紧凌空抓住,发觉正是一颗透明的琉璃珠。 叶清桓皱着眉头把另一颗珠子系在自己手腕上,嫌弃道:“这破玩意你也天天念叨着,有点出息行不行!你要是喜欢,回头我给你再弄个新的玩,这个我看着就烦,你最好能扔多远扔多远!” 姜云舒对这对珠子的来历一知半解,加上自己的猜测,大致补出了个“定情信物因为种种变故未能送出,以至于日后睹物伤怀”的俗套故事。可十分奇怪地,她却并未对这对珠子产生什么反感,听叶清桓这么说,反倒笑了:“不用新的,我就喜欢这对。” 见叶清桓脸色立刻又沉了下来,她便抚着手心的透明珠子,委委屈屈地轻声道:“师父,你可能不知道,当初在地底秘境之中,若不是这颗珠子,我可能早就坚持不下去了,更等不到你来。” 叶清桓面色霎时一遍,瞳孔紧缩:“怎么回事?!” 姜云舒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笑道:“其实这样也挺好。”她拈起红线,瞧着底下缀着的琉璃珠微微晃动:“我知道这种珠子要耗费极多心血才能炼成,根本不是随随便便的玩物,或许你看到它们就会想到自己犯过的错,可对我而言……” 她略微停顿了一下,蓦然想起了死寂之中唯一的那一点光明和温暖,轻轻摇了摇头:“我不在乎这东西原本不是为我炼制的,我也不在乎你过去心里的人是谁,我只知道,它救过我的命,而你当年也并没有把它送出去……”她伸出手,抵在叶清桓胸口:“而现在,只有我离这里最近!” 姜云舒一如既往地大言不惭,毫不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有失矜持。叶清桓很想避开她的手,然后再嘲笑几句,可那纤细的掌心是如此温暖,竟让他忍不住有些失神。 他精神一紧一松之间,心神便差点失守,有那么一瞬间几乎就要把那梦魇一样的心障给抛到脑后去了。 可这时窗外忽然传来更夫敲响的梆子声。 突兀的响声一下子把叶清桓从那些过于温暖的错觉中惊醒。他眼底恍惚之色骤然散去,往后退了一步,淡淡道:“我走了,你老实点,别瞎折腾。” 姜云舒似乎有点意犹未尽,却难得乖顺地点头答应:“好,师父千万小心。” 叶清桓微一嗤笑,晃了晃手腕上系着的琉璃珠子,身形已消失在门外。 他走得轻松,被留在客栈等待的人心情却要难掩焦急。 即便猜测到叶清桓应当较寻常同境界之人强上不少,可一想到他可能面对的对手不仅是两名结丹修士,还有一大批助纣为虐的散修,更是连地形也不熟悉,姜云舒就觉得心里连一刻也静不下来。 而这种难以言表的焦虑,在午夜过半的时候终于达到了顶峰。 子时已快要结束,叶清桓已出去了两个多时辰,却依旧没有回来。 石斛伤得不清,早已睡下,姜云舒没了事情可做,便从一开始的每隔一刻钟过来瞧瞧,改成了寸步不离地守在叶清桓的房中等人。 房中灯油即将燃尽,火光忽明忽灭地闪了几下,爆出微弱的响声。 像是要应和这声音似的,窗外也忽然响起细小的碎响,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一下下轻轻叩着窗棂。 而房中叶清桓布下的防御符咒依旧安安静静的,并没有被触动的迹象。 姜云舒精神一振,扑到窗口,急忙推开窗子,嘴里还念叨道:“可急死我了!师父你怎么这会儿才回……怎么是你?” 出现在她面前的,并非叶清桓,反而是个令她始料不及的人。 来人仿佛就那么凭空站在空无一物的窗外似的,裹在瘦小身体外面的宽大袍袖灌满了夜风,像只布糊的灯笼般可笑地鼓起来,衬得她那张满是皱纹的尖瘦脸庞更加干瘪苍老。 而她枯如鸡爪的手里,还提着白日里那只小坛子。 她也似乎有点惊讶,但随即就对着大吃一惊的姜云舒咧嘴笑起来,细长的眼睛在堆叠的皱纹后面亮得异常。 “小姑娘,既然担心,怎么不去瞧瞧?” 老妪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狡猾笑容,像是对待情人一般怜爱地抚摸了几下手中的酒坛:“你在这干等的工夫,说不定你那宝贝师父已经掉到方家那两个小东西的陷阱里头了哟。” 姜云舒被说中了心中隐忧,不禁咬住嘴唇,扶在窗框上的手也不自觉地扣紧。 可她只短暂地沉默了一会,便无视老妪的诱惑,轻笑道:“我相信我师父,他既然说会平安归来,我便在此等他。” 她瞧见老妪目光一凝,方才那种饶有兴味的神色渐渐褪去,便又说道:“倒是老人家你没事半夜来找我做什么?可别说是担心我师父出事,好心带我去找他。且不论我这点斤两能帮上什么忙,你若真是那般好心肠,为何不自己去将我师父和被方家掳掠之人带出来,却来敲我的窗户?” 老妪的神色便更沉了几分。 姜云舒毫不畏惧,笑眯眯地总结道:“要让我猜,恐怕是老人家您有什么自己想做却没法做的事,这才想到了我,偏偏还不乐意欠我的人情,便东拉西扯的想要骗我出去——我才不上当呢!” 她在姜家如履薄冰,什么疑虑都藏在心里,人前一面、人后一面地过了六年多,自觉隐藏心思的功力即便算不上炉火纯青,也差不了太多。此时虽然心中忧虑不减,可一旦强打起精神应对,便硬是让人看不出什么破绽来。 窗外的老妪见哄骗不成,倒也没生气,只是轻轻哼了声:“小丫头年纪不大,心眼却不少!” 抱怨完了,探手将姜云舒推开一点,一闪身从窗口进了房间。 房中禁制仍然丝毫未被触动。 姜云舒心底暗惊,方才确信这来历不明的老妪果然修为要远远高出叶清桓,更遑论她自己。 可她面上却仍是毫无芥蒂的笑容:“老人家,其实我也不是不想帮忙,不过我这个人虽然看起来不靠谱,可答应别人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你看,我既然答应我师父要老老实实在客栈等他,除非这楼塌了,我就绝不会走出去一步的。要不然,你的事情若是不急的话,不如等明天我师父回来之后,我先问问他许不许?” 她满口三不着两的胡扯,兼之一会端茶一会倒水地好不殷勤,实际上,却连自己说了什么都没往心里去。 老妪也不急,笑吟吟地坐在椅上听着。 过了小半刻,她才摸了摸从不离手的小酒坛子,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唉,人老了,记性便不大好。老太婆刚想起来,在那方家作怪的,可不仅是那两个结丹期的小东西,还有我一个不成器的徒弟,若是没料错的话,她应当已经结成元婴了吧。” 姜云舒滔滔不绝的胡扯戛然而止。 老妪笑眯眯地瞧着她,眸光却暗沉沉的:“我那逆徒当初被逐出师门倒也不是因为别的,好像是……好像是将好几个同门师兄弟当作炉鼎以助修炼,事情败露之后又杀人灭口。小姑娘,我看你那宝贝师父年纪轻轻的,长得还算不错,修为更不错,说不定还挺合我那逆徒的胃口呢!” 作者有话要说: 蹭网解锁第四天 第46章 贼窝 虽然明知对方是故意的,姜云舒还是眼睛都快急红了。 她心里清楚,那老妪虽然意图不明,但显然并没有什么恶念,要不然,单凭那一身深不可测的修为便可强迫她行事,何必好声好气地哄劝半天。 同样的,修为越高的修士,便往往越是高傲,除了真是心肠坏到家、以坑蒙拐骗为乐的,否则通常不屑于在后生晚辈面前编造谎言自降身份。 姜云舒在老妪说出最后那番话的时候,便心思急转,电光石火之间已将种种可能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然后干脆利落地站起来:“前辈想要我去做什么,但请吩咐。” 老妪似乎没料到她毫不犹豫就做出了决定,反倒迟疑了一瞬,眯眼问道:“此去风险不小,你可想好了?” 姜云舒答非所问:“若我师父当真遇险,前辈可否保他无恙?” 老妪一愣,随后大笑起来,枯树皮般的干瘦的老脸好像随时都会挣裂开似的。 她笑得声嘶力竭,到了最后,苍老的声音听起来几乎有些凄厉。她拍拍手边的小坛子,像是喃喃自语地摇头叹道:“容朔啊容朔,今儿个我可算见着和你一样的傻子了……” 话音未落,猝不及防地探手扣住姜云舒的肩膀,笑道:“丫头,跟老太婆过来!” 姜云舒自然没有拒绝的权力,只觉身体一轻,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待回过神来才发现,正被那老妪倒扛在肩上,客栈的灯火已遥遥数十丈远。 她连忙闭紧了嘴,生怕一不小心就把晚上吃的清蒸鱼和白玉豆腐吐到老妪的衣袍上头。 好在疾行的时间并不长,到了城外一处借着月色能看到海水波光的小山坡上,老妪便将她放了下来,瞅见她一脸菜色,还不忘嘲笑几句。 姜云舒耷拉着眼皮揉肚子:“前辈,要不是我身强体健,随便换一个不修体术的人,可能现在肠子都颠折了……” 老妪撇嘴讥笑:“所以说现在这些小东西全都舍本逐末,觉得自个儿好像得证大道了似的,其实一旦离了轻身祛病的丹药,一个个身子骨连半截入土的老家伙都不如,也不知道是修的哪门子道法!” 姜云舒不动声色地洗耳恭听,心里却已转了不知多少个念头。 早在数年前便传下来一种说法,修士掌握术法符咒,力量逆天太过,天道好还,便削弱其体魄以求平衡,所以越是单灵根、资质上佳的修仙苗子,也往往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而身体羸弱。 姜云舒早先也觉这种说法不是没有道理,且不说叶清桓就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连姜家之中,她父亲姜沐和堂兄姜云岫的身体也都有些虚弱,可方才听这神秘的老妪所言,其中有仿佛另有玄机。 她心中忽然冒出来一个猜测——眼前的老妪若是能够知道更古早之前的事情,那她如今的年岁和修为究竟…… 老妪冷眼瞧着她,皮笑肉不笑地嗤了声,指着不远处的一片城垣似的阴影说道:“看到了么,那处便是璧山城方家的贼窝。” 姜云舒收拢心神,顺着她的手指望去,不由皱眉道:“怎么这般大!” 岂知一个大字能够形容,若是不知道的人乍一见了,只怕会以为是尘世皇家的行宫别苑。 老妪拄着拐杖往前走了两步,离开树荫遮挡步入月光之下,深深吸了口气:“丫头,方家的小贼们亏心事做多了,胆子小得很,央求我那逆徒在宅邸四面围墙与出入之处都布下了阵法,若是有人不请自来,便会立刻被察觉。更何况,我那逆徒生性奸狡,一旦通过阵法觉察出来者修为远高于她,只怕不等我找到她的所在,她就逃往别处再度销声匿迹了。” 姜云舒:“所以前辈是想让我去做那颗探路石?” 老妪嘿嘿笑道:“丫头,不是老太婆看不上你,但你那点修为实在太寒碜了点。我本来是打算找你那宝贝师父的,谁知道事情不巧,我一看见你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就知道那小子肯定已经自己跑去方家了,这么一来,也就只能凑合着用你将就将就啦。” 说着,从取出一只小药瓶,倒出粒碧色丹药来,又从袖中抽出拇指长短的一截薄木片:“这是我亲手刻的追迹符,你见到我那逆徒之后,即刻捏碎符咒,我便知其所在。至于丹药,你暂且含在口中,情况危急时把它咬碎了,多少能护你片刻,要是没有意外的话,足够支持到我赶过去了。” 姜云舒知情知趣地没有问如果发生了意外该怎么办。她虽然算是帮了对方一个忙,可老妪也同样是在帮她,双方各取所需,至于最终能不能顺利找到叶清桓和川谷他们,就全凭运气了。 她将丹药压在舌下,敷衍地向老妪一拱手,便御剑冲下山坡,飞蛾扑火般直奔夜色下盘踞的巨大宅院而去。 姜云舒很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这点斤两实在不够瞧,也就不费心盘算从哪里的后门或者狗洞溜进去,索性捡了条最近的路线,将从老妪那里讨来的破除禁制的符咒凌空一拍,横冲直撞地将宅院上空的禁制戳出个大窟窿,惊起无数飞鸟和守夜的仆役。 她躲过几番围追堵截,约摸差不多到了方家内宅附近,眼看着追兵越来越近,来不及找到叶清桓的所在了,便破罐子破摔地索性一矮身,随手抄出一把乱七八糟的符咒往头顶和四下扬开,趁着围堵她的一众修士大惊失色地咒骂时,瞅准了片林子,猥琐地从灵枢剑上跳了下来,落到了一棵枝繁叶茂的树上。 夜色深沉,即便月光清明,却也奈何不了这片阴影丛生的茂密树林。她收敛神识灵力,把自己装作了一根树杈,很是难以被人察觉。追来的修士一时搜索不到她,又投鼠忌器,不敢随随便便在主家放一把林火,便只好也徒步钻进来,和姜云舒玩起躲猫猫的游戏。 谁知姜云舒这半瓶水却在这种敌众我寡的窘迫境地里展现出了非凡的天分,并不与人硬碰硬地正面死磕,反而无师自通地把一连串贱招信手拈来。她仗着连日里存了许多符咒,一会在地上布上个迷阵,一会用个缠藤诀,还不怀好意地往几处拦路的巨石或者深坑边上贴足了障目的符纸。 一时间,林中充满了此起彼伏的惊呼和怒骂,可除了在几棵树上扒拉出了几张破破烂烂的传音符,却愣是没有一个人知道时不时笑嘻嘻地讥讽他们的姜云舒究竟身在何处。 就在这时,一只拳头大小通身雪白的鸟轻飘飘地飞进了林子,落在距它最近的一名修士肩头。 就听这鸟口出人言,在那修士肩上踱了踱步子,趾高气昂地训斥道:“一群废物!我方家白养你们几年,居然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好,说你们是酒囊饭袋都是抬举!还不传我的命令,各自散开严守溪林四周,待我亲去会会那不知死活的贱人!” 几个筑基期的修士虽然被一张鸟嘴骂了个狗血淋头,却连声都不敢吭,彼此对了个眼色,便遵令四散退开,还不忘传讯知会同在搜捕的其他人。 姜云舒虽然没亲见到一只扁毛畜生大放厥词的场景,但也敏锐地发觉四下里骤然寂静下来,便猜出方才那一阵子鸡飞狗跳终于要把哪个大人物引出来了。 她站定脚步,把灵枢剑收回手环中,换了把忘了从哪里顺来的窄刀,不紧不慢地往身边布符咒,为求逼真,连仅剩的一张壁障术符咒也用了上去。 可令人惊讶却又在预想之中的,在她弯腰往前面的树干上贴符纸的时候,身后一道白色身影悄无声息地显现出来,趟过了一连串的禁制,却丁点也不曾触发。 所谓一力降十会便是如此。 姜云舒虽然知道很快会有人来,却没想到这般快,一转过身倒是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连假装都不用了。 那人从外表看起来像是个二十余岁的青年,眉清目秀的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只是此时那张俊秀的面孔微微扭曲着,平添了几分阴鸷。 他阴森森地冷笑一声,周身泛起寒意,霜白色的火焰从指尖腾起。 姜云舒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苍炎冰焰! 对于凡人来说,但凡是火,就没有不烫手的,可在有许多事都不能按常理理解的修真界中,偏偏有一类火是冷的。 这类火大多不是什么好东西,通常都害人不浅,虽说以人力炼化心火而成的苍炎冰焰威力远远不及天地造化而生的冰心火或九幽火,但若是被燎着一下子,也不是好受的。 姜云舒觉得师道传承别的也就罢了,唯独这阴火损耗元神的滋味,她是一点也不想切身体会一番,于是当机立断地把嘴里那枚丹药咬碎咽下,同时脚下一点地,借力向后跃开数丈,全身灵力灌注于手中弯刀,冲那一脸晦气的男人飞掷出去,头也不回地拔腿就跑。 可几乎就在同时,她听见耳边传来一声阴恻恻的冷哼,紧接着肩膀便是一阵剧痛。 她被扔在树干上撞得不轻,胸中气血一阵翻腾,灰头土脸地爬起来才觉得左胳膊动不了了,也不知是脱臼还是断了。 而那白衣飘飘的阴险男人就站在她面前三尺远,猫捉老鼠一般,好整以暇地冷眼瞧着她的狼狈。 姜云舒全身都摔得快散了,又觉方才那颗丹药注入经脉中的暖意在逐渐消散,不敢再节外生枝地挑衅,又不想放弃机会、令幕后主使之人逃脱,便一咬牙,做出哆哆嗦嗦的样子,缩肩弓背地偷觑了一眼那男人,配合地挤出几滴眼泪,满脸慌张惊恐地服软哭道:“前、前辈,别杀我,别杀我……” 见那男人玩腻了似的脸色一沉,她连忙响亮地啜泣一声,讨饶道:“前辈大人有大量,我知道错了,我不是自己想来捣乱的,是我师兄——对,都是他的错!是他说师父来这里,让我来找人的!” 她完好的那只手臂抱着头,哭得脸上沾的灰尘都成了泥水,活脱脱一个被娇宠的小姑娘头一回遇敌,让人吓傻了的模样。 那男人抬到一半的手悬在半空,手心里的霜白火焰忽明忽灭,衬得他表情更加阴郁。 他仿佛在思考。 姜云舒大气也不敢出地盯着他,外表惊惶不减,心里却在盘算若是现在捏碎追迹符的话,那老妪大概多久能赶过来。 那男人五指攥紧,火焰倏然而灭。 他挑起姜云舒的下巴,像是要看出她心底所想一般紧紧盯着她:“你师兄?就是下午被杀的那几个废物本来要带回来的人?” 姜云舒大惊失色:“你、你已经知道啦?” 她说完,好像又觉出不妥似的,连忙补充道:“不关我的事,真的!我只是凑巧见到……不,不是,其实下午的事情是……” 白衣男人没有兴致听她前言不搭后语地辩解,手上又加了一分力,捏得她又敢怒不敢言地小声啜泣起来,这才冷冷问道:“这么说,方才来的那人就是你的师父了?” 姜云舒心头重重一跳,感觉到从腕上的琉璃珠仍然传来稳定而柔和的热度,才强迫自己定下神来,怯生生地哭道:“……应该是,可这真不关我的事,我让他晚上陪我去逛夜市,别来这里的!他平时最听我的了,可今天……今天……都怪我师兄!都是他的错!” 她边假惺惺地哭诉,边时不时挑起眼皮偷觑那男人的反应。 那男人果然放松了一点对她的钳制,退后半步,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面上忽然浮现起了一丝意味不明的黏糊糊的笑容:“难怪你师父那般宠爱你了,果然生得不错。”又问:“既然如此,我带你去见你师父如何?” 姜云舒听到那语调暧昧的“宠爱”两字时,恶心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可紧接着听到后半句,连忙小鸡啄米似的一个劲点头:“谢谢前辈!谢谢前辈!前辈大人不计小人过,我以后……” 白衣男人没听她说完,毫不怜香惜玉地抓住她受伤的肩膀,带着人飞掠而去,用疼痛堵住了她语无伦次的喋喋不休。 不过半炷香的工夫,姜云舒就被带到了一处光线昏沉的宽敞院落门口。 作者有话要说: 蹭网解锁第五天 第47章 复仇 白衣男人露出个阴冷的笑来,将手挪到姜云舒的脖子上,屈指为爪,钳着她往院落里面一步步走进去。 穿过第一道门,便能听见里面有响动隐隐传来,却又像是隔着什么似的听不真切。 转过影壁,姜云舒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以影壁为界,院子内侧一片狼藉,花木倒伏,砖瓦零落,连房屋的影子都见不着了,若非院落四角有法阵维持,只怕连更远处也难逃厄运。 而在那泛着暗红幽光的四处法阵中间有三个人。 说是三个人其实也不很恰当,其中一人早已跟院子里的树木一样横在了地上,死活不知。而另两个人则各踞院子一端,两厢对峙。 姜云舒手指在袖中轻轻动了动,待到看清远处的人,更是眼睛一亮。 那人虽然形容狼狈,身上不知添了多少道血口子,但好歹还是站着的。 白衣男人似乎觉出手下姜云舒的异动,再次收紧手指,迫使她仰起头来,这才冷笑一声,冲里面叫道:“你看看这是谁!” 那法阵形成的禁制虽然会限制人的行动,但隔音效果却十分有限,里面两人突然听到喊话,难免分神望过来一眼。 而只是看了这一眼,叶清桓的脸色就骤然变得苍白起来,仿佛折腾了一晚上所产生的伤痛和疲惫都没有这一瞬间令人难以忍受。 而对面那个妖艳的女人自然不会放过如此的大好时机,手中长鞭如灵蛇般,霎时间便在他右侧肩膀和手腕上钻了两个鲜血淋漓的窟窿。 叶清桓手中长剑再也握不住,“锵啷”一声落到了地上。 他像是被这声音惊醒,千钧一发之际旋身避过再次逼近的鞭影,左手凌空虚握,落在地上的素问剑化为一道暗影,重新回到他手中,向上猛力一格,将鞭梢荡开,同时借力后退几步,直到退入庭院角落才堪堪停下。 对面的女子发出一阵娇笑,手扶长鞭,在众目睽睽之下举到唇边,如同品尝美味般舔了舔沾满鲜血的鞭梢。 姜云舒脖子后面的寒毛都立起来了。 随后,那女人妖艳的脸上露出了个几近于迷离的享受表情,从喉咙里发出一阵满足的□□。她上挑的眼角一勾,仿佛俯视虫豸一般瞥了眼姜云舒,咬了咬饱满的红唇,嗔道:“我还道是什么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原来不过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么!” 她施然朝叶清桓走了几步,又咯咯笑起来:“我本来都气得想要了你的命,可偏偏又实在喜欢你这身硬骨头,忍不住想再给你个机会……” 叶清桓按住肩上的伤口,没出声,也不知在想什么,那女人便当他意动了,继续“循循善诱”道:“不如这样吧,你应了我,乖乖地把这丸丹药服下去,我保证,不仅不会像对那些废物似的仅仅把你当作炉鼎,还会让方哲放那小丫头一条生路,怎么样?” 她说话间眼波流转,媚色横生,虽然明知其不怀好意,可同为女子的姜云舒仍见了都觉得有些心神恍惚。 叶清桓把满手的血往衣襟上蹭了蹭,终于抬起眼,面无表情地嗤道:“抱歉,我对老太婆没兴趣。” 那女人一脸的媚态骤然僵住。 姜云舒全身抖了一下,费了好大劲才没笑出声来。 她手里暗暗捏着护体的符咒,怕胁持她的白衣人察觉不对,连忙继续愁眉苦脸地装怂哭喊道:“师父,你就答应了吧,我不想死……嘤嘤嘤,师父,我胳膊好疼,你别让他们杀我,你就答应了吧……” 叶清桓被她哭得一愣,转过头来,目光复杂地久久凝视着她。 半晌,他忽然轻笑一声:“好。” 素问剑转眼间便从他手中虚化消失,他伸出手来:“药呢?” 那女人见他不似作伪,脸上寒意渐渐褪去,哼道:“早这样不就对了。”将一丸朱红丹药抛过去,看他沉默不语地盯着那药,迟迟没有服下,便笑道:“还犹豫什么,要怪就只能怪你看错了人,你倒是一片真心,却不想这小丫头是个……” 她说到此,声音忽然顿住,目光一凝:“不对!我见到你那灵犀锁中气息纯正,怎会……你们在合伙骗我?!” 灵犀锁正是两人腕上琉璃珠子的名称,姜云舒听到那女人提及这几个字,便知道不好,手腕一扬,将护体灵符施展开来,趁着身后人怔愣的瞬间,猛然仰头向后狠狠磕去。 方哲折腾了半个晚上,早已疲累懈怠,因面对的不过是个软弱浅薄的小修士,并未多加防备,竟被一击得手。老妪果然没有骗姜云舒,如今的修士当真是身娇体柔,她只听得一声变了调的闷哼,便觉锁在喉咙上的手松了开来。 她毫不迟疑地一个错步脱身出来,翻手拔出灵枢剑,回身直刺。 血肉被穿透的触感通过剑刃传递到手上,姜云舒却仿佛毫无所觉似的,她猛地一转手腕把伤口撕扯开,随即抽剑疾退,避过对方徒劳无功的反击。 方哲一介结丹后期的高阶修士,大约做梦也不曾想到自己会死得这般窝囊。 不过电光石火的工夫,方哲的尸身已轰然倒地,和他兄弟作伴去了,而叶清桓早已把那劳什子的丹药扔开,重新换上长剑,封住了那妖艳女人的去路。 他半身染血,表情却很镇定,仿佛不是在以命搏杀,而只是月下散步一般。 而那女人相比之下却显出了难掩的慌乱,连外表美丑也顾不得了,嘶声斥道:“让开!不然我让你尸骨无存!” 她慌乱自然不会是因为在场的两人,姜云舒心里清楚,大概是那老妪终于赶到了。 果然,那女人话音未落,便听得空中传来一声沙哑苍老的笑声:“尸骨无存?就像你当年对容朔所为那般?” 听到“容朔”这个名字,那女人忽然露出了一种见了鬼似的表情,脸色青白,连牙齿都似乎在格格打颤。 她接连吞咽了好几下口水,才干巴巴地解释:“那是意外……我、我没想要杀师兄!是他非要……我没有办法……” 老妪瘦小的身体凭空而立,袍袖飘荡,眼神阴冷,活像顶替黑白无常出来勾魂的鬼差。 她咧了咧没剩几颗牙齿的嘴,含糊不清地笑了起来:“没有办法?怎么会没有办法!你从做下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时开始,就该知道,早晚会不得善终,可你却宁可杀了他,也不肯收手悔改,这又怨得了谁呢?” 面对那女人越来越惊恐的样子,老妪轻轻抚了抚手中的小坛子,笑道:“当初我闭关之前就说过,我可以不再见他,但若有谁敢动他一下,我便与谁不死不休。快过去两千年了,你可还记得这话?” 那女人已抖得说不出话来,明明身为元婴修士,却如同个被床下的阴影吓破了胆的幼童一般。 老妪微微笑着,只不过一弹指,院子四角的法阵就像是被一支无形的笔大肆涂抹过似的,不仅连刻画在地上的符线变成了暗沉沉的蓝色,样子也更加繁复诡秘。 那女人愣了半天,才终于明白过来已无路可逃,脸色越来越灰败,身子却渐渐停止了颤抖。她像是个提线木偶似的,以一种古怪的姿势撑起头来,眼睛里泛起死灰似的颜色,喉咙里发出风箱似的嗬嗬笑声。 她不退反进,指着老妪尖声笑道:“你说我做的事见不得人,呵呵,我呸!你也不瞧瞧你自己算是什么东西!你对自己一手养大的徒弟生了那种龌龊心思的时候,怎么就不觉得见不得人!你引诱得容师兄身败名裂的时候怎么就不觉得见不得人!你不过是个和我半斤八两的贱人,居然还好意思装得冰清玉洁的来指责我!哈!我就算不要脸,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姜云舒听明白了她言下之意,觉得这陈年旧事太过久远,外人实在无法置评,只不过,怎么瞧那老妪枯树皮似的老脸,都无法跟“引诱”或者“冰清玉洁”这样的词联系到一块。 于是,她见没人注意,便悄悄蹭到叶清桓边上,让他借力扶在自己没有受伤的一侧肩上,小声说:“哎,我说,要不然咱们去找找川谷他们,就别再掺和这些事了吧?” 叶清桓面色怪异地看看她:“这半天你就在想这个?” 姜云舒瞄了一眼院子另一头互喷毒水的两人,点点头,正色道:“师父啊,虽然你想要听下去也不是不可以,但我觉得吧,你一个男人,又老大不小了,还是别跟喜欢道人家长里短的小媳妇似的凑这个热闹了吧?” 叶清桓左臂一收,差点把姜云舒勒死在当场,神色间的阴霾却淡了许多,在她的小声怪叫中刻薄道:“小兔崽子你可长点心吧!这院子里的结界只许进不许出,你少废话,老实点在这看着就得了!” 姜云舒“哎呀”一声,这才发现自己为了离叶清桓近一点,脑子一热就进了院子里头,这会想出也出不去了。 好在两人虽然看起来狼狈,实际上伤势并不重,服下丹药、稍微处理一番,便没有大碍了。 而另一头,刚刚结束了互揭老底。 老妪拐杖一沉,大笑道:“我与容朔之事,不曾伤害世上一人,是非对错还轮不到你来评判!他若后悔了,我到地下去跟他赔不是!只是你这些年沾了满手血腥,我便是要奔赴黄泉也得先带上你,给容朔报了杀身之仇,也免得你再祸害世人!” 言罢,也不待对方再开口,清喝一声,从拐杖中抽出一柄雪亮轻薄的长剑来,右手执剑,左手捏起咒诀,食指与中指并拢,自剑脊拂过。 剑身随之镀上一层炽白光芒,连她挂到腰间的酒坛都映得几近透明。 对面的女人亦做出鱼死网破之态,方才如跗骨之蛆般的长鞭气势一变,顿添强横戾气。 老妪却丝毫不将无处不在的鞭影看在眼里,将长剑往空中一掷,十指结印。她虽用剑,却并非剑修,倒像是以独门术法见长。随着指尖翻飞,一股碎雪般的白色雾气自她体内缓缓渗出,周围四季如春的场景霎时间变成一片冰天雪地。 叶清桓眉头一皱,将姜云舒护在了身后。 雾气凝成雪片落下,遮挡住夜色与月光,唯独高悬头顶的长剑洒落刺目白光,一时间,结界内外就如同分属两个世界。 这雾气不仅看起来像雪,连冰冷之感也毫不逊色。 那女人身形四下突闪,手中的长鞭也依旧在舞动,每一鞭都将雪片抽得粉碎,却偏偏片刻也近不得老妪的身畔,若是不曾见到她脸上满溢的不甘与怨毒,几乎要让人错以为她是刻意在表演杂耍给人看。 她的动作越来越缓慢,连姜云舒都能清楚地在雪中辨认出她的所在。 老妪沉沉笑了一声,将长剑召回,倒提于手中,一步步朝那女人走过去。 那女人跪坐在地上,身上已积了一层雪。她姿势僵硬,若不是眼中还有闪烁的怨恨和恐惧,分明和下午那些被老妪用符咒驱赶的行尸没有两样。 姜云舒不知道这究竟是哪门子的道法,也不见什么凌厉的招数,偏偏诡谲邪门得很,竟能在无声无息之间制住如此强大的对手。 老妪这时咧了咧嘴,阴沉笑道:“我不会给你任何幻觉,你犯下的罪行,须得清醒着偿还才好。” 她肩背佝偻,好似比方才更加苍老,手里的剑却稳稳地提起来,手起刃落,斩断了那女人一条胳膊。 那女人嘶声痛呼,绵长的惨叫声直刺入所有人的脑中。 可她的身子依旧一动也不动,像是化成了一座石像,却因为少了一条手臂而显得姿势十分怪异。 老妪喜怒不辨地瞧着她的惨状,又将她的一条腿斩去。 这样一来,便是石像也立不住了。果然,那女人“扑通”一声直挺挺地栽倒在地上,口中的惨叫已经连不成声。 老妪不为所动地第三次举起了剑。 姜云舒脚下一动。 可她刚刚迈开步子,便被叶清桓不由分说地拉了回去。他神情严肃,眼中闪烁着莫名的情绪,用还能动的左手按住姜云舒的后脑,让她的额头抵在自己胸口,不许她转头去看背后那场正在进行的虐杀。 又一声惨叫传来。 姜云舒默默闭上双眼,环住叶清桓的腰。 老妪终于将那女人四肢全都卸下来的时候,血泊中的人仍一息尚存。她便俯下身瞧着那女人扭曲的脸庞,哑声笑道:“这是当年你对容朔做过的事,我见到他尸身的那一刻就发誓,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也亲身体会一下这种滋味。” 她说完,再次抬剑,这一回却是刺入了那女人的心口。 修士一旦结成元婴之后,只要并非元神崩散,哪怕身死,转世后也必定会保有前生的灵根和资质,天生便比旁人修行更快,若机缘巧合,更是连前世的记忆都能寻回来。所以传说古早时候的高阶修士之间,若有不共戴天之仇,常常并不止于杀死对方肉身,而是连元神一并赶尽杀绝。 可老妪显然没有这般念头。 她默默注视地上七零八落的尸身一会,长长舒了口气,喃喃道:“看在我当初也宠了你许多年的份上,你让我伤心的仇便算了罢……” 她拭去剑上血迹,颤巍巍地将剑重新收回沉木拐杖里头,又从腰间解下那只小酒坛,轻轻拍了拍,轻声笑道:“阿朔,这么些年过去,我可算有脸见你啦!” 作者有话要说: 蹭网解锁第六天 第48章 故人 老妪手刃昔为爱徒、今成仇雠的妖艳女子之后,像是一下子又老了许多,连之前唯一显得清亮锐利的眼睛也变得浑浊起来。 她解了院落中的禁制,举步晃晃悠悠地往外走。 走到一半,却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叹息道:“小子,你给我记住了,天下人那些道貌岸然的说辞都是放屁!你顾忌这个顾忌那个,等到追悔莫及的时候……” “哈!”她忽地冷笑一声,“到时候你再看看有几个人能与你感同身受!” 老妪脚步顿住,面上渐渐显出一丝仿佛自嘲的郁愤,叹道:“一千八百七十三年零两个月又十一天,我每一天都在后悔自己当初听信了别人那些名声德行的鬼话,傻乎乎地放了手,借着闭关去逃避他……到了最后,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就算如今能亲手报了仇,可报了仇又能怎么样呢,走了的人再也回不来啦……” 姜云舒便记起方才那妖艳的女人口中的“师兄”和“师父”两个词,又不由想到孤零零地死在了地底下的那具红衣枯骨,直到最后也不知道他和怀渊长老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就忍不住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来,连日来遇到的不知为何都是这种“不可说”的师徒牵绊,偏偏还都没有个好结果,再一联想到自身,便总觉得像是个不祥的谶言似的。 她忍不住有点头顶发麻。 便听老妪沉沉叹道:“罢了罢了,现在世道也与当初不一样啦,就当老太婆胡说八道吧……” 姜云舒心里愈发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似的难受。 叶清桓搭在她肩头的手也微微紧了紧,但他沉默片刻,却提起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可是姓薛?”他顿了顿,补充道:“极北之地,东海之滨,雾灵山薛氏?” 老妪愣住。 她苍老得几乎看不出原本容貌的脸孔上沉郁褪去,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诧神情,几步走过来:“小子!你是从哪里听说雾灵山薛家的?!” 叶清桓嘴角往上弯了弯,像是试图露出点笑意似的,却并不成功,反而让他的表情在古怪之中带上了点若有若无的悲意,他的声音压得极轻,好像怕惊扰了什么,说道:“阿瑶,两千余年不见,你可还记得昔日的叶十七。” 老妪细长的眼睛霎时间瞪圆了,盯着他的脸,皱眉端详良久,却依旧无法在其上辨认出丝毫的旧时痕迹,忍不住颤声道:“你、你……姜家……十七公子?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还活着?!你可知当年……” 叶清桓轻声截断道:“知道,阿浣勾结魔修屠尽了姜氏满门,我上辈子也算是死在她手里的。” 老妪张了张嘴,却没有再出声。 漫长的时光匆匆而过,往昔故人再度重逢,却早已人世皆非,就连昔日韶光正好的皮囊都湮没在尘世之中,找不到一丝熟悉的印记了,即便有千言万语可说,但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薛瑶沉默半晌,才道:“十七,你若不嫌弃,让我给你诊一诊病吧,我看你气色实在……” 她能够轻而易举地击溃至少也是元婴中阶的对手,可见境界之高犹胜于当世各大门派之首。叶清桓注视了她一会,面上浮起细微的一点苦笑来,但却并没有一口回绝,拄着剑,将左手伸到薛瑶面前。 姜云舒扶在他胳膊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了。 良久,薛瑶才放开他的手腕,也明白了他方才那抹苦笑是怎么回事,眼光在姜云舒脸上一扫,见叶清桓微微摇了摇头,便生生按下了话头,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瓶子,强笑道:“这是我早些年偶然得到的铜精露,虽然……咳,你若有心好生调养,大约也免不了要用到这东西。” 想了想,又说:“炽炼尘好找,就算明珠岛的店铺买不到,叶家也总有存货,而雷斫木……雷斫木的话,虽稀有了些,但三四年前,我在宁苍城见到过一块,被个姓左的小子买去了,说是要送做家中长辈结丹贺礼的,你直接去讨要就好了,量他们也不敢拒绝,至于别的,我怕是帮不上了……” 薛瑶说到这,黯然一叹:“若是早些日子,我倒可以替你去跑个腿,可惜如今……”她爱怜地摸了摸不离身的小坛子,叹道:“为了报仇,我们俩这么些年实在太累了,眼看着要尘归尘土归土、下辈子见面也不相识了,我也不想再吃那些延寿的药,就只盼着能在咽气之前带着阿朔回家,一块过上一年半载的清净日子……” 半天没听见叶清桓说话,她摇头笑笑,自嘲道:“果真是老了,连我也优柔伤感起来了,十七公子莫怪。” 叶清桓像是要躲避什么似的敛下了眼帘,轻声道:“无妨,来日也请代我祭一祭容朔。” 薛瑶苍老的眉眼舒展开来,颔首笑道:“自然,阿朔幼时最喜欢你,如今能再见你一面,应当也觉欣慰。” 她说完,神色重新敛起,拱手施了一礼,佝偻的身子几乎要弯到地上:“十七公子,薛瑶今日手刃仇敌,又有幸得见故人,毕生心愿已了,从此后会无期,你……且自珍重!” 叶清桓抿了抿嘴唇,并未回答,只一振袍袖,罕见地肃容还礼。 薛瑶洒然而笑,抱着骨灰坛的身影渐渐隐没于夜色之中。 叶清桓目送她远去,许久,才目不斜视地淡淡吩咐道:“方家已没有什么能成气候的人了,你去救人,我在这歇一会。” 他虽然看起来与平日里没有太大差别,姜云舒却分明能觉出在他眉目间萦绕的寂寥之意,便不多话,轻轻一握他略显冰冷的手,说道:“好,师父等我。” 方家占地广大,想要从中找到被关押的人并不容易。好在此时果然树倒猢狲散,即便还剩下几个没来得及跑掉的仆役或曾为虎作伥的散修,也都恨不得夹起尾巴做人,姜云舒顺手捞了几个人挨个问过去,费了好一会工夫,才终于找到了重重障目符阵之中隐藏着的牢房。 刚一进去,就闻到一股异香,熏得人脑仁发木,却又说不出的好闻,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感觉微妙地糅合在一起,令姜云舒霎时间有些恍惚。 而这种恍惚感刚起,她后脑上就猛地被人砸了一下,不由一个趔趄,差点面朝下栽到地上。 她捂着头往前踉跄几步,好不容易站稳了,回头便瞧见叶清桓居然也跟上来了,鄙弃道:“就知道你是个蠢货!”他扔掉手中剩下的石子,边说话,边捏了几道风刃向院墙上燃烧的火把打过去。 火光一灭,院子里那股异香顿时消散大半,充斥头脑的麻胀感也消退了下去。 姜云舒便知道自己还是大意了,她自觉理亏,只好默默无语地揉了揉脑袋,再一看叶清桓那副阴沉得能吓哭小儿的尊容,也没敢抱怨他拿石子砸人,老老实实地上前破开了一溜房门。 这院子似乎是方家最机密的所在,无论是见不得人的密函、宝物还是大活人,全都杂乱无章地锁在里头。她先后发掘出了两三个秘库和一间小书房,才终于在最后一间屋子里找到了条暗道,回头一看叶清桓已饶有兴致地进了书房,便只好自己走下暗道去。 暗道并不长,高而阔,与寻常的廊道没有多少区别,底下连着个巨大而空旷的石牢,其中左右各列着一排牢笼,总共三四十个,鸟笼子似的悬在半空,上面皆罩着绘满了符的黑布,只在入口处的墙上有机关可以升降。 姜云舒捣鼓了半天,把所有的笼子都降了下来,这才一个个掀开黑布查看。 先头的几个笼子里空荡荡的,得费上不少力气才能在底下的乱草里发现几根凌乱的骨头,也不知道这些倒霉鬼已经死了多少年了。越往后,尸体便越“新鲜”些,奇异的是,无论是烂到一半的,还是刚死没几天的,尸身上都散发出一股与方才院子里如出一辙的异香。 姜云舒下意识地闭住气息,又接连扯开后面的黑布。 这才总算见到了活人。 只是这些人虽活着,但全都赤身裸/体,神智涣散,烂泥似的瘫在笼子里,偶尔有几只惨白的手臂从铁笼缝隙垂下来,晃荡得如同索魂的白幡。 姜云舒心头一惊,连忙往后找去。 她一直搜索到最后几只笼子才见到川谷几人,他们运气还算不错,和其他刚被抓进来不久的人被关在末尾,衣衫完好,身上也未见伤痕,看起来只是被迷晕了而已。 她这才总算把心放回肚子里,赶紧给这三十来个幸存者挨个喂上清心丹,还十分善解人意地从隔壁的屋子里翻出来些衣裳,扔到那些大敞四开的笼子口,心里隔岸观火地庆幸,好在遇上了薛瑶,不然万一她那别扭师父也时运不济地被剥成这么个白斩鸡的造型,只怕不用等人来救,就得羞愤得把自己一头撞死。 她一想到这个场景,嘴角便禁不住抽了下,可她神色间的诡异刚露出个端倪,头顶上就又挨了一巴掌,叶清桓不知何时也进了石牢,慢条斯理地笼起袖子,横了一记眼刀过来:“小兔崽子!我早晚得让你气死!” 姜云舒十分冤枉,奇道:“我干什么了?” 叶清桓便不屑地冷笑:“我又不瞎,你那点心思都写在脑门上了——你们就是这小祸害的旧识了?” 他后半句话是对着刚走过来的几个人说的,白蔻还迷迷瞪瞪的没全清醒过来,闻言脸上一红,下意识地整理了下并无异样的衣襟领口,拽着辛夷躲到了川谷身后。 川谷修为更高,缓过来得也更快,此时瞧见四周情况,又见到姜云舒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装死,顿觉赧然,只得苦笑着谢过。 因为中间波折横生,一行人总算回到客栈之后,叶清桓已很是疲惫,尚未痊愈的旧疾连着夜里刚添的新伤一起闹腾起来,他难受得厉害了,便不爱搭理人,径自回了房间歇息。 姜云舒虽与故人久别重逢,可最初的兴奋劲过去之后,就又忍不住想起薛瑶的事情来。她惦记着叶清桓当时若有似无的那点郁色,便愈发心不在焉,终究还是找了个理由跑到了隔壁去。 叶清桓没料到她会凑过来,躺在床上攒了好一会力气,才慢慢地披衣起来,顺手挑亮了灯火。他掌着灯刚走到门口,就看见姜云舒被霜打了似的蔫头蔫脑的模样,还欲言又止地在走廊里来回转圈。 便伸手把她拎进屋,哭笑不得地骂道:“快把你那一脸奔丧似的样子给我收了!老子还没死呢,你愁眉苦脸的给谁看!” 姜云舒瘪瘪嘴,拽住叶清桓的袖角,像个在父兄面前撒娇的小姑娘似的,小声哼唧道:“我心里难受……师父,你答应我,要一直好好的……” 叶清桓一怔,完全不明白她纠结难受个什么劲,怀疑这人大概是哪根筋搭错了,正在百思不得其解,就听她又说道:“若是有一天我真的先走一步,你不要像薛前辈那样……” 她觉得薛瑶虽然脑子灵光得很,可心里却已经疯了。 随身带着爱人的骨灰寸步不离,全然不管对方是不是早已入了轮回,一门心思地守在过去的回忆里头不肯迈出来一步,这难道不是疯了么! 可惜叶清桓白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来得及学会什么叫做患得患失,无论是怎样的伤春悲秋,听在他耳朵里,真正能参透的都只不过是最浅显的薄薄一层。 在他看来,薛瑶那点破事除了倒霉以外,差不多都是她自己心志不坚作出来的,怎么也和他扯不上关系,便揉了揉姜云舒的发顶,随口敷衍道:“蠢丫头,你师父还不至于那么不顶用,但凡我还有一口气,还轮不到你想什么先走后走的事。” 姜云舒咬着嘴唇勉强笑了笑,把剩下的话给咽了回去。 她听了这貌似可靠、却并非她所期待的回答,便也明白过来,他大约真的是像他自己所言的那样,只把她当做徒弟看——若真是对一个人情根深种,哪怕是再坚定通透的人也难免有种种期盼幻想,生怕什么时候就与那无处不在的命运作弄不期而遇了,又怎会全然无忧无怖…… 譬如她自己,平日里明明也挺看得开,唯独在这件事上,却总是逃不开那些在暗处滋生蔓延的惶然。又譬如,从入道之初她就知道自己天资有限,寿数自然也不会太长,若不出意外,必定是要走在对方前面的,可叶清桓却显然还没有想到这一层。 姜云舒便有些心酸起来,然而她又生平第一回地觉得,自己放在心里的人并不喜欢她也未尝不是件好事,至少到她死的那一天,他不会像怀渊长老那般心灰意冷,更不会同薛瑶一样疯掉。 想到这,她胸中满胀的郁气也略微松散开了一点,就听叶清桓问道:“对了,你方才吓到没有?薛瑶下手狠了些,你自己也是头一回杀人。” 姜云舒回过神来,将叶清桓的衣袖放开,往后退了半步,摇头道:“确实有些吃惊,但谈不上害怕。” 当初在地底秘境层叠的白骨之上,她曾于幻境中见了太多血腥的厮杀,倒不至于被今夜的场面吓住。 叶清桓狐疑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刚要说话,忽然一阵胸闷,用力按住胸口,偏过头咳嗽了几声,这才此地无银似的解释道:“薛瑶并不是嗜杀之人,你不必担心,我们两家人当初常有来往,彼此品行还是信得过的。” 姜云舒觉出两人想的根本不是一件事,再往下说也纯粹是鸡同鸭讲,便无奈地闭了嘴,就听叶清桓又低低说道:“她比我年长不少,我还在炼气时她就已是结丹修士,我记得她生得倾城之貌,不知有多少爱慕者,可身边时常跟着的却只有个比我还小一点的男孩。那小孩长得秀气,人也文文静静的,十分有礼貌懂规矩,扎上俩辫子就能让人当成个丫头,我那时特别看不上他那股软和劲,可他却总粘着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到最后,我甚至连他的姓名都没认真问过,只记得周围的人似乎都唤他阿朔。” 姜云舒不由诧异,忽然想起薛瑶说的那句“阿朔幼时最喜欢你”,才发现过往残留下来的并不仅仅只有阴谋和险恶,也曾有过更多或平淡或温存、却已再无人可以倾诉的回忆。 昔日冰雪之姿的美人已成了鸡皮鹤发的老妪,连那文静秀气的小小少年,如今也血肉化尽,不过只剩下了一坛冰冷的灰烬供人凭吊。 她怔怔地望着叶清桓,蓦地悲从中来——这个人就站在她面前,喜笑怒骂都无比真切,时常让她觉得与任何其他人并没有分毫区别,可毕竟还是不同的,千百年的悲欢离合被积聚压缩,包裹在他身边,如影随形,一寸一寸全是她无法触碰到过往,硬生生将两人之间的咫尺之地隔出了天堑似的鸿沟。 ——连她曾经想要与他并肩同行的念头都被衬托得可笑起来。 叶清桓便瞧见姜云舒的神色渐渐沉寂下去,犹未完全长成的眉眼之间不知为竟生出了几分感同身受的悲意,他心里就不免有点后悔,觉得不该提起这些早该烂成渣子的旧事。 那些记忆早已褪色,若无意外,本该永远尘封下去,直到连他自己都不记得还在两千余年前的古早时光中真切地活过,真切地认识过许许多多性情各异的人,而他自己绵延两世、光怪陆离的半生也只不过是一场因为疯狂而臆想出来的梦境。 又何苦因为那点毫无来由的不甘而再把旁人拖进泥潭里…… 他就突兀地住了口,意兴阑珊地冲姜云舒摆摆手:“回去睡觉吧,我累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回家了,累…… 第49章 失踪 姜云舒开着窗,对着起伏的夜风坐到天亮。 直到客栈下面的那条街又渐渐充满了喧嚣的人声,神态各异的男女老少们雨后春笋似的从每一扇门后面纷纷冒出来,就好像昨日的当街抢人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般,姜云舒才缓了过来,她拄着脸靠在窗边,安静地听楼下早点摊子的老板娘一叠声地招呼客人,百忙之中竟还有一搭没一搭地给抱着她腰的小娃娃讲故事。 四五岁的小娃娃正是淘气的时候,隔了一会见母亲没顾得上他,便恼了,将怀里抱着的一个玩具雕像扔了出去。 老板娘错眼瞧见,立刻“唉哟”一声,轻轻拍了儿子一巴掌,嗔道:“不许混闹!小心女娲娘娘怪罪下来!” 姜云舒这才注意到,被扔在地上的木头雕像刻得是个女人形象,长长的蛇尾从长衣底下迤逦而出,盘了好几圈,虽然做工粗糙,但却别有一番粗犷质朴的意味。 小男孩显然不明白“女娲娘娘”是个什么东西,听他娘的话把木雕捡回来,在衣服上蹭了蹭灰,便仰头嫩声嫩气地问:“娘,女娲娘娘是谁的娘啊?” 姜云舒差点没笑出声来,连忙捂住嘴。 老板娘也哭笑不得,急急忙忙地给新来的食客上了两笼包子一碗粥,这才转头教训道:“别胡说,女娲娘娘是天上的神,咱们这些人都是她造出来的,可不能对她不敬,记住了吗?” 小男孩眨巴眨巴眼睛,更迷惑了。 老板娘就只好从头娓娓道来。 创世造人的传说流传了不知几千万年,到了如今少说也有百八十个版本,随着早点铺子里传来的断断续续的讲述,姜云舒也又听到了个新说法。 年轻的老板娘指着个空着的凳子让儿子坐好,才说道:“从前啊,这世上就跟个鸡蛋似的,什么东西都是聚在一起的一片混沌,天和地不分开,也没有白天和晚上,直到有一位大神盘古醒了过来,他觉得这样不好,便站起来手擎天、脚踏地,硬是把天地给撑开了……” 讲完了盘古身化万物,因实在太忙,便停了下来,旁边有个喝粥的老头子捻一把稀稀拉拉的胡子,敲敲桌子,兴致盎然地接着讲起故事的下半段:“盘古大神陨落以后,又过了许多许多年,天地间终于又生出一位新的神来,她长得人身蛇尾,名字叫做女娲。她是一位温柔仁慈的女神,见到这世上鸟语花香,心里十分喜欢,可逗留的时间长了,却越来越觉得孤单——鸟兽虽多,但都听不懂她的话,她便想着要造一种比这些飞禽走兽更聪明灵慧的生灵出来陪伴自己。” 小男孩听得入了神,不自觉地把手里的雕像又攥得紧了些。 老人便继续说道:“在那个时候啊,女娲娘娘也不知道这种最聪明的生灵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就只好一次又一次地尝试。她每天都试一种不同的样子,可无论怎么变换,造出来的却都是愚蠢或者狡诈的怪物,女娲娘娘十分伤心,但又不忍心把那些怪物杀掉,只好把他们远远地赶走……日子就这么过了整整十天,而就在这第十天夜里,你猜怎么着?” 小男孩不由睁大了眼睛:“怎么了?” 老人微微一笑,神神秘秘地说道:“那天夜里睡觉的时候,女娲娘娘梦见了盘古大神!”他弯下腰,满是褶子的老脸凑近了小男孩:“盘古大神就和她说,你这样不行啊,这天地是我所开,自然也只有和我一样的生灵才能集取世上的精粹。等女娲醒了,想起盘古大神的话,就灵机一动,按着他的形貌再一次造出来了第十一种生灵,果然聪明又能干,彼此友爱,和睦地生活在一起!女娲娘娘为了表示感激,就按照混沌初开时盘古顶天立地的姿态,把这种生灵命名为‘人’!” 他又一捻须,眯眼遥望向初熹的天际,悠悠道:“在那以后过了许久,也发生了许多事情,出现了许多变故,连女娲娘娘都回到了天上,再也没有回来过,但咱们人哪,却一直在这天地之间一代代生衍到了如今……” 最后这一句里面蕴含的复杂感情,已不是四五岁的小娃娃能够体会的了,他不知其中深意,仍兴致勃勃地缠着老人,不停询问女娲的去向,还有那无人见过的天上神宫又是什么样子的。 而姜云舒却隐约听明白了老人平淡话语中隐藏的意味,不由一叹。 就在这时,房门被人叩响了。 白蔻鬼鬼祟祟地探头进来,说道:“六娘六娘!那位含光真人好像有事,你也一起过去吧?” 姜云舒见她欲言又止,奇道:“我师父叫你来找我?” 她怎么不知道叶清桓什么时候这般尊贵了,几步的路还要差遣别人来传话。 白蔻便摇摇头,吞吞吐吐地说道:“不是——哎,也不能说不是,含光真人叫我们几个到他房里去,我想着……” 她还没说完究竟想的是什么,就见姜云舒站起身来,笑道:“别急,我和你一起去。” 两人进去的时候,其他诸人都已到齐。 叶清桓拢袖站在一旁,神色很是不虞,活像是谁欠了他一大笔钱。川谷等人则围着桌边,好似桌上有什么奇珍异宝似的,听见开门声,连头都没回。 姜云舒就纳闷起来:“这是怎么啦?” 叶清桓皱皱眉头,似乎很不乐意把她卷进来似的,犹豫了一下才指指桌上,说道:“我从方家书房里搜出来的,今早细看时发现不对劲。” “不对劲?”姜云舒没听明白他的意思,也凑过去和其他人一起看起来。 桌上放着个描金的精致小匣子,里头是一叠信函,还拿香料仔仔细细地熏过。姜云舒深觉这事十分多此一举,便顺口诧异嘀咕道:“这是祖宗传下来的不成?可真是吃饱了撑的,怎么不找个神龛供起来……” 屋里几人的表情顿时就古怪起来。 叶清桓冷笑道:“不是祖宗传下来的,恐怕是‘祖宗’寄来的!” 辛夷随即往旁边让了一步,姜云舒这才看清了桌上已有一张被展开的信笺,她一目十行地扫过去,登时一惊,脱口道:“他们和姜家勾结?!” 信不长,但却明明白白地描述着川谷等人的样貌、年纪、修为以及惯用法器等详细信息,要求收信人若是什么时候见到了这几人,就立即动手铲除。 修者对自身之事往往不会外传,以防造人暗算,除了姜家之人,姜云舒实在想不出还有谁会对这些不为外人所知的事情掌握得如此透彻了。 她能想到的事情,川谷自然不会想不到,便抢在她开口之前将那张纸折好收回信封之中,先是再次谢过叶清桓,随后淡淡说道:“我们会多加防备,这次不行,他们往后就更难得手了,六娘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掺和进来。” 姜云舒闻言立刻急道:“什么叫‘不要掺和’!这信既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看语气分明像是广发于人的——若姜家真的把这种口信传往不止一处,就凭你们几个无依无靠的,逃得过一次,难道还能逃得了一辈子!” 她抓住川谷,皱眉道:“不行,你们得先找个地方避一避,等把这事情查清楚了……” 叶清桓忽然毫无预兆地截口道:“别废话了,你看他们谁能听你的。” “可是,”姜云舒仍不甘心,“师父,他们现在……” 这回没等叶清桓说话,反倒是一直安安静静的辛夷轻声笑道:“六娘别担心,方才含光真人也曾提议让我们去清玄宫暂避,此番好意我们领情,但却并没必要如此麻烦。”她握住姜云舒的手,在她反驳之前继续说道:“天底下从来就没有舒舒服服得证大道的好事,若今日为了莫须有的危险退缩了,明日岂不是更要窝在安全之处足不出户了么?况且,我们虽然境界修为不高,但也不是毫无自保之力——” 她蓦地勾起一丝讥讽的冷笑,瞥向那封信:“谁说我们这几年会的、用的就还是原本那些三脚猫的手段!” 她的语气依旧轻柔,但却仿佛隐藏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森冷,把姜云舒吓了一跳,盯着她瞅了半天,终于像是被说服了似的意识到,这分离的几年之中,不仅仅是她自己,曾再熟悉不过的这几人也都产生了不小的变化。 姜云舒觉得有点别扭,就好像是小孩子欢天喜地地把许久前珍藏的漂亮裙子翻出来,正打算穿上炫耀,却恍然发现自己已经长高了、再也塞不进那件衣裳里了似的,她沉默良久,最终叹了口气,尽量淡定地说道:“既然如此,那你们自己多加小心。” 略一停顿,还是忍不住问:“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几人对望一眼,川谷笑道:“明珠岛附近海底秘境每二十年现世一次,开启一年多,去年辛夷和白蔻筑基成功,我和石斛就打算陪她们过去稍作历练,可惜只有各大门派的弟子才能赶在年初头几批进入,我们才不得不在南海附近盘桓数月等待机会。” 白蔻憋了半天,总算找到了个说话的机会,连忙补充道:“是啊,所以说这回我们被方家人盯上,也只是因为在这一带逗留的时间太长了,平时没事的,六娘你别担心!” 姜云舒便无话可说了,想了想,试探着看向叶清桓:“师父啊,你之前也该去过那个秘境吧?” 她笑得十分谄媚,叶清桓不用细想就知道她图的是什么,顿觉糟心,揉了揉额角,不耐烦地说道:“那秘境乃是人力开辟,内中寒冷,但天清气朗,无昼夜之分,于四方边界和中心各树五行光柱,不难辨认方向。里面妖兽、灵植都不多,只有寥寥几种可供入药或炼器,很没意思,你们要是有心,不妨去东南赤色与金色光柱之间,那里有一处状若融化的山壁,我多年前偶然发现山壁夹缝之下有一寒潭,内有玄机,只是我刚好身体不适,就未曾进去探查。” 海底秘境每次现世都会被各门派连同散修们一同横扫几个来回,连里面的妖兽一窝生几只崽子都快要被人背下来了,正因如此,虽然号称适合低阶修士历练实战,可实际上很是无聊。 但若是其中尚有前人未曾涉足之地,则此行的意义就完全不一样了。 在场众人都明白这一信息的价值,不禁皆显出惊喜之色。 叶清桓抄着手打量了一圈,目光不由自主地在石斛那张过于艳丽精致的脸上多打了个转,心里莫名地又不痛快起来,就又板着脸泼了盆冷水:“我说的都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如今那里面说不准早就挤满了人——这还是好的,要是运气再差些,小心好事没捞着,反倒把命搭进去。” 姜云舒赶紧去捂他的乌鸦嘴。 叶清桓瞪她一眼,恶狠狠地把她的爪子打开,凉凉地说道:“行了,现在没别的事了,可以说说姜家那老东西为什么一定要置你们于死地了吧?” 此言一出,屋子里陡然一静,方才还很和缓的气氛霎时僵硬起来。 几人面面相觑,迟疑了许久,最后还是川谷首先开口道:“罢了,此事六娘本来也该心里有数才好。” 姜云舒听这话不对劲,刚倒的茶还没来得及喝就将杯子放下了,正色道:“究竟什么事?” 川谷说道:“此事最初发生在一年半以前,我们正打算离开姜家,有一天三娘回家,不知为何与家主大吵一架,我们恰好见她双目赤红,夺门而出。接下来,便有传言,说她心性不正,当日是为了索求一部古籍心法不得,这才忤逆祖父。” 姜云舒干脆地评价道:“放屁!” 川谷被她粗俗的言辞噎了下,无奈地瞅她一眼:“之后安稳了快到一年,大家都快要忘掉这事了,可就在去年末,辛夷她们刚刚筑基之时,商家突然出事了,满门上下数百人,从家主到仆婢,无一活口。当夜火光漫天,旬阳城里不仅世交的姜家、金家,还有不少散修都去帮忙灭火,辛夷觉得此事蹊跷,就混于人群中进去瞧了一回……” 他说到这,姜云舒忍不住扭头去看辛夷。 辛夷也不推脱,淡淡将当夜见闻叙述出来:“那时无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见城东火光大盛。我知那是商家所在方向,便隐藏容貌,混在一众帮忙的散修里进去探看。入内后才发现,当时商家大半已被焚毁,所余不过后宅几处水榭和建在湖心的藏书楼。” 她露出了个冷淡的微笑,面上的平和温婉褪去,竟显出几分暗藏的锋锐来:“商家人口有数,上下总共二百六十一人,当夜找到了二百五十九具尸体,都被堆在藏书楼前,快垒成一座小山,唯独不见商子淇与三娘姜云容,而藏书楼也被洗劫一空,连张纸片也没剩下。有人说,是这夫妇二人修炼走火入魔,为求家传的隐秘的功法,不惜杀亲弑友,还有人说,商子淇再狠毒也不至于自灭满门,应当是姜三娘从姜家讨要功法不成,便把主意打到了商家,商子淇虽不见尸,只怕其实早已被她下手杀掉了。” 姜云舒听得毛骨悚然,心里堵得十分难受,喃喃道:“怎么会这样……二百多人就这么……” 她说到此,突然觉得这事听起来有点耳熟——藏书楼外的尸体,深夜里的灭门……她便不由吸了一口冷气,转头望向叶清桓。 见对方依旧沉着一张脸,无论是动作还是神态都没有什么变化,她才勉强把心绪压平,问道:“这是半年前的事情了,后来你们可曾听说了我三姐他们的消息?” 辛夷微微叹了口气,摇头道:“不曾,那两人自那场大火之后便销声匿迹,也不知道是逃走了,或是落到了谁的手里,再后来,我们离开旬阳,便更无处得知那些消息了。” 第50章 谶言 白栾州正南的海上碎玉般散落着一带大大小小的岛屿,附近盛产各色珍珠珊瑚,因其品质极佳,无论是寻常百姓置办首饰,又或是修士炼丹铸器所需,都喜欢前往这片群岛上采买一些。 明珠岛虽然号称是南海各岛中的主岛,实际上面积却很有限,附近海水也十分清浅,不适宜大型客船停泊,因此,往来行旅常常得从距离海底秘境最近的白沙岛海港转渡而来。但只因传承了不知多少年的筑器名门叶家住在这岛上,即便前来此地有种种不便,依然挡不住趋之若鹜的来访者。 数日前,与川谷等人在海上道别之后,姜云舒便跟着叶清桓来了此处。 时间一晃即过,不知不觉间两人已在岛上客栈停留了快十日,夏末最后一点炽烈的热度褪去,已到了早晚微凉的初秋天气。叶清桓每日早睡晚起,无所事事,难得的活动就只是去几家商铺挑选些不知用途的材料,随后便又窝回房里继续鼓捣他那座不足两尺高的小丹炉。 姜云舒最初见他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连同薛瑶所赠之物一同扔进丹炉时,还忍不住紧张了一阵子,可后来就发觉他每天都在顶着一副没睡醒似的表情重复同样的事情,十分枯燥无聊,便也收起了心里那点十分多余的担忧,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了。 直到最近的一个月圆之夜里,叶清桓总算收了工,将刚炼成的丹丸收进个绢囊里,伸了个懒腰,将百无聊赖地啃指甲的姜云舒拎起来,说道:“走吧,带你去见个老东西。” 姜云舒立时精神起来,问道:“可是要去真正的叶家了?” 世间传言不假,此地果然住着举世闻名的叶家传人,有岛上几家大商铺偶尔收到的极品法器为证,只可惜到了如今,只能见到几样零星的东西,却始终没人知道哪一户才是正主,姜云舒这些日子把整座岛转了几圈,见到了少说也有二十户挂着“叶宅”匾额的府邸,大小不一,新旧各异,十有八/九在干着铸剑炼器的买卖,更不用提那些自称姓叶的铁匠们开的打铁铺子了。 叶清桓显然也知道如今的行情,却只挑了挑眉,罕见地没有出言讥讽,大步走了出去。 明珠岛虽然地处南方,但入秋之后,海上的夜风也渐渐凉了下来,姜云舒知道叶清桓畏寒,临出门前特意折回去将搭在椅子上的氅衣取上了。 她个矮腿短,这一去一返的工夫,叶清桓已走出了半条巷子。城中约定俗成禁用飞行法器,她连忙小跑追上去,正想开口喊人,忽然一阵风起,月光蓦地从云层之后漏了下来,洒满了纵横相连的寂静街巷。 姜云舒不知道为什么,就毫无理由地怔住了。 在她面前,叶清桓一直未曾回头,他依旧是寻常的那身装束,有些褪色的青灰色衣袍简单而朴素,不见一丝装饰,唯有衣角与长袖不停地随着夜风摇动翻飞,让他清瘦的背影显出了三分孤独、七分缥缈,仿佛随时都会乘风远逝。 姜云舒下意识地伸手往前抓了一把,却唯有一丝未散的风划过掌心,这种空无一物的感觉让她心里猛地一跳,在这月影婆娑的巷道之中,那种咫尺天涯的惶然感再度毫无预兆地腾起,她就几乎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真正的”叶家其实位于明珠岛南端一个不起眼的巷尾,四周看起来十分古旧,似乎并没有什么人还在此处居住,从外面看来,连灯火也没有几盏。 然而这不过是蒙骗外人的表象而已,一旦进入第一道大门,景物便完全不同了。 叶宅之内糅合了古朴与奢靡两种本不该并存的风格,一眼望去便让人忍不住产生个匪夷所思的念头——若不是地域所限,只怕它的主人会将它扩建到比璧山城方家大宅还庞大的地步,而为了弥补无法扩充规模的缺憾,宅子中的各式景致楼阁便加倍精致华美起来。 扑面而来的奢华气息把姜云舒给镇住了,她一时也不知道该说叶家不愧是古时名门、积淀深厚,还是该惊愕于这毫不掩饰的纸醉金迷。 她突然就有点明白叶清桓骨子里那点我行我素的恣意任性是哪来的了。 廊下灯影摇晃,一个须发皆白、老神仙似的矍铄修士趋步向前,看清了叶清桓的脸,连忙挥退其他仆从,亲自提灯引路。 几树不知名的繁花随风洒落,雪一般素白的花瓣在月下剔透而朦胧,周遭暗香浮动,叶清桓却毫不怜香惜玉地拨开一枝斜探入回廊的花枝,踩着落花走过老者身旁,瞥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别来无恙。” 他语气简直可以算作无礼,可那老神仙却立刻心花怒放,语无伦次地笑道:“不敢当不敢当,都是托您的福,您这边请——” 便殷勤地将两人请进了间小花厅,各式精致茶点立即摆了一桌子,又一拍手,两行仆从鱼贯而入,手里各托着个木托盘,上面灵石丹药、天材地宝不一而足,最近的一人手上托着的更是十颗足有龙眼大小的夜明珠,与寻常珍珠全不相同,个个莹润滑腻如脂,在房中散发出粲然清辉,连灯火之光都完全盖过了。 这些东西若是拿到外面去,只怕比一些小门派的家底也不差什么,可老修士却还犹觉不足,觑着叶清桓的神色,忐忑赔笑:“这个……弟子一直随家师闭关,也是刚刚听说您回来了,来不及准备礼物,好在前年得到这一批上品云泽珠,家师一直没舍得用,还望……” 叶清桓像是个不懂好赖、拿宝石当弹珠的熊孩子似的,顺手挑了几样有用的药物和灵石收进青玉环里,而后就嫌弃地皱了皱眉毛,嗤道:“我又不是那些天天拿珍珠粉敷脸的女人,要这么多这玩意做什么。”说着,随意拈了几颗品相最好的珠子扔给姜云舒:“你拿去玩。” 姜云舒手忙脚乱地接住,只觉被从天而降的馅饼砸了个正着,不由愣了愣,随后突然扭过脸去,很想装作不认识这个招人恨的土财主。 而老神仙不愧是老神仙,涵养果然比一般人要好上许多,跟清风过耳似的,还是一副殷勤带笑的模样,恭敬道:“您老人家见多识广,自是看不上这些俗物的,是弟子粗鄙了。家师方才出关,正在沐浴更衣,您是在这再等等,还是先去静室歇息片刻?” 老者口中的静室并非是随便哪个安静的房间,而是一处不大的院子。 一带白墙围出的小院只有一处月亮门可供出入,并没有门扉,可径直进入之后,却觉身后仆婢穿行的人声都倏然远去,只剩脚下细沙柔软的触感,以及风过竹叶的细响与似远似近、不知源头的潺潺水声。 老修士解释似的笑道:“家师后来觉得鸟鸣还是太易乱人心神,为静心炼器,便将其去掉了。” 被他一说,姜云舒才发觉,院中虽不是一片寂静,但无论是风声或是水声都极为飘渺,并含有一种令人心神沉静的奇异韵律。 叶清桓透过厅室的竹帘斜睨一眼,面无表情地评价:“瞎讲究,穷折腾,这么多年也没点长进。要是把这婆婆妈妈的劲头拿出一半来用在炼器上,他早就不需要……” 身后传来一个微微上挑的声音:“不需要什么?” 姜云舒一直觉得叶清桓的嗓音是她所能想象到最好听的声音了,可此人的语声亦不遑多让,单是听这一句话,就几乎能在脑中勾勒出个清贵优雅的贵公子形貌来。 声音的主人很快走到几人面前,在几案对面跽坐下来。 他外表看来不过二十出头,比叶清桓还年轻几岁的样子,乌发雪肤,容貌毫无瑕疵,若是坐在原地不动,简直像是出自名家之手的精美玉雕,袖口绣有暗金纹饰的白色长衣勾勒出修长匀称的身形,外面罩着一件玉色的纱衫,也不知是什么名贵的料子,如同随风漾开的薄雾,愈发衬得眉目如远山春水般舒展,姿容恍若谪仙。 姜云舒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心里想:“可真够骚包的。” 那人好像有点吃惊,挥手让年老修士退下,这才用品评的目光把姜云舒打量一番,勾起嘴角,不阴不阳地感慨:“真没想到,十七公子也会收徒弟。还是说,你居然终于开了窍,看上了这么个……啧,黄毛丫头?” 听到他对叶清桓的称呼,姜云舒心中微动,飞快地扫视了一眼两人的神色,见双方皆是轻描淡写的神情,便略略安下心来。 那人却更吃惊了,目光也凝重了些:“你莫不是认真的,那些事竟然告诉这小丫头了?” 叶清桓白了他一眼,不耐烦地夺下他手里的茶壶,粗暴地打断了那套比绣花还仔细的茶道流程,给自己倒了杯水,在对方“焚琴煮鹤”的控诉声中淡淡道:“没大没小的,叫十七叔。”又转向姜云舒,介绍道:“他是我表兄的儿子,叶黎,你叫他……算了,叫名字就得了。” 叶黎听出他语气中几乎难以辨识的迟疑,春水似的眼波一荡,笑道:“那我又该称呼这小丫头什么?难不成要叫她十七婶?” 叶清桓一身青布衣、竹木冠,与叶黎比起来简直像是个来打秋风的穷亲戚,可仪态却比他还坦荡从容,闻言只是低眉微微一笑,就在姜云舒误以为他转性了的时候,忽然手一扬,将剩下的半杯残茶全泼在了叶黎脸上。 紧跟着嗤道:“不敬尊长——叶家组训是怎么说的来着?” 叶黎一脸打趣的笑容就尴尬地僵在了当场。 他忙转过头干咳一声:“对、对了,十七叔这回来,也是为了用岩心火吧?” 叶清桓似笑非笑地瞅着他,直到他耳朵根都红了,才心满意足地说道:“有两把剑需要修复一下,再顺手炼制些小东西。” 叶黎放下擦脸的绢帕,诧异道:“十七叔那些剑器不是向来用坏了就扔么,怎么想起修……”他说到一半,忽然瞧见叶清桓放到桌上的玄色长剑,不由一愣,惊疑不定地望向对面的人,得到了确认之后,神色竟莫名地有些恍惚。 良久,他才正襟危坐起来,用指尖轻轻拂过剑身,低叹道:“我小时候曾听父亲不止一次提到过这双剑,可惜自从……就无缘再得一见,父亲每次提及,都引以为憾事。” 叶清桓眼神微黯,命姜云舒将灵枢剑也取出来,与素问放到一起,淡淡地对她解释:“我表兄与我母亲年纪相差不多,姬先生于他而言,也是十分……也是故人。”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压下黯然之色,将一叠药方似的字纸递给叶黎:“你去准备开炉之事吧,我带她去剑居看看,顺便见一见你父亲。” 或许是方才的对话触及了两人皆不愿回忆的过往,叶黎这回并没有出言调侃,只是在看清纸上内容时,表情微妙地瞅了姜云舒一眼,就转身绕进了后面的房间。 剑居距离静室并不远,与静室比起来,显得相当名不副实。 它并非是铸剑或者存放兵器的地方,相反的,即便是在夜色之下也能轻易看出,院中檐廊楼阁、一草一木无处不别具匠心,至于房中陈设更全是珍奇之物,分明是个备受宠爱的富家千金的居所。 叶清桓唏嘘道:“这是我母亲原本的住处,这么多年了,景致从没变过,也难为他们了。” 只可惜景物尚在,故人旧事却早已风流云散,再难追回。 这么一想,姜云舒便又觉得他可怜起来。 叶清桓却没那么多愁善感,发完了感慨就把这事全抛到了脑后,兴致盎然地带着他那土包子徒弟把珍藏在屋子里的奇珍异宝赏玩了个遍,眼看着月过中天,才意犹未尽地说道:“时候差不多了,我带你去见个人。” 姜云舒疑惑道:“见人?是方才说的叶黎的父亲么,怎么大半夜才去见他?” 叶清桓敷衍地扯了扯嘴角,并没回答,径直拉着她走到了距离剑居不远的一处园子。 这园子奇石林立,上有芷萝攀生、苔痕斑驳,都围绕着中心一棵极繁盛的桃树,那树很是异常,有两人合抱粗细,高达数丈,满树浓丽的繁花几乎给人遮天蔽日之感。 叶清桓随口解说道:“这树是姬先生当年种下的,叫做十月锦,每年都会挑十个来月开花,不过究竟是哪十个月就未可知了。” 说着,绕树转了半圈,便瞧见另一端的树下站着个一身绯色衣袍的高挑男人,他听到说话声,转过头来看向来人。 看清他的样貌的一瞬,姜云舒禁不住连呼吸都放轻了——除了前世的叶清桓以外,她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好看的人,便是矜贵而优雅的叶黎与这个男人一对比,也硬生生被衬托成了个灰头土脸的小鬼。 叶清桓觉出了姜云舒的异样,心里不自觉地有点烦躁,便立即冷淡地嗤道:“老东西,一大把年纪了还花枝招展地出来招蜂引蝶,难怪死得早!” 绯衣人勾着唇角望向他,声音清澈悦耳,可其中却偏偏含着一丝死气沉沉的森冷之感:“表弟,这么些年过去,你这嘴贱的毛病竟还是不曾改一改?” 姜云舒差点笑出声来,赶紧捂上嘴。 绯衣人好像终于发觉了还有旁人在场,先是有点疑惑,随即目光蓦地一凝,身形飘然逼近,弯腰平视她的双眼,过了好一会,才又开口,阴冷声音里的鬼气更盛:“你这四十多年里一共来过七次,这是第一次带人来,还是女人,看来你终于不再惦记那个蛇蝎心肠的钟浣了,只可惜……” 他虽然在对叶清桓说话,却仍眼都不眨地盯着姜云舒,像是要从她脸上看出朵花来似的。 姜云舒被他身上的寒气刺得浑身不舒服,正打算离远点,便听他口中吐出冷漠的谶言:“叶十七没有多久可活了,甚至不能和我一样成为鬼修,唯剩下魂飞魄散一条路可走。” 他不自然地扯动嘴角,露出个古怪的笑容,目光冰冷地闪动,仿佛隐含诱惑一般紧盯着姜云舒:“再看看你,前途难以限量,何必跟着他去趟浑水,不如留在叶家,我会命叶黎将他所知尽数传授与你,若你想做叶家人,让他娶你也未尝不可,如何?” 姜云舒愣了下,转头望向叶清桓:“师父,他犯癔症了?” 她刚说完,叶清桓绷紧的神色微微一松,冷声道:“叶筝你做鬼做久了,所以连人话都不会说了么!” 被称为叶筝的绯衣男人……或者说是绯衣男鬼声音毫无起伏地笑了笑:“我说的是实话。况且我也是为你好……” 他向后飘了几步,满月的清光照在他散落及地的黑发和艳丽的绯色衣袍上,映得他如同黄泉之下绚烂怒放的彼岸之花。 他再次抬起眼,却不见眼白,深渊一般的黑色蔓延于整个眼底,笑容一点一点褪下去,声音平直而阴冷:“你的眼光一直那么差,两世加起来活了二百多年都看不清人心……我当年就告诫你,钟浣体内孕有恶种,早晚会酿成祸事,你偏偏一意孤行,到最后呢?你还记不记得究竟害得多少人尸骨无存?现在我就再告诉你一次,这个小丫头就是钟浣再世!你又待如何!” 他保持着那副诡异的样子,充满恶意地看向姜云舒:“钟浣隐藏了一百四十多年才露出真面目,你呢?哈哈,你这回能隐藏多久,又能让这个蠢货害死多少人?!” 说完,不待别人反驳,便神情扭曲地爆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身形在月下渐渐淡去,终至不见。 第51章 路歧 姜云舒目瞪口呆。 这算什么事呢,一个美得惊天动地的艳鬼见面第一句话是引诱她做儿媳妇,第二句话是指责她满肚子坏水不是好人,她就忍不住怀疑那叫做叶筝的男人其实是个失心疯。 她转过头,指了指脑袋,心有余悸地问道:“师父,这就是你说的‘老东西’?他是不是这里有点不对劲?” 不知为什么,叶清桓并没有附和她的笑话,甚至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正是漏尽更阑之时,若有人声接续不断还不觉得如何,一旦话音散去,周遭连风都凝滞住一般的死寂便诡秘地扩散了开来。 姜云舒觉出了这隐约的异样,纳闷地望过去。 月下,叶清桓死死盯着叶筝消失之处,一言不发的身影仿佛静默成了一座冰冷的石雕,面色白得吓人,侧面看去,脸部线条紧紧绷着,本就极深的五官轮廓几乎给人一种刀斧刻成般的压迫感。 这种压迫感直到他终于僵硬地转头看向姜云舒时也没有消失。 姜云舒狐疑地左右瞧了瞧,并没有见到什么让人如临大敌的场景,便愈发疑惑起来,有些忧心地朝他靠近了一点。 可叶清桓却在同一时刻往后退了一步——就好像眼前不是与他相处数年的弟子,反而是个令人唯恐避之而不及的蛇蝎毒物似的。他那双深黑的眼眸中闪动着陌生的情绪,声音干涩生硬,像是有人在逼着他开口似的:“他说的是真的,我与钟浣将要谈及婚事的时候,带她见过叶筝一次。” 他的声音愈发僵冷沙哑:“当时我以为他说的只是无稽之谈,但后来,经历了那么多事,我才知道他是对的。” 姜云舒听到这几句不明不白的话,脸色渐渐变了,眼底的担忧和脸上故作轻松的笑意全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揭了下去。她面色有点发白,收回迈向叶清桓的脚步,疑惑地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叶清桓没有回答,但姿态中却透出以往从不曾有过的戒备与疏离。 姜云舒愣住,心里倏然泛起一线尖锐的刺痛,可苦涩的愤怒沿着嗓子冲到了嘴里,却又软下了锋芒,半是质问半是委屈地抱怨:“师父,你傻啦?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那个活鬼千八百年前蒙对了一次,所以他说的每句话就都是对的了?我还说他早就疯了、打算害死所有人呢,你信吗?我是什么样的人,难道你不知道,还要听信一个外人说三道四么?” 叶清桓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周身微微一震,按在胸口的手好似有些颤抖,他别开眼,取出一只拇指长的药瓶,可正要将其中丹丸倒出,却手一抖把药落到了地上。 那是他刚炼好的滋养元神的伤药,姜云舒认了出来,猜到他这会怕是难受得厉害,她心里几乎没顾得上挣扎,就把委屈和愤怒全都扔到了一边,赶紧上前要去帮着把药捡回来。 可就在这个时候,叶清桓却像魔怔了似的,猛地把她推开:“你要做什么!” 姜云舒顿时呆在原地,像是被人当面狠狠抽了一巴掌,脸色忽青忽白,好半天才难以置信地反问道:“我要做什么?你以为我要做什么——抢你救命的药,还是趁你病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杀人灭口?!” 她强压下去的委屈陡然翻腾起来:“我到底做过什么,竟然让你这么防备我!” 叶清桓也是一怔,迷惑地望向自己的手,仿佛想要说什么,却又蓦地窒住。 姜云舒像个骤然落水的人似的,怀抱着一线希望挣扎了许久,却一直盼不来该有的回应,心里那些酸涩的疼痛便终于层层叠叠地漫上来,她的声音也开始不自觉地发抖:“师父……师父,你究竟怎么了啊?就因为那不人不鬼的东西几句挑拨,所以我转眼之间就成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心怀鬼胎的恶棍吗?所以这几年间我和你经历过的事情,也就都变成了居心不良的试探和铺垫?你难道就不觉得这可笑吗!” 她直到此时也没能明白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觉得到处都透着说不出的古怪,叶家那些朱甍碧瓦的亭台楼阁仿佛在这一刻都化作了盘踞在阴影之中的梦魇,重重向她压过来,让她连气都透不过来,只能垂死挣扎般逼问道:“你难道不记得那年守岁的时候,我许下的愿望就是和你好好地在一起?不记得我九死一生的时候全靠着灵犀锁中和你那一点牵连才撑了下来?不记得我早就说过我心慕于你、此世不渝?还是说,你觉得这些全都是假的,而我就是那根本不知道是死是活的钟浣,这一切都是我用来哄骗你、用来图谋作恶才做出的假象?!” 她急促地喘了几口气,依旧没有听到哪怕只言片语的回答,叶清桓看着她的方向,但目光却落在她身后虚无的某一点上,嘴唇紧紧地抿着,像是在极力克制心里的厌恶。姜云舒便觉得强撑的那口气一泄而空,她的眼眶开始发烫,视线也跟着模糊起来,一股难以形容的憋闷感涨满了胸口,却盘桓在喉间,无论如何也宣泄不出来。 一滴眼泪顺着她冷白的面颊滑落下去,转眼就沉入了泥土之中。 姜云舒盯着那一小块被打湿的地面怔忪许久,却并未再像过去难过时那样痛哭,乍起乍歇的夜风吹干了她脸上残留的一点泪痕,她忽然发觉,原来人在真的伤了心的时候,连哭泣的力气都不会剩下。 她便凄然一笑:“我明白了,原来对你而言叶筝并不是什么外人,我才是。只是过去我一直会错了意,那些放在心里当做宝贝似的藏着的……也只不过是我可笑的一厢情愿而已,你从来就没有在意过。” 她慢慢抬起头来,神色之中的苦涩渐渐剥离,只剩下了越来越深的空洞感,想到了什么似的自嘲道:“因为不在意,所以也不相信,因为不相信,所以才会因为这么几句蹩脚的挑拨就……还是说你本来就对我心怀芥蒂?让我猜猜,是因为我身体里留着背叛者的血,还是因为你在雪瘴幻境里见到我做了什么坏事?” 她说着说着,居然渐渐平静了下来:“叶清桓,我真的很好奇啊,你那时究竟是看见我杀人放火,还是设下了什么阴谋诡计,在太虚门时才会对我避如蛇蝎?而你在幻境之中又是怎么做的,现在是不是想要用同样的法子清理门户了呢?” 叶清桓第一次听她这么清清楚楚地喊他的名字,不由微微恍惚了一下,他想要辩驳,让姜云舒不要胡思乱想,可胸中的窒息感和往日尘封的阴影却跗骨之蛆一般纠缠不休,让他连声音都几乎发不出来。 而就是这短短的一个迟疑,姜云舒突然纵声大笑。 这一夜的变故荒谬到了极点,也滑稽到了极点,就算是在最拙劣的话本故事里也不会出现,然而这样愚蠢的事情,却被她的心上人明明白白地默认了下来,如此可笑,她怎能不捧场! 笑声越来越大,到了最后竟笑出了一点泪光,声音也变得嘶哑凄厉,仿佛要撕破沉寂浓重的萧萧夜色。 姜云舒虽笑着,满身热血却一点一点地凉了下来,许久之后,她无声地仰起头,让泪水带来的细微湿意渗入鬓边,慢慢闭上双眼。 从小到大所见过的一次次离别,一幕幕血色全在脑中滑过,最终定在年幼时外祖父憎恶嫌弃的表情上。他双手拄着拐杖,嘴角向下扯动,瞳孔缩得细如针尖,那是她最熟悉的厌憎,他的嘴唇缓缓地张合——扫把星! 是啊,她可不就是与灾祸和恶意相随的扫把星么! 而再次睁开眼睛时,姜云舒已敛去了面上所有的脆弱和伤心之色,静静问道:“师父,我最后问你一句,你愿意装作没听到叶筝的话,和过去一样与我在一起么?” 叶清桓堪堪压下身体里翻腾的阴寒气息,闻言却是一怔,良久,默然垂下眼帘,艰涩地低声说道:“叶筝传承预见之术,从未错过……” 最后一点恳求和期冀也倏然消散。 姜云舒第一次主动地往后退了一步,她用袖子轻轻擦了擦眼角,拂去落在发丝与肩上的片片桃花,然后取出灵枢剑,又解下手腕上的灵犀锁,弯腰将二者一起放在叶清桓旁边的地上。 有条不紊地做完了这一切,最后她甚至还漠然地笑了笑,若不是全身冰冷麻木,几乎和平时没有任何区别:“这柄灵枢剑是那位姬先生所留,而我祖上姓钟,体内流着叛徒的血,不配用它。”她微一停顿,又说道:“至于这灵犀锁,本就不该是我的,如今也一并物归原主。” 直到此时她才知道,原来期盼中的心有灵犀不过一厢情愿…… 既如此,又何必还留着这种东西徒增笑料。 姜云舒神识探入储物手环,将方才得到的几颗价值连城的明珠一并抛下,又仔细搜索一遍,发觉确实没有任何不该保留的东西了,才长长舒出一口气。 她再次退后一步,俯身跪拜,对着叶清桓行了个再重不过的大礼:“数年来蒙师尊庇护教诲,承明永世不忘!弟子性情轻佻浮躁,连日来多有冒犯之处,还望师尊宽恕。” 不待对方反应,她紧跟着深深叩了三个头,一字字沉声说道:“逆徒承明从此不能再伴随师尊左右,今日一别再见无期,还望师尊多加珍重。” 一口气把话说完,在声音再次开始颤抖之前,姜云舒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 即便没有了可供御器的法宝,她如今也已掌握了缩地成寸的术法,不过眨眼之间,便迎着凛冽的海风,将叶家满目陈朽的雕栏玉砌远远抛在了身后。 而就在她的身形消失的同时,叶清桓好似被这意料之外的景象所激,终于找回了一线清明,他面颊微微抽动了下,神色里带着如梦初醒似的迷茫和不敢置信,恍惚地抬了抬手,在空中虚握一把,好像要抓住远去的什么东西,却抓了个空。 他就忽然想起,在客栈边的深巷之中,他曾用余光瞥见姜云舒几乎一模一样的动作,而长夜尚未结束,两人的位置却已然调换…… 他怔怔地望着空无一物的手心,身形不由自主地晃动了下,一丝鲜红的血迹毫无预兆地从唇边蜿蜒而下。 但他只是慢慢地俯下身去,将地上的灵枢剑与琉璃珠仔细地收好,在这一瞬间,他竟突兀地显出了几分苍老的姿态,就好像那些被前世与今生分隔开的岁月全都骤然压到了他的肩上,连一身支离病骨都开始散发出沉滞而腐朽的气息。 叶清桓像个保藏旧物的老头子似的,小心翼翼地解开了自己手腕上那颗灵犀锁的红线,可就在只剩最后一环绳结时,动作却越来越缓慢,最终只是空悬着僵硬的手指,眼睁睁地看着那颗如跃动的金红光焰般温暖明亮的琉璃珠子渐渐暗淡下来,一点点趋近于原本剔透而冰冷的模样。 胸口霎时泛起一阵彻骨的冷,连仿佛能够蚀尽神魂的疼痛都被冻成了冰似的,随着每一次呼吸碎裂开来,细细密密地刺进五脏六腑。 叶清桓便习以为常地偏过头,吐出一口血来,突兀地想起了已经淡去的那些幽冥黄泉之下混沌而破碎的景象,恍然记起叶筝说他活不了多久了。 ——果然叶筝说的话从来没有错过。 在某个阳光遍洒的午后,姜云舒笑着说她一生所求不过是不怨不悔、不惧不避。 而他自己呢……叶清桓就忍不住茫然地想道,他半生流离落拓,没有怨恨过这世上的什么人,也没有逃避过那些如影随形的苦楚,可换来了什么呢? 他想,就算过得再坦荡无惧,又能怎样,他已经多少年不曾如这阵子一样快活过了…… 只可惜,那些明亮的时光终究还是走到了尽头。 或许这浩浩天地也未必真的是以万物为刍狗,总会有些偏爱与鄙弃,而他也仅仅是未得上苍青眼罢了。 思及此,叶清桓便又笑了起来,他踉跄向前走了几步,可眼前的景物却似乎开始扭曲,纷飞的落花仿佛化成了个幽深的漩涡,模糊得看不清晰,他依稀觉得自己好似是在下坠,下意识地想要抓住点什么,却只听到一声花枝折断的细微响声。 一阵阵的窒息感渐渐没过了所有的意识,叶清桓睁着双眼,却只能看到一片迷离的黑暗,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寒冷抽离了他最后一点力气,满月的清光,又或者是落花的暗香全都渐渐远去,他倒在树下的泥土中,急促而艰难地喘息着,已无知觉的手中却紧紧攥着颗透着淡淡金红微光的琉璃珠子,就好像那里面还残存着仅剩的一点温暖似的。 而就在同一片月色之下,姜云舒却在海边默然独立。 她走到了明珠岛的尽头才被迫停了下来,笔直地站在一块陡峭的礁石上,涨落的潮水翻卷着拍过来,白色的水浪打湿了她的鞋子和裙角,她却浑然不觉地望着幽暗的天际。 直到第一道晨光将海天相接出那一线碧蓝的海水染上了暖色,她才忽然活过来了似的,拖着脚步返回客栈,先是昏天黑地地睡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做主退了两间客房。 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与叶清桓分道扬镳,正如幼时从未想过家破人散一样,奈何造化最爱玩弄这世上自命不凡的蝼蚁之辈,而她除了认清现实,实在别无他法。 姜云舒身处人来人往的早点铺子里,木然地看着那抱着女娲雕像的小娃娃缠着母亲讲故事,脑中的思绪断了片似的,好半天才能抓住一点。她先是想着回门派,但立刻就又生出一股难以言状的厌倦来——自她拜入师门算起,修行之中的种种顺逆皆与叶清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原本还有个例外的姜云颜,如今也已化为了枯骨。 她便觉得自己扎在清玄宫里的那条根被倏然斩断了似的,天地之大,竟仿佛无处可去,却也无处不可去。 这念头一出,姜云舒心中蓦地一松——不是轻松快活,而更像是无喜无嗔的松懈淡漠,她就浑不在意地觉得,既然已经来到了南海之上,也不妨去那被人提了无数次的海底秘境之中看一看。 思绪落定,她便在街上众多店铺中找到唯一那间售卖修士兵器法宝的,进去到处打量起来。 这家店不仅贩售的东西是修士所用,店铺本身也是修士所开,且不提掌柜,就连店门口迎来送往的小哥也已到了凝元期九层。 姜云舒依旧穿着那身被海浪打湿了半边的旧衣裙,不过她虽然装扮不打眼,却生得极好,又是个比本来年纪还面嫩的乖巧小姑娘模样,谁见了都先生出三分好感来,掌柜自然也不例外,见她在陈列兵刃的架子前打了好几个转,便亲自过来笑道:“这位小道友是想挑一件合手的兵器?不知有没有惯用的类型?” 姜云舒跟着掌柜进了雅间落座,淡淡笑道:“我习惯用……”她本准备说习惯用剑,可一想到过去陪伴她几番出生入死的灵枢剑,便觉得心里像是被撕开了个口子,于是话音一转:“我没有什么偏好,只要是轻灵又结实耐用的就都可以,另外,再买一件飞行法宝,最好可载多人,速度上越快越好。” 对她而言,其实只要能飞就基本满意了,只不过记起地底秘境和躲避雪瘴的两次悲惨经历,就未雨绸缪地多加了一句。 掌柜听完了要求,凝神盘算片刻,猛地一击掌:“道友来得正是时候,敝店刚到了几件货物,其中正巧就有道友所需的,还有一些珍贵药品,且待我取来。” 姜云舒虽然心境寥落,但听他语气中满是自满之意,也随之生出一点好奇来。 不多时,掌柜便掌着五六只小巧锦囊回来了,将其一一陈放于桌上,先从一只储物锦囊中取出其中物件,请姜云舒观看。 那是枚比铜钱大不了多少的精致桃花瓣,质地仿佛是玉,色如烟霞,虽只是一片花瓣,入眼却令人想起灼灼桃林。 姜云舒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淡了些。 掌柜觑到她的神色,只当她不甚满意,虽然疑惑,却仍然笑呵呵地打圆场:“道友眼光独特,不如来看看这柄剑,想来定会爱不释手。” 随着他的话音,展现在姜云舒面前的是一柄三尺有余的长剑,剑身轻薄,通体碧色通透如翡翠,出鞘后更是流光潋滟,其中蕴含的浓厚灵力几乎要冲破雅间四壁布设的结界阵法。 可姜云舒不仅毫无喜色,脸色反而更难看了几分。 掌柜摸不着头脑,心想不识货的客人他见得多了,可见到好东西就跟被抢了钱似的沉着脸的,他活了一百来年还真没见过。 他正在纳闷,便听姜云舒冷声问:“剩下几件东西也是和这两个一起送来的?” 掌柜听她语气不对,立刻答道:“是啊,都是叶家送来的,据说是叶大师亲手打造的。往常叶大师一年到头也未必亲自开炉炼制一件法器,今儿个也不知道怎么了,昨天陆续送了好几样来敝店寄售……” 叶大师? 姜云舒心中一哂,确是姓叶,只不过究竟是哪位“大师”就难说了。 她便意兴阑珊地截断道:“这些我都不要,若你这还有别的就拿来给我看看,若是没有了,我便去别的岛上碰碰运气。” 掌柜愈发疑惑:“道友不再考虑考虑,这几件都是难得的精品……”他说着,又取出一支淡青色玉笛,似乎想要递过来。 姜云舒看也不看,起身重复道:“若是贵店没有别的货物了,我便去别的岛上。” 掌柜这才意识到她竟是下定了决心,虽然不明缘由,却也不便多问,连忙笑道:“怎么会,敝店也算咱们明珠岛上的老字号,怎会没有别的货物了,既然小道友不喜欢这些,还请略等片刻,我去换几样新的过来。” 姜云舒这才面无表情地坐回去。 掌柜第二次带来的法器,若论品质自然远远比不上之前的几件,但也不算糟。 姜云舒仔细挑拣斟酌了一番,想起方宅中那妖艳女修刁钻的鞭法,心中一动,从中选了一条以千年蛇蜕为主材料炼制成的灰白色长鞭,紧接着又买了一枚不过手指长的紫晶小剑,只盼它果真能像掌柜所说一般飞行速度奇快无比。 不可或缺的两样东西买齐之后,她了了一桩心事,便随意地听着掌柜的介绍,又添置了几件祭炼过防御阵法的衣裳,以及炼药的丹鼎和一些材料。这几样皆耗费不少,幸好在从太虚门告别姜宋之时,那位面冷心热的长辈十分有远见地给了她不少钱款灵石,即便是这一番大肆采购之后,积蓄也仅仅少了三分之一。 她心满意足地向掌柜告辞,出门时正好与一个衣着华贵却做仆从打扮的修士擦肩而过。 姜云舒脚步一顿,若有所思地回头看去,却见那人也正好朝她看过来,目光中隐隐透着几分期待。 她想了想,问道:“有一句话请你转达,不知可不可以?” 那人既然被认出了身份,也就不推避,冲姜云舒行了一礼,恭声道:“但请姜娘子吩咐。” 姜云舒垂下眼,平铺直叙地说道:“请你这样转告吧——虽说师尊所赐弟子不应辞,但今后天涯相隔,昔年教诲之恩尚无以为报,弟子虽顽劣,却不敢再多负师尊深恩,不如就此别过。” 她说完,淡淡笑了笑,也不去看那人的表情,只略一拱手便转身离去。 姜云舒心想,不过几日之前,她还听薛瑶说过,天下人那些道貌岸然的说辞都是放屁,可言犹在耳,她放在心里的那个人就信了这些毫无来由的屁话,把她当做了伺机噬人的豺狼猛虎一般避之唯恐不及,而薛瑶所经历过的那些追悔莫及,只怕终究也未曾触动叶清桓分毫吧……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再拿着几件死物,每天自欺欺人地猜想这些补偿之中隐藏的含义。 倒不如情义两讫,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身后的人或许已得到过吩咐,并没有追上来,姜云舒便独自走过渐渐开始熟悉的街巷,身形融入喧嚣往来的人潮之中,心里安静地想,原来撕去了情深不悔的假象之后,他们之间竟还是要用谁亏欠了谁来衡量,而曾经被她放在心底珍而重之的一切,原来终究敌不过一个冷眼,一次绝然的推拒。 而到了最后,她所能说的,也不过剩下一句毫无意义的“难报师恩”。 第52章 初入秘境 明珠岛乃是南海岛群的主岛,这不仅是指它超然的地位,同时亦是指它所在的位置。 它正好位于所有岛屿中间,四周皆是浅滩探入海中,唯独偏北方有一个小小的港口能供小船通航,而这条航路的另一端,是一座名为白沙的岛屿。 白沙岛上风景极佳,清泉潺潺,林木丰茂,港口不远处连着大片细腻的白色沙滩,其上住着寥寥无几的商户与渔民,房屋店铺虽少,却仍因为来往船只络绎不绝而聚满了旅者,显得热闹非凡。 姜云舒便学着其他年轻女修的样子,也赤脚踩在柔软细密的白沙上,混迹于行旅中间说笑,随口打听通往海底秘境的翎舟所在。 或许这海底秘境本来就没什么好东西,人们倒也不藏私,她一路询问着走过去,不仅得到了准确的消息,甚至还遇上几回刻意上前攀谈、希望日后相互照应的低阶修士。 对此,姜云舒不拒绝也不应承,只是十分随和地闲扯,聊上三言两语就将话头扯开,等把人绕晕了,才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找个借口辞别。 她这么闲逛了几天,将事情都打听得差不多了,这才特意找了个临近傍晚、人不多的时候去搭船。 翎舟果真名副其实,远远望去如同一根漂在海上的羽毛,在旁边诸多样式中规中矩的船只中间十分特立独行。 姜云舒上船之后又更加惊奇地发现,此船竟然并非造船匠人突发奇想的产物,反而本来就是一根巨大无比的鸟类翎羽,若是抚摸脚下的白色羽毛脉络,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水鸟羽毛特有的如同细腻油脂一般的奇异触感。 船夫是个筑基中期的修士,打扮却像是个打渔为生的渔夫,他瞧见船上好些人好奇地左摸摸右看看,便掀开斗笠笑道:“小心把纹理弄乱了,一会到了海中间漏水!” 他这么一说,果然大部分人便不敢动了。 翎舟这才终于启航。 白沙岛附近海水澄澈,碧空如洗,在这毫无遮蔽的小舟上举目四望,更是让人觉得心旷神怡,出发未久,不少年轻的女修已经叽叽喳喳地发出了赞叹声。 这一趟船上人不算多,姜云舒在船尾找了个空地躺下晒起了太阳,和煦的微风轻轻拂过她的面颊,她眯着眼睛,目光漫无目的地跟随着几只灰白色的海鸟来来回回地划过天际。 她自幼就心思重,从在姜家的那几年算起,即便看似无忧无虑地摊在自己的院子里四仰八叉地睡觉的时候,其实也未必就真的踏实了,再往后,更是每天都要盘算与古早之前的阴谋纠缠在一起的爱憎恩仇。 直到此时,她终于破天荒地不知道要想什么了。 ——无论是谁亏欠了谁,谁又舍弃了谁,好像都已不再重要了,天地之间仿佛就剩下了她一个人,无喜无悲地随着海波沉浮。 可就在姜云舒快要完全把自己放空的时候,面前却忽然投下来一道长长的阴影。 她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可那阴影的源头却不愿意放过她,又往旁边错了一步,再次挡住了阳光。 姜云舒装死不成,只好无奈地坐起来看着面前的少年。 那少年大约十七八岁的年纪,比她大不了几个月,眉清目秀的长相,只是神色间似乎有些忿忿,皱眉道:“这位道友,方才我邀你一同探索秘境,你为何顾左右而言他地溜掉?” 姜云舒愣了下,没料到世间还有这种直眉愣眼的傻货。她思考了下,鉴于被搅扰了安宁,便一本正经地给出了个欠揍的回答:“这你都不明白,因为你实力太弱,我怕你拖累我,但看你可怜兮兮的,就没好意思直说。” 也不知是她的表情太过诚恳,还是因为那少年居然是个少见的单纯之人,他闻言居然还有些不好意思,思忖之后,面颊微红地一拱手:“对不住,是我冒失了,多谢这位前辈为我考虑,我原本觉得前辈修为不高,应当也想与人结伴,却不知你是在故意隐藏实力……” 他一串话说下来,姜云舒觉得自己厚如城墙的老脸都快要挂不住了,暗叹果然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也不知这呆货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面上却一派谦逊正直:“小道友这般说真是愧杀我了!说起来,道友莫非是第一回出来历练?是独自一人出来的,还是……” 她装模作样起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好像自己真是个隐姓埋名的世外高人似的,没等船行到目的地,便几乎连人家祖宗八代都套出来了。 别的家族琐事倒未曾引得她半点注意,却在听闻少年提及半年前才被不远千里地接回宁苍城本家的时候留了点心。 她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小道友的姓氏很是少见,想必在宁苍城这样的大城也是独一无二的吧?” 她指的“独一无二”自然是从修士角度来说的,至于附近有没有凡人同姓,实在与她并没有什么关系。 而叫左凌的少年果然也明白了她的意思,颇为自豪地笑道:“正是,别说宁苍城,就算是整个白栾州,姓左的修士也都是出自我们家,只不过因为家族太大,分家也多,有些久居他乡的,渐渐来往就少了。” “哦,原来如此,左道友果然家学渊源,族中很是昌盛……”姜云舒面带微笑地敷衍,心里却在飞快地盘算,如此说来,薛瑶提及的购买雷斫木的左姓修士应当是这傻货的同族了,若是在当地购买寿礼,想来也并非是远路前来贺寿的分家子弟,说不定正是左氏本家之人。 可一念及此,却猛地意识到,她与叶清桓已然决裂,即便她知道了雷斫木的下落,也再无用处,心中便不由一缩。 正在这时,突然听到船头有人叫道:“快看前面!” 紧接着,众人皆或惊或喜,赞叹感慨声此起彼伏。 姜云舒也顺势起身,循声望过去,只见前方不远处的海水仿佛被某种巨大的妖兽张口吸了进去一般,海面上出现了一个巨大而湍急的漩涡,将一切胆敢靠近之物卷入其中,上方激荡的水雾更是弥漫了整个天际。 这景象实在太过壮观,旁边几个头一回来的胆小修士已腿脚发软,互相搀扶着颤声向船家发问:“道、道友……这路没错吧?” 渔夫打扮的撑船修士哈哈大笑,神情轻松地回头安慰道:“放心吧!翎舟不是寻常的船,翻不了!” 姜云舒眉头微蹙。 他说翻不了,可没说沉不了,既然秘境入口在海底下,只怕等会…… 她脑中的念头一闪而过,便见一排巨浪扑面而来,连忙屏息凝神,半跪于翎舟之上,一手撑地稳住身体,而另一只手则握住长鞭,随时准备卷上船身。 但她只料对了一半。 翎舟确实被巨浪压入了漩涡之中,一路盘旋着下坠,但即便在这样猛烈的下坠势头中,船上也并未溅入一滴海水。 构成翎舟大部分船体的那根羽毛眨眼间便浮起微光,一层油膜似的东西将它连同其上的修士们一起包裹起来,犹如水中的一只大气泡。 直到这时,船夫才环视一番船上诸人,又微露惊讶地仔细打量了下姜云舒,随即意味不明地笑道:“这位道友是散修出身?” 姜云舒一怔,却不觉得有什么好隐瞒,便摇头道:“在下乃清玄宫门下。” 那船夫讶色更重,笑道:“是我坐井观天了,原来大门派的弟子里也有道友这样的。” 他并未明说究竟“这样”是指什么样,但姜云舒大致也能猜到,往好了说,应当是不似那些娇养的名门傻小子一般单纯而不知艰险,可若说得不好听一点,便是心思太重,防备太过,不肯全心信任旁人。 她本来想解释几句,可再一想,世上既容得下那姓左的傻小子,自然也得给自己这种惊弓之鸟留下一席之地,就又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了,于是特别宽宏大量地笑起来。 ——心底却仍不免隐隐觉得,她曾全心全意信任爱慕的人还不是一言不合就将她弃如敝履了,谁又能保证这萍水相逢的渔夫不会心血来潮地拿她去喂鱼呢。 而就在这个时候,姜云舒突然觉出一点异样来,她翻手取出清玄宫弟子所用的传讯法器来。 那是一面半个巴掌大小的琉璃八卦盘,上面幽光如水波滑过,原本空无一物的盘面上忽然显出一只竹青色的纸鹤来。 左凌瞧见了,傻乎乎地凑过来看新鲜。 姜云舒微微一怔,她认得这纸鹤的样子,或者不如说再熟悉不过,她迟疑片刻,才将并拢食指与中指,在纸鹤背上轻轻一划。 叶清桓的声音就在耳畔响起来:“我刚听说你去了白沙岛……你莫要冲动行事,先回来再说,秘境并非你所想的那般太平!” 他的声音好似比平日里更低一些,有些疲惫的样子,只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几句话就没了下文。姜云舒沉吟了一会,把这语焉不详的纸鹤给揉成了一团。 左凌便狐疑地瞅着她,像是觉出了这位“前辈”在忽悠他。 姜云舒这会儿却没空搭理他,没过多久,另一只纸鹤又从八卦盘的符阵里钻了出来,这一回语音更急切了些:“秘境有不对劲的地方,你听到了没有,现在就给我回来!” 姜云舒只觉世事无常,心中一哂:“回?哪还有地方可回呢……” 她不作回应,纸鹤却十分锲而不舍,不到一刻光景,已接二连三地来了好多只,快把这水底的大气泡挤成了个花鸟集市。 姜云舒开始还耐着性子听了几回,发现都是翻来覆去地强调秘境恐有危机,要召她回明珠岛的,她便不耐烦再挨个听下去,摸了张传音符纸出来,可纸鹤都已快要折好,动作却蓦地刹住了,她张了张嘴,突然发现已无话可说。 她自始至终想要的不过是将心比心,可叶清桓愿意给她一切,只除了她永远求而不得的这点真心与信任。 她便禁不住笑起来,觉得挺讽刺,当初叶清桓说句废话,她都竖直了耳朵生怕错过一个字,可现在他有再多的叮嘱,她都不在乎也不想听了。她就笑着将折好的符纸连同还没来得及听完讯息的几只纸鹤一起撕了个粉碎,略一思忖,将那只琉璃八卦盘也震碎抛进了海中。 道既不同,再多的解释和纠缠也都不过是缘木求鱼罢了……倒不如干脆利落地把所有退路斩断,落个两厢干净! 姜云舒扔掉传讯法器不久,在把半船人颠得脸色发青、几欲扶墙呕吐之后,翎舟终于轻飘飘地落在了海底。 此处不知有多深,但想来不会是在浅水区域,头上已经透不出一丝阳光,在水底几颗巨大明珠的映照下,上方和四周的海水如同流动的翡翠一般,显出一种冰冷而幽深的美丽。 船夫把用途不明的船篙撑在身旁,指着对面高声说道:“诸位道友,前方就是秘境入口,屏息前行半炷香时间便可到达,若有哪位道友心存忧虑,亦可从在下手中购买避水珠。” 姜云舒本来都要下船了,闻言忍不住回头,心里啧啧称奇,觉得南海各岛不愧是白栾州贸易最为繁荣之地,竟然连个船夫也会利用这种机会做生意。 她本是不需要避水珠的,但见船上几乎人人都涌向船夫那里,便也不打算特立独行地把自己弄成个落汤鸡,索性跟着买了一颗指甲大小、在黑暗中能散发出柔光的避水明珠挂在腰间。 一船总共二十来人,在经过了这最后一道工序之后,便怀着各异的心情,三两为伴地走出了被硕大气泡笼罩着的翎舟。 姜云舒瞧了瞧左凌这傻货,然后飞快地避开他的所在,独自一人进了秘境。 秘境入口是一处井口大小的区域,从外面看来仿佛是道扁平的漩涡,可踏入其中的瞬间,便觉四下颠倒变幻,须臾之后再睁开眼睛,已然换了天地。 姜云舒已知秘境之中有契合五行之力的五道光柱可以指示方位,因此刚一站定,便举目四望,想要找到那几处据说再明显不过的光柱。 可她下一刻便惊讶地发现,所在之处天空灰扑扑的,像是天阴欲雨的样子。而因为光线暗淡的缘故,连百步以外的地方都看不太清楚,更别提远方的光柱了。 她心中警惕顿生。 直到此刻,她仍然觉得,无论叶清桓究竟是出于何种理由而对她生出怀疑防备之心,那也只是他们两人之间的问题而已,以他的品性,必不屑于编造谎言欺骗川谷等人,他若说此地从来天气晴明,便绝不会雨雪交加。 这样一来,眼前这昏暗而压抑的天色便愈发显得古怪了。 姜云舒不知此地深浅,便本能地不想深入。她转头看向自己落入秘境之处,却诧异地发现那里已无痕迹,周遭也不见在她前后进入之人。 半晌过去,她谨慎地向前走了一小段路,不远处忽然传来“咦”的一声感叹。 姜云舒寻声望去,便见方才同船的一个俊秀青年面带疑惑地朝她走来。 那修士在她面前接近一丈远站定,拱手道:“这位道友也发觉此处不对了?” 这是个可攻可守的距离,姜云舒察觉出他暗藏的戒备,便也不作出太过热情的姿态,站在原地淡淡回礼:“此地天气异常,不知是外力所致,或是秘境之中有什么机关阵法被无意触动。依在下之见,恐怕不能再全然按照过去听来、甚至是亲身的来的经验行动,不然或许会适得其反。” 她说了自己的意见,却丝毫不提自己的消息来源,旁人乍一听,完全摸不清她是首次进入秘境或是早有经验,若非一早就心存恶意,否则应当不会妄动。 她暗自盘算之后的应对,连万一真动手打起来之后的逃脱路线都计划好了,而对面的修士并未觉出她的心不在焉,他朝远方眺望片刻,似乎想要找到些熟悉的景物,最终却只是失望地叹了口气:“在下也是这般以为。——对了,在下景琮,如今刚到筑基后期的修为,若道友不介意,你我二人可否暂时同行?若是突发变故,两个人也总有个照应。” 姜云舒回过神来,仰起脸露出了个微笑,从善如流:“恭敬不如从命!” 第53章 噩梦 厚重的大门隔绝了外界喧嚣,叶家宅邸之中气氛沉重而压抑。 又一个窄袖佩剑的仆从急匆匆地赶来,对着须发皆白的老者低语几句,后者雪白的长眉紧紧地拧起,低声道:“再多派些人去找,一定得在她进秘境之前把人拦下来!” 他虽这般斩钉截铁地吩咐了,却还是有无法做主的事情,待来人领命走后,便忧心忡忡地转身进了后面的一间小院子。 与叶宅其他地方不同,这间院落朴素得异常,正房里充斥着一股浓重的药味。 老者刚一进去,叶黎便瞧见他了,问道:“怎么样,有消息了么?” 老者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往床上飘过去,惭愧道:“还没有,但方才有回报说……” 半垂的床幔后面忽然传来一阵低低的咳嗽,随后一个声音轻飘飘地问道:“回报什么了?” 老者似乎没想到病人醒着,为难地望向叶黎,得到默许后才凑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叶黎一惊:“当真?!” 叶清桓压抑着的低咳又重了几分,强支起身子,皱眉问:“究竟怎么了?” 他在满月的那个夜里就已旧疾发作,之后又强打精神,在一两日之内赶着炼制了数件法器,虽然不过是些小玩意,但于他而言仍是雪上加霜,此后一直半睡半醒地养了数日才恢复过来一点。 谁知,好景不长,一口气还没彻底缓过来,紧跟着就听到了姜云舒孤身一人跑去了白沙岛的消息。 与此同时,叶家也收到底下收集来的传闻,说是已接连数日没人从海底秘境出来过了,虽然海中风平浪静,守在入口附近的几位结丹期真人也未发现丝毫异常,但这状况仍不太常见,难以判断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危险。 叶清桓被那不分时间场合作死的熊孩子徒弟气得摔了叶黎珍藏的一套茶具,差点就再发一回病。 他本要亲去白沙岛找人,奈何旧疾未愈,还没晃晃悠悠地走到门口,就被叶黎强硬地绑回来扔到了病床上,于是只好一道接一道地传讯给姜云舒,同时派人奔赴秘境附近查看。 但所有的传讯全都石沉大海,到了后来,甚至连发都发不出去了。 叶清桓只觉心脏像是被什么勒住了似的,他无从判断这究竟是因为姜云舒已经进了秘境,还是传讯的法器被毁,可无论是哪一种原因都仿佛牵连着不祥的预兆。 而就在这个时候,他终于听到了叶黎迟疑的回答。 他哭丧着脸,不情不愿地说道:“刚得到消息,有几个声名狼藉、手底下沾了好些人命的散修似乎也进入了秘境,怕是要和二十年前一样,在其中大肆夺宝杀人。” 叶清桓呼吸一窒,当即翻身下床,随着这一动作,屋子里的沉淀的药味好似又被搅动了起来,愈发浓重了几倍。他一站起来便觉得头晕目眩,全身的骨头都像是被寒气冻脆了、随时要碎裂开来似的,却仍执意往外走。 叶黎吓了一跳,连忙在他跌倒之前扶住:“十七叔,你这是何必!” 叶清桓借着他的力,好容易才喘匀了气息,摇了摇头,涩声苦笑道:“是我的错……若不是我,云舒不会涉入险地,我得……” 他没说完,就又猛地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叶黎头都大了一圈,他与叶清桓名为叔侄,可中间隔了一道弯弯曲曲的忘川水,其实真正见面的次数两只手就数得过来,了解更是泛泛,但他虽不了解叶清桓,却深知他那死鬼爹叶筝的脾气,自觉要是今天把人给放了出去,等叶筝知道,大约得把他风干了当腊肉吃。 他便在心里叹了口气,哀叹自己干的全是费力不讨好的活,同时出手如电地在叶清桓颈侧恰到好处地按了下去。 叶清桓还没碰到屋门,就出师未捷地晕了过去。 叶黎抹了一把脑门上并不存在的汗水,冲守在门口的老者抱怨道:“一个两个都这么不省心,我这是招谁惹谁了啊!哎哎,你过来,把人给我看好了,千万别让我十七叔跑了,他现在这样,估计走不出咱们家大门就得吹灯拔蜡,到时候我哭都没地方哭去!” 老者低头道:“是,师父。” 叶黎便又哀叹道:“完了,这事估计还得惊动我爹,我算是少不了一顿揍了——你说这都什么事儿啊,我的修为比他们俩现在都强,可挨起揍来连躲都不能躲,只能硬扛着,家门不幸……真是家门不幸!” 老者仍低着头,目光却偷偷越过眉弓谨慎地瞥了他一眼,白胡子微妙地抖了抖,声音平稳地应道:“师父慎言哪。” 叶黎瞪了他一眼,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最终还是依言闭了嘴,又装出一副人五人六的贵公子模样,磨磨蹭蹭地出了门。 他再回来的时候,叶清桓已经醒过来了,正被他那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老徒弟堵在床前,听这白发苍苍的老头子痛陈自己的为难与辛酸,好容易见到叶黎,立刻忍无可忍地将那老修士推开。 老者不敢对病人用蛮力,只好挤眉弄眼地冲叶黎示意他已经尽力了。 叶黎笑眯眯地往旁边错开一步,露出身后的人来。 叶清桓本来就沉滞的脚步顿时定住了。 门口显出一道红衣曳地的高挑身影,叶筝倨傲地扬起下巴,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雪一样惨白的脸上写满了讥讽与不屑。他阴冷的目光在叶清桓身上逗留了片刻,忽然森然笑了笑,这抹一闪而逝的笑容诡异得很,让他的神情都几乎扭曲起来。 他看似随意地问道:“怎么?她就那么好,让你死到临头都念念不忘?” 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叶清桓却像是个突然见到了天敌的小动物似的,全身都骤然紧绷了起来。 叶筝便又阴恻恻地笑了:“那你半个月前为什么要放她走啊?和她双宿双飞不是很好么——就像你当初打算和钟浣做的一样!” 他轻轻舔了舔猩红的嘴唇,梦呓般哄劝道:“就像你当年说的那样,把什么家族啊,责任啊,还有那些烦人的世交和为了一点好处就巴结来的庸人,全都扔到一边去,只和你喜欢的人在一起,只做你想做的事情……” 叶清桓张了张嘴:“我……” 他刚艰难地说了一个字,叶筝忽然飘上前来,惨白的手指掩住了他的嘴,然后慢慢地斜着滑上去,捧住了他的侧脸,盯着他的眼睛笑起来:“那是你喜欢的人啊,怎么能舍得辜负了呢,是不是?至于其他的人,只要看着他们一个个死掉就好了呀……说起来,你还记得三叔公么,就是那个神神叨叨的白胡子老头,你出生的时候他多开心哪,喝空了半个酒窖,整整醉了六天,逢人就念叨他家小十七如何,听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他被人砍成一滩肉泥了吧?” 叶清桓瞳孔骤缩,浑身猛地痉挛了一下。 叶筝却并未放开他,脸上依旧挂着诡秘至极也冷酷至极的笑容:“还有姑父,他和十二一样,君子如玉啊,可是到了最后怎么着,我记得你说他一身的皮都没了……我想想还有谁,哦,对了,小十九,她到十岁了么?听说小女孩的肉最嫩,钟浣是不是一刀一刀活活凌迟了她,拿她的肉去喂了……” “够了!”叶清桓失声道,逃命般踉跄连退。 叶筝却充耳不闻,追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将他抵到墙上,笑容愈发扭曲起来:“那姑姑呢?还有姬先生呢?你不是很敬仰姬先生么……她拼死传警讯于我时你在哪?她被人敲碎全身上下每一根骨头、斩下了头颅的时候你又在做什么?! ” 他的声音调高到了极点之后,却又骤然难以为继似的轻了下去,眼中浮起一丝迷惘,喃喃道:“雁函……雁函……她身子那么弱,却受了那么多罪,她得有多疼……要是她和姑姑还活着,看到你这样,看到姜家这样,又该有多难过……” 他漆黑的瞳中似有水光一闪而过,突然心灰意冷地松开手,漠然地看着叶清桓慢慢地滑坐到地上,整了整衣袖,脸上狰狞的表情慢慢褪去,平淡无波地说道:“我再和你说一遍,那个小丫头和钟浣一样,体内都有‘异种’,我不知道她以后会怎么样,也不关心,反正我念念不忘的那些人,早在两千年前就都死光了。” 他后退了一步,双手垂在身侧,冷漠地看着叶清桓狼狈的模样:“你若想去找她就尽管去,只不过,你最好记住自己年寿无多,而迷心钉未毁,百年前百草典又被人拿出来当幌子引发变乱,古神遗族姜氏一夜覆灭,风氏也随之销声匿迹,这两家在隐藏什么,轩辕鼎和百草典又究竟是什么,魔修为何紧咬着不放……一切秘密真正的局中之人,除了不知死活更不知在哪里潜伏着的钟浣,可就只剩下你一个了!” 说到这,叶筝露出了个轻蔑的嗤笑:“十七啊,你莫不是以为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只要等着哪个名门正派来收尾就行了么?你难道就忘了那些叛徒、奸细,远的不说,连百年前清玄宫的叛乱你都没听说过么!可笑我当年已突破太虚之境,距修成散仙法身不过一线之隔,却为了让你一缕残魂再入轮回而不惜折损毕生修为!我本以为你总该有点长进,却不想这么多年过去,你到底还是个不顾大局的荒唐废物!……罢了,罢了,你想要耽于私情、枉顾苍生,把我舍命给你换来的最后这几年荒废在个来历不明的女人身上,我也管不了你,只盼着你每日每夜想起幽冥之下魂飞魄散的那些故人时,千万要问心无愧才好!” 他冷冷说完,将叶清桓掼到墙上,转身就走,像是对这人世之间的一切都没了兴趣,迫不及待地要回他的九幽黄泉去似的。 叶黎战战兢兢地送到门口,十分不忍地回头往屋子里瞅了一眼,迟疑道:“父亲,您消消气,十七叔他……其实也挺不容易的……” 叶筝如今的修为算起来也不过是结丹上下,可那股气势却依稀还与当年的太虚境界的大能者一般无二,偏偏还多了几分阴森鬼气,让他这个养子也不敢轻易捋虎须。 好在叶筝虽然看起来疯疯癫癫的,却不是完全不讲理,他听了叶黎小心翼翼的劝解,脚步蓦地顿住。 叶黎本以为他要发怒,已做好了逃窜的准备,却不曾想他却只是仰起头,盯着无星无月的夜空出了许久的神,终于缓缓叹了口气,低低地传音道:“你可能不知道,你十七叔……他从出生起,就比我们这一辈人都好看,尤其那双眼睛,干净得不像是这凡尘中的人能有的,那时候就有长辈说,眼睛越是干净的人,往往就越会看遍这世上的污浊,一辈子也会过得越苦……” 他像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之中:“他本来十分乖巧,可三四岁渐渐懂事之后,也不知道从哪听到了这话,脾气就一天天别扭起来,每天都变着法子地闹得鸡飞狗跳……但别扭归别扭,本性却从未改过,所以你姑祖母一家,还有你祖父、曾祖父也是,虽然天天都咬牙切齿地骂那混小子胡闹,可骂完了,却又不忍心真让他吃一点苦,都纵容着他,恨不得把他宠到天上去。我和他娘说是姑侄,其实年纪差不多,也算是看着他从个团子似的小娃娃一点点长大的——” 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面上惯有的那点癫狂之色尽数隐去了,竟透出了几分久违的怀念与温柔,但随即就又被无法逃避的现实惊醒,含在唇边的一点笑意就仓促地凝滞住,垂下眼看着素白的手心,怆然道:“说句托大的话,他虽然是我弟弟,可我心里其实一直拿他当自家的孩子……你以为我看着他现在的样子就不难受、就真的不想让他最后这几年能快活些么!” 叶黎一怔。 便听叶筝又敛下了情绪,木然说道:“可是不行啊,我就算问出了再多的事情,知道了再多真相,也终究还是个局外人,何况我现在修行日益艰难,每月也就初一十五能勉强回人间待上一会,想要帮忙都帮不上。眼下的局势看似平稳,实际却暗潮涌动,这担子,我再不愿、再不舍得,也只能压在他肩上,古神传承,说来好听,可背后的责任……” 他叹了口气:“至于那个丫头体内的异常,她自己究竟知不知道,或者有没有什么谋算,又有什么区别呢,到了此时,咱们已经再也经不起变故了啊……” 叶黎站在门口,与他那阴阳两隔的艳鬼似的父亲仅仅一步之隔,头一回发现叶筝精致的眉宇间竟笼上了一层萧然之色,将他素日里的疯癫与明艳一同掩住了,居然有些像是一座风化了千年万载随时都会崩塌的石雕。 叶筝又静静站了一会,才再度轻声说道:“阿黎,我……方才想起旧事,可能有点失控,话说得太过了,你这几天多费些心,好生照料他,我带回来的鬼哭藤你等会记得趁夜炮制,天亮之后阴气散掉就没用了……千万别让他的病再重下去。” 叶黎不知该如何回答,太多的事情他也是第一次知道,与多年来似是而非的推测合在一起,在他脑子里搅成了一团乱麻,让他只能沉重地点头。 然而,也不知道姓叶的是不是祖传了乌鸦嘴的法门,好的不灵坏的灵,就在叶筝离开的当夜,叶清桓就被来势汹汹的病情击倒了。 叶筝的那些话赤/裸裸地撕破了所有粉饰太平的伪装,将最为严苛的现实抛到了他的眼前。多年来他看似散漫,实际哪一年不是日夜筹谋,本以为总算能松一口气,却一夜之间就被打回了原型。 经久不散的梦魇如影随形,没有人能够真正相信,正直慈和的师长可能在一夜之间被害死,而潜伏的邪徒始终在暗中挥舞爪牙;也没有事情可以全然确定,阴谋根深叶茂,每一个难以解开的谜团背后总是连接着另一个更深的谜团…… 他得抛下所有人,辜负所有人,天地广袤无际,可直到一切尘埃落定的那一天,他却只能独自一人踽踽前行…… 叶清桓就在忽冷忽热的昏沉之中做了一个梦。 梦里到处都是苍蓝色的冰柱,层层叠叠地从天边一直蔓延到脚下,每一柱寒冰之中,都封着一个他见过的人,有的是他前世血脉相连的亲人,有的是他今生朝夕相处的师门同袍,还有些是仅仅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普通人……这些人形貌不一,却都同样地睁着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已经涣散的目光中充满了怨恨。 他的身体却像是变小了,似乎又回到了幼年的时候,没有道术,也不通剑法,只能瑟缩而仓皇地躲避着这些视线,几乎要被如有重量一般的怨憎压得直不起腰来。 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背后传来了一声轻而柔软的浅笑。他却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可怕的声音般,惊骇地转过头去,便见到了个穿着淡绿色长裙的女孩子,她身姿纤秀,举袖遮住颜面,只能瞧见指尖与下颌一抹白瓷般的肌肤。 她嫣然巧笑道:“十七公子。” 叶清桓只觉胸口像是被谁塞入了一团冰碴,耳中嗡嗡作响,他极力地想要分辨那人的身份,可越是努力,那人就变得越模糊。 他突然就有些害怕见到那张掩在衣袖下面的脸——他知道,那应该是钟浣,可不知为什么,心底却隐隐地升起一种令他连想都不愿意去想的恐惧感。 但无论他如何恐惧会见到另一张脸孔,那幅衣袖还是缓慢地降了下来。 先是松松绾起的鸦青色发丝,然后是洁白的额头和长而秀丽的黛眉,再往下,现出来的是一双略微狭长的杏眼……叶清桓不由自主地屏住了气息,他无数次地想要移开视线,可目光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给钉住了似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片衣袖降到了底。 ——钟浣的脸完全显露了出来。 叶清桓脱力般松了口气。 但他还没来得及收拾好情绪,钟浣却突然诡秘地一笑,往旁边侧开了身子,露出身后那一簇染满了血迹的坚冰。 冰里竟然也封着一个人,可那人却早已经看不出本来的模样,娇小纤瘦的身体像是被狼群撕扯过一般血肉四溅,头颅歪倒在一边,上面五官模糊,只剩下一只茶色的杏眼死气沉沉地凝视着他。 叶清桓心弦猝然收紧,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 他蓦地惊醒,全身大汗淋漓。 叶黎昏昏欲睡地守在床边,目光与他对上,使劲眨了眨眼才确定他是真的醒过来了,立刻喜上眉梢,却故意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哀叹道:“我的亲叔叔哎,你可算醒了!你再这么昏睡下去,我爹能活撕了我……” 叶清桓仍未从那场过于真实的梦魇中清醒过来,他胸口剧烈地起伏半天,才嘶哑地问道:“我在叶家?” 叶黎点点头:“不然你还能在哪?十七叔,你不是病糊涂了吧?” 叶清桓偏过脸,茫然地环视四周,仿佛在确认过去与当下究竟哪个场景才是真实一般,过了许久,终于渐渐平静下来,他曲起手臂撑在床边,吃力地想要支起身子,却没能成功,只好开口询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叶黎回给他一个苦不堪言的表情:“还什么时候呢……你再睡下去,只怕都要过年了!” 见到叶清桓错愕的神情,他总算把一肚子怨念给咽了回去,正儿八经地给了个答案:“从我爹把你气昏过去算起,已经快两个月了,有好几次连我爹都以为你撑不过去了,差点没把他急疯了——你也知道他一疯起来……唉,我都懒得算我这一个多月白挨了多少顿揍!” 叶清桓沉默了片刻,忽然问:“你爹呢?” 叶黎道:“九月十五刚过去没几天,他啊,估计还在阴曹地府欺负小鬼呢!”想了想,又说:“我说十七叔,我爹虽然疯了点,但他对你其实……” 叶清桓打断道:“不必说了,我都明白。” 他不容置疑地结束了这个话题,吩咐道:“取笔墨来。” 叶黎被堵了嘴,只好不明所以地命人把文房四宝给送了进来,亲自研好了墨,就见叶清桓费力而潦草地写了一大篇鬼画符似的单子,微微喘息了一会,说道:“按这个方子去给我炼药,入冬前我有事要离开。” 叶黎本来还在辨认那一大堆彼此勾肩搭背的凌乱字迹,闻言手一抖,差点没哭出来:“你不是还想着要去找那小丫头吧?” 可他接下来却是一愣,觉得叶清桓昏睡了两个来月,这一次终于醒来之后,仿佛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往日那些不耐烦的敷衍和心不在焉的调笑像是彻底地从叶清桓的血肉筋骨之中抽离了出去。他听到这些没深没浅的试探,只是淡淡瞥了叶黎一眼,平静地说道:“时间不多了,我要去找最后一颗迷心钉。”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说17同学被养成了个死傲娇的原因是—— 谁说我要倒霉的!别用那种可怜的眼神看我啊!我偏要活蹦乱跳地作给你们看! 未果。卒。 第54章 险地 苍天以下,除了有铺展在所有人眼中的川泽山脉以外,还存在着许多寻常人难以到达的神秘区域,被一道道或者天成或者人造的封印给圈在了与世隔绝之处。 白栾州南部海底每二十年开启一次的秘境便是其中之一,因为入口的符阵明显有人工雕琢的痕迹,人们便猜测这秘境大约并非因灵力汇聚激荡而天然形成,更可能是古早时候的大能者为了某种目的而开辟出来的洞府或别苑。 若说起能一力在天地之外开辟这些隐秘之境的大能者,至少也该在“合/体”境界——按约定俗成的划分,修者入道开始,直到飞升成为真仙,其间共需历经九境,分别为基础的炼气、凝元和筑基低阶三境;此后是金丹、元婴以及可以元神出窍离体的高阶三境;而若是有幸过了出窍期,便真真正正地摸着大道的门槛了,最后的三境便是本心之道已立之后,可以凭凝练元神久离躯体、遨游天地的太虚之境——到了此境,便可采琼浆,饮风露,融身于浩渺天地,而修者的皮囊也不再是必需之物,反而更像个可有可无的负累,在这之上,若是修者有幸在游遍太虚之后悟得天人合一的玄机,游离元神重归肉体,二者合二为一重铸法身,便能再往上攀入合体境…… 法身既成,修者便也堪堪可以算作脱离尘世了,虽然未证得大道,但灵元磅礴、寿同天地,常被同道尊称为散仙。 至于九境之中最后的归真之境,才是最为虚无缥缈的一境,只有自身的“道”被天道认可,毕生修行才能臻于圆满,返璞归真,而一旦踏入归真之境,长则百年,短则须臾便会迎来天劫,跨过去了,便成真仙飞升而去,若是跨不过去,则身死道消,魂归地府。 与姜云舒并肩而行的青年便笑道:“我看家中典籍,说古时候的大能者若不执着于飞升,常常索性停滞于合体境,留在人间做个逍遥散仙。” 秘境之中昼夜混乱方向不明,两人漫无目的地闲走,无聊时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无关紧要的琐事。 姜云舒也跟着畅想道:“如此想来,确实也挺有趣,只是不知如今还有没有这样的散仙前辈隐逸世间。” 那自称为景琮的青年闻言,眸中淡淡地笼上了一层郁色,犹豫了一下,才摇头叹道:“两千多年前应该是有的,可惜……” 这个时间点过于特殊,姜云舒心念骤转,忍不住说道:“两千年前……莫非是上一场魔道之战?” 景琮笑了笑,颔首道:“正是,家中典籍记载,无数惊才绝艳的正道前辈,连同白栾州所有的散仙一起,全都在那场旷日持久的大战之中殉道了。那以后,也不知有多少传承断绝,直到今日,咱们所谓的修行道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 他朝着晦暗的远方眺望过去,苦笑道:“多少年了,别说再出一个能开辟出这般秘境的大能者,就连能摸到出窍期门槛的前辈都没有一个,如何不让人觉得可悲可叹。” 景琮自陈出身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修仙小族,不过,就凭他对数千年前的历史言之凿凿的样子,姜云舒就对他那粗制滥造地炮制出来的身世半个字都不信。 只不过,对方既然并非恶意隐瞒,她便也不急着戳破,反正她自报师门的时候也只自称是清玄宫外门弟子,俩人说一半藏一半的功夫半斤八两,就都心照不宣地把这表面上的和谐维持了下去。 不知不觉地,已沿着同一个方向行进了约摸有大半个月,入目之处依然是令人昏昏欲睡的晦暗天光和起伏不平的荒野,扬起的沙尘灰土遮蔽视线,连一里地以外的景物都看不清楚。两人能聊的话题也说得差不多了,既然都不愿意交浅言深地把自己的家底兜给别人听,就渐渐沉默下来。 而就在这愈发无聊的时候,迎面突然一阵冷风吹过来。 两人初时没太在意,脚下依旧没停。可仅仅是一步之隔,姜云舒就突然发现自己已从灰蒙蒙的混沌之地走了出来,身后的满天飞沙像是被什么逼迫一般急速地褪去。她被冷风一激,不由打了个寒颤,转头看向同样惊诧莫名的景琮。 两人对视一眼,虽然没在对方眼中看到恐惧之情,但却都同时察觉了骤然绷紧的气氛,几乎是同时叫道:“跑!” 话音出口的同时,姜云舒已召出紫晶剑,飞身跃上,不假思索地朝着已退开将近百丈的来处疾驰而去。 景琮紧随其后,须臾工夫,两人便一前一后地冲回了好不容易才走出的沙尘之中。 还来不及相视苦笑,就突然听见一阵又一阵尖锐的风声。 姜云舒发现,就在他们未敢深入的那片区域里,冷风过后,竟从天顶上落下密密的雪来——而那雪也不是寻常的雪,每一片都足有铜钱大小,像是坚硬而锋利的飞镖一般,打着旋从空中坠落,速度之快、势头之猛,居然划出了一道道破空之声,方才那古怪的风声便是这么来的。 姜云舒目瞪口呆,心有余悸地感叹道:“还好跑得快,差一点就被剁成饺子馅了!” 景琮闻言,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嘴角往下压了好几回,最后还是忍不住笑出来:“承明道友真是好胃口,在下佩服。” 姜云舒摸了摸鼻子,十分不要脸地把这句话当做褒奖笑纳了,觉得这看似道貌岸然的青年其实也并没有那么无趣。 说来也奇怪,之前他们沿着一个方向走了半个月,连腿都跑细了,周围却始终是一成不变也毫无危险的晦暗荒野,但就从突然撞进了那片刀子似的雪域开始,接下来的日子就一下子突变得“多姿多彩”起来。 先是为了躲避雪刃而随着沙尘迁移,结果一不留神闯进了一片繁茂丛林,其中最细小的幼苗也足有合抱粗,参天蔽日,而绕在树间的猩红藤蔓像是全都活过来了似的,逮着个机会就要把人拉下飞剑,另一边看起来结实的树皮便配合默契地裂开个龇牙咧嘴的大口子,准备把被缠住的倒霉鬼生吞活剥进去。 刚刚提着一口气狂奔出来,紧接着就又遇上了一滩无边无际的毒沼,不知什么时候,好像煮沸了一般的粘稠污泥里就会突然冒出几个瘴气泡泡,飘到空中半天才会爆掉,但凡被溅上一点,轻则皮肤红肿,若运气不好,就是腐肌蚀骨的下场。 两人先后挨了几次,幸亏都随身带足了药物,才没被化成两具冤死的骨头架子。 姜云舒毕竟修行日短,灵元积淀有限,丧家犬似的逃窜了好些日子,已经是强弩之末,一个不留神,差点没躲开身边一个大毒泡。 她一时灵元没能聚起来,眼看着那气泡已到了眼前,心道要糟,却见景琮猛一抬手,袖中疾射出一张清光湛湛的灵符,将那阵爆开的毒气挡住了。 她连忙退出三丈远,心有余悸地冲景琮点点头,领下了这个人情,摸出一颗还灵丹吞了下去。 如此又折腾了数日,泥沼终于到了尽头,豁然出现在眼前的竟是一片壮阔石林,每一柱巨石皆是嶙峋高耸,高不见顶,狂风在形态各异的巨石中间穿过,发出鬼哭般的呜咽。 脚下则是大片的沙地,不知何时,更不知何处就会毫无预兆地化为流沙。 两人累得半死,察觉此地并没有更多危险潜藏之后,便决定先落脚调息几日再说,可试着御器向上,却一直探不到巨石顶端,便只好在高处找了个风蚀出的两边通透的石窝,轮番歇下来。 等他们渐渐养足了精神,景琮从袖中取出了个小罗盘,信手拨弄了几下,皱眉道:“外面恐怕已是隆冬时节了——太古怪了!若按自身知觉,尚觉不过耗费月余而已,秘境之内虽说昼夜难辨,但终究应该有些规律,不至于让人耽搁了三倍于常的时间却一直无法察觉,眼下事态怕是比预想得还要麻烦……” 姜云舒刚结束了一个大周天的灵力运转,闻言心不在焉地抬起眼皮,心道:“还用你说!看那些明显不是筑基修士能轻松应对的陷阱与危机就知道了。” 她便清了清嗓子,雪上加霜道:“而且,不知道你发现没有,这秘境里无法使用传讯术,无论是符鹤还是其他的传讯法器都不行。”她从进来不久,便尝试着联络川谷等人,却始终无法成功。 景琮强作出的镇定便裂开了个口子,露出忧心忡忡的表情来:“原来承明道友也察觉了。实不相瞒,昨夜我守夜时也曾私下卜了一卦,卦象十分不利,我疑心这秘境出了大变故,竟像是要故意把人困死其中,此后便试图与跟我同来的家人联系,却……” 突然,一声惊叫被风送了过来。 两人相视一眼,立刻警觉地中断了对话。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当姜云舒二人迎上去之后,却发现来的是个十七八岁的漂亮姑娘。 她半身陷入流沙之中,虽满面惊慌,可动作却并不全然失措,手中银光一闪,两条细长的白练便分别缠向最近处的两根石柱。 可她还没来得及庆幸死里逃生,那两根看起来坚固无比的石柱就忽然像是晒干了的小树杈似的,“喀吧”一声齐齐被软绵绵的白练勒断了。 那女孩子半声惊呼未能发出来,便飞快地被流沙卷了进去。 电光石火之间,姜云舒蓦地召出飞剑冲上前去,手腕轻抖,灰白色的蛇蜕长鞭如同活的巨蟒一般,紧紧卷住了散在半空、无处着力的白练,她微一用力,将那只剩了个头在外面的女孩子拔萝卜似的给拔了出来。 景琮也追了上来,赶紧将那女孩子拉到了自己的御空法器上头。 那不知该说是走运还是不走运的女修终于逃出了性命之后,像是被吓呆了,足足愣了几息工夫,才忽然反应了过来,猛地扑到景琮怀里大哭了起来。 …… 而就在这一厢感慨劫后余生的时候,秘境之外却有人正在主动奔赴险恶之地。 从叶清桓离开南海算起,也不过两个来月,却已被杀人夺宝的恶人和犯下大罪的各派弃徒一窝蜂地围追堵截了好几次。他倒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疏忽之处,就好像他贸然横穿的那些污七八糟的贼窝匪寨本来就是供人行走的阳关大道似的。 叶清桓裹挟着一身戾气,砍瓜切菜般扫平了障碍,到了年底时节,便终于站在了位列六大门派的仙乐门禁地边缘。 与他有过数面之缘的玉容真人怀抱玉琴,与他对峙而立,身旁还跟着一群莺莺燕燕的小徒弟。 叶清桓漠然看过去,觉得这一窝花骨朵似的小东西强做镇定地缩成一团,下一刻大概就要开始梨花带雨了,他就无端地想起了另一个人。 他想,这样的小姑娘,本来就该是锦衣玉食,娇滴滴地被师长疼宠,无忧无虑地长大……然而,可惜了。 然后他就挑了挑眉:“让那些小丫头让开,你自己不敢来拦我,还得靠着几个能给你当曾孙女的小东西壮胆么?” 诋毁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的年纪永远是大忌,玉容真人五指不受控制地一缩,琴弦被她拨出一道刺耳的声响。 她是无意之举,但叶清桓却十分没有节操地把这声音当做了对方动用兵器的征兆,双眼微微眯起,长剑随之出鞘。 玉容真人简直要哭出来了。 她过去一直觉得叶清桓是个软柿子,又不懂风情,在他身上完全感觉不到一点让她习以为常的爱慕和容让,不知腹诽了多少回他果然是个脑子有病的傻货,可近来他一人一剑荡平恶名昭著的贼窝“玄天九道”的事情传开之后,她再遇上叶清桓,就只觉得胃里往外反苦水。 ——比对上一个强横的聪明人更糟糕的事情,就是对上了个强横的傻子了! 玉容真人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余光瞥见禁地法阵符光一闪,才僵硬地止住脚步,脸色发白地给旁边的小徒弟递眼色,让她去搬救兵。 那小姑娘不过十一二岁年纪,大约刚入门没多久,从没见过这架势,已经吓懵了,两边看看,还以为师父是让她去打头阵,顿时再也撑不下去,“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叶清桓被这对外强中干的活宝师徒弄得一愣,瞥了那小姑娘一眼,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微微地露出了一抹笑意,让他那索魂恶鬼似的表情柔和了一点,难得地又重复了一遍:“都给我让开。” 玉容真人干咽了一口唾沫,输人不输阵地逞强道:“本门禁地之内并无奇珍异宝,而是因为其中凶险莫测才被先人封禁,我好意劝阻,叶……含光道友别不识好人心!” 她十分色厉内荏,虽然硬着头皮尽忠职守,却生怕对方一言不合就真的拔剑相向。 叶清桓的神色已又冷了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原处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语声:“清玄宫高徒前来鄙派,不知所为何事?” 玉容真人总算松了口气,连忙道:“掌门!” 来人正是仙乐门掌门,她已是元婴中阶的修为,放眼如今天下也少有人比肩,执掌门派百年之间更是倍受同道敬重。 叶清桓手提长剑,并未入鞘,也不回答掌门的问题,反而将视线扫过同来的几名真人,淡淡道:“看好那些小丫头,别让她们追进来送死。” 言罢,身形一闪,玉容真人只觉身旁好似一阵罡风掠过,差点迷了眼睛,而就是这么一晃神的工夫,眼前就不见了人影。 她下意识便要去追,身边的几个小弟子也不假思索地踏上了禁地符阵。 而就在这时,掌门人忽然低喝一声,飞身上前。她的袍袖蓦地展开,一只模样古怪的枯笔现于掌心,凌空连画数笔,不知从何而来的墨迹挥洒而出,朝禁地方向疾射,将符阵上空骤然泛起的冷光压了下去。 其他结丹真人同时赶到,趁势一人一个地将已经踏入了禁地界限之内的少年修士们拎了出来。 掌门这才收起法术,短短片刻工夫,额上已见了汗。 她刚收手,一只被无形之刺洞穿了的淡蓝色蝴蝶就顺着风翻了几下,毫无生气地落在了地上。 玉容真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后怕地别开了目光。 有人问道:“掌门,可要进去追?” 仙乐门掌门外貌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眉眼间居然还带着一丝稚气,全然无法让人将她与入道五百余年、声名卓著的长者联系在一起,她闻言瞪了问话之人一眼:“人家将风行道法融会贯通,才能避开禁制杀机!你进去追?是活腻了想要去送死吗!” 被教训了的女修便不敢出声了。 掌门便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冲玉容真人怒道:“丢人都丢到别人眼皮底下去了!你以后少摆弄那些没用的东西,正事上也给我上点心!” 她瞪得玉容真人差点钻到地底下去,才恨恨道:“你到现在还做梦呢?你以为人家为什么和你废话到现在,那是怕你这傻鸟带着一群孩子傻乎乎地追进去送死,可你倒好,不仅不拦着徒弟,连自己都差点……唉!绿绮师妹就是太惯着徒弟,才养出你这么个万事不过脑子的蠢货来!” 玉容真人简直羞愧得无地自容,小声嘟囔道:“那这事就这么算了啊?” 掌门冷笑一声:“算了?哼!传讯给清玄宫丹崖师兄,我就不信没人能管得了那个小王八蛋了!” 玉容真人听出这话里咬牙切齿的意味,便“哦”了声,不敢多说了,就听掌门声音放缓了些,忽然问道:“对了,大半年前去南海秘境的那几个孩子怎么一直没有消息?难道还没有回来么?” 第55章 追杀 仙乐门掌门就算想破了头也没法料到,已经被各大门派视为后院一般的南海秘境居然会突然出现变故。 这秘境入口每二十年开放一次,每次开放不会超过十六个月,眼看着已到了年底,距离秘境关闭最多也就剩下三四个月,对于各大门派的后生晚辈来说,除非真是找到了稀世珍宝,或者遇上了大机缘,否则早该回师门过年了。 何乔本来也是这么觉得的,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她就是被姜云舒和景琮救下的那个女修,同是出门在外历练的筑基期修士,她明显要比其他人更娇贵许多,一看就是从没吃过苦头的。 姜云舒觉得,再怎么娇气也毕竟是个修士,这回死里逃生的经历虽然险,但前后不过片刻工夫,总不至于真把人吓出个好歹来,安抚了几句便退开了。却没料到何乔居然越哭越伤心,揪着景琮的衣襟哽咽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半天才断断续续地求道:“这、这位道友,能不,嗝,能借我几道……几道,嗝,传讯符……嗝……” 姜云舒听着她一连串的哭嗝,默默地别过脸去,觉得这时候要是笑出来可能不太厚道。 景琮颇为尴尬地把何乔从自己身上扯下来,沉吟片刻,实话实说道:“何道友有所不知,秘境之内传讯符已经失效了。” 何乔不解其意,抽了抽鼻子:“我知道的,进了秘境之……嗝,之后,就不能和外界联络了,嗝,但是,我师姐她们也在……” 姜云舒实在听不下去了,打断道:“他说的‘失效’指的是,就算对方就在这个秘境里面,也传不过去讯息了,我们已经试过,无论是符咒还是纸鹤,或者传讯法器都是一样。” 她话音方落,何乔就彻底呆住了,脸上忽青忽白。 景琮不由关切道:“何道友,怎么了?” 何乔愣愣地循声看向他,表情空白了片刻,就在姜云舒以为她又要哭出来的时候,却忽然莫名其妙地颤声说道:“出去!对,我得出去!” 她猛地抓住景琮皱巴巴的衣襟,惶然道:“你们知不知道出口在哪里……我、我得出去,我得去找我师父……我得告诉她……” 像个受了欺负要回家找爹娘诉委屈的小娃娃似的。 姜云舒被困在这丧心病狂的鬼地方几个月,累得跟死狗一样,也没了怜香惜玉的心思,闻言不禁翻了个白眼,觉得这姑娘可能逃难的路上吓得把脑子给扔了,便十分不客气地说道:“你看我们这样,要是知道出口在哪,难道还会特意留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吃沙子么!” 何乔张了张嘴,声音卡住了。 姜云舒就看见她腮边慢慢地滑下一行泪来,随后,她像是被人抽去了主心骨似的,摇晃了两下,便一头栽了下去。 景琮连忙扶住她,只觉手心一片滚烫,再看何乔虽失去了意识,但依旧双眉紧蹙,晕都晕得不踏实,便下意识地往姜云舒那边望去,表情既尴尬又无措。 数月相处下来,姜云舒也大致了解了这人的性子,知道这么抱着个又香又软的大姑娘实在是难为了他,可何乔比她高上大半头,她也实在抱不动,只好苦笑着指了指方才来处的石窝,重新缩了回去。 何乔虽然受了惊吓,但并没有什么外伤,姜云舒和景琮两个对医道七窍通了六窍的门外汉轮番给她诊了脉,合计了半天,一致觉得她此番高烧昏迷应当只是脱力加上心神损耗过度,便安下心来,一切照旧地等着她自己好起来。 然而就在当夜——说是夜晚,其实不过是风沙更盛,将四下里的光线严实遮蔽住的几个时辰,姜云舒刚入定不久,突然觉得有人抓住她的肩膀摇晃。 她猛一睁眼,刚要说话,嘴却被捂住了。 姜云舒便不动声色地屈指成爪,另一只手里握住了从雪域里顺来的一轮经久不化的雪刃。但她还没真正出手,就听见个熟悉的声音附耳说道:“别出声,附近有异!” 景琮半跪在她身后,用来照明的避水明珠已经被收了起来,他微微一用力,把她压进了石窝凹陷处的阴影之中,自己侧身对着一边的入口,声音压得比做贼还低,姜云舒能够清楚地感觉到他的身体绷得极紧,就像是随时准备着和人去拼命似的。 过了好半天,石窝外面呜咽的风声弱了些,他又侧耳聆听了一会,才浅浅舒出一口气来,这才发觉自己还跟采花大盗似的捂着个姑娘家的嘴,顿时被火燎了一般松开手,连耳朵根都红了个透。 姜云舒若无其事地把那枚雪刃悄悄收了起来,眨巴眨巴眼睛,轻声笑道:“方才有警讯?” 景琮干咳一声:“刚刚有人进了这片石林。” 他不是很确定地轻轻摇了摇头,迟疑道:“我见到两人经过,他们既然未能被我提前察觉,想来修为至少应当与我相仿,但是更多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姜云舒瞥了犹在昏睡的何乔一眼,问道:“你觉得来人和她有关?” 景琮道:“难说,看她服色是仙乐门弟子,我对她们略有些了解,像她这样的年轻女弟子通常都被娇养在门派里,不会有与人结仇的机会,而方才经过的几人,气质邪佞,身上血腥气极重,显然不会和她是同道……” 姜云舒微微一叹,忽然就想起了地下的那片白骨荒野,冷笑道:“都快要一起被困死在这鬼地方了,还有心思追着个小姑娘喊打喊杀,真是好兴致!” 她话音未落,何乔像是被惊动了,在睡梦中低低地抽泣了半声,两人就下意识地闭了嘴。 景琮的目光看似无意地在姜云舒脸上一触即收,心里有点好笑,觉得她明明比何乔修为还低上一阶,却开口就管别人叫“小姑娘”,简直像是个穿了大人衣裳装老成的小孩子似的。 但他却没贸然开口讨人嫌,静静等了一会,待何乔又睡熟了,才说:“依你看,明天怎么办?” 姜云舒不过脑子地回答:“还能怎么办,带着这个哭包一起走呗。” 她刚说完就突然明白过来景琮的意思,便神色一正,补充道:“如果那两人修为和你相仿,我猜你应当能独力干掉一个,至于另一个……”她保持着坐着的姿势,拿脚尖点了点何乔的方向,说道:“就算她不顶用,我也应该可以暂时拖住他,等你解决了手头的再过来帮忙。” 她这话十分大言不惭,通常来说,修为高上一阶,实力便会提升不少,何况对方来路不明,更像是干惯了坏事的恶徒,和名门大派中不识人间险恶的年轻弟子差距就更大了,景琮压根不知道她这些莫名的自信都是哪来的。 姜云舒一条腿伸直,一条腿曲起,抱膝靠着石壁坐着,脸上没有丝毫惊慌不安的神色,耸耸肩笑道:“你一口一个‘你家’是小门小户,可我家不算小族,家里却也没有那么多详实典籍,何况你之前说你今年夏天刚加冠——就算本身资质出众,也少不了丹药功法的辅佐,这么算来,天下有几个家族能养出年方弱冠就到了筑基后期的子弟呢?” 她似乎根本不觉得自己说的是什么大事,仍望着石窝外面呼啸的风沙,心不在焉地笑道:“对了,你还擅长卜筮推演之术……我猜,你应该是出身六大门派之一的停云城吧?我说对了么,卢景琮道友?” 停云城地处东南,传说是因一双惊才绝艳的大能者夫妻定居于彼处,才渐渐由一片荒原形成了城镇,后世便习惯将停云城作为那对卢氏夫妻身后家族的代名词了。 景琮虽然知道姜云舒肯定从没信过他之前的说辞,但就这样被明明白白地被戳破了身世,他仍然不免错愕。 就听姜云舒又说道:“你是这样的来历,如果连个同阶的散修都拿不下来,也太丢人了点。”她微微笑了笑,指着自己的鼻子道:“至于我,别的本事没有,拼命的经验还有一点,虽然打不过,但拖延些时间还是不难的。” 卢景琮便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他没事找事地把避水珠重新取了出来,淡白色的微光照亮了周遭的一小圈区域,即便是对于修士也略显昏暗的视野顿时清晰起来。然后他一抬头,刚要说话,就瞧见了姜云舒的侧脸。 她的发辫略有些松,鬓边散下的几缕乌发落到肩上,愈发衬得削瘦的侧脸冷白如细瓷,纤长的眼睫半垂,在茶色的瞳中投下了一层阴影,嘴唇略薄,比寻常少女的唇色更浅淡几分,嘴角似笑非笑地挑起了个细微的弧度,恰到好处地把容貌中不食人间烟火般的清冷给驱散了,换上了一点几乎是玩世不恭的讥诮。 卢景琮忽然觉得胸中有什么狠狠地震了一下,连忙有些慌乱地转过头去。 姜云舒并未意识到他的异样,只当他默认了这个作死一样的方案,于是也不入定了,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双臂交错枕在脑后,不管时间场合地睡了过去。 几个时辰之后,何乔先醒了过来,毕竟年轻力壮,也不是什么重伤大病,歇了一阵子高烧也就退下去了,心情也平静了不少,可一睁眼瞧见姜云舒睡得正香,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一下子就拉了下来。 姜云舒似乎是感受到了不善的注视,挑起一边眼皮,唯恐天下不乱道:“怎么,等我服侍你起床呢?” 卢景琮赶紧来从中转圜,感觉自己像是个看孩子的家长。 好一阵鸡飞狗跳之后,才终于维持着勉强的和平出发,可何乔还是一副生无可恋的神情,另外两人便也没了说话的心情,只是默默前行。 姜云舒好似在想事情,不知不觉间和卢景琮他们渐渐拉开了一点距离。 忽然,她耳朵尖微微一动,刚要催动紫晶剑加速,却又想到了什么,反而把速度降下来了少许,离前面的同伴更远了些。 何乔逃命匆忙,把乾坤囊都不知丢在哪了,随身的就只剩下作为武器的两条银丝白练,甚是狼狈,此时只能跟看起来更可靠的卢景琮挤在三尺飞剑上,两人又局促又别扭,也没空时时查看后方姜云舒的状况,连她掉了队都没发觉。 眼看着对方快要从视野内消失了,姜云舒才如梦初醒地结束了磨蹭,加快了速度。 她速度刚提起来,还没冲出去十丈远,突然像是撞到了一堵看不见的墙上,低呼一声,身子一歪就从飞剑上跌了下去,而失去了主人的法器也倏然缩回了原本的寸许长,在空中划出一道紫光,直直落下。 姜云舒跌落处距地面甚远,即便下头是松软黄沙,只怕也得去了半条命,她不由迷惑而慌乱地凌空挣扎起来。 半空中隐隐传来一声不怀好意的讥笑,一道黑漆漆的人影兀然从一道石柱后现身,手中擎着一串骷髅头串成的锁链,虎虎生风地向坠落的姜云舒抽下来。 然而,这十拿九稳的一击居然落空了。 姜云舒坠落的身形毫无预兆地顿住,紫晶剑还在黄沙中折射着微光,可她却无凭无依地就那么站在了半空中,冲来人露出了个笑容。 下一刻,紫晶剑被召回脚下,长鞭也从她手中探出,鞭梢在迎面打来的骷髅头上轻轻一点,头骨惨白的脑门上发出“喀”地一声脆响,竟裂出了几道蛛网似的纹路,而姜云舒已借势往后飘然退去。 她忽然笑起来:“你知道么?” 这样没头没尾的话,偷袭者自然不知道答案,姜云舒就收了笑,说道:“你修为比我高,老老实实偷袭就好了,何必用壁障术画蛇添足。” 她往方才假装触壁坠落之处瞥了一眼,口中漠然道:“我曾精研过古今各种壁障法术,单论眼光,就是结丹大修也未必有几个比我强的,亏得你好意思班门弄斧。” 那一身黑的偷袭者居然还很要脸似的戴着个鬼面具,但喉结却不自觉地上下动了下,似乎是吞了吞口水。 姜云舒扯了几句废话,趁机仔细观察了一番,发现眼前这人修为大约只比她高一阶,并非卢景琮之前所见之人,她担心对方还有援手,便不再耽搁,灵元灌注于长鞭,破空当头劈斩下去。 黑衣人一惊,当下向旁避开,手中骨链几番折叠,竟成了个盾牌似的东西,挡在身前。 姜云舒却蓦地一笑,轻声道:“逗你的!” 话音方落,僵直如镰的灵蛇鞭骤然拉长数倍,水波般微微抖动起来,沿着骨盾缝隙窸窸窣窣地攀爬进去。 按说这般缓慢的动作应当难以造成什么损伤,可黑衣人短短数息之间已意外了好几次,不敢再大意,如临大敌般将骨链一甩,变挡为绞,借着长鞭缠绕的劲势,每个骷髅头都霍然张口,将鞭子给咬了个结实。 他哼了声,阴冷灵元顺着两人纠缠成一团的法器倒冲上来,直取姜云舒胸口。 姜云舒未料到死人骨头还会咬人,不由大惊,意图抽回长鞭,却未成功,只得扬起另一只手去阻挡,黑衣人发出一声冷笑,借着境界压制,灵元转瞬便突破了对方防御,重重击在她胸前。 姜云舒霎时呛出一口血来,猛地往后倒去,再次坠下法器,可她不知是太过紧张还是如何,左手中握着的鞭子居然没有松开,顺势将黑衣人的身体也带得向前倾了几分。 黑衣人笑得愈发狰狞,抬手便要给出最后一击。 可下一刻,他面具下的得意神情就骤然转化成了惊恐。 他背后倏然一凉,一线冰冷的剧痛顺着执兵器的一侧肩胛直通到底,在腹部炸开,他就眼睁睁地看着一枚雪花似的东西打着旋从一边小腹钻了出来,伤口鲜血四溅,而被那诡异雪花划过的地方更是又冷又麻木,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 骨链失去了主人的操控,法门顿解,姜云舒目光微凝,手腕转动,本来被困锁住的长鞭立刻继续向前攀去,几下搅动先将黑衣人的御空法器给敲成了几截。 “啊——” 黑衣人脚下一空,自半空重重落下,他忍不住嘶声怒吼,可他的怒吼不过半声,长鞭就跗骨之蛆般向上卷住了他的脖子。 姜云舒玩不腻似的又和最初时一样凭空站在风中,不紧不慢地把紫晶剑召了回来,上去站稳了,才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边的血迹,带着几分悲悯的嘲讽瞧着几乎被勒成了个吊死鬼的敌人,毫无诚意地叹道:“你说你怎么就不长点记性,也难为你怎么活这么大的!” 等她落了地,把俘虏封住灵脉、捆了个结实,卢景琮和何乔才终于意识到不对,急急忙忙地赶了回来。 正听见姜云舒十分好为人师地对着挂在一根石刺上的黑衣俘虏笑眯眯讲解道:“你知道么,若是木系灵根碰巧变异为风灵根的话,就算是筑基期的修士也能短暂地凭空御风而行,可惜这法门失传两千来年了,碰上我只能算是你运气不好,唉,骗了你好几次,我也挺不好意思的……” 黑衣人已被摘了面具,嘴里很是敷衍地堵了块鸡蛋大小的石头,他说不出话来,就只能对着姜云舒怒目而视,喉咙里发出被口水搅得浑浊不清的嘶嘶声。 姜云舒盘腿坐在黑衣人不远处的石台上,手里把玩着那张铁质的鬼面具,听到熟悉的声音,便偏过头说道:“哎,来得正好,快来认认人。”她提着鬼面的一角在何乔眼前晃了晃:“这是追你的人不?” 何乔先前还没弄清状况,十分不满姜云舒突然掉队,可这时突然看到这噩梦般的鬼面具,霎时将前因后果联系了起来,猛地往后退了半步,脸上一下子就没了血色。她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竟有些哆嗦起来,强迫自己盯着鬼面和黑衣人各看了几眼,才咬牙道:“是!他肯定是其中的一个人!” 她下意识地更信任卢景琮,说到这,回身看向他,说道:“那天就是他们……” 她刚说了半句,突然看清了对方的表情,声音就不由自主地轻了下去,瑟缩地往后退了一点。 但卢景琮却并未像她所担心的那样,去指责她为何拖累自己、甚至故意隐瞒而将自己拖入险境,只是一言不发地生着闷气。 好半天,他才生硬地问道:“为何不叫上我?” 两个姑娘家都是一愣,姜云舒琢磨了好一会才意识到是在和自己说话,便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那蠢货和我修为差不多,只敢鬼鬼祟祟地远远缀着我。我要是叫你的话,只怕还没见到人影呢,他就早跑了。” 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要是让他无机可乘,打定主意回去叫援兵,那咱们才倒霉呢。” 她说的虽然是歪理,但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卢景琮本不善于与人争辩,就懊丧地发现自己无言以对了,半天才闷声道:“那也不能自己……万一……” 他叹了口气,也有点不明白自己在气什么,便转而问道:“你伤得重么?” 何乔是个被宠惯了的,近日来的事情早已撑得她脑子都快炸了,根本没注意到姜云舒气色略有些沉滞,闻言惊道:“怎么!你、你受伤了?” 姜云舒不甚在意地摇头笑道:“不要紧,图省事才故意卖了个破绽给他。”拍了拍衣裳上的灰土站起来,巴着石台的边缘往斜下方看了眼:“哎,我说,要是没别的事了,是不是趁早审审这蠢货?” 第56章 审问 何乔一愣,嘴唇都颤抖起来,好一会才结结巴巴地说:“谁、谁来审?” 姜云舒就乐了,心道就你这怂样,你们俩还不一定谁审谁呢!便给了卢景琮个眼色,虚张声势道:“我去一边调息一会,这人就交给你了,小心别弄死了。” 说完,示意何乔跟上来。 何乔被吓得跟只红眼小兔子似的,之前的那点连落魄都掩不住的趾高气扬和优越感早就不知道哪去了,若是她师尊玉容真人在此,定然会觉得眼下的场景莫名眼熟。 她战战兢兢地跟着一脸浑不在意的姜云舒走到了一处僻静的石穴里,双手不自觉地护在胸前,好像生怕对方在她眼皮底下变成个磨牙吮血的恶鬼似的,到了洞口就不敢再往里多走一步,强作镇定道:“你要干嘛?” 姜云舒咳嗽两声,把胸中剩下那点淤血吐到一边。 此时黑暗散去,来源不明的光线异常明亮,她原本就颜色略浅的双眼如同琥珀般泛起一种近乎金色的剔透色泽,显得说不出的诡异,而她就这么一言不发地定定盯着何乔。 何乔顿时全身都不自在起来,仿佛在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瞳中,自己心里那点小秘密早就已经无所遁形了。 她的双手就抱得更紧了些。 姜云舒这才移开目光,却依然没有笑,只是平静地问道:“他们究竟为什么追杀你?” 何乔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唇,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半个字都没说。 姜云舒一哂,抱臂靠在石头上,说道:“你不说我也猜得到,就那种货色,干坏事为的要么是取乐,要么是劫色,要么是劫财……” 她边说,边冷眼瞧着何乔的反应,忽然声音一顿:“哦,果然是劫财——在你身上?” 不等何乔反驳,她就又轻蔑地摆摆手:“看你那点出息,我不稀罕你那点破玩意,叫你过来就是解解心疑,顺便问你一句,眼下秘境里乱七八糟的,能不能逃出命去还难说呢,你带着个招贼的玩意也不嫌烫手?我要是你,索性把这东西扔给那几个土匪,他们又不是寻仇来的,得偿所愿估计也就没空追你了,而你……宝贝没了早晚还会有,换来多几分生机,我觉得挺值当的,你说呢?” 何乔脸色一变,唯恐别人不知道她衣襟里藏着宝贝似的,又把胸口拢紧了点,一排贝齿把嘴唇都快咬出血来了,迟疑良久,才摇了摇头,斩钉截铁道:“不行!我……我一定要把宝物带回仙乐门!” 姜云舒深觉这人十分不可理喻,奇道:“你脑子灌水了,没听见我说话?你这大活人都不一定回得去呢,还管什么‘宝贝’?” 连她自己都没发觉,几年下来,她与昔日已有了不小的区别,至少在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说话风格上已经与叶清桓越来越像了。何乔被连哄带吓,眼圈已有点发红,却还是坚持道:“我要把它带回去!我、我……它是那么多人拿命换来的……我不能让她们白死!” 她本是个磕破一块皮就要掉两滴眼泪的娇气女孩子,可这个时候满身的疲倦和狼狈还未褪去,却异乎寻常地显出了几分从未有过的坚定和果决来。 姜云舒有点吃惊,不由得收起了漫不经心的态度,正色看着她:“你的意思是,你的同门因为这宝物而被杀了?” 何乔抽抽鼻子,犹犹豫豫地颤声道:“是……不,不是……我也……” 姜云舒刚升起的一点敬意就跟水泡似的“啪”地破灭了,她活了十七八年,从没见过这种黏糊糊的玩意,便脸一沉,不耐烦道:“到底是不是!” 何乔本来就泫然欲泣,被她一凶,忍了半天的眼泪就噼里啪啦地掉了一大串下来,居然像是被激发出了潜能似的,眼睛一闭,飞快地说道:“我们四个人发现了将要出世的宝物,守了好些天,发现居然是个造化所生的灵宝,于是就布阵收服,可就在刚刚成功,大家都筋疲力尽的时候,有几个坏人突然……” 她没说完气势就泄了,声音越来越小,但却不耽误姜云舒弄明白整件事。 所谓“灵宝”与灵器虽然不过一字之差,但含义却完全不同,并非人为炼化,而是秉承自然造化之力而生,有可能是药材、矿石等物,也肯能是修士可直接利用的法器。若是珍稀的高阶灵宝,现世之后若无人及时即将其灵性稳定下来,用不了多久就会渐渐散失灵力,重新归于天地。 这“收服”并非认主,而是保存灵宝不可或缺的一步。 因此也可以想象,仙乐门几人见到了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自然会急着将其“收服”,生怕宝物在眼皮底下消失掉。 姜云舒略一思忖,皱眉道:“灵宝无主,有缘人得之,此乃多少年来的共识,若是寻常修者遇见你们,应当会主动帮助护法才是,那几个人还真是视修行道上的规矩如无物……” 无论是凡人也好,修士也罢,总有些默认的底线是不容触动的,而不受这些最基本的规矩约束的,就只有早就沾满了无辜者鲜血、人人得而诛之的邪门歪道了。 虽然在交手时,就知道那黑衣人必定不是什么好鸟,但想明白原委之后,姜云舒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问道:“是你拿了宝物逃了,还是你的同门把……” 她的话被何乔打断了,哭道:“是阮师姐……师姐她把东西给了我,让我先跑,自己去阻挡他们……” 此言一出,数天以来那张自欺欺人、用来麻醉自己的窗纸像是突然被捅了个窟窿,当日血光中的一切重新毫无遮拦地在眼前铺展开来,何乔仿佛刚刚明白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她身体剧烈地一抖,蓦地厉声大哭道:“是师姐救了我的命,她为了让我活……我好恨啊!我想杀了他们!师姐……我太没用了……师姐……” 姜云舒被她突然挑高的哭声吓了一跳,无语地问道:“等等,你师姐去阻挡他们了,那你看到她死了么?”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有此一问,或许是秘境与夺宝这样的字眼令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姜云颜……虽然明知道姜云颜已经确确实实地活不过来了,但在她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却始终盼望着这个相似的故事能有个全然不同的结局。 而她不过是未加深思的一问,何乔却像是抓住了根救命稻草一般,猛地抬起头,黑亮的眼睛里好像点起了一团火:“你是说我师姐还可能活着?” 姜云舒哑然,兔死狐悲的心情让她不忍冷冰冰地否定这微渺的希望,但也没法不负责任地许诺,只能侧头避开她殷切的注视:“去看看卢景琮那边的进展吧,那个黑衣人应该比我更清楚。” 卢景琮的进展……其实就是没有进展。 与戏台话本上编造出来的那些一被抓住就吓得屁滚尿流的怂包恶棍不尽相同,真的穷凶极恶之人或许六亲不认,也不在乎多出卖几个同伴,但他们骨子里却并不缺少悍气,即便成了阶下囚,也要先掂量掂量对方够不够分量让他认怂。 卢景琮便遇上了这么个干惯了坏事的老手,而他自己,虽然修为略高一阶,但停云城家教甚严,从没教过人如何拷问逼供,单是一照面,气势上就先输了三分。 姜云舒两人回去时,正好看见那被封了经脉、捆在地上的黑衣人狂笑着冲他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姜云舒:“……” 一个死到临头的阶下之囚,还反了他了! 她便走过去,示意无计可施的卢景琮退到一边。 那黑衣人瞧见姜云舒,神色骤然狰狞了几倍,怒吼一声,猛地向她撞过来,像是要吃人一般。 可惜被捆得太结实,整个人跟只拱在地上的毛毛虫似的,拼尽了全身力气也没窜出半尺。 姜云舒眉毛都没动一下,站在原地漠然看着他扑腾,等他看起来快没力气了,才走到他跟前,蹲下来。 她刚要说话,黑衣人突然喉头一动,故技重施地啐出一口血沫子来。 可他血还没吐出来,姜云舒就早有预料似的一手扣住他的下颌,手腕一拧,掰着他的脸往地上狠狠磕了下去,只听一声闷响,一口血连着半颗碎牙就同时从他嘴里喷了出来。 何乔被这干脆利落的动作给镇住了,掩嘴吸了口气,连卢景琮都有点惊讶。 只有姜云舒面色不改,她心里觉得,没准叶筝那只艳鬼说的没错,她可能是有点隐疾,无论是在璧山城方家杀人,还是如今的逼供,就算再心慌,手都没软过。 这念头一闪而过,她松开手,在衣裳上擦了擦,然后指着何乔,问道:“当日掩护她逃走的人,怎么样了?” 黑衣人满脸都是鲜血,门牙被磕掉了一半,让他的面孔显得愈发凶恶起来,虽吃了苦头,暂时不敢再耍横,但却仍拿阴狠的目光剜向姜云舒,含糊不清地狞笑道:“嘿嘿,你说能怎么样!” 他舔了舔被磕破了的嘴唇,露出了个猥琐而又黏腻的表情,又重复了一遍:“两个娇滴滴的小娘们,落到老子手里,你说能怎么样?” 何乔惊呼一声,好像就要晕过去了似的。 姜云舒却头都没回,漠然道:“我不说,你说。她们怎么样了?” 黑衣人奋力挣动了一下,费劲地抬起头,恶狠狠地笑起来:“自然是快活得很了!哈哈哈,前一会还舍生取义似的,老子都想给她立个牌坊了,可你知道怎么着——没多久就哭着叫着求爷爷饶命了!哈哈!名门正派的小妞真是不一样,老子差一点就舍不得送她们去见阎王了!哈哈……” 他最后一句邪笑刚发出开始的几个音来,就被堵了回去。 姜云舒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抽出了灵蛇鞭,鞭子正搭在黑衣人的背上,尖端的两三寸倏然钻进了他肩胛处的伤口。 本就尚未愈合的伤处立刻又涌出血来。 剧痛毫无预兆地袭来,黑衣人顿时脸色铁青,口中的狂笑猝然转成了嘶哑的喘息:“小贱人!老子操——啊!” 灵蛇鞭又深入了几寸,姜云舒淡淡道:“这还有姑娘家呢,别说脏话。” 黑衣人想要大骂,但在一阵阵无休止的剧痛之下,只剩下了喘粗气的力气,便听她波澜不惊的声音又在头顶响起来了:“你说一句假话,鞭子就会沿着你这道伤口再深一寸,拒不回答,也加深一寸,若是骂一句脏话,就再深两寸,我看你个高肉厚,大概……” 姜云舒似乎很精心地算了算,才继续说道:“大概还能说十五六句假话。要是你觉得少,我还可以把鞭子抽出来,咱们重新再算几回,我这有伤药,你肯定死不了,尽管放心就是。” 她给了黑衣人短暂的一点喘息之机,然后平静地问:“当日掩护她逃走的人,怎么样了?” 依然是同样的语气,同样的问题,可这一次,黑衣人却笑不出来了,他瞪视着姜云舒,目光中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丝恐惧来,就好像眼前这看起来白皙秀丽的女孩子是个幽冥地府里爬出来的恶鬼似的。 而就是这么一愣神的工夫,姜云舒便微微点了点头,说道:“第一次,拒不回答。” 说完,不待对方反应,长鞭就沿着那道纵贯身体的旧伤猛地往下刺了足有小半尺。 黑衣人忍不住嘶声尖叫起来。 姜云舒歪着头想了想,忽然抱歉道:“不好意思,我修为低,手下没个准,方才确实多刺了一点。”说着,鞭子一提,又往回缩了少许。 她像是一定要遵守承诺一般,一分一毫地丈量并调整着鞭子刺进去的长度,可无论是进是出,对黑衣人来说都是一样的折磨,他满头冷汗,喉中断断续续地发出“呜呜”的低鸣,一时间气息都要抻断了似的。 姜云舒便回头道:“卢兄,麻烦你把养护心脉的丹药给他喂一颗。” 半天没有反应,姜云舒诧异地瞅了一眼,这才发现卢景琮脸色发白,他怀里何乔更是已然晕了过去。 她神色一黯,但看向地上惨呼的黑衣人时却又恢复了冷漠,仿佛更抱歉了似的,冷淡而又缓慢地对这半死不活的俘虏说道:“你也看到了,我的同伴现在不方便,那就麻烦你再忍一会……” 话没说完,手就又提了起来,黑衣人连忙哑声叫道:“慢、慢着!我说,我都说!” 他喘了几口气,急切道:“只要你答应放过我,我什么都可以告诉你!”说完,便目光灼灼地盯着姜云舒。 姜云舒站起身,猝不及防地一抖手腕,将鞭子收了回去,在黑衣人的惨叫声中淡淡道:“行啊。” 见对方犹自存疑,便从储物手镯中取出了一块令牌似的东西,在他眼前晃了晃:“你虽作恶多端,但可惜我是清玄宫门下,师门教导我等言出必行,答应你的事自然不会反悔。” 黑衣人盯着那块剑牌许久,像是在辨别真假,却见姜云舒手中鞭子又是不耐烦似的一甩,这才意识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现实,咬咬牙应道:“你想知道什么?” 姜云舒冷冷地看着他,并没说话。 黑衣人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喘着粗气说:“她们四个人一照面就让我们弄死了一个,她逃掉的时候,还有一个已经重伤,就剩下一个还在碍手碍脚,但也没耽搁太久,我们老大几下就把她打了个半死。但那贱……那女人手里好像有几张不好对付的符,我们不慎中了招,伤了几个人,又见她就剩一口气了,觉得没必要和她同归于尽,反正附近有妖兽出没,早晚能把她们俩生啃了……” 姜云舒不悦地截断道:“废话太多,挑重点!” 黑衣人本来就没有什么筹码,一旦连气势都弱了下去,就越来越被人压住了,连不忿都没怎么显露出来,就从善如流地总结道:“我们着急来追这个小姑娘,没看着剩下那俩人咽气,但附近妖兽很多,估计十有八九已经死了。” 何乔刚缓过一口气来,正好听到这么一句,差点又晕过去。 姜云舒“哦”了一声,又问:“你们一共几个人,修为境界如何?” 她并没问对方擅长的手段——直到此时,她也未全盘相信对方的话,若是他在人数和境界上作假,还比较容易被发现,但最后一点却难以轻易辨别真假,一旦有了先入为主的错误印象,很可能会带来致命后果,还不如什么都不知道地谨慎应对。 黑衣人猜不到她所想之事,老实回答道:“一共六人,老大是结丹初期,还有两个筑基后期的,剩下两人和我一样是筑基中期。” 姜云舒道:“他们现在在哪,和你分开是为了什么,又打算如何会合?” 黑衣人流了一地的血,早已心慌气短、冷汗涔涔,只得破罐子破摔道:“那俩筑基后期的被仙乐门那张灵符给伤了,本来还好,但追到这附近的时候伤势突然加重,老大就先带着他们俩去疗伤了,只剩下我们三个人分头搜索。这石林里头有个竹笋形状的石柱,我们每隔一阵子就回去碰个面。” 他说完,神色诡秘地看着姜云舒,似乎很希望她不自量力地去寻仇似的。 但让他失望的是,姜云舒却点了点头,不喜不怒道:“嗯,那我们可得远远绕开那根石柱。”她顿了顿,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这么久没回去,他们会不会发现不对?” 黑衣人正要冷笑,就见那垂在眼前地上的鞭子又悄悄卷起了个头,连忙答道:“不会!我们知道这地方容易迷路,所以以三天为限,现在才过去一天多。”又自作聪明地补充:“你们现在逃还来得及!” 姜云舒听到这句半是提示半是讥讽的话,依然无动于衷。 黑衣人便试着挪了挪身体,疼得“嘶”了一声,忍不住问:“该说的我都说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履行诺言?” 卢景琮将摇摇晃晃的何乔扶到一边坐下,听到这话就走上前来,低声道:“放他之前,我可以把他的修为废掉。” 黑衣人大惊失色,叫道:“不行!现在是在秘境里,没了修为我肯定活不下去!”他怒视着卢景琮,森然道:“你们这些名门正派,难道也会说话不算话,借刀杀人不成!” 卢景琮被他戳中了软肋,顿时僵立在原地,抬到一半的手像是有千钧重,怎么也提不起来了。 姜云舒便瞥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将他推开,手中软软垂下的长鞭骤然扬起,漠然道:“又何必借刀杀人。” 话音未落,灰白色的鞭子就卷上了黑衣人的脖子。 黑衣人双眼蓦地瞪大,瞳孔骤缩,他张口欲骂,但声音却生生被卡在了喉咙里,变成了一连串诡异的“咯咯”怪响,随即,他全身猛地剧烈痉挛起来,活像一条离水挣扎的肥鱼,但无论如何拼死挣扎,却都逃不开越缠越紧的长鞭,不过转瞬之间,就听见一声骨骼断裂的细响,一线粘稠的鲜血从他嘴里涌出来,他顿时脖子一歪,死不瞑目地瘫软了下去。 待他死透了,姜云舒才面无表情地将鞭子收回来,盯着那双瞪得大大的眼睛,喃喃说道:“要是真为了名声放过你,来日你手里沾的血又算是谁的罪过呢……你当我蠢么!” 然后她目光转向身后两人。 何乔瑟缩在角落里,眼泪汪汪地望着她,好像眼前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似的,还是卢景琮犹豫了一下,出声安抚道:“承明道友说得没错,今日若是对此人心存仁念,来日不仅是咱们三人行踪暴露,只怕秘境内外还会有更多无辜之人为他所害……” 可说是这样说,他再看向姜云舒的表情却仍不自觉地多了丝忌惮。 姜云舒自然瞧见了,却没辩白——她虽不是第一次取人性命,但危急之下被迫反击和杀一个无力反抗的俘虏毕竟还是天差地别。 她从威逼供词时就决定了杀人,也正是从那时开始,胸中就一直一阵阵地恶寒欲呕,只能摆出一张棺材板一样僵硬的冷脸才勉强没露出破绽,这会比起只是旁观的另外两人,已更加身心俱疲,她便无心再扯淡,取出水来灌了一大口,把恶心的感觉强压下去,直白地问道:“你已经听到他说的话了,有什么打算?” 何乔愣了愣,忐忑道:“……我?” 姜云舒没说话,闭目靠着石壁上,何乔没用多久就自己想明白了,抹了把眼泪,小心翼翼地说:“我想去找师姐她们……你们,你们能……” 卢景琮叹了口气,目光在两人身上游移了下,却并没推拒:“同道有难,卢氏子弟自当相助!” 两人便又不约而同地望向姜云舒。 姜云舒仍闭着眼睛,颇有点老气横秋地低声道:“南海秘境数百年未曾有过灵宝出世,这一年里却接连现世至少两件,如此异常,只怕祸福难料,而眼下秘境里又一片混乱……若再耽搁时间寻人,很可能人没找到,反而错过了返回外界的最后机会,只能葬身于此,你可想好了?” 何乔咬咬嘴唇,仿佛心里正在天人交战,忽然下定决心般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件来,塞到姜云舒手里:“我要去找师姐她们!万一她们还活着、等着我去救……”她又抹了把不停落下的泪珠,说道:“承明道友,多谢你帮我问出师姐她们的下落,有、有卢大哥陪我去找人就好了,你……你赶紧去找出口吧!等你出去之后,求你帮我把这件宝物交给我师父……” 那宝物是个小镜子,通体碧绿,镜面有如流波,灵气内蕴而不外泄,姜云舒对炼器一窍不通,也不知道它究竟是干什么用的,随手掂了几下,突然嗤笑一声,把水镜抛了回去。 见何乔手忙脚乱地接住了,便说道:“我和你们一块去。” 何乔一怔:“可是……” 姜云舒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神一黯,淡淡道:“反正我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回,死在哪都一样。” 卢景琮蓦地转头,却见姜云舒已经睁开眼站起身来,拖着染血的长鞭走到了石台的边缘,不知来处的狂风吹乱了她的衣袍与长发,竟让她纤细的背影突兀地显出一股孤绝来。 第57章 突围 按何乔的说法,她从被同门掩护着逃走开始,到如今已经过去了大约五六天。 这时间说长不长,但说短也不短,仙乐门剩下的两个重伤的姑娘家能不能撑到此时,谁也说不准,三个人便都把说废话的精力省了,一门心思地闷头赶路。 出人意料的是,何乔这姑娘虽然看起来像个百无一用的哭包,却在记性上极为出类拔萃,漫漫沙海和看起来大同小异的石林在她眼里,居然条分理析地十分清楚,在她的带领下,几人除了躲避太过强烈的风沙以外,连一次弯路都没有走过,姜云舒渐渐就有点理解何乔那几个师姐为什么把难得的逃生机会让给她了。 这么走了两天——至少在三人的感觉中是差不多的时间,石林到了尽头,黄沙的颗粒渐渐粗糙起来,从脚下铺陈到天边,大约在一半的位置就已变成了灰黑色的砾石,也开始有零星的荒草和低矮灌木从砾石缝隙中露出来。 几人御器疾行,忽然何乔大声叫道:“就是那里!” 她指着斜前方不远处被几块乱石围在中间的一小片平地,旁边有棵不起眼的细弱歪脖子树,枝条半死不活地搭在最高大的那块石头上。 这么个地方,虽然有点特殊,但放在这无边无际的石头滩里,要不是何乔认路的能力超于常人,只怕在旁边绕上百八十圈也难以辨识出来。 一行人便在那块空地落了下去。 不远处的石林里狂风四起,但此处却一点风都没有了,空气极为沉滞粘稠,多日前血战留下的腥气仿佛还残留在周遭,远远地传来一阵阵妖兽啼鸣与嘶吼的声音,竟也有点被捂住了似的发闷。 地上灰色的砂石地上,有大片发黑的痕迹,姜云舒撅了一根树杈,在上面戳了几下,挑起来一点粗糙的砂土,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面色微沉,确认道:“是血腥味。” 不仅脚下,旁边的石头上也溅了许多黑乎乎的痕迹,何乔有用的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会儿又扑到据说是一位师姐殒命的石头边上痛不欲生起来。 姜云舒早就觉得这姑娘的眼泪之多差不多能和南海媲美,知道指望不上她,便和卢景琮两人将这巴掌大小的一圈平地搜了个遍,连几块能搬动的石头都掀开了,又把那棵歪脖子树上下仔细查验了一番,但既没找到尸骨,也没发现什么特别的记号,若不是血迹尚在,几乎就要让人以为找错了地方。 何乔惶惶不安地抽噎道:“肯定就是这里啊,我师姐她们人呢……” 卢景琮踌躇片刻,他的表情不大好看,像是想到了最糟糕的结果。恰好远处那些连绵不断的妖兽鸣吼又炸了锅似的吵闹起来。 何乔哆嗦了下,应该是也想到了同样的事情,脸色煞白地哭道:“不,不可能!不可能的!阮师姐还有师伯给的灵符,她不会死的!” 她语气笃定,可神色却惊惶失措,显然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远处的妖兽十分配合地又尖锐地鸣叫起来,也不知是炫耀还是挑衅。 何乔就哭得更厉害了。 姜云舒侧耳倾听了片刻,忽然皱眉道:“你能先闭嘴一会么!” 何乔打了个哆嗦,“咕”地一声把剩下的一半哭声给憋了回去,红着眼圈望着她。 卢景琮也蓦地意识到了什么,精神一振,与姜云舒迅速地交换了个眼神,对何乔说道:“准备好兵器,咱们去那边看看!” “那边”指的就是妖兽聚集的方向。何乔脸更白了,但却还是依言把她那两条银白的丝练挽在了手上,想问却又不敢问地挣扎了下,才鼓起勇气道:“……我师姐她们会在那里么?” 姜云舒瞥她一眼:“不知道,不过这么多不同种类的妖兽应该不会无缘无故聚集在一起。” 她说完,便一马当先地御剑冲了上去。 远处地面已变成了整块石头,像是被人为铺好的地板似的,平整而坚硬,那些凌乱的碎石也越来越巨大,最大的几乎与一间小楼相仿,却全是和周围的地面连在一起的,仿佛只是创造者还没来得及磨平的地刺罢了。 而足有上百只形态各异的妖兽正围在一簇高耸的石刺旁。 何乔猛地抓紧了卢景琮的衣襟,大叫道:“师姐!阮师姐!” 定睛看去,果然在层层妖兽的包围之内,那丛石刺之间还残留着一小条空隙,有个高瘦的女子身影在其间若隐若现。 姜云舒胸中蓦地涌起一股热流来,从得知姜云颜死讯时就从未散去也无处宣泄的无能为力之痛,在这一刻尽数化成了汹涌的愤怒,她从碍手碍脚的飞剑上跃下,风行灵元散于四肢百骸,脚尖在空无一物的半空轻轻点了几下,便疾掠到了兽群后方。 紫晶剑在空中划过一道莹光,不偏不倚落在了何乔旁边。 何乔愣了愣,一咬牙,松开卢景琮,跳上了紫晶剑,给自己鼓劲壮胆般抖开了两条银丝练,带着股一去不返的萧瑟和悲壮也跟着冲向了兽群。 被兽群围困的年轻女修早已是强弩之末,仅凭一点不甘苦苦支撑,此时突见意料之外的援手,心神一松,一口气差点没提起来,霎时被一只瘦骨嶙峋的独角狼抓住了破绽,一个飞跃,死死咬住了肩膀。 何乔骇然惊呼起来。 而就在她尖叫的同时,姜云舒刚好一脚踩在空中一只红鹤背上,把它含在细长脖子里的毒火给堵了回去,长鞭之中灵元鼓荡,直挺挺地扫过面前独角狼群。 妖兽分为十二阶,独角狼虽然只是三阶左右的低等妖兽,单打独斗未必打得过刚入道的凝元修者,但却狡诈而善于配合,若有二三十只集群,就算是筑基后期的修士,也未必能逃得掉。 何况姜云舒这一行人满打满算也就两个半——何乔那哭包只能算半个。 这一鞭子扫过去,除了受力最猛的那几只独角狼以外,其他恶狼只是轻微地晃了晃,随即,不知何处传来一声长长的嚎叫,狼群立刻变了阵型,除了十几只最近的还围着石刺处的女修以外,其余全都转向了后方,冲着来人咆哮起来。 可就是狼群将转未转的一瞬间,卢景琮突然心有灵犀地扬手打出一张爆裂符,他的符咒自然与当初虚真那几张符威力天差地别,刚一落到狼群之中,就把附近四五只炸成了焦炭,更远处的一圈恶狼也收到爆炸余威波及,跟醉酒似的摇晃起来。 烟尘未散,姜云舒便抓住了这电光石火间的短暂契机,卷住方才那只倒霉红鹤的脖子,猛力往下一掼,正好砸在了阮姓女修身前的两匹狼身上。 其中一头狼运气更差些,头上的尖角恰好把红鹤扎了个对穿,它尚在奋力把这天降的不速之客甩下去,就被红鹤喉间濒死的最后一口毒火喷中,惨嚎着化成了灰烬。 而它旁边另一头同伴也没好到哪去,刚刚站稳,姜云舒就踩着他身后那些被炸懵了的同伴的脑袋掠上前来,长鞭绷直如剑,从它后颈刺入,带出一蓬紫黑色的鲜血,而右手又摸出了那枚雪刃,射入了刚被阮姓女修从肩上扒下来的瘦狼侧腹。 危局总算稍解。 但下一刻,姜云舒就发现了麻烦之处。 ——那阮姓女修并不是独自一人,在她身后还有两人,一个躺在石缝里头,看起来已经死去多时了,而另一人则靠着石壁坐着,头颅低垂,遍体鳞伤,只能通过脸旁微微颤动的碎发判断还剩下一口气。 而硕果仅存的最后这位,只怕也是为了保护身后的同门才能匪夷所思地坚持到此时。 姜云舒干脆地结果了腹部受伤、躺在地上哀嚎的恶狼,挡在阮姓女修斜前方,头也不回地问道:“还能一战么?” 对方苦笑了一下,想起姜云舒看不见她的表情,便低低喘息着说:“坚持不了多久了,但师父给我的灵符还剩最后一张,应用得法的话……” 她有点说不下去了。她手中三张符,用在了那伙强盗身上一张,两日前几乎支撑不住时又用了一张,可惜只雷声大雨点小地杀死了七八头狼,从那以后,狼群就更加谨慎,阵型也愈发松散,既能困住她,又让她无法一次攻击到太多狼。 更别提天上还有十几只连双眼都是通红的巨大红鹤虎视眈眈。 姜云舒听出她灰心丧气,忽然问道:“你叫什么?” 女修一怔:“阮梨。” 姜云舒下意识道:“阮梨?莫非你就是……” 她话音止住,长鞭卷住一头扑上来的狼,故技重施地掷了下去,可这回周遭的狼群都吸取了教训,及时散了开来,除了最初那只被砸了个脑浆四溢以外,其余的全都安然无恙。 姜云舒暗啐一口,说道:“我身上带伤,何乔的能耐你也清楚,只剩下那边的卢景琮还指得住,但他是个符修,我看他并不长于近身拼杀,咱们想要正面突围不容易,这么耗下去,就算你我等得起,后面那位的伤势也撑不住了。” 她顿了顿,挡住又一次攻击,继续道:“我有个法子,只不过要兵行险招,你要不要试试?” 阮梨压力缓解下来,靠在石刺上给自己止了血,沉声道:“道友请讲。” 然而,不待姜云舒开口,她忽然又说道:“于我,这本就是必死之局,绝境有人相救,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将此情此义深铭五内,只是还希望道友答应我,若万一失败……请你与那位卢道友速速带着阿乔逃生,莫要被我们拖累!” 姜云舒一时默然,却极快地回过神来,笑道:“到时再说吧!”随后压低声音布置了几句。 阮梨微讶,思忖片刻,却重重点了点头,将最后一张灵符交给姜云舒,沉声道:“我信得过你!” 她本来的兵器与她师叔玉容真人一样是一把琴,只不过之前被迫借用同伴身上的长剑御敌,这才愈发左右支绌,此时收剑还鞘,靠着石壁席地而坐,将形制古怪的无弦铁琴横于膝上,闭目屏息静待号令。 姜云舒清喝一声,贯全力于一鞭,以腕为轴,毫无花哨地朝狼群荡开。趁大批恶狼咆哮躲避之时,眼光往天上扫过,厉声叫道:“巽、离、乾、艮!” 她这一声没头没尾,可卢景琮只一怔,便豁然开朗,飞剑猛地往上拔了数丈高,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在眉间一抹,随后向这四个方位凌空虚点,也不知他是如何做的,被他点中之处虚空之中倏然浮现出四个清光粲然的咒符。 附近的红鹤像是被火燎了,发出一阵“嘎嘎”的尖叫,慌乱地开始躲避,好巧不巧地被赶成了一团。 这过于密集的阵型令红鹤也立即觉出异样,有几只处在边缘的羽翼一振便要遁开。 而重新站稳了的恶狼也已重整旗鼓,海潮般涌了上来。 姜云舒当机立断地喝道:“现在!” 阮梨蓦然睁眼,十指在铁琴上猛地划过! “铮”地一声促响刺破长空,每个人心底都是重重一震,随即百丈俱寂,鲜血从阮梨崩裂的指尖弥散开来,血雾之中,隐隐可见铁琴之上七根透明的殷红琴弦。 地上的恶狼与空中的红鹤仿佛被琴音所摄,霎时僵住,血红的瞳孔之中狠厉消去,满是空洞茫然。 阮梨尚无法完全操控铁琴,耗尽灵元的一记魔音也仅仅让妖兽迷惑了不过一息,她自己却已脱力软倒。 可就在这一息之中,姜云舒一直夹在指间的灵符却毫不迟疑地朝着天空中红鹤集群之处打去。 看似普通的符纸转瞬便触及第一只红鹤胸前的羽毛,这灵符攻击并未发出丝毫声响,也没有绚丽景象,然而从被符纸碰触到的地方开始,众人只见那只红鹤悄无声息地化成了光尘,光尘炸开,溅到周身三尺,凡是被波及的妖兽全都难逃厄运,除了最远的一只仓皇逃掉以外,十几只红鹤须臾之间便全都尸骨无存。 然而那光尘的威力也仅仅限于三尺上下,待到落于地面独角狼身上,已经和普通的尘土没有丝毫区别。 狼群发觉光尘无害之后,被制造出的短暂慌乱便迅速瓦解,猎物接二连三的反击似乎被其视为了挑衅,不知在何处的头狼一声长啸,狼群不再采取围困消耗之策,几头异常肥壮的公狼穿过狼群走到了包围圈最前,粗重地咆哮起来。 它们所独有的长长獠牙从下颌支出,随着咆哮声,泛着恶臭的涎水沿着獠牙滴到地面,竟将坚硬的石头腐蚀出了几个小坑。 姜云舒心头一紧,没想到这群独角狼中竟有变异了的品种。 可她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听另一边传来一声带着哭腔的大喊:“你们这群恶狗!都给我过来!” 那正是之前被几头小狼和一只鹤追得连滚带爬的何乔,在这个节骨眼上,她突然想明白了似的,两条白练骤然凌厉起来,虽然还是毫无章法,但一通乱打之下,却成功地击飞了那几只狼崽子,吸引到了一大片恶狼的注意。 卢景琮心情复杂地望了她一眼,没有浪费这难得的机会,扬手连发最后数张落雷符,御剑疾冲进包围圈中心。 他一手一个,将那石刺间重伤的女修和一旁的尸体全都带到了飞剑上,百忙之中回头问道:“你能行么?!” 姜云舒没回答,她双手各握长鞭一端,骤然发力,绞断了一头巨狼的脖颈,侧身避开它临死喷出的毒液,一把抓起瘫坐于地的阮梨的胳膊,飞快地说道:“你忍耐一下!” 说完,不等阮梨反对,便猛地向上一抛,那体态修长的女修便像个没有二两沉的布娃娃似的,被她给扔上了天。 刚哭着杀了一头狼的何乔一转眼瞧见这场景,“嗷”地尖叫一声,好像被扔出去的是她自己似的。 姜云舒怒道:“还愣着干嘛!等我给你上菜呢?!”一脚踢开了头扑上来的狼,脚尖在它的顶角上一点,飞身腾空,往坠落的阮梨腰间拦了一把,旋即把她往前又是一推。 这回何乔终于看懂了,连忙驾着紫晶剑前来接应。 姜云舒一鞭子抽下去了个扑得最高的恶狼,又借着力往上窜了半丈,好容易也爬上了在她头顶盘旋的飞剑,剩下近百只独角狼在地面上焦躁愤怒地转着圈嚎叫。 卢景琮见她也已脱险,总算松了口气,赶在何乔又哭出声来之前,提议道:“石林里有敌人,咱们目标太大,不能回去了,往反方向走吧!” 他满脸兽血,狼狈不堪,翩翩佳公子的风度一点也找不到了,手里还抱着具死了好几天的尸体准备继续逃命,自觉这辈子就从没如此落魄疲惫过,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却异常痛快。 就连何乔这个哭包,也眨了眨眼睛,把没掉下来的眼泪给憋了回去,师姐长师姐短地缠着正在调息的阮梨说起话来。 姜云舒坐在飞剑上,有气无力地点点头,看着劫后余生的几人在大战之后狼狈却又意气风发的面容,也不由一笑。 数日之前,他们还对师门以外的世界跃跃欲试却又茫然无知,而此时,虽然付出了难以承受的代价,但却并没有舍弃心中的道义和坚持,在面对生死之时,仅凭着自己的力量挣扎着活了下来。 也直到此时,当初的“后生晚辈”才第一次真正离开了师长们庇护的羽翼,给自己挣出了一小片可以翱翔的天空…… 如此想来,确实是件值得纪念之事。 姜云舒望向头顶虚假的苍穹,笑意渐渐淡了下来。 ——她没有其他人那么好的运气,在她第一次涉入险地九死一生时,唯有满目枯骨无声伴于左右,而当时仅存的一线慰藉和坚信,也早已化为虚妄。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都不喜欢我,都不留言QAQ 第58章 草木一春 逃出了狼群的追捕范围,几人总算能歇一口气。 那个重伤的女修也终于醒了过来,服药调息大半日之后已经能细声细气地说上几句话了。她叫梁敏敏,是仙乐门一位长老的独生女儿,被千娇万宠地养在门派里十八年,没想到头一回出来历练就差点丢了命。 而她还算走运的,在她身边,最后一位同伴的生命已永远停滞在了韶华正好之时。 姜云舒和卢景琮一前一后走回落脚处,每人都抱着一大堆易燃的干草枯枝,默不作声地放在了空地中间。 何乔又开始低低地啜泣起来,梁敏敏靠在阮梨肩头,眼圈也红了,却强忍着不落下泪来,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已没了气息的同门好友,像是要将她的样子永远记在心里似的。 阮梨冲姜云舒二人点了点头。 卢景琮便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地上的尸身抱起来,年轻女子的身体轻盈柔软,表情平静,若不是肢体异常的松弛冰冷,简直宛如生人。 何乔的哭声蓦地挑高了一个调子,连忙把手攥成拳头抵入牙关死死咬住,细细的血迹顺着雪白的手指淌下来,她却好似浑然不觉,生怕声音太大、不小心惊扰了死者的安宁一般。 阮梨空着的一只手揽住她的肩头,难以隐藏的悲怆从她面上浮起,良久,才再次微微一点头。 卢景琮轻轻地将尸体搁在了干柴垛上,姜云舒走过去,以指为梳,仔细地理顺她略有些凌乱的鬓发,又用衣袖把她脸上的灰尘血迹擦拭干净,一切都做完之后,退后两步,郑重地行了一礼,随后掐诀引火。 烈火转瞬便包裹住了那道纤细而冰冷的身体,烟尘与热浪在噼啪作响的燃烧声中直冲云霄。 梁敏敏颤抖着伸出手去,像是要接住一点散开的火星,而就在那点火星在手心熄灭、化为黑色灰烬之时,她终于再也忍不住,转头伏在阮梨肩上失声痛哭,悲声道:“李师姐若不是为了救我……” 众人都没有做声,只沉默而肃然地注视着熊熊火光——在这个时候,无论是怎样的安慰都没有了意义,逝者已矣,过往一切的美好与残留的遗憾都随着这一把火烟消云散,活着的人唯一还能做的,就只有记住她,让她曾经存在过的痕迹更长久一点地保留下去。 而几乎就在秘境中几人为故人送行的同时,仙乐门掌门也得到了弟子传报,她周身气势一凝,铁青着脸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此等大事,自然不会有人故意谎报,但堂下弟子却仍不由自主地迟疑了一瞬,才垂首道:“回禀掌门,十日前尚无异状,但今日长生台开启供人扫洒时,却……弟子听到传讯,已同几位师妹前去再三确认过,李师妹的魂灯……确实已经熄灭了。” 掌门默然退后几步,坐回了椅上,仙乐门没有外门一说,整个门派上下不过只有四五百人,每一个年轻弟子都是她看着长大的,她一生没有过道侣,也没有过儿女,可门下每一人却都像是自家子侄一样…… 可怜修行道上,却时时都在上演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残酷犹胜于红尘之中。 她心中一恸,但剧烈的疼痛却立刻被已经熟悉的麻木感替代,她便深吸了口气,又追问道:“和她同行的其他人呢?” 那弟子立即答道:“暂时并无异状,李师妹之事应当只是偶然。” 掌门却不以为然,忧心忡忡地摇了摇头,黯然一叹:“那几个孩子从小就在一起,一人遭难,其他人怎会坐视不理,我只怕她们三个也……”她话音收住,强打精神道:“那边有新的消息么?” 那弟子愣了下,试探着问道:“掌门指的,是哪一边呢?” 这简单的一句问话,却似乎引燃了掌门人一直强压着的焦虑与怒火,她猛一锤桌面,怒道:“自然是南海秘境!我管那清玄宫的小王八蛋去死!” 弟子发觉自己触了逆鳞,只好缩着脖子讷讷道:“还是没有消息,从几个月前到现在,一直就没有人从秘境里出来过,听说有些门派已经派出几位真人前去探查了,弟子也听从您的吩咐传讯禀报了绿绮长老,长老说会亲去查看,但至今没有回音。” 她偷瞄了掌门一眼:“可要弟子再请几位真人去……” 仙乐门掌门揉了揉眉心,恨铁不成钢地叹道:“绿绮都没法子的事情,再找那些仨瓜俩枣的晚辈过去,是要给人家加菜吗!罢了,你下去吧,我……”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凌乱脚步,另一个与之前那人服饰相似的弟子急匆匆地跑了进来,比手画脚地惊慌道:“掌门!禀掌门,那、那个,花开了……不对,不是花,草也长出来了,还有树……” 她颠三倒四说了半天也没说明白,掌门便更觉心烦,打断道:“从头说!究竟怎么回事?” 那弟子这才慌里慌张地把一团乱麻的思绪理了理,再开口时,总算嘴皮子利索了点:“掌门,禁地里好像入了春,草木全都发芽了,有人还看到了花苞!” 时值早春二月,草木萌发乃是常理,可这传讯的弟子却跟活见了鬼似的,鬓边冷汗涔涔。 掌门气息也是一滞,神色凝重:“果真?!” 说完,不待对方回答,便起身道:“我去瞧瞧!” 仙乐门地处东北苍莽山脉之间的一片狭长山谷之间,四季如春,山水柔缓,颇有世外仙境之感,但唯独禁地一带却终年酷寒,树木凋零、花草枯败,即便一线之隔的外界是融融夏日,被符阵隔开的禁地内部却依旧停滞于冬季,终年毫无生机。 而此时,这么一片死地之内,却果真如传讯弟子所言一般,从符阵边缘开始渐渐有细微的绿意延伸进去。 草木似乎是枯败得久了,连绿都绿得不透彻,叶子发黄打卷,草窠之中罕见的几朵豆粒大小的花苞更是蔫头耷脑,像是个细胳膊细腿支撑不住脑袋的大头怪婴似的…… 可即便如此,也依旧是如假包换的鲜花绿草。 仙乐门掌门入道五百余年,见多识广,可看到眼下场景,却依然愣了半天,连南海秘境的事情都暂时忘了,她转头迷惑地冲身旁的一人说道:“你掐我一下,我是不是在做梦呢?” 旁边的人便干咳了一声。 ——那竟然是个男人的声音。 掌门这才回过神来,看清了身边的人,居然是在此驻守了两个多月的清玄宫来客、据说是已故寒石长老的大弟子,雁行真人。 是个人就知道他看起来虽然冷冰冰的,实际那副护犊子的性格与他师父如出一辙,可想而知丹崖长老特意派他来“就含光真人擅闯仙乐门禁地之事致歉”究竟为的是什么。 仙乐门掌门今日刚经了一波三折的心情就更不痛快起来。 可无论她作何感想,久违了的春意依旧在缓慢地朝着禁地中心蔓延,边缘处最早缓过来的一丛小花苞甚至已经渐渐舒展开了柔嫩的白色花瓣。 一只悍不畏死的蜜蜂晃晃悠悠地飞过去,落在了上面。 众人皆是一惊,掌门忽然排开众人,大步走上前去。她在禁地符阵边缘若有所思地站了片刻,而后试探着再次踏出了一步。 仙乐门的女弟子们从上到下都不由屏住了呼吸。 但等了一会,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掌门又往里走了几步,可过去恨不得连只蚊子都不肯放进去的禁地符阵却好似瘫痪了一般,始终没有反应。 而就在有几个胆子大的女修跃跃欲试时,就突然见到一个人影从阴暗而茂密的林木深处缓缓地显出身形来。 那个人影似乎有点熟悉,但却又十分陌生,仙乐门掌门抿了抿嘴唇,不动声色地盯着他走近。 雁行真人忽然低声唤道:“……师弟?” 靠近禁地边缘的林木渐渐稀疏,阳光透过交错横斜的树杈,照亮了来人的容貌,果然正是闯入禁地两月有余的叶清桓。但和以往相比,他却分明像是换了个人似的,虽然面貌身形依旧,但原本的一头青丝却仿佛染了霜,全都变成了死灰一般的色泽,长长地垂至地面,让他像个诡秘的山魈林魅似的,而他的双眼也清亮明澈得极为异常,其中像是映出了整个人世纷杂,却偏偏又丝毫不染尘寰。 他拖着脚步,慢慢走到雁行真人面前,自然而然地问道:“东西带来了么?” 雁行眉头微微蹙起,却没说话,单手托出了一只半尺见方的红色玉匣。 叶清桓抬起手,指尖搭在玉匣表面纹理繁复的符阵上,轻轻摩挲了两下,将一只覆霜的布囊放了进去,而后轻声说:“我歇一会。” 他话音刚落,整个人就毫无预兆地倒了下去。 雁行眼疾手快地把人接住,像是已经习惯了这人层出不穷的作死花样,仅仅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将暖玉符匣收了起来。 他拖着死狗似的毫无知觉的叶清桓,实在没法正儿八经地行礼,便只好对仙乐门掌门点了点头,很是严肃又冠冕堂皇地说道:“含光师弟误闯贵派禁地,在下身为兄长亦有管教不力之责,实在抱歉,不过师弟如今这般……还望掌门网开一面,先容在下带他回门派养病。” 仙乐门掌门被这番毫无诚意的说辞气得肺都快炸了,忍无可忍地怒道:“‘误闯’?‘抱歉’?‘网开一面’?嘿!我还没找你们算账呢,你倒先编排起我来了?——一对小王八蛋,拿我们家禁地当后花园似的逛,完了还强词夺理,丹崖那老狐狸是嫌我活得长了,故意派你们俩过来想气死我是不是!” 她骂着骂着,却又觉得哭笑不得,自己就先绷不住了,连忙一板脸,摆手道:“行了,滚吧滚吧!没皮没脸的玩意,少在我面前碍眼!我今天忙,等回头腾出空来再去盯着那老狐狸收拾你们!” 看起来十分不苟言笑的雁行真人一点也不生气,立刻从善如流地带着叶清桓滚了。 刚驾起云驾,就听后面追来一声:“慢着!” 他一回头,见仙乐门掌门抬手抛来只药瓶,骂道:“赶紧给那混账玩意吃了,别半途死了,再把黑锅扣到我头上!” 雁行真人抬手接住,在云驾之上深深一礼,这才离开。 从仙乐门往清玄宫需得一路向西,若不赶时间,大约得走上一个半月,雁行见叶清桓始终不醒,便一边给丹崖长老传讯,一边索性在云驾上给他调理起来。 约摸过了半个月,他刚再一次收了功,就见叶清桓睁开了双眼,左右看了看,神色间依旧有些恍惚,声音也略略有点沙哑:“钉子在你那?” 雁行眉间隐含忧色,颔首道:“我收在师叔给的符匣中,你不必担心,先顾着自己的身体就好。” 叶清桓又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雁行似乎很习惯他这东一榔头西一锤子的风格,并未多想,回答道:“二月十八。” 叶清桓便沉默下来,好半天才自言自语般重复道:“二月十八……”他在心里短暂地计算了一下,又转向雁行:“南海秘境还有四十多天就要彻底关闭,云……我徒弟回门派了么?” 若有可能,雁行实在不想提起这事,但他太清楚叶清桓的执拗,踌躇片刻,还是实话实说道:“去年入冬之后,南海秘境就出现异常,先是只许进不许出,最近一两个月,连入口都封闭了。” 然而漫长的昏睡让叶清桓的脑子还有点恍惚,他一时没听明白,下意识地说道:“我是问你,我徒弟有没有……”他说到一半,突然明白过来了:“她被困在秘境里了?!” 雁行别开目光,知道这时说什么都没用,便索性闭紧了嘴等他自己想通。 可叶清桓怔愣了一会,却突然往腕上瞥了一眼,然后猛地站起身来,指尖一线墨色闪过,便将素问剑抓在了手里。 雁行抓住他的手臂,急道:“你要干什么!” 叶清桓道:“我去找她。” 雁行不悦地阻拦道:“胡闹!先不说承明现在是不是还活着,就单看你现在的状况,你觉得自己还折腾得起么!” 叶清桓若能听别人的话才是见了鬼,他置若罔闻地把胳膊抽回来,垂下眼眸,淡淡道:“死不了。” 说完,不给对方再次挽留和阻止的机会,便御剑转向南方绝尘而去。 雁行一把没抓住他,气得简直要呕血,想了想,也调转方向追了上去,只盼自己能多看着一点,别让他真把自己给作死了。 第59章 异种 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南海秘境之内本来就乱七八糟的状况愈发让人找不出一点条理了。 卢景琮每天都在摆弄他那个小罗盘,也不知道究竟在算什么。 这么过了三四天,阮梨还略好一点,梁敏敏始终不得好好调养,伤势已开始有复发之势,一行人不得不暂且找了个地势较高的石崖落脚。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人在倒霉的时候连喝凉水都会塞牙,刚刚过了不知长短的“一夜”之后,周遭重新明亮起来、几人也结束调息准备出发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周遭的境况全都变了。 脚下本该是方圆数十里内地势最高之处,可此时却赫然成了一块低谷,四周巍峨岩壁耸立,其高足有百丈,四下合围,镜面般严丝合缝地把他们给困在了这新产生的石坑底下,而头顶井口般的一小片天空上,云气翻滚,好似正在酝酿什么。 以姜云舒之警醒,也没能察觉到如此巨变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她心中一沉,无端地就想起了早先遇到的那片“下刀子”的雪域,很是担心天上再掉下点什么东西来。 她既觉出不善,正要说话,却见何乔已当仁不让地又开始眼泪汪汪,顿时一阵头疼。 梁敏敏十分过意不去,抱歉地冲姜云舒笑了笑,赶紧把何乔揽到身边,跟哄小狗似的拍了拍她的脑袋:“阿乔你别添乱,别怕,肯定没事,没事啊!” 姜云舒眼不见心不烦地转过头去对阮梨说道:“我怕等会可能还会有变故,你们在这等等,我先上去看一眼。”说着便祭出紫晶剑。 下一刻,不光是她,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紫晶剑刚刚被召出来,便“锵啷”一声掉到了地上。 何乔这回连哭都哭不出来了,瞪大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结巴道:“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你、你的修、修为没了?” 姜云舒好悬没岔了气,白了她一眼:“长点心吧,哭包!没看见我刚从手镯里取东西么!” 何乔“哦”了一声,十分心宽地拍拍胸口,松了口气。 她这副傻乎乎的样子连阮梨都看不下去了,便站起来,拿着梁敏敏的御空法器试了一回,又防患于未然地研究了下何乔的银丝练和姜云舒的蛇蜕长鞭,半晌,神色微沉道:“攻击法器的灵力被封禁,也都不能用了。” 这可真是个雪上加霜的“好消息”。 众人一筹莫展之时,卢景琮蓦地说道:“我来试试笨法子。” 言罢,灵元运转开来,猛一提气,脚尖在石壁上点了几下,借力向上攀去。可镜面般的石壁实在太过光滑,他只到了距离地面五十丈之处,便已力竭,连忙用了个轻身诀,在空中一个回旋,这才平稳落地,没被摔成个肉饼。 他面色很不好看,摇头道:“不行,石壁坚硬,手指兵刃都插不进去,一旦力竭就无能为力了。” 他望向姜云舒:“我记得你是风行灵根,可有办法?” 姜云舒见其余几人目光炽热,起身苦笑道:“那天哄傻小子的话你也信。我是五灵根,其中凑巧有风灵根罢了,我尽力而为,你们别抱太大希望。” 虽如此说,天空中越来越异常的云层却令她不敢有丝毫懈怠。 可她想得再好,也抵不过境界不足,全力施为之下仅仅比卢景琮多向上腾跃了不足十丈,而她虽能凭自身之力短暂浮空,却也只是个花架子,实在不足以支撑她上浮到顶。 一行人便都无计可施地面面相觑起来。 忽然,卢景琮犹豫地望了姜云舒一眼,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耳根居然有点泛红。姜云舒奇怪地看回去,两个人一边欲言又止,另一边却不明所以,从最初搭伙开始到此时,半年里第一回毫无默契。 好一会过去,卢景琮率先败下阵来,尴尬道:“我在想,要是你我一起行动,你在半途给我搭一把手,说不定我能上去……” 姜云舒就明白他为什么这般尴尬了,敢情是要拿她当踏脚石,不禁觉得这人面皮也实在太薄了点。 这主意虽然简单,但听起来却相当有效,于是她想也没想地点头应承下来,又略一思忖,说道:“稍等片刻。” 她从储物手镯里翻了几套衣裳出来,几下子扯成布条,首尾相接起来,算了算长度,又扭头冲何乔说道:“来,把你那两条布带子给我用用!” 银丝练失了灵力,无法随意延长缩短,但却比内嵌了防护阵法的衣裳布料还结实,一连串接下来,总算凑够了七八十丈长。 姜云舒把这粗制滥造的绳索交到卢景琮手里,与他并排站定。 其他几人退开几步让出地方来,阮梨自觉地倒数道:“三,二,一,上!” 两人猛地一蹬地面,离弦之箭般向上冲去! 姜云舒第三次轻点石壁时,约摸着距离差不多了,余光瞥向卢景琮,果然见他去势已渐停滞。她蓦地一旋身,凌空顿住身形,猛一拉绳索,将他带到了自己身边,一手环抱住他的腰,又拼力上浮了一小段,低声道:“我准备好了!” 卢景琮面色通红,但动作却毫不迟疑,就在姜云舒松开手的一瞬间,抬手在她肩上按了一下,随后趁着她弯下身,在她背上轻轻一踏,身形扶摇直上。 姜云舒顺势落回地面上,活动了下肩背,一抬头,便见遥远的头顶上一条简陋布带垂了下来,不由松了口气,对阮梨说道:“你带梁道友先上,我垫后。” 阮梨没说什么,抿唇微一颔首,将行动不便的梁敏敏背了起来。 在她们上去之后,何乔也哭哭啼啼、一步三回头地被拉到了坑顶,姜云舒被那眼神看得浑身不舒服,总疑心何乔好像觉得她要舍生取义了似的。 偏偏好的不灵坏的灵,姜云舒正要上去的时候,突然觉得脚底下微微震动起来,一粒细小的沙砾落到地上,溅起了一点灰尘。 姜云舒:“……” 怎么她认识的人都跟化了形的乌鸦似的! 她刚腹诽一句,就见石壁突然毫无预兆地裂了开来,原本平滑而坚硬的几面巨石像是小童手中的烂泥一般,眨眼间就被拧得乱七八糟,本该十分结实的绳索被两面石壁中间裂开的缝隙夹住,随后往下一错,硬生生地被扯断了。 头顶远远地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呼,卢景琮的脸上头一次也显出了惊慌,看他的样子,简直像是要再跳下来似的。 地上的震动越来越剧烈,连石壁都开始明显抖动起来,最初零星一两颗的落石更是几乎要连成一片。 姜云舒本想在情况更加危急之前攀援石壁而上,却不想半空太过凶险,一个躲避不及,就被一块碗口大小的石头砸中肩膀,她跌落下来,接连踉跄几步,好不容易才重新站稳,险而又险地躲过另一块棱角分明的大石。 卢景琮失声道:“承明!” 他猛地往前一冲,几乎就到了深坑边缘,却在最后关头被身后的阮梨和梁敏敏给拼命拉住了。 姜云舒瞧见这一幕,心中骤然缩紧,连忙大喝道:“都给我躲开!别他娘的下来找死!” 说话间,落石又大了不少,最大的几乎有脸盆大,若是砸到要害,只怕就算有真元护体,也少不了去见阎王。 姜云舒觉得她这辈子真是跟石头犯冲,在地底下挨砸,到了海里还得挨砸,实在是流年不利…… 她精神绷到极致,狼狈不堪地在纷落如雨的石块之间腾挪躲避,不停地有零碎的石头擦过甚至打到她的身上,她却连停下歇一口气都不敢,只能横下心忍耐着越来越密集的疼痛,如此不知过了多久,渐渐地,汗水让她的视线模糊起来,头顶何乔的哭声与卢景琮的大喊也好像越来越远,像是被从她耳中剥离出去了一般,她牙关紧咬,甩开流进眼中的汗水,极力坚持,然而即便如此,却仍愈发清楚地感觉到脑中那根绷紧的弦撕裂般地疼起来…… 她刚又踏出一步,避开了当头砸下的石块,却未料到一块石头撞在参差扭曲的石壁上,“啪”地一声碎成了两半,直直朝她飞射过来。 姜云舒暗道不妙,她想要趁着飞石未至,先一步从两块石头中间穿过去,头中却突然一阵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她心里“咯噔”一下,只能勉强侧身让过要害。 但就在此时,异变陡生,正当疾飞过来的石头堪堪要触及她的肩膀时,她周身猛地一震,就好像有什么一直潜伏在身体里面的东西一下子复苏了,眼睛依旧是她的眼睛,可原本杂乱无章的落石却突兀地在她的视线之中显露出了微妙的规律。 她仿佛陷入了一种玄而又玄的状态,那些到处乱飞的碎石上头仿佛牵出了交错的丝线,轨迹陡然明晰起来,她盯着逼近的飞石,双腿微微一弯,两块石头在千钧一发之际擦着她的头发和左耳飞了过去,她顺势向后错了半步,重新站了起来,但躲避的步伐却骤然放缓了许多。 何乔以为她已经力竭,哭得更惨了几分。 但姜云舒却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她好像在一时间分成了两个人,原本的自己在透过一层朦胧的雾气远观一切,无论是肢体的动作,还是心脏的搏动都能够感受得到,但却都像是来自极遥远的地方,给人一种虚无之感,而另一个新生的自己却面无表情,更鲜有情绪,只是如游鱼一般精确而从容地在无数的落石之中穿行。 开始还有几块细小的砂砾擦过她的额角和手背,但很快地,连这些微不足道的伤痕都不再增加了。直到落下的石块已将近磨盘大小时,她忽然抬起头,嘴角竟诡异地流露出一抹笑意来,随即猝然发力,斜向上腾身而起,就在下一块石头落至头顶时,蓦地一翻身,擦着它的边缘折向另外一侧,脚下同时轻轻一点横亘石壁的一道裂口,再度向上窜起数丈。 上方几人被这突然生出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何乔也忘了哭,双手掩住嘴,愣愣地望着底下难以置信的景象。 不过须臾,姜云舒就踏着最后一块落石,飞身跃出了深坑,飘然落在了众人身边。 她依然有些神情恍惚,双眼虽睁着,目光却是散的。 何乔欲上前说话,却被卢景琮和阮梨一起拦住。卢景琮惊魂甫定,脸色煞白,声音也干涩得像是两块锈铁摩擦似的,极轻声地说道:“别打扰她,她不对劲。” 何乔顿时不敢出声了,做贼似的偷偷指了指姜云舒,做口型反问道:“怎么会不对劲的?” 其他人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都默然无语,可这是姜云舒却突然从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境界之中抽离了出来,她眼神一凝,见到几人古怪的神色,不由怔愣道:“怎么了这是?” 说完,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诧异道:“不对,我不是在坑底么?怎么上来的?” 她这话一出,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安静了下来,唯独何乔奇怪地围着她转了半圈,惊讶问道:“你不记得了?” 姜云舒仍觉得一阵阵的头疼,脑子里好像有些零碎的片段闪过,得费上好大力气才能抓住一两片,许久,她才模模糊糊地把整个过程拼凑起来,脸色禁不住一变。 叶筝说的话蓦地又回响起来——钟浣体内孕有恶种……这个小丫头就是钟浣再世! 她陡然一个激灵,下意识地低头看向双手,手指纤细白皙,上面残留着几道浅浅的疤痕,确定无疑就是她自己的手,可是毫无理由地,她却分明觉得有什么开始变化了,就好像在她的身体里面,即便剥开血肉也无法察觉的地方,有一颗久远之前埋下的种子终于开始生出了第一道根须似的。 姜云舒被这个念头惊出了一身冷汗。 她心里有些混乱,突然就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谁了。 再看身边的人却全都关切地看着她,姜云舒迷茫地张了张嘴,她想要笑一下,若无其事地道一句平安,可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而就在此时,卢景琮突然道:“你肩上受伤了,去那边安全的地方,我给你正骨。” 他说完,不给人反对的机会,便把她给拽到了一旁。 何乔急忙唤了声:“卢大哥。”想要跟过去,却被梁敏敏拉住,眨眼道:“傻丫头,有点眼力见!” 何乔就只好不情不愿地退了回去,眼巴巴地瞅着两个人走到远处一块巨石后面。 姜云舒还有些没缓过来,连肩上脱臼的疼痛都像是隔了一层什么,毫无实在感。她默默地等着卢景琮给她接好了骨,忽然没头没尾地说道:“如果我不是我了……” 但这个古怪的问题只说了一半就没了下文。 姜云舒蓦地一咬舌尖,把剩下的那些字句咽了下去,那些令人煎熬而又无措的情绪在心里密密地缠绕了无数层,依旧没能散去,但她却突然意识到,整件事对她而言其实已经毫无意义。 她会担心,就证明原本的她还在苟延残喘,而若有一天她真的变了,无论是变成了叶筝所指的祸根妖孽,还是疯了傻了……哪怕是变成了个人人称道的大圣人,这份忧虑就都变成了个不值一提的笑话。 ——在她真正被体内潜藏的东西吞噬的时候,“姜云舒”这个人就已经死了,而到那个时候,她的那些故人们想要如何处置这副躯壳,又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她心里便豁然透彻起来,无论是多年来对于所谓“宿慧”的隐忧,还是当初在明珠岛上那些难以道尽的委屈与愤怒,就都渐渐地淡了下去,最终全部化为了一缕有些哀伤与无奈的坦然。 姜云舒便安静地笑了笑,把那没完成的问话变成了句平淡的陈述:“如果有一天我不再是我了,你们莫要心软,若我做出任何不轨之事,直接杀了就好!” 第60章 星盘 卢景琮一直知道姜云舒与其他人不同,她自称是清玄宫门下,手中的内门剑牌更是如假包换,可为人处世却并没有何乔那种近乎于娇气的天真,甚至与阮梨这样标准的名门弟子也不相同,反而像是被从枯山深处或莽荒之间骤然拎到了世上,因为来得仓促,骨子里那点被险山恶水磨出来的散漫与孤戾还没来得及完全散去。 无论她若无其事地开多少玩笑,也都无法全然抹去这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感觉。 但卢景琮过去只觉得她不过是处世干脆狠辣了些,无论是拷问逼供还是动手杀人,连眉毛都不皱一下,可直到此时,才恍然发觉,不仅仅是对待别人,就连自己的性命她也同样视如草芥,丝毫没往心里搁。 若是换一个人,卢景琮必定会觉得这根本就是个丧心病狂的疯子,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之下,他却只是忍不住隐隐地替她难过起来。 姜云舒嘱咐完那句在她看来十分要紧的正事,半天没听到回答,不由奇怪地瞧了眼对面神色黯然的青年:“哎,你听见了没有啊?” 她活动了一下被接好的肩膀关节,越过卢景琮往回走,口中低低地又嘱咐了一遍:“你也看到了,我现在好像有点心神不属,要是哪天真坏了事,你可千万别优柔寡断——唉,算了,这样吧,你要真下不了手,至少得把我修为废了,回头要是运气好能出去,就把我扔给含光真人,他知道我这是怎么回事。” 卢景琮强压下心头波澜,却仍禁不住诧异道:“清玄宫的含光真人?他是你的……” 姜云舒没回头,冲等在另一边的几人挥了挥手,像是急于结束这个话题般简短答道:“我的师尊。” 随后,扬声说道:“劳各位久等了,此地危险,若没有其他事情,咱们这就出发如何?” 她的情绪恢复得太过迅速,就好像刚才那片刻的慌乱失神根本没有存在过似的,卢景琮只得把越来越深的疑惑暂且搁置,心事重重地跟了上去。 存亡关头,什么让人牙酸惆怅的伤春悲秋和风花雪月都得让位靠后。 一番混乱过后,石洞与四下的岩壁都已经破碎得不成样子,活像个刚被人刨过的乱葬坑,几缕烟尘落下,放眼望去,姜云舒这才注意到,广阔的岩石地面好像在一夜之间被钉耙纵横耙了一遍,曾经高耸的石刺要么碎裂成一片石滩,要么就干脆地陷入了深深浅浅的裂隙底下,小荷似的只露出尖尖的顶角。 梁敏敏费劲地站了起来,何乔连忙搭了把手,随后似乎有点期待地小声唤道:“卢大哥……” 卢景琮仍有些心不在焉,一时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是要自己背梁敏敏上路,略一犹豫,终于还是歉意婉拒道:“抱歉,得先劳烦几位师妹了,眼下许多法器莫名被封禁,前路未明,在下需得潜心推算,可能无暇顾及其他。” 何乔顿时傻掉了。 姜云舒听着这厢鸡同鸭讲,差点没乐出来。她连忙干咳一声,说道:“确实前路难测,要不我去前面探一探?” 卢景琮立刻抬头不赞同地看了她一眼,很是受不了她这恨不得冲锋断后一肩挑的劲头,断然拒绝道:“不必,我来带路就好。” 说着,又取出了他那只小罗盘。 姜云舒十分识时务,当即耸耸肩不说话了。 可刚走了没多久,她就又忽然疑惑道:“我说,你们发现没有,这地方咱们刚来过?” 卢景琮脚步一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到一小撮乱石——正是小半个时辰之前被何乔踢到了个小坑里头的。 他当下脸色突变,握着罗盘的手指骤然收紧。 几人见他眉头深锁、口中念念有词的模样,都觉出了隐约的紧迫,谁都没出声,全默默地盯着他的举动。 不过盏茶工夫,卢景琮脸色更难看了,他心里似乎正在天人交战,又过了好半天,他眉头蓦地松开,叹道:“罢了!” 而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拔下束发长簪,扯开衣襟,反手往心口刺去。 他的动作太快,谁也阻拦不及,何乔愣了一霎才尖叫起来,当下就要扑上去,梁敏敏也是大惊失色,却比她反应快一点,忙不迭地拽住她:“别添乱!” 白玉长簪霎时刺破皮肉,姜云舒觉得她仿佛都听到了玉石摩擦骨头的声音,她虽然忍住了没动,但却还是控制不住地起了一身惊悚的鸡皮疙瘩。 玉簪入肉并不太深,但卢景琮脸上却像是在转瞬间被蒙上了一层灰似的,连眼中的神采都黯淡了几分,他的手有些颤抖,好像连那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罗盘都托不住了,却咬牙将它抬高到了胸前,把刺入心口的玉簪猛地拔了出来。 一蓬殷红的心头血全都喷溅在了那灰扑扑的罗盘上面。 他也随之耗尽了力气似的,身体打了个晃,何乔急得不行,若不是正扶着梁敏敏,没法撒开手的话,应该早就冲过去了。 姜云舒瞥她一眼,过去托了卢景琮的胳膊一把,助他重新站稳了。 卢景琮感激地笑了笑,没急着处理伤口,反倒先以指为笔,蘸着血在罗盘上面画了几个没人见过的咒符。那不起眼的小罗盘顿时光华大盛,盘面上倏然显出了无数道细小的裂痕,从每一道裂缝里头都隐隐透出明湛清光来,随即,裂开的外皮簌簌剥落,仿佛由茧化蝶一般,眨眼间就露出里面的真面目来。 那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看起来像是个小巧的八卦图,只有铜钱薄厚,通体剔透晶莹,然而却内篆星盘,中央最显眼处七星相连,直指北辰,而四周无数极细小却又异常清晰分明的繁星一刻不停地围绕中间的北斗运转,若是盯着看久了,仿佛连神智都要不知不觉地被吸进去。 阮梨愀然变色,失声道:“七星定灵盘!卢师兄,你难道……” 卢景琮忽然转头深深看了她一眼,阮梨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生硬地一抿唇,把最后几个字给吞了回去。 可她就算没把话说完,在场之人却都明白那必不是什么好事。 姜云舒毫不迟疑地按住了卢景琮刚要搭到星盘上的手,正色道:“可会有伤性命寿元?” 卢景琮微怔,随即浅笑摇了摇头。 姜云舒却并未就此作罢,又问:“有损修为?” 这一回,卢景琮沉默片刻,老实承认:“有一些,不严重。” 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略显灰败的脸上突然诡异地泛起了一点血色,此地无银地补充道:“真的没有大事,你不必为我担心。” 姜云舒狐疑地瞅了瞅他,一时没发现破绽,便又转头去看似乎知情的阮梨,见她也点头保证了,这才终于放开手:“你多加小心。” 卢景琮面上那抹血色便更明显了几分。 他低咳一声,稳下心神,指尖点在星盘正中,晦涩难辨的咒诀从他口中低低地吟诵出来,随后,他好似不经意地随手一拨,满盘星子就全都天南地北地糊成了一锅粥,姜云舒分明见到摇光撞上了天枢,文昌与天纪混成一团,简直凌乱得惨不忍睹。 但就在这混乱到了极点的一刻,却又有新的秩序凭空产生。 卢景琮神智空明,眼中除了剔透闪耀的星辰之外再无他物,仿佛牵丝引线似的,修长的手指灵巧地在不同的星宿之间穿梭,时不时地点向某一颗错了位的星…… 这么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之间,星盘发出“喀”地一声脆响,其上的每一颗星子都像是终于归了位,该陨落的陨落,该隐没的隐没,而剩下的半盘繁星光芒一闪,竟形成了个全新的诡异星图。 姜云舒一直盯着这星盘观察,便第一时间地发现了原本定盘的北辰已经不见了。 而正当此时,就听梁敏敏突然喊了一句:“快看天上!” 晦暗不明的天空之中,翻滚的浓云骤然散开,在这一瞬间露出了其上空旷而惨白的背景来,在那一片惨白之中,有什么东西逐一亮起,渐渐形成了一整片独立于宇宙之外的星空,每一颗星都正与卢景琮手中星盘上的星子彼此对应。 卢景琮终于舒出一口气来:“侥幸成功了。” 他便指向与之前截然不同的一个方向,说道:“往那边走,秘境定盘之星已经陨落,随时可能全境崩塌,那边是距离咱们最近的生门所在!” 众人皆是心头剧震——北辰陨落,秘境将要崩塌! 法器被封禁,还能用的要么是靠符阵催动的,要么是古之圣物,无论哪样都远水解不了近渴。几人短暂地交换了个眼神,阮梨与何乔一左一右架起行动不便的梁敏敏,姜云舒搀了卢景琮一把,灵元运转到极致,朝着“生门”的方向疾行而去。 好在秘境构建并非一蹴而就,其间被刻意设置了种种复杂的灵力勾连与制约,这才得以稳定存在千万载,即便如今濒临末日,也不会在一夕之间全盘崩溃。 南海秘境原本算不上十分广大,据称御器七八天就可以横贯东西,但自从出现种种异象之后,却像是一滴墨融入了一盏清水之中,被骤然稀释开了似的,怎么也走不到头,中途更是极少遇上其他人,也不知是因为地域太过广大,还是大部分人没有这么好的运气撑到如今。 直到抵达终点,一行人也只在一片滴水成冰的雪原中见到了两个僵冷垂死的师兄妹。 就在几人全都精疲力竭之时,卢景琮终于说道:“就是这里了。” 他说完,便第一个坐到了地上,往后一仰,像是要就此一睡不起。 剩下的人里也就何乔这傻有傻福的完全没受伤,累虽累,但还能强打精神稍稍看顾下那对途中所救的师兄妹,连姜云舒都觉得全身都要散了架子,不得不抛开别的心思,打坐调息起来。 等她从入定之中清醒过来,就听卢景琮说:“现在大概已经是三月底了,最多再有几日,秘境就要完全闭锁,若那是咱们还没找到出去的办法……” 众人刚缓过一口气来,就又面面相觑,若是那时还没出去,大概就得被这随时要塌的破房子砸死在里面,和断壁残垣一起烂成泥了。 姜云舒就忍不住嘴欠道:“哎,听你说的好像咱们不死不行似的,那这‘生门’究竟‘生’在什么地方了,投胎的时候能插个队、早生出来几天么?” 刚被救的那个小姑娘没见过这种死到临头还耍贫嘴的,不由“噗嗤”一笑,立刻发现场合不对,一双大眼睛正在骨碌碌地转,就被她师兄一把捂住了嘴。 卢景琮无奈道:“我也不知道,七星定灵盘是古时圣物,虽然它自己择我为主,但以我现在的修为,也无法真正掌控……能推算出生机所在,已经是它网开一面了。” 姜云舒翻了个白眼,起身拍了拍灰:“算了,我去四周看看。” 可她刚走出栖身的树林,就愣住了。 她正站在两地分界,背后是枝蔓横生的古林,而身前则是茫茫戈壁。 ——严格来说,也不能算是戈壁,那大片的荒地就好像曾是什么山灵水秀之地,但就在方才却不幸毁于大火了似的。 一股热浪扑面袭来,只见无数岩石被烈火焠过,失却了本身的颜色和棱角,大多融进了黑晶般的地面,只有少数曾经的巨岩还依稀保有过去的形态。 而在她正对之处,便有这样的半片山壁,像是一只从废土之中拼命挣扎伸出的焦黑的手,孤单而僵硬地直指苍穹。曾经坚硬的岩石被高温融化,好似滴到半途便凝固了的烛蜡,姿态扭曲地悬在同样黢黑的山壁上。 姜云舒本来没觉出有什么不对,直到她听见了不合时宜的一道水声。 她蓦地就想起了叶清桓曾经提起的地方,心中微微一动,疑道:“莫非这山并非是秘境异变之后才如此的?” 她便纵身飞掠过去,绕到了山壁另外一侧。 这一边略低一些,少了遮挡之后明显能够察觉到山体上一道刀斧劈开般的裂隙,而一股活水就从那裂隙里头汩汩流出,稍微离近一点,就能感觉到阵阵沁人心脾的寒意,连周围躁动未散的火行灵元都被压制住了。 姜云舒围着山壁转圈的时候,其他几人也陆续跟了上来,虽也讶异于眼前景象,却不明白她为何如临大敌似的盯着那山壁间的一道寒水不放。 姜云舒思索片刻,终于站定下来,沉吟道:“这地方我听人提起过,本以为只是个藏宝之处,但如今——”她望向卢景琮:“既然你说生机系于此处,我怀疑其中可能另有玄机。” 她话音方落,卢景琮便深吸一口气,说道:“既如此,我与你同去,至少有个照应。” 何乔也立刻道:“我也去!” 姜云舒哭笑不得:“别添乱,你去干嘛,哭给我解闷么?” 见何乔鼓着脸不说话,她只好肃容道:“梁师姐和那边两位道友都伤得不轻,尚无自保之力,如今卢兄妄动七星定灵盘,只怕内伤比他们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咱们里尚能一搏的不过三人,你非要与我同去,是打算把所有人的安危全都交给阮师姐一个人么?” 何乔急道:“可是……” 姜云舒没等他说完,打断道:“别‘可是’了,就算没有妖兽异象,别忘了咱们身后还有追兵呢,你们若不平安,我就算探出生路又有何用!” 她转头看向卢景琮:“卢兄以为呢?” 卢兄……卢兄正在为这与众不同的称呼神思不属呢。 他明知道不过是个随口的称呼罢了,可心里却一阵一阵地波澜起伏,耳边嗡嗡作响,好像有千百朵花一起开放似的。 姜云舒不知道他这时候在发什么呆,就只当他默认了,轻轻把何乔往回一推,转身便走。 卢景琮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唤道:“承明!” 姜云舒眨眨眼:“还有事?” 卢景琮微有些赧然地垂下眼,将氅衣除下,小心翼翼地披在了她肩上,那衣裳竟因地制宜地缩小了一圈,十分合身地贴在了她身侧。卢景琮这才退后几步,脸更红了,轻声说道:“此衣由青鸾羽炼化而成,虽然轻薄,但防护之效远胜其他,你……此去恐遇艰险,如此至少能多一分把握……” 姜云舒讶然,于修士而言,这等防御之器从来都是极为珍视之物,而如今卢景琮居然毫不迟疑地就给了她,她又不是母猪下凡,自然能想明白其中含义,就忽然觉得这件轻若无物的衣裳重逾千斤起来。 可她犹豫了一下,却并未推辞,只郑重道:“放心。” 她把避水珠系好,对两人挥挥手,回首淡淡一笑,便纵身跳进了山壁间的寒潭里。 第61章 双生莲 寒潭之水冰冷刺骨,又十分幽暗,头刚刚没入水中,便再难见到照下来的天光,再略深一点,更是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凭着感觉摸索两侧的石壁下潜。 这潭水本就深得像是要直通九幽地府,如此一来,耗费的时间更是大大拉长,即便水流被避水珠的结界拦在外面,寒意依旧不屈不挠地渗透进来,还没潜到底,姜云舒就觉得手脚都快被冻僵了。 就在她的手指冰冷麻木得几乎感受不到两侧岩壁的凹凸起伏时,脚下终于传来了相对坚实的触感。 但这坚实不过是相对而言。 虽然比起无常形无定所的水流来说,它更牢固一些,可若与真正的地面对照的话,它更像是一滩又软又腻的烂泥,死死地巴住人的腿脚,仿佛要将人陷下去似的。 姜云舒恶心得一个激灵。 水中难以使用照明的火行法术,她只好弯下腰,用散发着微光的避水珠凑近脚下,想要看清地面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一看不打紧,她差点被吓得直窜出水面去——脚底下踩着的哪是什么烂泥,分明是层层叠叠被泡胀了的死尸,离她最近的那具,正用好像被抽掉了骨头似的绵软手臂缠着她的右腿,在避水珠的微光映照下,那张泡发了的大饼脸还对她露出了个鬼气森森的笑容。 姜云舒欲哭无泪,在心里骂了句粗话,奋力将腿从大饼脸的怀抱里□□。 说来也怪,水底的尸体虽然散发出无休无止地怨气,但却并没有做出任何攻击或者威胁的举动,连他们随着水流招展的面条胳膊也荡漾得人畜无害,如同造型特立独行的水草。 姜云舒在腿上狠狠搓了几把,像是要把方才那种令人作呕的触感搓下去似的。随后,她闭紧了嘴,生怕稍不留神就尝到这锅“肉汤”的滋味,壁虎似的攀着岩壁,一路脚不沾地地往缝隙深处游去。 轻巧避过接连的湍急涡流之后,便发现,岩壁间的缝隙终结在一块白色的巨石前。 那块巨石表面平滑光洁,通体被幽幽荧光笼罩,连最微小的瑕疵也看不到。若是其中再多添几分灵气,说是女娲补天时剩下来的边角石料只怕都有人相信。 姜云舒围着巨石上下游了一圈,敏锐地在巨石右上角的位置发现了一丝灵力波动。 而且是似曾相识的灵力波动。 她突然就明白,为什么当初叶清桓会专门提到这个地方了。 那灵力给人的感觉与姜氏祖传的青阳诀心法虽完全不同,却又偏偏在某些地方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青阳诀心法凝炼出的灵力温厚平和,而这石头上的气息却阴寒暴烈。 姜云舒将灵力汇于指尖,半含戒备地轻轻按上去。 却没料到把巨石扔在这的人十分偷工减料,白石方一被灵力触动,光洁平整的石面上就如水波漾开般现出层层涟漪,令姜云舒颇想感叹她的好运气。 涟漪中心是一道石门,用手轻轻一推便豁然洞开。 姜云舒先是惊诧犹疑了一瞬,却转眼间就释然,她本来就想要入内探查,若到了此时才突然畏缩不前,未免也有点晚了。 可石门内部却与她所想的完全不同。 眼前并非地下或山核,而是一片暖阳融融、绿草茵茵的柔缓山野,有乡间牧歌从遥远处传来,风吹草低之时,隐约可见悠然而卧的几只牛羊…… 这场景姜云舒极熟悉亲切,正是她年幼时每日所见。 她不由一怔,却立即想起了方才那些水草似的怨尸,脚步便迟疑起来,没敢立即往这看起来平静无害的地方走。 而就是这么短短的一瞬犹豫,面前的景象就变了,暖阳薰香不复,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略显湿冷的草木与青苔的气息,她面上微微一凉,竟见几点碎雪落了下来,远处的亭台楼阁也渐渐可辨,依稀是姜家冬至阁的风景,连后院灵池蒸腾而起的袅袅水汽都无比真实。 姜云舒这回就只剩下冷笑了,她觉得设计了这幻境的人是不是傻,能被这么粗劣的幻觉动摇心神的,还修个什么仙,趁早一头撞死得了。 幻境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不屑,周遭景色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彻底褪了下去,只剩下一片弥漫的雾气。 姜云舒摸摸下巴,琢磨接下来怎么应对比较好。 可正当此时,她却猝不及防地听到了低低的一声轻笑,那声音极好听,清澈却不轻浮,松风夜雨般淡然而沉静,只有尾音微微上挑,又带出一点漫不经心的讥诮来。 随着那淡淡的声音,又好似有一缕清浅药香像是被雾气打湿了,愈发沉淀下来,若有似无地萦绕在鼻端。 姜云舒心底蓦地一窒,几乎喘不上气来。 她明知这一切都是假的,却仍然差点忍不住冲到雾中去,而就在她生生刹住脚步的时候,耳畔骤然响起一声利器破空的锐响。 她不及思考,连躲避的动作都迟滞了一瞬。而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只觉一股大力拖着她的腿往后猛地一扯,她一个趔趄,歪歪斜斜地退了半步,脚步还没落定,便有一阵森寒之气擦着她的胸口掠过,青鸾羽衣襟口微光浮现,随即又倏然恢复原状。 下一刻雾气消散,所有幻觉尽数破灭,姜云舒愣了愣,眼前依旧是那块白石头,定海神针似的戳在水潭底一动不动,并没有什么打开的洞穴,她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被风压震痛的胸口,偏头望去。 ——一枝足有竹杖粗细的玄冰□□戳在地上,将水底飘摇的绵软尸体牢牢钉住! 原来这水潭之中经久不散的寒气和层叠的尸体竟然是如此来的。 姜云舒禁不住有点后知后觉地觉得惊悚起来,方知道,世上最可怕的幻境并不只有“让人身处其中却无法识破”这么一种,眼下这个虽看起来粗劣简陋,却步步老谋深算,将人心之中的惊讶不屑乃至最后的松懈以及震惊全都玩弄于鼓掌之间,若非她恰巧向后错开了半步,只怕连青鸾羽衣也未必能护她周全。 她便有点头皮发麻,心里刚生出没多久的半瓶水晃荡般的自负被现实当头敲了一棒子,就如同烈日下的露水似的,倏然不见了踪影。 再一次按住白石时,那不知通往何处的入口才真正敞开。 姜云舒稳了稳神,谨慎地迈步进去,却见隐藏在背后的既不是原野庭院,也并不是房间或洞穴,甚至连称之为秘境都十分言不由衷。 寒潭之水被无形的墙壁阻隔住,从踏入洞口的那一刻开始,四周霎时间只剩下一片虚无的黑色,看不出天地界限,更没有任何景色可言,唯一点缀在黑暗之中的,只有天顶垂下的如若垂丝一般的光络,也就是透过这么一点微光,才能看到脚下绵延无尽的长阶。 姜云舒低头看了看避水珠,本应发出清光的明珠此时已然暗淡如鱼目,死气沉沉地垂在腰间。 而身后的石门也无声无息地重新闭合,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她揉了揉眉心,觉得自己大概还没有无畏到愿意直接从这悬于虚空的阶梯上跳下去,于是只好老老实实地收敛心神,沿着面前唯一的一条路往前走。 这鬼地方只有影影绰绰的几丝光,气息凝滞,无论是挥舞手臂还是行走奔跑都带不起一丁点风,更听不到任何声响,连踩在石阶上也没有真实的感觉。 同样的,周围虽然不冷不热,却绝谈不上宜人,反而像是根本不存在“温暖”或者“冰冷”的分别似的,让人心里陡然生出难以压制的空虚感。 姜云舒觉出不对,却又无处可退,只得加倍戒备地顺着长阶往上走。 阶梯虽陡,但几十阶爬上去却并不觉得丝毫气喘,只是快要被心里的压抑和空虚感憋疯,她站定下来,从手环里取出水囊往嘴里猛灌几口,想要用清水的甘凉来纾缓烦躁的心情。 然而,在连续吞咽几次之后,她的动作却渐渐缓下来,最终完全停住。 清凉滋润的感觉仍在喉间,但姜云舒却突然记起来,可吸取周遭水行灵元化为甘露的法宝“无尽盏”早已经被她和灵枢剑一起扔在了明珠岛上,自从进入秘境以来,她用的就只是普通的水囊,行到今日,其中存水早就一滴都不剩了! ——那她方才喝的又是什么! 她心中骤然泛起一阵不安,察觉到自己可能已再次陷入了一个幻境。 与方才不同,这一幻境是如假包换的杀人于不知不觉之间。 姜云舒虽说未必怕死,但却一点也不想找死,便一时不敢再妄动了。 她不知道现在究竟身在何处,也许是水底,也许是陆上,没准是哪个断崖边缘,底下还有一群张着血盆大口的猛兽正等着她傻乎乎地自己跳下去,又或者正好相反,准备要她性命的妖兽正在距她不过咫尺的脚边垂涎,惟有头也不回地狂奔才能逃脱噩运…… 最令人难以忍受的,不是可见的危机,而是对于自身处境的茫然无知。 姜云舒脑中各种惊悚的场景此起彼伏,一个比一个鲜活,一个比一个狰狞,她无数次地想要拔腿就跑,可心底另外一股冰冷而坚如磐石的力量却硬生生地在所有光怪陆离的臆想之中让她维持住了一线清明。 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把全部心神集中在那不为妄念所惑的一点上,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然后再缓慢地将气息吐出,虽然仍然什么也感觉不到,却还是凭借直觉不停地重复着深呼吸的动作,直到纷杂成一团乱麻的思绪终于渐渐平息下来。 而就在她终于平静到可以动用神识内视内府经脉的时候,才发觉自己的情况虽然没有臆想出的那么危急,但也绝不容乐观。她身上要害重穴尚且无碍,但不知为何,腿脚之处的经脉却已然千疮百孔,简直像是被人用小刀子扎了上百刀似的,而更加糟糕的是,她的丹田之内心火已渐渐趋于黯淡。 姜云舒暗道不妙,虽然感觉不到,但此地必定设有重重险境,若是再像方才一般顺着幻境布置好的路途走下去,只怕过不了多久,她就得变成一具流干了血的尸体,和门外的大饼脸一起作伴去。 但又不能就这么站在原地等死…… 她心里百转千回,被莫名力量限制在了体内的神识也跟着一圈圈在经脉之中游走。也不知过了多久,渐渐的,又一丝细微的异样感觉从右脚漫上来。 那是一种极为微妙的感觉。 仿佛有些胀,有些痒,脚底也不知是踩在了什么东西上面,硌得生疼,而脚心又传来潮湿的触感,先是温热,可稍一抬脚,再落下去,就又觉得那浸透了鞋袜的温热感觉变得潮湿而冰冷。 姜云舒脑子里发烫的浆糊一退下去,整个人立刻就冷静下来。 她想到,幻境不过是会误导五感,终究无法令人神思错乱,这样说起来,右脚上的触觉既然是因为神识内视才感知到的,应当不会有假。而唯有右脚重新恢复知觉的原因……她心底一叹,想起了曾缠在了她右腿上的浮尸手臂。 她实在想不出来,若是被无辜害死了不算,连神魂都不得解脱,千百年地禁锢于冰冷的水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又一个的后来人重蹈覆辙,连拼尽全力地想要阻拦和帮忙都不被人理解……这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姜云舒从未如此痛恨自己不是个能够呼风唤雨的大能者。 她既救不了想救的人,更改变不了既定的命运,就连自己,都只能靠着一点小运气和别人的拼死相助才能苟延残喘。 又过了一会,右脚与小半条右腿上的感觉都渐渐清晰起来,即便不动用神识仔细感知,也能明显地察觉到其上泛起的阵阵疼痛。 姜云舒强迫自己压下那些于事无补的愤怒与毫无来由的自责,小心翼翼地往前探出了一步。 踏足之处极冷,脚底伤口刚刚流出的血一转眼就几乎被冻结成冰。而小腿也擦过几处尖锐的如同冰刺般的东西,却像是被青鸾羽衣隔住了,只有寒意传来,却并无疼痛。 她就多少有了点底,几步之后,已无视了虚假的虚空和阶梯,在脑海中勾勒出了一幅荆棘密布的山坡景象。 她缓慢地拖着大半边木桩般毫无知觉的身体踽踽前行,虽有神识辅助,却仍然几次判断失误,跌倒在地。除了右腿以外的部分倒是并不觉得疼痛,但腿上越来越冷的感觉却让她知道,在羽衣未曾覆盖住的地方,必定存在着令她大量失血的伤口。 渐渐地,姜云舒觉得自己开始有些意识模糊,心知应当是流血过多而致,然而,可能是因为感觉不到太多疼痛,也看不到伤口的样子,便并不觉得恐慌,仍然以一种古怪可笑的姿势向山坡顶上攀爬。 她边往前走,边心不在焉地想,可能自己下一瞬间就会倒地身亡,可她却连恐惧或者惊慌失措的情绪都已无力承担了,疲累和麻木的感觉压倒了一切,接踵而来的,便是越来越迟缓的思维与阵阵困意。 就因为疲惫太过沉重,当一个飘忽的声音突然在脑海里响起来的时候,姜云舒甚至以为又是自己的幻觉而已。 然后就听见那不似人声的古怪声音又重复了一遍:“走……” 姜云舒愣了愣,依旧疑心自己是听错了。 那声音微弱缥缈,既像是在对她说话,又像是单纯的风声,反反复复地缠在她脑子里,催命一般唤道:“走……走……” 姜云舒下意识地想要捂住耳朵,但这奇特而又难听的声音却直接钻进脑中,怎么也阻挡不住,反倒是她自己,差点因为过于剧烈的动作而再次跌倒。 她只得在心里暗暗苦笑一声,顺应着那声音的催促重新迈开沉重的脚步。 没过多久,那声音忽然又变了,依旧模糊不清,但仔细辨认的话,仿佛是个“停”字。 姜云舒下一步恰好踩到了一片柔软而平坦的地方。 她便从善如流地真的停了下来。 这一停,就觉得整个身体跟漏勺似的,强撑起的一点力气眨眼就泄了个干净,不由自主地往前扑倒下去。 她安静地趴了一会,发觉身体的状况并没有继续恶化,心中不由奇道:“那声音难道还真是好心给我指路的不成?”便拖着那条唯一有知觉的残腿往周身扫了半圈——果然一片柔软平整,连一根地刺都没有。 姜云舒这才稍稍把绷紧的精神放松下来一点,跟个脱了线的人偶似的,姿势怪异地摸索到右腿上封穴止血,而后又瘫平开,死狗般喘息起来。 没过多久,那催命的声音又响起来了,不知是不是错觉,姜云舒觉得离山坡顶上越近,那声音就越清晰。 这样走走停停不知多久,终于又趟过一片荆棘之后,那声音终于从脑中抽离出去了,这一回是真真切切地在耳畔响起来:“……可以了。” 伴随着话音,姜云舒脚下起伏不平的地面骤然一变,好似是一方坚硬的平台。 她尚在不明所以,眼前突然毫无预兆地闪起一片绚丽的白光,将一望无际的黑暗和虚假的光丝搅得粉碎。 姜云舒情不自禁地朝白光的源头看去。 这光线极清明,却并不刺眼,直视的时候甚至还能看到光源四周纹理纤毫毕现的冰棱如水晶簇般环绕而生。 她来不及查看剧痛难忍的伤口,全部心神都被眼前愈发分明的景象吸引了。 本应洁净剔透的冰簇里漂浮着一团团惨白的影子,随着周围光线柔和下来,那些影子的真面目也渐渐显露出来——那是怨灵般的一个个人形,仿佛被抽去了全身的骨头一般,以各种匪夷所思的姿态在冰中扭动游弋。 姜云舒甚至在其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大饼脸。 而就在这些怨灵的簇拥之下,所有的晶簇中间的石台上,静静地生长着一株巨大的双生莲。 双莲黑白迥异,每一朵莲瓣都足有两人多高。白莲已枯萎凋零大半,残存的四五片惨白的花瓣也萎靡地打着卷,显得既寒酸又狼狈,花蕊更是已经开始腐烂,令人观之欲呕,而在它旁边,一朵墨色莲花怒放,妖娆而雍容,花瓣如同温润墨玉,内中好似有丝丝缕缕的云气流动,幽然清香四溢。 她想要走近些细看,但全身提不起一点力气,眼皮也越来越沉,渐渐在这阵阵清香之中昏昏欲睡起来。 而就在这时,那丑陋的白莲突然又落了一片花瓣。 花瓣飘落下来,却并未掉在晶簇之中,反而无风自动地向姜云舒飘了过来,形体由实转虚,将将飘到她身前,便化为了几点淡白的光晕,从她胸口渗了进去。 姜云舒迷迷糊糊地没来得及阻挡,只觉胸口蓦地一暖,随即那股暖意四散开来,身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起来,脑中的昏沉也霎时间一扫而空。 她当即心生警觉,鬼使神差地往身后看了一眼。 这一看差点把她三魂七魄都惊出来——后方哪有什么阶梯,甚至连荆棘丛都不是,那株如镜双生的莲花底下,被晶簇和平台遮住的地方,居然生着足有井口粗的茎,与寻常莲花不同,这根茎长而弯曲,盘绕满了整个密室,上面生满了霜白色的尖刺,最细小也如手指一般,而最长的,更是如同出鞘利刃。 而就在这些尖刺之上,早已铺了无数尸体。 姜云舒便发觉那些尸体并没有一具腐坏的,却皆与水底浮尸同样被化去了筋骨,远远看去简直像是小片小片平整的人肉地毯。 她胃里顿时一阵翻腾,突然就明白了中途供她歇脚的那些柔软平坦的地方究竟是什么。 ——竟然是无数枉死的先人,连同那个莫名的声音,一同帮着她走过了这步步尸骸的冤魂之地。 第62章 化形 姜云舒顿时觉得肩头好像担上了个卸不下去的重担似的。 她抿抿嘴唇,往前走了几步。 刚一踏上中央的主台,耳中便是一阵乱哄哄的轰鸣,姜云舒连忙运起灵元相抗,一抬手,却还是在耳边拈到了一点血迹。 方才的柔和白光略微黯淡下去,那缥缈的声音恰逢其时地再次响起来,轻轻柔柔地盖住了晶簇中失智冤魂的悲鸣声。 “请你帮我解脱了他们吧……” 姜云舒微怔,环视四周寻找这声音的来源。 那声音轻飘飘地说道:“我就在这。” 台子上除了冤魂便只有两朵花,墨色莲花离她更近些,她上前一点,定睛望过去,可这一看,登时心头重重一震,那些墨玉般温润的花瓣之中流淌的,根本不是什么云气,而是一缕一缕被拉扯得几乎看不出人形的死人魂魄。 她被这骇人景象所惊,下意识地连退几步,就听耳边又响起了那轻柔的语声,似乎带着一点恶作剧成功了一般促狭的笑意:“怎么,吓着了?” 姜云舒本来还没事,却被这突然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不禁抚胸深吸一口气,可随即想起四周充溢的清香是那墨莲花生嚼了无数冤魂才散发出来的,顿时又觉得十分呕得慌。 一旁枯萎腐败大半的白色莲瓣轻微地抖了抖,像是忍俊不禁的样子。 那指引她的声音居然正是这半朵白色莲花发出来的。 姜云舒瞪了它一眼,可此时心中已经渐渐把前因后果全都拼凑成型了,便又忍不住觉出了一丝悲哀来。 她曾在地底秘境中草草读过百草典,知道面前的并蒂冰莲已然生灵——不似清玄宫中的那株懵懵懂懂的千秋雪,而是真正的生出了与任何心思细腻之人都没有任何区别的成熟花灵。 然而,本应纯洁无垢的并蒂冰莲却偏偏因为某些人的一己私利而被移入了这样暗无天日的地方,以尸骸与怨气催发,连同生性活泼温柔的花中精魄也只能在这地狱一样的景象中或者扭曲心智,或者日渐枯萎…… 白莲却语气轻快地再次催促道:“快去把那些晶簇和我旁边的那朵花一起毁了,他们会感谢你的。” 他的声音里没有自怨自艾,反而含着些不谙世事似的天真,衬着那丑陋不堪的半朵残花,愈加让人心头发酸。 姜云舒心情低落,依言慢慢地走到晶簇前,与面条一般飘来荡去的大饼脸怨灵对视了一会,低低地叹了一声,双手扣于胸前飞快地结印,一个个金红色的符印从她指间浮现,随后映入半空,在平台中央构成了个日轮般的圆环。 最后一个符印脱手之时,圆环骤然涨大数倍,将晶簇与石台皆尽环绕其中,疾速旋转起来,随着速度越来越快,符印渐渐连成一片,爆发出夺目的光彩。 姜云舒双手张开,拇指与食指分别相接,凌空向前一推,低声叱道:“破!” 金红光环应声而碎,化为无数细小针芒落雨般刺入晶簇之中。 怨灵凄厉悠长的悲号响彻天地。 许是密室主人从未料到会有人活着来到养花的中心平台,并没有多加额外防护,庞大的晶簇在咒法与怨灵的共同冲击之下,只不过摇摇欲坠地坚持了几息工夫,便从顶端开始悄然无声地分崩离析,散落的冰晶反射着金色光芒,如同一场寂静的焰火。 无数怨灵脱困而出,不知是悲是喜的尖啸声几乎刺痛姜云舒的耳朵。 好半晌,凄厉的尖啸渐渐低下去,她抬头望了一眼,见半空盘旋的怨气已然快要散尽,终于松了一口气,却蓦地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气。 她诧异回头,正瞧见那朵墨莲花正在从花瓣尖端开始褪色,午夜般的浓黑裹着其中的冤魂如水般流淌下来,刚刚触到脚下的平台,便倏然化为青烟,散发出一阵阵包涵这血腥气的馥郁浓香。 而褪尽了墨色的莲花只剩下了剔透的莹白,皎然如月,似水无香。 盘曲于四周的荆棘般的长茎上,锋利倒刺也枯草般衰朽脱落,渐渐恢复了碧绿光滑如玉的本相。 然而,这样的景色也不过仅仅维持了片刻。 还不等人从震撼之中回过神来,无论是九曲碧色还是莹润素白全都倏然黯淡,须臾之间便耗尽了最后的性灵,一寸寸化成了灰烬。 这是早有预料的景象,但不知为何,姜云舒却仍然觉得喉咙有些发紧。 她默然送别了在最后一刻终于恢复了旧日模样的墨莲,转头望向身后的白莲,此时它已经只剩下了半朵残花,无蔓无枝,无根无茎,也不再有自从最初时就陪伴在身侧的双生之花,孤孤单单地生在广阔的石台之上,惨淡得像是灵堂中单薄的纸钱。 可它的声音却非常愉悦而轻松:“多谢你,我受困于此,没有办法亲手破去这邪阵,本以为就要让她得逞了,幸好遇到了你。” 姜云舒心头微微一动:“她?” 白莲道:“我只记得是个女人,说起来,你与她长得还有些像呢。”它说到此,连忙笑了笑:“不过你是好人,我知道的!” 后面的话姜云舒没听清楚,她满脑子都是一个念头——这地方是钟浣建造的! 但是她难道已经步入了合体之境么?还有,千百年来,她设下陷阱诱杀了这么多人,费时费力地要把冰莲转化为邪物,又是为了什么呢……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然而无论哪一个都寻不到答案,她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正听见白莲笑着说道:“虽然那符阵只能传送一人,但你也不用担心,整个海底秘境本来就是那个人为了转化我与阿菁所建,但凡其中有人殒命,怨气与灵力就会被吸引到此处,用来诱使我们堕落,也正因此,如今禁制被毁,我也可以反过来影响秘境,现在秘境中应该还有三百余人,你只管自己离开,我一定会将他们全都平安送出去的。” 他略微沉默了一下,声音好似有些忧伤:“……血已经流得够多了。” 姜云舒无言以对。 良久,她目光在四周略扫了一遍,便瞧见了白莲所说的传送符阵,想了想,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以后日子还长,你还可以继续修炼,不必……” 她话到一半,眼前白光忽然剧烈地摇动起来,晃得人眼花头晕,姜云舒不由得抬袖半挡住视线,待到周遭重新平静下来之后,只见残损莲花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却是站在石台正中的一个白衣青年。 姜云舒讶然道:“你已可化形?” 但刚说完,她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那白衣青年的身形比起实体而言,反倒更像是水中倒影,即便只在数步之遥处,却仍给人一种朦胧虚妄之感,姜云舒能察觉他的表情变化,能分清他的五官,然而就算是这样,他的容貌却依旧令人过目即忘,就好像这一副姿态尚且不属于人间似的,无论盯着他看多久,唯一能依稀记得的就只有那抹清透温和的气质而已。 她踟蹰道:“你这是……” 白莲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在别人眼中只是个虚幻的影子,他轻笑着转了一圈,好奇问道:“我长得好看么?” 姜云舒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心中像是深深刺进了一根小针,好半天才强笑道:“好看。” 白莲定睛瞅着她,忽然敛起笑容,凑近前来,皱眉道:“你骗人。” 外面秘境崩塌,眼下吉凶未定,这本不是个说闲话的好时候,但姜云舒却始终不忍心断然截断这些听来似乎毫无意义的废话。 她沉吟了一下,诚挚地望向那双无论如何也无法记住的双眼,说道:“我有一个倾心之人,我觉得你和他一样好看。” 那个人本该是集天地灵秀于一身似的好看,然而造化轮转,容颜更改,剩下的不过只是一副病骨,满身风霜罢了。 他如此,眼前之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白莲却不知其详,他定定地凝视了姜云舒一会,终于又笑起来:“这回你说的是真的。我真的那么好看?那你喜欢我么?” 姜云舒未多思索,轻声道:“喜欢。” ……这样清澈无垢的生灵,谁能不喜欢呢? 白莲便满足地微笑道:“多谢你啦,这样的话,以后我要是能再见到阿菁,就能告诉她,我们的赌约是我赢了!” 见对方不解其意,他便笑着说:“你该知道,并蒂冰莲本是灵物,但真正生智的,却少之又少。我与阿菁得天赐灵性,生智及早,那时候,我们都以为这是大福泽,可惜……没过多久,就因为这天赐的灵性,我们被那女人发现,剜根剔叶,移入这黑洞洞的地方,日夜用怨气催发。” 他语气逐渐黯然下去,却又像是怕听者不开心似的,立刻恢复如常:“那么多年……我们见着的就只有冤魂和亡骸,我和阿菁都害怕有一天会忘了外面的样子,所以每天都在聊当初的那些事……你看,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阳光的样子,风的味道,还有我们出生那一年的第一场雨……” 他朦胧的脸上浮起了一丝怀念而向往的笑意,姜云舒眼眶微微发烫,默不作声地咬住嘴唇。 白莲便笑道:“我们一直相信,总有一天能离开这里,我和她打赌,猜测谁能第一个化形,虽然两朵花一模一样,但不知化形之后会有什么区别,又是谁更好看、更招人喜欢……” 他的微笑到了末尾,终究还是显出了苦涩的余韵:“可惜也只是想想,我们只不过是两个灵识初生的花灵罢了,太弱小了,无论怎么自欺欺人都没法挣脱那个人设下的牢笼……” 他别过头去,叹息道:“其实最先支撑不住的是我……我不愿让邪力浸入神魂,宁可自毁,可她……阿菁她舍弃了所有,换我活到今日,可她不知道,并蒂双莲,本就是挚友,是夫妻,是一生一世的伴侣,她既已消散,我就算能长命百岁,化形升仙,又有何意义……” 姜云舒望着他素白单薄的背影,心中百转千回,却一句也说不出。 她想起他方才说“若是能再见到阿菁”,可他心里也早已明白的吧…… 再也见不到了。 曾并肩携手,曾相伴相依,曾舍命相护,以为终将厮守一生的人,再也见不到了…… 白莲再次转过身时,手中已多了一枝莲蕊,他含笑道:“多谢你帮我达成心愿,邪阵终毁,阿菁也得了安宁,我已别无所求。” 姜云舒突然道:“我该早些来!” 白莲微怔,随即失笑道:“你才多大,阿菁已经走了太久太久了……这不是你的错,不是任何人的错,只是命。” 他将手中莲蕊往姜云舒眉心轻轻点去,那莲蕊便悄然化为淡淡白光,姜云舒只觉一股温和清明灵性涌入身体,灵脉霎时间拓宽许多,竟有进阶之兆,她讶然望向白莲,却见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在她肩上一推。 她不由自主地踏入传送符阵,蓦然回首,只见白莲双手交错于胸前,而后蓦地展开,在他周围,一阵柔和白光骤然起落,姜云舒莫名地就知道,他已遵守承诺送走了秘境之中残留之人。 她明知白莲已作出了决定,却仍忍不住再次脱口道:“我带你走好不好!” 白莲极轻地笑了笑,那张模糊的脸上似乎露出了个非常温柔的表情,然后摇了摇头。 就在传送法阵启动的同时,石台上也腾起一阵淡白光雾,那光雾只弥漫一瞬,随后便渐渐消散。 而随之一去不返的,还有其间水中倒影般的白衣青年。 第63章 死别 姜云舒刚一站稳,还没看清周围的景物,便已经有了快要被烤熟的感觉,与方才冰冷刺骨的秘境界中界天渊之别。 她睁开眼睛,顿时觉得更为炽热的一道气浪扑面而来,双眼霎时间被熏得又干又疼。 但她却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怔怔望着虚空之中,散乱的目光好像无论如何都聚不到一点上。她的胸口堵得厉害,好像有一团棉絮将心脏包裹住,塞满了胃里,然后一直堵到了喉咙口,她觉得这时可能痛哭几声会好一些,可喉中发不出一点声音,过于炽烈的热浪也在炙烤着双眼,转瞬便蒸干了所有多余的水分。 姜云舒无端地就想起了地底秘境之中,那红衣人临死时蘸血写下的“天道”二字。 那么多好的,善的,纯洁的,无辜的,平凡却孜孜不倦地追寻美好的生命,全都被命运无情地戛然斩断,可阴毒作恶的,千百年来却还趴在阴谋的温床上静享安逸…… 白莲说,这不怪谁,这只是命。 可这真的就是命吗? 若这就是命运所向,那人人敬畏尊崇的天道究竟在哪里! 她只觉心底一阵躁动,几乎想要登上九天,将那高不可攀的苍穹撕开,抓住高高在上的神祇质问。 但这荒唐可笑的念头也只不过在她心头一闪而逝。 姜云舒沉默地伫立许久,忽然喃喃自语道:“太弱了,太弱了……”她看着自己的双手,白皙的掌心细浅伤痕纵横,不似寻常少女那边娇柔,然而,她想道:“还是不够。” 她在林家时,无法保护母亲,在姜家时无法保护父亲,拜入师门之后只能等着旁人为姜云颜收拾尸骨,就连现在,也谁都救不了…… 她实在不愿去计算究竟要再经历多少次“来不及”,眼看着多少人在她面前死去,多少本该续存的美好破灭,才能终于盼到让她能够不再束手无策,也不再追悔莫及的一天…… 而就在这个时候,遥远的山崖对面,一簇忽明忽灭的幽光突然吸引了姜云舒的视线。 在她脚下,是一座山峰的峰顶,与寻常的山峰不同,此处寸草不生,地面除了薄薄的一层灰烬般的尘土以外,就只有即将融化般的大块岩石,就好像在养莲密室外的那场大火也烧到了此处一般。 峰顶平地不多,满打满算也只有半丈见方的一小块地方,除此以外,四下里全是刀削般的陡峭悬崖,悬崖底部缓缓流淌着赤红的熔岩,岩浆虽然流动缓慢,却仍然时不时撞在山体上,沉重而粘稠地飞溅开来,被这些灼热熔岩舔舐过的地方,就如同在火光下融化的烛蜡似的,扭曲成了奇怪的姿态。 隔着这条令人心悸的熔岩河,远处还有一座几乎一式一样的秃山,与姜云舒脚下的山峰遥遥相对,像是镇守在这险恶之地的两尊门神一般。 正是在对面那座山峰顶端,一簇余烬般的暗红火光在满目烟尘中忽明忽灭。 姜云舒被热血冲昏了的头脑几乎是在一刹那间就刷地冷了下来,她认出了那东西,竟然正是丹崖长老曾对她细致介绍过的南溟火。 她的心脏狠狠鼓动起来——南溟火只存在于人间之外的非人之地,这里到底是何处?难道钟浣的触手已经伸到了上古仙神遗迹了么! 可犹疑不过一瞬,她方才那些无能为力的愤怒与自责突然就找到了宣泄之法。 她胆大包天地想道:“我要收服南溟火。” 如果天生资质不足,注定进境缓慢,那就不妨剑走偏锋,哪怕遭受反噬死在这无人知道的地方,也总好过苟且偷生,日后一次又一次地在面对生死离别时追悔莫及! 姜云舒眨眼的工夫就打定了主意,不再迟疑,看也不看峰底流淌熔岩,脚下一点悬崖边缘,纵身向对面掠去。 崖边岩石被热气炙烤多年,早已干裂,簌簌散碎落入岩浆之中。 她在半空几次停顿,却不似数日前那边身形滞涩,白莲所赠的机缘令她体内灵元流转愈发顺畅圆融,烈风劈开炽热气息,每一次短暂的停顿之后,向前的冲势便愈发坚定,不过须臾,双峰之间已有近半距离被抛在了身后。 可就在这个时候,姜云舒却突然听到头顶毫无预兆地发出“喀”的一声。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天顶突然凌空现出一张巨大的法阵。 法阵静不过片刻,其上忽然暗灰色幽光一闪,一股沉重威压扑面而来。 姜云舒悚然而惊,未及仔细思考便凌空疾踏数步,长袖向上扬起,指尖猛地射出一道灵力,破开无形威势,灵元随之催动到极致,整个人如流光般飞掠出去,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她原本所在之处已然被雷光笼罩。 仿佛以这一声雷击为讯,天顶法阵由静而动,其上含义不明的咒符飞速运转起来,每一次变幻,便有一道雷电从法阵中击落。 姜云舒于半空之中连番旋身,几次以毫厘之差躲过落雷,她的头发都被雷火烧焦了一截,束发的长簪早就不知道掉到了哪里,丹田之中更是开始隐隐作痛,可背后雷电之力却紧追不舍,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她整个人吸入其中! 她避无可避,一咬牙,拼着背上硬挨了一记雷击,即便有羽衣庇护,却仍觉胸口剧震,喉头泛起一阵腥气,可她冲势丝毫未缓,终于到了对岸,脚下在山崖边使劲一蹬,借力向前窜出去,刚一触到滚烫的地面,便不假思索地就地一滚,闪开落雷和激起的碎石,同时往前飞扑,把凭托着南溟火的架子猛地撞到了地上。 雷声戛然而止。 姜云舒精神一松,这才觉出从背及胸的一线火辣辣的疼,她趴在地上急促地喘息半天,才惊魂未定地去看那被她扑倒的东西。 南溟火的暗红火焰居然包裹在一块冰中。 姜云舒记得她在得了丹崖长老只字片语的教导之后,正好赶上叶清桓卧床养病那段漫长的时光,那个时候,她满怀愧疚,除了修行,便是守在他床前,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整夜整夜说着闲话。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听说了无数奇闻异事,还有许许多多古怪的法术与阵法。 却没有想到,会用在此时此刻。 火焰之外的玄冰泛着一点幽蓝的冷光,既是封禁,也是天成的甲胄,令它之中暗红色的火光显出了一点近乎于紫黑的色泽,像是干涸凝固已久的血液,莫名地给人以一种阴郁的不祥之感。 姜云舒不假思索地运起青阳诀,将触手森寒的大块玄冰扶正,置于身前一步之处,浅浅地抿了抿嘴唇,抬手轻按在眉心白莲花蕊曾触及之处,眼帘也随之低垂下去,掩住了眸中翻腾的情绪。 随后,她原地盘膝坐下,排遣所有起伏不定的思绪,识海之中渐渐只剩一片空明。 便见丹田之内,一团金红火光灼灼,与汇集而来的温厚真气相互呼应。她突然意识到,她还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内视到自己的心火,然而,既已决定融合造化之火,只怕也是最后一次再见这明亮无暇的金红火焰了。 她静了静心,如同摘花拈叶般将一缕心火剥离出来,沿灵脉外放于指尖,一点点缠绕在玄冰之上。 刹那间,姜云舒只觉丹田之内仿佛刺入一支冰锥,她面色略微泛白,却神情不动,青阳诀的温煦灵力流转开来,连迷心钉的阴寒之气都无法抵挡的暖意散开,摧枯拉朽般融解了那点尖锐而单薄的冰冷。 她便又分出了第二缕心火。 …… 聚沙成塔,滴水石穿。 然而沙砾微小,塔却高逾千丈,水滴柔弱,磐石却坚硬无匹。 第二次之后,还有第三次,第四次,乃至无数次的尝试……玄冰的消磨几不可察,但姜云舒似乎充满了耐心,连呼吸与心跳的节奏都不曾乱过半拍,仿佛已打定主意要在这种无休止的枯燥尝试之中坐到海枯石烂,无论是怎样的天崩或者地坼都无法将她撼动分毫。 她在这里心神合一,便自然不会知道秘境之外已经乱成了一团。 ——早在她进入养莲的密室之前,叶清桓就已经赶到了南海。 他紧赶慢赶,把一个月的行程硬是压到了不足二十日,但一路风尘仆仆抵达之时,却只见到了二三十个同样束手无策的金丹修士,甚至还有仙乐门的绿绮长老。 然而,原本人畜无害的海底秘境已经全盘封闭两月有余,别说大活人,连只蚂蚁都爬不进去,就好像已经憋足了劲,准备把这些年没来得及夺取的性命一口气全都收割掉似的。 叶清桓差点急疯了,好悬没当场掐死闻讯赶来的叶黎,直到雁行与门派联络之后,信誓旦旦地保证,就在前一天北冥塔开启时,有人确认过并没有任何魂灯破碎,他这才略微平静下来一点。 魂灯乃是新弟子入门之时所铸,由师尊或长辈取其心头血,顶心发,炼就灯油、灯芯,再以其心火一缕点燃,但凡鲜血不干,心火不灭,便永明不熄。 叶清桓那阵心慌意乱的感觉过去了,这才想起来了个最简便的验证之法,撩开衣袖一角,果然见腕上那颗透明琉璃珠子中心还有一点金红微光忽明忽暗如呼吸般闪动。 他心里就不由苦笑,觉得自己方才简直蠢得匪夷所思。 可怜叶黎一介元婴大修,多少年来一直在受他那死鬼爹的气,如今又多了个死得更早的小叔叔,平时还敢耍几句贫嘴,但一遇上正事,便立刻驾轻就熟地怂了,小心翼翼地顺着叶清桓的意思回去翻箱倒柜找来了几部世间早已失传的阵法。 他觑着叶清桓那愈发不近人情的冷脸,指着其中一册薄卷建议道:“要不就这个吧?” 叶清桓随手翻了两页,将册子扔到一边,如是者三,才终于选定了一张繁琐无比的符阵,不容置疑道:“距秘境闭锁只剩数日,只有一次机会,你去把能帮得上的人都带来。” 说完,又向雁行道:“师兄替我去召集聚于此地的各门派真人入阵,就说此阵有撼山动海之威,运用得当,或许能强行冲开秘境入口。” 雁行默然看他一眼,觉得这两年愈发看不明白叶清桓处事了,但好在他还算有自知之明,没一时发疯只凭自己去以卵击石。 能千里迢迢来到此处的结丹真人,连同绿绮长老一起,都是从视弟子如自家晚辈的门派出来的,闻言正如同黑夜之中突见了一点微光,自然不会拒绝,接下来数日之中,勾画布置符阵的,协调各人修为境界的不一而足,人人都想要出分力、做点什么,仿佛越是这样,那点渺茫的希望便会越真切一点。 但还没过几天,外圈的避水阵法刚刚开启,内侧符阵还尚未完成之时,幽暗的海底突然毫无预兆地爆发出了一阵璀璨白光。 那光线明亮却温柔,像是漫长黑夜之后晕开的第一缕晨曦。 而光芒散去之后,原本空荡荡的符阵之上突然出现了数以百计的人影。 人既多又慌乱,像是也被这突发的事情吓了一跳似的,你挤了我,我踩了你,还有些或许是正在和凶兽拼杀的,仍下意识地挥动兵器,差点把旁边的人脑袋打破,你来我往乱糟糟地缠成了一团。 在看清了眼前情况之后,暗生戒备的数十位真人们不由一起愣住。 也不知过了多久,被白光传出的一个年轻女修跌跌撞撞地扶着身边的人冲了出来,她抬起花猫似的脸,茫然地左右望了望,忽然目光一凝,大叫道:“师祖!” 就这么简单的两个字,居然被她叫出了一股千回百转的韵味,最后的尾音还没落下,眼泪就掉下来了,她也不避讳,当着一群人就“哇”地一声大哭起来,难得的是,奔着绿绮长老过去的时候竟还没把身边的伤者抛下。 倒是受伤的女修自己先受不了了,刚一离开乱哄哄的人群,就把人推开,苦着脸道:“阿乔你鼻涕都蹭我身上了……” 两人正是何乔与梁敏敏。 在她们身后不远,为两人开出一条通路的卢景琮、阮梨等人也跟了出来,皆是披头散发、衣衫凌乱,方才那一番撕扯竟比在秘境之内出生入死数月还令人狼狈。 何乔边哭边语无伦次地将卢景琮与后来遇到的那对荆山派的师兄妹介绍给绿绮长老,一行人略略行礼叙话之后,便有自家长辈寻来,何乔见人都走了,这才愣了愣神,忽然又哭起来:“师祖,李师姐……李师姐不在啦!” 而大约就在这个时候,叶清桓也在人群中发现了川谷等人的身影。 他不假思索地闪身上前,周围一群筑基期的年轻修士被他气势威压所慑,全都没了动静,竟在这人挤人的混乱中硬生生地让开了一条路。 未等川谷几人开口,他便开门见山地问:“你们见到云舒了没有?” 川谷一怔,倒是白蔻嘴快地反问道:“六娘?我们怎么会见到六娘——她也进去了?怎么会!她不是一直和你在一起吗?” 叶清桓不禁窒住,数百个日夜之前,那些本不想再去回忆的旧事骤然涌入脑海,他有心要解释,可话到嘴边,却觉得一切都不过是借口而已。 归根到底,是他选择背弃了她。 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听见嘈杂的声响中,有什么人在大声呼喊:“承明!” 他蓦地转过头去寻找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是个俊秀高挑的青年,眉眼焦灼,一边避让时不时冲出来的人,一边喊道:“承明!你在吗?承明——” 叶清桓精神一振,扣住那青年的肩头:“你见过云舒?” 卢景琮愣住:“云舒?” 叶清桓不耐烦道:“姜云舒,道号承明,她是我的徒弟!” 卢景琮木然地将“姜云舒”这三个字在舌尖品味了一回,心里隐隐有点酸涩似的,连忙心虚地收起多余神色,想要退步施礼,可肩膀却被死死抓住,让他连一寸也动不了,就只好实话实说地将结伴与最后分开之事简明讲了一遍。 末了,见叶清桓不知在思索什么,仿佛有些失神,他便迟疑道:“前辈可是清玄宫含光真人?” 叶清桓与他个子差不多高,平时总是微微敛着眼帘,纤长的睫毛垂下来,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瞳,可就在这个时候,他却忽然抬起眼。 卢景琮这才瞧见,那双眼睛瞳孔极黑,像是将万顷夜色全都融进其中了似的,却又极清明透彻,不染半点尘埃,衬着灰色长发和苍白的脸,竟给人一种惊心动魄之感。 他下意识地抽了一口气。 就听叶清桓问道:“她提起过我?”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卢景琮觉得他在说这话的时候,毫无表情的脸上居然丝毫有点患得患失的期待似的。 他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将石坑中的变故与姜云舒的异样讲了出来,说道:“承明师妹当时说,前辈知道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可他没想到,这一句平平常常的话却毫无来由地触怒了叶清桓,他苍白的面色愈发冷冽,厉声道:“我不知道!” ——怎么可能知道! 他想:“但凡我知道的比叶筝那模糊不清的预言再多一点,我便是拼尽全力也不会让她落到钟浣那般地步,可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就因为一切都是未知,所以才不得不辜负她毫无保留的信任,所以才只能怀抱着最坏的打算,像个懦弱的废物一样,不敢有一丝迟疑地远远逃开…… 叶清桓胸口重重起伏几次,将满心冰冷的窒息感极力忽略掉,声音紧梆梆地重问道:“她进了那个石壁裂隙多久了?” 卢景琮担忧道:“秘境中时间流逝不稳,感觉上大约有半天,但实际应该更久一些。” 叶清桓又问:“你们被传送出来之前,有没有再得到过她的消息?” 他知道自己问的都是废话,但就是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确认这些琐碎的蛛丝马迹,他心里结着一团乱麻,解不开也斩不断,每一时每一刻都让他煎熬焦灼,就只有在徒劳地询问这些已然无法更改的细节时,还能欺骗自己,假装他还能帮得上忙,事情也尚有转机。 若是换一个人,大约也无心敷衍,偏偏卢景琮也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问什么就答什么,还不停地回头往人群中瞅,就好像那里随时会再闪一道白光,把姜云舒送出来似的。 可天不遂人愿。 许久过去,乱糟糟的众人终于散开,一群劫后余生的年轻修士皆与同伴或自家长辈抱头唏嘘去了,就连混迹于人群之中的几个恶名远扬的散修都得了个结果——何乔等人眼尖地把他们认了出来,他们大概也没少害人,顿时就落到了个人人喊打的窘境,其中那结丹修士本来还想逃,却被绿绮长老追上,转眼就在她的惑心琴音之下自断了心脉,死不瞑目地和他的几个狐朋狗友作伴去了。 当初在秘境之内丧心病狂地杀人夺宝,不知欠下了多少血债的一伙恶徒,死了之后,也并未比谁多显出一条尾巴两只犄角,不过也就是几具令人唾弃的肮脏而又平凡的皮囊罢了。 然而,即便到了尘埃将要落定的此时,姜云舒也依旧没有出现。 冷静下来的年轻修士们已开始悼念失去的新朋与旧友,不知是谁在哀哀哭泣,痛惜死者尸身将永存于寂寥海底,于崩塌的秘境同朽。 在场谁没有经历过几番生死离别呢,闻言顿时引发哀声一片。 叶清桓满腔的焦虑和侥幸还没完全倒出来,一听到这么一句话,顿时如遭雷击,心里那些繁乱的丝线骤然收紧,他耳畔嗡嗡作响,难以置信地想道,这简直是胡扯,“尸身”这个冰冷的字眼怎么会与他那爱哭却也爱笑的小徒弟联系在一起呢…… 那个满脸促狭,会做出一副不正经的模样戏弄他,却也会坦率而执着地将最为真挚的感情捧到他眼前来的小姑娘,怎么可能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没了? 那些人是疯了还是傻了?明明秘境之中尚有活人,他们究竟着急哭什么丧! 他恨不得立刻去堵上那些丧气货的嘴,让他们赶紧散开,他还要完成符阵冲开秘境去救人…… 可就在这个要命的时候,叶清桓腕上却陡然一凉。 灵犀锁中,最后一点金红微光倏然熄灭。 一切侥幸的祈盼终于全然破碎。 叶清桓愣了愣,不由自主地踉跄几步,脸上最后一点微弱的血色也倏然褪去,又那么一瞬间,他仿佛听见了心中那些绷紧到了极点的丝线一齐断裂的声响。 长风终有散时,流云也有尽头,更遑论人间本就是聚散无常之地,他本以为毕竟还有一线师门牵连,此生总会再有重逢之日,然而直到如今才发觉,原来故人已悄然远走,就连他自欺欺人地用法术固化下来的一点念想,终究也还是留不住了。 他便茫然地想起,他此生此世对姜云舒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叶筝从未错过”。 直到最后,他还站在别人那边,指责她是个身怀异种的祸害。 而现在,这个祸害终于死了,死在了他所不知道的地方,连再见最后一面的机会都不愿留给他…… 岂不可笑! 第64章 故地 石块落入岩浆,融化,而后浮起,被其上同样灼热的气息拂过,泛起灰暗而肮脏的色泽。 热浪腾起时,残渣般的灰烬便随之升上半空,然后飘飘荡荡地再落下来,等着无数年之后,或许会重新凝固成为新的山石。 一堆灰烬之下,忽然轻轻地动了一下。 还没来得及坚硬起来的尘埃不情不愿地被抖落下去,渐渐露出里面隐藏的东西来,竟是个身形纤瘦的活人。 姜云舒像是坐久了腿脚不灵便似的,慢腾腾地爬了起来,生怕扭了腰一般更加缓慢地活动了下筋骨,手掌按在僵硬的脖子上,往四周瞧了瞧,又拍打了几下身上的灰尘。 第一眼没看出什么异样来,她好似有点疑惑,想了想,拈起指尖,往身前随手掸了一下,一阵清凉的风从她手下流泻而出,横推到了崖边,将一路上的灰尘扫了个干干净净。 她掩住口鼻咳嗽了几声,像是被扬起的灰呛着了。 而随后,就发现了厚厚的灰尘下面果然藏着个灰扑扑的传送符阵。 姜云舒找了一圈,觉得这大概是唯一的出口了,便不再迟疑,十分混不吝地踏了上去。 出人意料的是,传送法阵的另一端居然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岛。 巴掌大的小岛连盖间房子都嫌局促,上面统共只有两块半人高的石头你侬我侬地靠在一起,中间支出来一棵半死不活的小树,也不知道是被哪只不长眼的海鸟带过来的种子发了芽,其余的地方就只剩下了脏兮兮的沙子和鸟粪。 姜云舒刚一出来,就听见头顶一片唧唧呱呱的鸟叫声,一大群海鸥被惊起,在半空拍打着翅膀盘旋,鸟毛落了她一脑袋。 她连忙狼狈地用袖子护住头,生怕沾上从天而降的其他什么东西。 嘴里还嘀嘀咕咕:“都离远点,离远点!没看见我这衣裳是你们家鸟祖宗做的么,等会当心我也拔了你们的毛……” 可惜海鸥没听懂,示威似的“嘎”了一嗓子,就要俯冲下来,把姜云舒吓得窜了老远。 她也像只水鸟似的,如履平地般踏波而行,连破破烂烂的裙角都没沾湿一点,逃得够远了,脚尖轻点几下,微一错步旋身,指尖向水面轻轻一弹,便有几滴海水弹子似的冲上天空,虽然没打中那群海鸥,却把它们吓得不轻。 姜云舒便哈哈大笑起来,趁着那些扁毛畜生还没反应过来,十分见好就收地立即召出飞剑跑了。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姜云舒发觉这话终究还是有点道理的,她循着记忆找到白沙岛,却发现原本幽静的小岛上,除了原本的渔家以外,已多出了整整三条街的住人,连店铺都开了十几家,俨然有变成新一个明珠岛的架势。 可码头上显眼的翎舟却不见了。 她好容易在距离白沙岛百十里远的海面上找到原本的翎舟船夫时,他正悠闲地躺在一艘普普通通的小渔船上晒太阳睡觉,身边还放着一张湿淋淋的渔网,好像已经改行做了渔夫。 姜云舒轻飘飘地从飞剑跳到船头,蹲下来,拄着下巴等那船夫睡醒,却没想到,对方一睁开眼睛看到她,震惊得差点没从船上蹦下去。 他连斗笠掉到海里都没注意,指着姜云舒的鼻子,磕磕巴巴地问:“你……你没死?” 姜云舒:“啊?” 她忧郁地蹲在他旁边:“……我究竟哪里看起来像是死的?你给我说明白。” 船夫目瞪口呆地和她大眼瞪小眼了一会,试探着问:“那你知不知道,秘境已经关闭十年多了?” 姜云舒猜到时间必不是当年了,却没想到她这一个耽搁,居然横跨过去了十年光景,就禁不住也愣了下。 船夫盯着她瞧了半天,见她虽然看起来披头散发像个野人,但确实还会喘气,便又问:“你明明没跟别人一起出来,这些年究竟跑到哪去了……你师父差点把海底整个都给掀了你知道吗?” 姜云舒愣道:“我师父?” 船夫坐起身,伸手把斗笠从海里捞回来,抖了抖水:“可不是,那年你们清玄宫不是有个小姑娘从秘境刚离开就出事了么,那以后,你那些师兄弟就全被召回去了,他再一提清玄宫门下,我就知道找的肯定是你啦!” 他心有戚戚焉地回想道:“小姑娘,你那师父脾气可真……啧啧……” 姜云舒一点都不想跟他扯淡,有些伤口就算旧了,结疤了,可一碰却还是疼,她便一屁股坐到船板上,岔开话题:“哎,行了行了,少废话,你有水没,先给我一口!” 船夫没见过这么一张嘴就是股土匪味的小姑娘,觉得真是白瞎了那副人模狗样的好长相,从腰间摸了个水壶地给她,就看她仰头一口气灌了个见底,还意犹未尽似的,就着洒出来的一点清水抹了把脸,问道:“秘境里被困的人都出来了吧?” 船夫道:“出来啦!就是可惜进去足有七八百人,到最后出来的也就三百来个……” 姜云舒想起那些步步危机的日子,神色一黯,却只轻叹道:“出来就好。” 船夫可能天生就没有眼力见,见她不说话了,便又老调重弹道:“我看你也是捡了条命,挺好,赶紧回门派去吧,你师父都快急死啦,要不是……” 姜云舒十分想抽他,觉得这人简直不能更烦人了,敷衍道:“都十年了,黄瓜菜都凉了,何况门派里自然有我的魂灯,一看就知道我没死,你说你一个打渔的没事着什么急。” 却不想船夫突然截口道:“你真不知道啊?”他一拍大腿:“要不我方才怎么奇怪呢,你的魂灯早就灭啦!” 姜云舒一怔:“你如何知晓此事?” 船夫摸摸鼻子,说:“我没骗你,是你们门派一个叫……叫雁什么的真人说的!” 姜云舒问:“雁行真人?” 船夫赶紧点头:“对对对,就是那位真人,所有人都离开之后,他和你师父又一起在秘境外面守了好几天,后来有一天,我听他得了门派传讯,说是你的魂灯灭了,然后你师父就……” 时隔多年,他提起当时之事,居然还心有余悸地打了个哆嗦。 姜云舒便沉默下来,心里也说不出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末了,她只叹息般说了句:“都过去了,你只当今天没见过我就好,不必和别人提起。” 说完之后,站起身,把空荡荡的水壶扔回给船夫,笑道:“谢谢你的水啦!” 船夫只觉眼前一花,再看时,人已在百丈开外,不多时便消失在了碧波粼粼的远方。 他眉间一动,好像想到了什么,但仔细琢磨了一会,却又重新躺了回去,果然把这小小的意外重逢烂在了肚子里——那些名门大派,总是有说不完的悲欢离合,到头来,还不如他一叶轻舟、半张破网过得清闲自在,又何苦自找不痛快地掺和进那些纷扰之中呢。 从此之后,便没人再知道姜云舒的去向了。 直到足足两个月之后,白栾州西北乐平县城中,才出现了个非常不合时宜的身影。 白栾州地域广阔,既有南方璧山城的四季如春,也有极北长寮山脉中的终年酷寒。 而地处西北的乐平县附近,虽然不似极北之地那般严寒逼人,但每年却还是早早就入了冬,往往九月末的天气里就飘起了雪花。 但眼下已经到了十一月中旬,刚下过一场大雪,正是能把人耳朵冻掉的大冷天,偏偏这天上午却有个看起来十七八岁的年轻姑娘仅穿着一身单薄青色衣裙,独身一人在城里闲逛。 路上行人皆忍不住侧目,大约十有八/九是在疑心这看起来漂漂亮亮的小娘子实际上是个冷热不分的傻子。 姜云舒自然不傻,但她也早过了把旁人眼光当一回事的时候了。 于是,人们就发觉这傻子笑嘻嘻地逛遍了城里的店铺,经常随手买几件小玩意,把玩一会,便又混不在意地送给遇见的街边小童。 她这么走走停停,到头来手里没剩下一件东西,脚步却最终停在了一家米行前头。 “……这傻子总不会还要买米吧?” 正当不少人这么暗自揣测的时候,便见她依旧面带和气的笑容,也不知对那米行的一个伙计说了句什么,那伙计先是呆了一会,然后突然露出见了鬼似的神情,挥舞着双手连连后退,把盛米的木斗都撞翻了好几只,脚踩在倾洒的米上,摔了个四脚朝天。可他像是吓坏了,也顾不上疼痛,虽已摔倒在地,却还是手忙脚乱地往后胡乱挣扎,口中语无伦次地大声叫嚷着什么。 街头巷尾的议论声便愈发大了起来。 姜云舒也吃了一惊,没想到面前这人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她挠挠头,觉得没法好好说话了,只好最后再尝试一次:“我真是林舒……哎,我没打算做什么,就是想找舅舅他们问几句话。” 那个已然陌生的名字脱口而出的一刹那,过往那些充满市井气息的一幕幕仿佛又重新鲜活起来,只是这一次,却不再有当初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惶恐与不安。 倒在地上的中年男子却显然没有同样的感受,或者不如说他的感受正好相反,他挥舞着手臂,嘶声叫道:“你别过来!别过来!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别来找我!” 姜云舒叹了口气:“……我又不吃人,唉,算了,你要是不想说,我去问别人也行。” 她离开时太小,根本不知道穷乡僻壤的青浦村在哪,一路找了好些个小村子却都不是,好在记起从大人口中听说过乐平县的名字,知道大表兄在县城的商铺里帮工,便费了好大力气找过来,只为了问问路。 ——路没问出来,却差点把林大郎吓成了个失心疯。 他直到眼睁睁看着姜云舒又和别人交谈了几句,身影渐渐消失在街尾,这才如梦初醒地大叫一声:“爹!娘!她回来报仇啦!”话音未落,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翻身起来,连告假都忘了,一把推开身边的人,慌里慌张地就往外跑,生怕赶不上通风报信。 姜云舒没料到自己在故人眼中竟然比毒蛇猛兽还恐怖,仍然十分惬意地一边欣赏这小城中略显萧条的俗世风景,一边慢慢往城门走。 可刚走到一半,眼角余光忽然扫到旁边一户大宅的角门开了条缝,等在外面的两个中年男人与里头的人隔着门说了几句话,随后,门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响声,好象是什么东西被从地上拖来拖去似的。 姜云舒心中好奇,便略停了停,多看了几眼。 因为没有刻意隐藏身形,门外的两个男人显然发觉了她的存在,却都目不斜视地装出视而不见的样子,其中一个离她近的,还在身体的遮挡下偷偷向她做了个“快走”的手势。 她便更纳闷了,见那两人似乎没有恶意,正想过去问个究竟,便见角门开得大了些,有人从里面拖出来两捆草席。 那两卷草席皆不长,大约都在四五尺之间,拖拉之下,从系得松散些的那卷席子里散出来一缕枯黄的头发。 姜云舒呼吸顿时滞住。 当年被中途截断的噩梦,时隔二十年之后终于现出了狰狞的面孔。 在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之前,她已经走了上去。 门口的两个男人似乎着急起来,顾不得将草席搬到平板车上,先急急忙忙地几步抢上前来,挡住姜云舒,方才那对她打手势的男人粗声粗气地嚷道:“滚,滚!哪里来的野小子,这不是你能来戏耍的地方!还不快走!”边说,便对她挤眉弄眼地使眼色。 姜云舒微微一怔,便大致明白了其中原委。 她虽然不需要这两人庇护,却仍心怀感激,亦知道,在权势威压之下,他们这种给人帮工谋生的普通百姓,能做到如此已是不易,便不欲将其陷入两难之中,淡淡颔首一笑,借着两人的遮挡,从旁边一条窄巷侧身避出。 然而,她虽然从角门离开,却并没有就此息事宁人的打算。 二十年,已经够久了,不知已有多少鲜花嫩柳似的女孩子在这高墙深院之中枯萎死去,作恶之人也应当去他们早该去的地方了。 她从小巷离开之后,连个绊子都没打,一转身就又跑到了黄家大宅的正门,抓起黄铜门环,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就好像正儿八经来访的客人似的,面上甚至还带着春暖花开的微笑。 开门的家丁本来很是不耐烦,可一见到姜云舒的容貌身姿,立刻就呆住了,斜睨的表情也飞快地变成了意图不明的审视与馋涎。 姜云舒便问道:“你们家公子可在?” 家丁与身边同伴对视一眼,不怀好意地笑:“敢问这位小娘子要找我们家公子有什么事啊?” 姜云舒歪歪头,似笑非笑道:“这位小娘子的事情要找你们家公子当面解决,你们是帮小娘子通传呢,还是让小娘子直接进去呢?” 或许在黄家当差的仆役从没见过这种上赶着把自己往虎口里塞的,脸上浮现出了几分狐疑,可前前后后地把姜云舒瞧了几遍,也没发现这纤秀美貌的女子有什么异常之处。 于是,一刻钟之后,姜云舒就在黄宅内一处偏僻幽静却又充满了甜腻脂粉气的小院子里见到了黄家独子黄余德。 当年的恶少,如今已变成了个脚步虚浮、面色晦暗的中年人,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有眼,他虽然糟蹋过许多女孩子,却偏偏一个儿女也没生出来,到如今还是人人敢怒不敢言的黄家“少爷”。 姜云舒听完他自报家门之后,莞尔一笑:“你这名字不错。”又问道:“我听说黄家每年都要抬出去不少尸体,都是被你害死的,这可是真的?” 黄余德没想到眼前这漂亮小娘子一见面就直眉楞眼地问这种事,不禁一愣,却很快勾起了抹阴沉冰冷的笑容:“是又如何?” 说着,向门外一招手,便有四个精壮家仆进来,围在姜云舒四周。 姜云舒觉得他本来就神情猥琐,还偏学人装横,简直不忍卒睹,便扶额道:“你害了那么多人命,你父母长辈就对你听之任之?” 黄余德哼笑一声:“不过是几条贱命,杀就杀了,谁有闲心过问!”他目光一转:“倒是你,这般细皮嫩肉的,既然送上门来……” 他边说边要伸手去捏面前小美人的下巴,却不防落了个空。 正待发怒,忽然觉得脖子上一紧。 他大惊,下意识地挣动起来,可颈上白皙纤细的五根手指却仿佛突变成了几根铁箍似的,使了吃奶的力气也掰不开一点,他就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一阵阵古怪的声响,额头“突突”地跳,好像连眼睛都要被从眼眶里挤出去…… 随即,似乎有一声“咔吧”的脆响远远地传来,一切感觉就都随之远去。 姜云舒慢条斯理地收回手,在帕子上擦了擦,而后将帕子扔到地上,这才点头道:“既然这样,杀你就不算冤枉了。” 她的语气淡漠,就好像刚才一言不合捏死的不是个大活人,而是随手拍死只蚊虫似的,随后眼光扫向呆若木鸡的四名仆役,说道:“这黄缺德死有余辜,他父母虽未亲手杀人,却有纵容之过,你等亦是为虎作伥,不可就此姑息。” 她话音一转,自然而然地吩咐:“给你们一个时辰时间,好生安置了被掳来、买来、骗来的女孩子,然后自己去官府投案,告诉他们秉公处置。” 见几个仆役震惊劲过去,只道是哪里来的江湖客寻仇,不由互相交换了下眼神,面露凶相,可姜云舒却忽地笑起来:“不用试,也不用拿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仙人唬我——那些劳什子的仙人若是编出来的也就罢了,若是真的,呵,记得传话给他,清玄宫门下承明还要就纵容后辈伤人性命一事与他讨个公道!” 乐平县虽闭塞,却也知“清玄宫”“承明”这样的称呼是所谓“仙人”独有的,而也正因闭塞,便愈发将那些捕风捉影的修者传说添油加醋,传得面目全非而又可怖起来,好比乡间专门用来吓唬幼童的恐怖故事。 “扑通”一声,看起来最穷横的那个仆役竟是最怂的一个,话还没听完,就腿一软原地跪下了,上一刻还想要排一出亡羊补牢的忠仆复仇戏码的念头,霎时间就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姜云舒吓了一跳,就见方才还困兽犹斗的几人转眼就变了脸,纷纷满面惊慌起来,简直像是吓坏了的小孩子,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无趣的荒谬感,便连话都懒得再多说一句,挥手祭出飞剑,身化流光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JJ可着劲地抽啊抽啊抽…… 第65章 取舍 青浦村距离乐平县城不远,更是百八十年也难以见到一个修士的影子,对于祖辈生活在此处的乡民来说,几乎只信奉“眼见为实”几个字,虽然从小到大听了许多故事,逢年过节的时候也没少过求神拜佛,但却从来没真正相信过“仙人”的存在。 只有一家人除外。 林老头从大约二十年前开始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先是生了一场大病,好不容易缓过来,脑子却有些糊涂了,随便有个风吹草动,便疑神疑鬼地嚷嚷,说是他那个失踪了的女婿要来杀他——他自然也曾经逢人便说,那个被他呼来喝去的女婿是仙人来着,可这种鬼话从来没人当真。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不单单林老头如此,连他儿子儿媳,甚至还有那个嫁出去了好些年的小孙女也是这般神神叨叨的,村中人本还觉得他们或许是撞了邪,有些可怜,可找来神婆做了几次法也不见好转之后,便也渐渐没了管闲事的心情,索性由得他们去了。 却没想到,二十年之后,这家人疑神疑鬼的毛病居然又大肆发作起来。 就在一个漂亮小娘子敲开了他们家大门之后,没过多大工夫,隔了半里地的村人都听到了从他家院子里传出来的惊恐尖叫声。 姜云舒:“……” 她塞住耳朵,怔愣地望着吓瘫在地上的舅母。 当年还颇有几分风韵的妇人,如今已五旬开外,面目早已在时光的磋磨中变得干枯衰弱,而闻声赶出来的舅父林虎也不见当初的结实体格,粗大的骨架子外头总共也没剩下二两肉,活像个带皮骷髅。 而颤巍巍地靠在门边的外祖父更是干瘪佝偻成了一小团,在乡民看来值得钦羡的高寿对他而言,仿佛不是恩赐,而只是一场漫长的折磨。 二十年分别,于她而言只不过是修行路上短短一程,如今她依旧是少女模样,依稀还能辨认出幼时眉眼,可被遗留在尘世间的,却已然衰朽不堪。 姜云舒默默地望着破败的小院落,还有院中曾有嫌隙的血脉亲人,一股细微的惆怅从心底慢慢地蔓延开来。 她放下捂住耳朵的手,先是躬身把舅母王氏扶了起来,然后冲林老头和舅父林大笑了笑:“外面风大,进屋说话吧。” 几人听清她所言,神色都不由自主地变了,王氏呆了半天,突然劫后余生般压抑着抽泣起来。 若是她想要他们的命,哪里还会在意外面是不是风大。 可即便知道姜云舒并无恶意,林家三人,连同后来才匆匆赶回来报信的林家大郎都还是那副战战兢兢,生怕说错一句话的模样。 姜云舒接过王氏递过来的一碗粗茶,见她哆哆嗦嗦地像是要上断头台,不由失笑:“你们怨憎、苛待我父女二人,我确实无法原谅,但这么多年里,我无法原谅的事情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实在没空和你们计较。” 她摇头一笑:“都过去了。” 她想,确实如她爹曾说的一样,她已经站到了高处,过去那些看起来巨大而无法逾越的沟壑,其实也不过是平路上几道小小的划痕罢了,她的心疼和难过仅仅来自于至亲曾经遭受过的痛苦,而这些血脉相连的外人,早已承担不起她的恨意了。 林家几人便见她将手一翻,手心凭空多出来几锭金银,又笑道:“拿去好生过日子吧,时常帮我给我娘扫墓就好。” 几人面面相觑,眼见着明晃晃的钱财,却谁也不敢伸手去取,到最后还是林大郎硬着头皮接过来,口中语无伦次地道谢不迭。 姜云舒道:“我这次来,是要问几句话。” 院中刚刚放松下来一点的气氛又骤然僵硬起来。 王氏早已没有了多年前的泼辣之色,低眉顺眼地觑向公爹和丈夫,然后在粗布裙上擦了擦手,小心翼翼地陪笑道:“有什么事你尽管问……” 姜云舒便说:“我记得我娘提起过,我小时候总说些奇怪的事,直到三岁时被灌了一碗符水才好了。你们可还记得,我当初说的是什么?” 她这话刚问出口,从林老头到林大郎,一家四人全都大惊失色。 “我究竟说过什么?”见他们这般反应,姜云舒不由凝重起来。 林家几人却只是你看我、我看你地相互对视,嘴巴闭得比蚌壳还紧。 过了半天,林虎才忐忑不安地开口:“这……真不是我们不愿意说,是、是你娘她……” 姜云舒不解:“这关我娘什么事?” 林虎又踌躇一会,见瞒不下去了,只好支支吾吾地说道:“当年你娘出事的时候,我们在山里找到她,那时候她还没断气……临死的时候逼着我们答应,无论如何不能告诉你这事……”他说完,又怕对方不信,连忙补充:“这事你爹也知道,他也答应了的,不信你去问他就知道了!” 姜云舒嗤笑道:“我娘被抬回来时是什么样子,不用我说,你们应该都记得,都那样了还能撑着一口气交代遗言?” 她摆摆手,打断林虎欲言又止的解释,说道:“我猜,虽不是我娘的遗言,不过这事你们或许早就有了盘算,而当年我娘也是同意的吧?让我想想……嗯,十有八九是给我灌符水的那位异人的嘱咐,说如此才能保我平安?” 林虎跟见了活鬼似的,脸都青了。 姜云舒便笑道:“实话告诉你们也不妨,世上总共也没有几种能让人忘却前尘的药,就算你们不说,我心里也大概有数,大不了去找他问问就是了——对了,给我符水的那位高人,是个三十来岁、面目俊美却看起来十分严肃的白衣男人吧?” 林虎失声道:“你如何知道的!” 姜云舒心头一松,许多线头终于连上了——姜家唯有本家之人可以修研禁地秘典,而若要离开本家,则必得服下名为天心忘尘丹的特殊丹药,将记忆抹去。 这药物想要发挥功效,必得有个修为不低之人从旁协助,否则一不小心便会致人痴傻,她爹当时早已自封修为,那么能拿到药、还能帮着他们父女隐藏行踪的,也就只剩下姜宋一人了。 她便笑道:“那人是我叔祖父,与我父女渊源极深。”随后又问道:“这回可以告诉我,我幼时每天念叨的究竟是什么了吧?” 林家几人面面相觑了一会,似乎也意识到躲不过去这个问题,林虎不自在地拨弄了下快要熄灭的火盆,终于开口说道:“其实……你当时也没说什么吓人的事,尤其是醒着的时候,更是很少开口说话,就是……就是晚上睡着的时候,念叨过几次我们没听过的词,说、说什么……” 他拿手拍了拍脑袋,好像记不起来那些拗口的名字似的。 还是王氏心细些,在旁提醒道:“我记得好像是说了几个地名,有个哪座山什么城,还有什么宫的,其他几个我也说不好是什么,就记着其中有个听起来像是和神仙鬼怪有关,叫天仙,不对,是叫仙……” 连日来极少说话的林老头冷不防地开口:“是仙乐门。” 他苍老的声音沙哑而浑浊,见儿子儿媳都看过来,他迟缓地靠回椅子里:“那是七十多年前的事了……村尾山那边的荒村还叫临水村,有一天村里一个年轻后生也不知怎么着就得罪了仙人,没过两天,整个村子都被人屠干净了,那个仙人……离开前蘸着血在墙上写了仙乐门弃徒几个字。” 姜云舒便有些明白林老头对修仙之人发自内心的畏惧是怎么回事了。 可她却并未沉浸于这段陈年旧事之中,因为很快地,林虎就继续说道:“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你爹好像听懂了,一直挺担心似的……再往后,你大一点了,也就不再说梦话了,不过梦话是不说了,却一点也不像平常的小娃娃,总坐在院子里死死盯着人看,眼神瘆人得很……正好家门口来了个高人,你爹就去求了碗符水……” 姜云舒沉默地听完,并没有插话,也不发问,只是肩背渐渐绷得笔直,如同一把坚硬却濒临折断的利刃。 过了半天,她稍微卸去一点力量,让姿态显得不那么凌厉,抿抿嘴唇:“我知道了,多谢告知。” 荆山派,停云城,清玄宫,仙乐门,还有其他几个林家人没能记住的,若是没有猜错,大概便是太虚门,灵引宗了,恰好是白栾州柱石一般的六大修真门派。 能知道这些的,必定不是普通人。 姜云舒想起曾听说过,若是境界高到了某一地步,又或者是掌握了什么邪法之后,即便转世投胎,也能保有前生记忆。 大能者即便陨落也绝不会悄无声息,可千百年来,却从没听说过有这些动静,而最后一个倾尽修为作法、换人记忆不灭的,说不定还是叶筝。 既然如此,她当年能够保有前世记忆,靠的又是什么邪法,这一切又和她体内的“异种”有什么关系呢…… 姜云舒问完了该问的事情,本想直奔太虚门。可惜天不遂人意,就在她准备告辞之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匆忙凌乱的脚步声。 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男人从门口撞进来,抬眼见到姜云舒,眼中诧异之色一闪,却随即转向林虎,焦急道:“林大叔,三娘丢了!” 林虎最初有点茫然,随即不知想起什么,手一抖,慌忙站起来问道:“三娘丢了?什么时候的事?在哪不见的?” 那瘦高的男人满脸悲痛:“三娘吃完早饭就去山里玩了,和村长他们家两个丫头一起去的,可中午的时候那俩丫头都回来了,就三娘不见了!” 姜云舒听得一头雾水,忍不住插言道:“三娘是谁?怎么确定是丢了,难道是另外两个孩子说了什么?” 瘦高男人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哪有心思理会一个陌生女子的询问,仍一叠声地催促林虎一起去寻人。 姜云舒见他听不进去话,又觉出他一个高大汉子,没说几句话竟已含上了泪光,便推测那个不见了的女孩子应当是他的亲人,于是也再不多问,直截了当地提议道:“既如此,不妨把三娘不见的地方告诉我,我也去瞧瞧。” 那人眉头拧成了个疙瘩,斥道:“你一个小丫头莫要添乱!” 林虎一个哆嗦,慌忙把他拦下,略一迟疑,又冲姜云舒解释道:“这事说来和你娘也有些关系……” 姜云舒听了他这一句开头,心里便有了点数,沉声道:“还请仔细说来。” 林虎点点头:“当年阿芝就是这般,明明在山里经常去的地方玩耍,身边也有几个人在,可别人都没事,偏偏她突然就不见了,全村人都出去找也没找到,等到了半夜,好些人都打算放弃了,突然听到一声尖叫,赶过去一看,才发现她坐在一棵树底下,人都吓呆了,你娘躺在她旁边,已经……已经……” 姜云舒眸光微沉:“这和三娘有什么关系?” 林虎咬牙道:“自从那次之后,每隔几年,村里都有女孩子在山里走丢,有的能找回来尸首,都和你娘那时一样……还有的,连尸首都找不回来。这些女孩子走失的地方每次都不一样,但是即便是和别人一块上山的,也能一转眼就不见了,村里人都说是让山神掳去了……” 瘦高男人耐着性子听了几句,早已焦躁万分,打断道:“林大叔,你和个小娘子说这些做什么,三娘刚丢,我求求你,快去找人吧,说不定还有救……” 他说到此,嘶哑的声音里已带了哽咽。 院子外边连续过去了几阵脚步声,中间还夹杂着几声女人的哭叫,想来是三娘的家人也从其他家求了人手帮忙去了。 姜云舒淡淡扫了那瘦高男人一眼,最后问道:“三娘是在山上什么地方不见的?” 那男人忍无可忍地就要发火,却被林虎用力拉住,只能心烦意乱地敷衍道:“就在山腰那片空地边上!” 他话音刚落,就看见面前那娇小纤瘦、应当帮不上什么忙的小娘子指尖突然凭空多出来一支手指长的紫晶小剑来。而接下来,那支小剑被她往空中一抛,转眼间就迎风长到了四尺有余,匪夷所思地悬停在地面以上半人高的地方。 他惊得连连后退了好几步,张着的嘴都忘了合上。 而姜云舒就在他的震惊之中绝尘而去。 青浦村旁边的山没有正式的名字,又或许其实有名字,只是村人不知道而已,多少年来只用“那座山”或“村尾的山”来称呼。 姜云舒对那座山并不陌生,她幼时也三天两头地跟着姜沐进山捡柴枝或者采野菜,故而一听到那瘦高男人提到半山腰的空地,心中便大略有了印象。 她一路疾驰而去,直到见到了那片大约方圆五丈寸草不生的大片空地,才将飞剑的速度降下来,先在半空中围绕着空地观察了一番,然后落到地面上,挨个查看空地边缘的树木。 若是粗略看过去,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但就在姜云舒走过一株歪斜的松树时,鼻翼忽然轻轻翕动了下,一股极淡的臭味若有似无地萦绕在鼻端。 她立刻退回去,仔细检查起那棵长歪了的粗壮松树。 不多时,她目光一凝,从一枝横生的树杈边上取下一片鱼鳞似的东西。 姜云舒把那东西放在鼻下闻了闻,随后,从手环中取出一张画好了的符纸,折成纸鹤模样,将鳞片夹进纸鹤背上的缝隙里,轻轻吹了口气。 那只符鹤便拍打着翅膀飞起来,一路穿过密林,越过山脊,最终停在了山阴一处隐蔽的洞穴外面来来回回地绕圈。 姜云舒伸手把那完成了使命的纸鹤揉成了个皱巴巴的纸团,随意扔在洞穴边的草丛里,手提长鞭走了进去。 洞穴十分幽深,其中雾气弥漫,即便是对于修士而言也显得太过昏暗,只好在姜云舒个子不高,勉强还能在这逼仄的地方保持站立。 她把避水珠挂在腰间,用作照明。 越往里走,洞穴中的湿气就越重,空气中混杂着一股野兽特有的腥臭味,借着明珠微光可以看到,地上散落着不少凌乱的白骨。 就在那股腥臭浓烈到让人觉得呼吸不畅的时候,姜云舒在前方光线未及的角落中发现了一对黄色的眼睛。 那双眼睛每一只都有成人拳头大小,在雾气弥漫的暗处虎视眈眈。 几乎在姜云舒发现它的同时,那东西也猛地发出一阵杂乱无章的声响,好像是有什么在洞穴壁上扑腾似的,随后,伴着一阵窸窸窣窣的游弋声,那双亮黄色的眼睛离弦之箭般逼向姜云舒。 姜云舒早有防备,侧身避过疾扑,脚尖轻挑,将地上一只虎豹头骨掂起,猛力冲着那东西踢去,手中长鞭也同时甩出,封住它的退路。 而直到这时,这才借着火光看出,那是条通体乌黑的单翼怪蛇,周身裹挟云雾,单看外表竟有几分像是传说中的灵兽腾蛇,只不过这只冒牌货通体散发着饱食人肉的妖兽才会拥有的血腥气息,全无仙兽的清澈灵性。 姜云舒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怪蛇似乎没料到眼前的人竟轻松避过了它的攻击,狭长柔软的身体立即屈起,蛇口大张,森白獠牙之后,喉中吐出“嘶嘶”威慑声。 一股腥臭味霎时从它口中散出,周身白雾更浓,连它身形也隐没了一瞬。 姜云舒觉出异样,立即撤步后退,手中连打出十数道风刃。风刃没入雾中,不知结果,雾气却倏然抖动几下,忽然散开一隙,姜云舒扯下避水明珠,灵元注入其中,脱手向那缝隙当中掷去,微光闪烁间,只见其中暗影盘曲,怪蛇随即一振单翼,反身展开蛇尾,猛抽过来。 长鞭被灵元绷直,湛出暗红幽光,硬抗下了蛇尾一击。 然而攻势虽被挡住,两旁石壁却受到震动,怪蛇趁机一挥肉翅,落下石片如同被利刃削成的暗器一般,纷纷飞射而至。 洞穴低矮逼仄,只容进退却难以腾挪,眼看碎石已逼近姜云舒眉心与咽喉,可就在这仿佛避无可避的一瞬间,姜云舒的腰却像被折断了似的猝然向后仰去,飞石便擦着她的身体掠过去,随即,她右手向地面一拍,又弹起身来,手中长鞭灵蛇吐信般疾射而出,直取那怪蛇双目之间。 怪蛇慌忙向后急退。 姜云舒却早有预料似的微微一哂,手中的绷如□□的鞭子在半空拐出了个匪夷所思的弧度,向下直刺入它还未来得及收回的长尾。 紫黑的鲜血四溅。 蛇尾吃痛,顿时大幅抖动起来,震得洞穴顶上土块簌簌而落。 姜云舒神色一凛,手腕轻抖之下长鞭愈发收紧,鞭梢钻透蛇尾,又如同鱼钩般回旋,从背面弯折回来,再次刺出新的伤口,将巨大的蛇尾牢牢固定住。 而同时,她飞快地变幻手势,结成一连串咒印,直到指尖闪起淡淡金光,口中低低叱道:“九霄雷火,诸邪退避!” 她将捏着咒诀的右手在绷紧的长鞭上一抹,那抹金光应声而动,沿着灵蛇鞭直直窜入妖兽伤口之中,霎时间一股焦臭味扑鼻而来。 妖兽半边身体好像已经麻木,又似乎在忍受极大的痛苦,它蛇嘴大张,露出利锥般的獠牙,残存的半边肉翅疯狂地扑腾起来,雾气虽散,但方才落下的尘土石块却全都被它的挣扎激起,在逼仄洞穴之中形成了一股浑浊的尘暴。 而就在尘暴最为猛烈、遮蔽了全部视线的时候,它猛地弓起还能动的半截身体,向姜云舒尖啸着飞扑过来。 姜云舒长鞭被蛇尾占住,一时没有合用兵器,可她却不退不避,右手手掌一翻,手心上竟蓦地浮起一朵晦暗的深红火焰。她手腕微转,变托为推,那簇暗色火光骤然在她身前暴涨数十倍,犹如一面狰狞火墙。 怪蛇恰好冲至。 它亮黄色的眼中倒映出阴幽火光,突然爆发出一声凄厉嘶鸣,然而去势太急,已来不及刹住,便眼睁睁在那嘶声之中一头撞上了火墙。 火墙不过薄薄一层,然而怪蛇巨大的头颅整个冲进去之后,却并不曾在另一端透出分毫,随着小半个身子没入其中,冲势戛然而止,留在外面的半截蛇尾怪异地痉挛了几下,倏地瘫软下来不动了。 姜云舒轻轻做了个抓取的动作,五指拢起,火光便悄然消散,连一丝烟气也未留下。 地上蛇尸只剩半具,创面不似被烧焦,反而像是被利器斩断,只是断处异常干净,不见丝毫血迹。 姜云舒漠然垂眼瞥向蛇尸,无端地就想起,曾几何时,有人曾对她提起过许久之前自创的法术,只为不留痕迹地烧掉不爱吃的东西…… 她便忍不住想道:“也不知和这南溟火比起来又是如何?” 可不过一瞬,她就挥去了这毫无意义的念头,提着鞭子往洞穴最深处走去。 不过又走了二十来步,蜿蜒幽深的洞穴就到了头,尽头的空间相对宽阔不少,也愈发恶臭难忍。 在洞穴末端一处突起的岩石边上,蜷缩着个纤细的身影。 姜云舒连忙跑过去查看。 那果然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女孩,应当正是中午时失踪的三娘。她瘫软在地上,虽然还有气息,却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双眼大大地睁着,目光呆滞,似乎是被这洞穴中毒瘴所迷,所幸时间未久,人还有救。 姜云舒松了口气,把小女孩揽在怀里,将辟毒的丹药碾碎,和水喂她服下,随后把人抱出了山洞。 山间散着好些前来寻人的村民猎户,远远望见半空她抱着个小女孩御剑而行,登时奔走相告,不多时便都聚到了山脚下。 父女二人终于重逢,自然忍不住抱头痛哭,姜云舒不愿打扰他们,便转向另外一边,找到林虎,低声问道:“我记得你说过,村中这些年还有些失踪了的孩子未曾找到尸骨?” 林虎一怔:“对啊,所以大家才说是不是被山神收去了……”他说完,忽然明白了姜云舒的意思,双眼圆睁:“难道你发现了那些孩子?” 姜云舒叹了口气:“不是山神,是流窜而来的妖兽,我带你们过去,只是,那些尸骨凌乱,和野兽骨头混在一起,恐怕已经难以分辨了。” 然而不管怎么说,能带回残骸安葬,对于这些年来失去过孩子的村人来说也聊算慰藉了。 便瞧见村长感激万分地走过来,对她千恩万谢,又悲叹道:“我们这么些年都不知道居然是这种妖怪作祟,不然就算不能让官府请人来除妖,至少也能约束家里的孩子不再上山……可惜……白白丢了这么多人命,都是些好孩子啊……” 姜云舒很能理解村长的心情,但即便身为修士,也唤不回已经逝去的生命,想起洞穴身处尚显稚弱的细骨,她也不由黯然一叹。 过去十年之中,她只觉得若是自己变强,便能护想护之人,能救想救之人,可时至今日,她第一次赶在为时已晚之前顺利救出了人,却不知为何,心情愈发沉重起来。 天下残暴嗜杀的异兽何其之多,在这一只半残的畜生面前,这些乡民百姓数十年间便只能如俎上鱼肉一般任其宰割,若是有朝一日遇到更为凶悍的妖兽又当如何,她这一次已然迟了一步,若下一次更晚…… 就好像她费劲全力,总算登上了一座小小山坡,可放眼望去,却发现迎面而来的是无数层峦叠嶂,以她一人之渺小,永远无法攀到尽头。 村长也发觉她精神好似有些萎靡,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收起哀戚之色,诚心诚意地谢道:“过去之事不提,今天三娘能平安回来,往后我们青浦村也不用再提心吊胆,全是仙子的功劳!仙子不愧是救苍生于水火的……” 他说了好半天,到最后连长生牌位上的刻字都快定下来了,可姜云舒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满脑子都是村长说的那句纯属恭维的“救苍生于水火”,虽然明知自己担不起这几个字,却仍把这句话在心里反复咀嚼了一遍又一遍,只觉得好似恍恍惚惚地明白了些什么。 过了半天,她抬起头,正望见天际云霞似锦,壮丽非凡。 她蓦地想起了清玄宫位于常阳山巅的巍峨大殿,与其上环绕的绚丽岚霞,还有丹崖长老在新弟子接引大典上说的那几句冠冕堂皇似的套话。 上寻天道、下佑苍生……道心所向,虽九死而不悔。 ……勿令数十代万千殉道先辈蒙羞。 当日她站在常阳山大殿之前,不过是个懵懂无知的小姑娘,连疑惑都生得不干脆。可到了今日,在几经打磨之后,她身处一群面对天灾人祸毫无抵抗之力的平凡乡民中间,毫无预兆地再次想起这几句听起来略显空泛的话语时,却终于有一点触及了丹崖长老真正的心情。 修仙之人进则生,退则死,何谓殉道? 惟舍一己荣辱,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甘做中流之柱石、暗夜之灯火,守卫苍生,身殒而利天下…… 一群明明可以闲云野鹤,隐逸于尘世之外,徜徉于山水之间的傻子,不过是因为残留了一点不忍和悲悯,便宁可放弃长生逍遥,将那颗本该不沾七情的心,再重新扔回凡俗之中打滚,夙兴夜寐,只求为世间人多谋得一日太平。 万千殉道者——这原来竟是在无数乱流之中摸索出来的,如此无奈却又悲壮的一个词。 半天云霞灿烂已极,如火势蒸腾,却终究随残阳陨落而渐渐熄灭。 夜静风凉,再不见赤霞艳色,却有几颗细小的星子从昏暗的天边显出形迹,虽黯淡,却不摇不坠,亘古长存。 作者有话要说: 到此第一部分结束——对的,这文会很长,然而反正冷,没有v的可能,所以长短也就无所谓了是吧。 于是我可以安心地磨叽了【并不】 第一部分归根结底还是妹子的心理成长,从委屈地顾影自怜到坦然以对,再到认清自己作为个人和作为修者的双重身份各自应该做的事情,应该承担的责任。写得混乱之处,请各位将就着忍耐一下【跪】 各种伏线会在下一部分解释。 一会尽力再贴一章,明后天有事出门,求翻牌子临幸…… 满川风雨看潮生 第66章 傩戏 被沉重的石门封锁的密室之中,床榻桌椅一应全无,唯独正中铺着一张简朴竹席,四角各燃一盏犀角灯。 而就在这么个堪称简陋的石室外面,有一名元婴后期修士亲自镇守,石室里面,三个人盘膝而坐。 姜云舒身着素白单衣,坐在竹席之上。 距他丈许远之处,姜宋双手结印,维持着隔在两人中间的灵力流转稳定。 屋子里的第三个人是个白发红衣的女子,单看脸孔,不过二十余岁的样子,但通身却散发着饱经世事的老者才有的淡然与威严。 她坐在姜云舒身前,神色凝重,手中执着一支吸饱了红色墨汁的竹笔,在姜云舒眉间、咽喉与手心等地方画下形状奇特的咒符,每当竹笔干涸时,便将笔尖探入自己左手腕上鲜血淋漓的伤口之中再次蘸满血液。 她将每一个咒符都仔细描画了九次,然后回头望向姜宋。 待到对方点头确认笼罩在石室内外的结界坚不可摧之后,红衣女子微微启唇,冷然的嗓音化为难以理解的真言从她口中缓慢地吐出。 随着咒言的累积,姜云舒全身开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眉头紧锁,十指也渐渐扣进了竹席之中。 一声细微的声音突然响起,红衣女子口中的咒言顿了顿。 姜云舒却恰在此时睁开眼睛,略微平息了下紊乱的呼吸,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请真人继续。” 红衣女静静看了一眼折断在竹席缝隙间的那片指甲,眼帘轻垂,继续念起中断的咒言。 …… 姜云舒不记得自己中途被疼晕了几次,最终清醒过来的时候,发觉自己已经被送回了上次来太虚门时借住过的小院。 她艰难地挪了挪身体,只觉全身都像是被人绞烂了又重新拼回去似的,相比之下,连指尖钻心的疼痛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许是听到了响动,卧房的门被推开,走进一个人来。 姜云舒虽然虚弱,精神却不错,笑着唤道:“叔祖。” 姜宋依旧面如霜覆,眼中却蕴含感慨万千,他坐到床边,在姜云舒枕边放下一瓶丹药,叹道:“我未曾料到——不仅是我,连师尊听到你的决定时也极为惊讶,好在洗魂之术虽然一时难捱,却不至于留下后患。” 见姜云舒像是要说什么,他摆手打断道:“你现在静养就好,记得按时服药,有什么事都日后再说。”又向待在门口的道童吩咐几句,便起身离去。 姜云舒也没有什么力气去客套,看着房门重新关上,便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说来也巧,她本是为了天心忘尘丹的事情才来太虚门找姜宋的,没想到这线头后头牵着的事情越来越多,一发不可收拾,到了最后竟然惊动两位元婴大修与数位结丹真人结阵施术,这才探得她体内果然蕴有异种。 而查遍了典籍,最后推测出的结果却是,这异种乃是在白栾州销声匿迹已久的魔元。 姜云舒几乎可以想象,此事一旦传开,必定天下哗然。 白栾州上一次有魔修现身,还是两千余年前,当时不知多少修士与无辜生灵惨遭屠戮,最后正是包括清玄宫与太虚门在内的几大门派合力,以掌门和长老尽数殒落、门中弟子十不存一为代价,才将倾巢而出的魔修连根驱逐出去,换来了此后近两千年的安宁。 然而,也正是因为那一场古早而惨烈的大战,所有资质上佳的修士非死即伤,无数高深修炼心法失传,两千年来,白栾州再未有任何修士冲破元婴壁障,进阶出窍期,近千年中,更是连进阶小境界的元婴修士都没有几人了。 这样的代价,无论是白栾州的修仙门派也好,还是普通百姓也罢,都再也承担不起了。 姜云舒沉思了数日,便最终决意接受太虚门秘法洗魂,剖除体内魔元。 这法子虽然一劳永逸,但并不好受,古往今来不知多少误入歧途之人或被迫或自愿受术,其中不乏元婴境界之上的大修,其中活下来的不足三成。 姜云舒倒挺知足,她觉得自己一辈子运气不佳,难得这事上走了狗屎运,居然撞上了不到三成的生机。 又歇了几天之后,施术的空蝉长老亲自前来探望,也带来了个古怪的消息。 她的意思是,那一缕魔元之内似乎不含怨憎,甚至也与提升境界的秘法无关,若解离其中施术手段,层层倒推回去,竟仿佛只与记忆之事联系密切,只可惜古法失传太多,已无法再做更深的推测。 没人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魔修图谋已久的反扑,就只是让一个普普通通的婴儿掌握一点记忆而已?哪怕这记忆全是精深的修行心法,可若这婴儿不具灵根又该如何?没有焠骨锻筋的步骤、入不得修行道,掌握再多的法门,也不过是个尘世容不下的教书先生罢了…… 这简直太不像是老谋深算的钟浣的风格了! 姜云舒想破了头也没想明白中间的关窍,便索性撂开不想了,而姜宋再见到她的时候,便见她正坐在个温泉池子旁边,光着脚划水。 他纵使性情清冷,也忍不住失笑,无奈斥道:“不知愁!” 姜云舒转头见到他,笑道:“叔祖,我愁什么呀,你和空蝉长老不是都说了,洗魂之后,肯定不会再有隐忧了,剩下的事情就留给你们琢磨了呗!” 姜宋又板起脸:“多大的人了,还跟孩子似的!”见姜云舒老老实实地穿好鞋袜,才问道:“你来找我固然有理,但此事关系重大,师尊与掌门已与你们丹崖长老传讯,想来明年年初,他就应该到了。” 姜云舒蓦地一怔,像是骤然从毫无挂碍的悠然自得之中被扯落凡尘似的,神色微微有些恍惚,重复道:“明年年初?” 姜宋道:“正是。你可有何打算?” 姜云舒不明所以地茫然道:“我的打算……你是指?” 姜宋不快地晲她一眼:“你和叶含光究竟是怎么回事?” “啊?”姜云舒更懵了,“什么怎么回事?” 姜宋这辈子可能也没与人说过这些废话,闻言揉了揉眉心,说道:“你这十年究竟是怎么死里逃生我就不问了,但直到我们传讯,清玄宫都没有一个人知道你还在人世,你来了太虚门这么久,更是不曾提到叶含光一句……想想之前你缠着他的那个样子,你当我傻么!” 姜云舒没料到,第一个将她这点欲盖弥彰的心事挑破的居然是姜宋,她张了半天嘴,硬是没找出来说词,便果断地怂了,苦笑道:“还能怎么回事……不就是我给的他不想要,我想要的他不给么。” 姜宋不置一词地冷冷瞅着她。 姜云舒颈后一凉,觉出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赌咒发誓道:“叔祖你别多想,不是听起来那样!我还不至于那么没羞没臊……” 见姜宋表情缓和了一点,她才硬着头皮说:“我是喜欢他,可我真没想死皮赖脸地怎么着——其实我早就知道他看不上我,心里想要的,也就是他能信我,如果有一天真到了危急关头,他能毫不防备地用后背对着我就行了。” 她无意识地揪下一根枯草拨弄着水面,自嘲道:“可惜,后来突然发现,他原来从来就没信过我,我一伤心,就跑了呗。” 她说完,便沉默下来,面上已不见当初的悲色,却仍有些空洞。 姜宋忽然道:“你可知道,这十年里含光真人离群索居,寸步不出院门,似乎身体也出了些问题。” 姜云舒:“……” 姜宋目光掠过快要被她掐断的草叶,说道:“他过阵子会与丹崖长老一同来这里,你且好好考虑下如何应对。” 他本就对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毫无兴趣,此时耐着性子说了半天,一是看在姜云舒是自家晚辈的面子上,二来也是得丹崖长老私下托付,不得不忠人之事。 既然说完了,便一刻也不想多待。 姜云舒在他走后,又怔忪良久,最终意味不明地低低叹了声,也起身回房。 这一夜,她房里的犀角灯燃了整夜。 第二天一早,她便主动去找了姜宋,将手中厚厚一叠纸交到他手里,解释道:“这上面写着我从进入南海秘境之后所见闻的事情,大约会与丹崖长老与我师尊一直追查的一个人有关,还请叔祖来日转交。” 姜宋没料到她这么快就做出了决定,诧异道:“你不见他?” 姜云舒淡淡一笑,摇了摇头。 姜宋道:“你还心存怨恨?” 姜云舒好似有些怅然,却很快摇头笑道:“有什么可恨的?他当初又不知道这事究竟能不能解决,也算不上做错了什么。我是伤心,可又有谁规定了不能让我伤心呢?” 晨光透过温泉水上升腾而起的雾气,照在她的脸上,让她的笑容显得有点模糊:“如果只要喜欢上了一个人,就能理直气壮地要求对方把自己放在第一位、不能让自己受一点委屈,那这天底下岂不要乱套了么?” 她闭了闭眼,笑容散去:“我不想见他,是因为见面毫无意义——他呀,被只有他能做的事情压着,所以心就越来越像石头一样硬,再觉得愧疚,也不会动摇分毫,而我若再像过去似的当个小跟屁虫,就算不恨,也没法快活,只会越来越钻牛角尖,矫情得连我自己都看不下去……既然这样,倒不如趁早放开手,一别两宽。” 许多年前,姜宋便曾教过她,脚下最微小处亦有动人风景,即便心中有大挂碍,也不该将其忽视。而如今,正到了把自己从那些求不得的迷障中解脱出来,去看看这长生途上更多风景的时候了。 姜宋思索片刻,清冷的眉眼间看不出究竟是叹息还是欣慰,静了片刻,忽然说道:“既如此,你略等一等。” 盏茶光景过后,他重新回来,手中拿着一只小巧白玉八卦盘,与清玄宫弟子的传讯法器很是相像,说道:“我听闻你原本所用的损毁了,便和掌门报备了一声,给你取了个太虚门弟子所用的,日后若有急事,联络起来也方便些。” 姜云舒谢过,旋即毫不留恋地告辞离去。 她离开太虚门的时候,还并没有觉得如何,可没走多远,便路过了山脚下一处小镇。 镇子是真小,站在南边,能一眼看到最北边,也没有什么城墙,像个红红火火的寨子。里面到处都点着通红的灯笼,几个小孩子举着也不知是从哪里弄来的破锣,敲敲打打地装作唱戏玩耍,而离他们不远的另一头,正好也开始了一场真正的傩戏。 姜云舒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天居然又是一年除夕。 小镇中央有一大片空地,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傩戏便在此处开场,锣鼓与助喝的人声汇成了一道苍凉而悠长的调子,姜云舒在云驾之上俯首观望,便见一拨穿着花红柳绿、头戴狰狞鬼面的人张牙舞爪,唬得周围的小娃娃差点哭出来,而随后又出来了另一群黑甲衣白面具的,手持各式兵器,走罡按诀,打头的还张口喷出一团火焰来,引得围观者大声喝彩。 然而,正在这群后来的人与之前那些喜庆的活鬼踏着舞步打成一团的时候,周围的人声与锣鼓乐器的调子却蓦地一顿,随后再度响起之时,竟愈发生出了几分悲意,与年节的气氛十分不相称,就好像这不是场驱鬼迎吉的把戏,而是在隐喻着什么被尘埃掩埋的旧日恩仇似的。 没过多久,天色渐渐暗下来,折腾了好些时候的傩戏终于散了场,姜云舒看够了热闹,正准备离开,但正当最后一声锣鼓收调之时,镇子中心却突然大亮。 就见围观的镇民纷纷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火把,彩衣鬼已经不见了,只剩下那几个黑甲人手持火种,口中大声唱了一段听不清楚的祝词,火种依次撒下,将镇子中心的篝火燃起来,镇民便井然有序地凑上去,借着腾起的火焰,将自己手里的火把也逐一点燃。 一个弯腰驼背、几乎只剩下了半人高的黑瘦老者排众而出,一手拄着粗糙的拐杖,另一手中也执着明火,带着差不多整个镇子的男女老少,用方言反复呼喝着几个短促的词句,火龙一般,浩浩荡荡地跟着黑甲人往镇子另一端的小山坡上去了。 姜云舒仗着眼神好,远远地往那个方向瞧了一眼,见那山坡上别无他物,唯独孤零零地坐落着一间小庙,古老却整洁,此时背衬斜阳,便显得两旁雕像上石刻的蛇尾粼粼生辉,竟给人一种遍历沧桑的圣洁之感。 不多时,火龙已然远去,姜云舒默然片刻,终于收回了目光。 人家的除夕和庆典到了高/潮,可她却是个不请自来的旁观者罢了,她眼眸微敛,催动飞剑,须臾之间便将小镇抛在了身后。 一路行来,脚下偶尔有爆竹声声传入耳中,而夕阳已沉,星辉初起,黑暗里幽然微光浮动,洒向人间便成了村落城镇的万家灯火,浅浅地缀在山川莽原之间,愈发显得天远地阔。 而这万里河山中,从不乏独行之客,半生逆旅,不知归途。 作者有话要说: 17、18两天出门 第67章 魔元 不过半月之后,太虚门便又迎来了访客。 丹崖长老等人本该正月末才到,但上元节刚过,叶清桓就先独自赶来了。 与过往不同,这一回姜宋好似十分不待见他,尤其在发觉他修行有所进境之后,本来就清冷的神色愈发淡漠了些,淡淡致礼过后便毫无动作了,直到太虚掌门提到姜云舒的留书时,才从袖中抽出一叠字纸来。 叶清桓望见那些墨迹鲜明的纸张,脱口问道:“她不在这?”他仿佛已经多年不曾有过喜怒变化了,到了此时,僵冷而木然的表情竟像是要被话语中细微的情绪波动给生生撕裂似的,说不出的古怪。 姜宋觑他一眼,漠然回道:“含光真人问的若是在下的侄孙女,她已于去年除夕离开了。” 叶清桓的声音依旧毫无波澜,梦呓般平平重复:“除夕?” ……他还记得当初两人在清玄宫一起度过的那个新年,仅仅是那么一场敷衍了事的酒席,便让姜云舒满心欢喜。 回忆猝不及防地翻涌上来,叶清桓就又蓦地想起来,她曾说小时候就盼着过年,盼着难得能见一点荤腥的年夜饭,盼着放爆竹守岁,盼着大年初一她爹给她发几个铜钱压岁——只是这样的记忆太过寥寥,便愈发在心里美化了许多倍,描摹成了个无法被其他事情替代的美梦…… 可如今,就在这个曾被寄予了无数期待的日子里,她却孤身远走,不知所踪。 姜宋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给人添堵,恰到好处地开口道:“正是,我曾加以挽留,但云舒去意已决。” 叶清桓身形微微僵硬起来,只觉心里那道横亘了整整十年的伤口好似又被重重撕开,他逼着自己放轻了呼吸,将胸中绵长而难耐的疼痛忍下,在姜宋意味深长的冷淡目光中,几乎是有些仓皇地躲回了客房。 姜云舒的留书满满当当地写了二三十张纸,事无巨细地详述了南海秘境中她的异常、养莲密室的因果与熔岩双峰的诡异之处,凡是涉及到“异种”之事,无论是关于她自己的,还是可能牵连到钟浣阴谋的,皆毫无疏漏,末了,还特意在旁注明了她当时的感想与事后的分析。 满篇有理有据,却唯独看不出一点情绪起伏,就好像这些事并非她所亲历,而她只不过是个隔岸观火的记述者似的。 唯有最后一页纸上,仅寥寥写了几句,算是专门留给叶清桓看的。 然而这“专门”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味,上面“异种已然剥除,只待结丹后了结青阳诀传承之事”两句像是过于刺目的火光,让人眼睛都要疼起来。 叶清桓翻来覆去读了无数回,也仍没能在字里行间辨认出哪怕一点模糊的和解意味,胸中便愈发憋闷,那些已经无法痊愈的旧伤痛左冲右突,仿佛想要找一个薄弱处倾泻而出,他按住胸口,颓然靠回椅背上,喃喃道:“……了结,只是了结而已……” 他想起明珠岛的那个夜晚,姜云舒对他说“再见无期”。 她果然未曾食言。 也许是心神波动,或者是这屋子刚好是当初他养伤时所住的那一间,他总觉得一桌一椅、一草一木都无比熟悉,连梁上似乎都还缠绕着犹未断绝的山野小调。 而或许正因为此,当夜,他浅眠养神时,就忽然做了个久违的梦。 他好像在一夜之间就回到了十年之前,他身处乱石遍地的荒野中,眼前的荒村里只剩下座孤零零的小楼,一楼破败不堪,兔子大小的老鼠满地乱跑,而通往二楼的门紧闭着。 叶清桓有点迷惑,他一时想不起这究竟是什么地方,便走进去,在楼梯上站定,仔细思索起来。 直到他注意到自己手里拿着个豁牙咧嘴的破陶碗,终于突然记起来——姜云舒受伤了,这是她的药碗。 他这念头一起,别的那些疑惑与顾虑就全都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立即像是被什么催赶似的,三两步就到了二楼。 可就在要伸手推开房门的那一刻,他的动作却再次顿住了。 久无人居的房子早已荒败,看起来尚算完好的门上也被虫蚁蛀出了好些小洞,隐约能见到屋子里面的景象。 有个身披过长衣衫的单薄少女背对着他坐在床头,她柔软乌黑的长发散落在身后,遮住了颈子和大半背部,只能瞧见小半只耳朵,白瓷似的,在阳光下几近透明。 叶清桓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有个声音在催促他进去,可同时,却又有一种莫名的不安从心底浮现,让他无论如何也迈不出最后的一步。 而就在这个时候,姜云舒忽然像是听到了门外的动静似的,回过头疑惑又期待地轻声唤道:“师父?” 叶清桓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去的,当他再回过神来,场景便换了,空空如也的药碗被随意扔在一边,而姜云舒就站在他面前,她个子不过只到他胸口,眉目间稚气未脱,分明只是个小姑娘,可表情却郑重得几乎有些虔诚,简直像是正在主持一场最为庄严的祭典,而后,她仰起脸,忐忑却又坚定地轻声说:“师父,我心慕于你。” 窗外明亮的阳光如浓墨泼洒般大片地落下来,和煦的暖意层叠泛起,让这本来不小的屋子都显得有些拥挤似的,叶清桓便觉得,那暖意或许实在太多,这屋子存不下,便全渗透进了他的身体里,连同他那颗长年冰冻的心脏也跟着温暖柔软起来。 他几乎就忍不住想要告诉她,其实她根本不必这样忐忑不安,无论她说了什么,他都不会真的生气,毕竟,能够遇到她已是他这畸零半生之中难得的好事…… 但他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就听见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声音漠然质问道:“你究竟有何图谋?” 叶清桓心口猛地一窒,从梦中惊醒过来。 就在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心心念念的人影,连同那些肆意挥洒的阳光全都烟消云散。 阴郁的深夜里,连星月之光都被浓云遮蔽,身侧只有化不开的黑暗在寒风声声之中弥漫。叶清桓思绪一时恍惚,失神地望着屋顶,道道梁柱与木椽与当年一模一样,十年时光并不曾在其上增添丝毫陌生的痕迹,他也如同当年一般,躺在这张布置单调的床上,然而…… 良久,他试着抬起了一只手,苍白的手指收拢,缓缓凑到眼前,而后又轻轻放开。 果然已经没有光了。 黑暗与寂静仿佛能够剥离一切自欺欺人的伪装,也就是在这梦境与现实交界的一线时光中,叶清桓突然意识到,曾经仅以姜云舒的长辈自居的那个自己,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消失殆尽,而在他横贯两世的半生之中,从未体会过的患得患失与惶惶不安,好像在一瞬间便被烙在了他心底,再也割不掉剖不去了。 只可惜,这一明悟来得实在太迟。 胸口又是一阵冰冷的剧痛,是他早已无比熟悉的剧毒啃噬魂魄的感觉,未能抓住最后一缕微光的手垂下来,软软搭在枕边,叶清桓就忍不住自嘲地笑起来,他曾经不畏生死,但上苍却容他苟活,而如今,他想要好好地活了,却每一天都能更加清晰地感觉到那注定魂飞魄散的终局在步步逼近,让他在想起珍重之人的时候,不敢争取,不敢追悔,甚至连一个虚无缥缈的来世都不敢许诺…… 他便默然凝望着黑暗,睁眼直到天明。 丹崖是小半个月之后才带着雁行一起抵达的。 叶清桓未回应他的打趣,直接转入了正题,说道:“我已同空蝉长老打过招呼,只等师叔抵达,便可开始了。” 丹崖长老觉出他眉间郁色难消,微显诧异,却没多说,先与众人一同来到了个简陋石室。 石室外各式阵法足足布了十余道,而内部则异常简单,除了灯盏竹席以外别无他物,正是姜云舒当日接受洗魂之术的地方。 空蝉长老示意姜宋设下符阵,随后走到席边,皱眉道:“按照典籍记载,当日剥离的当是魔元无疑,莫非丹崖师兄还有其他见解?” 丹崖摇头道:“并非我有疑问,而是清桓曾与另一身蕴异种之人打过交道,想要确认二者气息是否相同,就劳烦师妹了。” 空蝉长老“嗯”了声:“倒是不麻烦,不过我再如何施为,也只能唤起当日阵法之中残余气息,恐怕十分微弱,难以辨识,还望各位体谅。” 丹崖笑道:“本就是我们强求了,如若……” 他还没说完,叶清桓忽然截口道:“我能认出。” 空蝉长老若有所思地瞥他一眼,不再说话,随即开始施展法术。 随着她的动作,面前的竹席上渐渐显出了一抹虚影,模糊得很,只能看出一点削瘦娇小的轮廓,而从那虚影四周,渐渐有氤氲的暗色气息散发开来,大多皆凝到了一处,落入了对面施术之人的手中,但仍有些散逸开来,缓慢地透入周遭的地面与墙壁。 叶清桓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 空蝉长老双手展平,在身侧做了个虚抓的动作,幻影须臾消散,四下里倏忽渗出几缕极细的暗色雾气,一闪即逝。 丹崖问道:“可有收获?” 叶清桓看起来似乎有些惊愕,他并未回答,愣了好半天才问:“这便是魔元?” 空蝉长老说道:“我太虚门传承千年万载,自古擅于阵法,于探查魔修一事上也有诸多典籍可供参阅,按照其上记载,此物确是魔元。” 雁行一直默不作声,直到此时,才终于开口道:“魔修几番掀起天下大劫,如今又蠢蠢欲动,既然能暗中将魔元种入承明……” “不对!”叶清桓突然打断道。 众人皆是一惊,便听他自语般喃喃道:“不是魔修……” 他蓦地按住额角,仿佛一瞬间涌上来的思绪太过纷杂,已让人难以忍受似的,好半天才又重复道:“……不是魔修,竟然不是魔修……可怎么会不是魔修?!” 叶清桓只翻来覆去地说着这几句不知所谓的话,未几时,他散乱的目光终于重新凝聚起来,像是悟出了什么难以置信的真相,可他面上却并不见喜色,反而像是在一时之间受了极大的冲击,连脸色都明显地灰败下去。 雁行觉出不对,怕他旧疾发作,便要去探他的脉息,可手指刚搭到叶清桓袖边,就被一股澎湃力道震开,竟隐隐有几分气血翻涌之感。 丹崖长老神情一肃,在场众人中,唯有他隐约猜到其中缘由,当即将雁行拦开,沉声道:“静心!抱元守一!想想你究竟要做什么!” 前两句并没什么作用,但就在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叶清桓猛地回过神来,鬓边已是冷汗涔涔,忽然没头没尾地说道:“师叔,当初屠戮姜氏的并非魔修!钟浣与当日那些魔……那些人身上的气息与魔息全然不同!” 姜宋目光微微一凝,却仍未做声。 而丹崖则沉吟道:“你可知道此言的意义?” 叶清桓闭了闭眼,额角冷汗被穿堂的冷风吹干,而他的表情仿佛也随之恢复了木然,干巴巴地说道:“知道。上一次大劫,世人都说是魔修骚动,可惜神农姜氏举族闭生死关,伏羲风氏销声匿迹,这才令正道削弱,以致酿成大祸……可只有局中之人才知道,祸事其实是由姜氏被屠尽、钟浣之辈鸠占鹊巢开始,此后才有风氏的失踪与天下战乱不休。” 他叹道:“这是明珠岛叶家当年千辛万苦探出的消息,绝不会有错。” 空蝉长老头一回听说这些秘辛,不由惊诧道:“且慢,两千年前之事,不知含光真人如何能够言之凿凿?” 丹崖长老环视身旁四人一圈,目光最后落于叶清桓身上,见他没有阻止的意思,便三言两语地替他把匪夷所思的身世给解释了一遍,最后说道:“此时还望暂莫外传,以免引来无端祸患。” 空蝉长老便无话可说了,只是再望向叶清桓的时候,眼中就多了些复杂之色。 她叹了口气,轻声道:“丹崖师兄的意思是,当世还有那些魔……那些恶人的踪迹?” 一个搅起数次大战的魔修还不够,这回又多了群不知名姓也不知传承何处的神秘人,所作所为完全不比魔修逊色,对于只想好好过日子的老百姓乃至正道修者来说,绝不是什么好消息。 丹崖苦笑道:“我并不确定,但想来应该有。我也是这半甲子以来才知道清桓的事情,本来只当那些人是魔修余孽,即便有在逃者也不过一二人,不足为心腹之患,可如今……”他沉吟片刻,低叹道:“如今才知那些人竟并非魔修的漏网之鱼……如此说来,其很可能早已联络成网,两千年来,天底下没找出原由、追查到关节处便不了了之的许多桩歹毒之事,或许就找到源头了。” 空蝉长老先是沉默,但极快地,突然从丹崖的话中品味出了某种讯息,不由怔道:“师兄的意思是……莫非当年——” 她猛地顿住话音,直直望向丹崖长老。 丹崖叹道:“不好说,不过那一件事确实太过莫名,即便到了现在我也想不通,若是……” 空蝉长老忽然冷笑一声,神色中一丝厉色浮现:“若是真的,我必要手刃了那些隐在幕后的龌龊小人!” 他们半遮半掩地打起言语机锋来,其余三人虽然皆是结丹修者,但年纪在同境界之人中都还算年轻,全然不知这两人说的究竟是什么事,便都各怀心事地沉默下来。 过了好一阵子,只听空蝉长老说道:“我修的从不是忘情之道,此仇此恨,我今生必报,若一年找不出那些人的蛛丝马迹,便用十年,十年不行,便用百年、千年,总有一天,我要用他们心头之血来祭我兄长!” 她此言掷地有声,在场的都不是蠢人,片刻惊愕之后,就都隐约抓到了几分端倪。 便听叶清桓突然说道:“若你真想找到线索,我知道一个办法。”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可能回头要改,最近连续跑医院,空闲时间少而且不稳定,感觉特别糟糕…… 第68章 左氏 在叶清桓说出那句话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他的法子居然如此匪夷所思。 他依旧顶着那副仿佛已经被剥离了所有的喜怒哀乐似的木然表情,垂下眼,回忆般慢慢说道:“许多年前,六大门派之一的灵引宗还有另外一个名字……” 第一句话一出,众人就都诧异莫名地看向他。 他仍垂着眼帘,继续说:“姜氏与他们打过交道,我家长辈称从那里来的客人为‘大巫’,说是上古巫者的后裔,后来我专门询问过,听说他们修法独特,传承亦从未断绝过,虽然因为连番遭难而避世隐居,但却并非真正不问世事。” 叶清桓说到这里,僵硬地扯动了下嘴角,勾起了个不那么成功的冷笑:“至少在两千年前,世上的一切大小事宜都瞒不过他们的耳目,谁也不知他们究竟派出了多少人探查消息,为的又是什么。” 空蝉长老凝眉道:“你的意思是……” 叶清桓道:“我虽不知巫地——也就是所谓的南瘴灵引宗所在,但凭着姜氏当年与他们的交情,若是将我的消息放出去,或许能引出他们潜藏在外界的耳目,如此……” “胡闹!” 他没说完,就被一声冷斥打断了后半句话。 几人中有一半是清玄宫出身,都与他关系密切,然而谁都没料到,第一个出声的居然是姜宋。他面上像是压了一层寒霜,冷冷说道:“打草惊蛇之举,得不偿失!若那些人果然在暗中势力庞大,你的身世一旦暴露,必然难逃毒手!” 叶清桓见到的鬼蜮伎俩多不胜数,早已不在乎了,可这时就听姜宋冷哼一声,道:“你的死活本与我无关,但云舒是你的弟子,你若出事,必会牵连到她,我身为她的长辈,断不会坐视此事发生。” 一句话便戳中了叶清桓为数不多的死穴,他顿时哑然。 ——若是让他即刻在苍生大义和姜云舒之间选一个,他就算再不甘愿,也只能忍痛选择前者,但若是为了寻求点便利、给别人帮个忙,就令他牵挂多年的人陷入险境,他觉得还不如现在就把自己一头撞死干净! 见叶清桓没话说了,姜宋又恢复了冷然之态,说来也怪,明明刚针锋相对过,可他眼底的不满却略减了几分。 叶清桓没有留心这种细节,或者就算留心到了也未必会在意,他斟酌良久,终于再次开口道:“好,我不会让云舒遇险。”便转向空蝉长老:“巫地隐秘难寻,不与外界通信,但我曾略听长辈提及过一些巫者幻术,愿前去一探,或许会有所得。” 在遍布白栾州南方的广袤瘴林之中寻找一个不知所在的神秘门派,这事若是平时说起来,只怕十个人里会有九个会当笑话听,但眼下却变成了唯一不那么糟糕的选择。 闻言,空蝉长老嘴角轻抿,更是向他行了半礼:“有劳了。” 那位“兄长”想来与她关系必然亲密非常,已经离世不知多少年,居然还能让她为了一点虚无缥缈的复仇希望而坦然向晚辈施礼。 丹崖也微松了些心神,吩咐雁行:“既然是向南,你二人便暂且同行一段,若有变故,及时报与我或怀渊。” 想了想,又特意嘱咐:“莫要逞强!” 叶清桓好似没听到,也未辞行,便大步走了出去。 直到太虚门的屋舍都渐渐隐在了山间岚雾之后,他才淡漠问道:“师兄也有事向南?” 雁行锁眉道:“前几日就接到怀臻传讯,说似有兽潮征兆。” 叶清桓:“兽潮?在何处?” 雁行捏了捏眉心:“宁苍城南方四百余里的山间,有些猎户村落遇袭,但是并未抓住作祟妖兽,难以判断究竟。今早又有人失踪,怀臻打算与元嘉几人一起去山中搜索,我觉得事情未必这么简单,打算亲去看看。” 叶清桓半晌没说话,过了好一阵子,才惜字如金地“嗯”了声。 雁行与他相处了快一甲子,对他的臭毛病十分了解,听到半死不活的这么一声,便主动将详情讲了出来:“按怀臻所言,妖兽踪迹先是出现在深山和旷野之处,近月后,有猎户居住的林间和偏僻村落才有了被袭击的痕迹。可惜住在这些荒僻之处的,都是些鲁钝凡人,见识有限,说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何事。” 叶清桓道:“周围情形呢?” 周围情形自然不会好看——两人合抱的林木说倒就倒,似乎和脆弱的柴火棍没有什么两样,溪流边上数百斤巨石也全都翻了个,本来糊满底部的淤泥,都被太阳晒成了一层干硬的土块,更不用提猎户简陋的房屋,四面墙中能剩下一半立着的,便算是保存完整的了。 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令人惊悸的是,有些终年郁郁葱葱的山谷一夜之间就枝枯叶败,寸草不生,连泉眼都干涸了,就好像是整片山都死了似的。 叶清桓这才终于露出了凝重之色,说道:“若这也是妖兽行动所致,此次兽潮恐怕规模不小。” 所谓“兽潮”其实就是平日隐藏在深山老林里的妖兽们成群迁徙或者袭扰城市村镇罢了,小规模的几乎每年都有,几个散修拉帮结伙就能解决,每隔十几年或更久,便会遇到严重些的,便要靠各大门派或者家族出面澄清宇内了。 至于更大规模的……古往今来发生的次数一只手也数的过来了,可就是这么寥寥几次“大潮”,却差一点闹得天翻地覆。 周遭无人,雁行便也不在端着架子了,一屁股坐在云驾上,苦笑道:“怎么,你觉得是‘大潮’?” 叶清桓视若无睹:“我怎么知道。” 太虚门与宁苍城相距不远,全力催动云驾的话,七日之内就可到达。 两人本来没想入城,却恰好得到了怀臻传讯,说是找到了失踪的猎户,可惜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为防余下村民再受害,便一路护送众人出山各自投亲奔友去了。 既然暂无要紧之事,雁行便硬拖着叶清桓降下了云驾,准备在城中歇息一夜。 依着约定俗成的规矩,修者往往在城外就收起飞行法宝,以免惊扰城中普通人,两人不打算别出心裁,也是远远地就收起云驾,徒步朝着城门走去。 却没想到城门附近聚集着许多人,嘈杂得如同最热闹的坊市。 时值傍晚,若是离远了看,倒像是赶着入城的行旅客商,可渐渐走近之后,却发现人群乱得不像话,其中虽有普通人,大多数却都是修士装扮,而嘈杂声也并非一团和气,反而隐隐夹杂着几声助兴般的叫好和口哨声。 叶清桓连着赶了几天路,从头到脚无处不难受,见那群人堵住了入城必经之路,还扯着嗓子鬼哭狼嚎,不由脸色一沉:“看着人模人样的,一张嘴才知道是不会说人话的畜生。” 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连成一片的杂乱无章的声响。 人群静了一瞬。 雁行似乎早就习惯了这种场景,八风不动地负手站在一旁,仿佛在给叶清桓掠阵。 下一刻,混乱的人群从中分开一条缝,一个锦衣华服贵公子模样的年轻人排开众人走了出来。 那年轻人年纪不大脾气却不小,精致的相貌上偏偏配了副睥睨众生的神情,有种小孩子偷穿了成人衣裳的怪异感觉。 他趾高气扬地扫视站在外圈的数人一番,眼睛眯起:“方才那话是谁说的?” 他的声音中虽然还残留着年轻人的锐利,却也不乏久居上位者的威严,看来是作威作福惯了的,也不知是哪家养出来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后辈子弟。 旁边的人立刻不约而同地往后退开几步,把这两个外来人留在了空地中间。 那年轻公子不过是筑基后期的修为,一眼瞧过来,自然察觉出双方境界差异,可奇怪的是,他竟丝毫不惧,眯眼冷哼道:“是你们哪个说的?是你——” 他手持一束像红绫又像软鞭似的东西,直直戳到叶清桓眼前:“还是你?” 叶清桓目光从他穿了耳洞的耳朵上扫过,又瞥了眼那张过于秀致尖削的脸,嗤道:“不男不女的玩意。” 人群里也不知是谁,没忍住发出了声低笑。 那年轻公子的脸顿时“腾”地红了个透,怒道:“尔敢!” 短短两个字话音未落,手中兵器倏然展开,便狂风怒潮一般朝着叶清桓脸面与胸口要害之处击来。 雁行目光微闪,依旧没动。 他觉得他这师弟从到了太虚门开始,就憋了好几天的火气,借着这不懂事的小姑娘发出来点也不是坏事,反正不至于弄出人命来。 那男装女修不知其中原委,还当对方起了内讧,冷冷一笑,手下更犀利了几分。 叶清桓往旁边踏了半步,避开那簇红彤彤的兵器,又一弹指,一道风刃轻描淡写地击碎了隐藏在其下的灵力。 两道灵力相击,将拢成一束的红绫鼓荡开来,仿佛一道铺洒半天的红云。 叶清桓轻轻地“咦”了一声。 而就在这时,从人群之后跌跌撞撞地冲出来一个鼻青脸肿的年轻修士,一边重重地喘息,一边冲那女修喊道:“二姐,是我得罪了你,不关他们的事,你,你有什么气都冲我撒,别把不相干的人牵扯进来……这、这东西用不得,用不得啊!” 他脸上几处青肿,还划破了几道口子,一眼都看不出本来的模样,叶清桓只分给了他淡淡一记眼神,便蓦地一错身,从漫天红云之间消失了踪影。 下一刻,他倏忽出现在男装女修面前,出手如电地拎住了她的衣领,半是嘲弄半是惩戒地将她往地上一扔,劈手夺过了那幅红绫。 失去了主人灵力支持的红绫飘荡着坠下来,斜落到叶清桓肩头,艳丽的色泽衬得他暗灰的长发与苍白的脸愈发死气沉沉。 好半天,他深黑的眼珠才木然转了下,冲被摔得七荤八素的女修问道:“你姓左么?” 女修愤愤剜了他一眼。 围观的人群里有几个看起来老实些的,似乎想要出声回答,却立刻被同伴使了个眼色,又闭口不言了。 叶清桓又问了一遍:“你姓左么?” 这一回,旁边那进不得退不得、尴尬得快把自己找个坑埋起来的年轻人似乎闻到了风雨欲来的味道,左右看看明哲保身的一群人,只好硬着头皮赔礼:“这位真人,家姐与晚辈都是宁苍城左家的人,家姐方才多有得罪之处,还请……” 他没说完,那爱扮男人的女修就大怒道:“小杂种!你敢和我攀亲!” 伴着怒斥声,她猛一抬手,一道乌光骤然从袖底射出,竟是条通体漆黑的小蛇。 那年轻人只来得及“啊”地一声惊呼,却立刻发现她这一手阴招竟并非是对着自己,而是朝着叶清桓射过去的,面色立刻由惊转骇,未及思索便腾身扑了过去,像是想要用身体去挡住这一击。 可他修为实在不行,人还没扑到,就见那灰衣灰发的男人手中同样暗光骤现,一柄玄色长剑凭空浮现,伴着声令人牙酸的锐响,小蛇“啪”地掉在了地上,黑色的血从蛇口中喷溅而出,也不知道是不是毒牙都被崩断了。 叶清桓这才拔剑出鞘,满是锈色的剑尖在小蛇七寸处一挑,彻底结果了这毒物。可这还没完,他并未抬眼,却信手将素问剑往头顶斩去。 年轻修士登时一怔,但随后双瞳便倏然瞪大。 伴着剑光,空无一物的头顶上突然显出了一张泛着暗金色泽的巨网,这金丝网被一剑划开,恰好从他们两侧落下来,看似轻飘飘的没有什么重量,可落到地上,却将地面韧草顽石全都直直切断,一直陷入地下半尺有余,这才终于停住。 冷汗便从他鼻子尖和脊梁骨上一齐冒出来了。 叶清桓漠然地把目光重新投到那面色狠毒的女修身上,嗤道:“左家居然也有了这种货色。” 他第三剑同时出手。 这一次是刺向那女修的,她觉出不对,面上霎时泛起一股难以置信般的神色,就好像在她对别人痛下杀手之后,还觉得没人敢对她怎么样似的,可叶清桓不是打不过她的同辈、不敢打她的散修,更不是不舍得管教她的长辈,她还没来得及逃出半步去,就觉得腹中一冷,紧接着一阵剧痛炸开。 女修不由尖叫一声扑倒在地。 素问剑追着她,在她腹中深深卷了半圈,将修者的元基丹田搅得粉碎。 围观者全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老远,大气都不敢出了。 叶清桓轻弹剑身,待血迹落净后收剑回鞘,随后慢条斯理地收起那条在他身上搭了好一会的红绫,爱惜地轻轻抚摸了下,转向一旁吓呆了的年轻修士:“带我去左家。” 作者有话要说: 十分抱歉,不是故意断更的……最近一直在发烧,每天写不了两行字就萎了……QAQ 第69章 执妄 夕照落尽时,刚好天阴欲雨,方才还稀稀拉拉的几片云聚成了一片浮在半天之上的盖子,闷得人透不过气来。 叶清桓倒提长剑,目光愈发冰冷,却又亮得惊人,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好像飘荡着两团幽幽鬼火似的。 他对面就是宁苍城最大的修仙世家左氏的宅邸大门。 黑漆包铜大门半启,里面两个人已经与门外的不速之客对峙好一会了,在他们身后终于有人抹了把头上冷汗,附耳过去低语了几句,隐约能听到“修为”“无望”几个字眼。 那两个结丹修士中略瘦些的似乎地位更高些,一张国字脸还算端正,只是眼角微微低垂,便显得少了几分主见,仿佛有些性情柔顺似的,闻言惊道:“怎会这样!” 他看向叶清桓,颇为不知所措地跌足道:“这位道友,小辈胡闹虽该惩戒,可这、这也……” 旁边另一高壮结丹修士已冷笑道:“兄长何必多言!阿净只不过是性子急了些,又没闯出过什么大祸来——就算惹了祸,我左家的事情也轮不到外人指手画脚!” 这话一出,外头不知是哪里来的围观者纷纷后退了几步,好像生怕被一起划入“指手画脚的外人”之中。 叶清桓眉尖挑起,道:“原来一言不合便下杀手在你看来是理所应当之事。” 雁行听到这已经觉出要糟,正要出声阻拦,已来不及了,就听叶清桓冷声道:“既如此,我也受教了。” 他“受教”的自然是“一言不合便可动手杀人”之事。 话音未落,素问已然出鞘。 高壮修士应对砸场子的事情似乎颇有心得,见状哼笑一声,不退反进,飞掠出大门,欺身上前,他兵器是一把长刀,行动时已凌空祭出,冷刃倒映黑云,隐有风雷之色,竟也是个颇有火候的剑修。 可就在短兵相接之前,叶清桓空垂在身边的左手忽然短促地挥了一下,紧密刀光之中,收在袖中的红绫便像是被狂风卷起般腾空而起、拧成了一道绯红的长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甩到了他脸上。 这一甩并未用力,但仍在人脸上留下了长长半面血痕,虽然只是皮肉伤,却无疑是巨大的羞辱,更何况,甚至没人看清他究竟是如何动作的。 那高壮修士面皮疼痛骤起,脚步不由生生刹住,祭出的长刀“锵啷”一声落到了他脚边,他不禁一呆,随即大怒,将长刀挑起,重新握在手中,也不再留手,刃上噼噼啪啪地泛起紫电之光,大开大合向叶清桓头顶砍去。 雁行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冷着表情别过脸去。 叶清桓左手向前探去,五指张开,红绫便回了他手中,转眼就被收起,而同时已往一侧旋身,素问剑发出一声悠长龙吟,锈迹斑斑的剑刃沿长刀刃侧一路划至刀柄,寒铁摩擦之声夹杂双方灵力碰撞,周遭散修与左氏的弟子门人受其震慑,皆连退数步,有修为太差的,甚至口鼻之中已渗出细细血迹。 高壮修士似乎没料到此击会被轻易化解,手臂翻转,欲将刀锋撤出重整攻势,却没想到,对方灵元暴厉,但剑招却柔若涓流,缠而不断,憋得他无论是硬拼还是巧取皆无法得手,一时气的发根倒竖,大吼一声,撤到了一半的刀锋猛然变招,体内灵元尽数汹涌而出,硬是别住素问剑锋,向下狠命压去,竟是个两败俱伤的架势。 若是换了个人,这时多半要收手,但叶清桓的脾气却比那高壮修士还差,眼看着素问被长刀绞住,剑身不堪重负般轻颤起来,他目光一凝,眼底隐现怒色,苍白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原本轻灵的长剑陡然换了一番气势,诡谲暴戾之处犹胜刀势。 相持不过一瞬,素问剑锋挑起,半旋着向上一格,那锈色遍布、似乎脆弱无比的长剑之内倏然绽出一道清光,只听“锵”的一声,竟硬碰硬地将长刀自刃及背斩断开来。 高壮修士“啊”地一声大叫,踉跄连退三步,抚胸喷出一口血来,手中半截断刀上灵力隐没,随即刀身寸寸开裂碎落,片刻就只剩下了个光秃秃的刀柄。 叶清桓面色更加苍白了两分,只是他平时就带着病容,倒也不太能看出来,雁行暗暗叹了口气,估摸着他发了一通疯,心里该痛快点了,便过来在他肘侧虚扶了一把,不动声色地把手指搭在了他腕上。 就听他久违了地冷笑道:“下一个是谁?左家还有多少数典忘祖的不要脸货色,都给我滚出来!” 一时没人回话。 “数典忘祖”这词太重,又用得不伦不类,周围众人全各怀心思地面面相觑起来。 正当此时,左家内宅深处突然爆起一道浑厚威压,直破云霄。 雁行气息凝滞一瞬,这威压之盛,竟远胜于他平生所见,他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挡在叶清桓身前,手扶上了剑柄。 那劝架劝得毫无成效的瘦修士方脸立即舒展开了许多,如逢大赦般重重松了口气,将负伤的兄弟搀扶起来,大喜道:“啊呀,老祖出关了!这是老祖出关了!” 话音未落,赫赫威势已然逼近。 只见一白发白须、面皮松弛的清瘦老者御风而至,也不知是因为意外出关还是心情过于激动的缘故,他半点威势都未曾刻意收敛,越近便越显出周身灵元鼓荡,凛然迫人。 雁行再怎么也没料到端兔子窝居然端出一只老虎来,眼下之事真说起来虽是对方过错更大,但世上从来不乏恃强为尊的修士,何况左家方才正有前科,他心下微寒,手中剑出鞘半寸,侧头对身后低声说道:“你还有要事在身,莫要耽搁,早些南下,此地交给我就好。” 叶清桓没说话,却蓦地握住他的手臂,把长剑压回了鞘中。 雁行愕然道:“师弟,你这是……” 说话的工夫,见那清瘦老者已然站定,却压根没有替自家子孙出头的意思,反而十足像是个寻亲的普通老头子,目光在人群中急切地转了一圈又一圈,颤声问:“方才是谁?是哪一位用的‘断剑诀’?!” 也不知为什么,他像是掌握不好自身灵力似的,行动言语时,灵元不自觉地四溢而出,令人巨石压身般地难受。 围观的一圈散修连“断剑诀”是招式还是心法都不知道,又被这横空出世、疯疯癫癫的老前辈给吓了一跳,自然没人敢冒认,早就在第一时刻退出去了几丈远,躲开了外泄的灵元与威压,圈子中间没动的,除了一群面目总有三五分相似的左氏结丹子弟,就只剩下了雁行与叶清桓两个外人。 老者也发觉了这件事,他一挥手,剩下的几个左氏徒子徒孙就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似的,不由自主地飞出去了老远,连那刚受了伤的高壮修士也不例外,全都摔了个灰头土脸。紧接着,老者快步趋近,惊疑不定地打量着两人,周身灵元时强时弱,一张松树皮似的脸皮抖得仿佛要脱落下来。 他先瞧见了雁行手里的剑,便立刻弓下腰,似乎想要行礼,但在最后关头又觉得不对,动作就可笑地止在了一半,保持着弯腰的姿势仰起了脸,迷茫而迟疑地把目光落在了雁行身后。 叶清桓刚好迎上了老者的视线,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复杂情绪,却又立刻倏然隐没,他指尖微抬,然而这一次却并非是祭出素问剑,反而又取出了那道从左净手中夺来、又被他用来打脸的红绫。 老者瞳孔猛地一缩:“这……这……怎么会!” 叶清桓抓着那道红绫,意味不明地讥讽道:“左氏在西南果然声威赫赫,看来叶大家亲手炼制之物对你也算不上什么了!” 只听“扑通”一声,那怕是已晋入出窍期的老者居然双膝一弯,当场跪了下来。 他这一跪顿时带起一番混乱,刚爬起来的小子晚辈们又纷纷跪了一片。 老者连头都没回,他的呼吸有些急促,拼命地瞪大了双眼,像是要看清眼前之人,可松弛的眼皮却仍不依不饶地垂落下来,让他的表情显得十分滑稽,脸色也青红不定,喜怒哀乐好似被揉在了一起,兜头泼到了脸上,让人分辨不出他究竟是怎样的情绪。 他呆愣了几息工夫,直到外圈有人压抑着咳嗽了半声,才像是被这一点细微的动静惊醒了似的,只见他就当着一众子侄晚辈的面,毫不顾及颜面地膝行几步上前,双手捧住红绫垂到地上的一端,生怕染上一点尘土似的用衣袖轻轻拂拭了好几遍,再一抬头,眼中竟似有细微湿意。 按说修行至此,并不该如寻常老人一般显出老态龙钟的模样,可他此时双手却止不住地在发抖,像是将要捧不住那半条没有一两沉的红绫似的。 半晌,两行泪水终于还是顺着眼角层叠褶皱淌了下来,他面颊不自然地抽动了两下,好似有千言万语想说,但最终却闭紧了嘴,一个字也没说出口,只是把红绫贴在了自己额上,老泪纵横地深深低下头去。 叶清桓这时才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说道:“绍元,若我没算错,从你入道算起,到如今已有两千四百余年了。” 他话中并未带有指责,可不知为什么,名为左绍元的老者喉咙中却蓦地爆出一声呜咽,修行数千载的长者,在这一刻,分明像是个受尽了委屈却又无处倾诉的孩子。 叶清桓却无动于衷,仍平直地说道:“四百年前,你就该耗尽寿元,可你没死;我母亲将夕风等灵宝法器赠予左氏,你们说会好生使用、以其除恶扬善,但是并没有;你们自立门户时,承诺世代修身慎行,绝不令姬先生蒙羞,可如今我却只看到了在内兄弟阋墙,在外仗势欺人……你自己说,你这么多年贪生怕死为的究竟是什么?” 这番后生晚辈教训老先生的奇景太过难得一见,即便是性情最暴躁的那个高壮修士也目瞪口呆,伏在地上半天没说出话来。 半晌,就只听见左绍元在一片寂静中答非所问地颤声道:“公子……是十二公子吗?” 叶清桓眉头微拧,道:“十七。” 左绍元连忙改口:“十七公子!”可话刚出口,却立刻愣了愣,喃喃道:“……十七……十七公子?——怎么会,不,可是怎么会……究竟怎么会……” 他好半天才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又像是被这出于自己口中的反反复复的疑问吓了一跳,慌忙又立即垂下头去,斑点丛生的手指哆哆嗦嗦地捻着红绫,迷茫道:“十七公子,你还在……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啊?你、你怎么变成了这样,这些年你都在哪里,为什么……主人和其他人呢?可还有其他人……” 叶清桓生硬地打断道:“是我在问你。” 左绍元话音戛然而止,他连哆嗦都顿了一顿,缓慢地抬起头来,目光却垂着,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是老奴没能守住誓言,我该罚、该死……可是……” 他摇了摇头,前言不搭后语地哽咽道:“我就知道主人出事了……我就知道!我该死啊!可是,五婶、六姨、堂姐、小弟……他们全都死了……我不怕死,可左家只剩下我了,我再一死,家里再没有人能给主人报仇……我不敢死……十七公子,老奴不敢死啊!” 这回轮到叶清桓震惊了,他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痉挛了下,猛地扣住左绍元的肩头,拎他站了起来,沉声道:“怎么回事?” 如此敏感的陈年旧事实在不适合在大庭广众下讲给人听,好在虽然叶清桓与左绍元两人一个心情激荡、一个脑子有点不对劲,一时都没留心,但雁行还算清醒,此时已回过味儿来,觉出不妥,当机立断地止住了这番作死的对话,直到一行人进了左家内苑安稳之处,这才重新听左绍元讲起当年种种。 便听他如同凡俗中一抓一大把的老糊涂似的,颠三倒四地说道:“公子该记得,当年我家折损不少,长辈尽数陨落,就只剩下堂姐与我尚能勉强顶立门户……” 叶清桓默然,当初之事他也有所闻,左氏本是黄帝后人姬氏的家仆,只是后来姬氏人丁凋零,到了只剩下姬雁函一人之后,便被放出去自立门户。 左氏就像是个用来凸显钟浣这白眼狼的对照一般,世代忠心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自己的小日子过了许多年,突然听闻姬雁函旧疾有了治愈之法,便自告奋勇前去寻药,可惜其中一味灵药难得,为此差点在奇险之地满门倾覆,除了左绍元姐弟幸存以外,就只剩了留在家中的十来个孤儿寡妇,偏偏左氏又有骨气,将千辛万苦得来的药送到之后,不为奖赏、不求庇护,只在姜家与姬雁函的一再坚持之下,才领了几样法器灵宝回家去了。 叶清桓一想起这茬事,方才的满心怒气就倏然消了大半,不由也黯然唏嘘起来。 左绍元并没有挟功的意思,不仅如此,反而还像是有些自责,垂首嗫嚅道:“我与堂姐回来就闭关了,知道姜家有异时已经太晚……堂姐放心不下,带领两个弟弟前去查看,却……却只传回了一句语焉不详的消息,就被截杀了……” 叶清桓心底一沉,讶然道:“绍柔死了?!” 两千多年过去,若没能修成仙身,自然早该死了,可他却从没想过那个被姬先生誉为仙途奇秀的左绍柔并非是死在天道苛责下,而是早早陨落于人间的鬼蜮伎俩之中。 左绍元也不知是耳背还是太过沉溺于自己的回忆中,并没有回应这句问话,仍自顾自说:“我就知道,主人肯定是出事了——突然举族闭关参悟……嘿!姜家这样的大族怎么会用这样剑走偏锋的蠢法子悟道!傻子才信!我也该去亲眼看看的,我该去的,可我却逃了……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啊!” 眼看着他的疯病又要犯,叶清桓迅速截口道:“后来呢?” 这短短一句问话比咒诀还灵验些,左绍元的嘟嘟囔囔被一下子堵了回去,他愣了愣,似乎想起了什么,神色由恍惚渐渐变得清明,像是终于从一场迷离大梦中苏醒过来,然而,越是清醒,他衰老脸上的神情就越是苦涩而沉重,半晌才低低地回答:“死了,都死了,之后两百年,无论我带着剩下的家人逃到哪里,无论我们如何隐姓埋名……还是死了,只剩下我……” 他说到此,探手将衣襟扯开,露出里面横贯胸腹的两道紫黑咒痕,黯然道:“他们以为我也死了……” 左绍元摇了摇头,掩上衣裳,轻柔而眷念地望了屋外守候的子孙晚辈一眼,叹道:“之后我当了半辈子过街老鼠,连修行也难以寸进……直到千年前,天底下再没有了大能者的消息,我才终于敢重回故地,娶妻生子……” 随着断续的讲述,叶清桓才知道,两千年来,无论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是家破人亡还是颠沛流离,左绍元都从未放弃过对真相的追查,一直到了四百年前,他一双儿女为承父志而遭人谋害,爱妻也郁郁而终,从此他便神志恍惚,一心闭关续命,以便等到族中再出个能交付重担的后人…… 可想而知,在“老祖”的殷殷期望之下,左氏后人怎敢不拼命修行,自然也就难免溺爱资质过人的后辈,闹出种种丑事。 叶清桓不由默然,他算是当年之事的局中人,但就算如此,他也说不清左氏这般明知是飞蛾扑火也要固守一个“忠”字的执着,究竟是痴心还是愚妄…… 可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再得了便宜卖乖地品头论足了。 他仿佛有些窘迫地迟疑了一瞬,将收藏的红绫再次取出,虽有心想要缓和语气,可话出口时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冷硬寡淡,只是比寻常多了丝不自在:“既如此,你便将它收回去,记得整肃门风,莫要再出今日之事。” 却不料左绍元闻言缓缓弯下双膝,又攀着椅边滑跪到了地上,摇头:“公子,家姐已不在人世久矣,眼下又出了这种……老奴不配再用夕风。” 他像是要说服自己似的,牵强地扯起一点似哭似笑的表情:“何况夕风与姜家姑爷的朝雾本就是一对,还是物归原主才好……” 叶清桓看了他一眼,眼睫轻轻颤了颤,心里也不知究竟是烦闷还是苦涩,最终却只干巴巴地说:“朝雾护主,我爹过世前,就已经折得拼不起来了。” 左绍元一呆,嘴唇张到一半竟不由自主地抖起来,像是不敢再说下去了,叶清桓也没再坚持,又叹了口气,把被不识货的庸人重锻得惨不忍睹的夕风收起,翻手取出一对剑来,道:“罢了。你可还记得姬先生当年送到叶家救治安养的双剑?” 灵枢和素问自然不会轻易赠人,但毕竟与左氏故主有着深厚关联,此时拿出来睹物思人倒也算合适。 左绍元果然又眼神迷离起来,他再三确认了可以触碰,这才颤巍巍地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拢在剑鞘上,指尖轻柔地拂拭过上头的雕纹,好半天,喉中发出一声满足的低叹,似悲似叹地喃喃道:“素问兄,一别数千载,你怎会落魄至此啊……主人说,灵枢娘子一直在等你,你这岂不是要让她好等……” 正好赶上在城外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小修士进来奉茶点,听到左绍元神神叨叨地对着一把剑称兄道弟,脚下一滑,好悬没把一壶茶全都泼到他身上。 他“哎呦”一声,想要去扶,却又差点把杯子甩下去一个,杯子好容易抓住了,单手又托不稳盘子,简直是顾头不顾腚。正在他手忙脚乱之际,平展在左绍元面前的剑鞘忽然恰到好处地向前探了过来,不偏不倚地抵住了托盘一角,将盘子歪斜之势止住了。 小修士慌忙顶着一头冷汗连连道谢。 叶清桓顺势收了剑,示意左绍元起来,眼光瞟过那红着脸退出去的年轻修士,隐约觉得有点印象,似乎这没眼力见的年轻人还曾不自量力地试图救他,便说道:“你家也不全是废物,我看这小东西虽然蠢笨了些,但心性还不错。” 左绍元连忙舍了素问,惊喜道:“公子是说……” 叶清桓见他又要疯,神色沉下:“我是说你们家一群蠢货,好歹这小东西蠢得不那么烦人,你要是有空就好好教养他,别整天琢磨怎么把一家子往死路上领!我娘和姬先生还没下作到自己死了还要祸害别人的地步!” 左绍元:“……” 他嗫嚅半天,既想反驳,却又不敢反驳,憋得一张老脸都涨红了,也没说出几个囫囵字来。 叶清桓只觉今日出门肯定没看黄历,自从到了宁苍城便被一口郁气堵在心口,上不来下不去得十分难受,见他这般,更是忍不住烦躁起来:“姬先生放你们离开是想让你们好,可你看看现在!更何况,我还没死透呢,就是真要报仇也轮不到别人狗……” 他本想说“狗舔门帘露尖嘴地逞能”,可一瞧见左绍元那张自责苦闷的老脸,就又把后几个字给咽下去了,愈发闷得心口疼。 可即便如此,他说得口干舌燥,也没能和一根筋的左绍元掰扯清楚,眼见着天都黑下来了,突然听外面有人犹犹豫豫地通报:“老祖,阿凌非要见您和两位客人。” 左绍元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似的,战战兢兢地觑了叶清桓的神色,小声解释道:“阿凌就是方才那个孩子。” 叶清桓正在不痛快,便没了好声气:“不是刚走么!” 左绍元连忙察言观色地吩咐:“让他下去,改日再唤他来。” 那人领命去了,可没过多久,就又愁眉苦脸地回来了,期期艾艾道:“老祖,我们真是拦不住……” “砰”地一声,院门被撞开,一个人连滚带爬地摔了进来,正是左凌,用行动完美地印证了旁人对他的评价,他趁着众人惊诧之际,一甩手挡开后面阻拦的人,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窜起来,十分见缝插针地钻过几人的空隙,扑到了叶清桓面前。 没等人发火撵他,他便大声叫道:“有妖兽要攻城啦!” 作者有话要说: 写一行,咳嗽两分钟,再写一行,去擤个鼻涕,继续写一行,愉快地喝一碗汤药…… 至少退烧了,我很知足,大家五一快乐= =||| 第70章 林道友 左凌石破天惊的一嗓子叫出来,身后立刻跟上来气急败坏的一声怒吼:“你少给我放屁!” 两道声音几乎交缠在一起,却一点都没含糊,让在场所有人都听了个清清楚楚。怒斥的那人正是在叶清桓手下讨了个没趣的高壮修士,这会儿半条膀子缠着绷带,横眉立目地伸长了另一条完好的手臂,上前揪住左凌的脖领,像拎只小鸡似的把他给拖了起来,这才躬身讪讪说道:“小辈胡说八道,老祖……和贵客别往心里去。” 他虽口中说着“贵客”,但眼皮都没往叶清桓与雁行的方向撩一下。 左绍元摆摆手,刚要说话,左凌却又挣扎起来:“我没有胡说八道!是我的朋友特地来告诉我的,城外真有大批妖兽过来了!”他扭过头,急切道:“老祖,两位真人!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们……求你们派人去看看哪!” 他是真不会说话,翻来覆去也不过是几句毫无说服力的“是真的”“没骗人”,一院子人都听不下去了,就听有个声音缓缓道:“你的朋友,到底是哪门子的朋友?谁知道是什么地方来的小丫头,连个名号都不敢报,还说不是招摇撞骗的?” 这话听起来严厉,语气却轻飘飘的,反倒更像是提点,左凌还没有傻到家,闻言立刻恍然大悟,连忙大声解释:“对了!那位道友正是清玄宫门下,她说……她说她姓林,两位真人应当也会认得,绝不是骗子!” 雁行简直哭笑不得,他算是弄明白了,闹了半天,原来这呆头呆脑的傻小子连人家究竟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不禁微微一哂,不动声色地给叶清桓递了个玩味的眼神。 ——清玄宫下山游历的弟子历来皆记录在册,如今倒是有两个姓林的,可惜都是男人,总不会是哪个男扮女装结识了这傻小子吧! 左凌是个实心眼的,没看出在场诸人大多在好整以暇地看他耍猴戏,仍急急忙忙地解说:“我、我的乾坤囊不小心掉在城外了,方才去找时恰好碰见了林道友,她说在山里遇到妖兽袭人,援手之后又尾随了一阵子,发现那些妖兽数量庞大,正是朝着咱们城里来的,这才抄近路赶来示警!老祖,前辈们,事情紧迫,千万要做好准备啊!” 一时没人做声,雁行实在不想再听他四六不着地胡扯,便意兴阑珊地拈起一只符鹤,嘴唇静默地地动了动,把它放飞出去。 方才假意斥责解围的那个金丹修士又轻飘飘叹了口气,走上前来,先向左绍元施了礼,又道:“在下左师,见过两位同道。”而后冲左凌问道:“阿凌,你说的那位小道友是在何处目击到妖兽躁动的?” 左凌不明所以地摸了摸脑袋,道:“我没仔细问,离咱们这……许有七八十里吧。” 左师便不甚赞同地摇摇头:“你可知道,宁苍城方圆百里皆布有警戒法阵,若有妖兽异动,必定会触发阵法,而如今各处禁制处皆未传来警示,会不会是你那位朋友在开玩笑?” 左凌一愣,似乎也有些迷惑了,讷讷道:“可是,伯父……林道友她莫非……” 他满脑袋热血消退下去大半,这才瞧出周遭的人大多在用同情或嘲弄的目光看着自己,不由瑟缩了下,眼神也渐渐黯了下来,身后高壮修士觉出他没了精神,擒在他肩上的手也跟着放松了些。 但不过片刻,左凌却又诈尸了似的,不甘心地猛然扬起头:“不对!不会的!”他坚定道:“她不会骗我的!请老祖与两位前辈信我一回,莫要等来日追悔!” 他早过了被称为少年的年纪,可目光之中却还残留着许多少年的纯粹和执着,竟让左师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可如左师一般的只是少数,更多人则被左凌的悖逆狂言触了逆鳞,抓着他的高壮修士最先喝道:“住口!还敢放厥词!” 又有人冷笑:“‘追悔’?凌弟,你的修为不怎么样,口气可不小啊!难道你那位来历不明的朋友给你灌了什么迷药不成?” 那人是个年轻男人,边说边对身边人挤眉弄眼,引起一番哄笑。 左凌满脸通红,连脖子上的青筋都绷出来了,咬牙急道:“不是!林姑……林道友不是那样的人!她很厉害,肯定没骗我!” 却说不出如何厉害,又为何不会骗他,便愈发让旁人的嘲弄肆无忌惮起来。 叶清桓皱了皱眉,虽然各家的家风不同,但能混乱成左家这样的也少见,可见左绍元这疯老头几百年里就没干过什么正事。他既见雁行已传讯怀臻等人确认详情了,便一刻也不想在这乱哄哄的地方多待,可正要拂袖而去,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在临走前又回头往人群多看了一眼。 这一眼正好迎上了左凌的目光——其中满是祈求与坚持,好似还萦绕着一丝半缕的伤心委屈,活像个被主人遗弃的小狗。 叶清桓就忽然觉得胸口深处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烫了一下,心里狠狠一缩,还没反应过来,已鬼使神差地开口说道:“既然是清玄宫门下,我去见见她,亲口问几句话就知道了。” 他说完就愣住了,觉得自己简直毫无道理。 左绍元虽然对晚辈争执毫不关心,却极为看重与故主相关的人和事,闻言连忙道:“十七公子,区区小事又何必劳烦……” 叶清桓眉心微锁,愈发唾弃自己了,便暗叹一声,改口道:“带她过来吧。” 左凌被众人拿戏弄的目光凌迟了半天,看这架势,连素日最维护他的大伯父都已放弃,本以为再怎么说破嘴皮子也没用了,却没想到峰回路转,那位看起来最不好相处的含光真人居然相信了他的话,心底霎时一暖,慌忙应道:“哎!晚辈这就去请人进来!” 左家宅邸不小,这一去一回且需耗费些时候,雁行便传音问道:“师弟,你是真信那傻小子说的话?” 见叶清桓不答话,他便又低语道:“近日兽潮将起,若说见到妖兽行踪,确有可能,然而妖兽袭城这等耸人听闻之事,未免太过罕见……” “我也不知道真假。”叶清桓手指习惯性地捻动系在腕上的琉璃珠子,沉吟片刻,才慢慢地说,“只是看那小孩可怜罢了。” 雁行端着一副令外人退避三舍的冷脸,小声奇道:“你也会觉得别人可怜?” 左绍元似乎有点疑惑他的表里不一,却没敢问,只是把自己更往后缩了缩,仿佛还是多年前那个生怕打扰了主人兴致的小仆似的。 叶清桓余光瞥过去一眼,不予置评,波澜不惊地说道:“他每句话都发自肺腑,却没人信他。” 满怀真诚,却被信赖亲近之人怀疑拒绝,终至黯然绝望,又怎会不可怜? 叶清桓觉得自己可能真是死期将至了,这些年来脾气越来越硬,心却越来越软。 远远有脚步传来,雁行虽并不满意这一解答,但还是按下了话头,冷冰冰地望向院子门口。 可他满面的冷漠只在下一刻便倏然碎裂! 跟在左凌身后的来人是个身量娇小的年轻女子,外表看来最多不过十八/九年纪,素衣单髻,虽不施粉黛,却眉目鲜明,而冷白如瓷的肤色又冲淡了这种过分的明艳,色泽浅淡的唇边像是总噙着些许漫不经心的笑意似的,正偏头和左凌说着什么。 雁行心中一阵惊涛骇浪,下意识地望向叶清桓。 却见他短促地抽了一口气,好似让人给钉在了原地般一动也不动,脸上最后一点血色在须臾之间尽数褪去,整个人仿佛化作了一具僵硬的石像。 雁行便无声地叹了口气,一句“小祸害”梗在喉咙里,好半天才平平地说道:“承明师侄。” 来人似乎有些诧异,话语中止在一半处,惊讶地转过头来望向院中。 左凌也愣了下,随即大喜道:“我就知道林道友没骗我!” “林道友”被傻小子当众揭了老底,诸般刚刚浮现到心头、尚未来得及理清的感慨全都被一语击碎,脸色便十分好看起来,最终揉了揉眉心,压下了快窜到喉头的五味杂陈,四平八稳地跨过门槛,施礼道:“弟子承明,见过师尊、师伯。” 然后在左凌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厚脸皮地说:“之前还真是骗你的,我其实姓姜,姜云舒,也不是什么清玄宫外门弟子。” 简直是活生生地打脸。 可刚刚坚信“林道友”是在骗人的其他人也没机会笑出来,便听姜云舒肃容道:“禀师尊、师伯、各位前辈,弟子追寻迁徙妖兽至宁苍城外七十里,意外失去其踪迹,因妖兽数目众多,中途几次汇聚,似乎皆是向宁苍城方向而来,故前来示警,希望城中早作绸缪,以免百姓受到惊扰。” 这话与左凌之前说的并没有多少区别,可不知为何,单看姜云舒素衣窄袖、姿容清凛——或者不如说活像个刚上任的白无常似的在人群中一戳,便生出了几分沉稳可信的气势,莫名地让人觉得不能将其所言之事轻忽置之。 但为首的三个人全都没出声,一个疯疯癫癫的全然不理事,一个像是中了定身咒,剩下的雁行与姜云舒很是不对付,除非逼不得已,否则万分不想与这小祸害说话,院中便诡异地静下来了一瞬。 左师整整袍袖,轻言细语地笑道:“姜小友果然是后生可畏,日后必会青出于蓝,可把我家的几个孩子比下去了。”先给了个甜枣,这才回到正题,又问了一遍曾堵过左凌的那个疑问。 姜云舒初来乍到,也不知护城阵法的详细,闻言同样微微一惊,但她不是左凌那实心眼的傻小子,立刻就不甚在意地笑道:“既如此,不外乎三种可能——要么是我眼睛出了问题,要么是那些妖兽有避开阵法警戒的办法,又或者是护城阵法本身出了岔子,若是前者,自然皆大欢喜,但若是后者,晚辈只怕宁苍城将要面对的危机犹甚于预料,更得及早准备才是。” 她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结束了危言耸听:“其实要想判明究竟状况如何,倒也简单,派几个人随我去之前见到成群妖兽之处瞧一瞧就知道了。御剑前去的话,七十里须臾即刻往返,我看那些畜生爬得挺慢,一时半刻倒也跑不过来。” 左师目的达到,便轻轻一笑,退后不语了。 其他人面面相觑,人家把话说到了如此地步,他们也总不能就梗着脖子耍赖偷懒、连几十里路都不愿意跑,转眼便有一个结丹修士与两个筑基修士站了出来,表示愿意同行。 姜云舒唇角仍噙着漫不经心的笑意:“多谢啦,前辈、两位道友请随我……” “且慢!”她没说完,就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脚步不由一顿,只听叶清桓哑声道,“不必其他人,我……与你一起去。” 姜云舒有心想要回以一句“何敢惊动师尊法驾”,但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合时宜,便将这几个字湮没在了一抹敷衍的笑容里,恭声道:“劳烦师尊了。” 雁行神色微沉,十分不痛快地哼了一声,却仍旧拦住了想要跟上去的左绍元。 寻常云驾虽不像民间谣传那班穿梭如电,但通常也能日行千里,如若日夜兼程地赶路,还能更快许多,往返七十里实在花不了多长时间。 在叶清桓看来,这点距离实在太短了,他三番五次欲言又止,还没想明白究竟应当如何开口,便已快到了目的地。 夜色渐深,许多景物细节都模糊在了黑暗之中,姜云舒止住紫晶剑,在半空逡巡几圈,又落下去仔细查看了一番,这才确定下来,指着身前一片扭曲干枯的树林说道:“师尊,此处便是弟子追踪妖兽最后所到之处。” 树林虽然干枯,却依旧枝干交错密布,十分阻碍视线,后面连着一片石质疏松的矮山,若是连白日里都能在此处跟丢一大群妖兽,到了乌漆墨黑的夜晚,便更难发现它们的踪迹了。 姜云舒略微搜索了几处,见难以找到线索,便不再耽搁时间,重新升起飞剑:“此处踪迹难辨,还请师尊移步。” 她前行片刻,没觉出身侧有动静,不禁讶然回头瞧了一眼:“师尊有什么发现么?” 叶清桓仍木然地站在原地,抬头望着半空的云驾,他的眼睫纤长,垂下来遮住了寥寥几丝从云缝漏下的星光,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便愈发显得表情空白得近乎死气沉沉,他默然一刻,才缓慢地摇了摇头,也再度御剑腾空。 姜云舒无意探究他的异样,直到行至不远处一座荒村遗址,才又简明扼要地说道:“弟子本是追踪小股妖兽而来,却未料期间妖兽数次汇聚,最终聚成一大群,最后一次汇集便是在此处,这一次集结之后,前行不过五六里,就在方才的林间消失踪迹。” 所以,如果那些畜生还能留下什么新鲜的痕迹,最该寻找的地方,除了林中便是此地了。 可两人在这坍塌了大半的小小荒村搜寻了好几遍,竟然愣是一点异常也没有发现——连草木都没有不自然的倒伏或折断,更别提灵力残留了。 叶清桓也不由得压下了浮动的心绪,慢慢走到据称是妖兽行进路途的一条小路上,他在旁边摇摇欲坠的篱笆上捻了一把,毫不意外地沾了满手浮尘与蛛网,却丝毫找不到曾被外力破坏过的痕迹,便凝视着指尖陷入了深思。 姜云舒在旁觑见他眉头深锁,就觉得大约又要时运不济了,发愁地暗叹一声,躬身道:“此事蹊跷,弟子确实不知为何妖兽经过却不留痕迹,只是事关重大,还望师尊三思,即便对弟子存疑,但为城中万千百姓计,还是多加几分警醒,以免措手不及。” 她语气太过坦荡,叶清桓正在沉思,最初时没想明白她的意思,顿了一瞬才醒过味儿来,心脏霎时像是被谁重重捏了一把。 而姜云舒已继续说道:“不过,既然毫无证据,恐怕也不便兴师动众劳烦他人……不如这样吧,最近几日,弟子自己守在宁苍城外,若有异状,必定及时入城通禀,只盼到时师尊能请左氏门人行个方便,莫要多加阻拦。” 叶清桓霍然抬头,望向距他丈许远的人——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分别十载有余,她已经从个惶然的小姑娘长成了道心坚定的修者,再不需要靠着亲近或者依赖什么人才能活下去,即便是当年无比渴望却又求而不得的信任,如今仿佛也不过只是她生命之中可有可无的点缀罢了。 他的胸口就止不住地发闷,却又明白自己没有立场阻拦,便下意识地将腕上垂下的琉璃珠更攥紧了些,视线从姜云舒身上错开,低声道:“我知道了,既如此……” 他心绪不平,使得声音也显出了几分艰涩,把短短的一句话拉长了好些,正在说到一半的时候,忽然目光一凝,没头没尾地讶异道:“那是什么?” 天顶的乌云聚散不定,就在片刻之前,突兀地现出了一条窄窄的缝隙,月光从云缝洒下来,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不远处一片高低各异的乱石上,将惨白的石块映得纤毫分明。叶清桓正是在那些浅色的石头上捕捉到了一丁点异常的闪光。 走近了才发现,那些大大小小的乱石居然是一处庙宇的废墟,其中供奉的应当是古神女娲,细白的石头被打磨得非常光滑,塑成了端庄而雍容的女神像。可惜此时,神像已碎成了许多块,基座上歪歪斜斜地立着小半条还算完整的蛇尾,其他部分最多不过砖块大小,全都混入了地上的碎石。 叶清桓来回走了几步,似乎在搜寻什么,随后在离废墟顶不远处蹲下/身来。 周遭村落虽已荒废多时,但房屋并未损毁,唯独这座女娲庙却像是被蝗虫啃过似的乱七八糟,姜云舒绕了小半圈之后也发觉了,房屋和神像碎裂的断面皆十分尖锐簇新,其上没有丝毫苔痕或是风沙剥蚀的痕迹,她便疑惑起来,又见叶清桓已对着地上的不知什么东西发了好一会的怔,于是也走了过去,低声问道:“师尊可是发现了什么异常?” 叶清桓抬头看了她一眼,又极快地垂下目光:“这东西有古怪。” 姜云舒依言望去,见他所指的正是女娲神像破损的半个头颅,悲悯而慈和的面容上裂痕遍布,像是即刻就要碎裂,而眼窝处微微反射着月光,几乎像是一点晶莹的泪水。 然而石像哪里会有泪水! 姜云舒诧异地伸出手去,想要用指尖蹭一点那神秘的液体。 叶清桓本来觉得她如今看起来很像那么一回事了,没想到做起事来居然还是莽莽撞撞,登时吓了一跳,连忙攥住了她的手,脱口斥道:“你傻了?知道这是什么就敢上手!”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愣了,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今时已不同往日。 姜云舒的动作也僵硬了一瞬,被攥住的手指不自觉地绷紧,她深吸了口气,逼迫自己放松下来,垂首道:“师尊教训得是。” 她尽量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出来,从旁边捡了一小块瓦片,将那点黏糊糊的液体刮了下来,又觑了一眼叶清桓辨不清喜怒的表情,这才谨慎地把它凑到鼻端嗅了嗅。 那上面没有任何味道,若不是质地粘稠,简直就像是几滴清水。 姜云舒不放心,又手掐咒诀,将一丝细巧灵元缠于瓦片之上,佐以神识探查起来。 可还是没有一点异常之处,既不见妖物邪性,也没有毒物惯有的阴气,就那么平平常常地存在着,好似和它底下的薄瓦片没有什么区别。 姜云舒忍不住开始疑心叶清桓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可就在此时,却见他终于有了反应,先是慢慢握起了虚悬在身侧的手,指尖在掌心一触即放,就好像那里有什么东西烫得他不敢触碰似的,随后动作十分生硬地将手垂下,目光也从掌心扯开,干巴巴地说道:“万物有灵。” 姜云舒呆了一呆才回过神来,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心思居然又在不知不觉中全都放在了对方身上,顿时大为郁闷,深觉十年光阴全活到了狗身上去了。可接下来,她就反应过来叶清桓话中的含义了,不禁大惊,慌忙仔仔细细地将那几滴粘液再次查验了一番,心下随之一沉:“这东西里没有丝毫灵力!” 她几乎是难以置信地望向叶清桓——天地万物皆由五行灵元凝成,怎会存在无灵之物? 作者有话要说: 漫长的一个多月的忙乱终于结束了…… 第71章 食灵 两人回返时,左家众人早已该干嘛就干嘛去了。除了左凌那傻小子以外,就只剩下雁行和左绍元两个人隔着一张桌子大眼瞪小眼。 左凌这会已经回过味来,估计是发现自己之前嚣张得实在太过分,便又没出息地怂了,像只被打回了原形的鹌鹑似的把自己塞在门边角落里,时不时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瞄一眼外面的情形。 就在他快要把脖子抻细了三分的时候,终于瞧见院门口风尘仆仆地闯进来两道身影,他连忙如释重负地叫道:“林……姜道友!”随后一噎,又小声补充道:“含光真人……” 叶清桓瞥他一眼,很看不上他那副怂样,便阴沉着棺材板似的一张冷脸径自走到桌前,“啪”地把废墟中挖出来的那半片破瓦拍到了光洁的紫檀桌面上——瓦片上盛着的一点粘液居然还没干。 他紧接着问:“绍元,你可认得此物?” 左绍元自从见着两人进门就跃跃欲试地待命已久,方一得到这句问话,便活像只听到主人命令的看门犬似的,昏花的老眼一下子冒出光来,连忙凑上前来,把那东西前前后后来回审视了好几遍,又拈到鼻子底下闻了闻,看他那架势,甚至还想要舔上一舔,可惜被叶清桓早有预料地拦住了,便只好倍觉遗憾地晃了晃脑袋:“十七公子恕罪,老奴不认得。” 白日里姜云舒来得晚了一步,没来得及弄清两人之间那段宿世因果,当即被这白胡子老头的称呼和那副毕恭毕敬的态度给吓了一跳,尚未深想,就听他又说道:“还请十七公子指点,此物究竟是哪里来的,怎么……” 他略微犹豫了一下,才补完了后半句话:“怎么不像这世上的东西?” 姜云舒顿时把细枝末节抛开了,暗忖道:“果然!” 左凌几乎在同时“啊”地惊叫出声,慌张道:“不不不、不、不像这世上的?!” 也不知为什么,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吓坏了一般,一时连鹌鹑也顾不上装了,嘴里语无伦次地哆嗦起来,眼神更是止不住地在那点粘液和他自己身旁来回飘,像是生怕下一刻就会有哪只厉鬼从地底下爬出来把他活啃了似的。 姜云舒脸色一僵,十分不想承认自己认识他。 然而这时叶清桓也没心思冷嘲热讽,就只当他不存在似的,轻声附和左绍元道:“是不像这世上生长出的天成之物,姜家历代记载的图鉴中都没有这东西,若依我看,更像是什么人施展禁术造出来的。” 左凌听了一耳朵意料之外的解释,也不知究竟明白了没有,总归是把惊呼憋回去了,在众人身后愣愣地点了点头。 左绍元忙躬身道:“正是,正是,确实像是人造的……”他两道雪白的长眉微微地抖了抖,像是忽然想起来了点什么线索,说到一半,自己截住了话头,轻轻地“咦”了一声。 恰在此时,雁行掌中的八卦盘上空气一阵细微动荡,一只纸鹤拍着翅膀从符阵中显出形迹来,他伸手抓过,指尖沿着纸鹤脑袋划到尾羽,侧耳聆听片刻,将那只鹤揉成了个纸团,这才转过脸来:“我又向怀臻他们确认了一次,数日前,他们确实也见过几处山林谷地,其中草木干枯,鸟兽绝迹,方圆数里之内的五行灵力荡然无存。” 他越说下去,神色就越凝重:“师弟,说不定承明今天还真是误打误撞发现了……” 还没说完,左绍元突然倒抽一口冷气,打断道:“我想起来了!” 他挽起袖子抢到桌前,两手飞快地结了几个手印,数道清光随之打到瓦片上,残瓦上先是激起了一簇灰尘,随即嗡嗡地颤抖了几下,终于不堪重负般“嘭”地一下子碎成了齑粉。 姜云舒心中暗惊,她连忙甩开一脸茫然地凑过来的左凌,往前走了几步,她虽同样没见过左绍元用的法术,但却察觉到了那方巴掌大小的空间范围内五行灵元此起彼伏的动荡。 顺序依次是水、火、金、木、土,前四种灵元波动时,周遭并无异状,直到最后土行灵元振荡,出于同源的石瓦承受不住灵力变化,才无法继续维持形体。 她惊疑地瞅了一眼左绍元,忍不住想道:“这样细致而完美的掌控灵力之法,却又如此举重若轻,绝非寻常人所能为之。” 紧接着,她便无法抑制地接着生出了个更匪夷所思的念头——人人都以为这世上境界最高的修者也不过元婴期,可眼下除了一个薛瑶,竟又多了这个老头,谁知道接下来还有多少……莫非真是乱世降至而妖孽频出不成! 而左绍元那一番动作似乎太急促了些,恰好掀得犀角灯火光明灭摇晃不停,衬得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阴影分明,竟有些诡异起来。 可这诡谲的一瞬间寂静很快就被他自己打破了。 姜云舒便顺势移开目光,重新望向桌面。 那几滴粘液还在原处,混杂了瓦片碎成的灰尘,像一滩污浊的鼻涕,恶心得让人不想再看第二眼,但除此之外却一点变化都没有,就好像方才无论哪种灵力的振荡都与它一点关系都没有似的。 左绍元满面凝重地盯着那点脏东西,他单掌按在额头上,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没头没尾地说道:“大约离现在一千年前,百里外有一片山中林木渐渐枯萎,里头飞禽走兽越来越少,到了最后,几乎一个都瞧不见了,连树上的鸟蛋都一碰就碎,里面什么都没有,就只剩了个空壳子……附近好几个猎户的村子都过不下去,生怕是鬼怪作祟,没几年就都接二连三地举族迁走了!” 他停顿了片刻,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继续平板地陈述道:“城里的修士当然不信鬼怪作祟之说,几年间也派人去查看了数回,却都没查出个结果来,只得不了了之。我也偷着去看了一次,只觉得当地并无阴邪残留,但不知怎么回事,附近天地间的灵元像是泄空了似的,所存者不足十之一二……” 叶清桓便问:“你没有再详查?” 左绍元话音顿时一收,老脸上泛起了点羞愧,讷讷解释:“我……老奴当时刚刚回来,还在隐姓埋名,实在不敢招摇,就、就……” 眼看着他又佝偻了下去,不合时宜的悲怆夹杂着迷茫再度从他脸上显露出了端倪,叶清桓赶紧把这半句话头给打断了,没给他再次发疯的机会:“如此说来,这妖兽像是老邻居了,只是为何一直蛰伏到如今才有现世征兆?”又皱眉问道:“对了,那山谷在哪,我去……” 雁行忽然道:“你还有要事,不可耽搁,此间后续之事交给我就好。”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让承明跟你一起去,现在就出发罢!” “哎?”姜云舒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被突兀地点了名,心里一咯噔,深觉流年不利。 却听叶清桓冷冷道:“那妖兽似能吞噬灵元为食,你是怕它们这会儿已经吸干了防护法阵的灵力、偷偷摸进城里来了,所以才急着把我支出去?” 雁行便不说话了。 叶清桓难得地扯了扯嘴角,挑起抹生疏已久的冷笑:“我走了倒是轻松,但你看看这里能用得上的还有几个人?莫非满城数万百姓的性命就都指望那些除了仗势欺人以外屁都不会的蠢材么!” 左绍元依旧弓肩缩背地闭口不语,一张老脸上仍是恍恍惚惚的,就好像那些“蠢材”和他的徒子徒孙半文钱关系都没有似的。 反倒是雁行被噎得够呛,半天,叹了口气:“你总有歪理!罢了,若有万一,你不准逞强!” 说罢,他示意一副呆相的左凌去请人来,顺便冷着脸瞪了姜云舒一眼,让她十分莫名其妙。 他这才问道:“你之前说遇见过妖兽迁移,当时情况究竟如何?” 姜云舒摸了摸鼻子,老老实实地把经过又讲了一遍,末了,补充道:“当时确实没发现异样,只因数目过于庞大,这才觉得不对劲的。” 雁行斜乜了她一眼,正要说话,叶清桓淡淡截口道:“为难个晚辈做什么,那食灵兽是混在兽群中来的,又或是随后跟来的,又有什么关系,有功夫想这些没用的,不如盘算一下怎么应对。” 雁行又被堵了一句,连心口都快疼起来,再看看姜云舒八风不动地眼观鼻鼻观心、明显没领情的模样,顿觉他这遭瘟的师弟实在是又眼瞎又不分好赖。 这时已有左家的几个修士进来了。 为首的却不是那个性情软绵绵的家主,反而改成了左师。他刚离开半个多时辰,可这会却像是初见贵客似的,又一丝不苟地做足了整套礼节,吩咐下人去端茶倒水,很是不紧不慢,一直磨蹭到邻近的几家修士也纷纷派人上门了,这才轻言慢语地询问:“两位真人可是发现了什么不妥之处,这才召我等前来?” 他才刚问完,门口就“砰”地一声响,一个人莽莽撞撞地冲进来。 左师叹了口气,细细地皱着眉冲那人摇了摇头。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左凌那个给跟棒槌就当真的傻小子,他得了眼色才发现屋子里还有外人,连忙又退回去了一点,好歹没撞上哪位长辈。 他大概是跑得太急,几丝头发松脱下来粘在脸侧,显得有点狼狈,却只匆匆擦了一把额上的汗,小声禀报:“老祖,两位真人,越家不肯来,说即便是清玄宫的人也不能……” 左绍元这主家的老祖宗还没说话,叶清桓已一撩眼皮,先一步越俎代庖地冷嗤:“爱来不来,我管他去作死。” 众人便是一惊。 趁着他还没说出什么更难听的话来,雁行赶紧干咳一声,说道:“这次冒昧请诸位过来,乃是因为敝门弟子意外察觉附近大批妖兽异动……” 他毫不藏私,言简意赅地把这一下午发现的事情讲了一遍。 小花厅左右摆了两溜总共八张椅子,其中七张坐了人,皆是这城中尚算有头有脸的修士,即便不是各家家主,也至少是个主事,可即便是这样本该见多识广的人,待听到后来,也大都坐不住了。 雁行刚说出几人推测那妖兽有食灵之能的时候,一个细长脸、须发枯黄的中年修士终于忍不住了,起身问道:“阁下所说可是真的?宁苍城大阵运转已久,从来没有出过纰漏……” 他不仅长得难看,连声音也尖细嘶哑得有些古怪,简直像是黄鼠狼的远房亲戚。 仿佛正是被他这刺耳的一声诘问点醒,其余众人也都纷纷从心神不宁中回过神来,顿时也跟着你一嘴我一嘴地追问起细节来,七嘴八舌之盛况堪比菜市场讨价还价。 姜云舒按着礼数侍立在叶清桓身后,半垂着眼皮,假装没听见这些安逸久了的修士们掩耳盗铃般的自欺欺人。 却不防听到前面不耐烦的一声冷哼,她登时一个激灵,就知道事情要不好。 果然,叶清桓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讥讽道:“怎么,吓着了?用不用找人给你们挨个换换尿布?” 话音刚落,屋子里鸦雀无声。 唯一的一名女修已经涨红了脸,而黄鼠狼修士也正怔愣地盯着他,嘴角垂下的两绺稀稀拉拉的胡须抖了抖,衬出他的口型——斯文扫地。 雁行心里再次叹了口气,驾轻就熟地收拾烂摊子:“诸位想要确认事情真伪,此乃人之常情,然而只要妖兽一时未袭城,此事便一时无法验证,但若真等到妖兽动手,只怕就又措手不及了。” 不等众人品出话中潜藏的逼迫嘲弄意味,他就又微微一笑:“现在请各位前来,也是想未雨绸缪,我等初来乍到,对贵地不甚熟悉,还望诸位集思广益,想些应对之策才好。” 姜云舒颇觉诧异地觑了他一眼,没料到这好似眼高于顶的大师伯居然也还挺能屈能伸。 然而不管怎样,厅中将起的骚动算是消弭于无形了,一阵窃窃低语过后,黄鼠狼修士边上那位紫衣女修率先说道:“不瞒真人,宁苍城护城大阵正是在下的先人所设,若说对大阵的熟悉,非我曲家子弟莫属。若真人所虑之事果然不假,想来大阵总该有些异样,在下这就派人去阵法各关窍处查看,届时便知事态究竟如何。” 雁行便人模狗样地颔首微笑道:“劳烦道友了!” 宁苍城虽不小,但对修者而言,横穿过去也不过是片刻工夫。不多时,就接二连三地有传讯来。 紫衣女修手中捏了个咒诀,只听几张传音符中响起声音来,先是个年轻男人禀报:“家主,城南离位阵法无碍,灵石之内灵元充沛。” 随后是个年长些的女声:“坤位无碍。” 紧接着依次有人确认巽、震、兑三地一如既往。 紫衣女修不露痕迹地瞥了叶清桓一眼,嘴边挂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仿佛终于找回了一点场子。 叶清桓这会却沉默了,垂着头也不知在琢磨什么。 又过了一会,又有讯息传来,这一回是说乾位艮位安好的。 众人愈发放下心来,虚惊一场之后,情绪跌到了底,便卯足了劲地反弹了起来,已有几人毫不避讳地谈笑,半是放松半是揶揄地开起了小题大做的清玄宫来客的玩笑。 没几句话,姜云舒就听见了有个声音不怀好意地嘲弄道:“含光真人虽然声名日盛,但似乎还是在门派里深居简出太过啊,要知道,我等修道之人,哪天不遇到一点风吹草动的消息呢……” 姜云舒心头突地一阵火起,脸色一寒。 却听叶清桓慢吞吞地问:“北边有消息了么?” 众人一惊,这才记起正北方坎位上还没有传回讯息。 而恰好就在此时,又一只传讯的符鹤从紫衣女修的法器里现了形,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方要展开个笑容,可下一刻,表情却因纸鹤中传出的一句话而冻住了。 ——娘亲,三哥的魂灯怎么突然碎了! 作者有话要说: 烦躁,卡。 第72章 去留 稚气尚存的语音未落,众人还没来得及把心底的惊骇浮到脸上来,突然天光一暗。 一阵泛着说不出腥臊气的风从门窗缝里挤进来,各处的犀角灯感应到了这妖物的腥气,像是真的要应了“犀照洞明”的老话,登时“滋滋”乱响了几声,此起彼伏地爆出了好几簇异常的火花。 叶清桓好像终于把事情想明白了,猛地一抬头,低喝道:“掌灯!” 站在他下首的修士望着通明的灯火愣了愣,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只见十数盏犀角灯的光芒之下忽然清楚地映出了一条歪歪扭扭的黑影子,随即,灯火像是不堪承受妖物邪气一般, “噗”地冒出一阵青烟,转眼间就一齐熄灭了。 浓重的黑暗突如其来,修者再怎么五感分明,也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这样突兀的变化。 可就在这一瞬间里,无孔不入的腥气愈发浓郁,不知是谁突然“啊”地痛呼一声,调子里既惊且惧。 “黄鼠狼”刺耳的嗓音立即高声叫道:“小心!都小心!” 话是不错,可在一片黑漆麻乌里实在于事无补,反倒弄得众人愈发混乱起来,一眨眼的工夫就又有两人的惊呼响起。 这时才终于有第一星亮光闪过,刚好映出黄鼠狼修士那张惊愕的瘦脸,咒术的火光一闪即逝,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给掐灭了似的,只听他嘶声大骂:“谁有夜明珠?!这、这东西太他娘的邪门,点不着火!” 然而话音还未落,他就被人给堵了嘴,周遭猛地腾起一片沉沉的暗光,不祥的火光刹那间便浸满了整个花厅,让周遭全都染上了晦暗的红色。正蜷缩在一人脚下蓄势待发的黑影顿时无所遁形,它仿佛大吃了一惊,“嘶”地尖吼了半声就要逃,但几乎就在此同时,两道锐响一同破空而至。 破空之声未落,最靠近门口的一个修士只觉一阵腥风拂面而过,下意识地一侧脸,下一刻,他半边脸上一热,拿手摸了一把,借着暗沉的光线看去,才发现竟是满手黑红的血。 饶是他也算见多识广,也不禁心跳漏了一拍。 旁边突然有人骇然叫道:“这、这怎么是越航!” 这一嗓子喊出来,诸人皆吃了一惊,连忙循声望过去——那个一直站在主座边上勾肩缩背、几乎让人以为是老管家的白胡子老头已不知什么时候窜了出去,他背冲大门,将那黑影给堵在了屋子里,一只枯树枝似的老手正掐着它细长的脖子,把那滩柔若无骨似的东西紧紧扣在了原地,而另有两柄剑分别钉住了那东西的脑袋和胸口。 姜云舒目光一闪,认出了十分不雅观地扎穿了黑影脑袋的正是锈迹斑斑的素问剑。 叶清桓缓缓松了口气,走过去,将素问□□,暗沉的锈色吸饱了血,竟诡异地显得清透了几分。他回手把另一柄长剑抽出,抛给雁行,随后吩咐左绍元:“放下来吧,已经死透了。” 他目光忽然一转,喜怒不辨地又说道:“都来认认人,这玩意就是那个号称不打算过来的越……越什么?” 左绍元大概曾听说过此人,恭恭敬敬地提醒道:“越航,是城里越家的家主。”他手上一松劲,顺手往前推了一把,让那被开了瓢的怪东西仰倒在地面上。 好几个人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除了最开始出声的那人,其他人终于也看了个清楚——地上的死人……姑且算是人吧,的的确确长着一张越氏家主越航的脸,虽则脑浆迸裂,但五官却绝没有错,只不过除了那张脸和一根脖颈还有点人样以外,他自肩往下直到脚底却仿佛被人抽掉了骨头似的,活像一条黑乎乎软绵绵的虫子,还散发着阵阵令人作呕的腥臭气。 他不愿意光明正大地来和众人议事,没想到是为了偷偷摸摸地来。 众人面面相觑,姓曲的紫衣女修不小心被人推到了前面,连忙往后退了半步,生怕踩到那不人不鬼的东西,蹙眉厌恶道:“这是何种邪法!昨日我还见过越世兄,怎会一夜之间……” 她感慨刚发出来一半,握拳时忽地被手心里的东西硌了一下,全身不由一震,像是终于后知后觉地记起来了异变之前听到的那句话。 她脸色陡然青白起来,话音生硬地一转,向众人匆匆告辞:“方才小女说犬子出了事,我……我得回去看看,请恕在下失陪了!” 说完,不待别人阻拦,就急匆匆地往外走。 可她还没走到门口,就蓦地止住了步子。多年修行令人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而此时,这种直觉正在阻止她向前。 “蔓娘,你这是……”身后有人见她止步,忍不住疑惑地问出声。 可也仅仅来得及问出半句,周遭突然炸开“轰”的一声巨响。 外面好似有无数道滚石同时崩落一般,声响大得惊人,却沉闷得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的,震得人脑中嗡嗡作响。 地面随之扭曲晃动起来。 曲蔓猝不及防地一个趔趄,连忙抓住门扇才勉强稳住身形,大惊失色地回头:“这是——” 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只听几声格格错响,原本紧闭的房门不堪重负,在突如其来的大力挤压之中碎成了几片,散碎的木屑四溅开来。 她连忙施术挡住迎面刺来的碎木,脑子被这下意识的动作所激,终于清醒了几分,这才惊魂甫定地发现花厅里的其他人也状况堪忧。 毫无预兆的地动太过剧烈,安逸惯了的修士们却一时还没能反应过来,至少有一半人猝不及防地磕上了桌椅,又或者是被掉下来的茶盏溅了一身热水,还有个倒霉蛋正好跌向了左绍元,结果被这瘦小的老头凌空推了一掌,和地上臭烘烘的尸体摔做了一团。 简直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哪还有一点高人风范。 姜云舒也没防备,一头撞上了叶清桓的后背,不由“嘶”地一声,只觉脑门都被那片支棱的肩胛骨给磕青了,可对方却不动如山似的,连晃都没晃一下。 过了好半天,一只手才后知后觉般伸过来,僵硬地扶了她一把。 好在在场众人虽然孤芳自赏地懈怠已久,但毕竟修行根基还在,短暂的慌乱之后,很快便镇定下来。 曲蔓目光闪动,当机立断地让开了门口,不再提什么回家的事。厅内瓷器桌椅立刻被人擦着她身边抛了出去,连同损毁的门窗一起狼藉地堆了满院,她跌跌撞撞地回望一眼,面色艰难地沉下来,把心一横,咬破了手指按在地上。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法门,鲜血不断从指尖细小的伤口涌出来,她便拿血和着尘埃匆匆在地上抹了几道猩红的线条,随后起身站在这简陋的法阵中央,把那只血糊糊的手往脑门上一按,竟印出了个和法阵一模一样形状的图案来。 额上与地上的阵符相应和,微微亮起了一点幽然的光。 其余几人似乎早有预备,一见到这场景,立即也跟着祭出法宝入阵。 灵元汇成的流光沿着血阵转了几圈,不过须臾工夫,这仓促结成的阵法便初见成效,一方厅堂之内,剧烈的地动渐渐平息了下去。 可曲蔓的脸色却不见好转,反而比得知丧子时还要惨淡几倍。 她连满脸的血和灰尘都没来得及擦掉,便有些恍惚似的扭过头,透过空荡荡的门洞望向外面四起的烟尘,喃喃道:“大阵……大阵被……破了……” 由曲家先祖设计,守护了宁苍城数千年的护城大阵就此破去。 而这好似一个信号,又或是什么莫测的开端。远处此起彼伏的尖叫和哭喊声一下子分明起来,竟穿透了半城烟尘,生生地刺进了这深宅之中,震得人心头发麻。 姜云舒隐隐嗅到了不祥的气息,按在额头上的手慢慢地垂了下来,连脸上惯有的散漫也一并给抹去了。她终于忍不住抬头去看了眼叶清桓的反应,就好像十多年前她刚刚拜师入山、什么都不懂的时候一样。 可她那一直以来都仿佛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似的师父却第一次在她眼前显出了无能为力的神色,她就瞧见叶清桓无声地动了动嘴唇,像是在自言自语:“晚了。” 她心里便是一窒,好像是被谁给一把捏住了似的。 但下一刻,叶清桓就重重吐了一口气,抛开了所有冠冕堂皇的废话,沉声道:“妖兽自北方一举毁护城阵法,若其中有食灵兽,当在彼处,请左氏子弟前去迎击。” 左师在之前那一场混乱中连油皮都没擦破一块,此时正一如既往地站在人群中不起眼处,闻言向左绍元望了一眼,却又立即收回目光,半句都没多问,轻声点了左家大半结丹修士和他一起出去了。 那拖着半条伤了的胳膊的壮修士也抿了抿嘴唇,一言不发地跟在了他身后。 叶清桓不知想到了什么,眸色略黯了些,低声说:“绍元,你也过去,他们……” 左绍元当即一弯腰:“您多保重。”说完,却好似犹豫了一下。 叶清桓并没有忽略这细微的神色变化,但也没做回应,直到他重新低下头、忧心忡忡地离开了,才若无其事般继续说道:“但妖□□狡,亦可能声东击西,其他几个方向也不可轻忽。除左氏外,我不知在座其他各家所长,还请……” 他没说完,突然有人打断道:“刚才的地动是那些妖兽……不对,还有那东西弄出来的,是不是?!” 那人正是黑暗中被影子怪物第一个击伤了的倒霉鬼,他肋下一道半尺长的血口子十分吓人,但显然,失血过多没能让他的思绪混乱,此时好似第一个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满面的狐疑配上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表情,显得很是狰狞。 曲蔓听此一问,环视了一圈,发现在场诸人中自己最有发言权,便谨慎地迟疑道:“……郎兄所言亦不无可能,但也应当和阵法破碎有关。” 那人像是听到了哄孩子的谎话,顶着满脸冷汗十分不屑地嗤笑起来:“呸!还不是一样!大阵几千年都没出过岔子,今天却一转眼就被破了,那样的怪物,你们谁能打得过?啊?还有你——”他指着叶清桓,怒色渐生:“你算什么东西,就敢来指手画脚让我们去送死!” 他脸色有些发白,不知是因为失血还是恐惧,语气却愈发忿恨:“你们都看到左家那些人的反应了!那是去迎击吗?我呸!那是送死!” 他喘息着把“送死”这个字眼狠狠重复了好几遍,恨道:“好啊!让我们全去送死,你们这些名门大派的高人好趁机逃命是不是?!我告诉你,别做梦了!老子才不答应!” 姜云舒只觉快要被这人的唾沫星子喷到眼前来了,顿时十分呕得慌,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 屋子里的光线跟着一晃。 而其他人也像是被他的高谈阔论惊呆了,一时间竟没一个人接话,屋子里就诡异地寂静了下来。 而就在这片寂静之中,突然响起一声极轻的金玉碰撞似的响声。 叶清桓轻轻瞥了一眼雁行握剑的手,忽然没头没尾地轻声说了句:“邪气已经散了,可以燃灯了。” 被他这么一打岔,众人虽不明所以,但气氛总算略略和缓了少许。雁行强迫自己把气得发抖的手从剑柄上移开,那酷似黄鼠狼的中年修士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却没多说,反而很是殷勤地依言弹了几盏火过去,将犀角灯重新燃起来,这才上前几步,圆场般笑道:“郎兄多虑了,这两位都是清……” 他或许想历数一下清玄宫多年来除魔卫道的功绩来让人安心,可话还没说出口,突然愣住了。 一脸血的曲蔓诧异地跟到他身边,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顿时“咦”了一声:“这是?” 她和黄鼠狼修士一样,直到这个时候,才发现那个被她当作摆设的清玄宫女弟子垂下的手里竟然一直捏着一蓬余烬般暗红色的火焰。 南溟火衍生自太阴真火,虽然其性至阴,但却并非邪祟,反而因为集天地造化灵性,所以不惧阴邪之物。 然而就算如此,以姜云舒如今的修为,凭借心火抵御邪气这么久已经十分吃力,她便不再逞强,从善如流地抖了抖手腕,把南溟火收了回去。 一直笼罩在屋子里的不祥似的暗光倏然散去,犀角灯的清辉重新明亮起来。 叶清桓偏过脸去,仔仔细细地辨察了一番姜云舒的气色,见她确实未显疲色,这才重新抬头,刚打算开口,却忽然一皱眉:“你怎么还在这?” 又把黄鼠狼兄没来得及说完的圆场给堵了回去。 姓郎的修士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是在与自己说话,没等他回答,叶清桓就又漠然讥讽道:“你大呼小叫这么半天,难道不是为了自己去逃命,而是为了让我哄你吃糖么?” 姜云舒一怔,好似想起了什么,隐隐流露出了一丝怀念之色。 而被讥讽的人则满脸涨红,怒喝一声,活像要扑上来拼命,可惜因为身上带伤,动作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慢了一线,让身边的人给拦住了。 黄鼠狼修士左右看看,实在不知怎么办好了,只得一甩袖子,摇头叹气地退了回去谁也不理了。 雁行这惯常收拾烂摊子的此时才出手,他先虚按住叶清桓,随后不紧不慢地打起了官腔:“在座皆是人杰,早该知道,修者掠取天地灵元为己用,难免减苍生福泽,故而天下有难之时,我辈更当以性命还报。如今正是如此时机,还请各位同道中人与我等共守此城,以保城中黎民。” 这场面话说得实在太过正气凛然,就好像方才被人一句话气得差点刀兵相向的根本不是他似的,一时间连心有怨言的人都没找出来合适的词反驳。 好在刚说完这几句,雁行自己先笑了,他素来面冷,难得在人前笑一笑居然让观者生出了一点春风化雨似的错觉。就见他微微摇了摇头,淡淡道:“虽然话是这么说,但你我皆未升仙,难免心存忧怖,何况还需挂怀家中亲人道侣,若是实在舍不下,便请趁此时自做打算罢。” “道友的意思是……” 底下立刻有人犹豫地出了声。 姜云舒不由皱了皱眉毛,她虽不喜欢雁行,但却从来没敢小视过他,也不知他此时怎么就突然说起这些动摇人心的话来。她暗中觑了觑叶清桓的神色,却见他八风不动,似乎早有考量,她心里就隐隐觉出了点不对劲来。 正在此时,雁行已经又循循善诱道:“……不瞒诸位,我亦有私心,方才我已传讯师门及停云城、太虚门等处求援,只是如今妖兽来势汹汹,不知还有多少诡异法门已经备下,只怕灵讯未必能够如期传达,若有哪位道友打算趋吉避凶离开此地,还请前往这几处通传一声消息,莫要令我等困守无援,在下先行谢过了!” 这话就好听多了,赫然把心存恐惧而临阵脱逃的一干人等美化成了突围求援的义士,堂中众人终于开始出现了少许骚动,像是有人按捺不住了。 方才一直叫嚣得最厉害的郎姓修士还没说话,扶着他的人却先开了口:“不知真人觉得最宜向哪处求援……” 他话音有些底气不足,似乎怕被人鄙弃似的。 可这会儿人心浮动,并没有谁跳出来指责他,连十句里也说不出一句好话的叶清桓都没出声。 稍顿了片刻,雁行叹道:“清玄宫虽是在下师门,可惜远水不解近渴,最近处当属停云城,若道友能代为求援,在下不胜感激。” “只是……”他话锋一转,又说道,“只是此事也并非毫无风险,若还有愿去求援的道友……” 厅中有几人——甚至还有左家的修士在内,终于忍不住对视了一眼,纷纷表示愿意送上这份举手之劳的人情。 话已至此,本已不需多说,但雁行居然还煞有介事地依次向准备离开的人道了别,好声好气地把人送走了。 短暂而滑稽的散场过后,屋子里就只剩下了稀稀拉拉十来个人。 好在除了清玄宫三人与左家的两个筑基修士以外,宁苍城几大家族还剩下了五位家主未曾离开。 见雁行春风和煦似的看过来,曲蔓有点不自在地别过头:“虽然顾念家中,但正如真人所言,我曲氏子弟数千年来生长于此地,受此地灵脉、乃至世代城中百姓恩惠、供养,怎可在危急时仓皇逃生!” 自有其他几人连连称是。 令人诧异的是,姓郎的修士居然并没有走,他觉出旁人疑惑的目光,刚白下来的脸又涨红起来,按着肋下伤口啐道:“他娘的老子是怕死,更不愿意被谁哄去送命,但也没有外人留下来为了老百姓拼命,老子却自个儿先跑了的道理!” 叶清桓显然也没料到这人居然还有点令人难以评价的气节,一时语塞,然而不过须臾,他便回过神来:“请各位集合家中结丹与筑基后期同道,往东西南三个方向查看,如今距离破阵不过盏茶光景,城墙上有阴刻符阵,妖兽未必能够入城,此后也还请诸位尽力将其阻于城外。” 至此还与之前的交代没有什么差别,可下一句话却古怪了起来:“其余低阶修士则去城中巡查漏网妖兽并通知城中住户,务必在破晓之前将人集结完毕,届时护送百姓突围。” 曲蔓讶道:“不是要守城?” 姜云舒不知为何心头一跳,果然,就见叶清桓漠然地牵了牵嘴角,而补上解释的却是雁行,他那副清正严肃的皮相像是裂开了条口子似的,渗出里头的戾气来,似笑非笑道:“要是不这么说,怎么能辨得出谁是真心留下,谁又是碍于面子。” 他顿了顿,又轻声说:“……又怎么能让那些懦夫心甘情愿地去做诱饵送死呢?” 第73章 抉择 雁行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送、送死?!这怎么行!” 装了大半天壁花的左凌大约是脑子懵得厉害,一时不查,竟当众脱口质问出来。 他天资不错,可惜修为被一根筋的脑子给耽搁了,至今还在筑基中期磨蹭,没能跟伯父左师一起出城迎敌不说,光是方才的一场混乱就已经让他狼狈得像是讨了半年饭的乞丐了,这会儿披头散发,脖子上还挂着两道血印子,偏偏还张大了眼睛一脸不合时宜的正直,看起来简直又可笑又可怜。 雁行自觉仙风道骨装到了头,索性破罐子破摔下去,这会也不知道神游到何处了,自然没闲心搭理他。 左凌期期艾艾地环视了一圈,没听到那些结丹的高人们纡尊降贵的回答,最后只好把期冀的目光投向了姜云舒,似乎是打算拉个帮手。 姜云舒却没给他面子,在第一时间就别开了目光,娴熟地演了一出视而不见。 左凌望着那冷瓷似的侧脸,心下一沉,连嘴唇都开始颤抖起来,他只是这么短暂地一愣神,就发现众人在短暂的惊诧过后,不仅没有和他一样闹起来,反而不约而同地偃旗息鼓、各自开始了忙碌,一转眼间已有人在院中祭出飞剑了,他便急了,实在忍不住叫道:“不、不行啊!就算他们贪生怕死,也……也不能……” “不能什么?” 刚御器腾空的几人差点被这石破天惊的一嗓子嚎下来,叶清桓脸色阴沉,不耐烦地打断了后半句话。 他本就生得轮廓深邃,又因消瘦,眼窝愈发显得深了几分,莫名地就给人一种目光幽冷、不敢直视的错觉,左凌活像小鸡啄米似的,战战兢兢地飘过去一眼,立即垂了脑袋,鼓了半天勇气,终于犹犹豫豫地小声说:“一百多条人命,晚、晚辈以为,不能……” 叶清桓从主位处走下来,每一步既缓又沉,最终停在左凌面前,面无表情地反问道:“不能杀,还是不能拿去当诱饵?” 这问题太直白,连一点遮羞布都不屑扯来掩饰,和左凌预想的完全不同,他就不自觉地抖了一抖。 叶清桓眼光转向院中,短促地冷笑了声:“方才探查修者之死、越氏所中邪法,甚至妖兽破阵之势样样不可小视,难道你以为这些只是妖兽心血来潮开的玩笑?依你所言,那两族上下修者百余人固然无辜,但满城凡俗百姓十余万就活该等死?” 叶清桓话音猛地一顿,他抿了抿嘴唇,把将将要扬起的声音再度压下来,态度却依旧毫无动摇:“以有心算无心,以多敌寡,优势尽在对方,何况城外恐怕还有擅长吸纳他人灵力的异兽助阵,你若无通天彻地之能、能把所有人一起救下,不妨先收起那些高高在上的悲天悯人,想想靠着一群三心二意自乱阵脚的修士带着满城百姓贸然冲出去,还有几个能活!” 左凌得了劈头盖脸一顿骂,顿时哑然,他心里仍然觉得道理不该是这样,可又实在无法辩驳。 又听叶清桓继续说:“雁行真人方才说过,天地无愧于你我,但你我却亏欠天下生灵,若修者与凡人必有一方去死,那也该咱们这些掠取天地灵元的强盗当仁不让。”他波澜不惊的脸色倏地露出了一抹讥讽:“只不过,我倒是不介意和在座诸位一同去诱敌去送死,可然后呢?就把满城手无寸铁的百姓交给怯战畏难的一群懦夫么?若危急之时他们不敢死战,反而抛下百姓、陷他们于绝境,这十几万人命你背负得起么!” 左凌被说愣了,他张了张嘴,仍旧没能发出声音来,二十几年忠恕之道的教导终究没能涵盖眼下这种状况,对的和错的一下子交缠在了一起,让他分辨不出个所以然来。 叶清桓也没指望能说服这么个又傻又愣的小玩意,他难得的长篇大论更多是说给心生兔死狐悲之感的其他人的,可一番话说完,终究还是触动了点莫名的心思,让他心里沉得发堵。 胸口的憋闷转眼就窜到了喉咙口,他忍不住偏过头咳嗽了几声。 能勘破金丹境界的都不是愚钝之辈,即便心里再有芥蒂,理智却也知道别无他法,再见到叶清桓仿佛抱病似的气色,便知这看似光鲜的名门子弟终究无法独自力挽狂澜,更是将仅存的一点侥幸抛开了。 毕竟只想取却不想舍,仅靠所谓“信念”就能所向披靡、皆大欢喜的传说,千百年也不会发生一件,可眼下一城在乍起的惊惶中茫然无措的百姓,却是实实在在的。 黄鼠狼修士略一沉思,终于重新催动法器,回身一揖:“道友所言甚是,今次兽潮凶猛,又十分诡异,若不祸水东引,只怕百姓是逃不掉的……”说着,转向左凌,教导道:“贤侄须知,非常时只能行非常事,唉!” 左凌似乎与这黄鼠狼修士颇为熟稔,见他与自己说话,又鼓起了一点胆气,仰头讷讷道:“可是,难道非常时就能不顾……” 他这认死理的竟还没掰扯明白,“黄鼠狼”也很是无奈,不知道左师那老狐狸似的人物怎么就教出了这么个木头桩子一样的奇葩。 而就在这时,屋子里蓦地响起一声突兀的嗤笑,一道冷冰冰的女声传来:“少放屁了,我师父说得还不够清楚么?若是虚惊一场,大家都能活,你少在这唧唧歪歪耽误时间!若不是,总得有人死——是十几万百姓死有余辜,还是那两族百多人不得不舍,趁早来选一个!” 左凌:“姜……姜道……” 姜云舒已暗暗调息完毕,将催动南溟火损耗的灵力补足了□□分,总算能分神说话了,她早让这场大戏给堵了满心的火,便十分瞧不上左凌这幅吞吞吐吐的怂样,眼角一挑,面露讥讽:“怎么?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个都不想选?莫非是觉得自欺欺人就能两全?我看你老大不小了,怎么还尽做白日梦呢?” 左凌从没见过她这么咄咄逼人,给吓了一跳,像只受惊了的大兔子似的,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了一步。 姜云舒漠然看了他一眼,只觉很是碍眼,声调渐渐沉下来:“怎么,你不选?呵,这也自然,只要你不选,无论结果如何,你都可以心安理得地觉得自己是个手上没沾血的好人,继续缩在安乐窝里,到死都做着那些天理人伦四方和睦的美梦,管他外面是重兵压境还是洪水滔天!” 她拍手嗤笑道:“哈哈,好个伪善的‘好人’!” 她的声音还如同少女时一般柔软,自然不会难听,但此时却带着股说不出的刻薄和讥诮,让人听着浑身不舒服。 可姜云舒自己却浑然不觉似的,又说:“只可惜,既然你只敢做这不痛不痒的好人,就总得有人站出来当恶人,所以我师伯选了,我师父选了,他们来替你这掩耳盗铃的缩头乌龟去做恶人,让现在在外面惊呼惨叫的普通百姓能有一线生机,而不是只能眼看着阵毁城破,毫无反抗之力地被那群怪物屠戮殆尽!所以,现在麻烦你把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收起来让一让,我们还有十恶不赦的正事要做呢!” 她每说一句,就往前走一步,说完时,已经快到了门口。左凌虽然比她高出一个头,却只觉她身上仿佛有种无形的压迫感,逼得他不由自主地往旁边退了一步,竟然真的乖乖让开了。 姜云舒便理所当然地走了出去。 叶清桓也吃了一惊,他从没料到他那傻乎乎的小徒弟竟有一天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简直说不清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有那么一瞬间,他脑子里甚至闪过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若是姜云舒真的明白他的两难,是不是也就意味着,她有可能会原谅他当年做过的那些混账事? 可这一闪念就像个五光十色的水泡,不等人看清楚就“啪”地碎了个彻底。 姜云舒擦着他的肩走出了门,直至院中才转身施弟子礼,说道:“弟子已进阶筑基后期,该往何处帮助守城,还请师尊示下。” 叶清桓好悬没被这一句话噎死,十年来,他就只能从别人的口中得知她曾经历过的一次次生死一线,他听说她的“死讯”,听说她的“生还”,也听说了她选择了最艰险的一条路,而每一场坎坷磨砺水滴石穿,让她从当年那个没心没肺似的小姑娘一步步蜕变成了如今的淡漠坚硬的模样……只可惜,他却始终没能守在她身边。 一想到这些,他那副连生死都看淡了的心肠里就忍不住异常苦涩起来。 他心里叹了口气,想道:“罢了,大不了最后再看顾她一回,也算了结了。”便尽量平稳地开口:“既然如此,你就随我一起……” 却不防雁行突然插嘴道:“承明,你刚刚进阶,灵力与实战皆远不及同届修士,莫要累你师父应战时分心护你。” 叶清桓被这后半句话戳破了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没出口的下文就僵在了唇边,雁行便趁机又吩咐:“你若想帮忙,就再找几人,各带些低阶修士在城内巡查漏网之鱼,勿使其为祸百姓。” 姜云舒一怔。 叶清桓心思浮动之下未曾注意到,可她却不曾错过雁行话中的古怪之处。她连番进阶是拜秘境白莲精魂所赐,早在数年之前,实在谈不上“刚刚”,而实战一道,她别的不敢说,至少在经验上远胜城里七八成安享尊荣的筑基后期修士。 正在满脸坦然地疑惑着,就觉传讯法宝之中一阵灵力波动。 姜云舒心有所感,便愈发不动声色地先把事情应下了。 待到人差不多都散了,她这才找了个无人之处,将一只小巧的纸鹤从袖中取出,雁行凝成一线的密语立即传入耳中。 他语速飞快地说:“越氏趁乱潜入此地意图不明,亦不知是身中邪术或是自愿修炼旁门左道,只恐仍有后患。因此,虽怯战者已走,但城中人仍不可尽信,我与你师父两人此去祸福难料,你须谨记今日之事,若有万一,寻安全之地稍作等待,怀臻等人原定今夜前来,你可与他一同逃离,务必将此间事告知丹崖长老。” 饶是姜云舒这一晚上自始至终站在雁行附近,也没发现这段讯息是被他何时记下的。 她脑子里渐渐冷下来,不由将整件事又思索了一遍,也发现了不对的地方。 越航找了这么个时机前来刺杀,实在毫无意义,即便没有她的南溟火,也没有反应迅速的左绍元和叶清桓几人,单凭屋子里余下的修者,击杀他也不过只需要多花数息光景。 而他被弄成了那副鬼样子,最终却连一个人也没刺杀成功,更是说不过去。 就好像,他本就不是来刺杀,而是借着黑暗拼死前来与什么人接头的一样! 这念头一出,姜云舒悚然而惊! 花厅中留到最后的人,本来皆是志同道合的同道中人,此时却一转眼就成了嫌疑最大的妖兽同谋,只是不知道究竟是谁。 她脑海中瞬间闪过一张张面孔——是被左师带走的左家人,担忧儿女的曲蔓,言行粗鲁的郎家家主,还是看似明理、左右逢源的黄鼠狼道人,又或者是另两个低调沉默的修者? 甚至还可能谁都不是,这自始至终只是什么人为了令他们自相攻讦的手段和阴谋罢了! 那么,难道这看似正常的一次大兽潮之中,竟还有谁在暗中操控谋划不成? 她越想越心惊,忍不住想,也不知叶清桓有没有察觉,若雁行说他们祸福难料,是不是指…… 姜云舒差点把自己吓出一身白毛汗来,恰逢此时,有人在她旁边咳嗽了一声。 “谁!” 姜云舒手捏咒诀猛地一扭头,正对上了一张披头散发、眼眶淤青的脸,她好悬没一鞭子抽过去,幸好在最后关头认出了左凌,不由皱眉道:“何事?” 左凌或许是自幼的信念都被颠覆了一遭,这会儿刚把碎了一地的心肝拼起来,还没复原成原本的形状,居然少见地既不木讷也不吞吞吐吐了,小声问:“姜道友,若要在城内巡查,可否让我与你一同?” 像是怕被拒绝似的,他连忙又解释:“我……我今天才知道,过去我太天真了。”他眸色黯了黯,自嘲道:“你说的对,含光真人他们在两难之下决断,是为了护卫世人,可我只是说得好听,实际上……” 姜云舒没空听他自省:“行了,比婆婆妈妈的,其他几家的人也都该得到消息赶来了,你和他们熟,赶紧去把活儿分了,然后再说废话。” 左凌愣了愣,一时没从这模棱两可的话里分辨出对方是答应还是拒绝,他这一犹豫,立即被没好气地催了一遍,连忙“哎”了声,脚不点地地跑了。 姜云舒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心里觉得他简直和那个哭哭啼啼的何乔什一路货色,都是让人惯出的毛病。 好在送往城外的求援灵讯虽不知结果,但城内还暂且无碍,不过短短片刻工夫,宁苍城守城六族加上少许散修总共二百来个良莠不齐的低阶修士就全都到齐了。平日里金贵得不得了的一群后生晚辈,如今第一回闻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儿,除了几个格外胆大混不吝的,大多都收敛起了性子,万分乖顺地领下了任务。 至于剩下几个惟恐天下不乱、正在跃跃欲试的年轻修士,姜云舒不怀好意地勾了勾唇角,从左凌身后的阴影里走出来,直奔主题:“其他人已去通知、安置百姓,剩下咱们十人便分为两队,看看城里有没有溜进来的妖兽或者刺客。我与这位……” 她望向的瘦长脸女修淡淡颔首:“黄隽。” ……原来“黄鼠狼”前辈居然还真姓黄啊! 姜云舒眸光一闪,若无其事地接道:“我与这位黄隽道友各领一队,以城中朱雀长街为界,我巡城北,请黄道友看顾南城。” 黄隽与她家那位长辈大不相同,话极少,闻言只是点了点头,轻车熟路地点出了四个人一同走了,姜云舒左右瞧了瞧,除了左凌以外,剩下三人里头一个自称是随师父前来游历的散修少女,还有两个正是方才抓耳挠腮的傻大胆。 她还没说话,傻大胆之一就嗤嗤笑道:“黄家姐姐是天灵根,更何况二十岁就到了筑基后期,咱们都佩服,不知道这位小道友又是怎么样啊?咱们哥俩……”他和旁边的人对了对眼色,挑衅道:“可不能因为怜香惜玉就随便听什么人的话呀!” 姜云舒更烦了,心道:“一群吃饱了撑的小王八蛋!”却没如对方预想一般急于证明自己,反而毫不迟疑地一转身冲另两人招呼道:“左道友,□□友,请随我来。” 被扔下的两个年轻修士可能这辈子还没被如此无视过,当下脸上就挂不住了,又对视一眼,不知道憋出了什么馊主意,也冷笑着跟了上去。 一路上还算风平浪静。毕竟妖兽还在对着城墙上的防护阵法使劲,真正让百姓受到了惊吓的不过是之前突如其来的地动而已,虽然难免有死伤,但万幸并没有随之而来的火灾或盗匪。 姜云舒一行人走了约莫两刻钟,途中只碰见了几个急匆匆回家取伤药给百姓分发的小修士,倒是隔着院墙能隐约听见几声细细的呜咽和翻箱倒柜整理行装的动静。 她便叹了口气,寻常百姓若不逢天灾兵祸,绝少迁徙,可怜如今却要背井离乡,兴许穷极一生也难以再见故土了。 她这样想着,难免就显露出了几分惘然之色。 在旁蓄谋已久的两人见状暗暗冷笑,其中一人悄没声儿地往旁边错了几步,趁着无人注意,迅速钻进了一道窄巷里头。 另一人好似什么都没瞧见似的目不斜视,又走了十来步,就听后面远远传来一声惨叫,好似野兽垂死一般。 他眉眼一动,把几乎就泛起的笑意给压了下去,手里也不知捏破了什么东西,霎时一股腥气泛起,他便捂着肚子原地倒了下去,五官跟着皱成了一团,气息也急促起来。 左凌是个实心眼的,一回头见到他这幅尊容,当即就慌了,连忙叫道:“陈世兄,陈……” 陈禹便顺势哼唧起来,特异将指缝叉开了些,让里头殷红似血的东西渗出来,喘息道:“我没……没事……有、有人……偷袭……吕,吕兄……快去救他!” 断断续续地说完,他愈发把身子弓了起来,忍痛似的趴伏在地上,顺便遮住了肚腹上的“伤口”。 姓谷的女修抄手站在一边,鼻翼轻轻抽了抽,神色微变,似乎想要对姜云舒说些什么,可一抬头,却正好对上她似笑非笑的神情,便摸了摸下巴,把话咽了回去。 左凌急道:“姜道友,还请你和□□友给陈兄疗伤,我去……” 他没说完,脚腕就被陈禹抓住了,许是捞着了救命稻草,那手抓得极紧,一时竟挣脱不开。 姜云舒探手将腰间一挂灰白色的鞭子捞了出来,松松缠在胳膊上,意味不明道:“罢了,看来这位陈兄想让我过去。” 她便举步冲那不远处笼罩在黑暗之中的窄巷走去。 谷一茗眨了眨眼睛,忽然露出了抹古怪的笑容,蹲在了陈禹身边,上三路下三路地开始打量这位唱作俱佳的名角儿,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盯得对方寒毛直竖。 姜云舒活这么多年,手里也沾了几条人命,再不济也不至于连人血真假都分不出来,这会儿揣着明白当糊涂地捧个场,也是打算借机让那俩烦人东西彻底老实下来。她十分放松地走到巷子口,果然闻见不远处隐隐传来了些与陈禹身上如出一辙的腥臭气——也不知是什么妖兽血粗制滥造出的玩意,只若有似无的一线就熏得人头疼。 一个不知死活的人四仰八叉地趴在路中间。 姜云舒扣着一枚不知从哪顺手摸来的小石子,琢磨着要不要直接打过去,看看他能忍到何时。可就在石子将发未发的节骨眼上,她却突然神色一凛,手腕半旋,那石头竟调转了个方向,没理地上的人,反而越过肩膀,冲着自己身后射出。 石子脱手同时,她沉肩错肘,长鞭凌空抽出,而人已顺势避开丈许。 方一站定,姜云舒空着的右手连掐数个咒诀,一抹暗红幽光自掌心浮现。 可前方却空无一物,就如同方才鞭梢上传来入肉的触感只是一场幻觉一般。 她心底一沉,定了定神,先拿脚尖将地上的人翻了过来——那人身体依旧温热,却软绵绵的毫无力道,翻身冲上时更发现他面色惨白,双眼大张,竟已经死透了,全身未见伤口,唯独颈侧两枚红点,周遭湿漉漉的,却不是血,反而泛着一股腥臊气,就好像血已被什么东西由此吸干了,只剩下了一星半点凶手的口水似的。 而就在这时,姜云舒听见耳畔响起了一声咂嘴似的怪响。 作者有话要说: 一切脱离实际的“救多还是救少”“救我还是救你妈”都是臭不要脸耍流氓! 第74章 夤夜(1) 后半夜里,雾蒙蒙的月亮渐渐垂了下去,连薄云后面的几颗星子都闪得有气无力,微光模模糊糊地飘下来,让暗夜里的一切都绞缠成了不分明的一团。 修行者虽然五感明晰,奈何不是花狸猫成精,想要全然洞彻黑暗是非易事,姜云舒估计着来者不善,便一早多留了几分心眼,却没想到竟然牵扯出了这么一条意料之外的大鱼,此时不由全神戒备起来,虽然不见敌人所在,但单凭那一声忽远忽近的咂嘴声,便判断出了大致方向,她手心一点暗光猛然大涨,绕过肩头,侧身之际疾拍出去。 暗红的火光也不知道究竟燎到了哪里,只听黑暗之中一声吃痛的闷吼,有什么东西窸窸窣窣地滑远了一点,仿佛是一条粗大的蟒蛇。 姜云舒禁不住想起越航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尊容。 电光石火的空隙间,她脑中先后掠过数道思绪,最终按下了求援的念头,只是慢慢地错身背对巷口站定,将藏身黑暗中的怪物堵在了深巷中。 幸亏南溟火不是凡物,那怪物打着戏弄猎物的主意,却不防吃了点苦头,一时也不敢贸然靠近,只在层叠的阴影中来回流窜,不见其形,只能听见沙沙的细微声响。 恰在这个时候,左凌也发现了赖在地上仿佛快要伤重不治的陈禹是在装相——他“哎呦哎呦”地叫唤了半天,却始终不咽气,连糊在手上的那点红色都快干了。 左凌经了这半个晚上的混乱,心里早已难受得要命,可眼下却好死不死地偏偏遇见了个不识时务的二货故意捣乱,登时也不怜香惜玉了,强行不顾对方的阻拦,把陈禹那只捂着肚子的手给扯开了,果然见到里头的衣裳连线头都没破一点,更别提伤口了。 左凌仿佛明白过来了点什么,呆呆地往不远的巷子口望了一眼,拔腿就跑,却不防被陈禹给拽住了,甩又甩不开,只得脸红脖子粗地急道:“唉!姜道友她……你知道这是什么时候!不分轻重!赶紧放开我!” 他怂了半辈子,从没训斥过别人,一时也找不出什么新鲜词来,白白气得手都发抖。 陈禹眼见实在装不下去了,只好撤开手,跳起来拍拍身上的灰,犹自嬉皮笑脸道:“哎呀左老弟,何必发这么大脾气呢,开个玩笑嘛!”说着便来勾左凌的肩膀。 谷一茗抱臂退了半步,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圈他那堪比城墙的脸皮。 可左凌却没有玩闹的心情,一挥手挡开陈禹的爪子,铁青着脸怒道:“你难道没听明白吗?妖兽都围城了,这时候还开什么玩笑!” 这话就更没气势了,陈禹笑嘻嘻道:“不是有那些老东西在嘛,妖兽而已,哪年不得见到几只,难道你还真怕了不成?不是哥说你,你就是跟着你大伯学的一肚子之乎者也的,越活越回去了,啧啧……” 他没说完,就瞧见左凌面色越来越难看,额头上青筋都蹦出来了,只好说:“哎行了,不玩了不玩了,我这就叫吕和收手好了吧?” 他正要扯开嗓子喊,却不防谷一茗突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一愣,就见这生着一双秋水眼的漂亮姑娘面色森寒地越过他往前走了几步,一阵风刮过来,扑在人脸上,她的鼻子跟着轻轻抽了抽,回头道:“那边的味道不对,大概出事了。” 陈禹也学着她一样趁着风闻了闻,却丝毫没闻出异常来,便笑道:“什么味?是我和吕和用来……” 谷一茗一边嘴角挑起了个讥讽似的细小弧度,表情倏地古怪起来:“你们俩在这等着,不许动。” “哎?”陈禹还没反应过来。 左凌也连忙说:“可姜道友还在那边……” 谷一茗没搭理这些废话,她手臂伸展,也没见什么额外动作,掌中就凭空现出一柄长杖似的法器来,杖身好似铜制,只是大半已经锈成了绿莹莹的颜色,上面凌乱而松散地包缠着惨白的布条,底下参差地垂了好些小铃铛,远远看去活像一挂招魂的灵幡,而她便拄着这东西慢慢隐没在了深巷过于浓稠的黑暗之中。 脚步声接近的最初,姜云舒便听见了,偷袭她怪物虽然狡诈,但实力比死在左家的那个差了许多,几番交手之下,已经避无可避地被南溟火烤了半熟,粗重而恨毒的喘息还在对面,那么后面大摇大摆过来的应当是同伴了。 她忍不住有点头疼,生怕来的是个傻货,茫茫然就搅了局。 可下一刻,却听见一声娇软的轻笑:“咦?清玄宫门下果然有几把刷子嘛!” 姜云舒不觉一分神,险些被那怪物抓到空隙,连忙数道风刃齐发,暗红火光附于青色风刃之上,在面前交织成了一道细密凌厉的光网。 转眼间,怪物身上又多了几道伤口,不得已又被逼退,喉中爆发出一阵不甘的咆哮,可即便如此却仍潜伏在暗处蓄势,竟不曾往其他方向逃跑。 谷一茗就又笑了,她一笑,手中长杖顶端乱七八糟挂着的一堆铃铛尽数跟着响起来,在一片腥臭的血气中清脆悦耳得近乎诡异。 姜云舒瞥了她一眼,觉得这人多半有病。 谷一茗却很是体贴地问道:“你累不累?” 那怪模怪样的东西就算再不济,毕竟还占了天时地利的优势,一番对峙下来,虽然称不上累,但也绝不轻松。姜云舒方要冷嘲一句“要不你来试试”,可话没出口却忽然领悟出了点什么,顿时话音一转:“累,累得很——要不我这就跑啦?” 谷一茗似乎很欣慰对方的善解人意,顿时笑得更厉害了,连着那根长杖也跟着花枝乱颤起来:“那你倒是跑啊,又没人拦着。” 她声音没落,姜云舒便收了鞭子,一转身,竟真从善如流地往巷子口跑了。 而就在这一瞬间,始终十分沉得住气的怪物突然长嘶一声,再顾不上隐藏身形,长长的尾巴一弓一弹,竟从藏身之地蹿出,笔直如箭地冲向姜云舒背心。 谷一茗似乎早有所料,她脸上笑容更盛,长杖高高扬起,虽无风,可上百大大小小的铃铛却乍然齐齐铮鸣起来,声响不似金玉,反倒更像是幽幽鬼哭! 就在铮鸣声响起的一瞬,她一直隐在长袖中的另一只手倏然探了出来——那只手上丝毫不见温软柔嫩,而是一片枯槁惨白,活像一把晒干了的骨头。她食指和中指并拢,在额上轻轻一抹,尖而利的指甲随之划过眉心,一滴血飞快地渗了出来,却未曾向下滑落,反而直接弹向了长杖顶端。 这一串动作不过转瞬,怪物刚疾冲到半途,可就在鲜血融入长杖的一刹那,它却发现自己的动作忽然僵硬起来,就好像四面八方的虚无之中都伸出了无数只看不见的鬼手,生生地将它的每寸血肉都勾扯住了一般。 铃铛的怪响仍在继续,仿佛暗藏着什么奇特的韵律,谷一茗抬了眼,目光却并未聚拢在怪物身上,反而像是投向了遥远而无尽的虚空之处,她口中也终于开始吟咒,一种当世闻所未闻的语言阴沉沉地流泻出来,每一节调子都拉得极长,但两字间却又断得极干脆,恰好和上了铃铛的节拍。 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就在吟唱声中渐渐展现出来,那人头蛇身的怪物像是被难以抗拒的力量抻开了,在半空中僵直地打了个挺,它从头顶到尾巴尖都绷得紧紧的,就如同被拉扯到了极致的弓弦。而在它脸上,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也瞪得越来越大,眼珠子渐渐凸出来,口唇被撕开了似的大张开,从喉咙深处一点一点地迸出不似人声的尖鸣,仿佛正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可就算是这样,他连一丝一毫都没有颤动过。 尖叫声太过凄厉,左凌和陈禹即便在巷子外,也听了个魔音贯耳,连忙闻声赶来的时候,正好就看见了这诡异的一幕。 “这这这……这是什么东西!”陈禹没见过左家花厅中的不速之客,当即被这不人不鬼的玩意给吓了个三魂出窍。 左凌虽见过这东西的亲戚,却没空回答,他好似让这鬼哭似的低声吟唱和无休无止的惨叫给镇住了,大睁着眼睛盯着那浮空的怪物,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时,身侧却传来一声漫不经心的解答:“谁知道呢,反正不外乎是来捣乱的玩意呗。” 姜云舒虽说要跑,却没跑远,方才铃声一响她就绕了回来,正坐在墙头饶有兴致地欣赏奇景,两条腿耷拉着晃来晃去,想了想,又冷冷地讥讽道:“要不要看看这又是你们谁家的亲戚?” 陈禹还莫名其妙,左凌那浆糊一样的脑子里却硬生生被插入了那位世交越家伯父的死状,顿时胸中一阵翻腾,差点没吐出来。 不过这一回却注定看不出个究竟了,无论是谁把眼睛瞪出半寸高,嘴巴还撕裂到耳朵边上露出森然獠牙的话,大约也都看不出原本的相貌了。 眼见着怪物气息渐弱,姜云舒好似挺可惜地耸耸肩:“也不知道他怎么就一门心思地想要杀我,看来也问不出来了。” 她从墙头跳下来,掸了掸衣裙:“哦对了,你那位朋友让这东西给咬死了,你节哀吧。” 这话说得太轻描淡写,以至于陈禹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其中含义,他转头看向姜云舒,茫然重复道:“咬……死了?” 姜云舒瞥了他一眼,又重新打量起奄奄一息的怪物,这玩意的獠牙快有两寸长,活蹦乱跳的时候想要咬死个把人实在不是难事。 “可是……怎么会……”陈禹大概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他脑中早已断了片,像是刚被人用几柄大锤轮番砸过,甚至连怎么跌跌撞撞地摸到了吕和的陈尸之处都不记得了。 谷一茗也收了法术,都死硬了的怪物噗通一声从半空跌下来,直挺挺地砸出了大片腥臭的灰土,她却看也不看,直接走到姜云舒面前,笑嘻嘻地问道:“我听师父说,城里有‘那个’姜家的人,应该就是你吧?” 天底下姓姜的多不胜数,便是修行道上也不少,然而“那个”姜家却只有一个,便是传说继承了古神神农遗留血脉的一族。 姜云舒觉得这姑娘神神叨叨的,邪门得很,一时没弄明白她究竟是什么意思,便十分保守地点了点头,语焉不详道:“我确实是从那一家出来的。” 这回反倒是谷一茗愣了愣,狐疑地对上姜云舒的目光。 可她没来得及细说,就听陈禹回过神来,放声大哭起来,好像死的不是个狐朋狗友而是亲爹似的。 谷一茗便和姜云舒两人面面相觑,几乎要捂耳朵,左凌却深觉黯然地小声解释道:“陈兄与吕兄都自幼父母早逝,两人同命相怜,多年交好……” 多年交好,也多年有意无意地恣意妄为,一起讨了不知多少嫌。 然而,无论是如何讨嫌的人,为了这样的恶作剧就付出性命的代价,也依然太过沉重。 老百姓在这仙凡杂居之地活了这些年,总有点朴素的智慧,但凡听见古怪动静的时候,定然要将好奇心扔进柜子锁好,绝不会出门探看,直到事件平息、听闻人声了的时候,才有好事者偷溜出来瞧一眼究竟。姜云舒刚要回话,突然目光一转,盯得一个小脑袋刺溜一下子又缩回了门后,这才望着那扇重新闭紧了的门扉低声说道:“等活过了今晚再替别人哭也来得及。” 陈禹听到了这句不近人情的评论,登时忿恨地转过头来,表情活像是要吃人。 姜云舒却毫不动容:“这位吕道友运气不佳,但你我也未必好到哪里去,有空哭哭啼啼,不如趁着还没咽气之前多做点有益之事!” 陈禹怒道:“你——!” 可他的愤怒也就将将化成了一个字,就突然卡了壳,那形貌异常的怪物濒死的样子倏然在他乱成一团的脑子里浮现出来,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最初时姜云舒所说的护城阵破、情况危殆的话竟然真的不是危言耸听的玩笑,强大可靠的父祖辈们再也无法如以往一般轻描淡写地克敌制胜,而城中潜藏的黑暗与危险终于化成了沉重的负担,不容分说地压在了他们未经淬炼的肩背上。 他忽然就有点茫然起来。 姜云舒看着他这幅呆样,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她并非不自责,也曾想过若她更留心附近动静、及时发现吕和偷偷离队,会不会就能有个不同的结局,然而这于事无补的念头仅仅一闪而过,便被更重要的事情所取代了。 她目光掠过身旁两人:“走吧。” 将要迈步,又回头说道:“或者将吕道友尸身送回他家中,或者与我们一同继续巡查城内,你自己选。”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腥臭气息四溢的暗巷。 没多久,身后也跟来了略显凌乱的脚步声。 左凌好似松了口气,可前看看后看看,却又不知道该如何缓和一下气氛。反倒是陈禹主动开了口:“我也会死么?” 他面色惶然,像是已经闻到了死亡的气息,可谷一茗却如同听到了个笑话,笑眯眯地晃了晃她那柄仿佛能用来招魂的长杖,搅得一堆铃铛又叮叮咚咚地响个没完。 “真是没一个省心的!”姜云舒皱了皱眉头,有点不痛快,也不知是刚刚见到的死亡还是临行前雁行那些谶言般的话语所带来的憋闷感始终萦绕在她胸口挥之不去。 而越靠近城墙,这种不适感就越强烈,隐约的厮杀声中,空气中的血腥味渐渐清晰起来,混合着刺鼻的恶臭,正好给这不祥的预感做了完美的注解。 姜云舒强迫自己忽略胸中的窒闷感,御剑浮空。 这一带住得大多是贫民,房窄院小,没什么可收拾的家当,因此成了全城最早整理完行囊的。 眼看着几个小修士引着最后一批人走出了这一区域,她又再三确认了并无妖兽尾随,这才从飞剑上跳下来,说道:“附近没事,继续吧。” 虽这样说,可她却还是忍不住朝身后城墙的方向多看了一眼——看似平静的高耸城墙之外,正有许多修者竭力守卫背后的家园,而她的师伯与师父,应当也在其中。 那是护阵最初被毁的地方,恐怕也是最危险的地方。 仿佛就是为了与她心底生出的这一点莫名隐忧相印证,就在姜云舒将要收回目光的一刹那,城墙外猛地传来一声凄厉之极的惨叫,竟将两方斗法的所有乱糟糟的声响全都给压了下去。 姜云舒感觉自己心脏的搏动都随之静了一瞬。 惨叫绵延不绝,就好像有人在极度的痛苦之中,只能通过毫无意义的悲鸣来宣泄自己的无助与绝望…… 左凌与陈禹满面震惊。 连谷一茗都笑不出来了,她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阴沉,骨爪似的左手突然死死地抓紧了铜杖,干枯脆弱的皮肤崩开了几道口子,白惨惨地露出里面的骨头,而她却恍如不觉。 那人的凄惨的叫声仍旧未曾停息,短暂的寂静之后,无数长剑的龙吟声,符咒爆裂声重新响起,甚至更加急促,似乎每个人都卯足了劲要拯救曾并肩作战的同袍。 城墙内的一行人也不由停住脚步,屏息凝神地期盼奇迹发生。 然而,这样的围攻却终究没能带来任何效果,那人的声音越来越痛苦嘶哑,也越来越微弱,最终被淹没在混战之中,再也无法听闻。 姜云舒只觉双脚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全身的血一阵一阵地往头上涌,却冰冷异常。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哑声道:“走,我们帮不上忙。” 可人算不如天算,他们还是没能走成。 一群人头蛇身的怪物悄无声息地从地底钻了出来,堵住了几人的退路。 第75章 夤夜(2) 姜云舒心中一凛。 围着他们的怪物足有十来只,也不知是不是倾巢出动了。 谷一茗默不作声地把长杖换了只手,轻声说:“每个都比之前遇到的强。”她眨眨眼,忽然笑了:“你们先逃吧,我来对付他们。” 姜云舒没问她是如何在一瞥之下就判断出对方强弱的,只问道:“你能全身而退?” 谷一茗又笑起来,十分认真地摇头道:“我大概能杀掉两三只,然后会死。” 其他几人皆被她的坦率给惊住了,姜云舒也是一愣,随即眼尾斜斜挑起来,漠然笑了下:“那不就得了。” 她没做解释,谁也不知道她想说的究竟是“既然你拦不下来,他们最终不还是得来追杀我们”还是别的什么更晦涩的含义。 而就在这么一晃神的工夫,姜云舒却突然抽出了长鞭,直眉楞眼地朝着两头最高大的怪物冲了上去。 左凌大惊,脱口叫道:“姜道友!” 姜云舒没理他,她冲到一半,正在敌人下意识地聚拢时,却蓦地刹住了脚步,身形无凭无依地凌空腾起了丈余。 正前方的几个怪物正好张口,腐臭的毒液尽数喷在了她刚刚站过的地面上,滋滋作响,灰白的烟雾腾了老高。 而姜云舒像是早有预料似的,身形完美地避过了灰雾,同时一旋身,趁着其中一头怪物的血盆大口张到极致时,指尖凝出数道风刃,接二连三向其打去。 那怪物毕竟还长着一颗人头,口唇撕裂到了耳根之后,固然嘴巴能张开得更大些,却不免向后仰头遮蔽了些许视线,他余光瞧见异象,慌忙一闭嘴,利齿交错之时,竟“铮”地一声将第一枚风刃给咬住了,风行灵元随即溃散。他蛇尾左右摇动,差之毫厘地避过了另两道风刃,喉中像是嘲弄,又像是被对方垂死挣扎的反击给激怒了一般低吼起来。 可下一刻,他却警觉身边的同伴并没有附和他的怒吼。 灰色的烟雾刚好散去,他一扭头,骇然发现对方没能怒吼出声的原因是口中直直刺进了一条几乎与毒烟同色的鞭子。 那道长鞭从怪物嘴里刺进去,穿透了脖颈,又生怕他死不透似的转回来,干干脆脆地拧断了他的颈骨。 若是更熟悉姜云舒的人在侧的话,或许会忍不住感慨多年过去,她还是一如既往地以拧别人的脖子为乐,可惜此时在场的只有两个傻小子和一个来历不明的古怪少女,气氛便诡异地僵住了一瞬。 姜云舒暗自安抚体内翻滚的灵元,她务求一击必中,不免强行过度催发灵力,却没想到身体状况比自己的预想更差一些。旧伤发作的前兆令她心中隐隐发沉,表面上却若无其事地嗤道:“忘了说,我喜欢骗人。” 这一句话刚出口,谷一茗就清醒了过来,她脆声巧笑,笑声未落,铃铛的响声便紧紧缀上,摇曳出了一片鬼气森森。 还剩九只怪物,显然不是她故技重施就能同时定住的,她便索性也不徒劳尝试,反而凌空挥动长杖,杖首条条白布飞舞不止,末端缀着的铃铛彼此撞击,发出嗡嗡怪响。 姜云舒耳朵尖微微一动,侧目瞄了一眼,便觉出不对——哪里是铃铛发出的嗡嗡声,每撞一下,便有两只铃铛破碎,从里面飞出难以计数的虫子来。 那些虫子小之又小,还比不上蚊子腿长,通体近乎透明,散发着淡淡的荧光。 有怪物也察觉了异样,便要对那些刚飞出来的虫子喷毒。 姜云舒冷冷叱道:“闭嘴!”手中长鞭化为残影,竟不偏不倚点向他下颌与顶心。 那怪物虽形体怪异,心智却未泯灭,惊骇之下向后避开半步,一口毒液未能喷出,叫半空飞舞的虫子抢得了先机,谷一茗右手铜杖当机立断地往下重重一顿,几乎戳进脚下砖石,而左手骨爪大张,掌心蓦地涌出一阵白雾。 姜云舒一击不中,即刻抽身后退,待望见那阵白雾,心头不由一跳,雾中不是蒸腾水汽,而是无数白色飞虫,除了颜色以外,简直与方才那群虫子如出一辙。 这些白色虫子一出现,便轰地散开,然而,不知为何,这些虫子却未曾攻击敌人,反倒饿虎扑食似的尽数冲向原本的透明飞虫,眨眼间就把后者捕杀了十之八九。 姜云舒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心道,这都什么玩意。 怪物虽然被出其不意地干掉了一只,但方才那过于凌厉的一击却不啻一柄双刃剑,姜云舒此时攻势看似精准,却已无多少力道,她便忍不住发愁起来,觉得谷一茗这幺蛾子要是再多磨蹭一会,说不定他们四个人立刻就都得见阎王去了。 好在白虫子动作倒快,她思绪还没落定,它们便风卷残云地吃干抹净了,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姜云舒只觉得这些虫子好似大了许多。 可这还没完,紧接着谷一茗又张开了左手。 姜云舒头皮一麻:“你没完了?” 谷一茗嘻嘻笑道:“就快了。” 她声音仍是笑吟吟的,既不痛苦也不紧张,然而就在这样平静地说话的同时,她那只枯瘦干瘪的左手却骤然齐肘崩碎,在众目睽睽之下散成了一大蓬白烟,而被这白烟触碰到的虫子则在一瞬间就涨大了数倍,这才能看清楚,竟是一只只长着人脸的人面蜂。 左凌和一只人面蜂瞅了个对眼,被那东西眼中狰狞的死气一激,禁不住“啊”地大叫起来,把惊魂甫定的陈禹给吓了一个哆嗦。 这短暂的一个空当,在敌人看来便是无以伦比的好机会,霎时间三只蓄势待发的怪物便如离弦之箭般飞扑上来。 姜云舒心里咯噔一下,眼看着陈禹吓傻了似的被一只怪物的长尾卷了个正着,可她手中灵蛇鞭却被敌人缠住,一时腾不出手来。 怪物锋利的獠牙飞快地逼近了陈禹的脖子。 姜云舒拼着硬吃了一击,扬手打出一张惊雷咒,可那怪物却灵敏异常,携着陈禹左右腾挪,竟毫发无损地避开了所有攻击。 他甚至还有余裕发出了几声“嗬嗬”的讥笑,随即再次张开嘴,冲陈禹的脖颈咬去! 姜云舒只觉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撑得胸口几乎要炸开,她正要舍弃兵器脱身去救人,可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那怪物却突然僵住了! 千百只人面蜂如阴幽鬼火一般凭空浮现出来,不用尾刺,反而也是用尖锐细长的獠牙扎进了怪物的身体,那怪物连挣扎都没挣扎,就死了个彻底。 姜云舒心头一松,兵器差点脱手,这才想起自己也还在较力之中,她刚刚松懈下来,一时没能提起气,便一咬牙,索性不再试图将长鞭抽回,反而放松力道,顺着敌人的拉扯之势腾身向前,右手心绽出一道暗红光芒,顶着怪物口中喷出的毒液向他面门拍去。 只听“滋”地一声响,有一片灰白的雾气蒸腾而起,令人看不清其中情状。 左凌奋力把陈禹从僵硬的怪物尾巴中间拖出来,一回头就见到这么一副令人惊恐的景象,他下意识地望向方才被毒液腐蚀出了几道坑洞的地面,差点连呼吸都忘了。 可姜云舒却并未如他恐惧的那般落得个腐肌蚀骨的下场,也不知她如何做的,右手竟牢牢扣住了对方的半边脸,十指几乎□□了那一脸晦暗松垮的皮肉里,暗红的光好似从她身体里渗透出来,一点点流淌进了那怪物的脑袋。 旁边一只怪物见状,不顾再纠缠谷一茗,连忙猛扑上前,似要解围。 姜云舒眉心拧起,执鞭的左手骤然发力,以左脚为轴,将手下的怪物硬生生拖着转了半圈,正好当作了肉盾。那怪物已没了之前的气势汹汹,反倒像个温顺的提线傀儡,指东就不往西,毫无抗拒地挡在了他的同伴的路线之上。 另一只怪物收势不及,獠牙实打实地钉进了他的后背。 一声惨嚎随之响起。 却不是之前这半死不活的提线傀儡,而是那刚吃了一口同伴血肉的倒霉鬼。只见他惨白的獠牙尖端不知为何居然闪过一丝比血肉更为暗沉的红光。 他立刻暴退,惊散了正要上前攻击的其他怪物,随即身体深深蜷起来,若他还有手臂,恐怕已经将脸埋在手里了,而此时,却只能用尾巴在地上胡乱拍击,仿佛正在承受什么让他不堪忍受的痛苦。 姜云舒趁机低低喘息几声,缓过一口气来,她按着怪物脑袋的手松开来,手心不出意料地被腐蚀出了一大片血肉模糊的痕迹,却奇异地并没有继续蔓延,余烬似的火光在伤口边缘若隐若现,似乎正在吞噬其间的毒素。 被她推开的怪物还没来得及完全倒在地上,就“噗”地一声化成了灰烬。 而另外一边的哀嚎愈发凄惨,姜云舒口中吟咒,受伤的右手仿佛不知疼似的飞快地掐了几个咒诀,那怪物齿尖的暗红便如雨后的野草般缓缓蔓延开来,不多时,他整张脸孔都隐隐透出了晦暗的红色。 就在他也步了之前那只同伴的后尘时,空中弥漫的嗡嗡声也渐渐停息下来。 谷一茗脸色煞白,轻声道:“我没法子了。” 姜云舒循声看过去,便见地上雕塑似的直挺挺戳着三头不知死活的怪物,周遭仅存的人面蜂上下翻飞,暂时围出了一道简易的屏障,让他们几人能够略作喘息。 地面上一片灰白的干瘪虫尸。 姜云舒勉强笑了笑:“你说能杀两三个,果然就一个都不多杀了,也太小气!” 她死到临头还不忘贫嘴,谷一茗也不由笑起来,问道:“你也没比我好到哪里去,这又怎么说?” 姜云舒晃晃脑袋,把阵阵晕眩忍过去,笑道:“我年前刚在太虚门受了洗魂术,旧伤未愈,现在还能喘气已经是运气好了。” 谷一茗愣了愣:“洗魂?”她随即笑道:“这么说,咱们死定啦?” 十个怪物眼下还剩四个,四对四,人数上倒是还过得去。 “只可惜,”姜云舒心想,“我是快要散架子了,剩下那俩大家闺秀似的傻小子只够给人家加菜的。” 她便索性一屁股坐到地上,苦笑:“我觉得是。” 私下里却传音道:“哎我说,你还有没有什么同归于尽的法子?这会儿就别藏着掖着的了!” 谷一茗眨眨眼,也同样传音:“你不也是么?” 姜云舒:“反正我打不动了,大不了一会放他一场南溟火,拖上个垫背的一起死呗。” 她说得轻松,然而被洗魂之术刮过一层的内府与经脉已又痛又麻,让她连坐着都觉得有些吃力了。 而这话说完,她好像突然明白过来了点什么,又传音谷一茗:“你说他们不依不饶地追着我,会不会就是看上我这南溟火了?” 自从她疑心此次兽潮背后有人推动,便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那个阴魂不散的叫做钟浣的女人,而她既然在秘境中藏了南溟火种,便定然是有用处的。 姜云舒便恍然大悟地想道:“难怪这些东西都缠着我,想来是那个内鬼在左家见到我用他家主子珍藏的南溟火了!” 于是,她没等谷一茗回答,便又笑道:“我是不是该劝他们别做梦了?” 谷一茗甩了甩断臂,嘴里甜蜜蜜却又凉飕飕地回答:“要真是这样,我倒该劝你死得痛快彻底一点,千万别落到这些东西手里。” 她说完,便转向那俩还在发懵的,说道:“你们俩赶紧跑,想活命就别回来找我们。” 陈禹一愣,好像刚刚明白姜云舒那句近乎漠然的话是什么意思——等活过了今晚再替别人哭也来得及。 他突然意识到,原来他们是真的很可能活不到下一个日出了! 人面蜂如深秋落叶一般扑簌簌地坠地,残存的越来越少,虽然也给剩下的四头怪物造成了一点损伤,却不过杯水车薪。 姜云舒叹了口气,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你们逃吧,要是有命找到家里长辈,就让他们去越家看看,这些怪物太多,总该有个巢穴,要是运气更好一点,就替我传讯清玄宫,把今晚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上一遍,自会有人明白。” 左凌几乎要哭出来:“可是……你,你们怎么办!我不能眼看着你们……” 谷一茗笑吟吟道:“谁让你们看了,逃得远一点不就看不见了么?” 左凌还要争辩,陈禹忽然拉住他的胳膊:“左兄,别说了。” 他们的修为差了一阶,对敌的经验更是少之又少,即便留下也毫无意义,还不如去做能做的事情。 可正要走,却不防姜云舒忽然出声:“等一下。” 左凌眼睛一亮,然而只听姜云舒头也不回地淡淡说道:“以后若见到含光真人……” 她的声音倏然放缓了一点,像是在回味那个名字所代表的含义,随后轻轻摇了摇头,继续道:“就说我护送百姓出城了。” 死别一次便已足够,此后,哪怕阴阳两隔,只愿也能假作生离。 第76章 夤夜(3) 就在话音落下之时,城墙外突然一声天崩地坼似的巨响,连脚下地面都跟着轰鸣震颤起来。 城墙砖石接缝之中颤巍巍地滑过几道暗金色流光,没等人看清,就又悄然消散。 这一声巨响仿佛是某种心照不宣的号令,正在与最后的人面蜂缠斗的四只怪物骤然暴躁了起来,好似在一瞬间激发出了体内的潜能,身形陡然涨大了一倍有余,双眼通红,蛇尾狂乱地挥扫起来,摧枯拉朽般将人面蜂与挡路的同伴尸身一起绞碎! 霎时腥臭之气四溢,呛得人眼睛都几乎睁不开。 左凌闭气晚了一步,实在憋不住咳嗽起来,就听谷一茗在一片混乱里脆生生地笑道:“快跑吧,记得别回头看啊!” 他尚在迟疑,陈禹猛地推了他一把,哽咽道:“走!” 左凌这才踉踉跄跄地被拽走了。 姜云舒低低哼了一声,她费了好大劲才勉强压下去的躁动灵元好像被这响声牵动,刹那间在她经脉之中疯狂冲撞起来。 她强撑着没直接栽倒,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这是什么?” 谷一茗看起来没比她好上多少,她左臂残肢末端血流不止,脸色愈发灰败,连一双波光潋滟的秋水瞳都爬上了血丝,可声音却依旧平静:“有人自爆内丹。” “自爆?!”姜云舒霍然回首,仿佛要望穿冰冷厚重的城墙。 而同时,被骤然紊乱的灵元冲得东倒西歪的怪物也重新站稳了,再不迟疑试探,断然从四个不同的方向疾冲而至。 谷一茗冷笑,右手中铜杖再次敲向地面。 随着清脆的“笃”的一声,铺地的大块砖石自与铜杖相接之处碎裂开来,密密麻麻的裂痕犹如蛛网,在这噼里啪啦的破裂声中,每一处裂痕交错之地都蓦地升起了一星莹白微光。 那光亮极微小,近乎透明,竟是本该已经被人面蜂当作饵食的那些小飞虫。 怪物好似还记得这些诡异的虫子,即便是在狂乱的暴怒中,也仍然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瞬。 谷一茗便在这个空当轻声说道:“这个,叫做‘还魂’,我过去只用过一次。” 像是在解释这一称呼的含义,飞虫嗡鸣着尽数钻入了满地的尸块之中,而那些被打碎了的怪物身体,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以血流为触角,飞快地攀爬着拼接到了一起。 这场景实在太过诡异莫测,姜云舒讶然看向谷一茗。 却见她在短短几息时间内大变了样子,两颊与眼窝全都深陷了下去,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吸取她的血肉,而她执铜杖的右手更是干瘪枯槁,甚至已经从指尖开始一寸寸龟裂。 姜云舒忽然就想起她崩散成尘的左手。 她心头猛地缩紧! 来不及细想,就在谷一茗用力挥动铜杖,让那些还魂的活尸狠狠撞向飞扑而至的怪物时,她竟鬼使神差地一把攥住了铜杖中央。 谷一茗一怔,失去了控制的活尸重新化为尸块,稀里哗啦地落了一地。 未曾消散的恶臭再度四下弥漫。 谷一茗:“你干什么!” 可回答她的却是个飘忽得有些陌生的声音,那声音仍然是出自姜云舒口中,却不再带着惯有的漫不经心的戏谑,莫名地给人一种难以形容的空洞感。 她喃喃说道:“……你别死。” 至少别以这么惨烈的方式死在她的眼前…… 话音未落,灰白的灵蛇长鞭骤然伸展,将两人环绕起来,随即,鞭影陡然一震,竟不复原本形状,化成了一片蒸腾的白雾。 雾中“嘶嘶”作响,如同其间真的有千百条蛇蟒蠢蠢欲动。 最先爬起来的一只怪物悍不畏死地再次冲了上来。 谷一茗心下发冷,勉力挥动长杖横扫,满地尸块未能拼接成型,更不用提施展法术,就那么直接飞了出去,好似下了一场血肉的暴雨,硬生生将剩下三只怪物的脚步阻住了一瞬。 就是这么一瞬间的差别,便让第一只怪物成了孤军,他残存的一点灵智似乎也觉出不对,然而已刹不住动作,只能一头撞进了白雾之中。 进去虽容易,可出来却难上加难,厚不过三尺的一道雾瘴,在这一刻却仿佛自成了一整个世界,竟将那怪物困锁其间。 谷一茗咬咬嘴唇,将这匪夷所思的念头挥散,而下一刻,只听几声怒吼,紧接着“喀”地一声响,便没了动静。 白雾倏然散去,灰白色的长鞭残破不堪地盘在地上,鞭梢犹自勒着那头怪物的脖子。 姜云舒打了个晃,抬手打出一道潦草的壁障术,转过头来,她声音里的空洞褪去,恢复了一点活气,甚至仿佛还带着点笑似的:“这个叫做千丝缠水,可惜我练得不好,还从没真正用过。” 谷一茗愣了愣,反应过来她这话是比照着自己之前的“还魂”说的。 她方要说话,就见姜云舒丢开了鞭子,踉跄了一下,半跪下来。 被还魂术法劈开的地面沟壑分明,而就在这些深深浅浅的沟壑深处,骤然腾起了一簇簇暗红的火光。 谷一茗几乎能清楚地看见血色从姜云舒的脸上褪下去,就好像生机与灵元一起全都从她按在地面的手掌中倾泻出去了似的,在火光映照下,她的肤色却愈发的白,如同在暗无天日之处腐朽了千万年的骸骨,泛着沉沉的死气。 谷一茗手臂微微伸出,却又立刻收了回来,她眼神黯了黯,突然不合时宜地想道:“她真的是那个姜家的后人么?” 可她还没来得及想明白,满地蒸腾的暗红烈焰已成燎原之势,奔腾着冲向被壁障术困住的几只怪物。 只可惜,姜云舒早已力竭,壁障术法也太过偷工减料,竟让三只怪物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挣脱出来,最前面一只怪物身形猛烈地摇晃起来,尾巴扫过地上的火焰,阻断了南溟火的去势!转眼间他半条尾巴都着了火,忍不住嘶声惨叫起来,但即便如此,却仍然不曾躲开,反而硬生生在原地站稳了,而他后面两只怪物则心有灵犀地一抖尾巴,沿着前者弓起的身体攀了上去。 半空中火势不能及,姜云舒抬了抬眼,手指再一次缩紧,用力扣入地面,像是想要榨出最后一点力气。 但这一次,火光却仅仅亮了一线,几道飘零的火苗刚刚腾空,就无凭无依地忽闪了下,重新矮了下去。 姜云舒只觉胸口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在往下坠,知道自己终于还是无能为力了。 她全靠一股心气支撑的力量便倏然泄了大半,满身的疼痛和疲惫潮水般涌了上来。 谷一茗的厉喝在她耳边响起,却模糊得让人听不真切,她一阵阵发黑的视野中,好似看见了那柄覆满铜锈的长杖格住了一只怪物的攻击,可接下来的画面就被最后一头怪物越来越逼近的面孔与獠牙挡住了。 她咬咬牙,想要抬手再打出一道南溟火,又或者是随便什么法术,可被掏空了的丹田之中实在拼凑不出半点灵力,只能下意识地侧身避过要害。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得极长,姜云舒清楚地感觉到怪物腥臭的獠牙已经触上了她的衣裳,可她脑子里却只恍惚地想:“终究没能救下谷一茗,可惜了……” 但下一刻,她却又立刻被肩上的疼痛唤回了神智。 那疼痛清晰,却并不强烈,她心中一动——怪物势在必得的一口居然没能咬下去! 一具腥臭而沉重的躯体陡然失去了支撑,直挺挺地撞在了她身上。 姜云舒本就脱力,被这一下给压了个正着,差点爬不起来,等她好容易攒起一点力气,把这新鲜出炉的尸体从自己身上扒拉下去的时候,一抬眼,便正好看见了两张阔别已久的熟悉面容。 一个少年模样的蓝衣人应当是刚解决了最后一头怪物,刚腾出手,就转头过来大呼小叫:“唉哟我的天,这都是什么东西,可真够恶心的!师妹你没事吧?” 姜云舒愣愣地和他对视了一会,死里逃生的体验让她的脑子有点麻木,半天才吐出一口浊气,苦笑道:“幸好你们来了。” 她又向另一人点了点头:“多谢怀臻师兄。” 陆怀臻没有元嘉那么跳脱,闻言叹了口气:“我们刚从南面来,见到许多妖兽攻城,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师父和师叔人呢?”边说,边伸出手将姜云舒拉了起来。 姜云舒看了眼坐到墙根调息的谷一茗,确认她另一只胳膊还在,这才低声说:“兽潮恐有人背后推动,意图不明,你们杀的那些东西原本是城里的修士,也不知怎么就成了那样,除了他们以外,应该还有同伙混在守城的人里。” 想了想,又说:“师伯大概想到了什么,让我将此事原原本本禀报丹崖长老,之后他就同我师父一起去北边守城了。” 怀臻皱了皱眉头:“所有人都在守城?我们来的时候怎么在城外几十里见到好多修士逃离?” 他或许是吸取了当年的教训,如今愈发不轻易说人是非,能用上指意明确的“逃离”一词,已是心中非常不满。 姜云舒笑了笑,觉得陆怀臻太过正人君子,不知该怎么解释最好。却听一旁传来个凉飕飕的声音,笑道:“用他们调虎离山呗。如何,他们带走了多少妖兽?” 姜云舒有些吃惊,谷一茗师徒并未参与左家的商议,却只凭眼下的几句话和蛛丝马迹就猜到了真相,这已经不是“神神叨叨”几个字就能解释的了。 似乎看出了对方的心思,谷一茗用完好的右手摸了摸自己那张突兀地干瘦下去了的脸,笑眯眯道:“师父说,你师父很特别,让我留意你,别坏了事,可我现在觉得,你也挺好。” 她眼珠转了转:“你救了我一命,以后要是能再见面,我也帮你做一件事情吧!” 这话题转得太快,姜云舒正在揣摩其中深意,就听元嘉跃跃欲试地奇道:“什么事都可以?” 谷一茗就又笑了,白森森的牙齿露出来:“如果是我能做的事,我就一定会做,如果是……不许我做的事情,我就杀了她!” 元嘉被她语气中的阴冷给激得一个哆嗦,瞠目结舌地指着她问姜云舒:“这这这、这什么人啊?师妹你真是她的恩人,不是仇人?” 姜云舒散了架子似的瘫坐在墙角,闻言翻了个白眼,有气无力地附和道:“嗯,仇人,血海深仇。” 谷一茗“扑哧”一乐,又难得地肃容道:“不过我倒希望别再见了,见到我们可不是什么好事。” 说完,她便用独手拍了拍衣裙上的灰,晃荡着一堆铃铛,叮叮咚咚地扬长而去。 她没再追问方才的事,留下的几人却不得不再提起。 姜云舒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率先旧事重提:“那些人跑了多远,又引走了多少妖兽?” 陆怀臻略一沉吟,实话实说:“大约是从南面出城的,有二十来人,我们大半个时辰前在城外五十里的山脚遇见他们,正被上百妖兽追赶,本欲援手,却不料他们竟趁机逃走,我二人颇略费了些力气才脱身出来。” “是啊是啊,”元嘉也心有余悸地跟着抱怨,“还好我们机灵,不然真被那些人坑死了,后来那些妖兽又追着他们进山了,等我们又走了一阵子,你猜怎么着?” 他倒也不卖关子,立即自问自答道:“唉哟我的娘,那一地尸体!还有好多小孩!” 姜云舒一怔:“莫非……” 陆怀臻又轻叹了口气,颔首道:“恐怕就是之前那批人,为了自己活命,就把年幼力弱的扔下当作诱饵了。” 虽然早知那些人在危急关头无法信任,却不料他们居然连血脉相连的亲人也同样可以毫不犹豫地舍弃,姜云舒心底不由生出几分苦涩来。 元嘉犹在继续嘟囔:“幸好我和怀臻师兄躲得远,没被发现,那乌压压的一大群妖兽哎,全都闻着味往山里追过去了——我就跟你们私下里这么一说啊,照我看,那群卑鄙无耻的混蛋,让妖兽咬死了才好!” 这话确实失于刻薄,然而在这个时候,就连最厚道的陆怀臻都没有出言反驳。 于修道之人而言,上寻天道、下佑苍生的责任并不仅仅是令人疲乏的重担,更铸成了让他们在一程程风雨如晦之中也不会摧折的脊梁,而若非要把这根脊梁骨抽掉…… 姜云舒默默地想,那和眼前这些脑袋以下全都软绵绵黏糊糊的恶心怪物还有什么区别呢! 而就在这个时候,城中央突然亮起一束青光。 光芒凝为一线,自下而上散开,在半空勾勒出了一道飞鸟似的图案。 姜云舒回过神来,催促道:“走,这是准备疏散百姓的信号!” 第77章 破晓(1) 青色的振翅飞鸟只在天幕中停留了几息光景,就化为点点青光消散了。 陆怀臻不由分说地把姜云舒拉到了自己的飞剑上,一只手撑着她,皱眉道:“你抓紧时间调息。” 他望向夜空中几星残留的光点,神色凝重,姜云舒也不逞强,从善如流地把大半重量都压到他身上,低声笑道:“我就盼着剩下的内鬼别再闹幺蛾子,更别去通风报信,最好那些妖兽嫌凡人百姓的肉不好吃,睁一眼闭一眼放他们出去得了!” 陆怀臻没搭言,直到与其他人会合时,才忧心忡忡地叹道:“这里全是低阶修士,若有万一……” 若有万一,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姜云舒也抬起昏昏沉沉的脑袋,目光在人群里转了一圈,谷一茗好似凭空消失了,并不在此处,那叫做黄隽的女修肩上开了个透亮的窟窿,正被两个小姑娘手忙脚乱地架着,而跟她一同出去巡查的就只剩了一个人还在,其他的人就大多是筑基期以下的懵懂少年了。 想靠着这群仨瓜俩枣的老弱病残把百姓护送出去,简直是白日做梦! 偏偏左凌从人群一角露出头来,见到姜云舒,眼睛亮晶晶的,若他有条尾巴,恐怕这时已经摇起来了。 姜云舒看他这幅像是要来表功的傻狍子样,便揣测兴许是傻人有傻福,真的端了那些怪物的老巢。果然,下一刻,他便凑过来:“姜道友,我们去了越家!他家果然全都中了邪法,所有人都给包在了黑茧子里,我们到的时候正好……” 或许是这一晚上匪夷所思的事情太多,他居然都顾不上惊恐惋惜了,反倒流露出了点不负众望的自豪。 “哎你等等,”元嘉没好气地打断道,“你没瞧见我师妹伤着么?你那点英雄壮举能不能先放一放!” 左凌顿时哑了。 好一会,满头不合时宜的热血凉了下去,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讷讷道:“对、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就是之前姜道友让我去越家看看,我这才……这才……” 元嘉十分不痛快地哼了声:“那我问你,隐患解除了没有?” 左凌老实道:“……解除了。” 元嘉:“那不就得了,你说那么多废话干嘛!还等着人夸你了不起怎么着?你要真这么了不起,怎么在我师妹遇险的时候没来帮忙!人家两个姑娘家在和那些恶心玩意拼命,你们一个个大男人倒好,捡了个便宜就到处吹嘘了,你要不要脸!” “……”左凌被这号称姜云舒师兄的娃娃脸给骂了个狗血淋头,偏偏理亏无法反驳,便愈发局促起来,几乎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了。 姜云舒忍不住偏过头笑了声。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冷冰冰的传音不偏不倚地传进几人的耳中:“废话连篇!” “唉哟!”元嘉脸一垮,也蔫了。 陆怀臻连忙肃容垂首道:“师尊!” 雁行排众而出,面沉似水,眉间戾气几乎要凝成实质,他身后跟着一众从结丹到筑基后期不等的修士,每人皆是一身肃杀。 姜云舒一一辨认过去,然而其中并没有叶清桓。 雁行转头对那些人做了个手势,其中不少筑基修士便走了出去,将四散在附近的自家亲眷召集过来,而剩下几个面生的修者仍站在原地,修为有高有低,大概是外来的散修。 那些筑基修士也不知说了什么,不多时,围在他们身边的少年之中就响起了压抑的抽泣声。 雁行这才再次看了姜云舒几人一眼:“宁苍城诸位同道自愿为百姓阻拦追兵,其余人听我号令,破晓时突围!” 他往日极重仪态,连头发丝都不乱分毫,可如今白衣上东一条西一道地蹭满了灰尘和血污,束发的玉冠早就不见了踪影,长发凌乱地披散下来,连脸上都划了一道半深不浅的口子,便硬是将这一句四平八稳的话给衬出了几分悍然的血腥气。 姜云舒只觉有一股凉气从脚底慢慢爬了上来,她声音有些干:“我师父呢?” 雁行冷冰冰地瞥了她一眼,并没有回答。 凉意瞬间便从脚底窜到了头顶,姜云舒难以自控地哆嗦了下,声音骤然往上提了一倍有余,厉声道:“我师父呢!” 陆怀臻连忙拦她,却被一掌推开。 雁行眉峰挑起,骤然紧缩的瞳孔中透出一点不知是愤怒还是讥讽的情绪,可最终却只从牙缝挤出几个字来:“你现在想起他了?” 姜云舒一窒。 明明是临近满月的夜晚,却阴云密布,天色暗得令人心头发沉,铅灰色的云一层层累起来,像是浸满了水的旧棉絮,越压越低,给人一种窒息般的错觉。 而破晓之前的短暂时光,便在这样的压抑氛围中,仿佛被拉长了无数倍。 连人群中的窃窃低语都沉闷如夏末垂死的虫鸣。 终于,不知是谁低低叫了一声:“天要亮了!” 一个熟睡的婴儿被这一声吵醒,挥舞着短胖的胳膊大哭起来,他年轻的母亲连忙局促不安地轻声安抚,然而,这边还没停住,就又有更多的婴儿和不懂事的孩童被勾起了一整夜的惊惶不安,哭声化成细小的骚动,涟漪一般渐渐扩散开来。 可这一串浅淡的涟漪刚刚蔓延到雁行脚下,却立刻被截断。 他站在人群正中,冷声道:“所有人按我之前吩咐,准备!” 姜云舒有点茫然,却见与他同来的一众筑基修士先后抛出了数艘纸船。纸船见风就长,落地时已如寻常渔舟大小,甚至还有船篷,单薄的黄纸帘子在最后一丝夜风中轻轻飘荡。 百姓们便在他们的示意下,带着满脸疑惑依次上了船。 这纸船应当是芥子舟,看似不大,却怎么也装不满,竟颇有余裕地将全城男女老少尽数容纳了进去。随后,放下这些纸船的修士也跃上了船尾。 纸糊似的船桨凭空出现在他们手中,轻轻一拨,船身便漂浮了起来。 雁行默然一瞬,目光从初现的一线天光移开,远远投向北方,而后,用力闭了闭眼:“跟我走!” 或许是逃走的诱饵实在太尽职尽责,又或者是运气终于眷顾了这座风雨飘摇中的古城一回,城南居然真的没有多少妖兽。 带人在此守卫的,正是那瘦长脸、相貌活似黄鼠狼的中年修士,他带了几个年轻弟子迎上来,往护送的队伍中望了一眼,胡乱地抹了一把脸,拱手道:“道友,这是我家还有郎家的几个后生,他们在这也帮不上什么忙,你若不嫌弃,就带着他们一块走吧!” 城南虽并非最危急之地,却也远远谈不上平和,此时抽离人手实属不智之举,可不知为何,无论是雁行还是其他几名结丹修士居然都没有拒绝。 那几个年轻弟子似乎早有预料,也并未显露惊诧,唯独一个稚气最重的女修在拜别时最终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雁行默然地看着她,只觉心里像是被什么给搅成了一团。 不过半个多时辰之前,同样的场景他已经经历过一次,只不过那一次发生在战况最为惨烈的北方。 妖兽疯了似的前仆后继,腥臭的尸体堆成了小山,却挡不住它们悍不畏死的冲锋,而它们每推进一线,地上便要留下数十具乃至更多的新的尸体,无论是妖兽的,还是守城的修者的…… 已经有许多人从其他方向前来援手,可是依旧不够,远远不够。 仅仅一只食灵兽便困住了太多人,凡是被它碰过的东西,哪怕是天地蕴化的灵宝也逃不掉化为凡铁的命运,一夜之间,已不知有多少人被它吸干了身体里最后一丝灵元,在无尽的痛苦和绝望之中被妖兽分食。 每个人都知道,这一仗打不赢,他们拼尽全力的施为也不过是为城中的百姓多争取一点逃离的时间。 然而,即便在这样的时候,也没有一个人选择退缩。 雁行想,原本他才应该是留下死战的那个,妖兽的利爪与獠牙应当是用他的身体去挡! 然而…… 宁苍城的修者们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将生机留给了外来的散修,就连最后的愿望也不过是将最有希望的晚辈送走,为自己绵延千百年的家族留一线血脉。而与他一同长大的师弟,也只是平静地决定,要与为他牺牲了太多的左氏共赴绝境。 他无法说服谁,时间也不允许他纠缠迟疑。 而到了最后,他也只能满怀悲怆地郑重一礼。 没有人还礼,就连叶清桓也只是坦然接受。 ——这一礼,本就是敬决意舍生的同道,所以还礼不必用轻飘飘的言辞动作,只需用一腔热血。 新来的修士们很快融入了人群,尚未好好处置身上的伤口,就各自担起了探路与护卫的职责。 御剑之人时刻往返不断,几乎在这一行特殊的逃难人群外缘划出了道道此起彼伏的虚影,他们每个人都还年轻,却没有人说一句无关痛痒的废话,就好像过往的青涩与浮躁全都在这过于漫长的一夜之间被磨平了。 有人掀起芥子舟上的纸帘,怯生生地往外瞅了瞅,似乎被船舷两侧飞快滑过的云气吓到了,动作僵在了一半。 船尾撑桨的修士垂眸看了她一眼,发觉那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正大张着一双懵懂无知的眼睛,手指局促不安地揪着衣角的补丁。他便安抚地牵了牵嘴角,却没能成功地勾出一个笑容来,末了,只能轻轻叹了口气,重新转身望向脚下的云海。 真正的芥子舟,可穿空飞遁千万里,传说古早时曾有散仙以此为洞府,遨游天地。可惜,眼下这十几艘船却只是临时粗制滥造出来的,未经反复祭炼,自腾空起,不过坚持了一刻钟,便有些摇摇欲坠了。 几名撑船人都觉出了不对,好在已有准备,便各自寻了空地,有条不紊地将船降下,刚刚落地不久,纸糊的船身就像是被谁撕开了一般散了架,将满船不明所以的百姓扔了下来。 一时间,这山脚的荒原里仿佛突然变成了菜市场,顿时热闹非凡起来。 雁行也收起飞剑,沉声道:“还不够远,不要喧哗,以免引来妖兽!” 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了每个人的耳中,人群中的嘈杂渐渐平息了下来。 可就在这个时候,他却突然面露惊诧,举目回望。 旁边一个金丹修士见状正要发问,却立刻也面色一变,讶道:“这……难道!” 没人回答他,所有人都同他一样震惊。 一股强大的灵元波动蓦地从西北宁苍城的方向扩散开来,先是猛然爆发,却又立刻在转瞬间湮灭消散。 姜云舒想起之前谷一茗的话,惊骇道:“这又是……自爆?” 可这还不算完,就在上一轮波动尚未全然平息的时候,便又有新的震荡再度产生,竟丝毫不弱于前者,而紧接着,便是第三次,第四次…… 难以计数。 若说一两次不过是石子在水面激起的微波,可不过须臾之间,一圈圈连绵不绝的波澜就汇成了惊涛骇浪,众人所在之处与其足有几十里之遥,可周遭的五行灵元却仍被余波搅动,竟有形成乱流之势。 姜云舒绑在发辫上的带子承受不住冲击,“啪”地一下碎成了四段,她再也忍不住,排开人群,跌跌撞撞地冲到雁行面前:“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自爆金丹!” 灵元骤变搅起的狂风猛地呼啸而起,几乎要折断山间树木,更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将脚下荒草连根拔起,飞沙走石带起了一片此起彼伏的惊呼,让人听不清别的声音。 姜云舒就在这混乱的喧嚣中冲雁行大喊:“到底发生什么了?我师父呢?我师父呢!他在哪,他究竟怎么了?!你说啊!” 她呛了满口的风,嗓子干得生疼,可雁行却始终无动于衷。直到她以为雁行不会回答了的时候,却终于见他木然地转过视线,眼中好似有一层极薄的水色滑过。 姜云舒忽然就哆嗦得说不出话来。 雁行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她,而后从袖中取出了一只竹青色的小纸鹤,平平道:“他给你的。” 姜云舒愣了一瞬,下意识地接了过来,可手却抖得连最简单的术法都施展不出。 好一会,她才勉强克制住全身的颤抖,在纸鹤脊背上并指抹过,很快,叶清桓的声音穿透了四周的喧嚣与惊惶,宁静地流淌出来。 他似乎很疲惫,但却十分平静:“云舒,明珠岛之事,是为师之过。为师近年来时常回想当年,十分自责因一时迟疑畏缩而令你伤心,更引为毕生憾事,可惜如今……” 他略微停顿了下,不知是说不下去了,还是中途遇到了什么事情,姜云舒只觉心都被提到了嗓子眼,好在不久,他便又说道:“如今,为师只盼你莫要因此生出心障,修行之路既阻且长,还望你能一帆风顺才好。” 声音到此再次停止,而这一次,讯息是真的结束了。 竹青色的纸鹤安安静静地躺在姜云舒的指间,在灰蒙蒙的风里,连翅膀上细小的银边都仿佛黯淡了下来。 姜云舒呆愣地僵立半晌,直到突然听见雁行沉声吩咐:“继续前行!若留守同道此时舍生阻拦,必因妖兽已准备前来追击,我等不可浪费时间!” 她突然就回过神来:“我要回去!” 雁行冷冷道:“你去找死?” 姜云舒不退不避地回望过去:“我去找他。若他活着,我就和他一起断后,若他死了……”她没说完,但眼神中却分明透露出要和剩下的妖兽不死不休的意味。 雁行顿觉头疼起来,眼看着其他人都已陆续出发,终于忍不住斥道:“他让你好好活着,你就是这么……” 姜云舒飞快地截断道:“他希望我好好活着,却不是苟延残喘。” 也不知为什么,那条与眼下的血与火都毫无关系的短短讯息之中,叶清桓自始至终只以师长自居,连半个越雷池的字都不曾说过,可她就是听出了其中深藏着的另一种心情。 白沙岛外渔夫的话,重逢时叶清桓近乡情怯般的目光,还有在地动之时僵硬而又克制地扶住她的手……每一个当初不曾留心的细节,原来并不曾真正被她忘记,而所有的一切就都在这一刻尽数涌入脑海之中。 姜云舒想:“我真是个混蛋!” 雁行没再阻拦,他深深看了姜云舒一眼:“好自为之。” 言罢,便唤出飞剑,追赶上了前方的人群。 第78章 破晓(2) 仍在守城的结丹修士加起来也不过几十人,然而,仿佛能撼动天地般的灵元震荡却一波连着一波,始终不曾停息。 姜云舒疯了似的顶着灵力乱流往回冲,短短的一路上,竟心惊胆战地将自爆的次数数到了四十二。 宁苍城终于转回了她的视野之中,却不复当初的模样。厚重的城墙坍塌成了一堆灰扑扑的瓦砾,上面升腾的烟尘犹未散去,而四面城墙环绕中的,也不再是往日的街巷楼阁,焦土之下,连几股泉眼引下的活水都已干涸,唯有废墟与断壁之间还有三两株黢黑的树木在原处挺立,依稀展露着一点回不去的旧痕迹。 又是一次巨大的震颤从脚下传来。 姜云舒茫然地在心里数道:“四十三。” 仅仅是这一路上,已有四十三位金丹修士陨落。 她惊骇到了极点,反而又镇定了下来,脑子里乱哄哄的东西全被扔了出去,只剩下了一个最简单的念头。 天边铁灰色的浓云被搅成了漩涡,将本该倾泻下来的些微天光尽数吞噬,就好像早已到来的破晓被硬生生地拖延了脚步,在迟来的黎明与已经结束的夜晚之间,竟隔出了一道迷蒙的混沌来。 而在这混沌一片的天地间,到处都是尸体。 第一个撞进姜云舒眼中的活人,是那姓黄的修士,他比方才矮了一截,定睛看去,才发现他的双腿竟齐膝而断,可他却依旧直挺挺地“站”在一片城墙废墟上,手中拂尘几乎碎成了把破破烂烂的鸡毛掸子,末端狠狠戳在一只螳螂似的妖兽的脑袋里,把它钉在了地上。 似乎觉出动静,他迟缓地抬起头来,焦黄干枯的胡须抖了抖,好像想说点什么,然而最终却只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这是他这辈子的最后一口气,气息的末尾还含在嘴里,他的目光却已经渐渐涣散开来,姜云舒清楚地看见他的瞳孔一点点扩大,一蓬降下的灰尘落在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可他却再没有了反应。 她像是被这令人心悸的场面所震撼,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慢慢地伸出一只手,似乎想要合上他的双眼,但就在将要碰触到这刚刚死去的道人时,姜云舒却突然打了个激灵,她缩回手,咬紧牙关,逃命似的离开了这片尘埃落定的战场。 自爆产生的震动终于不再传来,一整夜的厮杀似乎终于进入了尾声,从南向北的一路上再见不到一只活着的妖兽,也鲜有活人,仅能偶尔看见零星几个脱力的筑基修士茫然地瘫坐在断壁残垣之间,等待着天意最后的裁决。 可无论南边半城如何压抑与破败,也仅仅限于南方,一旦过了某一条不可见的界限,眼前所见就全然不同了,不仅不再有废墟和焦土,甚至出奇地干净。 干净,却荒凉。 无论是城墙的砖石还是周遭的草木房屋,全都凭空消失了一般,地上累了厚厚一层细腻的尘土,如同风化了千万年之后才会形成的连绵而寂静的沙丘。 这场景太过平和,就连地上凌乱枕藉的残缺人体,都显出了几分诡秘的安详。 姜云舒下意识地连呼吸都谨慎了起来。 她也正是在这个时候终于看到了被人无数次地提到过的食灵兽。 那只妖兽就站在一地尸体中间,出人意料地,它生得并不狰狞,甚至并不凶狠,反而像是一头高大却又温驯的牡鹿,柔软的皮毛不染尘埃,洁白得近乎透明,让它在周围的一片暗淡中显得仿若光源,唯有树杈般的犄角尖端氤氲着点点不祥的红色。 它的步伐缓慢而优雅,犹如闲庭信步。 忽然,它感觉到了什么,修长的脖颈扭了过来。 姜云舒不由往腰间摸去,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来她惯用的鞭子已经毁了。 好在不过是虚惊一场,食灵兽并没有看向她的方向,而是疑惑地望向了另一边的地面。 那里堆积了数十具妖兽尸体,每一具都庞大如房屋甚至小山。就在这些尘土覆盖的尸身中间,一处残破的虫甲蓦地动了动,从两片甲壳的缝隙中钻出一个干瘦的人来。 姜云舒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却又猝不及防地堵住,那并不是她最想见到的人,而是左家那个神秘的老头子。 “……也对,”她怔怔地想,“他的修为更高,本领更大,自然也该更容易活下来。” 可明白归明白,她心里却像是骤然被挖空了一块似的,只觉漫天的风沙和寒意都争先恐后地往里钻。 在另一边,即便是所有人中最为强大的左绍元,与高大修健的牡鹿相比起来也几乎被衬托成了个没长开的孩子,干瘪瘦小得仿佛承受不住对方轻轻一碰。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姜云舒茫然地望过去时,就忽然从牡鹿湖水一般剔透而静谧的眼睛里捕捉到了一丝轻蔑的嘲弄。 她脑中轰然作响,一下子清醒过来,也正是在这一瞬间,她突然产生了个与眼下一触即发的情势风马牛不相及的念头。 ——创造出这头本不该存在于世上的妖兽的人,只会是钟浣,只会是那个直到背叛前的最后一刻才撕去温婉无害的假面的钟浣! 一时之间,洁白的牡鹿好似与她曾在姜家密室中见过的那张眉眼清澈的肖像重合在了一起。 姜云舒胸口忍不住泛起一阵恶心。 而就在此时,左绍元突然动了。 这早已迈过出窍期门槛、却依旧浑浑噩噩地自困于往昔的老者在面对强敌的时候,不知为何居然丢掉了手中的兵器,就好像已然认清现实,放弃了挣扎似的,他随手把长刀掷下,颤巍巍地往前迈了一步。 食灵兽歪了歪头,上唇不受控制般微微翕动,露出里面包裹的参差利齿,一线透明而粘稠的涎水顺着它嘴边落了下来,也唯有这个时候,优雅的外皮撕裂了一条缝隙,它才终于显露出了一点无暇外表之下的凶残本相。 姜云舒往前踉跄两步,似乎想要帮忙,可下一刻,却脚下一空,看似平整的尘土地面竟是中空的,她就猝不及防地踩进了个足有两三尺深的坑里,飞灰四溅,而落脚之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地动了一下。 她的心又一下子高高吊了起来。 就在她艰难地把自己和那动弹的东西重新刨出来的同时,左绍元那迟缓的一步也终于落了下去。 只这一步,他与食灵兽之间数十丈的距离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给抹去了似的,他袍袖一展,竟已松松地扼住了对方的咽喉。 食灵兽猛地发出一声惊嘶,头颅后仰,前蹄高高扬起。 可左绍元居然不曾躲! 重锤般的兽蹄实实在在地踢中了他干瘪的胸膛,即便相隔遥远,也能清楚地瞧见他嶙峋的胸口突兀地瘪下去了一块。 姜云舒倒抽一口冷气,未及思考,身体已经向前飞掠。 谁知她还没冲出去半步,就突然觉得体内灵元一滞,脚踝处传来一股大力,竟将她扯倒在地。 她惊骇莫名地回望,却对上一双平静得过分的眼睛。 那是刚被她从灰土坑里刨出来的人,她明明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手上的力气却大得惊人,而此时,她的目光微微闪动,却仍旧波澜不惊,甚至可以说是死气沉沉,就好像自身的伤势与眼下的战况全都不足挂心似的。 而这个死气沉沉的女人,却忽然咧嘴一笑,露出了一口森白的牙:“你就是从那个姜家来的小姑娘吧?” 姜云舒一愣。 女修仍然在笑,连眉眼都弯了起来,而她这一动,眉梢的伤口便又裂开,一股鲜血顺着她的半边脸淌下来,让她的笑容说不出的诡异。 她慢慢地说:“一茗说,你很好。” 姜云舒就反应过来,这个女修大约是谷一茗时常挂在嘴边的师父,可她却无心寒暄,只魂不守舍地点了点头,又要往战场中央望去。 却不料那女人又拽了她一把,把她拉到自己面前,双手捧住她的脸,轻飘飘地笑:“那边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个要死的老头子和一头要死的畜生么。” 也没觉得她用了多大力气,可姜云舒却连脖子都僵住了,居然一动也动不了。 她就只能震惊而又焦急地瞪着这个神神叨叨的女人。 可下一刻,这女人却突然说道:“你还想不想见你师父啦?” 姜云舒顿时连反抗的心思都没了,整个人僵成了一块石头。 好半天,微弱而沙哑的声音终于从她的喉咙里艰涩地挤出来:“他……在哪?” 她突然悲哀地发现,自己甚至都不敢问一句他的生死,就好像生怕打破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幻想似的。 那女修就又笑了,松开一只手,指了指不远处一堆毫无生气的残肢。 姜云舒一个哆嗦:“不……” 女修嘻嘻笑道:“在那底下还有活人,你去挖挖看?” 后半句话还没说完,姜云舒已经冲了出去。左绍元与食灵兽的对峙还在继续,可她却早已不记得了,那片血肉模糊的沙丘铺满了她的视野,更占据了她所有心神。 女修望着她的背影,过于疲累似的仰躺下去,嘴角隐隐泛起了一点意味不明的笑。 小小的沙丘上横七竖八地散落了三四十具尸体,有的缺了胳膊有的被咬断了脖子,更多的则是肠穿肚烂,矜贵了一世的金丹修者,如今却活像是刚入行的屠夫手底下剖出的牛羊,乱糟糟地相互枕藉。 浓重的血腥味呛得人头痛,姜云舒却浑然不觉,她小心翼翼地搬开一块块残肢、一具具尸体,费力地让底下的死者露出脸来。 蓦地,一张熟悉的面孔显露了出来。 姜云舒气息一窒,她认出来了,那人是左师。 虽然不过短短几次见面,可她却记得,他过去总是副温温和和的样子,不笑不开口,一举一动都带着种慢条斯理的圆融,就好像世上没有什么事能真正惊扰他,即便是那场突如其来的地动与混乱,也不曾让他乱过一根头发…… 可就是这样的人,如今却半身支离破碎地倒在了无边尸骸之间。 而他身下还护着一个人,姜云舒也同样认得。那是曲蔓,比起其他人的惨烈,她却肢体完整,神态安然,只像是睡着了。 只可惜,保护别人的,与被人保护的一起,终究都没能逃脱最为悲凉的命运。 姜云舒的视线忽然有些模糊,她伸手抹了一把,用力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毫无意义的呜咽声,可即便如此,却仍无法阻挡深重的惊悸与悲哀从心底慢慢泛起。 就在这时,有什么微微动了一下。 一只惨白纤瘦的手轻而缓地攀上了她的手腕。 姜云舒连忙又抹了把脸,定睛看去。 这一看不要紧,她差点惊得跌坐回去,脱口道:“你没死?” 曲蔓眨了眨眼,目光落在伏在她身上的左师脸上,气若游丝地回答:“他救了我。” 说到这,她居然隐约露出了抹浅淡的笑,十分不合时宜地喃喃道:“从小到大,左大哥都看不得女孩子被欺负……他总是……” 她没说完,两行泪水就从她微微涣散的眼中流了下来,把那一点怀念的笑意给冲散了。 姜云舒鼻子一酸,强撑着转开话题:“……还有人活下来了么?” 曲蔓偏了偏头,不答反问:“我们成功了么?” 姜云舒一愣。 曲蔓轻轻地叹息道:“那妖物刀剑难伤,既能吸取我们的灵元,又反过来把这些灵元分给其他妖兽,用来对付我们……”她低咳了几声,才慢慢续道:“我们死了太多人,实在没法子了,只能……” 姜云舒:“自爆?” 曲蔓又笑了,幅度极小地摇摇头:“是,也不是。” 她费力地扭头,似乎想看一看远处的战场:“是在一瞬间激发了全部灵力,却不是为了自毁金丹伤敌。” 姜云舒就再次愣住,然而片刻后,她却突然福至心灵:“你们是要撑爆它?!” 曲蔓似乎终于攒回了一点力气,她抱着左师的尸体艰难地翻了个身,让逝者以一种更舒服似的姿势平躺下来,然后才叹道:“果真是师徒。”她敛下眼睫:“这是你师父的意思,我们也愿意试一试。” 可修者已然全军覆没,那头食灵兽却安然无恙,莫非终究还是失败了么…… 但下一刻,姜云舒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她蓦然回望,这才发现远方左绍元与那妖兽之间寂静的对峙竟与她之前所想完全不同。 狂风吹乱了老者的衣袍与头发,银白的须发与食灵兽洁白的鬃毛纠缠在了一起,妖兽仿佛察觉到了对方所想,嫌恶地向后挣扎,可所有的动作却被两只枯瘦的手止住,它便又一次扬起了前蹄…… 这一回,左绍元却突兀地大笑起来! 瘪下去的胸膛让他的声音嘶哑,浓稠的血沫随着笑声从嘴角喷涌出来,但他却毫不退缩。就在对方坚硬的蹄子堪堪触碰到了他的身躯的同时,他突然松了手腾身而起,两脚在食灵兽的前足上轻轻一点,借势上冲,如同一只投火的飞蛾般,将自己钉到了妖兽血迹斑驳的顶角之上。 姜云舒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一声沙哑的尖叫。 与此同时,食灵兽也爆发出了一阵愤怒的咆哮! 只是这一次的咆哮却与以往不同,更多了几分色厉内荏的意味,它拼命地甩动头颅,想要把头上那渺小的躯体摔下去,可无论它如何暴躁,哪怕是用犄角顶撞地面,左绍元铁钳般的双手都不曾松动分毫。 筋骨折断的声音不断响起,却都被淹没在他嘶鸣般的狂笑里。 终于,那头披着优雅外皮的妖兽再也支撑不住,它膝盖弯折,“扑通”一声栽倒,四蹄犹在漫无目的地挣动,但眼中湖水般的碧绿却已然散开,露出了底下猩红的颜色。 左绍元的笑声也戛然而止。 他竭力扬起头,浑浊的双眼定定地望向不远处的某个地方,嘴唇翕动,似乎在说什么。 而随后,他蓦地大喝一声,仿佛可令山河天地黯然失色的庞大灵元凝为一束,再无保留,尽数倒灌入食灵兽体内! 食灵兽厉声惨叫,全身都不由自主地痉挛起来,雪白的毛皮色泽越来越淡,越来越淡,直到最后,几乎像是变成了一整张柔软的水晶,连其下的五脏六腑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它的心脏剧烈地鼓张与收缩,速度一刻比一刻快,仿佛陷入了一种奇异的韵律之中无法挣脱,随着这样的变化,它愈发难耐地在地面磨蹭身体,毫无规律的动作激起一片又一片的烟尘。 姜云舒只觉连呼吸都要停住了,曲蔓也支起了身体,抓着她胳膊的手越攥越紧,眼都不眨地望着这场进入了终局的较量。 或许过了许久,又或者仅仅是一瞬,姜云舒突然回过神来,她掰开曲蔓的手,似乎想要上前帮忙,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一道平静得波澜不惊的声音遥遥传了过来:“别动。” 姜云舒一惊,循声望去,便瞧见那方才被她从土坑里刨出来的女修对她点了点头,又轻描淡写地解释道:“那妖兽可将灵力散于外界,左前辈好不容易才禁住它的异能,你莫要冲动上前,给它可乘之机。” 姜云舒这才终于明白方才漫长的对峙究竟意味着什么。 食灵兽的挣扎渐渐微弱了下去,曲蔓呆了一会,终于松了口气,慢慢地躺了回去,闭上了眼睛,可姜云舒心里却隐隐泛起不安——从她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见,那头妖兽的心脏不仅未曾停止跳动,反而鼓动得愈发激烈,简直像是正在蓄力进行最后的一搏。 姜云舒下意识地回握住曲蔓冰凉的手指,她无声地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一句“小心”,却又知道毫无意义,一股无能为力的颓然之感飞快地从心底蔓延到四肢百骸,几乎要将她淹没。 左绍元仿佛被妖兽的表象所欺骗,慢慢地直起身来,染血的尖角从他腹中慢慢地抽了出来,带出了大量淋漓的血肉。 就在这一刻,食灵兽一跃而起! 它在转眼间就褪去了奄奄一息的假象,也同时褪去了洁白剔透的皮相,挂着涎水的獠牙从口中支棱出来,圆睁的血红双眼嵌在铅灰色的面上,散发出狰狞而森寒的冷光。 它飞快地扭头,同时大张开嘴,冲着左绍元细瘦干枯的脖子咬下去!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它的动作硬生生地刹在了一半,左绍元刚刚把自己从犄角上拔下来,却不是为了求生,就在食灵兽刚有动作的一刹那,他猛地一弯腰,捧着那簇锋利的角再次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没有声音,没有动作,随着鲜血喷出,食灵兽的身形诡异地在半空停顿了一瞬,随即,它的心脏陡然扩张,却未能再收缩回来,而是直接炸裂成了一滩肉泥。 食灵兽轰然倒地,血红色的眼中犹带着一丝奸计得逞的狂喜。 第79章 破晓(3) 姜云舒从头到尾地旁观了这一波三折,直到此时终于尘埃落定,憋在胸中的一口气才总算吐了出来,她一时只觉全身的力气都给抽掉了似的,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曲蔓被最后这声响动所惊,勉强掀开沉重的眼皮,还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就见姜云舒大口大口地喘了几声,随后猛地一撑身体,朝着妖兽横尸之处掠了过去。 不过片刻光景,食灵兽硕大的身体已经没了一半。 不是腐烂,更不是被刀斧砍去,反而像是与被它攫取的无尽灵元一起无声无息地渗进了大地之中,而风化了千年万载似的细腻灰土得到了这妖孽玩意的滋润,居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肥沃起来,原本松散的地面逐渐变得坚实而柔软,几处被血浸透了的地方居然扑簌簌地冒出了细小的嫩芽,嫩芽迎风而长,几息之间便长到了半尺来高,嫩红的花苞含羞露怯地从叶子间探出了头来。 可另一边,与这鲜活得过分的新生相对,被穿成了糖葫芦的左绍元却早已经死透了。 随着食灵兽的形体消亡,支在他胸膛的坚硬犄角也不见踪影,他那具仿佛没有二两沉的枯瘦身体便轻飘飘地摔落了下来。姜云舒不甘心地跪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探上他的颈侧,却只觉触手冰冷松弛,就好像那具苍老的身躯内不再存有半分灵力,只剩下了一具空荡荡的皮囊,连干枯惨白的须发也只是随着风漫无目的地起落,仿佛一蓬枯死了多年的野草。 而就在这时,远远地传来了一声啜泣。 姜云舒脑子里还有点恍惚,她一回头,便瞧见了几个互相搀扶的年轻修士,虽是劫后余生的喜极而泣,神色中却都蕴藏着深重的悲伤,也不知是在祭奠哪些熟悉又或是萍水相逢的先人前辈。 他们虽然泪流满面,却并未沉浸于此,很快便红着眼睛开始在尸山血海里寻找不知是否存在的生还者。 姜云舒终于收回手,像是认清了面前的老者已经不会再活转过来的现实。 号称是谷一茗师父的那个女修依旧闲适地半躺在那个半深不浅的土坑里,她瞅了瞅拖着脚步慢慢走到她跟前的人,脸上露出了个夸张的笑容,笑眯眯地惊讶道:“咦?小姑娘,怎么不去找你师父啦?” 姜云舒瞥她一眼,靠着土坑的边缘,慢慢滑坐下来,只觉全身上下都说不出的疲累,好半天,才抬头望向天边浓云缝隙里泄出的一线天光,她像是被这乍现的光芒给刺痛了眼睛,下意识地抬手挡了挡,又过了会,终于开了口,没头没尾地说道:“我听说他这些年身体不好。” 她蓦地一顿,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既然是他的主意,他自然也会第一个去拼命,左师前辈救了曲蔓,但这里又有谁会救他呢……” 或许左绍元会,可惜他有他必须做的事情,叶清桓不会允许他白白耗费力气。 谷秋显然也想到了同样的事,点点头:“确实如此。”可过了会,她又奇道:“可你就不想去见他最后一面么?” 姜云舒的脸有些木,声音也平直而呆板:“一具皮囊罢了。” 她想,许多年前,她就已经在姜家的密室中见过他最后一面了,在那之后,所有的一切或许都只不过是早该散去的余韵,到了此时此刻,余响已绝,再自欺欺人地穷折腾又有什么意义。 想到这,她便十分意兴阑珊起来,远远地瞥了眼正忙活得不亦乐乎的几个筑基修士,缓缓直起腰来,却没凑上前去,而是晃晃悠悠地往相反的方向走了。 谷秋饶有兴致地托着下巴看了她一眼,却始料未及地从那道背影里品出了点将行就木似的死气沉沉,她笑眯眯的脸色就忽然一变,开口唤道:“你等等。” 姜云舒的脚步连顿都没顿一下,她甚至隐隐觉得有点好笑——这个时候还叫她做什么呢,就算天王老子来了又和她有什么关系…… 可谷秋的下一句话就成功地把她钉在了原地。 她说:“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救他?” 姜云舒愣了愣,猛地回头:“你……” 女修不知从哪摸出了一把黑乎乎的铁杖来,朝一片空地虚指了指。姜云舒不等她说话就冲了过去,她便只好摸摸鼻子,小声嘟囔:“急什么,我又不会把他闷死了……” 纵使土地重新吸收了被掠夺的灵力、恢复了坚实,但在修士眼里也不比块嫩豆腐硬多少,姜云舒先是猛力刨了几下,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手下的动作一下子放轻了,像是生怕不小心伤到底下的什么似的。 好在那个古怪的女修行事确实很有分寸,没过多久,泥土之下就露出一只茧似的东西来。 那东西像是厚纸糊成的,看似脆弱,实际却十分坚硬,无论怎么也划不破,透过半透明的纸壁,影影绰绰地能显出里面的人形。 姜云舒一下子咬住嘴唇,双手哆哆嗦嗦地在上面抓了几把,却连一丝纸屑都没抓下来,她顿时急得像是只热锅上的蚂蚁,方才那些死水无波似的心境早不知扔到了什么地方,一时间只恨不得找把刀把这棺材似的东西一刀劈开。 谷秋一脸惨不忍睹的表情,她不知什么时候也走过来了,按着姜云舒的肩膀把她推到一边:“啧,这年头的小姑娘怎么这么性急,你说你,跟着叶十七好几年,也不学点好的,偏要学他毛毛躁躁的……” 她口中唠唠叨叨,动作却不停,先后在纸茧几处画了数道符印,这才拍拍手:“行了。” 姜云舒却见鬼了似的盯着她:“你怎么知道的?!” 谷秋呲牙一乐:“我什么都知道。” 姜云舒还要说什么,但这时纸茧突然发出“刺啦”一声,像是被谁给撕破了似的,从上到下裂开了个口子,她就再也顾不上管谷秋究竟是万事通还是万人迷这种小事了。 从裂口开始,一层层又脆又薄的麻纸飞快地向外翻卷,如同被风翻动的书页,翻到了尽头时,便无声地化为飞灰。这看似能透光的纸茧也不知究竟有多少层,竟足足翻了小半刻,直到姜云舒屏气凝神地把自己的手都攥麻了,里面的人才终于露出了真容。 谷秋掐准了时候,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我本来打算把人偷偷带走的,现在只好放弃啦!” 姜云舒没搭理她,她双手掩着嘴,眉头皱得紧紧的,也看不出是喜是悲,良久,才终于从喉咙里发出“咕”的一声笑,慢慢地伸出手去,轻柔地抚上了茧中沉睡之人的侧脸。 他身上不知添了多少伤口,不止衣裳,就连垂下的灰发都染红了,面色却一片苍白,只有眼角被什么划破了,露出来点凝固的血色,两相对比下来,更是让人觉得又憔悴又可怜。 然而姜云舒却忍不住咧了咧嘴,露出了一天里头一个真心实意的笑。 至少她指尖触碰之处还是暖的,她还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和脉搏,除此之外,剩下的不尽如人意又算得了什么呢。 谷秋牙酸似的“啧”了声,方要说话,忽然回过头去看了看,刚好搜索战场的几人也搀扶着难得的三两个幸存者走了过来,她便收起了那点不合时宜的为老不尊,道貌岸然地说道:“虽大战已毕,但此地灵元已被搅乱,不利于伤者调理。” 姜云舒扶着叶清桓靠在自己肩头,闻言,一手搭上了他的手腕。 青色的玉环仍松松地套在他的腕上,比起上一次见,仿佛更空荡了几分,姜云舒心下一酸,手指却拈住玉环,一丝神念探入其中。 下一刻,一枚青翠的柳叶就落进了她的掌心。 虽然已有所预料,但发觉青玉环的禁制果真还向自己开放时,姜云舒还是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谷秋又指点道:“最近的安稳之地当属停云城,比太虚门还略近些,若各位没有异议,不妨……” 活着的人早已疲累不堪,自然没有那么多意见,众人当即一拍即合。 姜云舒刚展开叶舟,就突然觉得怀里的人动了一下。 她只觉一颗心差点“砰”地一下子从嗓子眼跳出来,可慌忙低头查看时,却发现叶清桓目光涣散,仅仅是半睡半醒地望了她一眼,若有似无的一点笑影还没来得及在唇边凝起来,就又晕了过去。 姜云舒心脏还在扑通扑通地狂跳,连脑袋都发麻了,半天才暗啐道:“真是作孽!”一边后知后觉地催动叶舟将脚下连绵的荒原与废墟远远抛开。 修士提起停云城时,指的既是一座城池,更是主掌此城的修真家族。 有传说“停云”本是卢家第一任家主的亡妻或是红颜知己的名字,然而卢家之人对此事讳莫如深,时隔数千载,外界流传的三言两语大约就和稗官野史的可信度差不多了。 停云城存在的时间比宁苍城还要长上许多,但占地与其间人口却不足其十分之一,更像是个隐于山间、与世无争的热闹小镇。 姜云舒一行十分狼狈,除了尚能腾云驾雾以外,简直和逃荒的灾民也没有什么分别,于是,刚一进停云城地界,便被几个白衣修士拦下来了。 那几人面上本来满是掩盖在矜持之下的戒备与警惕,可就在看清楚对方的时候,表情就全都变成了震惊和茫然。 其中一个女孩子听了来客的说法,略微思索了下,转头道:“远和,你去请小叔过来。” 跟在她后面的文秀青年闻言,立刻驾起飞剑走了。 姜云舒不由自主地看了眼仍在昏迷的叶清桓,心里有点焦躁。自打知道要来停云城,她便早早给当年的旧识卢景琮传了讯息,对方也满口应允会早做准备,可眼下仅仅早到了一天,卢家便做出这幅如临大敌的模样,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 好在没多一会,方才那文秀青年就又回来了,同他一起来的,还有个熟人。 姜云舒皱眉道:“卢道友可有不便之处?” 卢景琮难得重逢这十年前的故人,还没来得及欣慰,就发现对方恨不得把不痛快写在脸上了,不由尴尬了下,连忙摇头苦笑:“哪里的话!” 他大概也觉得这一串老弱病残实在凄凉了些,先吩咐另外几人引路,这才继续解释道:“昨夜临时出了些事,弄得家里人全都焦头烂额,并不是有意怠慢,若有失礼之处,还望各位前辈、道友多加包涵。”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卢景琮说到“出事”的时候,跟在他后边的卢远和似乎轻轻瑟缩了一下。 姜云舒敛下目光,没去探究别人家的阴私。 可她无心窥探,却架不住别人硬要把蛛丝马迹收拢起来往她眼皮底下塞。 刚到卢家,就见大门上也不知被谁给泼了好大一盆狗血,十几个乡民打扮的男女或坐在地上嚎啕痛哭,或捶门大骂,用词之丰富,让姜云舒愣了半天,深觉叹为观止。 而寥寥无几的卢家人则被铺天盖地的唾沫星子和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闲人给压得连头都抬不起来。 也不知是谁,一抬头瞧见了新来的一行“灾民”,抱着“凡是修士必定狼狈为奸”的念头,刷地分出了一半,摩拳擦掌地就要冲上来。 最后还有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子,居然力拔山兮地抱起了一块脸盆大小的石头要砸过来,让人很是担心他会闪了腰。 姜云舒奇道:“你们家唱哪出戏呢?官逼民反还是改朝换代?” 卢景琮脸色一红,羞愧道:“一言难尽。”说着,挥手散出几张符,无形的结界把一窝蜂似的冲来的乡民和掷来的石头瓦砾都挡在了另一端。 他松了口气,甚至没敢看姜云舒的眼睛,低声说:“诸位请随我从这边走。”便做贼似的带着众人饶了半圈,从一道不起眼的小门溜了进去。 姜云舒偏偏还十分嘴欠,哪壶不开提哪壶地评论道:“幸亏围墙有禁制,不然我看他们早就翻过来了。” 卢景琮深知这人模狗样的故人一张嘴就找揍,可此情此景却仍只能无地自容地致歉:“家门不幸,连累各位了!” 好在一道加了不知多少层符咒的高墙远远隔开了外面的嘈杂混乱和内力的宁静平和。 卢景琮应当早已请示过家主,很快便将来人安置到了合适的地方。 那是个叫做虞园的地方,在整个卢府里占了大约一小半,却并没有什么人居住,因而非常清幽。 只是,过于清幽了,便让人忍不住生出一种与世隔绝的异样感来。 尤其在往来端茶送药的侍者们都渐渐离开之后,这种异样的感觉便愈发强烈起来。 姜云舒安顿完了,又查看了一番叶清桓的伤势,一抬头,便发觉窗外透过来的阳光黯淡得几乎瞧不见了,随着最后一点余晖散去,周遭也沉寂下来。 她舒展了一下身体,打算出去看看,可刚推开屋门,就忽然察觉出了不对劲的地方——附近并非寻常入夜时分的安静,而是仿佛连虫鸣鸟叫都被谁抹掉了,风声也困在了狭小的院子里,垂死般挣扎了几下,就悄然停息了下去,四下里渐渐只剩下一片空洞的静谧。 姜云舒疑惑地皱起了眉,摸出了一张符纸。 而就在这个时候,院外突然传来了笃笃的敲门声。 第80章 旧念 虽然不算月黑风高,但这突然响起的动静也够瘆人的,姜云舒摸了摸后脖子,感觉寒毛都要竖起来了。 她回头瞧了瞧,只见病床上那位仁兄还在人事不省地挺尸,便微微叹了口气,一边感慨时运不济,一边认命地过去开了院门。 令人没想到的是,门外站着的却并不是什么不请自来的妖魔鬼怪,而是个俊秀谦和的年轻人。 姜云舒的满脸戒备就显得十分可笑起来。 她只好讪笑着把那张捏在手里的咒符塞了回去:“你家的事忙完了?” 卢景琮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苦笑道:“暂且歇了,不过我见他们在门口搭了棚子,大概明天一早又会继续闹吧。” ……这还真是造了孽了! 姜云舒露出了个万分同情的表情,却见好就收地并未追问那些乌七八糟的事缘何而起。 她难得善解人意了一回,卢景琮反倒有些意外似的,他也不知道回想起了什么惨不忍睹的往事,走神了好一会,才把自己扯回到当下,说道:“这么晚了,我冒昧来打扰,是为了嘱咐你一件事。” “什么事?”姜云舒奇道。 卢景琮干咳一声:“方才忙乱,忘了和你说,你平日若要出去,但可随意,只是切记要沿着路走,莫要踏入路旁的树林或者花草丛。” 这种叮嘱可实在是太奇怪了,姜云舒一头雾水地站在小院门口,眼风往左右扫了扫,也没见着什么珍稀名贵的灵植花木,便疑惑道:“有什么忌讳不成?” 卢景琮笑笑:“也不算是,只是这虞园里好似有先人布下的迷阵,古时典籍散佚,我们现在也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家中人多,难免偶尔会有孩子误入,虽不伤性命,但数日乃至数月后被发现时,都罹患失魂症,即便好了,失踪那段时日的经历也想不起来了。” 姜云舒一时沉默下来。 各大门派家族皆有禁地,有些是险境,有些是密室,不一而足,可这些地方的共同之处便是被严防死守,绝不许旁人无故靠近,从来没有哪里像是此处一般,不仅大剌剌地让人来住,甚至在蹊跷事一再发生之后,也不过是息事宁人地白嘱咐几句。 她禁不住有点头疼起来,觉得这个节骨眼上拖着一群伤残病弱跑到这么个说不出的古怪的地方,真是信了谷秋那疯子的邪! 可刚想到此,姜云舒忽然愣了下。 谷秋……又是谷秋! 当日她那句半真半假的“我什么都知道”忽地又在耳边回响起来,仿佛是单纯的戏谑,可内里却又像是蕴含着什么更深层的意义。姜云舒就蓦然记起来,那两师徒知道她从未宣诸于口的事,知道叶清桓的来历,甚至连早已湮灭在历史中的秘辛都好像可以如数家珍…… 她脸色变幻不定,表情活像刚被一大勺子盐齁着了,看得卢景琮莫名其妙,迟疑道:“承明,你……还好吧?” 姜云舒神不守舍地“啊”了声,挤出个敷衍的假笑:“好,好得很。哎,对了,姓谷的那个女,咳,那位前辈住在哪处?她伤势可有异常?” 当初她也是犯蠢,如今回想起来,谷秋简直全身上下都写满了“我不对劲”,可惜之前她一心挂念的都是别的事情,居然丝毫不曾分心多想一点。 卢景琮脾气一如既往的好,闻言便也体贴地把之前的事情翻过篇去了,笑道:“那位谷前辈很让人捉摸不透,我姑母本欲助她疗伤,但她却全都婉拒了,只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闭关。” 想了想,又问:“说起来,含光真人的伤势如何了?” 姜云舒脚步一顿,睫毛轻轻颤了颤,可偏头望过去时,那抹假笑就又严丝合缝地贴在了脸上:“现在看来已经没有大碍了。还得多谢你家几位长辈相助,停云城的灵药果真名不虚传。” 她一本正经地说着废话,同时却在暗自琢磨,也不知哪来的直觉告诉她,谷秋那货大概并不是真的闭关疗伤,反倒更像是在守株待兔地等着什么事情发生,只可惜人家把房门一关,她也没法硬闯进去求证,想来想去,也只能把烦心事暂且搁置下来。 好在两人同生共死大半年,此后又分别了许久、各有际遇,可聊的事情自然不少,边说笑边溜溜达达地逛了半个园子,一不留神就到了月上柳梢头的时候。 卢景琮看起来仍然很是意犹未尽,可看了看倒映在湖上的月影,且不论心里是怎么想的,脚下却还是适时地折回了客院。 姜云舒瞧出了他自律外皮底下藏着的那点依依不舍,不由笑出声来:“着什么急?久别重逢,我再怎么不着调,也总不会连夜跑了吧!” 卢景琮认认真真地看了她一会,也笑起来:“确实。只是这么多年来,我……我们都以为你不在了,没想到竟还有今日重逢之喜,这才一时失态了。” 他毕竟不是黏黏糊糊的性子,此时给自己铺了台阶,便立刻顺势告辞了。 姜云舒见他离开,便笑着摇摇头,神清气爽地推开了院门,可紧接着,她却是一愣,脸上还未散去的笑意就凝固住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都忘了该如何控制身体,连脑子里头好像都麻了,过了好一会,她才强作镇定地开口:“你醒了啊。” 说完,她隐约有点心虚,赶紧画蛇添足地补充:“我是看你脉象平稳,这才出去的。” 叶清桓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嗯。” 他只披了件素色单衣,冷淡的月光落在上面,便愈发显得他有些形销骨立似的,可奇异的是,他一睁开眼睛,那股伤病带来的疲惫和憔悴之感就尽数隐去了,哪怕仍是一副消瘦的病容,都和柔弱两个字扯不上半分关系,反倒让人联想起嶙峋料峭的山石。 姜云舒默默无言地与他对视了一会,虽然有满肚子的话想说,但翻翻拣拣,却又挑不出来一句真正有意义的,直到最后,只能自嘲地暗叹一声,勉强笑了笑:“夜里凉,若有事,吩咐弟子去办就好。” 说完,她就想抽自己一大嘴巴。 但叶清桓仅仅十分克制地望了她一眼,便依言转过身去。他走得很慢,步子却很稳,并不显伤重虚弱之态,直到迈过门槛时,身体才微微摇晃了一下,还没等姜云舒搀扶的手伸出去,便又重新站稳了。 姜云舒就只能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数日前刚重逢时那点言谈自若的能耐好像一夕之间让狗吃了。 叶清桓在桌边坐了下来,先亲手燃了灯,将引火的毕方羽重新插回灯座一边细小的凹槽里,而后提起茶壶,斟了杯将冷未冷的茶水,搁在自己跟前,几滴水溅上了他苍白的手指,被他漫不经心地擦去,又另外倒了一杯茶,推到对面。 一阵细小的微风被这一动作带起来,灯火跟着安安静静地晃动了几下。 摇曳的火光映在叶清桓脸上,让他的表情显得愈发平静,而鬓发明暗交接之处也愈发显得斑驳。 而就在这一刻,姜云舒突然觉得,好似在他平静而从容的表象之下感受到了一股沉沉死气。 她忍不住道:“师父,你……” 话没说完,她突然又想起了点什么,瞳孔骤然缩紧:“你的修为……” 叶清桓平平地看了她一眼,随即了然地把目光移向了那根用来引火的漂亮羽毛,他未做回答,只将茶杯捧到唇边,慢慢地浅啜了一口,好似在细品半冷的药茶中厚重的苦味。 或许这样的反应实在太过平淡,姜云舒没说出来的后半句话连同心急火燎的心情突然就一起偃旗息鼓了。 好半天,叶清桓总算放下了剩下的半杯残茶。 瓷杯底磕在桌上,发出“笃”地一声轻响。 他半垂着眼帘,又微微思索了一会,这才终于开口:“谷秋也在这里?” 姜云舒抿了抿嘴唇,手指微微收紧:“在。” 也不知为什么,虽然明知这两人之间必有渊源,但听叶清桓如此熟稔地提起那个神神叨叨的女人,她心里却仍像是被针刺了下。 叶清桓没再追问细节,而是淡淡说道:“过去我与你提起过巫地,她是那里的人,虽然她不肯道明自己的身份,但既然能知道姜家的事,能猜到我是谁,我想,她应当是这一代的十位大巫之一。” 姜云舒听着他波澜不惊的声音,愈发憋闷得连气都快透不过来了,她十分烦躁地想道:“谁要听你说那些阿猫阿狗的破事!” 可她想听的究竟是什么,连她自己也说不清。 等着他道歉?可这整件混账事本就分不出对错,或许有辜负,又或许有亏欠,但就是谈不上对错。 还是等着重叙离情别意,互通近况?这种场面只要想想就觉得太扯淡…… “所以,”姜云舒有些颓然地想,“既然什么都不能说,这么一来,可不就只剩下这些不痛不痒的‘正事’了么!” 前几天,在她一门心思地非正事不开口的时候,竟没料到听着的一方会这般难受。 她更没想到的是,在灌了她一脑袋谷秋的来历与巫地和灵引宗的前因后果之后,叶清桓突然话音一转,毫无铺垫地说道:“我本想去寻找巫地,就是因为在太虚门时发觉……从你体内剥除的虽是魔息,却与钟浣之流不同,而巫者自古擅长搜集消息……” “什么?!” 姜云舒还没来得及把自己从千头万绪的感慨里□□,就被这迎面而来的一句话给砸了个正着。 她呆了一会,心里颇有点五味杂陈,而这五味大概混杂得太过随意,最后品味的时候就全都汇成了苦。 叶清桓依旧坐在原地,石雕似的一动不动,但目光已再度垂了下去。 良久,他轻声说:“对不住,是我的错。” 姜云舒心里“咯噔”一声,双手下意识地扳住了桌边。 她嘴里发苦,脑子也还有点懵,没能第一时间把整件事梳理清楚,但强烈的不安在她理智回笼之前就先一步显露了端倪,平整宽大的椅子上也好像突然长了刺,转眼间就让人如坐针毡起来。 叶清桓毫无所觉,表情仍然十分平静:“当年,因我之故——” 他刚起了个头,就又觉得不合适似的止住了,重新说道:“在那之后,我一直害怕两件事,一是再因我之过而伤及无辜,二是,亲近之人因我心生怨憎。” 姜云舒听他的语气越来越不对劲,心里有点发毛,可还没来得及打断,已听他继续说:“但我还是伤了你,若非机缘巧合,恐怕已经害了你的性命。” 姜云舒愣住,那些苦涩的滋味从喉咙里滑下去,一路渗到了胸口,让她不由自主地沉默下来。 她自然知道,去海底秘境的决定是她自己做的,天下之大,有那么多去处,可她没跑到南荒东海,没去西北探亲访友,而是挑了那么个地方——既然没有谁逼着她去,自然也就轮不到别人来替她负责。 可这话,她可以对任何人说,却唯独劝不了面前的人。 一盏昏暗的蛟油灯照不亮整间屋子,夜色细密地渗进来,在两人周身三尺之外隔出了一片寂静沉重的阴影,气氛便愈发显得局促而压抑。 叶清桓忽然问:“你现在还恨我么?” 姜云舒又是一怔,可接下来却无言以对。 若是十年前,再正经的问题她也能插科打诨地糊弄过去,但现在,两人之间的关系却像是维系在一线细弱飘荡的蛛丝上,难能可贵地维持着摇摇欲坠的平衡,让人不敢说错一句话。 ……甚至让她不敢随意地多说一句话。 她懊丧地憋了半天,突然就生出一股近乎苦涩的委屈来。 偏偏正在此时,叶清桓又问了一遍:“你还恨我么?” 这一次,他并没有再等对方的回应,而是自问自答道:“应该是不恨了,你从小就不记仇,别人对你有十分的不好,只要时间久了,也就都看淡了,反倒是谁待你有一分好,你却会一直记得。” 姜云舒依旧没作声。 可紧接着,叶清桓却又说:“只是,虽然不恨了,却也没有原谅,因为没有原谅,所以才想避而远之。” 他的声音还是很平淡,姜云舒心里却揪了起来:“师父,我……” 叶清桓极轻地摇了摇头:“你曾问我,在雪瘴里见到了什么,是不是因为你作恶而清理门户……并不是。正好相反,我看到钟浣害死了你,就像她在两千年前害死我的家人一样,而我也是一样,再怎么拼尽全力也于事无补。” 姜云舒气息一窒,连忙打断:“别说了!我明白了,我真明白了,你别……” 就算十年未见,她也从没有忘记过,叶清桓生性中总带着一点过分的任性和傲慢,可就是这样一个人,此时却亲口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亲手把自己最脆弱的伤口剖开来,血淋淋地铺陈在她眼前,这样的反常,让她的心头一阵阵发慌。 但叶清桓并没有看她,也似乎没听见她说话,仍然盯着那半杯冷透了的苦茶,平铺直叙地继续说道:“我对你说这些,是不希望你在以后的修行路上存有心结。过了今夜,你就回门派去吧,你的魂灯尚未重铸,此外,这些年你虽然有些际遇,但境界远谈不上稳固,也须静心修行一段时日。” “那你呢?”姜云舒莫名地不安,“弟子的魂灯当由师尊亲手祭炼,你……” 叶清桓轻描淡写地瞥了眼自己的手:“我修为全失,寿元将尽,就不回去了。” 灯火微弱地扑闪了下,不过是细微的明暗变化,可姜云舒却觉得被这昏黄的光给晃得脑中嗡嗡作响,连思维都像是变成了根漂在死水潭里的朽木,她深吸了几口气,却丝毫无法缓解由内而外扩散开来的麻木感。 好半天,她才听见自己难以置信的声音:“你是说,你……要死了?” 叶清桓:“是。” 姜云舒忽然觉得荒谬起来,方才那些战战兢兢的措辞一下子就都变得十分可笑,她不由脱口道:“怎么会!你不是炼了续命的药么!药呢?” 她声音蓦然挑高,最后几个字几乎像是吼出来的。可叶清桓却还是那副无动于衷的模样:“总有人力不能及之事。” 姜云舒语无伦次的厉声质问戛然而止,许久,她才哑声问:“没有别的法子么?” 叶清桓:“至少我没有。” 姜云舒又沉默良久:“……神魂俱丧?” 叶清桓终于若有似无地轻叹了一声:“神魂俱丧。” 肉身衰朽成泥,魂魄消散归于天地,从此再无灵识记忆,再无喜怒哀乐,再无痛苦,再无希望,也再也……没有这个人。 姜云舒茫然之感更盛,忽然轻声问:“你不难过么?” “难过什么?”出人意料的,叶清桓居然无动于衷地笑了笑,“虽有遗憾,但我已尽我所能。” “那留恋呢?”姜云舒仰起头,“难道你都没有舍不下的人和事么!你怎么能……” ……怎么能如此平静而轻描淡写地谈论自己的末路! 叶清桓看着她,刚刚浮现的一点毫无意义的笑意渐渐散去了,随后慢慢垂下眼帘,淡淡道:“有又如何,已经太迟了。况且,你们都过得很好,本就无需我挂念。” 姜云舒眉梢猛地一挑,“砰”地一拳砸上桌面:“放屁!” 这话一出,不仅叶清桓,连她自己都愣了。 她下意识地想要圆场,却找不到一个能说的词,而就在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那些在胸中翻腾已久的委屈好像终于找到了个出口,冲得她眼眶发烫。 姜云舒便索性破罐子破摔:“我过得好?你真觉得我过得好?” 她冷笑一声:“你只知道我在明珠岛时恨你,那你知不知道我在那之后要翻来覆去地回忆多少次你的动作,你的表情,你说过的每一个字,才能给自己找到个理由,证明你并不是讨厌我、并不是自始至终都在防备我,好让我在每次觉得自己无家可归无处可去的时候,每次生死一线、看不到希望的时候都还能咬牙坚持活下去!” 叶清桓似乎有些吃惊,可还没等他说出话来,姜云舒就又说道:“你又知不知道我曾多少次和自己说,你做得并没有错,我不能怪你,要怪就只能怪我自己运气不好,是个天生的怪物?所以我谨小慎微,所以我宁可去拼那不到三成的生机,去忍抽筋剔骨的痛苦也要把体内的异种剥除,生怕自己有朝一日会和钟浣一样为祸世间,生怕有朝一日会落得与你生死相见!” 她忽然笑起来:“叶清桓,你只知道我不想见你,你却不知道我为什么不想见你!你更不知道十年前你扎在我心里的刺就从来没有□□过,我不恨你了,不怨你了,我甚至可以觉得你是对的,可我也不敢再见你——我怕那根刺会越扎越深,疼得我变成个胡搅蛮缠的疯子!我害怕我会再也没办法看到这世上美好的东西,我怕我会变成让自己最看不起的样子!” 叶清桓一直以来的平静终于维系不住了。 姜云舒死死按着胸口,面色惨淡,半晌,长长吐出一口气,轻声道:“十年了,我没有一天得过安宁,而你却什么都不知道!而你现在竟然还当着我的面告诉我,你要死了,而我会过得很好?——哈!叶清桓,你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王八蛋!” 说完,她一抹脸,转身就走,像是迫不及待地要把这一屋子令人窒息的人和事全都远远抛开。 第81章 誓约 刚回到自己的屋子,姜云舒还没坐稳,就又被人把门给强行撞开了。 叶清桓脸色苍白,那种死气沉沉的平静被剥离下去了之后,竟透出了一点少见的局促和紧张来,他一手按住犹在颤动的门扉,早春的夜风带着寒意从他背后涌进来,粗暴地卷起他的长发和衣角,几乎让他显得有些狼狈。 姜云舒眼圈还是红的,太过汹涌的情绪尚未能完全平复,她便不作声,只木着一张脸看他。 叶清桓自然是有话要说才急匆匆跟来的,可这时却也只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好像打定了主意要就此落地生根,唯独一双深黑的眼睛也不知是悲是喜,里头却像是燃了两团鬼火似的,亮得瘆人。 姜云舒被他看得发毛,终于忍不住绷着脸问:“你还有事?” ——若没事了,就赶紧回去等死,何必又来到处招惹! 这念头一出,她刚被冷风吹干了的眼眶又开始泛起了点潮气。 却没料到,叶清桓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定定地望了她一会,忽然就笑了——不再是之前那种空洞而无动于衷的表情,反而像是在一夕之间回到了多年之前似的,神色间带着点任性的散漫,理直气壮地说道:“我没力气了,迈不过去……” 姜云舒一怔,下意识地看向那道有些过高的门槛,不过这一晃神的工夫,就听叶清桓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人也开始倚着门框往下滑。 她眉头一跳,来不及细想就赶紧上前。 可她刚碰到对方的胳膊,就突然被反手攥住了手腕,下一刻,整个人都被叶清桓带到了怀里,紧紧抱住。 姜云舒:“……” 这是撞了邪了? 叶清桓倒也不是完全在骗人,他大概确实有些脱力,不光身体微微发抖,连气息都十分沉重。姜云舒迟疑了下,没能狠心推开他,便听他在耳边叹息般唤她的名字:“云舒,云舒……我也不想死,我也想活着啊,我想和你……可这世上再找不到和叶筝一样的大能者,我是真没办法了……” 姜云舒不由自主地僵住。 叶清桓狠喘了几口气,攒回了一点体力来,他像是生怕让人跑了似的,揽在姜云舒后背的手臂谨慎地放松了一点,没觉出对方有什么动作,这才靠着门框艰难地直起腰,他语调急促,毫无铺垫地直白道:“云舒,我……不知道还有多少时间,但不管是十年,一年还是……哪怕只剩一天,你可不可以一直陪我到那个时候?” 姜云舒愕然:“你……” 不待她多说,叶清桓便自嘲地接道:“我知道,我就是个又任性又自私还没几天好活的王八蛋。”他顿了顿,又极轻极轻地问:“但无论还剩下多少时间,我都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好不好?” 姜云舒没能回过神来,突如其来的请求砸得她头晕目眩,她从没见过,甚至连做梦都没想过叶清桓居然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期待,忐忑,甚至有些患得患失的小心翼翼,也正因为没想过,所以事到临头,她本就混乱的脑子竟当机立断地卡了壳,半天也没能做出一点反应。 夜风还在争先恐后地往屋子里灌,昏暗的灯火终于坚持不住,“噗”地一声熄灭了,月光透过雾气惨淡地洒下来,仿佛也被风吹的摇摇晃晃一般。 姜云舒被突如其来的黑暗一激,总算清醒过来了几分,她的手撑在叶清桓胸口,刚想推开,却先一步感觉到,触手之处一片支棱的骨头十分硌得慌,而在那之下,心脏微微加速的搏动又带着微凉的体温清晰地传了过来。 她的动作不由自主地收住,心里像是被谁掐了一把,惊骇之余,隐隐地生出了一丝难以名状的悲哀。 一个阴冷的声音在她的意识之中嗡嗡作响:“你看,他就要死了,你自欺欺人前后矛盾地折腾了这么多年,而你始终搁在心里的人,却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都在被死亡吞噬一点!你任性地一走了之,以为最后终究能等来和解……可你看看,你等到的是什么?” 那个阴冷而充满愤恨的声音嘲弄道:“是死,是虚无,再没有挽回的余地,神魂散于天地,肉身腐坏成泥,就连关于他的记忆都会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褪色磨灭,到了最后你甚至连他的样子,他的声音都想不起来……就好像你从来没有爱过他,就好像他从来没有在这个人间存在过!” 姜云舒一个激灵,猛地抱住头。 那个声音仍在附骨之蛆般冷笑:“你抬头看看他,你还记得他多少?他又变了多少?等你十年百年之后再想起他,有多少是过去的他,有多少是现在的他,又有多少是你自己臆想出来的从没存在过的他?!” 她下意识地“啊”了声,只觉整个人好像在一刹那被劈成了两半,连周围的世界都跟着颠倒扭曲起来。那个不知来处的声音冰冷而真实,就如同是另一个她正在对着自己讥讽,而剩下那一半的她就只能像个被戳中了痛处的软脚虾,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 她隐约记得叶清桓还在等她的回答,可此时此刻,她突然只想把一切都抛开,远远地逃离那个在内心之中不断逼问她的声音,把自己藏进一个没人能找得到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让胸中翻涌的的委屈,后怕,求而不得,还有明知终将失去却无能为力的愤懑痛苦,全都宣泄出去。 不知是不是感受到了姜云舒的失常,叶清桓眸色黯了黯,轻轻地叹了口气,一手抚上了她的后颈,带着薄茧的指尖轻柔地捻过她的耳后,随后微一用力,不容抗拒地把她按回了自己怀里。 久违了的淡淡药香穿透了层层凌乱的思绪,扑面而来,姜云舒怔了一瞬,无数刻意深锁的回忆抖去了积尘,一幅幅熟悉的画面在她脑海中纠缠盘旋,然而却正像那个声音所说的,那些场景,还有两人的面目话语,全都好似隔了一层纱,越想要分辨清楚就越模糊难辨。 她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却不是预想中声嘶力竭的哭泣,只是无声地流泪,怎么也停不下来。 她甚至不敢抬头去看眼前的人,原来她所谓的喜欢恋慕,竟然不过如此…… 叶清桓被她哭懵了,初时还在极力安抚,后来发现毫无效果,便渐渐有些无措起来——就算再活上两辈子,估计也不会有人教他应该怎么应对这种局面,他就只能任心里的千头万绪乱成一锅粥,一遍又一遍干巴巴地轻拍姜云舒的后背,就好像他并不是在安抚心仪的姑娘,而是在笨拙地哄个没奶吃的孩子似的。 而就在这个时候,他拢在怀里的人忽然动了动,她的身体依然僵硬,却不再试图保持住那种疏离而独立的姿态,而是微微垂下了头,额头若即若离地抵住了他的胸口。 她没头没尾地问:“你是真的喜欢我么?” 叶清桓:“……” 他犹豫了一下,几乎克制不住地想要告诉姜云舒他曾做过的那个梦——她的一颦一笑,她的每一个举手投足,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里或者干脆笃定或者散漫得像是在耍赖的尾音,早就被刻进了他心里,在别离之后被一遍又一遍地描摹回味,清晰得像是在漫长而阴郁的黑夜里乍现的光亮…… 然而即便有那么多动听到肉麻的言辞一句一句在舌尖滑过,他最终却还是尽数咽了回去,把一切都藏进了个平淡而乏味的“是”里。 随着这个简单到了极点的回答,他感觉到姜云舒的身体每一寸都紧紧绷了起来。 泪水仍旧无法止住,就如同多年的遗憾也难以在一朝弥补,可她的思绪却不再混乱,被一分为二的两半意识再度合于一体,这种重新活过来一样的感觉让她有些晕眩,她闭了闭眼,让这种天旋地转的感觉渐渐平息下去,随后用力一咬牙:“好!” 叶清桓一怔。 便听她对自己发狠似的,咬牙切齿地说:“我说好!你活一天,我就陪着你一天,你活一刻,我就陪你一刻,你就算死,也得死在我怀里!” 她终于伸出手去,紧紧回抱住了面前之人。 她的身体温暖柔软,动作却异常生硬,恶狠狠的像是要勒碎他一身支棱的骨头,又像是要死命抓住他身体里不断溃散的那点仅存的生机。 叶清桓神色微动,眉目之间隐隐显出一丝悲意,又被他飞快地压住,他眼帘低垂,目光黯淡地垂落到地面上,嘴角却牵起了点真假难辨的笑,顾左右而言他地戏谑道:“哎,你这丫头也不知道轻重,为师这把老骨头可禁不住你这么勒。” 姜云舒动作顿了下,却没有立刻放手。 不仅如此,她甚至更加用力,就好像恨不得把两个人的血肉糅合到一起再不分开似的,她的脸紧贴着他的衣襟,那里早已被浸湿,温度刚刚被夜风带走就又立刻让新的滚烫的泪水填补。 叶清桓便也轻叹一声,不再说话了。 良久良久,她才终于松开了酸胀麻木的手臂,她的眼睛有些红肿,可那些无声而汹涌的泪水却已经不见了踪影。姜云舒抬起头,惨白的脸色让她看起来稍显憔悴,但她却只是深深凝视了叶清桓一会,而后皮笑肉不笑地翻了个白眼,亡羊补牢地接上了他方才那句戏言:“哈!这会儿知道一把老骨头不能瞎折腾了?我看你出馊主意作死的时候不是挺欢实的么!” 叶清桓也不知怎么回事,竟被她盯得有点心虚,一想到自己还真是撞了大运才捡回了条命,实在无从反驳,便难得十分识时务地闭了嘴。 “得了,先进来吧,”姜云舒往后退了半步,让开门口,后知后觉地邀请道,“吹了半宿冷风,小心明天再趴下!” 又斜乜了他一眼,抱臂嘲讽道:“怎么,病秧子娇花,能自己走进来么?需不需要我背你啊?” 她像是在心里横下了一道严丝合缝的闸门,转眼间就把所有的软弱和悲哀都给扔进去上了锁,一个字都没提起她突然间失控的情绪,更不再去触碰那场不知时日却无法逃避的永别,叶清桓略一沉默,也心照不宣地一起粉饰起了太平,摇头无奈地笑斥道:“逆徒!” 与十年前别无二致。 却毕竟还是有什么不同了。 姜云舒面目没有大改,依稀像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个子也只略略抽起来了一丁点,仍然矮得“鸡立鹤群”,但她那泪痕未干的眉眼间却好似平添了一股疏离的凉意,漫不经心地拒人千里之外。 叶清桓没能在第一时间完全找回过去的言笑无忌,他裹着厚厚的被子,在给手炉倒手的间隙瞥过去一眼,心里忽然生出一点物是人非的陌生感来。 这种酸倒牙的伤春悲秋让他很不习惯,姜云舒正在鸠占鹊巢地抢了他的青玉环找东西,蓦地一抬头,正好对上了他的古怪表情,不由脸色一沉,阴阳怪气道:“怎么,舍不得了?还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不敢让我看见的?” 叶清桓十分无奈地把刚生出来的念头给扔了,知错就改地想,至少这副尖酸刻薄的劲儿很眼熟,简直跟他自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伤病未愈,又站在风口吹了半天,这会儿一旦了了一桩心事,确实就如姜云舒预料的一样,脑子里开始昏昏沉沉的,疲倦与空乏感也一波又一波地涌上来,让他的眼皮越来越重,可他却始终不想睡过去,生怕这一闭眼,就变成了让人措手不及的诀别。 姜云舒暗叹一声,把一堆鸡零狗碎塞回去,又将玉环套到了自己手上,和原本的储物镯子凑了个对,这才抓起剩下的一大把丹药,坐到床前。 “这个是安神的,”她把药抵到叶清桓唇边,没好气地解释,“这个是养气的,这个是温养经脉的,还有活血化瘀镇痛……你那青玉环里凡是有名字的药我都弄出来了点,反正我看你都挺需要的,赶紧全吃了,然后好好睡一觉。” 见他犹在硬撑,便又凉飕飕地说:“别跟自己较劲了,还是说,你这是撒娇等我给你唱摇篮曲呢?” 叶清桓就着她的手咽完了最后一颗药丸,渐渐化开的药力让他全身松快了一点,便又勉力睁开眼,轻轻地笑了笑:“我知道你不会唱摇篮曲,你只会唱十八摸……” 姜云舒:“……” 这欠抽的玩意! 待到终于反应过来,却见那扳回了一城的对手已经安安稳稳地昏睡过去了。 她刚攒起来的满腔战意突然就泄了气,可过了会,又忍不住笑起来,这笑容隐含着一点悲伤,却又太过温存,连眉间长存的冷淡都冲散了。 而叶清桓再醒过来的时候,就惊讶地发现他那生人勿近的小徒弟好像在一夕之间就倒退了好些年,这会儿正不端不正地盘膝坐在一尊不知从哪淘腾出来的锻炉前,炉中火焰暗红近于墨色,火舌一端舔着支明显品相不佳的小匕首,另一端则如有灵性般牵在她手心,而她虽然手艺不行,动作却极为驾轻就熟,不仅不见忙乱,嘴里甚至还有余裕断断续续地哼着首山野小调。 那调子……叶清桓真是再熟悉不过了。 他眼角抽了抽,突然就有点后悔自己昨天嘴贱。 不等他重新开始装睡,姜云舒就眼尖地瞧见了他这边的情景,把手里的东西一扔,视衣物于无物地上三路下三路把他打量了几个来回,而后十分猥琐地挤眉弄眼道:“哟,美人醒啦?” 叶清桓表情空白了一下,脸上发热,果断地一伸手把被子拉到了头顶。 姜云舒哈哈大笑,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爬到床上,忽然想起来点什么似的皱皱眉头,拿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戳他:“哎,对了,这地方好像有点蹊跷,我看你到哪哪倒霉,这两天最好还是少出去招摇。” “胡扯,我怎么就倒霉了!”叶清桓忍无可忍地掀开被子,把她不安分的手一把攥住。 可接下来,他就忘了自己本来想说的话,温暖而柔软的触感从掌心传来,仿佛一路酥酥麻麻地渗到了心里,让他突然有点不知所措。 不过是一瞬间的失态,但姜云舒也不知这阵子都跟谁学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俨然一副老流氓的架势,手指顺势蜷起来,在他手心轻轻挠了两下。 叶清桓依旧僵着脸,耳朵尖却隐约泛起了一点血色。 姜云舒便非常满足地眯眼笑起来,过了会,才正经道:“没开玩笑,咱们来的那天,卢家门口就有人闹事,我这几天去打听了下,人还没走呢,好像有什么人命干系,不知是始乱终弃还是怎么着,一时也说不清楚,卢家上下已经焦头烂额,咱们现在这样……呵,还是先把自己折腾明白了,少去凑别人的热闹吧!” 无论在什么地方,但凡有人就免不了有笔笔烂账,且不说卢氏这样的庞然大物需不需要别人来主持公道,单说他们想不想让旁人知道自家阴私就尚未可知。 可叶清桓却显然没抓住重点:“……你这几天?” 姜云舒眨眨眼:“对啊!——哦,你不会以为你就睡了一晚上吧?哎哟,您老人家还以为你还在年轻力壮的时候哪?” 语气依旧让人牙痒。 叶清桓却没理她这茬,慢慢地披衣坐起来,思索了一会:“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姜云舒:“二月二十七,怎么?” 叶清桓沉默片刻:“……已经是二七了?”他的声音略有些沙哑,下床给自己倒了杯凉水,没等姜云舒阻止就一饮而尽,把杯子搁回桌上,垂眸道:“我去祭一祭他们。” 他没说是谁,但姜云舒如何不明白,她点点头:“在别人家做这种事不太好,我准备些东西,等会咱们出城找个好地方。” 修行之人虽然也难免有要寄托哀思之时,但毕竟不需要和老百姓一样车马纸钱准备得样样齐全,姜云舒十分利落地画了几张安灵符,又不知从哪顺来了一鼎香炉和几柱香,两人便出了门。 可也仅仅是出了门。 刚一踏出大门,就听见一场震天响的哭声,迎面足能装下两个人都不嫌挤的棺材里头,直挺挺地躺着个红衣红裙红纱蒙脸的新娘子。 第82章 偿命 红纱轻薄,午后的阳光从树梢漏下来,透过这层聊胜于无的遮挡,勾出新娘子年轻而姣好的面容。 只可惜,姣好,却不安详,她两道略显锋利的英挺眉毛被刻意勾出了温婉的弧度,但眉心却还是蹙着的,毫无生气的脸上也因此残留着一点说不出的痛苦和愤恨。 死亡的味道从她身上后知后觉地渗出来,融进料峭的倒春寒里,恰好卡在了引人心生恻隐和令人恐惧作呕之间一个微妙的节点上。 姜云舒看着这安安静静地躺在一群呼号哭闹的乡民中间的死去的女孩子,后背隐隐发冷,那冷意像是从心底透出来的,挡无可挡,避无可避,让人难受得厉害。 大约是卢家闭门谢客太久,让他们有劲没处使,这会好容易见到两个不长眼的大活人从门里出来,当然不肯轻易放过,不过一愣神的工夫,便有两个四旬上下的妇人带着几个蹒跚学步的娃娃哭喊着扑了上来。 其中一个小娃娃三四岁的模样,大概已懂了点事,趁人不备便抓了一手鼻涕要往叶清桓身上抹。 姜云舒愣了愣,突然“扑哧”笑了,眼疾手快地拎住那小孩的后领把他给提了起来,扔回他家大人怀里,转头戏谑道:“你也有今天!人家这是拿你当软柿子呢!” 叶清桓尚未答话,被扔了一身熊孩子的妇人已经发现行动上似乎讨不到好处,顺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放开嗓门大哭道:“乡亲们都来评评理啊,这世上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天理了!” 许是半途发现王法管不了修家的事,哭声便硬是拐了个弯:“我家好端端的闺女要星星不敢给月亮地养了十八年,还没出嫁就活生生地让人给逼死了!我这当娘的心哪……” 她猛喘几口气,指着身后一棵挂着白练的大树,蹬腿哭道:“姓卢的丧尽天良,看上我闺女长得好就把她给糟蹋了,可怜我闺女都订亲了啊!女儿啊,你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啊,你怎么就为了这么个禽兽把自己吊死了!你就算嫁不出去,娘也宁可养你一辈子啊!” 这妇人震天的哭声未落,她旁边年纪相仿的团脸妇人也跟着抹泪:“亲家母你这是怎么说的,要怪都怪姓卢的伤天害理,咱们两家知根知底的,哪会不知道慧娘是个好姑娘,难道我还会嫌弃她不成!唉,慧娘你怎么这么傻啊!” 比起那个“慧娘”的亲娘四仰八叉地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她这未来的婆母倒还顾及几分脸面,未曾撒泼打滚,只是边拭泪边攀在棺材边上抽泣。 姜云舒眨眨眼,暗中捅了叶清桓一下,示意他看过去。 那妇人虽趴在棺木边上,却像是忌讳什么似的,身体下意识地往后仰,连眼神也始终飘忽不定,不肯真正碰到那张冰冷的死人脸上。 叶清桓只不耐烦地一搭眼,便嗤笑了半声,一甩袖子走了。 闹事的人哪里肯让他走,见势飞快地围了过来,十几个仿佛死了个祖宗似的披麻戴孝的男人口中怒喝不止,手持棍棒铁耙堵在门口四周,大有一副“敢走就打断你的狗腿”的气势。 旁边自然还有好些围观凑热闹的街坊起哄。 姜云舒无奈地想,这位慧娘姑娘辈分倒是大,一朝西去,竟能惊动这许多她生前都未必见过的孝子贤孙。 她摸了摸腕上的青玉环,正准备把这出闹剧了结了,便突然听叶清桓淡淡道:“我不是卢家人。” 她一怔,觉得这种示弱的话十分不像他的风格。 果然,下一刻,他便说道:“所以,我也没他们家的好脾气。你们,碰我者,死。挡我者,死。” 他语气并不严厉,甚至久病之下连声音都有些弱,但两个“死”字轻描淡写地一出口,围在周围的人脸色就都变了,仿佛作威作福地欺负小猫的顽童不小心从猫窝里掏出来了只暴怒的老虎似的。 他说完那几句话,便拢袖慢慢地往前走,眉眼依旧微微低垂着,并不去看四周的人群。 他每走一步,人群就退开一点。 有人不小心踩到身后人的脚,踉跄着摔倒在地,引发了一点小小的骚动。 叶清桓漫不经心地偏头看过去,将起的波澜立刻像是被泼了大桶冰水的小火苗似的,连缕烟气都没冒出来就熄了,几个人僵硬地或坐或立,连大气都不敢出。 直到走出去了好远,姜云舒回头还见到那帮人噤若寒蝉,数日来经久不息的哭闹声愣是一丝不闻。 她笑嘻嘻地说:“哎哟,‘碰我者,死,挡我者,死’?师父你好大的威风哪!” 暴虐成性的叶清桓大魔头便无所谓地嗤了声:“那群傻货一身蛮力,我现在这样,十个搁一块也打不过他们一个,也亏得他们信!” 说着,还十分应景地咳嗽了几声,好像果然病入膏肓了一般。 姜云舒觉得简直没眼看。 当晚返回的时候,大门外的苦主们仍是老远就收了声,战战兢兢地目送两人进了门,原本哭闹得最狠的死者亲娘,这会儿更是恨不得把全身都藏到棺材后面去,让人看着可笑至极。 本来两人并没把这幕闹剧往心里去,比起别人家的私事,反倒是不久之前的那场守城之战和至今还在半路流离的数万百姓更让人挂念。 正好刚刚祭奠完逝者,叶清桓便又提起了这个话题,问道:“你可知道左家的那个傻小子,叫左……左什么……” 姜云舒接道:“左凌。” 叶清桓皱皱眉:“对。你知道他的去向么?” 姜云舒回想起当夜的兵荒马乱,不由也心底发沉:“他跟着护送百姓去了,这会儿若没有意外,应当还与雁行师伯他们在一起。” 如今叶清桓算是个彻头彻尾的废人,连一丝灵力都动用不得,就只能靠姜云舒偶尔与各处通传消息,偏偏她和雁行从来都看对方不顺眼,自然也就不会有闲心多聊家长里短。 叶清桓知道这事,却无能为力,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他想了想,又问:“左师呢?” 姜云舒嗓子忽地紧了下,半晌才稳了稳气息,干巴巴地说:“他不在了,我亲眼见过他的尸身。” “死了?”叶清桓茫然地转过目光,像是刚听到了个不知所谓的笑话,“他生性机敏,更有灵宝护身……” 不知为何,姜云舒忽然有点不敢与他对视,她举手遮住眼睛,轻声说:“左前辈是为了救护曲蔓才殒身的。” 叶清桓:“……” 他沉默良久,忽然说:“这就对了,难怪我觉得他与绍柔相像。” 姜云舒神色黯了黯,识趣地没问“绍柔”是谁,走到他身后,有一下没一下地给他揉着太阳穴,一边把战后她见到的种种情景都慢慢讲了一遍。 叶清桓抬手反握住她的手指,可接下来却没了动作,只是一径沉默。 就在这时,有敲门声响起。 姜云舒要往门口走,手却还被攥着,叶清桓突然迟疑道:“我若收他为徒,你……” “……”姜云舒一愣,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左凌那呆货,万分糟心地看了他一眼,“你都自顾不暇还收徒弟”和“那以后他是管我叫师姐还是师娘”两句话争先恐后地抢到了嘴边。 可下一刻,她就想起了那个夜晚左绍元临行前恳求似的眼神,还有叶清桓狠心的“视而不见”。 如同其他所有舍生赴死的修者一样,就算是这么个早该耗尽寿元了的疯疯癫癫的老头子,最后仅存的托付也不过是家中一点可堪造就的血脉传人罢了。 她便在最后关头把那两句不合时宜的玩笑话给咽了回去,点头道:“我觉得没什么不好,只要你伤愈之前别太过耗费心血就行。” 叶清桓笑了笑,没吭声。 旧疾叠着新伤,强续的生机也快到了头,哪里还有什么痊愈的时候呢…… 被晾了半天的访客仍在锲而不舍。 叩门声三声一顿,不轻不重,每隔片刻就响一回,也不见急躁,让人忍不住觉得门外是个十分好脾气的谦谦君子。 姜云舒先反应过来,干咳一声把手抽了回来,神不守舍地去开了门。 来的是副生面孔。 那人看起来是中年人的模样,眉目温雅,只是脸上虽尚不见皱纹,两鬓却已染上了点点星霜,让他显得有几分疲惫之色。他对着姜云舒微微一笑:“在下卢质,如今暂代长兄打理家中庶务,本该早来探望客人,可惜连日来实在分身乏术,还望恕罪。”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可语气里却并没有唯唯诺诺的黏糊劲,反而让人听着如沐春风。 姜云舒隐约记得,“卢质”确实是这一代卢家代家主的名讳,若真按身份说起来,大约与各大门派长老相仿,她虽疑惑这么个大人物为何冒夜而来,却谨慎地没显露在脸上,只规规矩矩地还礼道:“停云城相助之情,晚辈感激不尽,又何敢劳烦主人再多费心。” 她一侧身:“家师在屋内相待,前辈请。” 她这辈子就讨厌这些场面话,此时硬逼着自己装得人五人六的,顿觉很是牙疼。 而屋子里的那位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叶清桓一抬头,见着这么个意外访客,先是惊讶了下,但又立刻恢复了惯常那副无动于衷的表情:“有事?” 卢质果然是他口中好脾气的卢家人,闻言居然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依旧温温和和的:“含光道友面色不佳,有经脉淤塞、灵元空乏之象,不知可否容在下探一探脉象?” 叶清桓拢起袖子,半垂着眼:“别白费事了,有什么事就直说。” 说着,还唤住姜云舒,连茶水都不让她去准备。她忍不住狐疑地觑了叶清桓一眼,心道,这莫非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往常这人虽然脾气又臭又直得活像根棒槌,但也总不至于是根一点就着的棒槌呀? 她疑惑得太过明显,卢质便苦笑着摇摇头:“小道友不必紧张,含光真人与在下过去有些误会,并不是什么……” 叶清桓不耐烦地打断道:“少废话。” 又冷笑道:“是不是误会你说了不算!” 卢质见转圜无望,只好叹了口气:“罢了,在下就直说了,这一次的事确实是我卢氏理亏,犯错的子弟也自当严惩不贷,但卢氏立族两千余载,始终严于自律,今时之事从未有过先例,还望含光道友莫要听信外界谣传,质疑卢氏先人清名。” 他言语温和,可一句话中三次提及“卢氏”,可见极以家族为傲,神色间也渐渐显出一点隐藏在谦和外表之下毫不动摇的坚持来。 叶清桓深觉无趣似的“啧”了声,毫无兴致地挑了挑眼皮,讥笑道:“你大可放心,我就算再惹人厌,也不至于自甘下贱到和那些下三滥的玩意为伍。” 卢质不出意料地被噎住,半晌,无奈地看了看他,眼神像是个宽厚的兄长在容让任性不懂事的孩子:“含光道友何必如此,当年你所问之事,确实子虚乌有,并非是在下为了家族名声而有意隐瞒……” 叶清桓:“这些废话就免了罢,你还有事?” 姜云舒默默地咬了咬嘴唇,觉得这也未免太不留余地,若是真惹对方不快…… 像是看出了她的想法,卢质苦笑道:“小道友莫要在意,含光真人的心情在下亦可理解,只是那事真是谣传,在下实在无法信口开河以作敷衍。” 叶清桓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算作回答。 姜云舒算是早就领教过他这副别扭到家的臭脾气了——但凡他能说出来一点人话,当年也不至于就把她给气得拔腿就走。她直觉这位卢前辈真不是找茬来的,就这么把人给挤兑跑了也不太好,便悄悄捏了捏叶清桓的胳膊,轻声说:“请恕晚辈冒昧,不过今日所见,外面不过是些恶意讹诈之人,停云城卢氏清名远扬,何必为此等小人烦心。家师病中难免心情欠佳,所以方才才偶有冒犯之处……” 叶清桓大约顾及她的面子,竟破天荒地没有反驳,只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又哼了声。 姜云舒便十分端庄大方地又狠狠掐了他一把。 卢质颇为讶异地打量了她一回,也不知看出两人不可告人的小动作没有,却没多问,只叹了口气,无奈道:“小道友所言愧煞我也。真要说起来,门外那些……咳,本是家中私事,不想今日到底还是惊扰了二位,也罢,与其日后道听途说,还不如由在下主动告知。” 姜云舒本来只是就坡下驴地随口打了个圆场,并没真指望对方能接下这个话头,谁知卢质毕生信奉的可能是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原则,居然并未加遮掩,很是坦荡地讲起了在外头堵了好些天的“新娘子”的典故。 原来那吊死在卢家门前的女孩子名叫李慧娘,家住停云城外的一个村子里,除了生得美貌过人以外,就是个毫不起眼的乡下姑娘,勉强读了两本启蒙的书,连知书达理都算不上,按着乡下的习俗,早早就与邻村的一户姓郑的人家订了亲,只待年满十八岁就出嫁。 姜云舒皱了皱眉头,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了她自己的身世,她娘也不是个见识渊博的大家闺秀,可在她的记忆里,却依然鲜明热烈得像是一团温暖的火焰。 而随即,她脑海中就又浮现出了李慧娘那两道英挺得几乎有些锋利的眉,却硬生生地被她那些上蹿下跳的亲人们给描出了弯曲柔美的弧度,简直不伦不类得让人堵得慌。 她叹了口气,收回毫无道理的思绪,听卢质继续往下说。 卢质叹道:“在下有个侄孙,叫做远宁的,今年刚刚及冠,虽有些胆小笨拙,但素来也算是个乖巧的孩子,从不惹事,今年年初更是与他父亲一位世交之女结下婚约。可不知为何,数日前这位李慧娘突然找上门来,说是与远宁早已互定终生,却又拿不出一件信物,看门的弟子不敢自专,忙来请示,远宁被他父亲唤去询问,却始终坚持不认,甚至赌咒称此事与……” 他说到这,好似犹豫了一下,叶清桓冷冷接道:“与当年一样,都是有贪慕富贵权势的乡民村姑故意讹人,来拿你们家当冤大头!” 他冷笑一声:“有名有姓的门派家族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怎么就你们家肥嫩鲜美,谁都想来咬一口?” ——唉哟不好,又要开始犯熊! 姜云舒觉出他语气不善,当机立断地打岔道:“之后呢?李慧娘怎么了?” 然而即便没有这句话,卢质看起来也没想搭理叶清桓的挑衅,他缓缓摇了摇头:“当年那事,确实是有人故意泼污水,卢氏子弟虽心中不忿,但奈何时日久远,已无法澄清,故而也都憋了一股火,这回见远宁赌咒发誓,又把前尘翻起来作比,我与他父亲再三质问,他依旧不改口,我便信了,随后便吩咐弟子去回复李慧娘,又问她是否另有难处,打算若她是遇到什么难事才来碰运气,便也顺手帮一把算了,却不想……却不想,她一言不发便离开了,当夜,却又回来,自尽在寒舍门前。” 他面上疲惫之色更重,闭目长嗟,良久沉沉道:“我这才知犯下大错,再去逼问远宁,他仍旧嘴硬不认,直到听闻李慧娘自尽,才……他父亲盛怒之下几乎当场打死他,我已做主将他禁足,本就是他生性软弱毫无担当才引发此事,若日后要赔罪偿命,也只得……” “等等!”姜云舒突然插嘴,诧异道,“偿命?” 虽说众生并无高低贵贱之分,但实际上,即便同在民间,豪富之人与赤贫的乞丐的命就从没被放在过同一杆秤上来称量过。 更何况,即便姓卢的真是表里如一的一家子君子,不愿仗势欺压百姓,可按着卢质的说法,本就没有闹事者口中的□□一事,就算循着民间的律法,始乱终弃也从来不是要命的罪名! 卢质苦笑道:“我知你想说什么,但毕竟我们有错在先,事到如今,群情激愤,哪里还有什么公道可言,我们所能做的,也不过就是在远宁一人的性命和整个家族清名之中选择其一来保全罢了。” 姜云舒耳朵尖微微一动,卢质说得甚是无奈,可她却好似模模糊糊地听出了一点旁的意味,这点深意太过隐讳,还没等她琢磨明白,就已经消弭在重重凌乱的思绪里了。 然而叶清桓恰在此时不轻不重地瞪了她一眼。 这个眼神的意思她看明白了——我早让他赶紧滚蛋,你这小祸害偏偏大发慈悲地给我没事找事! 果然,他接下来就拿指节一下一下地叩着桌面,好半天才慢吞吞地冷笑道:“你既然想偿命,关着他干嘛?直接扔出去不就好了!” 卢质可以有许多种解释。 譬如“对方得寸进尺,非要败坏卢家名声”又或者“毕竟是家中晚辈,若有一线生机,还希望尽力而为”…… 可他却什么都没说,只是认真而诚恳地望着叶清桓。 姜云舒突然意识到,她这条傻鱼好像刚刚大张着嘴吞下了别人吊了好半天的鱼饵,还顺路把叶清桓也一起给捎上了。 卢质那张温文尔雅的脸就突然透出了一点狡猾的味道来。 作者有话要说: 冷,没有评论,没人理,然而不想申榜单……懒死算了! 第83章 鬼哭 卢质刚走,叶清桓立刻就不再端着了。 他黑着脸把刚刚恍觉大事不妙的姜云舒拽到身前,咬牙切齿地数落:“蠢!蠢死了!我怎么就教出来你这么个一根筋的傻丫头!你脑袋上那俩耳朵是摆着好看的?这么多年难道就没听说过卢质卢子淳的的名声——是个人就知道,那是只惯会装傻充楞的老狐狸!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的脑子让狗吃了?!” 姜云舒在荒山野岭里钻了好些年,还真没听说过这位前辈的赫赫威名,但她自知理亏,瘪了瘪嘴没敢出声。 见她这副认怂的小媳妇样,叶清桓再大的火也发不出来了,气势汹汹地憋了好半天,最后却仅仅十分克制地戳了下她的脑袋,摆摆手把她撵走了,图个眼不见心不烦。 但她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跑掉的背影刚一消失,他的表情就黯淡了下来。 修者不是无情,然而想要在这条通天的长阶上一路攀爬到顶,有太多的时候需要摒弃一时的冲动,也有太多的时候需要把自己的情绪抽离,才能穿透重重迷障看清事情的本相,而不至于失足陷死在虚假的伪装之中。 可他的小徒弟,从初见——甚至是从那场连他如今都不记得的初见开始,一直过了这么多年都没有一点长进,就算见到了那么多阴谋和背弃,竟然还是时时愿意去相信,去怜悯,去帮助,甚至去牺牲……就好像那些美好却太过天真而不合时宜的感情已经被深深刻在了她的骨子里似的。 叶清桓慢慢地闭上眼睛,疲惫地靠在椅背上,他有些悲哀地想:“等到我不在了的那一天,你这样可怎么办呢……” 这一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且不说叶清桓心里十分发愁,连老老实实地躲回自己房间的姜云舒也同样不安。 她有些后怕地想起来,如今她再不是一个人了——过去这几年她无牵无挂,为了图一时的痛快哪怕轻掷生死也不算什么大事,可现在不行,她多说一句不过脑子的蠢话便有可能会拖累叶清桓,而他……已经再也承受不住多少拖累了。 阳光下的嬉笑总能掩盖许多令人不愿去注视的阴霾,直到夜色深沉,那些被刻意掩藏的东西才会无声地探出头来张牙舞爪,在人心头肆虐。 姜云舒面无表情地垂下眼,抬手按住了有点发冷的胸口。 就在这时,一阵幽幽的哭声传了进来。 她一惊,疑心自己听错了。 可那声音却绵延不断,忽远忽近地飘来荡去。那是个女声,听起来非常年轻,说是在哭,却又并非寻常的柔弱呜咽,更远远谈不上嚎啕,只是一声声诘问控诉,语调里甚至未见哭音,却又无端地让人觉得声声泣血…… 姜云舒猛地推开窗。 “啪”地一声似乎惊扰了不速之客,古怪声响倏然断绝。 院中依旧是浓重夜色,冷风被困在四面围墙之内左冲右突,发出呜呜低鸣。 另一边,叶清桓大约也察觉到了什么,他披衣站在门口,衣袖挽起,手中托着一盏蛟油灯,另一手护在灯前,微弱的火光被夜风吹得摇晃不定,映得他深锁的眉头愈发显得凝重。 姜云舒轻声唤道:“师父?” 直到第四声,叶清桓才终于有了反应,他如梦初醒般看了眼早已被风吹熄的灯火,再次皱了皱眉头,却一个字也没说,直接转身回房。 姜云舒“哎”了声就要跟出来,叶清桓早有预料似的回头:“别瞎操心,和你没关系的事。” 第二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外面就忙乱起来。 这些日子卢家本就焦头烂额,这回更好,两件事一起闹腾起来了,简直要折腾得人仰马翻。 姜云舒好奇地听了一耳朵,回来学舌:“昨晚在虞园哭的好像是个卢家的晚辈,和她一个屋子住的小姑娘清晨起来发现人不见了,这才叫人一起出来找,你猜最后是在哪找到的?” 叶清桓板着脸:“你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欠揍的毛病,要说就赶紧说。” 姜云舒牙疼似的“啧”了声,伸手去扯他未束的头发,迫使他俯下身来,又在他脸上捏了一把:“你真没趣!” 虽然这么说,但还是继续讲道:“居然是在虞园北边的湖边上。说来也怪,今年这么冷,可那一片却早早就开了花,据说那个卢远宁发了疯似的跑出来,一见着那片花就傻了,怎么拽也不走,说那里面有李慧娘最喜欢的一种花,他还送过她呢!” 她语气里带了点若有若无的讥讽:“外面就把这事传开了,也有昨夜听到哭声的,便疑心是李慧娘怨气不散……” “不可能。” 她没说完,叶清桓就突然打断道。 姜云舒一愣。就听他淡淡道:“既然已入鬼道,就再难回到人世,更遑论作祟。”像是怕对方不明白,便有解释道:“阴阳相隔乃是天道,即便是叶筝那样的,也只能在修道小成之后才短暂归来片刻,李慧娘一个平凡女子,既无修为,又无精深法术符阵相佐,哪来的本事作祟——还是在这么个禁制森严的地方。” 确实如此。 收起了那些看热闹人云亦云的心态之后,姜云舒也不得不承认,作祟这种俗世话本里常用来吓唬人的邪门事确实不靠谱,然而,正因不靠谱,所以整件事便更加显得蹊跷起来。 她定了定神,又笑道:“先不说这个,这还不算完,正巧外头也闹起来了。” 叶清桓奇道:“外头?” 姜云舒说:“可不是,今天正好是李慧娘的头七,外面那帮人招魂呢,又是撒纸钱又是……唉,反正闹得厉害,非要罪魁祸首偿命,啧啧,好大一出戏!” “……偿命?”叶清桓一脸被雷劈了的表情,“他们也真敢说!” 姜云舒笑起来,手指卷着他的发梢摆弄:“可不是!” 可她随即又叹了口气:“但那个卢远宁却没个消停,也不知道从哪听到的风声,从湖边一路就跑了过去,现在闹成什么样还不知道呢。” 叶清桓这回却沉默了下,忽然说:“你出去没多久,知道得还真多。” “……”姜云舒后背就突然窜起一股凉气来,连忙心虚地咧了咧嘴,“遇上了个朋友和我说的。” 叶清桓:“朋友?” 他语气凉下来:“是我刚醒那天,在院门外和你聊得很是黏糊的那个朋友?” 姜云舒头皮一炸,刚要说话,就听叶清桓又凉飕飕地说:“说起来,在海底秘境外我也见过你那位‘朋友’一回,还真是个如假包换的青年才俊呢!” 姜云舒膝盖一软,差点跪下。 可惜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在这个当口,两人谈论的人恰好来访。 卢景琮的神色略显尴尬,一本正经地寒暄过后,迟疑片刻,才隐晦地说出了来意:“近来家中正值多事之秋,方才内外皆出了些混乱,叔父命我前来看看客人是否安好……咳,若有搅扰之处……” 他多年如一日地不擅长骗人,也不知卢质是怎么教导的,话没说完,脸已经微微泛红,后面的词也快要接不下去了。 叶清桓别有深意地瞥了姜云舒一眼,挤出一声不咸不淡的哼笑,这才对眼前这仅有一面之缘的“宿敌”讥讽道:“别废话了,老远就闻着卢子淳的狐狸味儿了,走罢!” 卢景琮微怔,没明白对方若隐若现的敌意是从哪来的,便把目光投向姜云舒。 姜云舒十分见色忘义,见势偷偷错后半步,飞快地朝他做了个噤声和抹脖子的动作,然后立刻低眉顺眼地追着她师父跑了,老实得前所未见,差点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就在姜云舒谄媚地凑到了叶清桓身边时,那位看似非常不好相处的前辈脸上好似闪过了一丝转瞬即逝的志得意满。 卢景琮忍不住叹了口气,觉得这一早上的事简直一件比一件诡异,他的脑子都快不够用了。 卢家千百年传下来,人口一代比一代多,几经扩建,从深处的虞园走出来耗时并不算短,可即便如此,等几人到了大门口的时候,那群哭丧的乡民仍旧中气十足,嗓音洪亮,活像戏台上专门练过的名角儿。 白花花的纸钱撒了一地。 那口薄皮大馅的棺材依旧横在原地,里面隐隐约约的味道似乎比之前更浓了些,连火盆里烧纸的烟灰味都快要遮掩不住了。 姜云舒心里有些凄凉——无论真相如何,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不仅夭亡于此,甚至连死后都不得安宁,也实在太过可怜了些。 只不过一转念,再回过神来的时候,不知为何,那些吹吹打打哭喊不休的人就突然全都闭了嘴。 寂静突如其来,让气氛陡然僵硬了起来。 里三层外三层堵在门口的人群像是被洪水冲开了的蚂蚁似的,瑟缩着分到两边,让出了一条宽敞的通路。 剩下后面围观的闲人显然没料到这番变化,没能及时地跟着让开,还在万分迷茫地左顾右盼。 这场景实在有点眼熟,姜云舒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一偏头,正好瞧见叶清桓无动于衷的神色。他和前一天别无二致,依旧是灰衣灰发,面容苍白得让人心惊胆战,活像是从地底下爬出来讨债的鬼差。 他面无表情地笼着袖子,眉目低敛,看也不看对面的人,就好像没有什么值得他入眼似的,过了好一会,才终于淡淡说道:“你们闹得我心烦。” 好几个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惯于闹事的人通常也惯于欺软怕硬,卢家人千百年的好名声成了桎梏,让他们只能在无理取闹面前忍气吞声,然而修者与凡人之间的鸿沟却并未就此被抹平,就算是停云城土生土长的老百姓也知道,除了卢家以外的修士惹不起——毕竟,没有被拔去爪牙的老虎是真的会咬死人的! 叶清桓就在门口,半步也没往前走,十分明显地昭示了他的用意就是要为软柿子卢家打抱不平。 大约是财帛确实能动人心,披麻戴孝的乡民们纠结了许久,内心的挣扎和慌乱都化作了战战兢兢的神色写在了脸上,但居然始终未曾真正退开。 过了许久,寂静的人群里终于传来了一点试探的声音。 那人藏在后面,脑袋垂得低低的,连掐着嗓子挤出来的声音都有点变调,就好像这样一来就不会被发现了似的:“……那、那慧娘也不能白……白死了呀!” 此言一出,刚刚安静下来的场面又隐约骚动起来。 也不知哪里,突然配合着响起了一声抽泣。 姜云舒这才瞧见被好些乡民围在中间的一个灰头土脸的年轻人,他一身白,混在人群里并不起眼,但仔细看来倒像不像孝服而是卢氏子弟的服色,这会儿被几人押在地上,一脸的灰被眼泪冲得黑一道白一道,再配上那副痛不欲生似的表情,简直让人一言难尽。 姜云舒忍不住想,这人早干什么去了。 正好叶清桓也循声看了过去,终于非常吝惜力气地轻轻一抬眼,低声问:“我听说,你们要让他偿命?” 众人又是一愣,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意思,最终全把目光投降了押着卢远宁的几个人——他们应当是李慧娘最近的血亲了。 然而,像是并没有耐心等待回复一般,叶清桓随即就漫不经心地说道:“那就杀啊,还磨蹭什么。”说着,还乜了旁边愕然的卢景琮一眼:“找把刀给他们。” 卢景琮被这不讲理的流氓气势给噎住了,下意识又去望姜云舒。 姜云舒正在眼观鼻鼻观心地装死,一张常带三分笑的脸上居然被她硬生生地绷出了一点喜怒不形于色的风范。 他犹豫了下,想要拒绝,却蓦地记起了叔父的叮嘱,一咬牙,真的从守门的晚辈手里讨要了把剑,沉着脸扔到乡民身前,冷冷说道:“我卢氏千年清誉不容玷污,虽然时间紧迫未容详查,但既然诸位坚称此子犯下奸/污、逼死良家女子的大罪,且有尸体为证,那么卢氏绝不加以包庇!还请各位亲手斩杀罪人,以慰亡者冤魂!” 即便是低阶弟子用的兵器也非凡品,铮地一声轻响,竟直直戳入地面数寸。 乡民便全懵了。 眼看着送到手边的是吹毛断发的真家伙,对方又摆出了“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架势,他们反倒下不去手了。 纸包不住火,卢远宁和李慧娘郎情妾意了少说一年,瞧见的人并不少,如今一时靠着自家人颠倒黑白诬蔑成了逼迫民女,往后还有数不清的年头呢,谁也不能保证就没有一个半个嘴欠的来用此事讨好卢家,更何况,万一卢家没有人死灯灭一了百了,反而要翻开旧事追查到底的话…… 若是讹来点钱财也就罢了,可要是真冤杀了个名门大派的修士,就算卢家人再好脾气,等着他们这些主犯与帮凶的,只怕就全都是家破人亡的“好事”了。 押着卢远宁的几人中,为首的男人是李慧娘的亲爹,数日来他闹得最凶,可风水轮流转,此时他也是第一个被架在了火上。 他立时僵得好像全身的关节都锈死了似的,死死盯着眼前那把寒光湛湛的长剑,却连一根指头都不敢轻易动弹,额头上也开始渗出冷汗来。 偏偏叶清桓最擅长气人,恰到好处地疑惑道:“怎么不动手,不是闹腾得挺欢么?”又纡尊降贵地补充:“修道之人最讲道理,只要你们没撒谎,卢家总不会为了个罪人事后找补,你们这是犹豫什么呢?” ……一口一个讲道理,好像完全忘了他自己之前是怎么吓唬人的了。 李父只觉苦不堪言,恨不能找个洞钻进去。 他旁边的婆娘,李慧娘的继母这会也没口口声声“你让娘怎么活”,反而已经十分识时务地悲痛过度“晕”了过去。 叶清桓又不冷不热地看了卢景琮一眼,眉目间全是讥讽,好似在不加掩饰地嘲笑他们被这些愚不可及的货色牵着鼻子折腾了许多天。 卢景琮垂下目光。 生在卢家这样的家族里大约就是这样,既以家族清名为傲,又为其所累,虽然明知迂腐,却也只能一辈子束手束脚地活在这些责任和声名编成的条条框框里,凡是有一点出格的地方,便得狠心砍去。 永远不得畅快。 四周真正是来看热闹的闲人街坊之中已开始了窃窃私语,眼下的场景太诡异,由不得他们不多想。 姜云舒耳朵尖,没一会,已经捕捉到了七八个版本的靠谱或者不靠谱的猜测,无一例外,都是疑心李家苦主别有图谋的,她不由微微一笑。 或许这抹笑意实在太缺乏温情,李父本就绷紧了的精神终于到了极限,头顶上原本还在矜持的冷汗跟瀑布似的全都淌了下来。 他动了动嘴,却因为喉咙太干,没能发出声音来,可他自己却直到说了好几个字之后才发觉,连忙用力清了清嗓子。 可就在这个时候,叶清桓忽然直截了当地问:“李慧娘真是被逼迫的么?” 第84章 消失 不待对方回答,叶清桓便无动于衷地牵了牵嘴角,目光扫过地上停了好些日子的棺木,又问:“他二人情投意合多久了?” 李父又止不住一哆嗦,脑袋抬到一半又垂了下去,终究没能反驳。 卢景琮神色一肃,走向他那满身灰扑扑的败家侄子:“前辈问话,你听到了!” 卢远宁好似比李慧娘的爹还怂几分,哼哼唧唧地啜泣了好半天,才从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字来:“一年……一年多了……” 卢景琮顿时眼前一黑,心下百感交集,简直想一剑劈了这不争气的玩意。 这边话音刚落,叶清桓便轻轻咳了几声,淡淡道:“哦,听说情郎要始乱终弃,前来求证,却被拒之门外,一怒之下自尽身亡……果然合理。” 李家好几人耳朵尖齐齐动了下,好像捞着了救命稻草。 下一刻,叶清桓却冷笑起来:“可我不明白的是,卢子淳说这小崽子年初就定了亲事,按着卢家的脾气,定然要大肆施药济贫,闹得满城皆知,怎么李慧娘看着挺聪明伶俐的一个小姑娘,这么大的事却硬是等足了三个月才反应过来要求证呢?” 他似乎气力不济,勉强说完长长一句话,就又低声咳嗽起来。 李家人刚缓过来的脸色却越来越白,彼此惶惶对望,一时却没一个人敢说话。 卢远宁猛地仰起头,灰土遍布的脸上显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姜云舒默然旁观至此,眼看着其中一波三折的真相总算要摆上台面,心中却毫无快活之感,反而厌倦透了,她叹了口气,突然很想把这些其实无比简单却又恶心到令人发指的事情草草抛下,只和她的师父两个人远远躲开,躲到尘世纷扰再难触及之处。 她想,明明往前一步便可与所爱之人厮守,可偏有人怯懦至此,这又让那些用尽全身力气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诀别来临的人情何以堪呢。 她便忽然轻声开口:“我对搜魂之术颇有心得。你们不想主动说的话,我不介意帮你们一把。” 搜魂之法乃是禁忌,千般法门大多已然失传,只在某些门派蒙尘的禁术之中还能找到些痕迹,姜云舒曾经历过的洗魂便是其中之一,因此“颇有心得”四字倒也不算说谎,只不过此法严禁向凡人施用,此事李家人却无从得知了。 搜魂一词早已把方才还耀武扬威的一群人吓成了瑟瑟发抖的小鸡仔,就连倒在地上装晕的那个妇人也忍不住悄悄往后蹭了一点,生怕被人给推出去第一个开刀。 可惜一把好春光洒在众人脸上,却只照出了一副各怀鬼胎。 姜云舒厌烦到了极点,却忽然“哈”地一声大笑起来,摆手道:“罢了,你们不用说我也知道!开始见着自家闺女攀上了大门户的修士,便把礼义廉耻都抛到一边去乐见其成,恨不得敲锣打鼓把人塞进卢家,自然不会管什么——对了,‘早有婚约’!可一旦发现卢远宁那个懦夫竟已和旁人定下了合籍之事,却连个屁都不敢放,更别提再来找李慧娘,你们‘国舅爷’的梦做不下去,便想起来她丢了你们的脸,七八辈子不来往的亲戚和那门现找来的‘亲家’也都赶着场子来嘲弄她一个姑娘家不知道矜持,简直下贱愚蠢到了家,是不是?” 仿佛从她隐含凄厉的语调里听出了什么,叶清桓咳嗽还未完全止住,就慌忙腾出一只手来按住她的肩膀。 微凉的温度穿透了衣料,姜云舒猛一咬牙,深吸了口气,面色渐渐平静下来:“李慧娘忍了三个月,也数着日子、怀着明知道不可能有的希望熬了三个月,可惜她识人不清,放在心上的只是个没卵子的怂货,连来见她最后一面都不敢!” 她轻轻笑了笑:“所以她死了,解脱了,也——”她看向面如土色的李家人:“也便宜了你们,还能拿她的尸身讹个好价钱。” 她目光如刀,一个个扫过李家人的脸面,最后问:“我说错了没有?” 自然不是十成十的毫无纰漏,但大体也就是这么回事了,年年代代都会改头换面在乡间发生的事情,早已算不上新鲜。 闹事的乡民吓破了胆,大气都不敢出。 谎言被重复得多了,便难免会被人当真,有些时候,连他们自己都几乎要相信李慧娘是被卢远宁逼迫侮辱而死的了,直到此时,一盆冰水兜头淋下来,才终于想起来自己理亏。 后怕与惊慌便从脚底一直窜到了头顶。 姜云舒微微扬起下巴,刚露出了一点讽笑,叶清桓忽然在手上加了点力气,没头没尾地说道:“咱们明天就走吧。” “可你……”姜云舒被打断了思绪,不由一愣,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此事。 叶清桓淡淡道:“你不喜欢这。” 偌大的城池,古老的家族,看似光鲜亮丽,却像是个从最初就被命运诅咒的巨大牢笼,笼中人无论坚强懦弱,却都得一样收敛羽翼,磨平棱角,生生世世困于这些不知所谓的声名与道义,不得自由。 叶清桓想,他的小徒弟生来就是只翱翔长空的鹰隼,就算翎羽伤损,利喙崩裂,也绝不会喜欢安居在这样一个端庄华丽的笼子里,而他自己,也不愿意让两个人最后的一点时间在这样令人压抑的地方消磨殆尽。 他便笑道:“我这些年走过一些地方,想来你会喜欢,趁着……带你去看看。” 姜云舒沉默一瞬,抬手握住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并没有提起煞风景的伤势或者暗潮渐起的时局,只是慢慢地点了点头:“好。” 闹了多日的“逼死民女”到了结尾却不过是场自导自演的闹剧,除了寥寥几人还记得为薄命的李慧娘分出少许惆怅以外,围观之人大多深觉无趣地各自散去了。 不过转眼工夫,热闹似市集的卢家门前就久违地安静了下来。 卢景琮站在原地,他清清楚楚地听见卢远宁哀苦的呜咽,还有越走越远的人群中零星的几声感慨喟叹,心中却难得地没有任何感触,反倒升起一丝疲倦。 只是这丝疲倦很快地便又被他压了下去,他默然地望向姜云舒的背影——那道秀致如竹的背影与她身边的人一起,已毫无留恋地走远了,不曾回头看他一眼。 他怔了怔,终于也转回头来,眼底的些许怅惘飞快地敛去,开始低声分派卢氏子弟善后。 ……殊途同归。只可惜这世上太多人注定殊途,却穷极一生也难以同归。 卢景琮有些自嘲地想,分明最初就有了预感,可自己一味却闭目塞听,直到今日。 他低眉一笑,心道:“罢了,只要故人安好,即便分别在即,又能如何。” 然而在这个时候,无论是卢景琮,还是叶清桓师徒都不曾想到,原定于翌日的行程终究未能成行。 就在当夜,之前令人毛骨悚然的哭声又出现了! 虞园邪门的院子鸟兽无声,唯独夜风困于墙内呜呜作响,而这个时候,却仿佛刻意放开了一条缝隙,容那一线哀声渗透进来。 姜云舒心绪恍惚,刚勉强入定,耳中就突然炸起了一阵哀哀欲绝的哭声。 像是有千万根细针透过耳鼓直刺入心底。 她猛地一个激灵,弯腰按住胸口。 好一会,剧痛散去,她才缓过神来,这才发觉口中满是腥甜的血气。 她心中不安,草草漱了漱口便直奔对面的屋子而去。 但出人意料的是,叶清桓却睡得还算安稳,直到她踉跄冲到了床头,才微微睁开眼,面露疑惑。 下一刻,半睡半醒间的迷离就从他面上倏然褪去了,他坐起身,眸色清明,侧耳聆听片刻,皱眉问:“这声音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姜云舒:“大约半盏茶时间。” 叶清桓沉吟道:“……怪事。” 他想了想:“我不该睡得这般沉。你在这等着,别乱跑,我出去看看。” 姜云舒下意识地应了,等他出了门,才突然记起来,如今他满身灵力荡然无存,如此贸然出去只怕比她还要危险,连忙追上去。 好在叶清桓并未走远,此时就在院门外。 他侧身而立,冷淡的月光打在他侧脸,勾出一道几乎有些锋利的轮廓。对面墙根下有个白衣女子,口中似乎在发出含含糊糊的呜咽声,眼睛却始终紧闭。 就在姜云舒踏出院门的一刹那,白衣女子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好似极低声地说了句什么,随后身子一软,陡然栽倒在被夜露浸透的草丛里。 叶清桓周身一僵,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才缓缓转过身来,他的表情奇异,姜云舒从未见过,他张了张嘴,却最终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只轻声说:“看起来是卢家的晚辈,虞园里有些异常的怨气,她大概是不小心中了招。” 向远处望了一眼,见有寻人的几人匆匆而来,又补充道:“让他们带回去调理几天就没事了。” 姜云舒将信将疑,总觉得他方才举止甚是异样,但叶清桓避而不谈,她也无可奈何,只能装作毫无所觉地回房休息。 反正无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到了天亮,他们便会把停云城这些让人憋闷的破事远远甩开了。 可她没想到的是,翌日清晨,当她推开叶清桓的房门时,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床铺维持着昨夜他起身出门查看时的模样,被褥触手微凉,搭在椅背上的衣裳也不见了踪影。 姜云舒心中“咯噔”一下,呆立片刻,突然夺门而出。 她手扶门框,只觉手脚冰冷,四下望去,庭院中花木如故,全无半点更改,就连院门也被仔仔细细地掩好了,晨光从门扉上倾泻下来,照得整间院子温暖而明亮。 唯独叶清桓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为什么断更很久,嗯,1 冷,没留言,没动力 2 因为1,所以更多精力放在新坑存稿上了 3 For Azeroth! 然而只是慢,不会坑,以我所剩无几的节操为证。 第85章 摄心 有那么一瞬间,姜云舒觉得整个世界都离她远去了,随着朝阳倾泻下来的鸟啼虫鸣,还有风过柳梢的细响,全都寂然无声。 只剩下海潮似的轰鸣在她脑中反复冲撞。 直到她听见一个声音在极近却又仿佛极远的地方响起。 那个声音唤道:“承明?” 姜云舒的神智猛然被拉了回来。 她麻木地转过头,对上卢景琮满含忧虑的面容。 卢景琮松了口气,有心想要关心几句姜云舒的状况,却发觉她虽然回了神,面上却七情不动,像是一尊无悲无喜的石雕。 然后他见到姜云舒启唇,有些沙哑而毫无波澜的声音传来:“卢兄有事?” 卢景琮心底惶惶地颤了颤,残存的微渺热度刹那间漏了个干净,他垂下眼,尽力温和地笑了笑:“今日冒昧打扰,是想问问,含光真人可在房中?” 姜云舒眉尖倏然一挑,沉默地望进他的眼中。 这样的反应便已经算是回答,卢景琮微微一叹:“昨天深夜,我……在湖边散心,恍惚见到一人往北边密林中去,看身形像是含光前辈,我唤他不应,本想追上去看看,但不过须臾,他便不见了,我还以为是自己眼花……” 他没说自己为什么大半夜不睡觉不修行,反而跑出来喝风散心,姜云舒骨血深处刻下的那点敏感也让她没去追问,她紧紧抿着嘴,双唇因为用力而略微泛白,只有中间一线被咬得快要流出血来。 良久,她居然很镇定地问:“前天夜里哭泣的那一位,便是在虞园湖北林边被发现的,是不是?” 前一天从头到尾都乱糟糟的,也难为她还记得早上道听途说来的细节。 得到确认,姜云舒又说:“昨夜又有人哭,我师父便是见了那人之后才去湖北岸的。” 她只是平平地陈述,并无指责之意,卢景琮却十分过意不去,便要去找昨夜那个“被魇着”的年轻女修。 姜云舒拽住他的衣袖,摇了摇头:“我自己去看看。” 她去看的却并不是那个夜哭的女修,而是湖畔。 早春时节,即便是气候温暖的停云城,草木也未曾全然舒展开来,稀疏叶片之间日光大片散落下来,湖畔的石子路到了北岸便渐渐隐没在草丛中了,新绿混在没膝的黄草之中,与残留的一点晨雾斑驳错杂,让人一眼看不清脚下。 开始还能勉强辩认出一点被人踩踏过的痕迹,可这痕迹延伸到了林木茂盛处,随着荒草渐矮渐疏,便不大看得出了,紧接着便是盘曲虬结的根脉从粗壮的树干末端寂静地蔓延出来,在苔痕与腐叶之中铺了满地。 忽然脚下一滑,姜云舒连忙扶住身旁树干,一道支出来的枝杈在她掌心划过,带出一道血痕。 她一下子愣住了。 那道仅剩寸许长的细弱残枝是新近被折断的,断缘还带着洁净的木色。 姜云舒连呼吸都停顿了片刻,突然一把提起衣摆,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 脚下浸了晨露的青苔与树根湿滑难行,无数道交错的细枝荆棘般迎面而来,姜云舒却仿佛毫无知觉,只是一味地往前奔跑。 风和阳光被甩在身后,空气开始变得潮湿而沉闷,越来越密集的林木交织成一片幽暗的网。 可这些都无法阻止她的脚步。 ——直到她的面前出现了一堵暗刻符阵的冰冷围墙。 墙高不盈丈,却绝不是叶清桓如今能轻易越过去的,可姜云舒心头一团乱麻,竟下意识翻手招出紫晶飞剑。 她身后卢景琮终于赶上来,见状连忙喊道:“承明,不可御器!” 他气息沉重,连喘几口气才缓过来,只觉得除了年幼无知时追过的那只野兔子,他这辈子就没见过跑得这么快的活物。 姜云舒全身一震,被他这一嗓子喊回了神智,后知后觉地记起来极早时他便特意嘱咐过,虞园中有连卢家人也弄不清楚的神秘禁制。 她一路慌不择路地闯进来,也不知道已经触动了多少禁制,虽然并不后悔,但终究觉得有些对不起被她拖累的卢景琮。 她便慢慢垂下手,紫晶剑幽光一闪,隐去了形迹,她腕上的银镯与青玉环轻轻相击,发出一声短促而清脆的响声。 姜云舒安静地站在原地,任卢景琮拉着她一步一步循着原路走出去。 两人运气不错,居然毫无阻碍地回到了湖边。 卢景琮这才松开手,目光在姜云舒脸上一触即收,温声劝说:“承明师妹,你别担心,虞园虽然有迷阵,但并不会真的伤到人,不然叔父当初也不会安排你们住进来。含光前辈就算真的误入了,也定然能够平安返回。” “不是的。” 卢景琮一怔:“什么?” 姜云舒抬起眼,那双茶色的眼瞳之中像是蒙了一层灰,晦涩得让人看不清深处的情绪。 她说:“他是自己走的,不是误入,也没有人引诱。” “怎么会,”卢景琮本来还难免担忧,听了这话却忍不住失笑,“你别胡思乱想,含光前辈不会把你扔……” “不是扔下我不管。”姜云舒打断道。 她扭过头,幽深的密林泛起春日的新绿,在初起的阳光下安详得近乎温柔。 姜云舒慢慢地吐出一口气,轻声说:“昨夜他回房后,就没再歇下,他等着我入定,等着我两耳不闻窗外事,然后披衣掩门,独自出去。” 她闭了闭眼:“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不想告诉我罢了。” 话音落下,寂静蔓延。 卢景琮知道一千种可以用来安慰别人的说辞,可这个时候,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姜云舒十分平静,但深藏在那种平静之下的痛苦,仿佛随时都会刺破她冷瓷似的皮肤,化成汹涌而狂烈的湍流,把周遭的一切全都淹没。 她不曾倾诉一句,卢景琮却毫无道理地感觉到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察觉,就好像不明白为什么姜云舒怎么会怀有如此深重的哀恸,他忽然无端地想起了许多年前在海底秘境中,那抹映在他眼中的孤寂的背影。 卢景琮突然发觉,即便在再艰难的时候,就算稳重如阮梨也会红了眼眶时,他也从未见过姜云舒的眼泪,唯独那一次,明明仅是一个安静的背影,却让他觉得听到了她心底泣血般的悲声。 卢景琮沉默许久许久,最后,轻轻开口说:“你若伤心,我……” 他没说到最后,姜云舒便倏然笑了,她转过身,不再去看那片不得其门而入的古怪林木,低声说:“我已不伤心了,就算……天意难违,能偷得这几日,我已很知足。” 她把这一句话极慢极慢地说完,然后迈开步子,踏上洁白光滑的石子小径。 也就在这个时候,她隔着一倾湖水,突然见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的人。 姜云舒不由一愣。 没等她看清楚,湖面上早已稀薄到快要散尽的晨雾在刹那间陡然浓重了数倍,将对岸的人影全部遮住。 同一时刻,一缕灰蒙蒙的雾气轻飘飘地沾到了她的前襟。 轻薄的水雾仿佛化作无数利针,在打透衣料的刹那猛地刺入姜云舒心口。 剧痛霎时炸开。 姜云舒身形一下子僵住,她不由自主地弯腰捂住胸口,瞳孔骤缩,脸上血色尽数褪去,她想要张口呼吸,可喉咙中艰涩挤压出来的呻/吟却与呛入的空气分寸不让地撞在一起,窒息般的感觉潮水般弥漫开来。 卢景琮惊慌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飘渺得抓不住,他用力握住姜云舒的肩膀和手臂,支撑住她突然软下去的身体,但虽然如此,他一贯稳定的双手也在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 在他眼前,那双清澈的茶色双眼目光涣散,瞳孔在一瞬间的紧缩之后,飞快地扩散开来,无论是他,还是周围的整个世界,仿佛都被容纳其中,却又无法在其中激起哪怕最浅的一点涟漪。 姜云舒就用这样散乱的目光看着他,又或是在透过他看向虚无之中的什么人,她全部的力量都集中在手上,死死地按住胸口,凶狠得像是要压碎自己的胸骨。 然后,突然之间,一滴眼泪毫无预兆地从她眼角滑落下来。 姜云舒慢慢地蜷起身子,眼睛却还望着那虚无的一点,她的喉中终于溢出一声嘶哑之极也苦涩至极的悲鸣。 “啊——” 她的思维似乎清醒,又似乎混沌,她思考不了别的事情,发不出别的声音,全副心神只求在她四肢百骸流淌不息的悲哀与绝望能够给她片刻喘息的余地,让她能够再呼吸一次,再感受到一次阳光的温度,再看一次这万丈红尘之中最平凡却又最奢侈不过的点滴…… 然而,她却只能任凭无数过往凌乱残破的片段汹涌扑来。 喜悦的,愤怒的,平静的,甜蜜的……一切一切记忆到了最后全都褪了色,成了棱角分明的碎片,越是留恋就越锋锐,一片又一片刺透心脏…… 大约就在这个时候,卢景琮听见姜云舒充满绝望的诘问。 她问:“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扔下我一个人?” 卢景琮脑子里“嗡”的一声。 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去揣测姜云舒与叶清桓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而是在霎时间就想起了前两个夜晚迷失心智出来游荡的女弟子。 外客只听到了哭声,但他却知道,那两人即便在被带回去之后,也不停哭问——你为何要扔下我一个人? 也许是雾气太重的缘故,卢景琮蓦地感到一股异样的寒意从脚下升起。 他甚至产生了个荒唐的念头——莫非真是那李慧娘冤魂不散? 就是这么一个走神的工夫,他发现姜云舒的颤抖与声音都停止了。 卢景琮心中一沉,但下一刻,却听见臂弯中已近乎虚脱的人轻声说:“抱歉,吓到你了。” “没有!”卢景琮下意识地回道,“你究竟……” “我没事了,”姜云舒轻轻打断他,雾色迷离之中,她的声音平静,似乎还安抚般笑了笑,与片刻之前判若两人,她说,“我现在没有力气,麻烦你再稍微扶我一会,或者把我放下也行。” 这样的客气疏离,反而比方才的凄然无助更让人堵心,卢景琮沉默了下,终究没有松手。 他默然感受着对方微凉的体温和有些急促的呼吸,微微垂下眼,有些悲哀地想,或许他们再不会有靠得这般近的机会了。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果然就如姜云舒所说的一般,只是稍微的一会,她便攒起了力气,离开卢景琮的支撑,重新站稳身体。 那种略显疏离却又漫不经心的表情又回到了她脸上,若不是她眼角泪痕未干,几乎要让人觉得刚刚的一切只不过是迷雾之中一场虚假的梦境。 而姜云舒很快发现了卢景琮在盯着她的眼角,她微一抿唇,抬手擦了擦脸,露出了个有点糟心的苦笑:“别看啦,再看的话,我可要恼羞成怒了。” 虽然口中说着“恼羞成怒”,可她的神色却很坦然。 卢景琮心内一酸,却从善如流地跟着笑了笑,把目光撇开。 而后他听到姜云舒无奈地说:“方才……唉,算了,我大概知道那些夜哭是怎么回事了。” “怎么回事?” 姜云舒刚要回答,湖对岸就突然响起一阵嘈杂的惊呼。 卢景琮忍不住皱起眉头,觉得家中小辈实在有些被惯坏了,咋咋呼呼得像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家雀。 可等到他们走到了惊呼传来的地方,回首望去,也不禁愣了愣。 “这是……”卢景琮往身旁扫过去,瞥见个熟悉的后辈,“远和,去请叔父与小姑母过来。” 卢远和惊魂未定,听到这句吩咐,如同找到了主心骨,连忙拽着旁边的兄弟一起跑了。 而隔湖相对之处,也正是他们的来处,林间与湖上灰蒙蒙的雾气流淌到了一处,氤氲成了一座虚无缥缈的庭院。 灰色的墙,灰色的瓦,更深处,灰色的树冠形状变换,好像被不知何处来的阴风拂动,在其间,几间同样阴郁的屋顶死气沉沉地盖下来,遮住了下面或许存在又或许不存在的住人。 姜云舒摸了摸胸口,想起方才的经历犹有些心有余悸。 然后她突然问道:“你是不是知道那里有什么?” 卢景琮一愣,不知她这是从何说起,可随即就听到身后传来个散漫的声音:“都说了,我什么都知道呀。” 伴着这句话传来的,还有一种古怪的笃笃敲击声,像是什么沉重的铁器与地面敲击发出的。 不知从哪块假山石后面悄无声息地转出来一个女人,她个子高挑,面色微微有些枯黄,五官说不上好看,也说不上不好看,平淡得就像她刚刚藏身其后的那块山石一样,让人生不出再看第二眼的念头。 她手里握着一把与衣裳同色的黑铁杖。 姜云舒静静地看着她:“有什么?” 谷秋便笑了,她抓了抓头发,下巴搭在黑铁杖边上支出来的一根枝杈上,懒洋洋地回答:“这我可不能告诉你,你想要知道,得自己去看呀。” 这个时候,多亏了过人的记忆力,卢景琮总算想起她是当日一起“逃难”来的人之一,本应正在闭关疗伤。她伤得不轻,又拒绝了卢家送去的药物,想要恢复显然不是一蹴而就之事,本不该出来乱转,何况眼下时机太过特殊,更由不得人不多想。 他便默不作声地上前一步,挡在了姜云舒身前。 “哎哟哟,”谷秋笑起来,眼中都快要冒出贼光,“叶十七要是看到这场面,得气得砍人吧?” 姜云舒无心与她废话,冷冷道:“大巫都是这般长舌么?” 谷秋倏然闭了嘴,审视而阴冷的目光在她脸上一寸寸爬过,许久,才又笑嘻嘻地说:“什么大屋小屋的?我只知道你师父在那里面,你要不要去找他?” 卢景琮心中“咯噔”一声,他眼睛眯起,用力咬住牙关,他怕姜云舒不假思索地答应去那不知深浅的地方,但更怕自己出于一己之私而阻拦她。 可姜云舒却只是反问:“你为什么再三帮我?” 如她自己所说,她知道所有事情,那么相助于叶清桓或许还有道理可言,但是……姜云舒想,自己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后生晚辈,谷秋当初分明可以一意孤行地带着重伤的叶清桓回巫地,而完全不必理会她的心情,可她却偏偏理会了,迁就了,甚至今日又掐着时间计划了这么一场“偶遇”…… 她图的是什么? 谷秋只是笑,最后问:“那你到底去不去?” 姜云舒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却依旧毫无迟疑:“去。” 卢景琮只觉胸口像是堵了一大团吐不出咽不下的棉花,但他用力攥了攥拳,还是硬逼着自己向旁边让开一步。 姜云舒与他擦身而过,却忽然收住脚步,停顿了一下,转过头望着他,极轻却极认真地说:“景琮,谢谢你,我很抱歉。” 随后,她再次询问谷秋:“我要如何才能进去?” 谷秋好似有些惊愕,她这一次没有再笑,反而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有一瞬间,她平淡无奇的脸上好似滑过了一丝让人难以触碰的苍凉,然后她低声说:“想要进去也容易,只需要一样信物。” “信物?” 卢景琮皱眉,笃定道:“晚辈从未听说过破解禁制的信物。” 谷秋又恢复了惯常的懒散之色,伸出一根手指在面前轻轻晃了晃。“你没听过不代表不存在,”她轻笑道,“小云舒,你的剑呢?” 姜云舒疑惑道:“我的剑?” 她已多年不用剑,连鞭子都撅折成了几节,身边唯一像是剑的东西,就是在明珠岛随手买来的紫晶飞剑——如果那玩意都能当作信物,只怕虞园早就比戏台子还热闹了。 可随即,她却蓦然想起了一件事。 一件不该被忽略,却偏偏被她抛到了脑后的事——叶清桓的素问剑不在房里。 除了昏迷的时候,他从来素问不离身,即便是那一夜出门查看的时候也是,而随着他的失踪,素问剑也跟着不见了。 姜云舒脸色渐渐变了。 她翻手从青玉环中取出灵枢:“前辈说的是这柄剑?” 第86章 孤城 朝阳已经完全击碎了晨雾,草叶上盈盈露珠也已经干涸。 姜云舒手执灵枢剑,将信将疑地沿着旧路前行。 卢质已经赶来了,但就算是他,也无法强行阻止姜云舒,他旁边被卢景琮称为小姑母的女修倒是试图跟上去,可谷秋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对方每走一步,她便如影随形地先一步堵在前方,也不说话,就拄着那根乌漆麻黑的铁杖笑眯眯地盯着人看。 不过几息工夫,距离便拉开了。 姜云舒的身影已经快要隐没在林间了。 卢景琮终于忍耐不住,向前迈了一步。 谷秋没有阻挡他,却扭过头来,仔仔细细地瞧了他一会,轻声说:“该放手了。” 卢景琮动作蓦地僵住,他像是被钉在了原地,良久良久,缓慢地收回了踏出的脚步,脸上的喜悲仿佛被一只无情的手抹去了,只剩下一片苍白的虚无。 谷秋眨眨眼,笑了:“年轻人,你该知道,没有什么是能随随便便就得到的,想要什么,总得拿别的去换。” 卢景琮面无表情地问:“你也是么?” 这样尖锐而不留情面的问题与他素日里表现出来的一面实在大相径庭,谷秋却不以为忤,大笑道:“自然,我也换过,只不过和你换的东西不一样罢了。” 卢景琮又问:“那她呢?含光真人呢?” “景琮,慎言!”卢质忽然叱道。 谷秋摇摇头,依然在笑:“换了呀,自然是换了呀,可惜……” 可惜世上总有运气不太好的人,就算倾尽一切,也换不来最想要的东西。 她从记事起,就埋首在浩如烟海的古籍卷宗之中,无数人,无数家族门派的过往与爱恨沉浮都化作故纸堆里冰冷的墨迹,这让谷秋有时觉得她的心脏早就被磨成了一块坚硬的石头,可有的时候,又让她觉得,自己的存在毫无价值。 她知晓一切,洞悉一切,却唯独无法改变哪怕最微小的一点悲剧。 谷秋在心中叹了口气,一代代传下来的训诫被她拿出来掂量了几下,又索然无味地抛回了角落,心想——狗屁的训诫,不过是劝人做缩头乌龟罢了。 她耸耸肩,觉得偶尔把脑袋从乌龟壳子里钻出来透透气的感觉也挺不错的。 姜云舒已进了林子深处。 阳光再一次被遮住,脚下的路并不因雾气散去而好走多少。 前方两侧草木茂盛,许多年不曾有人打理,一径疯长下来,连石板铺成的小路都遮挡住了大半,天上隐隐漏下的星光和腐草上升腾而起的萤火忽明忽暗,在阴影之中糅合在一起,将前路衬得愈发幽深。 这绝不是现实中的景象。 姜云舒心知肚明,方才她与卢景琮一同进来时,脚下只有稀疏枯草与盘曲的树木根系,并不见石板路,更何况,时间也不会在片刻之间从旭日初升变成星光满天。 这大约已经是幻境深处,可她却完全没有意识到真幻之间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变换的。 就是这么一晃神的工夫,再抬头时,就见草木往两旁分开,眼前已现出一座幽暗的院落来,灰色的墙,灰色的瓦,其内隐隐探出同样是仿若褪色般死灰色的屋檐。 与蜃景中的景象如出一辙。 姜云舒的心跳加快了许多,像是要冲出胸膛。 遮蔽视线的树木在她脚边一线齐刷刷地截止,前方的院落孤零零地伫立在一片空旷荒地之上,院子上面一大片乌黑的云层沉沉压下来,一丝天色也透不出,那黑色的云雾之气在极低处缭绕不散,好似连屋脊都已浸入其中。 院中无声无息,不见分毫生机,只有云霭默然蒸腾流淌。 姜云舒伸手推开灰雾缭绕的院门。 出人意料的是,院中并没有什么魑魅魍魉从雾里张牙舞爪地钻出来,甚至也一点都不阴森,只像个普通而又清净的居处,天色虽阴,却也不像远观时那般压抑。 这院落不小,当中是一汪池水,自残荷叶下向院角延伸出来一道九曲十八弯的小溪,清澈见底。环着池水,错落着几座掩映在竹林之中的琴台水阁,看似极合某些风雅又或是附庸风雅的隐士的口味,却都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 唯独溪边一老松,旁边立着一间与别处格格不入的草屋,屋子边上用秸秆围了一圈不伦不类的低矮篱笆,里面甚至还有两只膘肥体壮的公鸡正在炸着毛掐架。 姜云舒呆了呆,疑心自己误入了哪处农家。 见到有人来,那两只公鸡立刻停止了扑腾,齐刷刷地扭过头,两双黑而沉的小眼睛死死盯过来。 眼底好似有黑雾氤氲。 而更诡异的是,两只公鸡的头上居然生了张死气沉沉的人面。 ——竟是凫傒。 姜云舒心中猛地缩紧。 仿佛在嘲弄她的少见多怪,两只凫傒突然仰起头,不约而同地厉声长啼,其声正如凫傒二字。 传说中,若是见到这东西,天下兵戈将起。 而眼下一并见到了两只,怎么想也不是什么好兆头。 姜云舒将手搭在剑柄上,稳了稳心神,绕过凫傒,走向那间特立独行的茅屋。 茅草屋满打满算也没多大,连外头那一小圈秸秆围出的地皮都算起来,也不过就是三四丈见方罢了, 屋门口悬着一挂竹帘,虫蛀出的细孔中都散出怨气似的黑雾。 姜云舒走过去,单手撩起竹帘,口中轻声说:“叨扰了。” 她说这话时,并不知道屋中有没有人,又或者有什么东西,只是觉得既然对方因为灵枢就把她放进来,那么她至少应当稍微展现一点礼貌。 可下一瞬间,姜云舒一抬眼,嘴角礼节性的笑意倏然凝固,她厉喝一声,脚尖在最后一级台阶猛力一点,飞身冲入房中,灵枢剑在她手中发出一道绵长凄厉的龙吟,剑光诡谲笼向屋里的人。 那是个端坐于矮榻前的女人。 她素衣曳地,长发垂落到脚下,枯槁得几乎只剩白骨的手中执着一根惨白的长针。 而长针的另一端已经深深刺入了叶清桓的胸口。 姜云舒一生从未如此暴怒过,刹那之间,她一切理智都好似被彻底抹去,满心只剩下一个念头——杀了她! 女人有些惊讶,手下轻轻一转,叶清桓深锁的眉宇间刻痕又深了几分,更多的血顺着骨针汩汩流出,将他的衣襟浸透。 可他苍白的嘴唇只是极轻地颤了颤,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姜云舒双目充血,剑指那女人咽喉与前胸几处重穴,哑声道:“放开他!” 素衣女子果然从善如流地放开手,却不知从哪里又摸出来一根同样半尺多长,竹签粗细的骨针,抬手轻轻一格,不偏不倚正抵在灵枢剑尖上。 姜云舒却似乎不知道后退是什么意思,就着这个姿势猛然变招,手腕一旋,剑身上突兀地附上一层诡异的暗色火光,擦着骨针刺向女人的手腕。 女人“咦”了一声,撤手任骨针被火光吞噬,身体向一侧略偏开半寸,以毫厘之差让过上挑的剑锋。 她悠然在叶清桓额上点了下:“醒醒。” 姜云舒愣了。 剑还在她手中,几乎就要触到女人的脖颈,可她却不知道该收还是该刺下去了。 然后她就眼睁睁地见到叶清桓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了下,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他偏过头,似乎想要起身,却没能聚起力气,只好又躺了回去,而在这个时候,他才瞧见女人颈侧闪着寒光的剑锋,紧接着顺着一线剑刃,看到了女人身后一脸生无可恋的姜云舒。 她的表情活像刚生吞了一只肥美多汁的绿豆蝇。 叶清桓愣了一会,突然忍不住笑起来。 可惜他此时几乎被扎成了个四处漏水的筛子,刚一动作就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咬牙缓了好半天,对那女人轻声说:“她叫云舒,是我的……” 他声音顿了顿:“是我喜欢的人。” 姜云舒的手突然开始发抖。 素衣女人低声笑道:“原来如此。” 她抬起骨爪似的手指,浑不在意地弹了弹脖子旁边的寒意侵人的长剑,就好像那不过是小孩子的玩具一般:“现在可以把灵枢收起来了吧?” 姜云舒的脸更红了。 女人摇摇头,笑道:“若是旁人和我说,小十二居然心仪的姑娘居然如此泼辣,我定然不信。” 她口中抱怨着“泼辣”,可语气中却并不含丝毫不满,只是长辈半是无奈半是好笑的调侃。 叶清桓的表情却陡然古怪起来:“方才忘了说,我排行十七。” 这回轮到那素衣女人发愣了。 她怔怔地呆了好一会,许多种情绪一股脑涌上来,在她看不出原本面貌的枯瘦脸庞上交织糅杂,最终慢慢地混合成难以置信的苦涩。 她呓语似的确认:“十七?你是十七?……你是那个小十七?” 她把“那个”两个字咬得极狠,叶清桓苦笑,他看起来疼得厉害,却还是尽力气息平稳地回答:“是,我就是‘那个’小十七。” 女人又愣住了。 她僵硬地一寸寸转过身子,让人仿佛能听见骨骼摩擦的涩响,摸索着抓起矮榻边的素问剑,干枯惨白的手指在漆黑的剑鞘上轻轻摩挲。 许久,一点浑浊的泪水从她深陷的眼窝里渗出来。 她说:“你娘她……她说你和十二一点都不像,她说十二像你父亲,像姜家人,谦谦君子……而你,你的脾气……也不知道像谁……” 叶清桓气若游丝地附和:“我小时候确实挺招人烦。” 他回答得太没心没肺,女人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她泪痕半干,仔细端详着他的模样:“你长得不像你娘,更不像你爹,你告诉我,姜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你爹娘,还有雁函,阿筝,他们可还好么?” “前辈!”姜云舒忽然截口,“他现在不宜多言。” 女人的目光从刺入叶清桓各处穴道的骨针上滑过,面色迟疑。叶清桓摇了摇头,低低地说:“没事。本来也该让前辈知晓。” “前辈”缓过来了一点神,微微苦笑:“看在我和你娘的交情,你该叫我一声姨母。” “虞姨。”叶清桓难得地顺从。 他刚想起来似的,向姜云舒介绍道:“这位是虞停云前辈,是——” 虞停云接道:“是最初的停云城主的妻子,又或者,也可以说我是最初的停云城主。” 姜云舒大致猜到这位人不人鬼不鬼的前辈必然有个让人惊讶的来历,却没想到竟是如此让人惊讶,她准备好了的景仰之词卡了壳,差点一口气没顺过来,把自己呛得咳嗽起来。 似乎被她的模样取悦了,虞停云眉眼间的怅惘略略散去少许,她叹一口气:“罢了,无论发生了什么,都已是陈年旧事,我还是先给小十七施针,免得一会心神不定,手下该没个准了。” 说完,她双手翻飞,一根根细长的骨针被她拈在指尖,轻盈却稳定地刺入叶清桓的身体。 若仅是几根普通的针也就罢了,可姜云舒却分明发觉,在骨针刺入的同时,一缕缕森寒的黑气顺着骨针攀爬而上。 ——或者说并不是攀爬,而更像是被骨针强行从叶清桓体内拔出。 那缕黑气仿佛不愿离去,极力想要重新沿伤口钻回原处。 每次它退回去一点,叶清桓的面色就愈发苍白一点,他额角青色的经络如蛛网般狰狞地凸显出来,紧咬的牙关不受控制地发出格格声响,可他自始至终不曾痛呼半声。 姜云舒用力咬住指节,把盈眶的泪水逼回去。 黑气反复数次,终于抗不过骨针的力道,被凝聚到顶端的一点,鲜血这才流出来。 骨针骤然发出一声细微的脆响,顶端半寸自发地崩裂脱落下来,未等落地,便在空气中无火自燃,烧成了一小撮轻薄的灰烬。 待到所有的骨针尽数断裂之后,叶清桓终于缓慢地吐出一口气。 虞停云把残针拔出,低低一叹。 她有些疲惫地说:“现在可以告诉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啥,不更的时候你们催,更了之后就没人留言了,这样让我很苦恼啊_(:3」∠)_ 第87章 天意 叶清桓不必开口,姜云舒就眼疾手快地把他扶了起来。 她揽着叶清桓的腰,本想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省省力气,可叶清桓却十分固执地在虞停云对面笔直地跽坐下来。他低喘了几口气,攒回些精力,而后平静却直白地说道:“我爹娘,姬先生,还有叶家表兄……虞前,咳,虞姨你所知之人如今都已不在了。” 虞停云早有预感,但在听到这句话时,还是浑身一僵。 而叶清桓的声音依旧平静,仿佛在说不相干的事情:“两千年前,神仆钟氏中有人反叛,姜家措手不及,所有人都中了异毒,无力抵抗,逐一死于拷问,身魂俱丧,唯独我十二哥是内定的下任家主,长辈们在最后关头似乎强行施禁法护住了他的魂魄。” 他轻叹一口气,遗憾道:“可惜我至今未再见过他,也不知他是否真的还在这世间。” 这是姜云舒从未听说过的细节。 随着简单却又异常残酷的话语,她忍不住再次在脑中描摹起那早已被时光湮没的一夜,臆想出来却又似乎极度真实的阴谋和杀戮让她不由有些颤栗,下意识地去摸叶清桓的手。 他的手指冰冷,却干燥而稳定,纵容地反握回来。 虞停云幽黑深陷的双眼直直盯着面前的人,然而在方才一瞬间的僵硬之后,她没有再展现出丁点的悲哀,甚至也没再询问故友殉难的详情,而是出人意料地哑声道:“是你娘,还是雁函救了你?” 叶清桓回答:“她们一起,还有我爹。”犹豫片刻,他声音非常非常轻地补充:“还有我的一位叔公。” 他并未指明是谁,可姜云舒在一瞬间就想起了姜家惊蛰馆中那本残缺不全的手札,还有那位因为晚辈降生而欢喜得语无伦次的老人。 她心中一下子抽痛起来。 虞停云便沉默了,良久,她说:“你身上若只中了一种毒,我还有些法子,但现在拔得清这个就压不住那个……我也不复当年了,只能尽力帮你缓解些。” 她摇摇头:“你体内灵力会渐渐恢复,但我劝你别再妄动,或许还能安稳寿终。” 叶清桓道:“多谢。” 他十分坦然,正要再说什么,却一时气窒,忍不住咳嗽起来。 好一会方渐渐平息,转头问姜云舒:“你那有水么?给我一点。” 几人中间的小案上摆着茶壶,然而这么个阴风习习的地方,只怕就算沏好了茶水也没有活人敢喝。 姜云舒先是怔了下,叶清桓的嗓音依旧清淡而从容,却难得地没能在第一时间把她心头盘踞的阴霾驱散,直到他问了第二遍,姜云舒才恍然把那几个字词前后连到了一起。 她抿了抿嘴唇,飞快地把失态掩住,尖酸刻薄地瞅了瞅叶清桓身上血犹未完全止住的伤口,冷笑道:“就你现在这样还喝水?我都怕你漏出来!” 叶清桓被噎住,挑起眉梢,微弱地愤怒道:“反了你了!” 大约这种打情骂俏的模式实在太过特别,虞停云愕然地把两人来回瞧了好几遍,难以置信道:“他都病得要死了,你还……你不难过?” 一个巴掌大的小玉壶被取出来,姜云舒嫌弃地挡开叶清桓沾血的手,打开壶盖,把水凑到他唇边。这一番动作下来,她的手已经不抖了,心绪也渐渐平稳下来,这才慢吞吞地说:“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她垂下眼,轻轻笑了下:“从我第一次见到他到现在,他要么正死着,要么就快要死了,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呢,过一天算一天吧。” 绵密的悲哀还未完全展露出来,便被粗暴地重新遮掩住了,姜云舒若有若无的笑意转了个弯,变成了讥讽,毫不留情地挤兑道:“可惜有些人前两天嘴上说得好听,一转脸就又跑没了,我养你还不如养只野猫省心!” 虞停云当即闭了嘴,只觉世道大概真是变了,十分无话可说。 而叶清桓也反常地没有如平日一般与她斗嘴。 他慢慢地将口中冰凉的清水与血气一同咽下,然后半敛下那双好看的深黑色眼眸,仔细地思索了一会,然后清淡却认真地说:“我猜到这里大概有我娘的故人,想着若运气好,我的伤或许还有些转机。” 虞停云便像个居中调停的长辈一样,很配合地证实道:“确实,他找到我,就说了两句话——‘叶晚晴是我娘’,‘我已时日无多,求前辈帮我’。若不是这样,我也不会把他当作他兄长。” “等等,你……”姜云舒蓦地加重了手劲,在叶清桓手上勒出一道印痕,她惊骇道,“你求她?” 她的关注点明显出了岔子,叶清桓嘴角微微上挑,眼帘却愈发低垂,并没有直接回答她:“我想,不外乎三种情况——我好了,死了,又或者是白跑一趟。” 他自嘲地笑了下:“前两者倒还好说,我只怕是白跑一趟。若让你平白生出了希望,到最后却发觉不过是空欢喜一场,倒不如从一开始就不知道的好。” 最后,叶清桓有些无奈地补充:“我只是没料到你会找过来。” 姜云舒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张了张嘴,想要抱怨叶清桓这难得的体贴实在来得不是时候,可话到了嘴边,却觉得嗓子发紧,声音也十分没出息地发抖。 憋了好半天,终于能说出话来的时候,却不知道为什么变成了毫无意义的一句:“你……疼么?” 这个问题太过后知后觉,叶清桓举手敲了姜云舒脑门一下,无奈道:“你说呢?” 姜云舒没出声,却突然转过身用力抱住他。 叶清桓下意识地挣了一下,没挣开,再一错眼,就瞧见虞停云不忍卒睹地别过脸去。 没等人解释,她就握着自己那杯黑雾缭绕的茶杯哼道:“这小姑娘倒像是晚晴的女儿,一样的没羞没臊!”她虽这样说,却并非真的恼怒,反而带着几分怀念:“当初晚晴初嫁,就是这样,生怕旁人不知她夫妻恩爱,一找到机会就与我聒噪,烦人得很!” 叶清桓忽然接口:“虞姨自己不也是一样。” 他身上挂着只八爪鱼,却依然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把这句话说得正气凛然。 虞停云忍不住笑了起来:“也是。” 顿了顿,又叹道:“可惜。” 可惜天意弄人。 前一刻还言笑晏晏,而下一刻,气氛却陡然安静下来。 连屋外不时长啼的凫傒都愀然地没了声息。 虞停云目光透过门口的竹帘,不知为何轻声说起:“那两个小东西,还是我独自隐居时,在山中遇见的。那时我还不畏天意,心无挂碍,自然也不信‘见凫傒则天下兵戈起’这样的谶言,只觉得好玩就把它们抓来养着……现在回头看来,倒像是早就注定了的。” 叶清桓嗤之以鼻:“天下兵戈从来就未曾断绝过,关这种小玩意什么事。” 虞停云愣了愣,一手指着他,摇头失笑。 叶清桓却转开了话题,他好似有些犹豫,却还是说道:“我听说两千多年前,停云城建成未久之时,卢氏曾遇到过一点麻烦,有人指责……” 他迟疑了下,思考如何能把“始乱终弃,逼死人命”这种事说得不那么刺耳。 但仅仅听了个开头,虞停云就猜到了他要说的是什么事,干枯脸上的笑容倏然凝滞住了,面色一点点冷下来:“晚晴就是这么教你的么!” 她讥讽地冷笑道:“一个鬼迷心窍的乡间女子,空口无凭地来败坏我侄儿的名声,离间他与新婚妻子,若非我当时不能主事,那女人只怕都活不到回家上吊!” 叶清桓为她的直白默然了一刻,但很快又不死心地追问:“那女人有一个女儿,您可知……” 虞停云猛地掷盏于地,怒道:“被阿爻送走了!怎么,你接下来还要问什么——那个丫头是不是阿爻的女儿?他是不是自觉做了丑事愧对那两母女?!呵,若非你是晚晴的……” 她没说完。 因为叶清桓突然低声说:“那个女孩叫做钟浣,是灭姜氏满门百余口的……我的仇人。” 虞停云愣住。 好半天,她身体一晃,像是陡然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颓然地坐了回去,她艰难地用手抵住身后的地面,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迷茫地喃喃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若我当时……” 若知道,或者若还有余力主事,断不会容那个女人上门讹诈,又或者绝不会将那个年幼的女孩当作可怜而又无辜的遗孤,远远送给她的亲戚? 虞停云恍惚地想了半天,最终发现,无论是哪个“如果”,到了此时此刻,都早已没有了意义。 叶清桓低低地咳嗽了几声,似乎方才短短的一句话也消耗了他太多的力气。 而后他叹了口气,就这么保持着一个近乎可笑的姿势在姜云舒愈发收紧了几分的拥抱中认真地说道:“虞姨,这件事我几次问过卢家现在的主事,他从未给过我一个明确的回答——想来是怕我日后败坏卢氏名声吧。可我其实并不在乎在当年的事情之中卢家人是否行差踏错过,我甚至愿意凭您的一句话就相信您教导出来的后辈不屑为恶,但我需要一个答案,我要知道……” “钟浣”直到现在,对叶清桓而言似乎依旧是一个不愿提起的名字,他停顿许久,才再度吐出那两个字,继续说道:“我要知道她的父母是什么人,她在哪出生,经历过什么,为什么会被送到千万里之外的姜家,为什么会避开了所有人的怀疑与探察,毫无异状地与我一同长大,然后却在一夕之间狂性大发,毫无怜悯地杀死了所有与她朝夕相伴过的……我的家人!” 不知是不是错觉,姜云舒觉得叶清桓在最终提到他的家人时,声音中仿佛有微不可察的哽咽。 他曾说,一切辉煌的家族,最终也都逃不过尘归尘土归土的命运,这是天命,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他已经看开了。 然而,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会被简简单单地遗忘,又怎么可能会看得开。 可笑她那个时候居然当了真。 过了许久,虞停云疲惫的声音才再度响起来。 她说:“那个时候,我已经死了,所以你说的事情,我恐怕也没有一个清楚的答案。” 作者有话要说: 说今天更新就今天更新,短小君也是更新!嗯哼! 第88章 困守 虞停云没说谎,在最初那场“始乱终弃”的闹剧被有心人推上台面的时候,她刚好已经死了。 不过,虽说是死了,却又与寻常的死不大相同。 她慢慢地弯下腰,将方才急怒之中掷到地上的杯子捡起来,放回桌上,默然看着地面上缭绕的灰黑水雾渐渐散去,轻声问道:“晚晴和雁函有没有对你提起过我和卢亦的事情?” 叶清桓:“家母与姬先生都不是喜欢随便说人短长的人。” 他略微停顿了下,却又说道:“不过我幼时好动,有一次藏在她们不知道的地方,偶然听到了几句。” 大概是他说得太过坦然,姜云舒竟一时没发觉哪里不对,直到听见虞停云“嗤”地一声笑:“仅仅是‘好动’就能躲过她们两人,听到这些私房话?小十七,你可真会睁眼说瞎话……” 叶清桓被戳穿了,却没有一点不好意思,满脸理所当然道:“姬先生曾说,男孩子活泼些才好,我十二哥幼时就太文静,让她十分担心。” 虞停云倏地睁大了眼睛,幽深如枯井似的眸子里透出点难以置信的神色:“你,你还真是……” 她大概是真没见过这样死到临头还理直气壮的,只好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罢了。” 恰好姜云舒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掐着时间开口解围:“前辈别和他计较,他这人就这样,天生的嘴贱欠抽,习惯就好了。” 叶清桓瞪了她一眼。 虞停云:“……” 她突然觉得面前这俩人果然是天生一对的尤物,幸好凑到了一起,不必去祸害别人了,真是可喜可贺。 被这么一打岔,虞停云心里乍起的那些悲意也散得差不多了,竟难得能够平静地提起陈年旧事,她放松下来,双目微合:“整件事说来话长,我便从头说起吧。” 她如此起了个头,回忆道:“我家学渊源的都是些歪门邪道的法子,年少时学了个八、九成,觉得难登大雅之堂,便自己出来闯荡,多年后总算有些成就,修成散仙之身,随后百无聊赖,便找了个山明水秀人烟稀少的地方,草草搭了个茅庐隐居,便是这里了。” 她不甚在意地环视四周,见她神色,叶清桓便知道戏肉还没开场。果然,虞停云继续说:“后来,雁函为了她梦见之事寻来此地,我与她倾盖如故,从此相交多年,在她重伤之后更是立誓要为她镇守……嗯,她封印之物。” 叶清桓目光闪了闪,拖长了声音,九曲十八弯地慢吞吞道:“哦,封印之物。” 语气十分欠揍。 虞停云被噎了一下,一抬头,正好又对上姜云舒“你看,我就说是这样吧”的表情,顿觉很是憋得慌。 她只好眼不见心不烦地别过脸去:“我和晚晴、阿筝相识也是通过雁函,那段时间确实有趣,只是雁函的伤渐渐沉重,你娘出嫁后,她便在姜家养伤,很少出门了。再后来,这附近山间邪气动荡,我久查却仍不知其源头,疑心与封印之物有关,在加固封印时,遇上了同样前来辟邪的卢亦。” 虞停云短促地笑了笑,声音却忽然有点干涩:“他是名门大族中娇养出来的贵公子,虽然修法精深,却有些不谙世事的天真,见我修法邪门,险些把我当作妖物……” 之后的不打不相识,又或是同心协力封印邪祟的过程,被她刻意略过了。姜云舒想,虞停云所说的这些事,有些或许与他们想要知道的相关,还有些却看似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一个人在心里憋了太久,终于遇到了半个故人之后,才终于忍不住想要倾诉。 可即便是这样,还有一些悲欢曲折,是宁可在黄粱梦醒之后,在一遍又一遍的回味与描摹之下烂在肚子里,也无法再说出口的。 而虞停云的故事已经讲到了急转直下的后半段。 她说:“卢亦虽然孤身游历,心里却放不下家中兄长——他父母早亡,虽与族人同居,但其实多半算是被兄嫂养大的,感情自然亲厚。谁知,我同他返家时,却……” 她猛地咬住嘴唇:“卢氏一门,连同他的兄嫂众人已被屠戮殆尽。” 姜云舒心里一沉,莫名地产生了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念头。 还没等她捕捉住这个念头,虞停云便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我们从死人堆里刨出来了个襁褓中的幼儿,竟还有一点气息,看眉眼是他兄嫂的遗孤,便把他带了回来,精心养育。那时,停云城还不是城,只有卢亦为了我所建的虞园,我们带着阿爻住了些年月,看着他慢慢长大,直到……有一天,卢亦从闭关处出来,说他想到了一些线索,要去追查灭他兄长满门的凶手。” 她叹道:“他走了许多年,我为了照顾体弱多病的阿爻,却只好在虞园困守。最初,他还有音讯传来,渐渐的,便没了消息,我便带着阿爻一直等,一直等……直等到,阿爻身体终于好起来,我将自己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又为他聘娶了两情相悦的妻子。” 两千年后,有被迷了心智的卢氏后人,夜游之时哀伤入骨,更曾声声诘问——为何独留我一人? 姜云舒想起也曾在自己胸中盘桓的悲意,已隐约猜到了结局。 果然,下一刻虞停云凄然一笑:“可就在这个时候,卢亦留下的魂灯灭了。” 叶清桓默然片刻,忽然说:“那时,姬先生伤势有所好转,本欲与我娘一起来探望您,却在动身前听闻您的噩耗。那天我藏起来本是为了捣蛋,没想到却窥见她们闭门恸哭,我吓得不敢出声,也因此记住了您的姓名与停云城。” 虞停云怔了怔,枯瘦的面容上慢慢透出了一丝柔软的表情:“晚晴那么张扬快活的一个人,能让她为我哭一场,我这一辈子也算值了。” 叶清桓面不改色道:“您这般说,我爹要嫉妒的。” 趁着别人让他噎了个半死,他又不解风情地提醒道:“您还没说到钟浣的事呢。” 虞停云好一会才缓过来,糟心地看了他一眼:“我家阿爻要是和你一样,我早就把他掐死了!” 虽这样说,却还是继续道:“阿爻是个好孩子,虽然卢亦仅仅教养了他十来年,他却难得地没跟着我长歪,也没学会我那些,嗯,有些乖僻的行事,反而还是个天生的卢家人,克己守礼,温和可亲。可就是这么个好孩子,偏偏就如那些流言蜚语所说的一般,有一日,突然有个不知所谓的女人找上门来,非说曾与阿爻山盟海誓,甚至还春风一度,生下了个女儿,眼看着就八岁了——呵,八、九年前她说的那会儿,阿爻正在闭关冲击出窍期呢,哪有空惹事!” 刚说完,又不屑地补充:“更何况,别说阿爻那时没空,又是个天生的正人君子,就算他是个不长进的纨绔,也看不上那种乡下刨出来的村姑!” 于是,做过好多年纨绔子弟的叶清桓便只好与出身穷乡僻壤的姜云舒面面相觑,觉得此事十分妙不可言。 时隔多年,虞停云似乎依然对此事耿耿于怀,见两人不说话,她便自己给整件事下了评语:“丑人多作怪!” 姜云舒眨巴眨巴眼睛,又摸了摸鼻子,声调古怪地问:“那后来呢?” 虞停云闷声道:“那时我已经给卢亦殉情啦,就在这里,没想到他大约是早知自己必死,怕我想不开,特意偷偷在这院子里布下了养灵续命的阵法。” 她苦笑起来:“可连他也不知道,这里本就是雁函与我封印那东西的地方,我决意自戕之时,以家传秘术列下血阵,以图引出魂力守卫雁函所留之物,结果两重阵法彼此冲突,激荡之下又有地底邪气溢出……我确实是没死成,可你们看我如今这样,难道还能算是活着么?” 叶清桓毫不犹豫地揭人伤疤:“确实,不人不鬼地困在这么个封印的夹层里,还不如死了痛快。” 虞停云表情一僵。 姜云舒觉得她好像又想要掏出骨针来戳人了,便默不作声地往旁边移开了一点,生动地演绎了一场“大难临头各自飞”。 可终究叶清桓身上还是没有多出来新的窟窿,虞停云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说道:“我那时新丧,力量未曾散逸太多,所以还能了解些附近的事情,但若是问我那个村姑如何在几十里外的家中吊死,我是真的毫无所知,只记得后来这事闹了几天,阿爻虽不肯认下扣到头上的污名,但他心肠好,不忍见那女人留下的孤女无依无靠,便将她接来。可那个小姑娘没住多久,就说西北有远亲尚在,阿爻也觉得强留下她来并不合适,便派人护送她去寻亲了。” 听起来合情合理,并没有丝毫不对劲的地方。 但说到这,虞停云却似乎犹豫了一下,她以指节抵住额头,沉吟道:“……说起来,我好像记得那小姑娘的样子。” 她略显迟疑地回忆道:“那是个挺白净的孩子,安安静静的,给她吃就吃,让她睡就睡,不哭不闹,也没什么特别的……” 虞停云自己大概也在纳闷怎么会记得一个古早之前仅有一面之缘的平凡女孩,好一会才艰难地从记忆里搜罗出了一点晦涩的线索,说道:“对了,她那双眼睛很特别——颜色很浅,迎着光的时候好似有一点接近金色,但是又不清透,让人看着就觉得心里不舒服!” 她刚说完这句话,就突然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了姜云舒那双略显狭长的茶色杏眼。 在不知何处来的光照映在她眼底,让茶色愈发的浅,几乎显出一种澄金般的色泽,而偏偏睫毛又投下了一层细碎的暗影,令这种本该清澈明亮的颜色陡然幽深了下来。 虞停云脸色倏然一变。 姜云舒被她的变脸吓了一跳,却在她直勾勾的逼视下立刻反应了过来,在叶清桓出声解释之前欠了欠身,慢吞吞地说道:“方才可能忘了和前辈说,我姓姜,就是钟浣害死了神农血裔之后窃据的那个‘姜’姓。” “……” 她太坦率,虞停云反而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半晌,指着她疑惑道:“你知道?” 叶清桓满不在乎道:“自然。” 他没有过多解释,虞停云也就无从揣测,只好在一拳打到了棉花上的无力感中苦笑道:“算了,是我多心了。” 姜云舒却坐正了,身体微微前倾,诚恳道:“不是前辈多心,整件事扑朔迷离,小心些总不会错——前辈方才说了那么多,也不是纯粹地为了同我们叙旧或者答疑吧?” 虞停云一挑眉,反问:“这是怎么说的?” 方才那点若有似无的疑惑,好似一条在风中飘荡的蛛丝,虽然难以捉摸,却毕竟还是有迹可循,这会儿姜云舒已经一心二用地摸到了点头绪,她沉吟了下,先露出了抹腼腆羞涩的笑容:“晚辈浅见,若说得不对,还望前辈见谅。” 而后,她便在对方“我信了你的邪”的目光中缓缓道:“我曾见过叶筝一次,也听过他的预言,确实不容置疑。” 叶清桓忽然道:“云舒!” 姜云舒歪头笑了笑:“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传承了姬先生的预见之术。如此说来,那位姬先生在此道上定然更为精深,想来不会为了一桩无关紧要之事就千里迢迢地来到这片当初人烟尚且稀少的山间吧?又更何况,紧接着还为了封印某物而不惜重伤。” 虞停云的神色渐渐郑重了起来:“你继续说。” 姜云舒:“我猜,她必定是预见了什么事,无法凭几人之力——哪怕是尽几位大能者的全力所化解的大事,而这事中,她所要封印的东西则是关键。” 她忽然又笑了,只是这一次的笑容有些诡秘:“凫傒并非寻常妖兽,乃是受天命而生,却偏偏在几乎同时出现于这山间,更是任凭您捕捉豢养,之后数千年中,不论生死,都不曾有过离去或者消失的迹象。如此说来,姬先生当初预见的事情,难道不是呼之欲出了么?” 而正如她所预见的那般,两千年前兵祸四起,从蛰伏到发动,从修道界蔓延到整个人间,无处不是哀声遍野,白骨枕藉。 可如果这还是关键之物被封印之后的结果,那么若虞园地下的东西现世,又会发生什么呢? 姜云舒晃晃脑袋,把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挥出脑海,继续道:“方才我就觉得奇怪,一来,您说卢前辈出身名门大族,而名门大族自有其不足为外人道的手段,每逢大变乱,之前往往有预兆,之后也常有余音,又怎么会悄无声息地就在一夕之间鸡犬不留……这实在由不得我不想起姜家。” 她说到这,看了一眼叶清桓,见他如常,才叹了口气,继续说:“或许只是我多心,但名门一夕陨灭之事实在不多见。” 虞停云并不否认,她收起了敷衍的态度,正色回答:“我也是在听十七提起姜家之事后,才突然想起这事的,果然你们也有这样的感觉,看来并不是我疑神疑鬼了。” 听一个半人半鬼的女人说起“疑神疑鬼”,简直像个蹩脚的笑话,但此刻却没有人笑,姜云舒想了想,觉得自己今天大概要继承她师父哪壶不开提哪壶的特点,并且将之发扬光大了,便硬着头皮说:“不仅如此,还有卢前辈……我还是觉得蹊跷,为何他仿佛早已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一般,而若真的知道前路如此艰险……您当初也并非养在深闺的弱女子,他为何一意孤行,而非与您一同缓缓追查?” 抚养病弱幼儿的理由太过牵强,她想,即便那位“阿爻”真虚弱到了一碰就怕碎了的地步,虞停云也大可将他托付给姜家,难道医术著称于世的神农血脉不比她更知道如何照料病人么? 可是并不,卢亦决然而去,而虞停云万般不舍,却还是老老实实地困守孤城,也许数十年,也许更久,居然连想都没想过要离开。 那些泣血一般的诘问,又何止是因为生死两隔,只怕从最初的分别便已…… 虞停云垂下眉目,淡淡道:“是啊,可不是么。” 姜云舒轻声问:“只是,前辈有心要告诉我们这些,却又为何不直说?” “呵,”虞停云再度把目光投向帘外晦暗的天色,摇了摇头,“大概是因为我也不知道究竟想不想让你们知道吧。” 所以将所有隐晦的真相都遮掩在平淡的故事里,把被发现又或是被忽略的结果全交给天意来决定。 只不过,能轻易猜到她的身份寻来这处封印之地的,又怎么会是连如此浅显的意味都品不出的蠢人,虞停云想,自己心底或许还是隐隐期待着这些后生晚辈能够替她寻到一个答案的。 叶清桓终于不再死撑,他有些疲累似的换了个姿势,半倚在姜云舒身上,凉飕飕地说:“我来这,本是觉得或许能找到答案,没想到虞姨这么会使唤人,反倒给我们又加了这么多问题。” 虞停云面无表情:“那是因为你不知道被困在这样一个地方究竟是什么滋味,没有人,没有未来,没有希望,没有谁记得你,有时甚至连你都快要忘记自己是谁,只能日复一日地活在那些早已不存在的陈年旧事里……” 所以,想要一个了结,大概也不是什么太非分的要求吧! 叶清桓闻言却沉默了下去,而后,忽然极轻极轻地说:“我知道。” 他的声音太轻,虞停云并没有听清,皱眉道:“你说什么?” 叶清桓闭了闭眼:“没什么。”他转开话题,说道:“刚刚云舒没提到的还有一事——钟浣的母亲为什么会一口咬定那位卢前辈是对她始乱终弃之人?” 事情绕了一整圈,终于又回到了原处。 虞停云看起来仍有些不快:“都说了我不知道,至于之前之后的事情,我所知的都已经说了,难道你还指望我会闲来无事揣测一个鬼迷心窍的村姑所想么!” 她似乎真是对那个败坏她侄子名誉的女人厌烦透了,连提都不愿多提,可叶清桓却不解风情地说道:“这几天里,卢家又出了同样的事情,只不过这次却并不全是无妄之灾。” 不待虞停云把惊愕浮于言表,他便继续道:“但还是不对,这次是因为那个姑娘确实与卢氏子弟有瓜葛,这才一怒之下投缳自尽,可钟浣之母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嘲弄地抬了抬嘴角:“您与卢亦前辈教导出来的子侄,更是如今卢氏敬若神明的先人,就算心地再好,也总不会是卢远宁那种软柿子,当初的卢家更非今日,并无需要令人委曲求全来维护的所谓清名,那么,又是什么让一个无知村妇胆大妄为到前来讹诈?” 叶清桓在对方愕然的目光中略略停顿片刻,问道:“就算真有如此胆大皮厚之人,您是真的觉得,她会突然良心发现,因一时受挫就干脆利落地把自己吊死了么?” 虞停云愣住。 连姜云舒都感觉到后背隐隐升起了一股寒意。 然后她听见叶清桓说:“我本来以为,其中总会有些隐情,可君子就是君子,村姑就是村姑,如此一来,整件事就更说不通了。”他短促而讥讽地笑了声:“又或者说,真的要用‘鬼迷心窍’解释才说得通。” 只是,那个迷惑人心的鬼又是谁,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第89章 家主 夜色刚刚浓重下来,卢景琮陪同叔父刚刚来到虞园一处小院子的门口,还没敲门,两扇薄薄的门扉就从内开启。 姜云舒在门后露出脸来,她刚换了身衣裳,难得是件绣着细巧云纹的白裙,腰间除一柄碧色长剑以外,还系着只非金非玉的小牌子,下面缀着的银穗随着动作轻轻摆动。 卢景琮脚步不着痕迹地顿住,相识许久,但他还是头一次见姜云舒穿着清玄宫弟子的服饰。 姜云舒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唉呀,我最后一件别的衣裳也被弄破了,就只剩下这个啦,好多年没穿,是不是不合身了?” 说着,还拽了拽裙摆,像是觉得裙子短小了似的。 卢景琮忍不住笑起来,还没答话,就听屋里有气无力地传来一声嘲笑:“怎么不合身,我看你这些年除了胆子长肥了,别的哪儿都没长。” 姜云舒动作僵住,回头怒道:“你给我闭嘴!” 自两人回来算起,已有小半天,叶清桓这会儿已经安顿好了,屋子里应当刚通过风,虽还有些淡淡的药味弥漫,但因为只剩了一点余韵,所以并不十分难闻,反而有些像是熏过艾草一般,微苦之下又透着点沁人心脾的清香。 他则像个生活不能自理的老头子似的,披衣坐在床头,双目微合,嘴角挂着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一头过长的灰发披散着,正好随着偏头的动作轻轻拂过侧脸,发梢便漫不经心地拖在地上。 姜云舒眼角一跳,不知为何觉得心里隐隐有点发痒。 她低头清了清嗓子,小声抱怨:“不是让你老老实实躺着么!” 叶清桓不甚在意地从鼻子里哼出来一声,捏了捏她的手心:“没事,只是还有点头晕。” 而后,他的语调安静下来,向来人问道:“听说你们家有一部书,叫做云麓山水志?” 或许这名字太冷僻,太不为人所知,卢景琮在脑中搜索片刻,竟没回忆起任何线索,他只好迷茫地看向卢质。 而他这位风评十分微妙的叔父则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唇,而后才镇定地微笑反问:“不知含光道友是从哪里听说这事的?” 叶清桓不动声色:“你祖宗告诉我的。” 姜云舒:“……” 她又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的眼光了。 卢质似乎很是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含光道友,这话可开不得玩笑呀!” 叶清桓连个白眼都吝惜匀给他,盯着自己的手指,慢吞吞地冷笑道:“你这会儿应该跳起来和我义正词严才对。” “哎呀!”姜云舒也突然反应过来了,惊愕地审视面前这看起来很好脾气的中年人。 卢质表情空白了一瞬,短暂的沉默之后,忽然“啧”了声,端正的眉眼微微弯了弯,居然真的如同风评那般显出了些深藏在皮肉之下的狡黠。他理了理衣袖,不见外地往床边一坐:“我有什么办法,一大群小辈盯着呢。不过我倒没想到,你竟然得了那位先人的青眼,啧啧,真是人不可貌相!” 在场四人,有三人是或多或少知道虞园那点异常究竟是怎么回事的,只剩下一个卢景琮完全摸不着头脑,听到此,总算牵强地生出了个匪夷所思的念头,不由骇然道:“叔父!您是说虞园那些禁制与幻境,您早就知晓其中……” 卢质坦然道:“是知道啊。” 卢景琮更为惊讶:“那您为何不……” 他再一次被打断了,卢质摇摇头:“我这不是告诉你了么?” “……可是!” “可是什么?”卢质眯了眯眼,慢条斯理地教训侄子,“这世上啊,总有些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德不配位,终究要招来祸患,嘿嘿……” 他少见地冷笑起来:“而若是‘才不配位’,也保不齐会因为犯蠢招来祸患。” “所以,”他在卢景琮惊愕的目光中解释道,“那些愚蠢的、未经考验的,还有德行心性堪忧、无法教化的人,让他们一无所知地活着,才是对所有人的保护。” 姜云舒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话听起来不近人情,然而,有的时候“近人情”才是最可怕的放任与不负责任。 卢景琮显然也想明白了,又或者比姜云舒想明白了更多更深的什么东西,他怔忡良久,双肩好似不堪重负似的渐渐沉了下去,却并没有再试图反驳。 而卢质这时候却笑眯眯地说道:“我想着卢家的担子早晚要压在你身上,这才和你说的。不过,若是你真觉得难以接受,就一心想着修行,又或者是想找个漂亮小娘子一块抱几个娃娃,快活逍遥地过一辈子,也不是不行。” 他装模作样地沉吟了下,指着姜云舒道:“我看她长得就不错,虽然泼辣了些,但你太老实,找个泼辣的刚刚好!” 叶清桓:“……” 他噎了一辈子人,这会儿自己终于尝到滋味了。 偏偏卢质又加了一句:“阿琮,你不要担心这个讨厌鬼。你瞧他这个样子,看上去就没有几天好活了嘛!” 叶清桓没出声,素问剑却已经出鞘了一半。 姜云舒连忙按住他执剑的手。 而就在同时,卢质早已飞快地往后退了三尺有余,哈哈大笑起来,把连年温文尔雅地装孙子装出来的满腹郁气都泄了个干净。 叶清桓虽跟只炸了毛的猫没什么两样,奈何被人死死按住,一时动弹不得,只能眼神如刀地剜过去。 就在这时,卢景琮终于后知后觉地开口了。 他的声音中惊悸方散,仍有些艰涩,更带着往日从未有过的沉重,却奇异地并无丝毫动摇。他说:“姜道友……承明,她很好。当年海底秘境虽是九死一生的险地,我却庆幸自己去了,才能与她相识,若是有可能,我甚至曾希望不仅仅是‘相识’。” 这是多年以来,他第一次将心底所想之事光明正大地诉诸言语,所有人都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卢景琮很快地看了姜云舒一眼,面上浮起一点苍白的笑容:“但是不可能了。与含光前辈无关,只因为承明不会愿意折拢羽翼安栖一隅,而我也注定无法随性洒脱。” 在最后半句话出口的瞬间,卢质倏地收紧了手指,戏谑的笑意还僵硬地停留在他的脸上,可他眼底却已一片凝重。 卢景琮慢慢地从角落处走出来,不过短短须臾之间,在他脸上,最初的惊讶与迷茫不再,连苦涩和惋惜都难以察觉了,他还是一如既往的长身玉立,眉眼温和,却又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并不像是过去的那个端谨谦逊的青年。 几步之后,他站定了,极轻地叹了口气,微笑道:“叔父也好,更早的长辈也好……卢家人也未必真的全都温雅敦厚得千人一面,可那又如何,数千年来的清名厚誉不就是这么积累下来的么。没有道理我自幼承长辈谆谆教诲,受旁支晚辈尊崇供奉,到了家人需要我的时候,我却只念着自己一人快活。” 卢质眼中蓦地一亮,却又很快地划过一丝不忍。 可还不待他说话,卢景琮便又笑道:“叔父说得对,虽然卢家子弟中并无心怀恶念作奸犯科者,但毕竟良莠不齐,若无家主庇护、绸缪于未然,只怕……远宁之事就是教训!叔父再殚精竭虑,终究无家主之名,做许多事情难免掣肘,而如今伯父已闭关半甲子,从未再出现于人前,连七星定灵盘都已再度择主,我……我自欺欺人了这么多年,也该到头了。” 世间灵物,若非前一任主人殒命,绝不会另择新主。 正因卢氏的七星定灵盘在二十年前突然选了个名不见经传的童子为主,世人皆猜测卢家那位“闭关”数年的家主已经陨落,只因始终不见元婴修者陨落的天象,传闻这才渐渐平息。 而如今看来…… 连叶清桓也不由为之一叹。 虽说生死有命,但只要生而为人,这些事大约永远是看不开的。 卢质还在笑着。 可这时的笑却又与方才全然不同了,有湿意从他眼角微微蔓延出来,与他鬓边星点的花白一起,在灯火之下泛起细碎微凉的光。 他深吸一口气,撩开衣裳下摆,单膝跪了下去:“卢质拜见家主!” 卢景琮没有避开,他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面色已沉静下来,微弯下腰,伸出手去:“叔父请起。” …… 除了在场的四个人,或许不会有人猜到六大门派之一的停云城就在这简陋的方寸之地突兀地换了一回家主,而即便是在场的四个人,也没有任何一人在片刻之前预见到事情的发展。 就连卢景琮自己,多年之后回想起这一日,也只能感叹一句仓促草率。 然而,虽然仓促草率,却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而这个时候,新上任的停云城主只吩咐了一句:“明日令人将伯父陨落的消息通告各处,准备迎接吊唁之人。” 随后就认真地听卢质讲起了名叫《云麓山水志》的不足为外人道的秘辛。 卢质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口中说着是秘辛,却连屁股都没有挪动一下,完全没有离开这间客院的意思。 他先略略说了此书的成书年代与存放之处等琐事,随后盯着叶清桓,将话题一转:“你们所遇见的那一位先人的名讳,从未被知晓,但先祖曾留下笔记,其中有过些许蛛丝马迹,让吾等后人能够推断出她应当是先祖的一位女性长辈,对他有教导抚养之恩。” 叶清桓道:“是他婶母。” 卢质明显地愣了一下,温雅的面容上掠过一丝怅惘。 “含光前辈,”卢景琮突然插话,“可否请前辈告知那位先人的名讳,以便晚辈等人世代祭拜供奉?” 叶清桓略显惊奇地看向他,难得没有惯常的不悦,审视地打量了他一会之后,稍作沉吟,出人意料地抬手将素问剑抛了过去:“虞姨若见到卢家后人如此,应当不会太过失望。” 这在他而言,已是很高的评价了,卢质自然不会不知,当即继续投桃报李道:“方才我所说的那部笔记,正是《云麓山水志》,不过我们这些后人能翻阅的仅有寥寥几册,其中多是家中或周遭乡野间的琐事,余者大多设有封印。” 他叹道:“你们若想找到什么珍奇异闻,只会是在那些封印书册之中,可惜我爱莫能助。” 叶清桓刚刚虽然被引开了注意力,但这会儿已回过神来了,又记起了仇,便刻意摆出了十二分纡尊降贵的神情,鄙夷地冷笑:“无用。” 活脱脱一条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大尾巴狼。 姜云舒叹了口气:“你可赶紧闭嘴吧!”转头向人解释:“剩下的是那位虞前辈的手记,她已将封印破解之法传授于我师父了。此事事关重大,若可以,还望尽早借阅……” 卢景琮便没去在意那些带刺的言辞,对旧友微笑道:“这有何难,明早我便亲自送来。” 卢质这回被亲侄子噎了一下,看上去很是糟心,却没提出质疑。 卢景琮在他的目光中起身告辞:“明日尚有一番忙乱,晚辈先去安排了。” 叶清桓颔首:“云舒,代我去送一送。” 这句话的时机与涵义都太过微妙,姜云舒一怔,随后若有所思地将搁在旁边的素问塞到卢景琮手中,笑道:“我们逃难而来,没有什么东西可拿来送你的,就只能借花献佛了。好在那位前辈心地很好,又十分爱护晚辈,想来她应当会喜……” “承明。” 卢景琮无奈地打断了姜云舒的废话:“你不必如此。” 姜云舒蓦地停住脚步,默然良久,轻声说:“你……往后会很辛苦。” 卢景琮愣了愣,失笑:“这是我自己所选之路,我会很好。” “不是这样,”姜云舒抬头认真地看着他,“眼下看起来还算风平浪静,但……恐怕已经不会平静太久了。你资历太浅,此时接任家主,会让许多人觉得有机可乘,到时候会很……” 这一次,她并没有说“辛苦”,而是斟酌着换了另一个更加严重的词:“会很危险。” 卢质就在不远处,虽然让开了一点空间让两人说话,但也把这些话收入了耳中,他神色轻轻一动,许多隐约的预兆与看起来孤立的风波又一次一件一件地闪过他心底。 卢景琮却镇定道:“放心,卢家不会乱。” 他略作思索,将素问剑抱在怀里,低头轻轻笑了笑:“修者一世,总有生死波折,谁也逃不掉,你不也刚在宁苍城遇险么?更何况,若是早就有暗潮涌动,让他们措手不及,总比等到他们准备好了主动发难要好些,你不必为我担心。” 姜云舒叹了口气:“我这么多年也没几个朋友,所以你可一定要小心,要活着,只要撑过最初,天下正道同气连枝,绝不会隔岸观火。” 卢景琮便又笑了起来:“好。”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卷的名字就注定了要写好多暗线和伏笔,设定的时候挺爽,写着好无聊,好在很快就要换地图了。 第90章 画蛇 卢氏重诺,翌日清晨,果然就将厚厚一摞书卷送了过来。 这些古早时候的手记足有二三十册之多,上面未有封印者不过十之一二。 姜云舒刚按照虞停云所授之法把封印挨个解开了,就见叶清桓没精打采地伸了个懒腰,不幸扯动了伤口,不禁一皱眉,而后眼神才漫不经心地飘过来:“今天卢家有大事,虽是私事,但也是不好装作不知道,你替我去吊唁一番吧。” 他居然也知道了如何体谅别人,这可真是件怪事,姜云舒刚要说话,就听他又说:“其他在此养伤的人大约也会去,场面还是要做的。何况……”他微微一叹:“何况逝者本是我师尊的旧友,是个好人。” 然而,这个好人却终究还是死得不明不白,直到神魂远走二十年后,才终于能光明正大地让后人晚辈为他哀悼一回。 他郑重得异乎寻常,姜云舒一怔,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一边替他梳理长发,一边想了想,新找到了个不那么让人忌讳的话题,说道:“对了,昨天实在有些奇怪。” 叶清桓心头一跳,表面却不动声色:“嗯?” 姜云舒从后面单手环住他的脖子,把脸凑过去:“‘嗯’什么‘嗯’,你别蒙我!卢前辈昨天怎么就莫名其妙地提起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当时听着像是碰巧,可我越想越不对劲——他是什么人,且不说执掌卢家数十年,就是过去也早就声名远播了吧?这么一位前辈高人,怎么会突然一改常态地拿我这样只见过几面的晚辈开起玩笑来!何况还是在探病的时候,他是生怕气不死你么?” 叶清桓:“……” 见他不出声,姜云舒愈发觉得自己没料错,狐疑地打量着他:“你们不是早就谋算好了,就打算逼着景琮下决心吧?” “呸!”叶清桓干脆地否定,“我吃饱了撑的,帮那老混蛋谋算别人!” 然而,义正词严地说完这句,终究还是露出了一点心虚似的神色,别过脸去补充道:“不过我听他开了个头,就大概知道他的打算了。” “可你就这么顺水推舟了?”姜云舒十分讶异。 叶清桓看起来有些不快,冷哼道:“不然如何?向你那位至交好友解释清楚,然后再等着他继续和你黏糊着?” 姜云舒哑然,觉得他真是想多了。 过了好半天,她干咳了声:“你……这是拈酸吃醋呢?” 叶清桓苍白的脸上倏地泛起了一丝不甚明显的血色,依旧板着脸不去看姜云舒,正经道:“反正那个小子早晚要迈出这一步,眼下风云渐起,正如他自己所说那般,总有他没办法掩耳盗铃的时候,与其等到措手不及时,还不如自己先做应对!你别看他好像还在犹豫,其实早就已经下定决心了,我也好,姓卢的老混蛋也罢,都只是顺势推他一把而已!” “哦。”姜云舒面无表情地听完这一篇看似有理有据的解说,认真点了点头,总结道,“你还真是在拈酸吃醋啊。” 她话音一落,就撒开手,兔子似的弹了起来,三两步窜到门口,闪开了飞过来的一只犀角梳,回头笑嘻嘻地做了个鬼脸:“美人,别害羞嘛!” 叶清桓:“……” 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可再怎么做出生气的表情,他脸上那点血色却还是不受控制地一直蔓延到了耳朵尖。 姜云舒便心情很好地换上了一副吊唁的肃容,溜达着去道恼了。 虽然说是道恼,然而无论是卢质兄妹几人还是卢景琮,心里都知道那位“闭关”的家主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不在人世了,此时即便仍难免感到沉重,可当时小心翼翼不敢显露于人前,只能在夜深人静时独自品尝的悲痛与苦涩大约都早已沉淀了下去,余下的,或许就只是些怅然怀念罢了。 故而,在姜云舒一本正经地与在此养伤的其他数人一同感慨昨夜突现的异常“天象”,哀悼亡者“意外陨落”时,她便毫不惊奇地在卢景琮脸上分辨出了一点神游天外的痕迹。 她清了清嗓子,放重了一点声音:“城主节哀。” 卢景琮一怔,茫然了一瞬才把这个犹显得陌生的称呼与自己联系起来,涩然牵了牵嘴角,微垂下眼:“多谢你……与各位同道。连日来家中多事,连累诸位未能静养,在下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他姿态放得低,旁边众人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连忙出言安慰。 姜云舒摸了摸鼻子,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卢质这个时候慢慢地走过来,先在灵前上了柱清香,低低叹了口气,这才说道:“多谢各位厚意,卢氏铭记在心。” 又向姜云舒轻声道:“家主哀伤过度,怕是又不好与我们这些长辈说,姜小友既是家主挚友,可否请你……” 他看起来忧心忡忡,言辞恳切,姜云舒却心道:“信你就有鬼了!” 但口中还是诚恳地应承:“何敢当一个请字,晚辈必定会好好劝他!” 便好声好气地把卢景琮“劝”出了门透气。 出了灵堂所在之处,没多远人声就渐渐低微下来,渐不可闻了。姜云舒见四面无人,便卸下了那副凝重得过分的表情,倚在一根廊柱上:“唉呀,我早上就想问你来着,你眼睛怎么红得这么厉害?昨夜究竟怎么啦?” 卢景琮刚在一边坐下来,闻言下意识地抚上眼角,愣了愣,苦笑道:“倒也没什么,只是听那位先人讲了许多过往之事,一时心绪起伏……” “哭了?” 姜云舒把她师父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本事学了个十成十,一开口就让人恨不得揍她一顿。 卢景琮无奈地看她一眼,却没否认,沉吟许久,忽然说:“她虽然困于封印之中,却看遍了卢氏数千年兴衰……” 姜云舒听出了这话中异样之处,打断道:“兴衰?” 卢景琮的手已从眼角放下来了,慢慢地摩挲着她倚着的那根木色略显斑驳的廊柱,叹道:“是啊,兴衰。” 一时间,青年隽秀的眉眼间像是笼上了一层晦涩的悲意,他说道:“卢家看着光鲜,但过往两千年来,也有数次陷入了无迹可查的阴谋之中,甚至几近灭顶,都是靠一代又一代的先人舍生赴死,才能有今日。” 姜云舒不由站直了身体。 就听卢景琮又叹了口气,将往事铺陈开来:“百余年前,我祖父一辈数人同时在一场动荡中陨落,那时我父亲与叔父兄妹几人都年少,只靠伯父一人独力苦苦支撑,他为了停云城不受有心人觊觎,剑走偏锋,在短短数年之内据典籍推演出古法,强行进阶元婴,这才护住了身后一家人,若非如此,以伯父资质,又怎会受到反噬、常年闭关,直至……” 姜云舒突然说不出话来了,脸上那点残余的戏谑也一点点收了起来。 许久,她自言自语道:“百余年前……” 当世元婴修者虽然罕见,但名门大派中却必定至少有一两人坐镇。停云城若许年来只有一位元婴大修,若非数千年清名如同一块金字招牌让人不敢失了敬意,只怕如今的六大门派早就只剩下五个了。 而眼下,就连这一位大修都已经黯然离世。 卢景琮仍在低声诉说:“而我父亲,为了减轻伯父肩上的担子,后来也用了同样的法子……可他没能成功进阶,反而不幸……” 他的声音越来越艰涩,姜云舒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别说了,都过去了!” 卢景琮摇了摇头,喃喃道:“长辈不敢让人知道卢家已经山穷水尽,连家主都是拔苗助长来的,远远无法匹敌其他元婴修者,所以只能极力隐瞒我父亲的……真正死因。” 他短促地笑了声,声音出了口却如同呜咽:“可无数人盯着卢家的一举一动,我父亲无病无灾却暴死家中,他们唯一能相信的解释就只有——资质不足,为心魔所乘!”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字一顿,激愤却又悲凉。 他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连极尽克制的声音都像是随时要破碎一般:“那时我才刚刚出世,连我爹的样子都没来得及记住……这么多年,我听到过无数人背后的品头论足,我也曾想,是不是我爹真的资质不足却好高骛远,这才身死道消,成了外人口中的笑柄……但昨夜我才知道,原来根本不是这样——若没有盛名所累,只需再多给卢家一甲子,或许用不上一甲子,伯父便可以水到渠成地结婴,父亲也不必去拼那九死一生的机会,就连叔父也……也不必耽于庶务,华发早生……” 姜云舒的手指微微收紧,她突然想到,是不是叶清桓早已知晓了这些,所以昨天才会无动于衷地任凭事态发展到了这样一个几乎有些儿戏的结局。 她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大团棉花,想要劝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所有不识人间愁苦的少年人,或许早晚都要面对这样一天,将一身稚嫩的血肉投入名为命数的锻炉里,让熊熊烈火淬炼煎熬,熬过去了,便是脱胎换骨,若不然…… 姜云舒手上又加了一点劲,用力扳住卢景琮的肩膀,她忽然俯下身正视他,问道:“你觉得停云城千年清名,还有那些加身盛誉都是毫无意义的东西么?” “……” 卢景琮怔了一会,似乎真的在认真地思索。 回廊边,庭院之中,因天冷而未曾盛开的一树花苞将绯红的颜色映在他苍白的脸上,让他眼底通红的血丝愈发红得吓人,有一瞬间,姜云舒突然很害怕他会不会真的想要把祖辈小心翼翼守护了数千年的声名亲手毁去。 可时间仅仅流逝了短短的一截,连花枝也只来得及在风中晃了两三个来回,卢景琮就抬起头,低声说:“对我,对卢家人,确实毫无意义。” 只是一句话的工夫,他的眼神倏然坚定下来:“但是,对于周围的百姓,对于天下人,却至关重要。” 或者是惊涛骇浪之中坚不可摧的岛屿,又或者是漫漫长夜中指引方向的灯火,这便是所谓正道门派全部的存在价值,若连他们都疲惫地放弃了,屈服了,那么在风浪与黑暗再度来临的时候,天下的同道与世间的百姓又能汇聚在哪里,又能依靠谁呢! 他们所有人所守卫的,所为之舍生忘死的,说到底,也不过是希望与光明两个在外人听来仅仅是冠冕堂皇的字眼罢了! 姜云舒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 卢景琮也直到此时才终于注意到她凝重得过分的表情,不由笑了笑,他的声音依旧有些哑,却已平静了许多:“别担心,我没事,叔父教导了我这么多年,不是为了让我轻易就自暴自弃的。我只不过是一下子知道了太多事情,心里有点撑不住,想和人说一说……” 他停顿了下,又重复道:“我没事。” 虽然如此说,但他看起来依然十分疲倦,并没有起身回去的意思。 姜云舒便忧心忡忡地站在他身边,刚松开的眉头又不知不觉蹙了起来。 正在这个时候,两人身后传来一行脚步声,正停在离他们不远处。 “咦?”姜云舒回头望去,立即惊讶道,“你怎么来了,小心伤口裂开!” 她几步跑到来人跟前,抓住他的手,又忍不住道:“手这么冷……疼不疼?头晕好些了没有?” 卢景琮连忙站起来,刚想要如以往一般施礼,突然想起来自己如今身份变了,便不由自主地僵住了一瞬。 叶清桓却少见地好脾气,先与姜云舒小声低语几句,任她扶着坐到了对面,便抬手示意卢景琮也落座。 他偏过头去咳嗽几声,避过了一阵乍起的冷风,问道:“想通了?” 卢景琮搜肠刮肚想出来的几句场面话就被噎了回去。 叶清桓似乎很喜欢看别人吃瘪,低低地笑起来,他眉目轮廓深邃,平日里神色间又常带着三分讥讽不耐,便更显得凌厉得不近人情,可此时心无芥蒂似的一笑,却莫名地让人移不开目光。他毫不避讳地握着姜云舒的手,取暖似的轻轻贴在自己面颊上,思忖了片刻,忽然低声说:“……按年纪,我与你父辈差得多,若真要算起来,或许更像是与你同辈的。” 卢景琮摸不清他究竟想说什么,一时没法接话。 叶清桓就又说:“可是,也许你已听说了,若按别的法子算起来,我该管你们家那位老祖宗叫姨母,所以,今天我也不妨假充你的长辈一回。” 这回连姜云舒也好奇起来,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可他正经了没有两句话,紧接着就十分不要脸地指教道:“别听这傻丫头杞人忧天,正道的招牌从来就不是插在那些克己复礼的虚名上的,你就算从早到晚吃肉骂娘,只要分得清是非进退,也未必就不能做正道楷模了,若是相反,呵,不过也就是个人面兽心的伪君子罢了!” 他话音没落,姜云舒就郁闷地横了他一眼:“你败坏完了自家的名声,现在就又来撺掇别人了?” 叶清桓一偏头,阳光透过树枝洒在他的白衣灰发之上,透出一股说不出的闲适,他眯眼迎向阳光,像只晒太阳的老猫似的,低低咕哝了声,随后袖起手,畏寒般弓起肩膀,慢吞吞地抱怨:“不知好赖的小东西。” 话虽这样说,他还是解释了几句:“你想护着卢家的清名,这没错,但别忘了,是因为先有了值得敬重的人,而后才有了名声,若好好的活人反而成了名声的囚徒,那这名声早晚也会变成令人作呕的遮羞布。按我看,你们家现在就有些钻牛角尖了,就算那些好名声是金子,没完没了地一层层垒起来,到最后围成了个密不透风的屋子,也只能把自己闷死在里面!” 卢景琮:“……” 他从小到大还没被人这么“教导”过,惊奇之余,更有些不知所措。 他仔细琢磨了一会,好似品味出了些什么,正要开口,却听叶清桓道:“看在虞姨的情面上说的,你爱听不听,不听更好,最好让这堆烂摊子拖累得没空来找云舒,那我才高兴呢!” 卢景琮一愣。 姜云舒十分无奈:“别胡说八道。”又叹道:“他的意思是,你现在接掌停云城,恐怕会有人借机生事,若你还想如前辈先人一般处事,只怕事倍功半,白白被拖累,反倒不如趁机肃一肃风气,改改卢家这软柿子的名声,也是件利于后辈之事……” 叶清桓:“哼。” 卢景琮头一回见识这种把好话说得如此不招人待见的本事,沉默了好一会,才心有余悸地应道:“前辈说得是。” 他想了想,忽然又笑起来:“承明是在下好友,在下日后腾出手来,定然会时常前去探望。” 叶清桓蓦地盯住他。 却不想他话说到一半却转了个弯,笑道:“若是来日含光真人与承明师妹有好消息,在下更得去讨一杯水酒。” “……你!”姜云舒没防备大吃一惊,面色“腾”地红了,带着一脸被吃里扒外的悲愤。 虽然当世同门乃至师徒之间互生情愫已不再被视为禁忌,但被人这般打趣,还是让姜云舒紧张了下。若说过去还能嬉皮笑脸地粉饰太平,自从叶清桓明明白白地表明了心迹之后,再听到这样的话,她便再也没办法厚着脸皮一笑而过了。 反倒是叶清桓像是被取悦了一般,连看人的眼神都和暖了几分。 卢景琮见时间差不多了,便站起身来:“灵堂那边还需要我过去一下,含光真人,请恕在下失陪了。”又对姜云舒致意。 叶清桓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低低地“嗯”了声,又小声对姜云舒邀功:“我没再为难他,怎么,满意了?” 姜云舒翻了个白眼,却又忍不住笑了。 卢景琮没听见最后这点私房话,他已绕过了两人,往小园的出口走去。 可还没到门口,却突然想起来了些什么,回头道:“对了,那位先人命我带一句话——若钟浣的目标本就只是姜氏,为何要多此一举地拉上停云城?这岂不是画蛇添足?” 第91章 共生 虞停云成婚前所隐居的地方,是一处松林间的简陋茅屋,名为云麓居,此后夫妻二人将云游或日常所见的桩桩轶事记录下来,渐渐集结成册,戏称为云麓山水志,以供闲暇时翻阅回味,此后又有后人几度增添,才成了如今的规模。 最初几卷中,正如虞停云所说,不过是些家长里短的琐事,甚至连与姬雁函的相遇与所谓“封印之物”都谨慎地未曾付诸笔墨。直到后来,笔记中才多了几条光怪陆离的奇闻异事。 在这样大海捞针般的翻阅与搜寻之下,实在很容易疲劳,没过多久,便连那些如今看起来十分奇妙的事情都无法勾起人的兴致了。 叶清桓将两辈子的耐心都用光了,总算把几十卷手记厘清,分门别类地归成了几摞,有气无力道:“这些是后人添缀的,不必再看,这些是那位卢亦前辈尚在时记的,离钟浣出生还早,就只有这些——” 他指了指最厚的一摞:“时间还算搭边,可惜全是废话!我快累死了,得先歇一会。” 他说得十分面不改色心不跳,毫无愧疚感地把书卷往姜云舒的方向一推,便转头上床闭上了眼。 姜云舒磨了磨牙,憋了半天,还是认命地抱着笔记挪到了窗边,借着尚算明亮的夕照一页一页细读起来。 等叶清桓再醒过来,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风声一如既往地猛烈而沉闷,在小院的方寸之间呼啸不停,让他还没全然清明过来的脑子有些昏沉,他便不自觉地发了一会呆。 窗下已燃起了蛟油灯,暖黄色的光近在咫尺地拢住了姜云舒的侧脸,给她冷瓷一般的肤色熏染上了薄薄的一点暖意,她眼帘微垂,专注地盯着案上书页,眼尾却向上挑起了个狭长的弧度,而嘴唇也同样微微上扬,仍带着仿佛是天生般的一丝笑意,看起来非常……柔软。 “咳!” 叶清桓突然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连忙干咳一声来掩饰做贼心虚。 姜云舒拈着一页,刚要翻过去,闻声偏过头来,嘴角的笑意更明显了些:“哎,你快来看,我好像发现了点什么!” 叶清桓这才注意到,在她身前案上,不仅有他之前所说的那些书册,还有几本像是从其他类别里抽出来的,他便勉强驱散了倦意,定下神来:“拿来我看看。” “……懒得你!” 姜云舒嫌弃地瞪了他一眼,但抱怨归抱怨,却还是利索地找出了几册手记凑到床边,一一摊开了,指着其中几行字说:“你看,这里说停云城初建,周围人烟稀少。” 她又立刻指向另一册的某页:“这差不多是同样的时间,应当是从卢亦前辈兄长处返回不久,虞前辈随手记的,说是在附近乡间见到过个灵性天资超群的幼童,几乎想要收为弟子,可惜要照料重病的侄子,所以只得压下念头。” 叶清桓一时没明白:“所以呢?” “别打岔!”姜云舒不满地抓住他的手,往书页上按了下去,“你再看这里。” 说话间,她翻开了第三册,先是在前面几页中找到了能证明时间的短短记录,随后握着叶清桓的手指一行行往后划,最终停在一段话上,说道:“算起来,这应当是钟浣出生前十来年的事,抱朴道宗广选弟子,一位长老路过附近,终于看上个衣钵传人,正欲收徒之际,被一伙来历不明却修法邪异的修士打伤,连乾坤囊都抢了,一点救命的丹药或是传讯的法宝都没留下,好像生怕人不死似的,幸好虞前辈路过,这才捡回一条命来。” 她与叶清桓十指相叠,压在两行墨迹之间,微微加了一点力道,问道:“你不觉得,这么个人烟稀少的地方,不过百八十年就接连出了两个天资异禀的修仙奇才,有些多得异常了么?” 见叶清桓眼中还含着一点未散的睡意,似乎没反应过来,她无奈地叹了口气,解释:“别忘了,虞前辈已修成散仙法身,距登天不过一步之遥,而抱朴道宗当时是世间道修天宗,无数修者唯其马首是瞻,他们的长老只怕要比虞姨眼光还挑剔些!” 叶清桓沉默了一瞬,慢慢坐直了,神色终于一点点清明起来:“……奇才?” 他像是在回忆什么,许久,喃喃道:“确实是奇才……” 姜云舒一愣:“什么?” 她猝然的问话好似击破了悄然蔓延开来的寒意,叶清桓猛地一个激灵,他脸色倏地苍白了几分,勉强扯出一点不甚分明的笑容:“没什么。” 他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将胸中那些因故人旧事而掀起的惊涛骇浪压下去,接上方才的话题:“你说得没错,能让虞姨和当初的抱朴长老心动的,怎么也得是数百年难遇的好苗子,在这么个人烟稀少的地方接连出现,确实怪异。” 一句话说完,叶清桓好像想明白了什么事,瞥一眼尚未翻阅的最后一卷笔记,问道:“所以你又翻找了更早之前的?” 姜云舒古怪地笑了笑:“在虞前辈遇到那个天赋异禀的孩子之前,大约也就几十年的工夫,她与卢亦前辈相识不久,偶然到附近乡间游玩时,听说有一老修家被杀,致死手段诡异,从未见过。村中百姓有人认得那位老修家,说他之前曾来过,欲收一乡民子弟为徒,约好三日后来接引,不想却被害死。” 叶清桓脸色愈发难看,问道:“那乡民之子天资如何?” 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很担心这穷乡僻壤会出现第三个“奇才”。 可姜云舒却摇头道:“不算太好,以你我来看,或许不差吧,但虞姨只说是平平。” 叶清桓松了口气,但这口气刚顺到喉咙口,他却突然意识到了不对,霎时又被噎住,猛地咳嗽起来。 他表情如同见了鬼一般:“平平?” 姜云舒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待他总算把咳嗽压了下去,才摊手道:“我琢磨了好久,但想来想去,可能真的是这样了。” 多不过两三甲子的时间里,如此荒蛮的寥寥几个山村之中,先出了个资质平平的修仙苗子,随后是个堪为散仙弟子的,再后来,甚至出了个让道修天宗的长老大喜过望,甘愿托付衣钵的。 这样的进展,若非此地有灵脉骤然变化而令生灵得到滋养,只怕就是…… “若是,”叶清桓抿了抿唇,声音略有些艰涩,“钟浣是什么人故意养育出来的……” 姜云舒没说话。 笔记简略,并未记载那些被修家看中的童子姓名,可在这个时候,无论是叶清桓还是她自己,都忍不住怀疑,或许被掩人耳目地圈养在山野之间、不允许外人染指的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的姓氏! 然而,若钟家远居东南的这一支真的早就被人选中了,数百年间神不知鬼不觉地催发血脉中的灵性,一次次试验,一次次改进,直到生出了钟浣这个好用的工具,终于得以将早已制定下的阴谋付诸行动……那么也就意味着作为神农血裔的姜氏,倾覆的结局只怕早已注定,再没有什么人能够更改。 叶清桓显然也明白这一点,他垂目沉默良久,低声说:“侍奉姜氏的神仆有四姓者,钟家人就是其一,在姜氏迁居旬阳时,他们家有一支被放了出去,渐渐泯于世人。但姜氏重情,看在旧日情分上,收留了那一支最后的遗孤,若不然,我家那样的地方,又怎么会容一个不知底细的外人轻易混进去。” 然而当时却没人能想到,就是这因旧谊与怜悯而生出的百密一疏,最终却成了整个家族的催命符。 姜云舒忽然伸手揽住叶清桓的肩膀,轻声道:“这不是你的错。” 叶清桓微怔,随即笑起来:“是啊,不是我的错……我本以为是我哪里做错了,让钟浣生出了不该有的野心,但如今看来不是。无论有没有我,她从来到姜家的那天开始,就已经……” 他虽在笑,却语声悲凉,更不见丝毫如释重负的轻松。 他沉沉叹了口气:“可我还是不明白,轩辕鼎闻所未闻,百草典也不过一本寻常药书,到底是什么人,为了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情就非要置姜家于死地呢!” 姜云舒直起腰,跪坐在床边,安静地想了一想,指尖抚上叶清桓眉间,将那里深刻的皱痕展平,然后慢慢滑下去,捧住他的脸,郑重地说:“我陪你一起找,一定会找到那些人的!” 叶清桓不由失笑:“孩子话!要是这么容易就能找到结果,我这些年又何必……” 他没说完,姜云舒便又认真地重复:“会找到的!” 叶清桓脸上无奈的笑意渐渐敛去,好半天,忽然不自在似的咳嗽了一声,探手将那几本被横七竖八摆在床头的笔记取来。 时间最早的那一册被他随手翻了翻,便又搁到了一旁,而后展开了另一本,疑惑道:“你方才说得没错,早年间抱朴道宗确实是各大门派之首,其间掌门与长老皆已修成散仙法身,真论起来,眼界修为可能更胜于虞姨,不过,既然如此,那位长老又如何会轻易就被袭重伤?” 他这么一说,姜云舒也觉出了不对劲的地方:“若敌人也是大能者,斗法之际也不至于无人察觉,若虞前辈察觉了,便不会在手记里面轻描淡写地写成‘路过’。” 这事情之中蹊跷太多,但他们能够借以揣测真相的,却又只有手中几本随手记下的书册,寥寥几行字句罢了。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叶清桓终于开口:“我想去抱朴道宗看一看——不准反对!” 姜云舒一哽,只好把还没来得及说出的满腹牢骚和担忧给咽了回去,就听他说:“一来,能知道那位长老究竟是什么人,二来,此事毕竟是遴选弟子时发生的,抱朴宗广收门徒的盛举百年难遇,若运气好,他们门派里说不定还会有关于此事的一些记载。” 他说得有理有据,姜云舒无可辩驳,只能翻了个白眼:“好好好,反正我说不过你,你就可着劲折腾吧!” 她说完,觉得自己真是白担心他的身体了,正可谓皇帝不急太监急,便有些不痛快地站起来,转身往出走,心里琢磨着,必定得看好了叶清桓这个作死的货,可刚迈了两步,身体里突然毫无来由地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感觉,既熟悉又令人毛骨悚然,而霎时间,脑中也恍如一道电光划过,霎时间把一些始终看不分明的东西照亮了。 她猛然刹住脚步,僵立在原地,只觉一股细细密密的寒意从尾骨爬上来,一直钻到头顶,让她全身都因为寒冷与惊骇而麻木了,许久,姜云舒艰难地转头:“你还记得景琮问的那句话么?” 这如何能忘,叶清桓颔首,支起身子:“你想到什么了?” 姜云舒干咽了口唾沫,面色惨淡得近乎诡异:“我虽然不得不答应去抱朴道宗,但私心还是想找些理由拖延一下,好让你静养……” 叶清桓挑了挑眉:“哦?” 姜云舒却难得地没和他抬杠,她眼神不知为何有些散乱,平平说道:“如果那些潜伏在钟浣母女身边的人也是一样呢?” 在说出了钟浣的名字之后,她像是堵住了自己最后一点反悔的余地,语速越来越快,将那些原本说不通的因果连到了一起:“如果他们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因为奉了什么人的命令,才不得不在这里,但是天长日久地守着一家子村夫民妇,实在无趣又无利可图,所以自己就不可避免地生出了私心呢?” 叶清桓没了调笑的心情,正色道:“你是说,那些人背后还有主人?” 姜云舒并未作答:“若真是如此,那么他们想要图谋私利的话,附近又有什么人比崭露头角的卢家更合适呢?卢亦前辈已经仙去,虞前辈也刚刚殉情,就只剩了对传说性情温和却家底丰厚的年轻夫妻,若是能从他们手中诈出些功法秘笈,又或是奇珍异宝,只怕能顶得上寻常修者大半辈子的积存!而即便失败,也不会耽搁原本的计划,唯一损失的,也不过就只是个早就打算抛弃的废子——钟浣那位注定了要去‘自尽’的母亲罢了!” 她一口气说完,最后补充道:“那些人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潜伏数百年,让远亲近邻都看不出异常来,自然精通惑心法术,让一个民妇误以为心上人是卢家人,岂不是易如反掌?” 她说完,静了一会,却没得到回应,抬眼便瞧见叶清桓正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她。 姜云舒心里蓦地缩紧,手心泛出一点潮气,像是在恐惧什么,却又像是在期待什么。 可叶清桓却慢吞吞地笑了声,既没赞同,也没反驳,只是说:“这种说法确实有些匪夷所思,也难为你是怎么想到的。” 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姜云舒脸色却“刷”地白了下来,她像是只被猎人逼到了角落的野兽,全身都紧绷起来,下意识地往身后摸了一把,紧紧握住椅背,借以稳住身体。 许久,她终于下了什么决心,低声说:“是碰巧想到的。”但立刻又摇了摇头:“可也不是碰巧。” 叶清桓扶着床边站起身,叹道:“过来。” 姜云舒一怔,却并没有靠近,而是问道:“你可还记得太虚门的那封留书,提到过我在南海秘境里曾有过一次失常,像是被什么人占据了身体?” 叶清桓没作声,伸手把她拉到身前。 “那不是唯一的一次。”姜云舒少见地挣开了他,面上忽然浮现出一种混合着苦涩与解脱般的情绪,强迫自己说道,“我以为洗魂之后就会万事太平,但是我错了——就在你与我和解的那天,我又有了那种感觉,还有被虞前辈散逸的执念所侵的时候,也同样是那种感觉让我没有同其他女修一样完全被迷住……就好像是有另一个我,与我一起寄存在同一个身体里,她比我清醒,比我强大,她不知为何一直在帮我,她也……总是对的。” 叶清桓依旧没有说话,这一次,他是突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然而却依旧没有放开手。 一点细微的红从姜云舒眼角透出来,她感觉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连气息都无法维持稳定,却还是尽量镇静地说:“方才,我不知道为什么,又产生了同样的感觉,所以我才知道,整件事的背后,绝不仅仅只是几个坏心眼的邪魔外道,还有更多的,更不为人知的……我不明白原因,但我却知道,这种感觉是对的……” 她忽然笑了笑,垂下眼:“你说,我是不是疯了?” 第92章 覆辙 叶清桓想,十年多以前,他们师徒相处正好时,曾有人言之凿凿地确定姜云舒体内怀有“异种”,那时他相信了,退缩了,所以才有了十年的分别,差一点就铸下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而十多年之后,终于熬到了两情相悦的时候,姜云舒却又一次亲口承认了自己的异常…… 简直像是当年的翻版,又更像是个拙劣的笑话! 就好像连天意都要再逼着他退步,逼着他放手,叶清桓心中突然腾起来一丝毫无来由的愤怒,那些在长年的压抑之下似乎早已不见了踪影的恣意放肆如同雨后的野草,争先恐后探出了头来,他想:“什么天理昭彰,善恶有报,全是王八蛋!” 可恰在这个时候,就见姜云舒退后了一步,听她强颜欢笑地说:“我之前答应你,要一直陪着你的,没想到这么快就要食言啦!不过没关系,虞前辈也说了,只要你好好养着,安稳寿终还是没问题的,往后还有不知道多少年呢,你等我……等我再找个法子,这一次一定……” 她话到此处,仿佛也意识到这样的许诺不过是自欺欺人,便再也说不下去了,眼眶红得像是有血要渗出来。 叶清桓攥在她腕上的手蓦地收紧,他闭了闭眼,让那些几欲燎原的愤怒沉回心底,深深地吸了口气,硬邦邦地斥道:“胡说八道!太虚门专精阵法之事,空蝉长老更是此中翘楚,她既然亲自主持了你的洗魂之术,又断言绝无后患,就肯定不会有问题,你不要胡思乱想,安知这些异常不是你自己心魔作祟!” 他语气肯定,但姜云舒却还是听出了其中刻意而生硬的安抚,颓然摇了摇头,苦笑道:“我那天夜里也想过是不是我杞人忧天,就连误入虞前辈的封印那次,我都可以安慰自己,或许是那些执念认出了灵枢或者什么东西,才对我优容……可是,就算那些都能糊弄过去,这一回也不一样了……” 她抬头深深地望向叶清桓,又重复道:“这一回不一样了,她不再是高高在上地指点我或者帮助我,我能够感觉到,她已经完全融进了我自己的神识,我察觉不到她的存在,却能感受到许多从来不曾有过的意念,这些意念来自于我的心里,但又绝不是我应该知道的,就像是‘还有个无人知晓的幕后黑手’这样难以置信的事情,它们虽然模糊,但是却真的存在,而且……” 姜云舒的声音停顿了一下,最终说道:“最可怕的是,我知道它们是对的。” 在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浑身颤抖了下。 她知道,此言一出,便再也没有了任何退路。 因为这样的描述,听起来正如同传说古早时曾存在过的祭炼魂魄的魔修邪法,一旦受术,便会让人在不知不觉之间扭曲善恶、正邪,乃至于生死的看法,最终成为施术者的傀儡,无法挽救,更无可逆转。 叶清桓如她所料地沉默了下来,直到屋子里唯一那盏昏暗的蛟油灯都快要燃尽了,他才忽然没头没尾地问:“如果我今天放你离开,你会去做什么?” 姜云舒眼眸半敛,虽然眼角泫然欲泣似的红已经褪了个干净,她想:“到时候了。” ——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了! 便下意识避开了叶清桓的目光,飘忽笑了笑:“不是说了么,去找找看,有没有什么法子……” “还要骗我么!”叶清桓突然打断她。 他不知为何,看起来竟像有些发怒似的,拽着姜云舒的手腕把她拉回到身前,俯身逼视着她:“如果真如你担心那般,你要去哪里找法子?” 姜云舒哑然。 本就没有法子的事情,又能去哪里找呢。 叶清桓得到了这无声的确认,怒色愈发明显,沉下声音一字字追问:“你是怕留下来,总有一天我会不得不亲手杀了你?还是怕你会被那个邪门的法术蛊惑,动手杀了我?” 姜云舒:“……” 她突然就明白了他为什么生气,但却又似乎依旧无法全然明白。 两道如有实质的目光压得她避无可避,她猛地仰起头,突然想要反问——难道你不怕么?可话未出口,最终却只是咬了咬嘴唇,将沉默继续了下去。 叶清桓让她给气笑了,这点笑意尚未深入到眼底就冷下来,周身渗出一股令人心悸的戾气。 有一瞬间,姜云舒恍惚觉得在她面前的并不是她所熟悉的叶清桓,而是从九幽黄泉里爬上来的那只厉鬼叶筝。 她被这个匪夷所思的念头惊了一下,突然觉出另一只手腕上也是一紧,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带着一转身、推倒在了床上。 姜云舒从短暂的眩晕中回过神来,睁大了眼睛:“你……” 在她眼前,毫无光泽的灰色长发丝丝缕缕垂下来,擦着她的面颊落在身侧,遮住了最后一点灯光,让人忍不住错觉被笼罩在了一张幽暗的网中。 叶清桓面色苍白,眼神冰冷,往日松风夜雨般清澈淡然的声音也仿佛蒙上了一层晦涩的阴霾,他面无表情地问:“你离开我之后,是想要去死么?” 姜云舒脑中“嗡”的一声,只觉他的目光像是要刺透人心,慌忙别过脸去,下意识地挣动了一下,却发现双手都被牢牢按住了。正在这个时候,叶清桓将她双手拉过头顶,用一只手抓住,空出来的左手捏住她的下颌,强迫她与自己对视,再一次问道:“你是打算离开我,然后自我了断么?” 姜云舒心乱如麻,一面疑心骨头都要被捏碎了,只想夺路而逃,一面却又不敢乱动,生怕一不小心碰到叶清桓的伤口,她脑子里混乱好半天,才终于垂下眼,服软似的低低唤了声:“……师父。” 叶清桓目光倏地一沉,这个熟悉无比却又偏偏不合时宜的称呼挑动了他心里早已快要绷断的那根弦,在意识到自己想要做什么之前,他就已俯下了身,愤怒与自我厌弃犹如附骨之蛆一刻不停地纠缠着他,可就在这些混乱的思绪之间,又有一幅毫无关系的景象突兀地插了进来,那是片刻以前,姜云舒坐在窗边,面色平静而专注,唇边弯着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 “果然很柔软。”他想。 这一时短暂的失神让姜云舒得空抽出了一只手来,她浑身都因为惊骇而僵住了,指尖更是冰凉。可出人意料地,她在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并没有挣开,反而用力勾住了叶清桓的脖子,许久之后,当两个人都微微有些气喘的时候,姜云舒才终于放开手,略略侧过脸去,在他耳边极轻微却又极沉重地叹了口气。 薄薄一层灯油终于熬干,火光垂死地扑闪了一下,渐渐隐没于黑暗。 四周便只剩下了被纠缠的呼吸搅扰得有些紊乱的沉默。 “你说,你不想死,想和我在一起。”姜云舒望着头顶晦暗成了一片的夜色,忽然说,“我又何尝想要和你分开。” 心里强撑的坚硬裂开了一道口子,零星的湿意在她眼角泛起来,被她仓皇地擦去,她自嘲地弯起嘴角:“可是我害怕啊,越是了解钟浣的事情,我就越害怕。我怕我总有一天会和她一样,沾了满手的鲜血,变成十恶不赦的罪人!我怕我会害了身边的人!我怕我……会害了你!” 叶清桓没作声,却用力将她抱紧了。 许久,他哑声说:“别怕,我在。” 姜云舒猛地咬住嘴唇。 她心里再清楚不过,这不过是再苍白无力不过的一句安慰之词。然而,就是这样短短几个字,虽然明知不可能,却仍然让人忍不住升起一点希望,想要全心全意地期望一次奇迹。 她便又搂住了叶清桓的脖子,将脸埋在他颈侧。 叶清桓也渐渐平静了下来,那些难得一见的戾气与愤怒从他眼底一点点褪去,他有些无奈地叹道:“你啊,就不能稍微多信我一点?” 姜云舒窝在他怀里,不肯动,也不肯回答。 叶清桓便笑了:“是了,上一次的时候……你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若我今天稍微犹豫一点,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姜云舒:“……” 他的容貌远比不上前世,唯独那双眼眸,幽深如古井深潭,却又干净清澈得仿佛不染一丝污浊,即便在夜色迷离之中也美得令人屏息,姜云舒怔愣地看了一会,像是被蛊惑了,忍不住抬手轻轻地去触碰他纤长的睫毛。 叶清桓先是有些惊讶,但很快地,眉目便舒展开来,低声说:“若真是那种传说中的邪法,我也没有办法。”他伸出一根手指,按住姜云舒的嘴唇:“别急。我答应你,就算真走到了那一天,我也会照看好自己,不会重蹈覆辙让你难过。” 他短促地笑了笑:“放心,我要做的事还没做完,岂敢不惜身!你就试着信我一次,好不好?” 幕后绵延数千年的阴谋,肩上沉重的血仇与道义,一切都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让他一遍又一遍地想起从出生开始就伴随着他的不祥的谶言,让他在长久以来一直认命地以为,自己注定要在见不到光明的泥潭中沉浮,注定要抛下心中向往的一切,背弃想要携手的人…… 直到这个时候。 叶清桓头一回生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他想,要是天命注定只能在责任与姜云舒之间选一个,那就滚他娘的天命!他的命从此只在自己手里,谁也别想再让他低头退让! “……师父?”姜云舒的手贴着他的侧脸慢慢滑下去,有些迷茫地喃喃道,“你……好像不一样了……” 叶清桓怔了下,惊异于她的敏锐,却没有接下这句疑惑,反而挑起眉,意味不明地反问:“你方才叫我什么?” 姜云舒不明所以:“师父?” 叶清桓突然有点郁闷,而因着这点郁闷,又突然滋生出了点坏心眼,轻轻凑近她耳边磨牙:“你再敢在这种时候这么叫我,信不信我当场就办了你!” “啊?” 姜云舒眨眨眼,愣了一会,突然福至心灵地明白了点什么,霎时间连耳根都红透了。 她小声惊叫一声,猛地推开叶清桓窜下了床,惊恐万分地控诉:“叶清桓你还要不要脸!” 叶清桓翻身躺在床上,大笑起来。 第93章 异人 自打那一次之后,叶清桓便知道了,他那小徒弟不过是嘴皮子上的功夫厉害,除了会唱两句“十八摸”占占他的便宜,事到临头只怕怂得还不如一只兔子,他便心安理得地拿这事取笑起来。 姜云舒只好一脸生无可恋地用眼神表达自己的控诉之情。 这天叶舟行到半途,远远仍能望见一脉连绵不绝的山岭,其上林木合抱,高耸入云,即便远隔数十里,仍能想象到行走在其间是怎样一幅遮天蔽日的幽暗景象。 叶清桓指点道:“这便是世人所说的南瘴了,来日等你结丹了,若要去探访你父亲的下落,或许还得入内。” 姜云舒抱膝坐在叶舟另一边,闻言转过头来:“登徒子!别和我说话,我还要脸呢!” 叶清桓便又笑起来。 等他笑够了,终于想起来姜云舒毕竟还是个姑娘家,面薄也很正常,万一真把她惹急了还得自己辛辛苦苦去哄,大概十分麻烦,便收敛了几分,把她拉过来,正色道:“不闹了,难得路过附近,你要不要过去看看——瘴林广阔不知几千万里,之中又有上古阵法笼罩,不辨方向,不可御器,凶兽妖物更是层出不穷,若不是我陪着,你不许随便进去乱跑。” 姜云舒狐疑地瞧他一眼:“说得好像你进去过?” 叶清桓坦然道:“当然没有。” 在姜云舒再次板起脸来之前,连忙又说:“不过,我家里曾经有过几句奇怪口诀,我爹私下里告诉我们兄妹几个的,说是可以凭之进出南瘴,若有变故,也是一条退路,可惜,没来得及试。” 他果然露出了一点惋惜的表情。 可这惋惜,也只不过是遗憾没能领略万顷瘴林的奇诡风情罢了,并不见往日那些纠缠于眉间、仿佛刻骨般的萧索。 姜云舒便觉出,叶清桓是真的变了。 她从未见过的神采散漫却又放肆地展露出来,仿佛千百年的时光和生死之间的磋磨都倏然消弭了痕迹,曾经被遗忘在前一世的恣意骄纵终于再度复苏,让人几乎错觉,在他那副因久病而嶙峋消瘦的身体之中,活着的仍旧只是许多年前的那个不识人间疾苦的天之骄子。 就好像,他终于卸下了太过于沉重的枷锁,也终于愿意尝试着与过去的自己和解。 这样的变化,姜云舒是高兴的,但她却又不敢追问,总怕一旦问了,便会戳破了这个美梦似的泡影。 见她反应沉闷,叶清桓“啧”了声,奇道:“我以为你会问我那口诀是什么,怎么,莫非还在生我的气呢?” 姜云舒挑起眼皮,十分熟练地瞪他。 叶清桓便又笑了,他挽起衣袖,从腕上解下一条半褪了颜色的红绳,又用指尖拈着,仔细拆成两根。编好的细绳下面缀着的两颗琉璃珠子轻轻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将其中一根重新系回自己手上,拿着另一根在姜云舒面前晃了晃:“来,伸手,我给你戴上。” 姜云舒抿着嘴唇,盯着那颗琉璃珠中心浮动的青白色光焰,半天,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目光渐渐柔和下来,却仍绷着脸说:“你可想好了,这回不许反悔了呀!” 她的年纪已早不是孩童,甚至因为经历所致,就连与许多少年修者相比,也少了许多天真,但在这个时候,她却像是在一夕之间回到了多年之前,眉眼之间竟然依稀流露出了几分孩子气的执拗。 叶清桓笑着凑过去,在她唇上啄了下:“不反悔。” 说完了,忽然想到什么,用哄小孩般的语气笑道:“要不要拉勾确定一下?” 姜云舒目光闪动,当机立断地恼羞成怒,欺身上前,揪住叶清桓的衣襟,另一只手扳住他的胳膊,向船舷压过去,阴恻恻道:“再胡闹,信不信我把你扔下去!” 叶清桓对上她那副色厉内荏的表情,先是一愣,随即就乐不可支地大笑出声,没多一会,便笑得眼角都湛出水光来,连气都快喘不匀了。 姜云舒登时大怒,押着他又往下按了几分,直到他上半身都空悬在了船舷之外,几乎摇摇欲坠时,才恶狠狠地威胁:“你还敢……” 她半句话都没说完,就突然顿住了。 “……那是谷秋?” 叶清桓的笑意倏地散了大半,反手抓住姜云舒的手臂,借力直起身,扭头看去。 无边无际的瘴林浩瀚如海,无论是什么人在此映衬之下都会渺小如蝼蚁,可他们却偏偏分明地看见了,一个黑袍的女人手执一柄黑铁铸就般的长杖,独立于瘴林与外界交接的一线,就好像幽深无尽的密林不过是她的陪衬一般。 见人望过来,那个女人抬起头。 她的面容隐没在漆黑而宽大的罩帽之下,看不出表情,叶清桓容色渐渐凝重下来,立于船边,遥遥向她一揖,而隔着极遥远的距离,她居然看到了,也慢慢地屈起右手按在左胸上,而后深深弯下腰去。 就在她行完了这个古怪的礼之后,林间升腾不息的浓雾与瘴气突然失去了节制,从她身后潮水般涌上来,转瞬间便将那一抹渺小的黑色身影淹没。 叶清桓低低地舒出一口气来,也没再提“过去看看”之类的话。 姜云舒便觉得传说中神秘无比的灵引宗,或者说是“巫地”愈发难以捉摸了。他们从停云城辞行实属心血来潮,之前的一番密谈更是只有虞停云与卢景琮两人知晓,然而刚离开不足一整天,却发现谷秋早有预料似的,已先一步等在了他们的必经之路上…… 难道谷秋这怪人真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世上的一切都逃不过她的眼睛么? 而她,又或者是她背后的那些人,所图的又是什么呢? 姜云舒这样疑惑着,便也原封不动地将问题问了出来。让她没想到的是,居然连叶清桓也无法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他摇摇头,皱眉道:“我也只知道巫地里隐居着上古之时传下来的一脉修者,他们深居简出,世间关于巫地的猜测大多是捕风捉影的附会,就连当初的姜家,也只能通过寥寥几次交往揣度出他们似乎一直有什么目的,又或者是在一直保守什么秘密,但却探究不到更多。” 说到这里,他不由苦笑:“若是我的兄长或是几位堂兄还在,也许能告诉你点有用的事,他们曾经随长辈接待过一次巫地的客人,可惜我是个败家子,每天就只琢磨着吃喝玩乐,如今绞尽脑汁也只能记起来这些了。” 姜云舒心中十分五味杂陈,突然想起当初在清玄宫中过的那个新年,觉得他对自己“只知吃喝玩乐”的这个评价,果然中肯得很。 正在这个时候,她突然“咦”了声,从怀中取出个小巧玲珑的八角琉璃盘来。 那是清玄宫门下所用的传讯法器,本来是叶清桓的,可他现在灵力未复,拿着也只能用来垫桌脚,便与青玉环一起都交到了姜云舒手里。 剔透的七彩琉璃表面,空气骤然变得黏稠,像是有一层油膜被无形的水流荡开,随后,一只素白的纸鹤凭空钻了出来。 那只小小的符鹤挺胸敛翅,一副奇异的矜持姿态,在琉璃盘上踱了几步,姜云舒眼皮一跳,两根指头捏着它的脖子拎起来,扭头嫌弃道:“物似主人形!” 叶清桓“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下一刻,雁行的声音便传了出来,冷然之意依旧,又似乎略略有些低哑,大约这些日子一直看护逃难的百姓,实在过得不甚轻松。 普通百姓的脚程自然与修者无法同日而语,姜云舒他们已经歇息将养了好些日子,可雁行这一行人却还在两城之间的路途中耽搁,几天前曾通过一回讯息,说是路程已过大半,此时再收到传讯,便让人忍不住猜想是否已经平安抵达。 可姜云舒没想到,雁行却好似有些忧虑,也没提自己究竟到了何处,反而没头没尾地说道:“停云城虽势大,但如今也步步危机,你们要多加小心!” 或许也觉出自己这般说辞让人迷惑,他停顿了下,中间好似又对身边人吩咐了几句什么,而后才走到了个安静些的地方,叹道:“方才我们途径山间,遇见了位异人,也不知究竟是敌是友,想来此地距离停云城已不算太远,若他动了恶念,只怕又是一场祸事!” 说不远,但也不算非常近,大约还有千里之遥。孕育出了无边瘴林的连绵山脉到了尽头,瘴气散去,剩下的也就只是几道略微巍峨些的山岭罢了。 雁行等人护送百姓的路线便是沿着这道山岭。 深山中本就多妖兽,难免种种异象,本不是什么大事,但这一日明明天清气朗,却忽然在须臾之间电闪雷鸣,白昼如夜,脚下大地震颤不休。 不光队伍中一众低阶修士,连数名结丹修者也被这扑面而来的威压震撼,一时间百姓惊惶失措,费了好些工夫才重整起来,不得已转而取道前方山谷,力图尽快穿越这一区域。 谁料未行多远,便迎面遇上了好些高阶妖兽横冲直撞而来。 众人大惊,严阵以待。 那些妖兽之中不乏力量强横堪匹结丹修者的,单独一只,便要让人头疼一阵子,何况七八只一同出现。 但这还不是最蹊跷的,更为诡异的是,这些妖物看似凶狠,实际却十分不堪一击,没费多少力气,便全被杀了个干净,反倒令一行修者面面相觑,满心疑惑。 后来还是个筑基期的小修士好奇挑开了死去妖兽的身体,这才发现,八只妖兽无一例外,早就全被震碎了妖丹,虽然气势汹汹,却已是强弩之末,便不曾遇到人,只怕也活不过日落时分了。 众人联想到方才那场威压慑人的天沉地动,一时毛骨悚然起来,连忙催促百姓速行。 可天意弄人,越是想要躲开什么,偏偏就越会遇见什么。 正在这一道山谷中央,有一片空地,周遭树木稀疏倒伏,而在空地中间,上百高阶妖兽连同数倍于此的低阶妖兽凌乱枕藉,尸骨垒成了一座高台,一名素衣男子正横剑于膝,静静端坐于尸山之上。 雁行悚然而惊。 只见那人脚下污浊腥臭的兽血蜿蜒成河,从尸骨垒就的高台上流下,而在他身边,还有几头高大凶悍的妖兽蜷缩俯卧,在他漫不经心的抚摸之下,乖顺得如同被驯养了多年的看门犬。 他本像是已经垂目入定,却因听闻人声而微微抬起目光,看了过去。 再要转道已经来不及,几个年轻的修士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百姓之中更是有不少孩童已经骇然大哭出声。 而就在这时,那人却忽然笑了。 他看起来还很年轻,挺拔俊秀,眉目如远山春水,笑起来的时候更是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温和矜贵之气,虽在一片尸山血海之间,却依旧给人如沐春风之感。 他扶着手边的一头赤睛白虎,缓缓起身,浑不在意地踏着脚下狰狞的尸体,走了下来。 雁行面上不动声色,手中长剑却已出鞘。 从方才一瞥他便知道,这人面貌年轻,修为却极精深,方才那些地动山摇,只怕也与此人脱不了干系。他暗叹一声,心知若真刀兵相向,自己毫无胜算。 然而却不能退。 那素衣人望着他,出人意料地在数步之遥处收住了脚步。 随后,那人弯下腰,居然很认真地抱剑行了一礼,而后微笑道:“在下乃是此山间一散修,意外结婴,引来天地异象,未料及惊扰了百姓与诸位道友。” 雁行心生诧异,握剑的手却愈发紧了几分,骨节微微泛白。 那人却视若无睹,反而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会瑟瑟发抖的人群,这才又说:“幸好,看来并没有什么损伤,不然在下真是无地自容了。” 两头跟着他走下来的白虎似的妖兽似乎不满主人过谦,忽然弓起身体,低低咆哮了一声。 素衣人眉头轻蹙,责备地拍了拍它的头,低声斥道:“莫要胡闹!” 那头巨大的老虎便不出声了,将庞大的身躯缩成了一团,委委屈屈地趴在了他脚下。 他这才又看向雁行,笑道:“道友莫怪,这几只小东西虽野性难驯,但不会无故伤人,无需担忧。”又问:“诸位护送百姓至此,可是要前往千里外的停云城?” 雁行皱眉瞧了瞧这人背后血腥气扑鼻的尸山,再听他轻描淡写地提起“小东西”的时候,心里简直要苦得滴出水来,他想:“罢了,我还能说什么呢!” 便也端出来了个十二万分标准的客气表情,含糊道:“这些百姓故乡遭难,我等不过是护送他们再找个能安身立命之处罢了。” 自从到了安全的地界开始,这一路上,凡是还能谋划些生计出来的百姓,大多已陆陆续续自去投亲,但即便如此,也还是剩下了不少人,都甘愿千里迢迢远赴与故乡更为相似的同样仙凡混居的停云城,只不过,这些事实在没有必要告诉一个既诡异的陌生人。 素衣人却似乎了然,沉吟片刻,拍了拍方才那只白虎的大脑袋,轻声道:“去替我送一送客人。”又解释道:“在下山中潜修数年,对此地有所了解,这山谷看似平坦,但出口却颇有些曲折,若无人引路,只怕或许难行。可惜在下如今仓促进阶,境界未稳,刚刚又费了些力气,实在不宜远行,只好让它代劳了,失礼处还望诸位海涵。” 他举止有礼,这本不算什么,但若是在尸横遍野之中,就显得十分特立独行了。 雁行活了许多年也从没在这种煞风景的地方得到过如此春风拂面似的款待,那人越客气,他就越毛骨悚然,趁着对方还没有变脸展现出敌意来,他谨慎地谢过,便一刻也不想在这古怪的男人面前多耽搁。 可他刚迈步,就听身后之人唤道:“道友且慢!” 雁行倏地转身,右手不着痕迹地扶在了剑柄上。 却见那素衣人依旧眉眼温和,取出一枚杏核大小的精巧木莲子托在手上,微笑道:“此地距停云城尚远,如今又不算太平,我实在放心不下,思来想去,还是将此物送与道友,若是来日有危难之处,捏碎莲子,我会尽快前去,只盼能稍有助益。” 这让雁行有些惊讶,他沉默地盯着那只小巧的木刻莲子,心念霎时百转,末了,还是从素衣人手中接过东西:“多谢阁下厚意!” 这一回,直到数千百姓慢腾腾地走了个干净,素衣男人也没再阻拦他们,雁行留在末尾断后,不经意间回望,见他浅笑着微微颔首示意,随后侧身坐上了另一头赤睛白虎的脊背,让它驮着,身影渐渐隐没在了密林之间。 而那只引路虎,居然也真的没闹出什么幺蛾子来,一路顺遂地带着人找到了果然有些隐蔽难寻的出路,纵身一跳,跃上了高处巨岩,俯首看着所有人都离开了,这才一晃尾巴,奔回山谷中交差去了。 这件事实在太过匪夷所思,直到走出老远,一种难以言表的奇妙的感觉仍萦绕在众人心间。 有个窝在父亲背上的小姑娘奶声奶气地问:“爹爹,方才的大老虎好威风,那个人是不是山神呀?” 雁行蓦地一怔。 他不由自主地攥紧了那颗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木莲子,心里的隐忧再次层层叠叠地泛起——自然不会有山神,可若是人……就算找遍修行道,又能有几个人的进阶能引出如此浩大的天象,更有几人甫一结成元婴便能轻描淡写地役使、屠戮大批高阶妖兽…… 甚至,这场来势汹汹的兽潮,是否本来就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呢? 第94章 抱朴 接下来的路途中,并未如那个神秘人所担心的那样出现其他险情,木莲子便被原封未动地妥善收了起来。 一个多月之后,雁行又传来了一段讯息,语气仍有些沉郁,说是百姓已经安顿好了,一切都算顺利,只是停云城如今已经初见“主少国疑”之态,虽然上面仍有卢质兄妹这些老家伙顶着,多年的名声也还算让有心人投鼠忌器,但长此以往,只怕会日渐艰难。 对此,叶清桓也只是沉默,过了许久才说了句:“不破不立,现在熬一熬,总比等到世道乱起来了再措手不及要好。”还不忘酸溜溜地补充:“就是要辛苦你那位‘挚友’了!不过我看他没事,辞行那天,他不是还和你约定来日把盏言欢,共叙旧谊么!” 姜云舒伸手去掐他的脸,怒道:“小心眼!你还有完没完了!” 漫长的一路上,叶清桓对此早有了经验,在她刚有动作的一瞬间就躲开了,向后靠在叶舟船尾戏谑道:“啧啧,脾气倒是越来越大了!怎么,现在就嫌弃为师了,莫非是要始乱终弃么?” 姜云舒顿时十分手痒,忍了半天才没把他直接从半空中给掀下去,冷冷道:“要点脸吧你!” 叶清桓又胜了一筹,心满意足地笑起来。 风中的气息渐渐有了些变化,不复之前的清冽透彻,反而渐渐夹杂进去了一丝细微的烟火气,他就着这个姿势偏头向下看了看,果然,一望无际的原野终于到了尽头,浓绿的色泽被稀释开来,中间开始零零散散地点缀上了些道路与村落。 他盘算了下时日,说道:“过了这几处村子,到下一座城就落下来吧。” 这是难得的正经话,姜云舒便奇道:“怎么?” 叶清桓想了想:“若我没记错,五月末应当就是抱朴道宗立派五千八百年的庆典,周围的小镇都会跟着热闹起来,虽然不至于设下禁制,但为表敬意,最好不要御器横冲直撞。” 姜云舒狐疑地瞧了他一眼,沉思起来。 抱朴道宗虽然是上次魔道之战之前的修道界之首,但已然没落无数岁月,如今看来,也就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二流门派而已。叶清桓向来我行我素惯了,若能让他心甘情愿地分出一点罕见的敬意,想来抱朴道宗这四个字的分量或许比想象中还要更重几分。 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叶清桓笑笑:“在门派时,我就给你讲过,抱朴道宗鼎盛时,连长老都至少是名震一时的散仙大能,可我那时没说……” 他说到这里,笑容慢慢地敛了下去,郑重道:“那一场大战之中,他们的六位长老尽数陨落,抱朴掌门更是断然舍弃了飞升的机会,倾尽全部修为对敌,最终才使得正道能够力挽狂澜,可他自己却在天劫之中……尸骨无存!” 姜云舒怔住。 那些时日悠远的惨烈战事,早已在日复一日的安稳平静中渐渐被掩盖,所有人都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由来已久的太平盛世,仿佛这不过是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可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天经地义?繁花似锦的太平,也不过是前人割下的血肉滋养出来的罢了。 见姜云舒神色恍惚,叶清桓揉了揉她的头发:“别多想,天塌下来总得有高个儿的顶着,抱朴道宗也好,其他门派也罢,都是一样的,清玄宫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可这些都是他们甘之如饴的,如今天下已太平了两千来年,便是对他们最好的回报了。” “嗯,我知道。” 姜云舒话音方落,不知为何蓦地一个激灵,飞快地垂下眼,开始催动叶舟降下去,没多久就平稳落在了一座小镇外面。 四周人流如织,偶有修者打扮的,但大多是普通百姓,穿红戴绿地来凑热闹,喧嚣的集市从城外一直延伸到小镇中心,直到暮色将近也未曾收起,更远处隐约有些高塔楼台,不知是百姓供奉的佛寺还是富庶人家的楼阁,此时却也都张灯结彩,灯火在夕阳中不甚分明,光滑柔软的彩绸却倒映出了斑斓的色泽,给镇子更添了许多喜气。 叶清桓似乎有些年头未曾见过这样的热闹了,惯常的讥诮与不正经都收了起来,面容温和,唇边微微含着一点笑意,侧身避过一个抓着糖人乱跑的小孩子,回头道:“我记得你喜欢热闹,晚上要不要来逛一逛夜市?” 他的声音疏淡却温柔,让人心底都柔软起来。 姜云舒迟疑一瞬,慢慢扬起一抹笑容:“好。” 腥臭的血气,横陈的断肢,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还有所有那些绝望之中的垂死挣扎,一幕幕突如其来的幻象终于全都被她压回心底,沉重地再度落了锁。 有一刹那,姜云舒想起了许多年前,在她第一次在姜家密室见到叶清桓的尸身时,她也曾产生过相似的幻觉,那些地狱一般的景象历历在目,如同亲历,她曾疑惑那些遐想为何如此真实,直到如今,一切都有了答案。 她胸口止不住地发冷,脸上的笑意却愈发明快,上前几步,抓住叶清桓的手,与他十指交握,笑道:“我刚想起来,你这人懒得要命!我怕你像过去似的,把我一个人扔出来逛,自己却在客栈睡觉,不如现在就先逛够了再去找宿处!” 她认真地补充:“这回你得好好陪我!” ——趁着我还没有被那些邪术吞噬殆尽,好好陪陪我,趁着……我还依旧是我。 叶清桓不明所以,无奈道:“好好好,祖宗,反正我现在又打不过你,只要你高兴就好!” 姜云舒眯眼冲他一乐。 这小镇的格局特别,一家家商户沿着中间的主街横贯东西,人声鼎沸,直到西边佛塔宅院林立之处,才终于渐渐安静下来少许。 随着摩肩接踵的人群逛了一路下来,姜云舒已提了满手的小玩意,简直像个初次进城、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这会儿好容易新鲜劲过去了,正在像个散财童子似的,把好几个哗啦啦作响的小风车和一大包点心挨个送人。 她没想到叶清桓答应陪她,居然就真的任劳任怨地陪了一晚上,破天荒地半句也没抱怨喊累。她散完了财,把剩下的几条不值钱的发带和一套七只缀着银铃铛的细巧手环收了起来,这才瞥见叶清桓面色略略有些苍白。 五月下旬的温暖夜里,他的双手依旧凉得像是刚浸过冰水,可他自己却浑不在意,随手在身旁一处修士摆的摊子上买了一小袋黑乎乎枯草似的东西。 他掂了掂,似乎对重量很满意。 “这是参蜕。”见姜云舒满脸好奇,他淡淡解说了一句。 姜云舒:“啥玩意?” 叶清桓斜乜过来,屈指在她脑门上一弹:“真呆!” 然后尽职尽责地说明:“老参生灵之初,本体在地下难以移动,但是却有灵力汇聚而来,久而久之,根须附近的泥土受到灵力与参中药性两重浸染,便会化成一层薄薄的参蜕,既可以炼丹入药,也可以用来铸器。” 没等姜云舒感叹,他便见缝插针地讥笑:“我书房里几本古籍明明都有记载,可见你那个小麻雀脑子没什么用处。” 姜云舒简直想咬人:“就你记性好!” 却忽然想到了些什么,狐疑道:“你买这东西做什么?” 他上一次按着古方捣鼓这些奇奇怪怪的材料,还是为了炼制续命的丹药,而这一次又是有了什么打算? 叶清桓看看她,把那个小袋子扔到她怀里,鄙夷道:“给你用。” “啊?”姜云舒愣道,“给我?” 叶清桓畏寒般袖起手来,不慌不忙地往前走:“参蜕药性温平,有宁神定躁之效,回头我教你炼制个小玩意,多少能缓解些多思心悸的状况。” 姜云舒:“……” 她没想到,方才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的短暂失态,终究还是被人看进了眼中,也记在了心里。 她心里熨帖柔软,便难得地体贴起来,扯住叶清桓的袖子:“师父,不逛了,咱们找个地方歇息吧?” 可惜百密一疏,两个人谁都没料到,这个巴掌大的小镇子汇集了四方来客,客栈早已经不够用了,从街头逛到巷尾,把全城都翻遍了,也没能找到个合适的房间落脚,到了最后一间客栈,虽然还剩下几个最便宜的通铺的位置……姜云舒扭头一看,毫不意外地在叶清桓脸上发现了“和一群三教九流挤通铺还不如去上吊”的嫌弃表情。 于是两个人只好站在夜半之后渐渐冷清下来的长街上面面相觑。 过了好半天,姜云舒试探道:“要不然,咱们出城去?” 反正已经将就了两个来月,此时再如之前一样在叶舟上多飘一夜,也算不上难受。 叶清桓有些意动,但略作思索之后,狭长的眼尾忽然微微挑起来,伸手戳了戳她的脸,促狭笑道:“跟我来。” 姜云舒一脑门雾水地跟上去,却没料到被领到了扇古朴厚重的大门前。 她把眼前几个字来来回回读了好几遍,带着一脸被雷劈了的表情转过头来:“你今儿个是不是吃错药了?” 叶清桓一巴掌糊在她头顶,觉得手感很好似的揉了揉:“去叫门。” 可还没得她磨蹭过去,大门就自内而开,一个十岁出头的小沙弥双手合十,满脸带笑:“住持师父说了,近来人多,怕是有远来的客人无处落脚,早已让我们收拾好了客房,在此等候!” 姜云舒的表情就更诡异了。 反倒是叶清桓果然像是吃错了药,居然十分和气地点了点头:“多谢。” 寺院不算太大,就连主殿也远远与雄伟一词搭不上边,但簇新干净,姜云舒眼尖,路过时远远瞄了几眼,觉出此地香火颇为鼎盛,不由得更加奇怪了。 几十里外就是抱朴道宗,而山脚下的镇民一边热闹万分地与这曾经的道修天宗共襄盛典,另一边却又不忘热火朝天地进香拜佛——甚至这小庙还真的就是个凡间的小庙,连佛修之地都算不上。 正殿后方有座高耸的佛塔,据说是数代以前一位大德圆寂之后,镇民捐银修建来供奉舍利的。 自然,这位大德,也只是个普通的老和尚,虽一辈子行善助人,但也没有什么天大的功绩,平平淡淡地活了七十八岁,最后无疾而终。 姜云舒便如此带着一脑袋浆糊,被领到了客院外。 小沙弥合十道:“男客的客房还在那边,还请这位女施主自便,小僧……呃,不方便进去。” 他六根大约还没有十分清净,说到这,脸已经红了,连忙“阿弥陀佛”了一句。 僧房理所当然比不上客栈舒适,却被用心打扫得非常洁净,细细的竹影落在窗上,连房中过分的朴素都仿佛显出了一点禅意来。姜云舒伸了个懒腰,惬意地躺在床上望着窗上疏影横斜,再想起那位被后人念念不忘的高僧,还有寺院住持特意吩咐弟子接引客人的举动,好似明白了一点叶清桓为何要带她来此处。 翌日清晨,她从入定之中醒来,一出门,就见叶清桓已等在外面了。 他漫不经心地瞥过来一眼,笑道:“有进益,还算不太蠢。” 姜云舒瞪他,觉得这人心思九曲十八弯的,越来越不会好好说话了。 不防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喊:“唉哟,前面的施主,不对,前面的道友请让一让!” 她吓了一跳,刚错开半步,身边便刮过一阵疾风,一头屁股上贴了咒符的小青驴风驰电掣地紧贴着姜云舒冲了过去,后面跟着个气喘吁吁的小修士,跑得满脸汗水。 叶清桓眉毛都不动一下地瞧着这一人一驴撞进了花丛里,听驴子愤怒地“嗷”了一声,抖下了一身的花瓣与货物,这才慢吞吞地摊手:“别看我,我修为尽失,爱莫能助。” 姜云舒被他无辜至极的语气噎住,糟心地又瞪了他一眼,自己上前,先看了看那个摔得七荤八素的小修士,见他没有伤筋动骨,便提缰硬是把驴子从一团凌乱花枝里拽了出来,从地上捡起一枚画得歪歪扭扭的灵符。 “这玩意……”她满脸一言难尽,捏着灵符一角抖了抖,“是哪位高人画的?” 叶清桓好奇地凑过来,刚看了一眼,就喷笑出声:“哎哎,和画符的人比起来,我看你都能算天纵之才了!” 姜云舒愤愤道:“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这是你自己画的?” 后半句是对着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小修士说的。 那个小修士身骨看起来十四五岁模样,脸上更稚气一点,闻言脸红得活像猴子屁股,挠挠头:“……我又画错了?” 他泄气地叹了口气:“唉,怪不得当初我娘总说我笨,不让我去修行!” 说话的工夫,客院里其他住客也陆续出了门,见着一片狼藉,有好心的,便一齐将地上散落的一大堆瓜果布帛等物收拢起来,重新安放回驴背上,压得还没有半人高的小驴哼哼唧唧地差点趴到地上。 小修士连忙转着圈道谢不迭。 姜云舒笑着摇摇头,在那鬼画符似的符纸上补了两笔,重新贴回了驴背上。 符纸一沾身,那头小青驴立刻大显神威,脊背不塌,腿也不抖了,神气活现地在原地转了几圈,拿脑袋去蹭主人。 姜云舒这才知道,原来这人是抱朴道宗派来的,因为小庙受了庆典拖累,僧人们自己种的瓜菜短短数日就被借宿者消耗了大半,让山中修家十分过意不去,便时不时送来些布帛吃食等物作为谢礼。 只可惜今日来的这个小修士进门不过一两年,修行不精,反倒险些给人家添了麻烦。 既送完了东西,又听说姜云舒二人打算入山贺喜,他便自告奋勇前去带路。 三人辞别了庙中老住持,便沿着主街一路往城外走。 近日来外来修者虽多,但这小修士却难得自己迎接,此时遇到机会,兴奋劲溢于言表,不停颠三倒四地介绍当地风物和门派逸事。 他正眉飞色舞,冷不丁听到耳畔一声喝:“小兔崽子,你又偷偷把家里的驴牵去哪了!” “唉哟娘哎!”他惊慌失措地一个哆嗦,下意识蹲到了地上,两手紧紧捂住耳朵,像是生怕被人揪住。 街对面急匆匆走过来个四十来岁的妇人,手里攥着根鸡毛掸子,抓住小修士的衣领就开始狠命抽打。 姜云舒目瞪口呆,指着可怜兮兮地蜷成一团却不敢躲的小修士:“这、这是……” 叶清桓好整以暇地抄着手,不说话。 好一会,那妇人似乎打累了,劈手牵过驴子来,仔仔细细看了一回,心疼道:“虽是个畜生,也知道疼,你自己偷懒就抓它去顶缸,每次都磕碰得一身伤回来,唉,真是作孽!” 又恨铁不成钢道:“我就说你笨!快两年了还这么莽莽撞撞的,要修行到哪辈子才能让我放心!啊?还不如早早回来跟我磨豆腐!” 姜云舒一愣,这才反应过来,那小修士方才喊的一声“娘哎”居然真的是在叫他娘。 那妇人也终于注意到了儿子旁边的两个人,问清来历,连忙催促道:“哎呀,既然是远客,还不赶紧好好把人家送过去!你这孩子平时废话恁多,怎么这时候哑巴了,也不早说……” 絮絮叨叨地送走了几人。 小修士耳朵根都红透了,一瘸一拐地揉着屁股带路。 路上时而有熟人擦肩,皆满脸戏谑地停步寒暄几句,末了都不忘笑一声:“又惹祸让你娘揍了?” 不仅仅是同门的修者,更多的还是当地百姓,言谈之间一点都看不出隔阂敬畏,反而像是最寻常不过的亲戚街坊,小修士也不恼,就算被问到了痛处,也只红着脸笑嘻嘻地和人闲话。 直到出镇二十余里,他却突然“哎呀”一声,尴尬地停住脚步,指了指远处:“两位道友,呃,前辈,往前面一路走就是了,我刚想起来,还得到那边灵田去给一个师姐捎点种子……” 他又挠了挠头,似乎对自己的丢三落四很是赧然,连声道歉之后,也没等回话,立刻一瘸一拐飞快地跑了。 此处已不见住家,亦不是寻常的原野。 碧绿的野草从石滩般的地面上钻出来,迎着初夏的风招摇得青翠欲滴。 再远一点的地方,破碎的砾石更加完整起来,隐约能看出原本柱石台基的模样,上面却都是斑驳剥落,隐有苔痕,大地上几处沟壑也覆满了荒草,再不见昔日清澈水脉。 风穿过成排的残破石头廊柱,发出呜咽般的低吟。 叶清桓忽然说道:“这里是抱朴道宗的遗迹。” 姜云舒吃了一惊:“遗迹?” “是啊,”叶清桓掌心覆上冰冷的石柱边缘,仰头将湛蓝长空尽收眼底,“当年西海之滨,栗广之野,方圆三百里,皆是……辉煌精巧,仙宫琼楼不过如是,而如今,却只剩下了幕山周围那么一点地方。” 他大概当年曾经亲眼见过天下第一门宗的盛景,才愈发感慨于此时今日的荒芜寥落。 姜云舒也不禁心生怅惘,方要说话,却突然见到一抹不伦不类的艳色,在这坍塌了大半的旧时楼台之中格格不入。 她“咦”了声,拉着叶清桓往旁边走了几步,惊讶道:“你看,那是什么东西?” 方才的风大了些,从一根柱子顶上吹落了一团红彤彤的物事。 那居然是朵绸花,大红色的绸缎扎成艳丽的花形,足有脸盆大小,底下系着几根碧绿的绸带,迎风招展得活像是个浓妆艳抹的媒婆。 一个没有人腿高的小娃娃“呀呀”叫着,从柱子另一边跌跌撞撞地扑过来,抓住那朵有她半个身子大的绸花,比比划划的,也不知想做什么。 立刻,从台基后面又跟出来几个人,其中一个中年人作修士打扮,好脾气地接过绸花,施了个咒,把那团丑得令人发指的东西又给系到了柱子顶上。 姜云舒嘴角一抽:“八十岁的老妪穿喜袍想来就是这个效果。” 叶清桓被她的促狭逗乐了,但笑过之后,却又低叹道:“这就是抱朴宗了!” 那小娃娃和她的父母家人都没觉得支使修士做事有何不妥,几个人望了那朵绸花一会,不约而同地笑成了一团。 这样的事情不止一处发生,越靠近山门之处,人就越多,也不知是来看热闹还是踏青野游的,古老苍凉的断壁残垣在众人的折腾之下简直成了披红挂绿的绸缎庄子,每隔几步甚至还挑着只形制各异的大红灯笼,一路延伸到山中。 叶清桓忽然驻足,感慨道:“天下道修门宗多不胜数,可古往今来,能勘破逍遥之意者,又有几何!” 世人皆忙于汲汲营营,弱肉强食,生怕分不出高低贵贱,说到底,也不过是自己给自己背上道道枷锁罢了。 第95章 逍遥 守山门的修士男女混杂,或着青衣或穿翠裙,来一行客人,便有一人迎上去引人入内。 姜云舒两人近前时也不例外,一个深青色道袍的年轻修士施礼道:“贵客远来,还请入山歇歇脚。”他言谈随意,也不要求出示请柬或者身份凭证等物,向同门之中看似最年长严肃的一人交代了一句,便热情地在前方引路。 姜云舒有些纳闷,沿山道行至半路,实在忍不住问:“道友莫怪,只是我方才看贵派并未开启护山大阵,对来客又不加严查,如此不设防,难道不担心有恶人趁虚而入么?” 那修士一愣,随即笑道:“道友说的是,确实有这个可能。” 他伸手虚虚一让:“昨夜山中降雨,此处湿滑陡峭,两位小心!” 这才接上方才的话题:“我们这早就没有护山阵法啦,过去的长辈们说,幕山的灵力已经耗损太过,且得将养几千年,若再贸然设阵,只怕这片山就要枯死了。若说到恶人,嘿嘿,恶人肯定是有的,但修道之人,若是因为心存畏惧就贸然怀疑别人,杯弓蛇影,惶惶不可终日,那还上哪去找‘逍遥’二字。更何况,就算没了护山大阵,抱朴宗还有千百弟子,每一弟子手中都有剑,此千百人,千百剑,又何尝不是护卫门宗与苍生的千百道阵法!” 山道愈发曲折难行,两旁枝叶横生,遮蔽前路,可那引路的修士却脚步轻快,显然是走惯了的。 姜云舒默然良久,肃容道:“道友所言极是,在下受教。” 她自幼长在阴谋与隐瞒之中,以为不得不满心算计、步步斟酌,才能平安活下去,这样的性子直到如今也未曾改变,竟是从未想过还可以有一种截然不同的活法。 那修士倒有些赧然,连忙摆手:“我就是顺口一说,道友谬赞了。” 他干咳一声,转开了话头:“说起来,我们这里大伙都胡闹惯了,就连我大师兄——刚才你们也见过他,现在看起来最一本正经了,可还是没几个人怕他,你们猜为什么?” 叶清桓体力不支,靠在山路旁的大石上歇息,闻言似笑非笑地问:“为什么?” 那修士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笑道:“这是我师父说的——他刚入门时,馋得要命,偏偏我们师父那阵子辟谷不食,他也跟着捞不着油水,有一天实在忍不住,终于趁夜溜下山去,从一户人家偷了只下蛋的母鸡出来,悄悄在半路烤了。第二天那户人家发现鸡窝里的鸡没了,却剩下了几两碎银子,吓了一跳,还以为是狐仙,差点没给他立个牌位!哈哈哈哈!” 他擦了擦眼角,笑道:“也算他倒霉,让师父从他衣裳上发现了几根鸡毛,亲手给了他一顿好打,这才把事情捅了出来!往后,他再想装正经,只要我们在他跟前问一句‘可还记得山下王婆婆家里的鸡’,他就板不起来脸啦!” 姜云舒也忍不住笑,忽然说:“其实偷鸡摸狗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何况令师兄还给了人家几倍的银钱,我还知道有人专挑别人心爱的东西偷,偷完了,连根骨头都不给人家留呢。” 那修士兴致勃勃地问:“哦?莫非清玄宫也有这种事?道友快说来听听!” 叶清桓终于忍无可忍了,阴恻恻地打断:“姜云舒你皮痒了?” 姜云舒一缩脖子,做了个“杀人灭口”的口型,转身跑了。 幕山已是白栾州最西处,东部山势相对平缓,便是山门所在,而西侧则奇险,大多是悬崖峭壁,像是被刀斧凿成一般,经常笔直地落入海中,白浪翻飞,巨响如雷声灌耳,遥望处更是水色苍茫,茫然不辨海天。 唯有极窄的一处山势略缓,探入海中的巨大礁岩上有一石台,名为听剑台。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此时听剑台上聚了好些男女老幼不一的抱朴弟子,正将几艘载满了灵酒与佳肴的小船推入海中。 那引客的修士便笑着解释:“不过是同门闲时的玩闹之举。最近百余年来,许是灵脉变动所致,时常能从此处看见海上蜃景,景中有楼阁人影,颇具古意,曾有人好奇寻觅,但御剑西行大半年,也没寻访到任何岛屿陆地,更不必提人居,只得作罢。此后,我们便戏称那蜃景中人为‘西邻’,每逢节庆,更是有人制成小舟,载酒放入海中,谓之与四邻同庆。” 姜云舒奇道:“果真如此?贵派当真有趣!” “有趣”本不是个登得上大雅之堂的评价,尤其对于一个源远流长的古老门派而言,可对方听了,却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他领着两人走过听剑台,不久便到了一处崖边的石亭外:“方才听两位说是师承清玄宫,正好怀渊长老在此,两位可要先去见过?” 姜云舒向崖边望去,果然见树下亭外数人或站或坐,围在四周的几个女修修为皆不低,有一人周身的气势甚至与被围在中间的怀渊长老相似。 而怀渊端坐在轮椅之上,正偏头与那名与她修为相近的美貌女修闲聊,她依旧不太爱说话的样子,但间或有一两语,便引得周围人伏桌大笑,等别人都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她这才懒散地跟着笑起来。 姜云舒忍不住有点发怔,那一座空旷的大殿和孤寂地缭绕了半室的清烟犹在眼前,她曾经习以为常地觉得怀渊长老就该是一副清冷寥落的模样,直到此时才发现,她居然也可以如此鲜活动人。 或者,是不是这才是她原本的样子? 怀渊如有所感,在人群中转过头,向他们望过来。 她脸上挂着的些微笑意一凝,渐渐落了下去,眸色也归于黯淡,淡淡道:“你们来了。” 姜云舒连忙上前拜见。 叶清桓也微低下头:“师叔。” 怀渊不甚在意地“嗯”了声,也没问两人为何而来,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示意一人推着她离开,那人姜云舒曾见过几回,正是当初收养了化形的千秋雪的那位女修者,道号子真,也算是姜云舒的师伯了。 她略含歉意地对叶清桓致意,随后便推着怀渊长老的轮椅沿一旁小路往另一方向走了。 木轮拈在卵石小径上的辘辘声响渐行渐远。 叶清桓忽然说:“云舒,去吧。” 姜云舒霍然抬起头来,迟疑地看着他。 他极轻地笑了笑:“没事的。” 姜云舒咬咬嘴唇,忽然追了上去:“怀渊长老!请留步!” 辘辘声响戛然而止,怀渊头也不回:“你有事?” 姜云舒下意识地攥紧了手心,浸过鲜血又再度干涸的纸张有些坚硬,仿佛要刺破人的皮肤。 她深吸一口气,走上去:“敢请师伯稍加回避,弟子有一件旧物想要私下呈交长老。” 怀渊却并不在意:“有什么就直接……” 她话到一半蓦地顿住,不敢置信地盯着那枚鹅黄色的染血纸蝶。 耳边仿佛又听到了那人的低语,他说:“您放心,用不上等到您伤愈,弟子就回来了。” 然而,她的伤始终没能痊愈,他也再没有归来。 时光无声,倏忽已过百年。 过了许久许久,怀渊终于再度开口,声音干涩得像是就要裂开:“子真,你先退下。” 待人走了,她才问道:“你是从哪里……怎么得到这个的?”却并不伸手去接。 姜云舒沉吟了一下,实话实说道:“多年前,弟子曾在地裂之中遇险,机缘巧合之下误入一间地底密室,见到了一位同门前辈的……骸骨。” 在听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怀渊长老的面容不受控制般抽搐了一下,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纸蝶翅膀上被血浸透的地方,好像这样就能再感受到一点故人的气息一般。 良久,她问:“他,最后……痛苦么?” 姜云舒不知该如何描述那场无关善恶,甚至泯灭本性的厮杀,沉默许久之后,她谨慎地选择了几个含糊的措辞,可就在开口前的一瞬间,她突然不经意地对上了怀渊的目光。 她心底骤然一恸,便忍不住将那些看似体贴而委婉的说辞全都抛开了,坦诚道:“他伤得很重,但直到最后也仍然保持了本心,只是遗憾没能为您寻到疗伤的灵药。”顿了顿,又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很痛苦,但我觉得……独自被困在那样的地方,他应该十分孤独。” 怀渊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垂下目光,终于将手指划过了纸蝶。 姜云舒曾听过一次的那些话语再度流淌出来。 那些话并不算长,可怀渊长老却听了一遍又一遍,当她最终直起腰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姜云舒以为会在她脸上看到泪痕,但事实却恰恰相反,她的表情十分平静,甚至像是含着一点解脱般的浅淡笑意。 她轻轻地说:“是啊,他临走时手植的那片玉竹林已经长成了,可惜前些年被你师父挖了好几棵——那些笋子的味道还不错吧?” 姜云舒倏地闭紧了嘴。 怀渊珍而重之地摩挲着纸蝶,低眉叹道:“你是个好孩子,去找你师父吧,别让他也久等。” 果然如她所言,虽然时间已过去很久,山中微凉的夜色已然降下,叶清桓却一直站在最初的地方等着,直到看见姜云舒折返,才不动声色地舒出一口气,若无其事地同她一起回了山腰的客院。 而就在这一天的深夜里,万籁俱寂之时,天空之中突然传来异响。 原本晴朗的夜空之中,闪烁星子霎时间便不见了踪影,闪电与惊雷轰然大作,映得黑夜如同白昼,暴雨倾盆,浓云凝成龙形穿梭与电闪之间,身携风雷之势。 叶清桓劳累了一整天,深觉疲乏,蓄了许久力气,才披衣缓行至院外,与众人一同围观这场突如其来的异象。 他把身体的大半重量都倚在姜云舒身上,眼帘低垂,轻声道:“怀渊师叔进阶了。” 世人皆知清玄宫的怀渊长老天纵之资,却因百年前突遭变故,而一直滞留于元婴初阶,再无寸进。而如今,她终于突破了多年以来的心障,得以在漫长的登天之路上再跨出一步。 可姜云舒睁大了双眼望着那条在天顶盘桓的巨龙,嘴角牵强的笑意攒了半天,最终却还是无论如何也赞不出那句“苦尽甘来”。 ——再踏出一步又能如何,就算真的将这条仙途走到了尽头又能如何,不在了的人,终究还是不在了。 她心中没来由地一丝丝绞痛起来,忍不住侧过身去,紧紧拥住叶清桓,心里忽然就觉得自己曾对虞停云说过的那些话可笑起来,她怎么可能会习惯他的伤病,又怎么可能坦然地面对他终将消散于天地的现实……她可能有漫长的生命,就算没有,至少也还有再世为人的机会,然而就算她有朝一日终能看尽世间一切荣枯盛衰,就算她能呼风唤雨,能穷尽碧落黄泉、寻到轮回尽头,可也再也找不到他了呀! 若真有一天,她也像是薛瑶,像是虞停云,又或者像是怀渊长老一样,眼睁睁地看着最为珍重的人变成了自己永远抹不平绕不开的心障,那么就算是登天升仙,又能如何! 终究意难平。 叶清桓被她的力道勒得几乎透不过气,却不曾试图挣开,只是轻抬起手,十分温柔地摸了摸姜云舒的头发——她偶尔会懒梳那些复杂的发式,只敷衍地编一条长辫子,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他便微笑起来,弯下腰,将她鬓边的碎发拢起,耳语般低低地说:“别怕,我还在。” 姜云舒用力咬住牙关,不让呜咽般的声音泄露出来,她心中悲哀而不甘,但偏偏又充满了近乎绝望的甜蜜,只愿这一刻的耳鬓厮磨直到永远,便再也不需要去考虑那些横亘在两人之间无计可施的命运。 可就在这个时候,更大的一波骚动猛然爆发开来。 忽然有人喊道:“快看!那是什么!” 云中的潜龙已然渐渐隐去了身形,可见怀渊长老已将灵力收束归体,然而雷暴不仅未见平息,反而愈演愈烈,海面上亮紫色的闪电连成蛛网,伴随着无休止的轰鸣劈向翻滚的海面,海上怒涛升腾,仿佛要直冲天际,巨浪直挺挺地拍在幕山峭壁之上,被撕扯成惨白的泡沫。 而就在这一切背后,极为遥远的海天相接之处突兀地现出了一片清晰无比的蜃景。 蜃景之中大地随着雷声惶惶震颤,无数古朴而壮丽的楼阁宫室在须臾之间分崩离析,其间人影憧憧,模糊难辨,然而无数人一起奔跑或者呼喊的凄厉景象却又真切地令观者将恐惧与凄惶感同身受。 岸上的人全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千百人齐聚,却鸦雀无声,唯有雷声与涛声轰鸣依旧,似要湮没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众人身后院门静静开启。 怀渊端坐轮椅之上,她的面容波澜不惊,而这份从容渐渐感染了周围的人,最初的震撼与迷惑一点点褪去,她平静地开口:“天象异常,虽看似与我等无关,但仍不可轻忽。清玄宫与抱朴道宗世代交好,若掌门有所吩咐,敝派自我以下,敢不尽力。” 白日里与她闲聊的美貌女修也站了出来,她神色肃然,威严自生:“凡抱朴弟子,筑基以上者,三人一组,自南向北巡视海岸!执律长老请于听剑台接应,另劳烦执剑长老与各亲传弟子驻守东方,以防宵小!” 作者有话要说: 我看了下大纲后面的部分,突然觉得,可能应该把文章分类里那个“轻松”的标签改掉…… 以及,作为签约作者已经连作者申榜的后宫地址都忘了,我也是懒成一朵奇葩了吧=。= 第96章 公主 抱朴道宗上下总有一千多人,绝大多数都被派到了海边,将一道海岸线守得固若金汤。 雷暴终于渐渐平息了下去,而遥远天际的蜃楼幻象也浅淡了许多,曾经气势恢宏的楼宇早已坍塌成了瓦砾废土,也不再能见到人群奔走,仅仅偶尔有一点模糊不清的影子从空中坠下,不知道是不是无处可以安栖,终于在惊恐中活活累死的飞鸟。 晨光便在这一片诡谲之极的景象中洒了下来。 浑浊的海浪被朝阳抚平,潮水缓缓起落,泛起碎金一般的色泽,宁静而平和,岩穴之中躲藏了整夜的水鸟振翅而出,背负阳光在半空盘旋,洁白的羽翼熠熠发光。 一只巨大的海鸟忽然俯冲,溅起大片晶莹的水花。 可紧接着,只听一个女修骇然尖叫道:“它啄的是什么!” 那海鸟一击得手,已经重新腾空而起,可即便如此,许多人仍在这电光石火之间看清了它利喙之中叼着的东西——那并不是任何一种游鱼,断面被泡得惨白,而末端还能清晰辨出五根细小的手指! 那是半根婴孩的手臂。 所有人刚刚放松下来的心霎时间又被高高吊起! 姜云舒猛地扭头,将叶清桓推到人少的安全处:“你在这等我!” 她话音未落,已挥手招出飞剑。 叶清桓神色微黯,许久仍一动不动,只默然望着她与许多修者一同御剑驰向海上,身形渐渐难以辨识。 即便有近千人一起搜索,奈何海面太过辽阔,未几时,便渐渐分散开了。 姜云舒西行了足有小半个时辰,忽然被一道异常的强光晃了下眼睛,眯眼望过去,终于发现了远处有什么东西正在晃晃悠悠地漂荡。 她连忙近前,这才惊讶发现,那是个年纪十五六岁的少女,费力地巴在半片残破的木板上,而怀里还紧紧抱着一个不过数月大的婴儿,方才反射日光的,就是这少女臂上的金钏。 少女原本色泽健康的皮肤已被海水泡得发白,乌黑的长发湿淋淋地纠缠在脸侧和胸前,愈发衬托得面色惨白、嘴唇青紫,可即便如此,她依旧还保留了一点摇摇欲坠的意识,吃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向逆光而来的人。 姜云舒连忙弃飞剑,祭出叶舟,将她与怀中的婴儿一同给拉了上来。 少女好似已然脱力,只偏头吐出几口水来,便趴着不动了,反倒是那个婴孩被她保护得不错,居然还哭得中气十足。 姜云舒抱着孩子,反手摸了摸那似乎已半昏迷的少女的额头,并未觉得发烫,这才略放下一点心来,便要先回岸边再做打算。 却不防脚腕突然被人握住,那少女蓦地睁开眼,屈膝弓背,猎豹一般腾起身来,臂上金钏绷成了一道利刃,闪电一样破空而至,抵在了她咽喉上。 姜云舒趔趄了一下,看起来吃惊极了:“你这是做什么?” 她眨了眨眼,十分委屈不解,无人看到的地方,一轮晶亮的雪刃却悄悄地从素白指间露出了一线。 那少女虽然动作矫健,却已是强弩之末,姜云舒几乎能感觉到压在自己脖子上的锋刃微微颤抖,她黑色宝石一般的眼睛直直盯着姜云舒,哑声逼问:“说!你是谁派来的!伪神已经复苏了吗?!” 姜云舒心神一震,刚试图套话,却听她又自问自答地推翻了方才的猜测。 少女这会看起来已清醒了一点,也不知从姜云舒身上发现了何种端倪,手中忽然一松,全身的力道都不由自主地泄了个干净,“扑通”一声瘫坐回了地上。她目光闪烁,喃喃道:“不对……你、你是……你不会和他们一伙……” “我是什么?”姜云舒这回真的纳闷了。 少女却还有些神思不属,只一径摇头,大大的眼睛里滑下几滴泪珠来。 而姜云舒很快便无暇顾及此事了,不远处又出现了几片残破的木板与一块漂浮的白纱,紧接着便是两艘眼熟的小船。 ——小船不过六尺长,正是抱朴道宗弟子在听剑台载酒放入海中的,可这时后,上面却没有了美酒佳肴,反而密密地排着放了好多襁褓,船头船尾各蜷缩着一名十余岁的少年。 其中一个少年认出了叶舟上的少女,连忙将覆盖在小船上的大幅白纱掀开,攥在手中挥舞,大声喊道:“公主!” “……公主?” 姜云舒心想:“可不得了,居然一伸手就能捞到个金枝玉叶!”再看向臂弯里那个牙都没长齐的小娃娃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忍不住疑心这也是个金尊玉贵的凤子龙孙。 那少女怔了怔,呆愣地循声望去,待到看清了来人,精神猛然一振,扑到船舷边上:“阿康!阿康你还活着!” 她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当姜云舒护送着几艘船上的幸存者回到岸边时才发现,有不少人也或多或少地找到了这样的小船,船上不仅仅有婴孩与少年人,也零星夹杂着些老人与青壮,除了青壮年个个都修为不俗以外,其余大多皆为普通人,便是那位“公主”,身上的灵力也弱得可怜。 乱哄哄的人群里哀哭与呻/吟此起彼伏,姜云舒张望了一圈,开始有些担心,生怕她那位风吹吹就倒了的娇花师父在这片混乱中磕碰着,而正在此时,却听身侧有人唤道:“云舒!” 她讶然转身,只见叶清桓绕开了混乱的众人,另辟蹊径地踏着突出海面的几块礁石靠近过来,一手撑在听剑台边缘,纵身跳上来,他面色焦急,衣衫下摆被飞溅的海浪打湿了半边也浑然不觉,抓住姜云舒的双肩,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没有受伤吧?” 姜云舒赶紧笑道:“没事,这是怎么了?” 叶清桓瞧了眼自从上岸开始就一直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的少女,还有另一个小尾巴似的少年,摇摇头:“方才有几个抱朴宗的弟子受了伤,却又说不清楚缘由,你平安就好!” 那少女本来一直在教身旁的少年如何哄哭闹的婴儿,闻言突然幽幽地说:“那是因为乱流,结界动荡带来的乱流。” 她说的话与白栾州之人的语言相通,但是音调却十分古怪,不至于无法理解,却得让人稍微反应片刻。 叶清桓不由得冷冷审视起这来历莫名的少女。 她旁边的少年感受到了不友善的目光,霍然抬起头,冲上前来,挡在了少女前面。他肤色黧黑,五官俊秀,谨慎而警惕地模样让人想起一头漂亮的猎犬,即便衣衫破烂,胸膛上也满是伤痕,却寸步不让地护在主人面前。 叶清桓瞧着这虚弱却凶猛的少年,挑眉嗤笑了声,那少年登时大怒,光裸的脊背弓起,右手摸向腰间。 可他还没碰到挂在腰带上的短刀,喉咙就被一只纤瘦而冰冷的手死死扣住了。 姜云舒不知何时飘忽出现在了他面前,她那张纤秀和气的画皮像是陡然被撕了下去,眉间戾气四溢,一字一顿道:“你敢!” “噗……”叶清桓愣了下,突然不合时宜地失笑出声,过去揉了揉她的头顶,“行了,你怎么也跟只小狗似的。” 然后他居高临下地睨视着跌坐在地上的少年,收起了笑意,漠然道:“此间修士是你们的救命恩人,而你们却是来历不明意图难辨的不速之客,你在意气用事之前,最好用用脑子,想清楚你的所作所为究竟会给你想保护的人带来什么后果。” 少年色厉内荏的凶悍被戳破了道口子,涨红的脸色倏然苍白下来,他的手指用力抠住地面,后怕地望向身边的少女,又用那种怪腔怪调的方言低低唤道:“公主……” 他的公主自身难保,眼圈已开始泛红,身体也不知因为愤怒还是屈辱而微微颤抖,但她还是固执地坚守着最后一点骄傲,扬起头,大声说:“我知道,你的妻子是我的恩人,你的朋友救了我的族人,我一定会报答,但我们不是心怀歹意的不速之客,我们……我们……” 她有些说不下去了,狠狠一咬嘴唇,把眼泪憋了回去:“请容许我们稍作休整,等我与长者商议过后,最迟今夜一定会给你们一个答复!” 所谓的长者,应当就是那几个只剩下半条命的老人了,正被许多人围在中间,还没来得及注意到他们这个偏僻角落里的小小波折。 叶清桓偏过头咳嗽几声,面色略略诡异,却没澄清对方这十分暧昧的误会,也没再追问他们的来历,算是默认了这位丧家犬一样的公主的说法。 听剑台一直喧闹了大半个白天,终于渐渐冷清下来,海上被来回搜索了二十几遍,直到连尸身与船体破碎的残骸都找不到一点了,众人才疲惫地返回。 幸存者清点下来总共有五百余人,皆是惊魂甫定,其中大半还都是婴儿与孩童,更需要人照料,抱朴掌门便下令将其安排到了山腰一片门下弟子的居处,彼此距离极近,便于相互照应,又准备医药衣物,派了许多弟子轮流看顾。 而那位小公主,也没有食言,果然在夜半之时如约而至。 她身边只带着那叫做阿康的少年侍卫,说要见恩人,便被不明其详的抱朴弟子引到了掌门处,执律与执剑两位长老正好也在议事,见状生出些好奇,一并留下打算听听她的说法。可谁知,她却十分戒备,发觉来错了地方之后,嘴闭得比蚌壳还紧,只一再坚持要见白日里亲手救下她的人。 抱朴掌门无奈,只得去请清玄宫众人。 怀渊长老未曾赏脸,她性情孤冷到还是其次,主要因为刚刚进阶之人通常都境界不稳,需得闭关数日收束灵元,只有子真同叶清桓师徒一同过来。 那位小公主见到姜云舒,眼睛亮了一亮,脚下一动,似乎想要迎上来,却蓦地刹住,转头小声嘱咐阿康:“这位夫人和卫叔叔是一样的!她不会是坏人!” 阿康闻言愣了下,呆呆地把目光移到姜云舒身上,疑惑道:“可是,义父不是说,外边已经……”他表情愈发迷茫:“是不是她对你说什么了?公主你别被骗了!” 姜云舒:“……啥?” 小公主却十分坚决地摇头:“不,你没有修行,所以不知道,她和卫叔叔就是一样的!” 在场众人全都被这两人越来越大声的争论给绕晕了,叶清桓甚至都没了心思去掰扯那句“夫人”是怎么回事,皱眉道:“你们口中的卫先生究竟是何人?” 阿康一激灵,又下意识地摆出了防备的姿态,却被小公主拉住,听她说:“卫叔叔是阿康的义父,他非常了不起,为我们的族人做了许多事情,也是我的老师……虽然,他的本事我学不了。” 姜云舒扶额:“等等,师父你听明白了么?我怎么觉得更晕了?” 叶清桓却若有所思,望了一眼堂上抱朴宗几人,忽然又问:“为什么他的本事你学不了?” 小公主不答,反问道:“我相信你们两个,但是他们呢?我可以在他们面前说这些话吗?!” 她前一刻还不过是个口无遮拦的稚拙女孩子,可这个时候却又突然一步不退地较真起来。 抱朴掌门现出了些好笑的神情,劝哄道:“我执掌如此大的一个门宗,又有什么可与你们过不去的呢?——更何况,若我们想要害你,最初就不会救你们了呀!” 执剑长老也摇头笑起来。 可这固执的少女却只是警惕地盯着他们,许久才再次重申:“除了你们两个,我不相信别人,你们告诉我,他们可以相信吗?” 姜云舒蓦地想起了在叶舟上,只有她们两人在的时候,这少女问出的第一句话。她虽依旧不明所以,心里却不动声色地收紧了几分,便慢慢地笑起来,想要把这个本来就没有必要摊开了剖透了的话题给岔开。 可她却没想到,叶清桓垂眸思索了片刻,忽然说:“我可以保证不会有问题,你可以说了。” 姜云舒怔然:“师父?!” 叶清桓却冷冷道:“你不是说信得过我么?说罢!” 小公主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打了几个转,好似明白了什么,又好似愈发疑惑了,也不再提什么“这位夫人”的鬼话,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嘴唇,突然直眉楞眼地说道:“因为卫叔叔是魔修!” “放肆!” 子真与执剑长老同时厉喝出声。 但话虽这样说,所有人再看过来的时候,眼神都已经变了。 姜云舒的手脚倏地凉下来。她耳中嗡嗡作响,像是有一群马蜂在争先恐后地往她脑袋里钻,窒息般的麻木感从胸口渐渐漫上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地往门口退了一步,避开了叶清桓伸过来的手。 她担忧了多日的那层窗户纸被猝不及防地捅破,即便世人叫她魔修还是恶棍都没有关系,但她却唯独不敢扭头去看他的表情。 而那小公主却毫不意外地冷笑一声:“我就知道!果然是这样,你们外边的人全都是一样,不分青红皂白就冤枉好人!你也是——” 她骤然闭了嘴,惊愕地发现叶清桓不仅没有显出急怒之色,反而倒像是早有预料似的。 他并未介怀姜云舒逃避的动作,敷衍地笑了笑,再次伸出手,不容抗拒地把她拎回了自己身边,无所谓道:“哦,原来是魔修的门道,难怪你学不了——我听说魔修收徒极为苛刻,看中了谁,就要用邪法毁去五行灵根,然后再以魔元灌顶,可是真的?” 小公主愣道:“什么?” 她仿佛第一回听说这种事,回过神来,便用一种“你们这些愚蠢的外人”的语气鄙夷道:“谁用这些谎话骗你们的?卫叔叔光风霁月,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 在场的人脸色便十分好看了。若非此时今缘巧合,只怕再过两辈子也不会有幸听见谁说人人得而诛之的魔修光风霁月。 姜云舒却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涩声问:“你所说的那个魔修究竟是什么人,你为何说我……与他一样?” 叶清桓自从在太虚门得知从姜云舒体内剥离出的异种乃是魔元,便早有了心理准备,此时在众人戒备的审视下,不慌不忙将人给护到了身后,回头含沙射影地责备道:“你蠢吗?他们是好是坏与你有半文钱干系,小时候我教你的道理你都就饭吃光了?旁人是狂性大发杀人放火还是慈悲为怀普度众生,那都是他们的事,你守不守得住本心才是你自己的事情!” 他冷笑一声:“我倒不知道,什么时候单凭着一个名头就能随便给人罗织起罪名了!” 话音方落,一室寂静。 子真迟疑道:“含光师弟,此事还得……” 却不防执律长老突然开口道:“在下倒以为含光真人说得没错!在下执掌门规戒律数百年,自知若想要秉公处事,便需听其言观其行,不可因先入为主的一面之词而预做判断,如今情由未明,单凭一句话就冠人以污名,实非明智。” 可那离家丧国的小公主却不买账,冷哼道:“说得好听!你们还不是听了一面之词就冤枉魔修罪大恶极!” 执律长老被她逗乐了:“哦?魔修数千年来挑起几次道魔之争,战火荼毒苍生,惨烈非常,这才落到为世人唾弃的地步,何谈冤枉?” 小公主寸步不让:“挑起争斗?荼毒苍生?呸!还不是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反正人家都让你们杀光了,现在死无对证,你们当然可以随意泼脏水了!” 若说开始还不过是为了亲近之人抱不平,话说到如此离经叛道的地步,便像是内有隐情了。屋中几人相视一眼,抱朴掌门微笑道:“你这可把我们说糊涂了,不若坐下来,把你所知道的,从头跟我们说一说,可好?” 小公主冷淡地看她一眼,又问姜云舒:“这位……”她突然想起不能再叫“夫人”了,便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含糊道:“你还相信这些人吗?” 姜云舒沉默片刻,眼帘微合,当她再睁开眼时,神情已经重新镇定下来:“说吧。”她与其他人不过打过几次照面,远谈不上信任,但既然叶清桓曾给出了保证,她便愿意相信他的判断。 两个背井离乡的少年人交换了个眼神,依旧是由小公主说道:“事情要从上古时说起。” 谁也没想到这来历不明的小姑娘一句话就把事情给远远扯到了连信史都没有的古早年代,深觉离奇之余,都忍不住静默了下来,等着她的下文。 她便说道:“我叫蓝宛,是迷津之主的女儿,我们族中上下都供奉女娲大神,她的神迹更是被代代传颂。而这些神迹之中,最初的便是创造世人……” 作者有话要说: 新脑洞的提纲整理好了,于是我想挑战一下日更,以及,本文的设定终于进行到正经的部分了,希望在前面的各种暗示之下显得不那么突兀。 第97章 迷津 女娲造人的传说由来已久,不仅她所说的“迷津”,就是在白栾州也有无数人知晓,甚至衍生出了许多不同的版本。 而与蓝宛口中的版本最为相似的,却居然是多年前姜云舒在璧山城偶然听到的。 少女用低柔而略有些拗口的声音娓娓道来:“女娲大神最初试了许多法子,可造出来的全是蛇蝎心肠的歹毒怪物,他们彼此杀伐,只为谋取权势与力量,而他们的力量又实在太过强大,连大神自己也一时无法压制,直到长年的腥风血雨之后,最终剩下了十个怪物,每个怪物都自封为神,手下统领无数妖物凶兽,为祸世间,而女娲大神为了庇护刚刚繁衍兴盛起来的人之一族,却已经耗尽了神力……” 她眉眼低垂,透出淡淡的哀伤,双手交叠贴在胸口:“在女娲大神陨落之后,她的执念不散,身体最终化作了十名神将。这十位神将带领之后降生于世的神祇还有世间的凡人一起,经过漫长的征战,终于击败了十个伪神,将他们一一镇压。然而,最终的大战实在太过可怕,连大地和天空都被神力撕裂,分为了许多碎块,你们所在的白栾州就是其中一块,而我们……” 蓝宛愈发忧伤,幽幽说道:“我们的故乡,也是其中一块,只是迷津太小了,在大地崩散的时候并没有形成一个独立的世界,而是被夹在了两个大的碎片之间。我的祖先曾经多次试图带领族人离开迷津,回到广阔的大地上,但古神之战留下的结界实在太过强大,先祖们用尽了各种办法也没能成功。” 这上古的神异故事离奇得过分,即便搬上戏台也毫不突兀。 可姜云舒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来了一件似乎并无关系的事情——太虚门附近,那个供奉着女娲神像的小镇子,似乎除夕的傩戏便是两方各十个鬼面人在彼此争斗杀伐…… 她背后禁不住开始有点发冷。 执律长老思索了下,问:“那你们如今是怎么成功的?” 蓝宛咬了下嘴唇:“所以我说你们是我们的恩人。”她却未立刻详加解释,而是话音一转:“伪神虽然战败,但是到了大战末尾,神将的力量也衰弱至极,不足以将他们彻底杀死,只能与伪神一同陷入沉眠。既然是沉眠,便终有醒来的一天,如果最后醒来的是镇将,那么自然太平无事,但如果醒来的是伪神……” “是伪神又如何?” 这是个明知故问的问题,蓝宛犹带着几分稚气的脸上忽地显出了与年纪不相称的沧桑,分明像是将族中长者的语气和神态生搬硬套而来,讥讽道:“还能如何,他们那么恨世人和其他神祇,难道你们以为还会有别的结果么?” 她愤愤说完,声调忽而一沉,忧心忡忡道:“从几千年前开始,这一界,嗯,就是你们的白栾州,和另外一个世界之间的结界就开始动荡,迷津被夹在结界的边缘,受到的影响最大,开始逐年崩塌,开始只是外缘,后来就……这样不祥的事情,会害死无数人,绝不是女娲大神与神将们会容许的,长者们便知道是伪神复苏了……他们勉力施法支撑,却不知道能坚持多久,也找不到出路,直到一百多年前,又一次剧烈的震荡之后,我们突然在海边发现了一艘小船……” 执剑长老性情直率,忍不住奇道:“难道就是我们门派的孩子胡闹放进海里的小船?” 蓝宛道:“我不知道,但我被救的时候留心了下,附近就只有你们这里有人住。反正先人们看到小船都很兴奋,后来就留了心,多年以来又陆陆续续找到了许多这样的船——这船是从外界来的,自然冥冥之中有法子能够沟通外界,长老们还有老师一起精研多年,终于找到了办法,能够将人送出来。只可惜……可惜还未能真正派人出来求助,就……” 她眼圈不由自主地红了,而在这时,她身后的少年卫康忽然上前一步,替她继续说了下去:“主上便当机立断,择出最有学识也最受人尊敬的长者三十人,还有最为强悍的战士三十人,护送整个族中聪颖健壮的三百个少年和五百婴孩,乘舟出海避难。” 百余年间,虽然时有庆典,每次庆典都会放舟与“西邻”,但毕竟结界与汪洋阻隔,有幸能抵达彼岸的仍是少数,最终也远远救不了繁衍了无数年的整个一族人,只能勉强容下些许稚子与护送他们的长者,聊胜于无地为湮灭于尘埃之中的古老国度延续一点血脉罢了。 蓝宛抹了抹眼睛,最终直视着屋子里与她格格不入的几个人,头颅高昂,认真地说道:“我们不是来历不明的人,我们是迷津人,我是迷津的公主,就算故乡的土地和亲人都已经不在了,但对我来说,他们永远都还在这里!” 她布满了刮蹭伤痕的手用力按在心口上。 若有选择,其实人们都不大乐意去接受这天方夜谭一般的故事,然而数百活生生的幸存者就在这里,他们异于旁人的语音和服饰无一不在证实着这一离奇故事的真实性。 而被少女坚定却又悲伤的目光注视着,一时间竟没有人知道该如何开口。 就算是本来尚觉得有几分成算的叶清桓也没料到,最后会勾出这么一大摊子不可说、却又不可不说的内情,偏偏又因为暗合了一点既知的旧事,不由触动了梗在心底的层层顾虑与揣测……他单手掩住半边脸,使劲揉了两下,沉沉叹了一口气:“伪神?啊?还真是什么玩意都出来了……反正你都说到这了,也就别藏着掖着的了,索性把魔修的事也一并说来听听吧!” 蓝宛没有立刻继续,她似乎终于意识到了被人指认为魔修,在外面的世界究竟意味着什么,便先犹豫地看向了姜云舒。 姜云舒却刚好被别的事情吸引了注意,她对小公主的注视浑然不觉,正忙着分辨叶清桓的气色,秀丽的眉毛担忧地皱了起来,低声问:“你从昨夜一直熬到现在,还撑得住么?” 叶清桓看起来很疲惫,虽然双眼依旧清澈深邃,却掩不住深深倦意。但即便如此,他仍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勾唇笑了笑:“不差这一时半会。” 姜云舒这才点头。 蓝宛口无遮拦的毛病就又不合时宜地犯了,小声疑惑道:“你真的不是他的妻子?我们那的老师和弟子并不是这样的啊!” 姜云舒被噎了下,叶清桓揉脸提神的动作也僵在了半途,有一瞬间几乎想把这不会说话的小姑娘给重新扔回海里去。 蓝宛没等到回答,便奇怪地咕哝了句:“卫叔叔说得没错,你们外边的人真是不可理喻!” 她之前十几年备受宠爱,诸般情绪来的快去得也快,很快就收回了狐疑的眼神,有些不自在地绞动手指,小声说:“卫叔叔……他其实年纪很大了。” 姜云舒又想叹气了,她实在不明白一个人的年纪与整件事情会有什么关系。可蓝宛的下一句话却让她大吃一惊,她说:“人们都说,卫叔叔是八千年前来到迷津的。” “什么!” 一时间,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一个嘶哑的声音问道:“那位卫先生究竟叫什么?” 甚至没有人知道这句话究竟出自谁口,几乎每个人都疑心是自己在不经意间将胸中惊惧之事脱口而出。 蓝宛全然不知为何对方如临大敌:“卫叔叔的全名叫做卫云川,怎么啦?难道你们还会认识他不成?” ……卫云川。 连叶清桓面色都隐隐变了,低声道:“魔祖卫云川。” 时日再怎么变迁,有一些名字却永远让人如雷贯耳,永不会被湮没痕迹。 抱朴掌门接道:“昔日魔修之首卫云川,为了一个凡世女子不惜欺师灭祖,之后更是无恶不作,伙同一帮徒子徒孙犯下滔天大罪!”她冷哼道:“这样一个修道界的败类,人人得而诛之,而你方才却称赞他……‘光风霁月’?!” 姜云舒干咳一声,惊骇到了极点,她反倒没了什么感觉,哭笑不得道:“那个……你说我和魔祖一样?咳,你也未免太抬举我了。” “你放屁!”一直言辞还算克制的小公主终于忍不住大声骂了出来,她身后的卫康亦是愤怒不已,像是要冲上来跟人拼命。也多亏他的愤怒,蓝宛反而稍微冷静下来了一点,她像是想起了方才的话引人误会,先对姜云舒说:“我不是说你。” 然后摆出了一副寸土必争的凛然气势:“因为你们的船,也因为白日里的援手,我记得你们的恩惠,但是我不允许你信口侮辱卫叔叔!他是我们族中最尊贵的客人,也是我们最珍重的亲人!他为我们一代代族人做了太多的好事,有无数人在危难的时候被他搭救,有无数的孤儿受到他的抚养,更有无数年轻人得到他的教导,学会了许多外面才有的知识,可他却从来没有要求过一点回报,更没有伤害过任何一个人!” 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深深喘了一口气:“这是我的先祖们,我的族人们,还有我自己亲眼看到的,亲身感受到的!而你们呢,你们又知道什么?!不过是几本破书里不知道谁写的恶意中伤罢了!你们对着自己根本不知道的事情胡说八道,哼,我真不知道谁才是修道界的败类!” 她转过头:“姜姐姐,我说你和卫叔叔一样,是在夸你呢。” 姜云舒顿时被夸得连头皮都发麻了。 然而她随即就敏锐地察觉了蓝宛好似不着痕迹地对着她使了个眼色,她还没琢磨明白这个眼神是什么含义,就见蓝宛右手按于胸口,微微弯腰向抱朴道宗的几个人行了一个奇怪的礼,而后说:“多谢你们的帮助和款待,但是我迷津一族不愿意与侮辱我们亲人的人为伍,等天一亮,我就会带领族人离开!不过请你们放心,等我们安定下来,一定会报答今日的恩情的!” 她说完,转身就走,卫康则毫不迟疑地跟在她身后,面色愤怒而坚定。 第98章 火起 眼看着两人背影已快要隐没在了黑夜之中,叶清桓突然出声:“且慢!” 听出了他的声音,蓝宛的脚步总算停驻了一瞬。 叶清桓依旧心存疑问,但却并未再当着众人说出口来,而是快步追上两人,低声问:“你说迷津附近的结界因为伪神复苏而动荡,可是只有百年前的一次?” 这个问题简直奇怪极了,蓝宛疑惑地瞅了他一眼,然后摇摇头,也压低了声音:“我方才说得不清楚,结界动荡未必是因为伪神复苏,但是每一次动荡之后,都有很多人畜死去,这样的结果并不是女娲大神的善良能够允许的,所以我才说这些年来一定是伪神的力量占了上风,如果有谁要复苏,那么恐怕不会是神将大人!至于你的问题,在族中的典籍里都有记载,除了卫叔叔来的时候有一次小的动荡,之后……在五千多年前,两千多年前,一百多年前,还有大概三十年前各有一次。” 她说完,谨慎地向屋子里望过去:“你为什么会对这些事感兴趣?” 叶清桓垂目沉默许久,他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苍白得如同一张单薄的白纸,最终却只牵强地覆盖上了一点敷衍的淡漠:“随便问问。” 这个时候,姜云舒也摆脱了忧心忡忡的子真真人,追了出来。 蓝宛见到她,面色一喜,急匆匆地小声说:“我有事要和你一个人说,不要让别人知道!……唔,他也可以听,但是与他没有什么关系。” 按说抱朴道宗的人绝不至于死皮赖脸地非要探究别人的私房话,更不会对着这么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威逼利诱,但是不知为何,姜云舒总觉得背后的屋子里像是在这一时刻倏然透出了两道阴沉而冰冷的目光。 她下意识地想要询问叶清桓的意见,却突然记起来他如今身无灵力,感知上也不过与常人相仿,如此算来,眼下无论如何也不是一个可以袒露秘密的好时机,可她却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翻滚的疑惑与忧虑,想了想,便拉着蓝宛往出走,直到几人已到了一间小小客院外,才站住脚,说道:“你要对我说什么?” 这小院子不是别处,正是怀渊长老的住处。 若真有人心存恶意地窥探,想来也不敢随意在一位元婴大修面前造次。 蓝宛不明所以地环视一圈,没看出什么特别的,便正色道:“这是临走时卫叔叔让我告诉你的!” 姜云舒一怔:“告诉我?” “哎呀,就是外面的魔修呀!”蓝宛似乎有些不耐烦被打断,“卫叔叔说,不知如今外面还有没有魔徒——嗯,他说外面的人都叫他们魔修,但是他们自己其实是称自己魔徒的,我也不知道区别在哪里。反正他说,如果我见到了魔徒,就告诉他们,天道好生,女娲大神既然呕心沥血创造、庇护世人,就绝不会狠心灭杀人的神魂!若天道无情,那便是天道错了,这不是盘古与女娲大神创下的天道,而是伪神的天道!” “……你说什么!” 姜云舒霎时间如遭雷击,无数旧事前仆后继地从她心底滑过,心念电转之间,额角不由自主渗出几点冷汗来,她蓦地回身去寻找叶清桓:“师父!你,你的伤……” 原来,让她痛苦不甘,却又无可奈何的天意,从来不是真正的天意,而只不过是又一场早有预谋的算计而已! 叶清桓却似乎无动于衷,依旧眼帘低垂,抱臂靠在院门上。 真也好,伪也罢,终究还是在尘世之中苦苦挣扎的卑微蝼蚁所无法抗拒的天意。 良久,他轻声问:“那位卫先生还让转达别的事了么?” 蓝宛让姜云舒的反应吓着了,她小心翼翼地觑向气氛诡异的两人,想不明白她传达的一句话怎么会激起这么大的波澜,便不敢再随口胡说了,字斟句酌地回答:“没有什么了,就是……卫叔叔其实早就当渡天劫飞升上界了,他却为了照看我们,一直压抑境界,这一回,他应该终于不用再牵挂了……” 她的声音有些低落,感情复杂,不知是在为故人欣喜,还是怀念那已经不可追的旧时光。 沉默了一路的卫康却忽然说:“义父让我如果有机会到昆吾山或者南荒,就替他祭拜两位故人,他说,他这一世,从未亏欠过谁,唯独对这两个人……” 叶清桓表情陡然空白了一瞬,他微微睁大了双眼,像是要问什么,却最终也没有开口,过了半天,才低声说:“不必费心了,南荒封于结界之中,外面还有万顷瘴林蔽障,无人能入,而昆吾山……” 世人皆知,昆吾山中曾有一人数寥寥的小门宗,魔祖卫云川便是出身彼处,只是在他“弑师灭祖”之后,门宗便渐渐凋零,早已不存于世,就连曾经高耸入云的昆吾山,也在百余年前那场天崩地坼之中沧海换了桑田,沉没于巨大而狰狞的地裂之中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把少年砸懵了,他清秀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种想要哭泣般的表情。 而他的小公主犹在不识人间疾苦地安慰:“哎,你别难过了,卫叔叔不会怪你的!” 她还笃信着她的卫叔叔已经飞升上界,永享逍遥去了,少年人垂在身旁的手攥紧又放开,放开了又再次攥紧,他茫然四顾,可直到最后,却只能将无人倾诉的悲恸沉默而克制地一点点压回心底,像是被说服了一般,比哭还难看地微笑着点了点头。 姜云舒无声叹了口气,年少之时偶然悟出的“无常”二字又浅浅地从心中浮现出来,她便扭过头去,遥望向月色下平静却苍凉的海面。 ——可不是无常么?邪神复生,天道被篡这样离奇可笑的事情谁又能想得出来呢,但眼下却被两个加起来也不到而立之年的孩子轻描淡写地摆上了台面,甚至就连过街老鼠一般人人喊打了千万年的魔修都犹抱琵琶地露出了一线从未有人见过的另一面。 这世上可以笃信的,又还有什么呢? 她便终于还是旧事重提:“你到底为什么说我与卫云川一样?又为何信我不会是恶人?” 细想起来,这个小姑娘对她毫无来由的信任,实在来得太过轻易,几乎近于草率了。 可蓝宛却并不这样以为,她似乎不解为何别人要一再追问这么简单的道理,认真道:“卫叔叔说——” “哦,”姜云舒有些好笑地想道,“又是‘卫叔叔说’。” 就听少女继续道:“魔徒是天生的,不是修出来的,也没有师徒子孙这样的传承,他们敬重却不畏惧天地神祇,只沿着自己认为是对的那条路一直走,九死不悔,他们每一个人都深深热爱这方天地众生——他们从不屑作恶!” 她的语气一句重过一句,可到了最后,却倏尔放轻了声音,一字一顿地说:“卫叔叔说,我学不来他的本事,因为,只有情至极处,方能入魔。” 姜云舒面上零星笑意陡然凝固。 她心中像是有洪钟大吕猝然齐鸣,又有如乱流混沌交缠,她想问——可是我又如何与你口中至情至性的魔徒一样了,以至于让你错认…… 但这句话还没问出口,她突然看见了半空中腾起的熊熊火光。 ——那是安置迷津遗民的一片院落! 方才那两道冰冷阴森的视线仿佛又粘滞在了她的背上,姜云舒猛地抽了一口气,把思绪从一片恍惚的迷茫中抽离,果断将两个少年一手一个提了起来,扔过了墙,沉声道:“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准出来!” 她上前一步,还没动作,叶清桓便反手扣住了她的手腕,似笑非笑道:“怎么?想把我也扔给怀渊师叔照看?” 没等姜云舒回答,他便截口道:“走罢,我同你一起。” 见她不动,叶清桓眉头蹙起,催促:“别磨蹭了,这火来得太快,只怕有蹊跷,我给你掌掌眼!” 姜云舒却没想到,果然如他所担忧的那般,火势不过须臾之间便蔓延开来,将相邻的许多院落同时吞没,连一个人也没能逃出来。她跳下飞剑,趁着叶清桓整理衣襟的空当,随手抓了个抱朴弟子:“怎么回事?!” 浓烟滚滚升腾,遮蔽了被火光映红的半边天际,炽热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人皮肤灼烫得刺痛,即便是数丈之外的草木都打了卷,浓绿的草叶转眼间就被吸干了水分,像是一具具脆弱的干尸。 火光深处,伴随着爆裂声,有一声长一声短的哭喊尖叫隐隐传来。 那抱朴宗的小弟子像是吓呆了,愣了一下才讷讷道:“我、我不知道!突然就……” 身后人声吵闹,许多修者开始自发地施法凝水。 然而不知为什么,火势丝毫不减,倏忽已成燎原之势,逼得一众修士不得不倒退了几步。 不幸中的万幸,每个院子里都至少住着一个修为不低的迷津修者,或者也侥幸会有些抱朴弟子在内帮忙,但即便如此,他们倾尽全力也只撑起了几个摇摇欲坠的结界,在一片火海之中勉强再拖延出片刻时间。 茫然无措之间,最近的院落中婴儿的哭喊声已渐渐弱了下去! 终于有个满脸是血的修士跌跌撞撞地冲进人群,用最后的力气大叫道:“这是岩心火!库中的岩心火种失窃了!” 人群之中一片哗然。 姜云舒惊骇道:“岩心火?!” 太阳与太阴真火之下各有三种珍稀火种,岩心火便是凝聚于人间的那一种阳火,霸道强横之极,并非凡水可以熄灭。 叶清桓在震天的喧嚣之中甚至听不清自己的声音,不得不尽力大声道:“若要它熄灭,只能靠独修水行元的大修凝结灵水,要么就等着它烧尽一切,将自身灵性消耗殆尽!” 姜云舒毛骨悚然:“火中还有三百多个活人,怎么能干等着让它烧尽!” 她不留神被烟气呛了一口,剧烈地咳嗽起来,叶清桓面色凝重地望着一众修士聊胜于无地引水施救,似乎想要从其中找到些无人留意的线索。蓦地,他一抬手牵住姜云舒:“那边……” 他没说完,姜云舒突然看见了他左手腕上轻轻晃动的琉璃珠子。 她精神一振,匆忙打断:“我有个法子要去试一试!你多加小心!”说完,也不管对方的反应,便拨开人群,御剑冲到了火海边缘。 叶清桓心头一紧,可再想拦的时候却已经来不及了。 下一瞬间,满场的喧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抹了下去,古怪的寂静从火海旁边渐渐蔓延开来,终于感染了所有人。 金红蒸腾的烈焰不知何时开始变了个颜色,就好像在不知不觉中被沉凝的夜色染透了一般,浓厚的黑色从地面一寸寸攀爬上升,同样也是火焰,却让人感受不到一丝热度,反而森冷如冬日冷泉,而若细看,便会发现那深深的黑色之中,还隐隐透出一丝不祥的暗红,犹如干涸已久的鲜血。 岩心火的炽烈之气居然真的被压制住了许多。 被困之人得到了短暂的喘息之机,人群中的水行修者也连忙趁势结咒。 叶清桓眸色愈深,喃喃自语:“南溟火。” 神兵利刃,若不能以坚盾抵挡,便得用同样的神兵相抗。 可他同样知道,姜云舒不过是筑基后期的修为,想要以一己之力对抗这铺天盖地的火势实在勉强,更何况…… 他转眸望向方才注视之处。 然而,那个人却不见了。 叶清桓一怔,终于有些慌乱——能在抱朴宗轻易盗得火种、许久才被发现的,恐怕是内贼,既是内贼,此时多半也在此处随机应变,若他突然见到了个能够凭一己之力暂时稳定局势的人,又会如此做? 他的心脏突然不受控制地剧烈鼓动起来,一下又一下的重击让他开始有些眩晕,奋力推开挡在面前的人,朝着记忆中的地方挤过去。 在他前行的方向,距离火场不远的一棵树下,正有个急得坐立不安的少年修者,他猴子似的每隔一会就窜上树看一眼,急道:“掌门怎么还不来!哎呀我要是能帮上忙就好了!” 没人理他,他便自己嘟囔:“难怪我娘总说我没用!我真是个废物!……我怎么就是帮不上忙呢!” 他正在团团转,忽然听见树旁一位小师兄疑惑道:“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这话不是对他说的,而是在问他身边的另一人,然而却没有得到回答。 少年修者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一眼。 可就是这一眼,让他突然觉出了不妥之处,那位师兄旁边的人他也认得,是个沉默寡言的抱朴弟子,平素倒也算和善。但眼下,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却发现那人的表情在火光映照下好似有些不安,又似乎有些狰狞,他忍不住往下看去,却发现那人微微颤动的衣袖并非是因为主人的颤抖,而是因为掩在袖中的手在隐秘地捏着咒诀。 “你要做什么!” 少年在刹那间福至心灵,脱口大叫出声。 而下一刻,他就骇然对上了那人充满杀意的目光。 再想躲开已经来不及了,两人的修为相差实在太多,少年连手中的树枝都没来得及放开,只觉胸口骤然一冷,一柄幽蓝如玄冰的利刃穿过枝叶的阻隔、破开血肉,在转眼间就洞穿了他单薄的身体。 他的身魂好似都在一瞬间被冻结,只来得及恍惚听见小师兄的惊愕嘶吼从仿佛极遥远的地方传来,然后冰冷的黑暗与沉重的坠落感就飞快地吞噬了他。 他最后只剩下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还好,还有人发现了他要做坏事…… 作者有话要说: 往后每章字数会缩减到3k左右 第99章 讳避 叶清桓也听到了这声泣血般的嘶吼。 他脚下像是被钉住,只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在这一刻,直到听见有人悲声道:“师弟!”他脑中那根将要绷断的弦才终于颤巍巍地收缩了下,让他能够东拼西凑地找回了一点理智,朝着混乱发生的地方跌跌撞撞冲过去。 在他的身体里,层叠的旧伤都在这一刻重新被搅动起来,丹田之处升起的剧痛像是要将他整个撕裂,可他却浑然不觉,腥甜的血气涌入喉中,被他毫不在意地尽数咽下去,他伸手推开挡路的几个抱朴弟子,却忽然脚下发软,不禁一个踉跄,差点跌倒,树枝挂住了他束发的乌木簪,木簪落在地上,被不知是谁踩在脚底,他那头过长的灰发便在炽热的夜风中簌簌披散下来,让他简直像个苍白的山魈鬼魅。 就在这时,他终于透过影影憧憧的惊诧人群,再次看到了那个图穷匕见的内鬼。 那个人灵活地侧身避开了同门击来的禁锢法术,他脚下除了少年渐渐冰冷的尸身以外,还倒着个不知生死的年轻人,而他的表情愈发狰狞,袖中的法宝也不再遮掩,那是一把水墨画扇,然而上面每一道墨竹的叶子都泛起可怖的幽蓝冷光,他催动咒诀,扇上竹叶霎时间从扇中透纸而出,每一叶都倏然被拉长,化作了一片幽光湛湛的淬毒利刃。 正在拦他的一人躲闪不及,被割破手臂,面上顿时泛起黑气,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正在结阵的其他几人不由一愣。 而那人要的便是这电光石火间突然迟滞的一瞬。 他厉喝一声,扇面骤然大开,无数利刃破空而出,全都指向数丈以外的姜云舒! 姜云舒已是强弩之末。 她境界不足,单凭一腔意气只身压制火势,本就是行险之举,若无周围许多水行修者竭力辅佐,只怕此时早已受到反噬,可即便有人相助,五灵根天然的劣势也已经显露无遗,无论如何努力,最终能够转化为己用的灵元都远逊于他人,经此一番消耗,已然寥寥无几。 骚动伊始,她便发觉了,也同时猜到了对方的目的。可单单发觉并没有任何意义,火海之中时断时续的嘶哑哭叫逼着她片刻也不能松懈。 急促的破空之声在一片嘈杂的背景之中清晰地传入耳中,她蓦然转过头,直面呼啸逼近的无数利刃,瞳孔之中甚至被淬毒的刀锋映出了一点鬼火般的湛蓝。 姜云舒却半步也没有躲避。 无论是她,还是曾经在危难之中曾接掌过她的身体的那个共生的灵魂,在这生死攸关的一刻都平静得近乎坦然,就连她手心泛起的暗红火焰都不曾颤动一下。 她几乎可以感受到毒刃上的森森寒气。 千钧之重骤然落于一丝细发。 而就在这生死之交的一瞬间,不知何处而来的狂风突然席卷天地! 黑色的和金色的火焰彼此交缠,爆出一声干涩的促响,一同借着风势腾向天空,浓烟短暂地散开,灰土四溅之后,竟显露出漫天粲然星辰,枯焦的草枝被连根拔起,树叶连同细枝一起折下,全都在顷刻间绞碎于烈烈长风之中。 在这样的烈风之中,就算是数不清的毒刃,也与真正的竹叶没有任何区别,甚至没来得及颤抖,就被风蚀成了几点细碎的齑粉。 只听“撕拉”一声,那内鬼手中的扇面撕裂,扇骨寸寸摧折,他连退数步,“噗”地喷出一口血来。 内鬼不曾料到如此的逆转,面上闪过一丝惊惶,他迟疑地看了一眼脚下生死不明的同门,从袖中漏下一只小瓷瓶,而后别过头去,用力捏碎了手中一颗木莲子。 霎时幽香浮动,弥漫了整个火场。 方才还同仇敌忾的修士们动作皆是一钝,而这样的迟钝到了定性略弱的人那里,甚至变成了心智沦丧,当即有好几人祭出法宝,意欲攻击身旁的同伴。 一个专注于灭火的水行修者也不幸着了道,眼看着已在指尖凝出了一簇锋锐冰凌,可下一刻,她却像是被清风拂面一般,发丝与衣角都向后微微飘起,而人也毫无预兆地晕了过去。 那内鬼已逃出了老远,叶清桓却视若无睹,他把目光从那个迷失心智、想要偷袭姜云舒的女修身上收回,双手拢袖,慢慢地从震惊了的众人之间走出来。 他面上毫无血色,连嘴唇都显出一种不祥的灰白色,而神情却冷静到近乎漠然,他的步伐缓慢而稳定,过于宽大的衣袖与下摆被凛冽的风行灵元鼓荡而起,又仿佛隐含着要荡尽一切似的暴戾。 他漆黑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下,仿若透明的淡漠目光扫过面前的人,最终落在姜云舒身上时,才总算带上了一点暖意。 下一刻,所有人都听见一声巨响。 一道清冽水练划过夜空,如同捕猎的巨蟒一般精准地卷住了逃离的内鬼,将他猛地掼到了地上。 在水练之后,本该闭关清修的怀渊长老出现在众人眼前,这一次她没有坐在轮椅上,而是飒然御风而立。她容色冰冷,不发一言,甚至不屑再看一眼那个被直接打散了修为的内鬼,直接结咒灭火。 冰寒沁人的水汽仿佛被她自虚空之中召唤而来,之前许多修者一同施为也仅能勉强拖延的火势在她手下似乎与烛芯上燃烧的一点火苗没有什么区别,只不甘地挣扎了片刻,就悄然被打湿成了一片脏污的灰泥。 她沉默地盯着最后一缕灰烟散尽,突然问:“你们掌门人呢?” 那死去的少年修士未曾得到解答的疑惑被她再度提了出来,惊魂甫定的人群这才恍然发现,这样大的事情,无论是掌门人还是两位长老,都自始至终不曾露过面。 就连正在救援被困迷津遗民的抱朴弟子都不禁暂缓了手中的动作,一种诡异的氛围渐渐蔓延开来。 静默了好一会,有个满脸是血的修士呻/吟道:“两位长老在镇守和清查武库和书阁,因为岩心火被盗,掌门……掌门怕再出事,就、就请两位长老过去……” 他被冰冷的水汽所激,刚从昏迷中醒过来,短短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 话音未落,他口中的两位长老已先后御剑而至。 执律长老第一句话便是:“怎会如此狼藉,掌门师姐呢?” 紧跟着到来的执剑长老也惊讶道:“师姐是水行天灵根,她方才也对灭火之事把握十足,我们这才放心让她自己来此,怎么,难道出了差错?有没有人受伤?” 怀渊居高临下,目光凝在那死去已久的少年身上,冷冷道:“若她不在此处,那就已经……被我杀了!” ……杀了?! 两位长老僵硬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与茫然。 执剑长老方要说话,被她师兄拦下,抬头望向凌空而立的怀渊,沉声道:“怀渊师姐这是何意?” 怀渊飘然落于地面,广袖轻展,身下又出现了惯常用的那架轮椅,将她稳稳托住。她这才冷笑道:“我若说她指使人放火,又亲去我那里杀人灭口,你们只怕不信,既如此,就自己去看罢!” 执律长老愈发震惊:“何出此言?掌门师姐与你相交数百年,即便谈不上知己,也算是好友,如何会扯到杀人灭口上!” 怀渊淡淡道:“因为迷津来的那两个小娃娃在我那里。” “……”执律长老一时语塞,蓝宛说的那些离经叛道之语,别人不知,他却是亲耳听到了的,但就算再匪夷所思,说这话的也毕竟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怎么也不至于让人锱铢必较地报复。 而若真如对方所说一般,掌门人因为这些话而动了杀心……他回首望向泥泞一片的火场,心底隐隐发沉。 在他思索之时,怀渊忽然再度开口,她也没用多大的声音,但周围的窃窃私语就全被压了下去,每个人都清晰地听到了这样一句话:“诸位应该都知道白栾州中横贯四方的地裂,也都或多或少听说过,那些裂隙是百余年前突然出现的。” 一瞬间,所有修士全都安静了下来,无论是救人的,还是庆幸劫后余生的,都禁不住放轻了呼吸,没有人料到,被师长们讳莫如深许多年,也被他们自己偷偷猜测了许多年的秘辛居然会在这样一个时刻被提起。 执剑长老惊道:“怀渊师姐!” 怀渊对她的惊诧充耳不闻,漠然道:“所有亲历者都不提那件事,甚至……呵!”她冷笑半声:“连亲历者都没剩下几个的原因,仅仅是——那件事实在太过惨烈也太过丢人,是所有当事门派的伤疤隐痛,让所有人都恨不得关起门来,自己把苦果嚼碎了自己咽下去!”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姜云舒正好从短暂的昏迷中醒过来,她最后只记得一场仿佛要将天地摧枯拉朽的烈风,刚晕头转向地收拢起一点思绪,突然听见这么一句,心中蓦地一惊,想起地底那片寂静无声的白骨荒野来。 她便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起叶清桓的身影。 叶清桓并未离她太远,就在几步之遥的另一棵树下,他抱臂而立,样式简单的青灰色长衫勾勒出清瘦而挺拔的身姿,只是袖口处似乎缺了窄窄的一条,而长发垂落下来,直到腰际才用一根泛着毛边的布条简单地束起来。 姜云舒脑子还有点晕,见到这一幕,先是忍不住十分敝帚自珍地想:“真好看!” 可盯着看了一会,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嘴角还没来得及展开的笑意倏地僵住。 她一下子跳起来,惊道:“你的修为……虞前辈不是说……” 叶清桓“啧”了声,翻手用素问剑鞘在地上划了一道线,早有预料地把她给拦在了另一头,这才轻描淡写道:“先别过来,我刚进阶,灵元还有些失控,一会就好。” 姜云舒胸口猛地一窒:“若不是我……” 叶清桓便低眉笑了起来,随后偏过头轻轻咳嗽几声,笑道:“若不是你怎样?——若不是你去帮忙,那三百多个人只怕大半都烤成肉干了。做都做了,又没做错,这会儿摆出一张哭丧的脸给谁看呢!” 灼热的夜风短暂地平息了下去,可他周身却仿佛仍有风拂动,举手投足之间都隐隐带着一股异样的凛冽之气,果然是刚刚进阶才会有的异象。 他透过人群的缝隙,望向相对而立的几名元婴修者。 而怀渊长老接下来的话语也传了过来。 她说道:“地裂缘由不明,但其中气息阴邪,引得世间不安,于是先有一众大修相约入内探看,却意外遭人算计,陷于其中,其中便有抱朴道宗的老掌门太一真人,也有我清玄宫掌门松壑真人。偏偏正当此时,不知从何处生出传言,称地底藏有失传多年的修行秘典,引发修道界诸般混乱,清玄宫为救援掌门人,不得不数次派出精锐真传弟子前去地裂的举动,也被有心人诬蔑为有意独吞宝藏,短短数月间,无数门派乃至散修争先恐后奔赴地裂。” 姜云舒心中搁置多年的迷雾便渐渐散开了一角,显露出点清晰的轮廓来——真传精锐弟子,怀渊长老的爱徒应当就是其一,而松壑掌门如今正在门派闭关清修,想来即便事态混乱,当年的救援应当还是成功了,只是不知为何被救者平安离开,可施救者却反而深陷陷阱,与那些被误导引诱而来的修士拼死厮杀,最终全都成了地底那颗迷心钉的养料…… 果然,怀渊接下来便说道:“这些人大多没能重见天日,修道界也再一次元气大伤。而雪上加霜的是,不少门派都同时出现了叛徒,清玄宫白虎阁长老也是其一,他借机煽动叛乱,偷袭之下重创我与朱雀阁寒石长老……” 叶清桓握于剑上的手指猛然收紧,指节绷得惨白。 怀渊却面色不改,仿佛在说于己无关之事:“我们师兄妹五人朝夕相处,竟不知那人何时练就了一身邪异法术,最后虽然合力将他擒杀,但……寒石师兄却重伤难愈,自此缠绵病榻,我也成了如今的模样。” 众人都忍不住将目光落在了她不良于行的双腿上。 所有人都多少听说过百余年前清玄宫苍龙阁长老怀渊真人如何惊才绝艳,也都在惋惜她一朝沉寂,却极少有人窥探到真相的边缘。 便听她平淡地补上了最后一句:“而那种邪门的功法,我方才又在你们掌门人身上见到了。” 第100章 谕令 若是换一个门派,只怕清玄宫一行人现在已经成了众矢之的。 可抱朴道宗毕竟是抱朴道宗,昔日的天下第一门宗即便衰败没落,骨子里那一股朗朗清气却从未被岁月消磨殆尽。 两位长老带着几个真传弟子,随着少言寡语却特别擅长打人脸的怀渊真人来到了她居住的客院,虽然人人表情沉肃,紧绷的气氛一触即发,但居然奇异地未出一句恶语。 院门洞开,但其中却被新设下了禁制。 怀渊查验过没有异状,挥手解开禁制,而后袖手让道一边,让抱朴道宗的人先进,自己好似不经意地侧头看了眼同门的几个晚辈,悄无声息地传音道:“赤霄修法邪门,我又顾忌那两个小娃娃,本难以轻易取胜,但缠斗未久,她却突然气息凝滞,这才被我一击毙命。我思来想去,觉得此事奇怪得很,恐怕有诈,你们多加留心。” 她目光扫过姜云舒,又单独对叶清桓加了一句:“这孩子修为不行,若有万一,你带着她先走。” 叶清桓一声不吭,假装自己没听见。 别的倒还好说,唯独被他视之如师如父的寒石长老已成了他今生的一块逆鳞,他想:“要是那王八蛋真和害死师尊的人有关,就算她这会装死,我又何妨让她真死透了!” 便转头传音姜云舒:“一会若有变故,你不用管我们,自己先脱身。” 姜云舒不愧是他精心教出来的,与他十分有默契,也立刻把眼神挪开了几寸,假装自己突然聋了。 叶清桓顿时气结。 这时,先进去的几人已经郑重拜见过了掌门人的尸体。 粗略检查过后,执律长老站起身,向怀渊一礼:“掌门身上并未见偷袭痕迹,当是在光明正大的交手中落败身死,方才在下有失礼之处,还请怀渊师姐见谅。” 怀渊面无表情地等着他下一句。 果然,就听他说道:“但掌门体内灵元已然散逸,无从查验是否曾经修炼过邪异法门,乾坤囊中也只有一些寻常法宝灵符,并未见可疑之物。” 他叹了口气:“若怀渊师姐坚持原本的说法,还请同我等一起去掌门住处再行搜索。” “师兄!”执剑长老突然打断,“你难道不了解掌门师姐的为人么?她素来谨慎妥帖,若她真做了见不得人的勾当,难道还会把证据留在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摸进去的房间里?!” 怀渊冷淡地转眸——身上没有证据,房中恐怕也没有证据,所有对抱朴掌门的指责都可谓空口无凭,虽有蓝宛两人算是人证,却又因身份缘故而无法让人信服,这样一来,事情便难以交代了。 她低低地讽笑一声,正要开口做个了断,却不防执律长老沉吟道:“师妹,你带几个女弟子,陪同清玄宫诸位进内室再仔细查验一番掌门人的尸身。” 他坦荡而认真,堵住了所有将要滋生的疑虑。 几人本没抱有太大希望,却不曾想这一检查居然还真发现了些古怪之处。 除去衣物后,没多久,一个抱朴道宗的女弟子便轻轻“哎”了一声,忐忑唤执剑长老:“长老,这里……这花纹是?” 女子爱美,也常有人对镜贴花黄,甚至是截几缕云霞在□□的肌肤上绘成花纹装饰,可再怎么装饰,想来也不会特意挑选了污泥似的颜色描画在肋下。 执剑长老面色陡然一寒,素来稳定的双手像是有些发抖似的,望向怀渊。 怀渊不为所动:“看我做什么。” 她只得叹了口气,一番施为之下,竟然真的从尸体左肋间发现了一枚在生前炼入体内的储物法器。主人既已死,便自然解了禁制,执剑长老迟疑良久,终于从中取出了唯一的一件物事,掌在手心看去,发觉乃是枚洁白精巧的木莲子。 执剑长老一惊,下意识将神识探入。可刚刚隐约觉出这东西恐怕是用来传讯的,莲子上突然浮起一层乌黑暗纹,那暗纹仿佛有自己的意识,觉出了探入其中的并非特定的功法,霎时震荡起来。 震荡先极细微,但须臾间就猛烈起来。 怀渊目光沉凝,低喝道:“松手!” 执剑长老也同时回过神来,立即撤手,双手于身前结印,在木莲子周遭匆匆布下了个简易的防护符阵。 就在她刚刚结印完毕的一瞬,木莲子也刚好炸开,细小的黑灰色微尘四溅开来,最终被符阵的结界挡下,然而其中阴森邪气却不受控制地四下飘散,渐渐消散于空中。 执剑长老大惊道:“这是何种邪法!” 她话音尚未落下去,房门已被人撞开。 叶清桓与执律长老各据房门一边,目光在屋子里匆匆划了一圈,便立刻又落回脚下的地面上。执律长老沉声道:“究竟发生什么了?方才的响动是怎么回事?” 抱朴掌门的尸体还横在床上,却一时无人再关注,曾经朝夕相对,甚至时刻景仰的师长、同袍,最后却性差踏错,一世清名毁于一旦,不可能不惋惜难过,但再惋惜,却又敌不过深夜中那一场大火,更无法挽回无辜死难的少年人的性命。 便只能刻意地漠然以对。 执剑长老闭了闭眼,托出掌上那一簇暗色灰烬,涩声说:“师兄,我从掌门尸身上发现了这个……” 她简单地将方才的发现叙述了一遍,最后道:“自始至终动手的都是我一人,最后也是因我不慎,才导致证物毁去,请师兄责罚。但即便木莲子已毁,尸身上的隐秘储物阵法还在,而且,若师兄信得过我的判断,我可在此断定,这木莲子必定是用作与什么人互通消息!” 抱朴道宗之内,乃至于整个修行正道上,想要互传讯息都是再光明正大不过的事情,又怎么会需要这般偷偷摸摸地行事。 木门忽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执律长老按在门上的手先是一沉,像是要给自己寻找一个支撑,可门板却不受力,早已轻飘飘地荡开,他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骤然收回手来,强迫自己站直了。 急转直下的隐情并未给任何人反驳的余地,可他却也没有立即顺着执剑长老的话说下去。 他神情木然地看向内室衣衫不整的尸体,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开口,说起的却是无关紧要的内容,话音也有些飘忽:“当年我被师父接引入门,家人不放心,便跟着搬到了山脚下居住,一晃二十年,我都没有觉出入山修行又或是在镇上帮工究竟有什么区别。直到双亲寿终,兄姊也垂垂老矣,而我自己却依稀仍是少年模样……我才知,仙凡终究殊途。那个时候,师父太忙,你还未入门,就只有师姐安慰照料我,我自此视她如亲人,不会因寿数与天命差别而独留我在世间蹉跎的亲人。”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却不想,竟有今日。” 短短几句话触动了所有人的心肠,每人都沉默不语,连怀渊也没有再说什么不招人待见的冷言冷语——眼看着犹如血脉至亲的同门堕入邪道,绝不是件好过的事情,她百年之前便早有体会。 但接下来,执律长老却迅速地将脆弱迷茫之色尽数敛去,肃声道:“前掌门赤霄真人勾结邪道,修行邪法,为人师长却蛊惑指使弟子作恶,偷盗,为私利纵火行凶,同门相残致使无辜之人枉死,阴谋偷袭同道、意图杀人灭口,每一桩恶行皆是对我抱朴道宗门规戒律明知故犯!” 他望向垂手站在屋内的几个抱朴真传弟子:“传我执律堂谕令,赤霄真人之罪,罪不容诛!既已身死,则自门派除名,尸骨亦不得归葬门宗,罪行篆刻于碑林,令世代引以为戒!” 若说抚恤之事尚可商榷,责罚却是令出必行,再无更改余地,有人忍不住,低低地啜泣出声。 执剑长老仰脸注视他许久,最终第一个站出来,深深俯首:“谨遵代掌门法谕!” 抱朴道宗无数年来的规矩便是,若掌门人有不测,则执律堂长老即掌门之位。 “逍遥”二字从不是从心所欲地恣意自在,背后总要有一杆绝不弯折的标尺划分出善恶是非。 赤霄真人百余年前捧着师尊临终以鲜血书就的传位谕令归回门派,成了第一个以非执律堂长老的身份继任掌门的抱朴门人,此事究竟是水到渠成还是阴谋使然,早已无法考证,然而无论前尘如何,这唯一一个未曾将千万年来传下的戒律刻在骨子里的掌门人,终究还是幕落于血腥之与欲望中。 姜云舒莫名唏嘘。 她忽然记起前一天刚到时,那牵着小青驴接济山下僧人的小小少年,还有山门处接引弟子轻描淡写的誓言,又隐约想起崖边树荫下怀渊长老的低语和赤霄真人的大笑,不过只是短短十几个时辰之前的事情,竟遥远得恍如隔世了。 叶清桓便见她从内室床榻边直起身来,安静地走到他身边,语调平缓:“蓝宛说,魔徒只会按着自己认定的那条路走下去,若我注定入魔,至少我想选一条能把这些操蛋的混账事全都扫出人间的路。” 说不清为什么,在火场的生死一线之后,也在见证了一介大修令人不齿的陨落之后,她却豁然开朗起来,在她心中缠结多日的迷茫与忧虑在这一刻被尽数斩断,姜云舒觉得自己从未有任何时候比此刻更加清晰坚定,就好像蓝宛描述的属于魔徒的固执与信念真的从她的血脉深处复苏了一般,就连躁动不安的另一半灵魂也终于平息了下去,仿佛终于完成了她的使命。 姜云舒慢吞吞地把那句颇为粗俗的话说完了之后,长长地吐出一口郁结于胸的浊气,然后抬起手,轻触叶清桓消瘦的面颊,微笑起来:“我不屑变成她那样。” 她想,我愿披甲执戈,我也可以双手染血,但却不是为了堕入深渊,我只想做出你许多年前就做出过的选择,竭尽所能守护这天下苍生——便是入魔,也无法阻挡我本心之道。 第101章 兄弟 就在姜云舒说完那句话之后,叶清桓沉默良久,才仿佛终于读懂了她未能说出口的心意,他怔了一下,心中怦然而动,灼热的温度猝不及防地从心口涌入四肢百骸,在重新能够思考之前,他已蓦地抓住姜云舒的手,将她拉到怀中,深深吻了下去。 所有人都愣了。 屋子里摆了一具背叛者的尸体,周围站满了心绪黯然的朋交与长辈,而他却旁若无人地和自己的徒弟……伤风败俗。 连姜云舒都维持不住平静的表情,一时间瞪大了眼睛,呆若木鸡。 叶清桓回过神来,也发觉自己的举动太过不合时宜,但他只是默然了一瞬,就把毫无意义的事后补救之词给咽了回去,像是打定主意不要脸了似的,十分坦然地重新站直:“你们不去审那个活的么?” 怀渊无声地张了张嘴,却觉得无话可说,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率先带着子真出去了。 恰在此时,叶清桓火上浇油道:“看那内鬼所作所为,恐怕不会轻易开口,若代掌门不介意,等会不妨让云舒来试试。” 姜云舒僵到一半,听到这句话,顿觉头发都一根根竖起来了,毫不怀疑他再大放厥词的话,就算抱朴道宗的人脾气再好,都会直接把他们扔下山去。 好在叶清桓虽然刚刚头脑发热了一阵子,把人吓了个半死,这会儿却渐渐平静下来,解释道:“代掌门执掌执律堂多年,自然知道如何讯问,然而此事不同寻常,有许多话由师长说来反倒不如外人说得更触动人心。” 执律长老的面色终于缓和了些:“含光师侄所言不无道理,只是人选上……怀渊师姐持重寡言,未必适合屈尊讯问,但你……” 叶清桓坦然道:“我懒得和那种废物说话。” 姜云舒又想捂脸了,却被他两根手指捏着衣领拎到前面:“这丫头牙尖嘴利,过去也曾审过人,当不至怯场误事。” 姜云舒一愣。 与审讯搭边的事,她只做过一次,便是在海底秘境之中对劫杀仙乐门弟子的恶徒下狠手的时候,却不知是何时被卢景琮卖给叶清桓知晓的。 或许是看她一副茫然之态,执律长老低低一叹:“这孩子毕竟年少,有你我这些长辈在,便有事情,也先轮不到她去扛。” 叶清桓便不说话了。 不多时,到了执律堂中,先有那内鬼的卷宗被呈上。 执律长老对门派中每个人的生平都了若指掌,其实并不需要通过这样的纸面功夫做什么浅白的了解,姜云舒却趁机偷偷瞄了一眼,得知那人叫成非,是三十年前被赤霄真人从远方一处被邪道修者屠戮的村子中带回的孤儿,当时不过是个总角小童,十分可怜,赤霄便将他带在身边抚养了几年,直到年纪渐长之后,发觉他资质实在太过平庸,这才减少了些栽培的心思,此后渐渐泯于众人。 不过,虽然资质平庸,人缘却不错,与之相交过的人都深觉其和善。 姜云舒忍不住嗤笑,和善的人多了,可和善到对同门师兄弟下杀手的,她这辈子也就见到这么一个。 思忖间,成非被两个同门提着手臂带了上来,他修为已经被废,便是留着修为,在众目睽睽之下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来。 而押着成非的两个抱朴弟子中,居然还有一个熟人,正是前一日引姜云舒他们进山的年轻修士。 他面色苍白,像是大病初愈,眼眶有一点红,神色麻木地从袖中取出一只拇指长短的小瓶子,双手呈上来,声音轻得仿佛略吹一口气就会散了:“禀代掌门,弟子的师父已辨明,此瓶中是弟子所中之毒的解药。” 他木然看了跪在地上的成非一眼,语气平平道:“弟子的毒已经由师尊亲自动手解了,就算无解,弟子宁可死,也不愿受这种叛徒与杀人凶手的恩惠。” 说完,他深施一礼,将药瓶放在执律长老面前的桌案上,转身离开。 成非却蓦地一愣,满眼的坚决像是被稀释开了,陡然露出底下的茫然无措来。他被反绑着双手,又被人压住了脖颈,动作不便,却硬是挣扎着朝着门口膝行几步,失声道:“阿尘!我不是——” 修行之人,便是忘却了尘世中的姓名,也自然各有道号,可他喊出的却是多年来叫惯了的昵称。 沈竹尘脚步一顿,眼眶那点红愈发鲜艳,几乎像是要滴出血来,可他却并未回头:“广玄是个好孩子,虽然不太听话,却很懂事,门中有什么杂事,他都抢着去做,说是知道自己资质不行,不如多替师兄弟分担些庶务,好让我们潜心修行……” 他平板的声音中终于现出一点哽咽:“他娘早年丧夫,家乡年景又不好,五个孩子夭折了大半,就只剩下他一个还能尽孝膝下。他娘虽然对着他凶,可每一次我去山下的时候,却总是拉着我,好声好气地请我多照看他一点,说是……说是他脑子笨,嘴也笨,还总淘气,怕会惹师父和同门不高兴,求我们不要和他计较……若实在生气,就把他打一顿,赶下山去……” 沈竹尘忽地一笑:“而我呢,每一次都和他娘说,没事的,没事的,门派里师长慈和,师兄弟之间更是亲如家人,不用担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 他说到这,像是陷在了回忆之中,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瞬,随后倏然提高了声音,几乎是吼了出来:“什么同门友爱,什么亲如兄弟,都是放屁!就是我们这些做兄长的亲手害死了他!我看着他死在我眼前,却什么都做不到!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对他娘说,就是我们害死了他!你倒是告诉我啊!” 沈竹尘毒伤初愈,似乎气力不继,他身子忽然晃了下,像是要晕倒,嘶哑的质问也不由低了下去,最终化成一声不知是讥讽还是自嘲的冷笑:“……对了,你不知道,因为你根本没有想过,你杀他的时候没有想,打伤我和其他同门的时候没有想,就连现在也没有想。而你不想,因为你根本不在乎,你不在乎别人的喜怒哀乐,也不在乎同门朝夕相对的情谊,你在乎的只有那些歪门邪道,哈哈,他们是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这么忠心耿耿地做他们的狗!” 他说完,猛地拔出佩剑,挥剑割下半片衣袍下摆,狠狠掷于地上,也像是终于斩断了心中留恋的什么东西,脚下再不停留,也不再去听成非急切地呼喊他的名字,绝然将曾经的挚友独自留在了身后。 成非已泪流满面,他似乎想要解释,眼中却已再看不见对方的背影,只能一下又一下地用头狠狠撞向地面,沉闷而空洞的“咚咚”声在冰冷空旷的执律堂中不停回响。 许多执律堂弟子忍不住转开头去,目光复杂,也不知哀痛或是憎恨哪一种更多一些。 而就在这个时候,姜云舒忽然问:“广玄是谁?” 连始终默然不语的执律长老都忍不住一愣。 就听她低声问:“他娘是不是养了一头小青驴,在山下镇子里磨豆腐为生的?” 执律长老叹了口气:“你认得他?” 姜云舒没回话,但不知道为什么,前后不过一次呼吸的光景,她给人的感觉就变了。在抱朴道宗众人的眼里,无论是修为资质,还是言谈举止上,她一直都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低阶修士,除了一个由蓝宛生搬硬套上的“魔徒”名头有些唬人以外,实在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若非要说起来,大约也就是不久之前在客院外突然冒出的一两句话稍微惊世骇俗了一点。 然而也仅仅是一点。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像是骤然撕去了画皮一般,露出了内里森森的骨相来。 可这仿佛要燃烧起来的愤怒,只浮光掠影地在她眼底泄露出来一线,便又被妥帖地重新藏好。她靠在距离成非不远的一根柱子上,双手抱臂,神色散淡——这简直是叶清桓招牌式的姿态,对着外人的时候,他一天里大约有十一个时辰不耐烦与人应酬,其中又有至少十个时辰是这副冷漠又敷衍的尊容,只是不知何时被他言传身教给了徒弟。 而成非这个时候已经被人强行拉了起来,他泪痕未干,额头血流如注,可面对着讯问,却咬紧了牙关,只木然盯着案上那只小瓷瓶,连一个字也不肯说。 他不开口,执律长老倒也不急躁,先命执律堂弟子除去了他的衣衫,果然未几时就从左下腹的位置找到了一小块刺青似的深色图案,与赤霄真人肋下的如出一辙。 这一回众人都有了经验,仍是由执剑长老亲自施为,从炼入他体内的储物阵法内取出了一枚白色木莲子,还有几张与当世所有符咒都大为迥异的灵符。 叶清桓本来只是面无表情地旁观,直到成非身上的刺青显露人前,他才极轻地挑了下眉毛,好似有些惊讶,又像是在思索究竟何时曾见过这样的图案。 但就在那几张怪异的符咒被展开的时候,他的平静却被彻底击碎了。 他下意识地往前迈了一步,像是要将那几张符抓到眼前瞧个清楚,却又立刻意识到了不妥,强行将动作刹住,生硬地转过头对姜云舒露出了一点安抚的笑容。 可他自以为平常的表情落在对方眼中,却晦暗得像是蒙上了一层阴霾。 姜云舒的声音凝成一线,不动声色地送到了他的耳中:“同样的符咒,是不是钟浣曾经用过?” 叶清桓瞳孔猛地缩紧,几乎凝如针尖,他脸上那点摇摇欲坠的笑容终于再也维持不住,声音冰冷而艰涩:“是。” 第102章 审讯 姜云舒气得快要炸开了。 可越是愤怒,心里却越像是被一坨冷冰冰的重物坠着,让那些沸腾的怒火被压得严严实实,连一丁点烟气都散不出来。 成非依旧在一问三不知,他身受重伤,模样狼狈,可神情却坚定得宛如一个受尽了冤屈的殉道者。 若不是被怀渊拦住,气得浑身哆嗦的执剑长老只怕已经将他活劈了。 就在这个时候,叶清桓忽然沉默地看了执律长老一眼。 这一眼像是个奇异的信号,在一片压抑的寂静之中,姜云舒突兀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依旧漫不经心地靠在柱子边上,交叠的两条胳膊换了下位置,让自己更舒服一点,这才讥讽地摇了摇头,啧啧品评道:“我真看不下去啦,这位成道兄,你做戏的本事不行,还不如我。” 她耸耸肩膀,慢条斯理道:“要我说,真不会演戏的话,这时候倒不如低头闭目装死就好啦,反正我看抱朴道宗这些前辈们都是正人君子,也不大会弄出些抽筋剥皮的花样来审你。” 成非被押着,可脖子还能动,登时转头怒视。 “噗……”姜云舒又乐了,“不行,怎么装都不像。” 她直起身来,先说了声:“晚辈失礼了。”而后双手背到身后,在空旷的屋子里慢慢地踱了几步,笑道:“你方才对沈道友装出一副深情厚谊悔不当初之态,是为了博取同情,让人觉得你还不至于坏到了家,也就对你还留有一点不忍。而如今假作坚贞不屈——咳,做戏太过,过去是不是听多了坊间贞妇烈女的话本?哎呀,那个做不得准的!——罢了罢了,言归正传,你这样,是为了让人误以为你知恩图报、忠肝义胆,当年受过赤霄真人的恩惠,现在虽然明知要违背心意,却还是无法拒绝恩人,甚至在她死后,也还要为她保佑一点颜面,这才闭口不言,对不对?” 执律长老神色微微一动,却没打断。 姜云舒脆声笑起来,她本来生得娇小,眉目精致,这么一笑,神态间的疏冷之意被冲散了,竟真的有七八分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唯独那双在幽暗的室内愈发接近澄金色的双瞳显出一丝诡秘,她走到成非面前,弯腰单手挑起他的下巴,端详片刻,轻快地笑道:“可是错啦!你知道你错在哪了么?” 她歪歪头,很快自问自答:“因为呀,如果你真的在乎沈竹尘,当初就不会为了逃跑而打伤他。留下解药有什么用?万一没人注意到,或者没人敢用,又或者解毒时他已经毒入心脉、无药可救了呢?所以,你这看起来重情重义的举动,也不过是掩人耳目,给自己留一条后路罢了——哎,你别瞪我呀,难道我说错了么?” 她又“啧”了声,将手撤回来,像是怕被成非恼羞成怒咬到似的,嫌弃地抽出条帕子,仔仔细细地擦了擦沾在指尖的血,这才继续哪壶不开提哪壶:“再说赤霄真人。我一直在好奇,你早就知道她有所图谋,而这图谋一个不小心便会让她千夫所指、身死名败,那你为什么不劝她?最不济最愚蠢的话,你还可以以死相谏呀。你不就是因为怕死,怕麻烦……哦,对了,又或是你也迫不及待地想从那些邪门歪道中得到点好处,所以才对赤霄真人的所作所为听之任之,甚至帮着她杀人放火、残害无辜么?” 姜云舒说到这里,正好擦完了手,便一撒手,把那块脏污的帕子轻飘飘地扔到了成非眼前。 血迹最难洗净,素白的帕子上东一道西一道地蹭满了黑红的污痕,眼看着就不能要了,也不知为何,成非望着那张被主人毫不留恋地丢弃的帕子,心里渐渐升起了一股难以名状的悲哀。 他跪在冰冷的地面上,低垂着头,没有人注意到他神色间细微的变化,姜云舒自然更不会在意,她拍了拍手,从头面前径直走过去,正好踩过了那张帕子,像是要把那些血迹给深深压入洁白的丝线里面一般。 成非突然忍不住失声道:“我不是为了……” 他刚说到这,蓦然意识到了什么,又把几乎要出口的解释生生截断了,一字一顿艰难地说道:“你不必激将,我不会中计。” 执剑长老刚刚平息下来一点的怒色又上了脸,似乎又想要拔剑了。 怀渊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轻轻动了下,按住了她,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果然,姜云舒脸上毫无挫败之色,仅仅像是吃了一惊,又回过头来:“你不是为了……为了什么?不是为了自己的贪欲,那你为什么要学、要用那些邪门歪道的法子呢?又或者,不是为了贪生怕死而杀伤同门,那又是什么大忠大义的理由让你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对着同门师弟和所谓的挚友下手的?” 她又漫不经心地笑起来:“对你这种自以为聪明的废物,我还需要激将?你未免也太高看自己了!” 成非便见着刚刚停在他面前的脚步又迈动了起来,听见姜云舒冰冷地嘲弄道:“我过去见过一个杀人夺宝的恶棍,他和你品性差不多,做下的事情也差不多,不管你信不信,我杀他的时候可比这会儿利索多了。你以为我在用激将法?呵,可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要不是你的师长还有点不忍心的话,你现在早就下黄泉跟广玄赔罪去了——我浪费许多口水,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只是为了让他们放弃最后这点毫无意义的怜悯,别再替你找借口,好让你这种丧尽天良的畜生早点去该去的地方罢了!” 说完,还雪上加霜地补了一句:“啧,罔顾父母亲人之仇认贼作父、为一己私利滥杀无辜的恶心东西,别的本事没有,自视还挺高!” “等等!” 明知这些话不该入心,可成非还是不由自主地听了进去,他忍不住有些发懵,也有些恐慌,掌门人对他的深恩、多年的谆谆教诲,自己在得知她剑走偏锋时的挣扎与惶然失措,被半命令半哄诱地种下“法纹”时的委屈苦闷……一幕幕此起彼伏地浮现起来,在他脑中混乱地交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让人无法挣脱。 而在这之中,又夹杂着他与沈竹尘两个人的过往,他还记得自己刚上山时有多孤僻易怒,甚至极少有人愿意与他一同练功演法,唯独沈竹尘是个老好人,从没有不耐烦,一直让着他,鼓励他,在他无数次梦见家破人亡的时刻而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宽慰他,直到后来,他终于小心翼翼地从自己的硬壳中走出来,学着沈竹尘的一举一动待人接物,也开始渐渐有了朋友,似乎一起的阴霾与噩梦都终将远去…… 可到了最后,他却差点杀了他。 他被身后的执律弟子一丝不苟地重重压住,半寸也挣脱不得,只能颤抖着深深低下头去。 腥而咸的液体从喉咙中滑下去,成非也不知道那究竟是血还是泪水,他曾想过无数种理由可以为自己辩解,也可以让他坚信自己的一举一动皆出于无奈,甚至在他内心深处,甚至有那么几乎难以察觉的一点期待,让他觉得若是将自己剖开在众人面前,或许那些看起来高高在上的长老与真人们也会为之动容…… 然而,到了现在,等来的却只有挚友的决裂,还有旁观者一句冰冷无情的“不在乎”。 沈竹尘受伤时那张惨白而痛苦的脸被从记忆里翻了出来,成非终于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第一次想到,如果他下手重了一点,如果没有人发现那瓶解药,如果没有人会解毒……如果沈竹尘真的死在了他手下…… 他突然就忍不住怀疑自己:“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我是不是真的只是个无情无义的叛徒和败类……只为了贪生怕死才装作不得已……” 而就在这个时候,他轰鸣成一片的脑海里清清楚楚地捕捉到了那句“认贼作父”,多年的梦魇倏然重生,鲜明而狰狞。 “你是什么意思?”他突然生出了个令人恐惧的念头,声音开始无法抑制地发抖,艰涩地发问,“你再说一遍?” 姜云舒回过头,带着“这人是不是有病”的嫌恶表情瞥了他一眼,却没说话,立刻又收回了目光,转向叶清桓:“师父,我还以为当时放火还要杀我的是什么大奸大恶呢,现在看来也不过是这种下三滥货色,真恶心人,要不咱们先回去吧?” 叶清桓从来都是个护短的人,别说他这会儿大概知道姜云舒想做什么,就算她是真的想要撂挑子走人,他大约也不会拒绝,于是立刻从善如流地对几位前辈告辞,大言不惭道:“小徒年纪轻,没见过世面,今天被吓着了,我便先带着她回去休息了。” 怀渊糟心地瞪了他一眼。 眼看着两人说话间已经到了门口,成非忍不住用力挣动了下,背后传来的沉重压力让他猛地一愣,心脏仿佛也沉到了底,他一个激灵,猛地挣扎起来:“你别走!” 他像是只被钳住翅膀的鸡雏,无论怎么扑腾都挣不脱背后的钳制,徒劳的反抗让他头上的伤口再次裂开,鲜血流下遮住了视线,眼前的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层红色。 成非却似乎什么都感觉不到,他拼命扭动身体,嘶声大喊:“不许走!你把话说清楚!” 可姜云舒却连脚步都不曾停顿一下。 “你别走!你……咳!咳咳!” 喉中呛出的血让成非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本能地弯下腰,却又拼命想要抬头唤住渐渐走远的人,他脑中轰鸣不休,可心里却一寸一寸地凉了下去,无力感从四肢百骸升起,而就在难以描述的不甘与恐慌之中,浓重的窒息感成了压断人的脊梁的最后一点重量,黑暗与疲惫开始渐渐吞噬他摇摇欲坠的意识。 就在此时,执律长老的声音有如天籁:“两位请留步。” 也不知道是不是得到了什么指示,成非背后的两名执律弟子突然松了手。成非失去了支撑,一下子倒在了地上,冰冷的地面让他的神智倏地清醒过来了一点,他沉重地喘息了许久,只觉被怀渊长老打伤的地方火辣辣的疼,就像是有人在狠命挤压他的胸口,让他连发出声音都十分困难。 本已听不清楚了的轻微脚步声终于再次回转,慢慢地变得清晰起来,最后停在了他身旁不远的地方。 然后,他听见一个清淡好听却又十分冰冷的声音响了起来:“这又是何必呢,代掌门?” 叶清桓淡淡道:“无论云舒说什么,他都可以觉得是在故意骗他的口供。既然如此毫无意义,又何必白费口舌。” “不……不是的……”成非缓过来一口气,努力挪动了下,想曲起胳膊把自己支起来,但四肢上越来越重的麻木感让他失败了,他不甘地跌回去,嘶哑地问,“你说我不顾父母之仇,认……咳咳,认贼作父,究竟是……为什么?” “既然如此,我也可以……”叶清桓似乎有点迟疑,而他的话刚开了个头,就被打断了,成非期待却又恐惧的女声终于再次响起,姜云舒吃惊地冷笑:“你还自欺欺人哪?” 她转了半圈,走到成非面前,蹲下身,带着一种古怪的怜悯看着他:“你的父母亲人不是被邪门歪道杀了么?我就忍不住想,究竟是什么邪门歪道呢?哦,对了,一派掌门事务繁杂,居然有空毫无目的地孤身游历到那么个世俗村落,恰好遇到了屠村,又恰好救下了最后一个幸存的小孩子——不大不小,正是好□□的年纪,你猜这得是多巧合的事情?” 她嗤笑道:“这些年,你眼看着她一步步越陷越深却不阻拦,终于让她把自己作死了,是不是也算是天道好还呢?只可惜你被捉住得太早,没来得及照猫画虎地也去屠一个村,再捡个小娃娃回来充作爪牙!” 成非浑身猛地一震,几乎僵硬成了一块毫无生气的朽木。 然而这一次,他却没有反驳,甚至都没有试图提出一点最为微弱的异议。过了许久,一种似哭又似笑的古怪声音从他嘶哑的喉咙里挤出来。 执律长老叹了口气。 麻木而绝望的表情从成非的脸上浮现出来,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低哑的声音开始汇聚成一个又一个的名字。 大多是新入门的年轻弟子,但也有几人位列真传。 直到最后,成非十分平静地说:“这是我所知道的,所有种有‘法纹’的抱朴弟子。” 第103章 追悔 就在成非终于松口之后,三十二名执律堂弟子弟子被尽数召集,分男女入内室,男弟子由执律长老与叶清桓一道检查,女弟子这边的人更多一些,算上姜云舒,总共有四个,在一群人的虎视眈眈之下,十几个衣衫褪尽的女弟子尴尬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了。 好在执律堂治下十分干净,并没有身上带有“法纹”的奸细。 按照成非的说法,无论是被蛊惑还是自愿加入那些邪门歪道的人,身上都必定会有这么一个纹样,无论用何种障目术或者药水都无法遮掩住,让人一看便知。 既检查完了弟子,仍在内室的几人面面相觑了片刻,姜云舒率先咳嗽了声,露出了个吃了苍蝇似的表情:“要不……我先脱?” 她身上自然没有邪道标记,但从腰际到大腿却残留着一道深且长的疤痕,因年代旧了,并不显眼,只是微微有些泛白,像是被剖开了,又被冷水泡得褪了色。 姜云舒看出另几人的诧异,飞快地转了一圈,然后把衣裳穿了回去,不痛不痒地解释:“小时候受的伤,那地方邪门,聚不起灵元,所以回复得不太好。”别的,便一句都不多说了。 等她们出去,另外一间屋子里的人也同时推开了门。 叶清桓的神色有点别扭,却还是冲着姜云舒安抚地点了点头。 姜云舒便凑过去牵住他的手,酸溜溜地传音道:“……我还没看过呢!” 叶清桓:“……闭嘴!” 他突然发现这货虽然事到临头的时候只是个怂货,但在耍嘴皮子的时候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简直让人吹不得打不得,头疼得要命。 他便刻意无视了她,生硬地转开话题:“请代掌门下令吧。” 执律长老走到主位坐下,闭目一刻,重新睁眼时神色已威严不同往日,沉声念出一串姓名:“执律堂弟子三十二人,除两人看守叛徒成非以外,三人一组捉拿潜伏奸细!” 他顿了一顿,又说道:“另有两名结丹弟子自甘堕落,请师妹与……” 他大概想请怀渊帮忙,但话到嘴边才想起来对方刚刚与赤霄真人恶斗过一场,不知损耗如何。正在迟疑间,叶清桓忽然说:“另一个我去就好。” 他想了想,很是敷衍地补充上了理由:“我看这些下作玩意不顺眼很久了。” 姜云舒连忙记吃不记打地跟了上去。 两人沉默地在夜色中疾行了一会,叶清桓忽然问:“方才为什么不让我说?” “啊?”姜云舒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沉吟片刻,渐渐敛去了不正经的神色,认真地回忆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只是玉玦中封印的一缕残魂……” 这回轮到叶清桓不明所以了:“什么?” 姜云舒笑了笑:“那个时候,明明是传承青阳诀最后的机会了,但你却还是向我陈清利弊,并没有趁着……咳,趁机哄骗我,来达成目的。” 她的脸有点红,像是想起了初见时自己被那惊鸿一瞥所惊艳得神魂颠倒的傻样。 叶清桓还是没明白:“所以呢?” 姜云舒被不解风情地打断了回忆,顿时大为郁闷,无声地叹了口气:“你啊,都到了那么落魄的地步,仍然不屑用欺瞒或者哄骗的手段去满足自己的愿望和目的,现在又何必逼着自己……所以,骗人的活儿还是让我来吧!” 叶清桓一怔,倏然沉默下来。 许久,他轻声说:“是我又任性了。” 姜云舒笑盈盈地在他手心浅啄了一下,对着夜色下的一处院落扬了扬下巴:“到了。” …… 夜色将尽之时,成非供出姓名的十二个人尽数被押至执律堂。 押送的与被押送的人聚在一起,向来宽阔空旷的大殿一时也显得有些局促了起来。 执律长老不再温雅宽厚,而是不近人情地下令当场除去这十余人的衣物。 不多时,屋子里就站了一排被捆仙索五花大绑的“白斩鸡”,或在躯干或在四肢,每个人身上果然都有一团近于墨色的花纹。 十几个男男女女混在一处,周遭又被数倍于此的同门盯着,除了几个面容骤然阴鸷下来的,其他大多还不明所以地茫然四顾,想要恳求谁给自己拿一件敝体的衣裳,甚至不乏一二年轻的女修已又惊又羞,眼看着就快要哭出来。 成非像是个死人似的,一言不发地跪在冰冷刺骨的地上,头颅低垂,也不知在想什么,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突然又说话了。 他的嗓音依旧嘶哑,几乎不似人声,低低地念出了好几个名字。被点到名字的人战战兢兢地闪烁着目光,不知道等着自己的是怎样的命运,便听到他说:“这几人因为资质不行,修行落后于别人,所以被巧言欺哄,以为修炼了那些邪法就能一步登天。他们只是些涉世未深的傻子,还没来得及做下什么恶事。” 他闭了闭眼,忽然有点想笑。 ——是啊,不过是些傻子,和他一样,都进了执律堂,还在自欺欺人地找借口逃避现实,也都愚蠢到始终不明白,有些路只要踏上去了,就永远不会再有回头的余地。 永远…… 成非依旧垂着头,在舌尖仔细地品味着这两个字的味道。 然后他叹了一口气,平铺直叙地说:“剩下的人,按门规死不足惜。” 几道阴沉而充满怨毒的目光骤然落在他身上,像是要烧穿他的皮肉,将他挫骨扬灰。 而成非却毫不在意,甚至还有余裕笑了一下。 执律长老凝视他片刻,吩咐道:“将两种人分开审讯,后者需格外严加看管。”也算是默认了他的说法。 也不知为什么,成非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好似有火苗微弱地闪动了一下,然而却又在转眼间就悄然熄灭。他自嘲地想:“大概这是最后一次被同门相信了。” 曾几何时,无论是与沈竹尘也好,还是与哪怕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同门也罢,在危急之时,他们都可以坦然将性命彼此托付,绝不会有半分犹豫迟疑……而如今,连最微薄的信任都成了难以奢望的事情。 却无法责怪任何人,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 当狂热与偏执散去,就如清晨梦醒,真正重要的东西与毫无意义的妄念分列左右,中间隔着泾渭分明的鸿沟,让人一眼就能看得清楚明白,也让人不由嘲笑过去的盲目和愚蠢。 只是,太晚了。 后来的人被逐个带了出去,成非不知道他们会被带到何处审讯,也不太关心,他漠然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屋子里终于又回复了惯有的安静。 这时,他又听见了曾让他恨得咬牙切齿的那个女声。姜云舒说:“成道友,我有一个疑惑。” 成非惊讶地发现自己心中已没了恨意。他便清了清嗓子,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可怖,然后弯了下嘴角,轻声道:“请讲。” 姜云舒似乎低叹了一声,也没有再用之前那种挑衅般的语调,而是认真地问:“你之前说,赤霄真人会给你们一只赤色莲子,以灵元探入之后便会触动其中法术,让它融入血肉形成咒纹,而咒纹出现的位置因人而异,可是如此?” 成非点头:“是。” 姜云舒道:“既然如此,为何每个人身上的咒纹都在被衣物遮盖的隐蔽处?若是谁不幸在脸上手上显出了痕迹,又该如何?” 成非:“……” 他沉思了一会,终于摇头笑起来:“若是过去,我大概会找借口解释……不过若是现在让我说,我想,那些人应该会直接被杀掉吧。” 姜云舒好像还想要说点什么,执律长老却先一步下了命令:“师妹,将赤霄真人接任掌门之后,百年以来,所有抱朴弟子意外失踪的卷宗都找来给我,尤其是其中始终未能寻到尸身下落又或者尸身损毁不全的,我看看能不能摸索出那些邪道下手的规律。” 他眸色深沉,透过狭窄的大门遥望向初明的天际,那里湛蓝而清透,看不出丁点云气与阴霾,可他还是叹了口气:“天要变了。” 像是应和他的话,从门外吹进来的晨风隐晦地透出了一丝海水腥而微凉的气息。 执律长老站起身来:“昨夜之事,我须给人一个答复。传掌门令,召所有弟子前往幕山巅听命!” 这是他第一次以掌门身份发号施令,执剑长老神色一凛,毫不迟疑地带领一众执律堂弟子肃然领命。 至此,虽然仍与邪道有关,但更多却是抱朴道宗的内务了,清玄宫诸人便也准备暂时回避。却没想到成非突然开口:“掌……赤霄真人铸下大错并非是为一己之私。” 众人不约而同地停住了动作。 他仍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像是一尊僵硬的石像,只有低沉沙哑的声音安静地流淌出来:“我小的时候在她身边,经常见她忧心忡忡,她常说,抱朴道宗本是天下第一道修门派,但当年卫道一战中精深大修尽数陨落,后辈弟子无人指引,只能懵懂摸索,终于沦落至此,而那些根基无碍的所谓正道世交却从来不曾施以援手,可见人心善变,世态炎凉。” 怀渊慢慢地皱起了眉,轮椅转了个弯,正对成非。 他空洞地笑了笑:“赤霄真人一直想要重现抱朴道宗昔日辉煌,正道走不通,便走邪道……她执念太过深重,已不择手段,不惜伤害无辜。而我——说我愚蠢也好,贪婪也好,那时候我心里终究还是相信了她,甚至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她是为了师门大义才……” 他的笑容愈发惨淡,叹息道:“可伤害无辜,又怎么可能是为了大义呢……若觉得还能够忍受,也不过因为不是切肤之痛罢了。” 直到沾满了鲜血的刀刃终于刺入了珍重之人的心口,追悔莫及的时候,恐怕才会明白,之前的借口有多可笑。 执律长老摇头:“师姐错了。无论是道修天宗,还是没落无闻,抱朴道宗的荣耀都只来自于除恶卫道,庇护苍生,而区区几本功法秘典,根本不值一提!” 成非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是啊,不值一提,可惜她始终不明白,我也明白得太晚了。” 执律长老难得地附和:“是太晚了。” 成非便又笑了,却有眼泪无声地流下来:“我的尸骨还有幸能葬入幕山么?” 执律长老停顿片刻,平静回答:“不能。” 可恨之人便是再幡然悔悟,再有可怜之处,也毕竟已做下了可恨之事,若如此轻易原谅,又置无辜罹难之人于何地。 成非不再说话了,两个执律堂弟子再次拉着他的胳膊,将他架起来,准备押下等候发落。 而就在出门的前一刻,他突然停住脚步,回头问:“掌门,那我还能再见阿尘一面么?我想……” 他的神情有转瞬的迷惑,似乎也不清楚自己想要做什么——想要解释?想要道歉?想要道别?又或者是,只是单纯地想要再看他一眼…… 执律长老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只说:“我会派人通知他,去不去见你,要看他自己的意思。” 而直到最后,成非终究还是没能等到想见的人。 就在执律长老于幕山之巅宣布了对叛徒的惩处、并接任了掌门之位的当天夜里,成非悄无声息地死在了关押他的牢房中。 血溅了半面墙壁,几乎遮住了他最后写下的遗书。 出人意料地,其中并没有多少悔恨言辞,甚至也没有再提到沈竹尘,而是十分平静地写道,他其实早知姜云舒诈他,但无论是否是赤霄真人害死他父母亲人,他都自甘堕落地与那些曾令他最为憎恨之人走上了同一条路,单凭这一点便死不足惜。 最后,他蘸血写道,若有来世,只求生为幕山一草一木,再不背不离。 ——叛徒成非绝笔。 沈竹尘听闻此事时正在服药,药碗跌落,苦涩的药汁淌了一地。 第二天清晨,成非连同其他几个犯下重罪之人的尸身被一同运送下山,葬入荒冢。 沈竹尘依旧没有去送,却在正对着荒冢方向的山崖上站了整天。 也就在同一日,执律长老迁入了山巅掌门人的居所,姜云舒师徒也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访客。 第104章 丹长老 这个时候,叶清桓刚收到雁行的传讯——他先将自己灵元恢复的事情告知了对方,便立刻就得到了回音,却不是祝贺或者嘱咐,反而听起来有些不安似的。 雁行又提起了当初护送百姓时路遇的神秘修者,忧心忡忡道:“近来停云城还算平静,但怀臻、元嘉他们出去了几趟,几次听说有人目睹大群妖兽结队出没,甚至还见过驭兽人,似乎正是当日我所见的那位异人。他至今还不曾伤人,但却现身愈发频繁,也不知究竟有什么打算……” 最初听说这样一个人的时候,叶清桓并未太往心里去,世界之大,总有人掌握些不为人知的法门,但此时再听到他的消息,却让人忍不住多想了一层。 叶清桓迟疑了下,按了按太阳穴,问姜云舒:“若我没记错,师兄曾说那人赠给他的……便是枚木莲子?” 许久之前曾流行过将一些消耗性的法器炼制成莲子模样,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可再一联想到那些堕入邪道的抱朴弟子身上的“法纹”,他就忍不住一阵反胃,连忙让雁行小心,千万不要随意触发法器。 随后便去请了怀渊长老一同商议。 诸人齐聚,话刚开了个头,就听见有人叩门。 抱朴道宗如今十分兵荒马乱,需要审查的,惩处的,抚慰的,又或是祭奠的,诸般事情乱糟糟的缠成了一团,而执律堂长老的位置也空了出来,一切都让新任的掌门人和一众真传们忙得焦头烂额,直到夜深了,山间才略略安静下来了些,姜云舒实在想不出会有谁甘愿放弃难得的短暂休息,在这个时候漏夜来访。 她一开门,便愣住了。 沈竹尘苍白的面容在门外的夜色中显露出来,他不怕热地从头到脚裹着一件黑色的大氅,面色看起来非常疲惫,但目光依旧清澈坚定。 姜云舒退后一步,让开门口:“沈道友请进。” 沈竹尘牵强地笑了一下,笑容里却满是苦涩,再找不到当初山路上那个无忧无虑的青年的影子了。他先没有进门,而是侧开身,露出身后的人,轻声道:“这位是丹长老。” “丹长老?” 这个称呼非常不伦不类,既不是现在仅设的执律与执剑两个长老,甚至也不是古早鼎盛之时的六位长老之一,倒像是出于尊重而敬称的名号,让人忍不住想要探知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可当看清了他的面貌时,却又只能说,那是个老人。 说是老人,实在是因为除了这个称呼以外,姜云舒一时间再也没法想到别的词。他与沈竹尘一样,一身黑色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脸来,那张脸布满了皱纹与褐色的斑点,沟壑分明得像是刚被仔细犁过的土地,而脸侧细软枯槁的白发稀稀拉拉地露出来了几丝,活像招魂的白幡。 他比姜云舒还要矮一点,腰弯得堪比煮熟的虾子,手里拄着一根木杖,大约被摩挲的时日久了,木头已经光可鉴人,拐杖笃笃地点着地面,撑着他晃晃悠悠地迈进了门。 姜云舒一直提着一口气,好几次差点忍不住想要去扶他一把。 可他最终还是凭着自己的力道慢慢走到了屋里。 沈竹尘这个时候才解释道:“掌门吩咐我去请丹长老,说是你们有要事相询。” “要事?”姜云舒最初没明白他的意思,愣了好一会才从记忆的角落里把他们来抱朴道宗的本意给扒拉了出来,不禁讶然道,“这位丹长老知道那件事情?” 《云麓山水志》的事情和真正的来意,他们还是在掌门继任典礼之后偶然提起了一两句,本来以为值此多事之秋,并不会有人多费心,却没想到不过一天的工夫,知情人就上了门。 那位“丹长老”倒是直接,并未等着谁来道谢或者寒暄,进了门之后,先挑起耷拉的眼皮,打量了几人一圈,然后看向怀渊:“我听说赤霄那个小丫头就是死在你手里的?” 听口气,这位老人辈分极高,可修为偏偏又低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让人觉得万分怪异。怀渊镇定地回视过去,颔首道:“是我。” 丹长老便得意地笑道:“怎么样,我的药帮上忙了没有?” “药?” 怀渊心念电转,面上却还是一派清冷:“她在斗法之时突然出现灵元凝滞难以调动之态,莫非是前辈的丹药使然?” 丹长老大笑:“从赤霄莫名其妙地接任掌门开始,我就觉得这事情有古怪,可惜这小东西藏得太好,让人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可她狡猾,嘿嘿,老道比她还狡猾,神不知鬼不觉在她每月的灵丹里加了料,要是她老老实实也就罢了,一旦斗战时用了什么歪门邪道的法子运转灵力,哼!” 姜云舒轻轻“咦”了声,与叶清桓对视一眼,果然在他眼中也看到了同样的疑惑。 就见他少见地恭敬施礼,也不知是在诧异还是在确认地低声问道:“晚辈冒昧,敢问丹长老是如何知道邪门歪道运转灵力之法的?” 姜云舒心思一动——叶清桓身世使然,除了对授业师长以外,大多是一副倨傲而又自矜的态度,从来没表露过如此异乎寻常的敬意,她便忍不住加倍地留了心。 果然,丹长老嘿嘿笑道:“两千多年前,那些邪门歪道的东西偷袭老道,差点要了老道的命,这梁子我可还没忘呢!” 本来想要来查一查典籍,在故纸堆里找出点旧事痕迹来,却没料到这“旧事痕迹”居然就喘着气跑到了眼前来。姜云舒难以置信地悚然道:“前辈难道就是……” 叶清桓截口:“如此说来,您便是虞姨提到过的那位抱朴长老了?” “……‘虞姨’?”丹长老微微一怔,正打算吓唬人看好戏的表情收敛了起来,眯起眼重新打量对面看起来仍十分年轻的男人,“你居然认识虞停云?” 叶清桓恭声道:“虞姨与先母情同姐妹。” 丹长老更不解了:“虞停云一辈子只和两三个人交好过,据老道所知,那几人都早已作古,你是……” 叶清桓的身世虽说不宜大肆宣扬,但无论是按照道理又或者是按他自己的性情,也不屑于毫无必要地遮掩,便言简意赅地解释了几句。 刚听了个开头,沈竹尘便面色微变,想要回避出去,却被姜云舒拦住,摇头道:“不是什么大事,你们掌门既让你来了,就没打算防着你。” 略去枝节之后,不过几句话的工夫就把大致说清了。 丹长老沉吟片刻,慢慢地叹了口气,怅然道:“想不到当初姜氏闭关、众人遭受反噬以致陨落,其间居然有如此内情……” 他顿了顿,忽然疑惑道:“那风氏一族失踪莫非也是如此?” 迷津的小公主蓝宛曾提到过,当年与女娲神体所化的十位神将共同征讨伪神的,还有三位人神,正是在上古传说中耳熟能详的伏羲、神农与燧人氏。丹长老口中的“风氏”便是伏羲留存于世间的血脉后人,虽然神性早已在漫长的时光中逐渐稀薄到无迹可寻,但这一家族却仍备受世人景仰。 ——直到两千多年前。 仿佛是一夜之间,偌大的家族便不见了踪影,既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也再没有人见过他们。 叶清桓沉默了许久,才摇摇头:“前辈的疑问我无从回答。” 死人自然是没办法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的。 丹长老大概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干咳一声,颇有些尴尬地摸了摸拐杖上突起的木节:“对了,你们是打算问我收徒那一回的事?” 时隔多年,他依旧对此事念念不忘,先仔细回忆了当时的时间与地点,将云麓山水志中没能详细记下的内情补全了,而后惋惜道:“事情本身倒也和虞停云记下来的没多大岔子,那年我们这好些长老都下山去广选弟子,我本来没打算收徒弟,就心血来潮想去西南山间挖些当地药草炼丹,没想到偶然间见着了个小姑娘,唉呀,那可真是个千年难遇的好苗子啊!” 丹长老十分怀念似的咂咂嘴,眼睛半睁半闭,像是又回到了那一天:“那灵性,那骨相经脉,啧啧,我都不知道是怎么生出来的……” 他怀念到了一半,突然想起来现实的乏味,老脸顿时一垮,哀叹道:“我听见和她一起的女伴叫她……叫她钟兰还是什么的,我特意记住了,可惜正打算找去她家,问问她父母愿不愿意让她跟我修行,没想到,路上突然就被一伙邪道给偷袭了……唉!我半辈子只钻研炼丹,打斗实在不行,只好偷偷服了颗保命的灵丹装死,要不是虞停云后来路过,只怕老道装死就变成真死啦!” 叶清桓便问:“那您伤愈后没再去找人?” 丹长老又叹了口气:“还找什么啊,我连修为都被打散了,若不是早修成了散仙法身,这会儿你还能看见我?哼哼!恐怕我坟头都平啦!……何况,等我终于能动弹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好些年,算来那孩子怕是早就嫁人生子了,修仙是好,可举案齐眉、含饴弄孙难道就不好了么?老道又何苦去拆散人家好好的一家子呢!” 虽说父母在,不远游,但父母终将老去,只盼着子女能够逍遥无忧,可夫妻却比翼并蒂,本该相携一生,也正因此,修行道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除非特殊情况,否则是不会打着“为你好”的幌子来拆散夫妻的。 可惜丹长老却不知道,他看上的那个女孩子正是钟浣的母亲,而她最终也没能夫妻美满,安稳一生,而是早早就死在了别人的算计之中。 至此,许多隐没在阴影之中的线头,终于勾连了起来,悄无声息地结成了严丝合缝的罗网。 第105章 魔祖 也不知道应当说是好事成双,又或者是祸不单行,就在那位隐姓埋名的“丹长老”唏嘘自己修为荡然无存,连在大战中与师兄弟一同赴死都做不到的时候,众人齐聚的小院又迎来了新的不速之客。 姜云舒看清了来人,面色更加诡异了。 那又是个一袭黑袍的老人。 她忍不住腹诽,这年头莫非流行打扮得黑漆麻乌的老头子不成?不过,与丹长老不同的是,这次的来人极高,甚至比叶清桓还要高上半个头,瘦骨伶仃,活像是一竿剔去了枝叶的老竹。他面黄无须,花白的头发被一圈样式奇异的抹额从前到后箍起,两耳前后各有一道像玉又像石头的黑色坠子垂下,给他本就严肃的面容又增添了几分冷意。 姜云舒认出了这个人,他不仅仅是迷津遗民之一,而且也是最特殊的一个,在当天的混乱之中,唯独他所乘的那艘小船既没有倾覆也没有受损,就连与他同船的婴儿都睡得十分平静安详,而客院起火之时,他所独力护住的院落也是保存得最完整的一个。 蓝宛没有跟着来,但她的侍卫阿康却谨慎地从老人的背后探出头来,悄悄地做了个手势。 姜云舒刻意落后半步,就听他匆忙地小声说:“这位是我们族中的大贤,几位长老都是他的弟子!” ——原来是这样厉害的人物! 姜云舒便凝声传讯,把同样的话递到了叶清桓耳中。 按说如此传音不该被旁人听到,可她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面前的老人就突然回过头,紧紧盯住了她。 他目光有如鹰隼,姜云舒先是被吓了一跳,却立刻摊了摊手,露出个坦率而混不吝的笑容。 老人的步子就不动了,用一种冷冰冰的语调问:“你就是那个修魔的人?” 与其他迷津来人一样,他的口音也很是奇怪,连说话的方式都似乎有些拗口,但在他锐利的审视之下,却没有人会觉得他的话带有哪怕一丁点可笑的意味。 姜云舒也下意识地严肃了下来,却很心宽地并没有生出什么惶恐之情,摇头道:“你们的公主说我是魔徒,但……谁知道呢。” 老人的目光阴冷地凝滞在她的双眼上,像是要从里面挖掘出什么连它们的主人都不知道的隐情,半晌,仍然用那种低沉而威严的语气说道:“你是。” 姜云舒便不置可否地笑了下,慢吞吞道:“哦,这样啊。” 屋门恰好开了,暖光融融中,最先露出丹长老那张枯树皮似的老脸来,他饶有兴味地咧了咧嘴:“还挺热闹。” 迷津老者对上他意味不明的笑脸,表情顿了一下,仿佛意识到对方的辈分,终于冷淡又矜持地点了点头算作打招呼,随后又挺直了腰,从袖中取出了个黑色菱角般的东西来。 他干瘦的手指抓在菱角中间圆润光滑的部分,似乎无意识地摩挲了几下,可语调中却没有与动作相符的温情,平平道:“这个东西一直保存在我们供奉女娲大神的地方,是卫先生早年留下的。他破界而来,不幸损伤元基,本以为时日无多,才留下这段讯息,但迷津与外界隔绝,天劫久久不至,直到数日前迷津崩毁前与你们这里勾连。维持两地通路已经耗尽他所有力量,他来不及交待完所有事情,幸好还有此物留存,我想,他应当希望外面有人能够知道。” 姜云舒一愣,愀然变色:“那一夜的雷暴莫非是……” 同一时刻,有人终于解开心结,朝着通天的长阶再迈出一步,有人抛却故土,为求一线生机不得不奔赴他乡,也还有人为了救护弱小而在天劫之下苦苦支撑,至死仍背负污名。 老者道:“老朽不知什么叫做‘魔’,什么叫做‘道’,也是最近才听说你们外界人还有修‘佛’修‘儒’的,花样多的很,本来我也不感兴趣,但是眼看着你们这两天闹出来的乱子,突然想起卫先生过去说过的事情。” 他少见地叹息一声,露出了个仿佛怅然,却依然十分坚硬冰冷的表情:“既然卫先生直到最后都念念不忘故乡,我愿意帮他完成心愿。” 他并没有说明这个“心愿”究竟是什么,只是将手中的黑色菱角郑重地交给了众人中修为最高的怀渊长老。 怀渊在轮椅上微一欠身,算是谢过,她虽然因为闭关的缘故错过了之前那次会面,但已从转述中了解了大概,便有一二疑惑之处,以她素来心性,也不会在此时毫无遮拦地询问出来。 明明是传说中罪大恶极的“魔祖”留下的东西,怀渊却并未如临大敌地严阵以对,她摆弄了几下这只光滑如玉质的菱角,一时没弄清个所以然来,便坦然求教:“请问阁下,此物要如何使用?” 老者愣了一下,也迷茫了,好一会才皱眉迟疑道:“这……卫先生的法子和别人不一样,或者……”他将目光落在姜云舒身上:“让她试一试?” 姜云舒差点被口水呛到,可这时,叶清桓却将手搭在她颈后,轻推了一下:“去试试。” 她顿时十分无话可说,只好依言接过了菱角,先未雨绸缪道:“我对魔修法门毫无所知,不过既然诸位前辈坚持,我便试试将灵元注入看……” 她话没说完,就猛地倒吸了一口气,神色震惊。 坚硬如玉石的黑色菱角像是被注入了生命,在她掌中骤然收缩了下,随后又缓慢地舒展开来,两侧略弯曲的尖角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拉长,扭曲成了个黑色的漩涡,渐渐从她掌心扩展开来,荡起一圈圈涟漪,仿佛要将人卷入其中。 众人便在亦真亦幻之间看到了一个男人的影像。 他还是青年,眉目俊秀,正含着温柔笑意与一个妇人打扮的年轻女子说着什么,那女子听到一半,白皙的面容上泛起一点红晕,含羞带嗔地别过脸去,却又忍不住用余光偷瞄心上人…… 然而,不过转眼之间,那娇俏的女子就变了容颜,皱纹飞快地爬上了她的眼角与额头,原本清澈如水的双眸也变得浑浊不堪,时间毫不留情地带走了她的韶华与生命。 青年还是当年的模样,怆然独坐于病榻之前,他与她的手依旧紧紧交握,如同过去数十年间一模一样,可安静地躺在榻上的老妇人却早已停止了呼吸。 …… 此后又是时光飞逝。 青年的面貌未改,却多了风霜疲惫之色。 迷津老者的声音如同叹息,从身边,又或是从极遥远的地方飘忽地传来:“这是卫先生的记忆……” 虽然隐隐有了预感,但所有人都还是忍不住怔了片刻,再回过神时,一切都像是骤然发了疯,卫云川的师尊寻来,斥责他耽于情爱、荒废修行,而他苦等了无数岁月才终于从轮回之中寻回的心上人,也在争执中被他的师尊误伤而亡,魂飞魄散。 卫云川心痛之极,几至癫狂,却被重伤,强行带回师门。 一边是养育教导的深恩,一边是至死不渝的爱意,两者无时无刻不在冲突纠缠,宛如一场永无止境的折磨,让他一天天沉默下去。 昔日被寄予厚望的青年修者,渐渐变得如同朽木死灰…… 姜云舒觉得自己的意识像是漂浮在半空中,自上而下地望进了卫云川空洞而涣散的双眼,她心里重重一跳,在意识到这恐怕是他濒死时刻的同时,却又不由得疑惑,若真如同蓝宛所言,魔徒都那般孤高,甚至面对世人的诋毁都不屑于为自己辩解,为何偏偏要在菱角中留下这段记忆,倒像是太过刻意的剖白了…… 可她的疑惑还没有彻底浮现出来,画面就又变了。 一个老人冲了进来,面目依稀是卫云川的师尊,却比过去憔悴太多,几乎认不出来了。他颤抖着走到床前,却情怯不敢再近一步,嘴唇无声地开合,不知是否在追悔曾经的所作所为,许久,似乎染上了血色的两行泪水终于从他清瘦的面颊滑下。 他耗尽毕生修为,换回了爱徒的性命,可自己却抱憾而逝。 而卫云川终于醒来时,所见到的就只有一具早已冰冷的尸体——他生命之中另一最为重要之人的尸体。他面上冷漠之色倏然破碎,猛地扑倒在尸身之上,哽咽一如孩童。 姜云舒连呼吸都忍不住放轻了。她恍惚想道,原来魔祖弑师叛门的真相居然是如此……她叹了口气,世上实在有太多这样的悲剧了,每个人都没有错,然而又似乎每个人都错了,每个人都不得安宁…… 而幻象还在继续。 卫云川自此浪迹世间,不知多少年后,偶然得知巫者能沟通天地,甚至有人推演出聚魂返生之法,一时大喜过望,毫不迟疑携爱人尸骨前去巫地,费尽心思打动了大巫施展这从未动用过的秘术,只盼成功后能够说服师门长辈,也同样挽回师尊性命。 须臾术成,果然白骨生肌,女子容貌神态一如往日,先是一惊,随后起身与他相视微笑。 卫云川狂喜,然而不过刹那,尚不及道一句相思,女子突兀面现骇然,眼中随即失去神采,自指尖而始,身体寸寸皴裂,化为飞灰。再看施术巫者,亦受禁术反噬,面貌霎时间由中年衰朽至风烛残年,痛苦辗转于地,众皆哗然,由是知天道不可违,聚魂之术其实从不存在。 卫云川怔愣凝视身前尘埃良久,忽然呕血昏迷。 再次苏醒时,神色冰冷,一身五行修元尽化魔焰昭彰。 有人小声抽气,惊骇喃喃问道:“……怎会这样?” 一时间,姜云舒竟分不清这是巫者的惊呼,还是现实之中什么人的感慨。 自此,巫者既愧且悔,同时也深觉难以置信,一直潜心参悟天道与神魂秘术,盼望有朝一日能够对当年铸下的大错稍作弥补。 而卫云川却销声匿迹,世间也渐渐开始有零星修者领受新一种传承,自称魔徒。 幻景倏而扭曲,众人只略觉眩晕,随后却见一切景象向中心凝聚,汇成一个清晰人形——卫云川乌发白衣,容色淡然含笑,目光直视众人,仿佛真的穿透了漫长的时间与真幻的界限,看到了眼前的人一般。 姜云舒微讶,却听耳边叶清桓的声音响起:“不是。” 她便明白过来,这并非她曾见过的割裂元神的禁术,应当仅仅是一段残存神识罢了。心下稍定之时,就听卫云川笑问道:“莫非如今世道变了,如你我之人也能容身于世?” 第106章 前因 旁人还未及说话,卫康已忍不住含泪唤道:“义父!” 可惜在他眼前的不过是古早之前留下的一段神识记忆,远不知数千年后之事,端详这泪眼婆娑的少年半天,也只淡淡笑了笑,便又转向姜云舒:“敢问如今白栾州魔徒处境如何?” “……”姜云舒颇为无奈,“大致上算是过街老鼠吧。” 不等对方再发问,她便苦笑着摆摆手,表示自己对内情一无所知:“我修行不过二十年,从未接触过魔修法门,更没有接触过一个魔徒,也不知为何阁下与迷津其他来人都笃信我是此道中人。” 卫云川看起来有些惊讶:“怎会?” 他走近几步,虽是幻形,却仿佛有实体,触及姜云舒眉心处仍有温热触感,叶清桓手抬到一半,被早有预料地握住,姜云舒道:“卫前辈没有恶意。” 也说不上是为什么,她便知道卫云川不会出手伤人。 片刻后,卫云川像是明白了什么,面露惊诧:“匪夷所思。”却不再多说了,而是将话题转回了方才的那些幻境之上,彬彬有礼道:“多谢诸位尚未喊打喊杀。想来各位应当正在疑惑,若不介意,请容在下再多说几句。” 众人无声交换了个眼神,都意识到之前不过是戏文开场前的引子罢了。 卫云川目光环过四周,见无人有异议,显出点温和而欣慰的笑意:“方才那些许记忆,不过是我早年经历罢了,若非与后事有牵扯,本不值得拿出来给人看。” “返生术乃是巫者传承最初就留下的秘术,虽后人补全之后并未能救回拙荆,但毕竟此种法术确有其事,故而巫者始终不曾放弃,”他话锋陡然一转,神情也严肃了下来,“忽有一日,巫姑终于真正召来了本以为早已消散的先人亡魂。” 若只是招魂成功,本是令人欣喜之事,却不成想那一几乎浑噩失神的亡魂却带来了令人惊惧的消息——白栾州中心隐藏上古封印,其中妖物蠢蠢欲动,就连天道也受其浸染,不复往昔。 如此耸人听闻的事情,又是从一抹神志不清的残魂的只言片语中推断而出,巫者不敢全信,却也不敢全然不信、一笑置之。无巧不成书,恰逢这时,卫云川重至巫地祭奠亡妻,又意外于地下陵墓深处发现了荒废已久的阵法遗迹。 阵法几乎覆盖整个白栾州南方,确是巫者手笔,可令人意外的是,如此庞大阵法却不仅仅是寻常庇护法阵,反而几近邪异,一旦发动便会抽取方圆数千里灵力为己用,力量足以与神祇相抗。 这座阵法的现世,无疑是残魂示警的最好注解——巫者又不是一窝蝗虫,若明知会导致大地荒芜也要布下的阵法,自然不会只是无的放矢。 时日太久,卫云川再提起此事已经很是平静:“或许,纵有妖邪伪神篡改天道,但古神灵性依旧未曾真正散去,也仍在尽力庇护世间,这才有了诸般巧合使得巫者一族绝处逢生——他们方修补好了法阵,便遭大难,若非阵法庇护,只怕万顷瘴林如今已生机断绝。而即便勉强逃得性命,却仍有广袤土地耗尽灵性,仅余荒漠,巫者损伤惨重之下,也不再随意踏出阵法结界,只怕再引来邪神注意。” 他短促地笑了声:“好在那妖物还在封印之下,想来聚力一击对他损耗也甚为巨大,此后倒是安静了下来。” ……这话说得轻松,可姜云舒却不自觉地望向身旁沉默许久的男人,猜想这所谓的安静或许也就持续到了两千年前为止,此后便又是一场又一场的阴谋与灾厄。 卫云川连今夕何夕都不知道,更遑论这些细节,见没有人打断他,便继续说道:“巫者经此一役,深知妖物邪力深不可测,人力绝无法抗衡,大阵动用一次,南方便多了万里荒漠,就算白栾州广袤,但真算起来,又能支撑得住几次大阵消耗呢!” 若说之前还不过是于己无关的故事旧闻,他这句话一说完,则让人不由得不跟着忧心起来。 无论是妖物也好,伪神也罢,只要他一天没有把自己睡死在封印底下,这样的威胁便一天摆在所有人面前,没有人知道图穷匕见的时刻究竟何时会真正到来,但眼下看来,恐怕这个期限也未必会太长了。 卫云川平静地看着面前的人各怀心事,似乎早已习惯被当作异类怀疑猜忌,并没有丝毫恼怒不快,姜云舒迟疑了下,忽然说:“我听说,情至极处,方能入魔。你为至亲之人所伤,与至爱之人死别,被天道玩弄于股掌之间,到底是为何入魔的?” 她问得还算委婉,可卫云川却不是不经事的少年人,闻言当即明白过来,挑眉大笑道:“你这是怀疑我因恨而入魔?” 被直接戳穿了真实想法,姜云舒微微有些脸红,却并未否认:“还请前辈解惑。” “自然是恨的。”卫云川止住了笑,坦然答道,但随即摇头,“天下人误解我等,也多是为此,却不知,情自发乎本心,虽有爱恨之分,却都极为纯粹……” 他轻叹了口气:“盘古开天辟地,因热爱自由光明,也因厌恨混沌阴暗;神农尝百草因爱惜世人,又何尝不是因为憎恶疾病肆虐,爱和恨从来都并非只有一面,可笑太多人不懂,只道善者便是爱惜万物,恶者便要仇恨一切,岂不荒谬?” “……” 姜云舒头一回听到这种“歪理邪说”,却又一时说不出哪里不对。 就听卫云川怆然叹道:“更有古神陨落之时天地变色、万物同悲,连这天地与造物神祇自己都脱不开的爱恨喜悲,为何放到了修者身上就是千夫所指的罪过了?除去巫者不提,佛修悲悯,道修逍遥,儒修家国苍生、浩然正气,不一而足,为何单单是你我所修的本心至情至性之道,为世所不容?” 两句诘问并不严厉,却偏偏让人无法作答,一室之内倏而寂然无声。 不仅当世修者,连活了两千多年、自诩看遍世事人心的丹长老也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下去。 姜云舒忽然道:“那你……” 像是知道她要问什么,卫云川笑了下,与世人认知终于相符的桀骜与骄狂骤然从他眉宇间透出了端倪,他低下头俯视姜云舒,讥诮道:“你我所修之道,从心从情,但绝不从欲!” 他负手转身,明明是大逆不道般的言辞却被他说得掷地有声:“卫某不甘命途乖舛,恨天道为邪佞篡改,以至于与珍重之人生死两隔!我既恨,便要去改了这不知所谓的天道,还世间一个朗朗乾坤!若是懦弱不敢与天争,只会迁怒无辜,沉溺贪妒邪欲,又岂配为人,更岂配入魔!” 姜云舒一个激灵,双眼睁大,喃喃重复道:“……改换……天道?” 无数年来为人所不齿的魔祖的一番话,却像是劈过夜空的一道闪电,在一片黑暗之中突兀地照亮了什么,她的心脏猛地缩紧,随后又骤然涨开,血液从四肢百骸潮水般涌入胸口,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与血流的声音。 许多已经无法被重新记起,却又仿佛早已刻骨铭心的感情从她心底满溢而出。 她怔怔地盯着自己的双手,一种莫名的力量促使她开口说道:“不避苦楚,不求逍遥,心之所向,虽千万人吾往矣。” 卫云川放声大笑:“正是如此!” 他还要说话,叶清桓实在看不下去了,一探手把突然神神叨叨起来的姜云舒给拽到了身后,冷冷道:“够了!有空撺掇我家这傻丫头,我看阁下还是抓紧时间说点正事吧!” 即便这些话都是真的,魔徒的名声也难以在一时更改,那些说来好听的慷慨与大义,足以压得任何人直不起腰来,更何况是个涉世未深的年轻姑娘,比起眼看着姜云舒毫无畏惧地踏上那条荆棘遍布的崎岖长路,他私心却只想让她活得轻松一些。 他毫不退让地迎上卫云川的目光,心里愤愤地想:“别做梦了,但凡老子还在一天,就不会让她傻乎乎地栽到什么魔修的坑里!” 本以为卫云川这死透了的老魔头总该知难而退,可谁知,他对着叶清桓审视片刻,突然说:“阁下让我想起一家人。” 叶清桓挑挑眼皮:“哦?” 他颇有些漫不经心,只当对方信口一说罢了,却没想到,短短片刻之内他居然又猜错了一回,卫云川笑道:“古神遗族,都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怪癖,譬如风氏在无关大局时总是胆小如鼠,姬氏一家酷爱交游,子弟多年不着家也是常事,而姜家……” 他语声顿了顿,笑着补完了后半句话:“姜家人十分护短。” 叶清桓猛地盯住卫云川,却立刻反应过来不对,生硬地偏过脸去,把自己咳了个半死不活。 谁都没想到,凶名能止小儿夜啼的魔祖居然也会如此促狭,只好面面相觑,便听卫云川好整以暇地终于回归了正题:“方才说到一半,白栾州隐忧难消,无论是我还是巫者一族,都没有现成的法子,却又不能置之不理。好在巫者这一脉传承虽注定无法飞升,但自古以来就有沟通天地之能,居然真被他们找到了些线索——在白栾州之外,由极强大的结界阻隔,还有其他世界存在。我们便打定主意,即便将来无法抗衡那沉眠妖物,若是能够打破结界,将此间生灵送往彼处以免受荼毒,也是一条生路,此后多年,我与一众魔徒便致力钻研破界法门。” “破界?”怀渊听了半天的不知所谓,被一帮她眼中的小兔崽子们吵得头疼,直到此时,终于抓住了最重要的一个词,“我听闻迷津有女娲传说,与白栾州殊为不同,提及神将与邪神之争,更有大地崩裂之说,莫非……” 卫云川这一段神识应当是在刚刚抵达迷津时留下的,似乎尚不知其间传说,闻言略显迷惑,想了想才说:“若此传说属实,恐怕应当是如此。” 他紧接着自嘲道:“说起迷津……实在惭愧,我等参研破界法门之事似乎被那妖物察觉,他自己虽不能动弹,却有自甘堕落的邪修爪牙时常前来搅扰,以致我初次尝试破界时功败垂成,不慎被卷入迷津之中,与世隔绝。” 叶清桓掸了掸衣裳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凉飕飕地附和:“那还真是倒霉!” 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惯了,尤其心气不顺时更是口无遮拦,众人大多已见怪不怪,姜云舒无奈地掐了他一把,悄声道:“你几岁了?!” 叶清桓哼了声:“我不和死人计较!” 卫云川还好,反倒是他那“素未谋面”的义子卫康脸都快绿了。 可少年还没来得及抱不平,就听他敬若神明的义父浑不在意地笑道:“正如你所说,我应当已经身死,我这一生什么都经历过,也没什么可不知足的了,只是想起往事还略有些遗憾。一是天道未复,我之志向未酬,其二却是……我等大多历经变故、性情乖僻,便是受到世人误会也不屑辩解,反而给了邪门歪道可乘之机,挑动道魔之争,从中渔利。” 他低叹一声:“卫某一生从不向人低头,但如今却要谢过诸位愿意听我将话说完。”说到此,忽然俯首郑重一礼:“今日卫某所言之事,诸位尽可查证,只求若来日再见吾辈同道,还请暂且放下成见,勿再令亲者痛仇者快!” 对着俯首施礼的魔祖,众人陡然一静,像是突然一起化作了石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怀渊在轮椅上欠身下去:“卫前辈放心。” 卫云川神情放松下来:“多谢!” 他再次看向姜云舒,但话却是对着别人说的:“这位小友前世与魔徒渊源匪浅,如今魂魄之间仍存吾辈意气,若可能,我自然也宁愿她能一生顺遂,不必再入此道,但怕只怕天不遂人愿,若来日……还望诸位念在往日情分,多照看她些许。” 姜云舒与清玄宫中人自然亲密,就算对抱朴道宗和迷津众人也有援手之情,即便卫云川不说什么,众人也不会不分黑白苛责于她,便当即应下。唯独叶清桓心里颇不是滋味,酸溜溜地想:“我的人,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外人指手画脚了!” 却没料到接下来卫云川就把话头带到了他身上,他眼中似乎含着一点看不分明的悲悯:“卫某观姜小友与阁下情谊深厚,还望阁下善加珍重。” 叶清桓微微怔住,从他的话里品味出了点异乎寻常的味道来。 不过短暂的一个恍惚,卫云川凝实的身形倏地晃动了下,在刹那间就模糊了大半。 他自己也意识到了,叹道:“法力耗尽,卫某在此与诸位别过了,前路恐怕艰险,唯盼诸君安好。”最后又额外嘱咐叶清桓:“阁下若与姜氏果真有渊源,还望提醒他们多加小心,巫地……” 他的话没说完,身形便悄然散去了,只剩下了半句飘渺的尾音。 第107章 后果 卫云川误入迷津已是八千余年前的旧事,此后白栾州发生的种种动荡,便是他本人亦无从知晓,更何况菱角中寄存的不过是一段施法留存下来的神识罢了。他尚在嘱咐姜氏谨慎应对,殊不知对方却早已家破人亡,连骨殖都化尽了。 姜云舒想了想,拽住叶清桓的袖角:“你别多想,卫前辈也没法料到……” “什么?” 叶清桓半天才回过神来,却并未如往日一般黯然,反而有点心不在焉,又过了好一会,终于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不禁失笑:“瞎琢磨什么呢!” 他说完这一句,神色又渐渐严肃下来:“我是觉得有点奇怪。” 丹长老突然截口:“老道一个废人,早就帮不上忙了,知道得太多反而容易出纰漏,嘿,还不如趁早回去睡大觉!” 说着,也不和人道别,便拽着迷津那位竹竿似的老人:“走走走,老道刚酿了几壶药酒,老兄弟你的东西也送完了,正好过来一起来尝尝味儿!”转脸就不提睡觉的事了,十分热情好客地把闲杂人等全都给清了个干净。 却好像没看见沈竹尘似的,把他独自一人留了下来。 沈竹尘略一沉吟,只好无声地叹了口气:“请恕晚辈厚颜。” 一时无人回应,但姜云舒却给他拖了把椅子过来:“坐吧,夜还长着呢。” 桌椅与衣物摩擦的细微声响落下去,屋子里安静得有些异乎寻常,叶清桓这才继续说道:“就算卫云川说的是真的……” 从两三天前开始,事情就陡然变得匪夷所思,一幕幕花样繁多,让人不仅眼花缭乱,更难辨真伪,连脑仁都疼了起来,简直像陷入了个混乱又荒诞的梦境。 “就算他说的是真的罢,”叶清桓捏了捏眉心,“可他仍在世的时候,除了巫地那一帮藏头露尾的货色以外,天下人都视其为洪水猛兽,严防死守尚且来不及,而古神后裔素来少与外人深交,巫者就算再没脑子也不会碎嘴妇人似的把别人的私事拿来嚼舌,那他究竟是怎么会对我们这几家的事情了如指掌的?” 他屈指叩了叩桌面:“何况,最后那句,要我警示姜家什么,巫地又……” 话声蓦地顿住,叶清桓按着额角,突然觉得好似有什么事情霎时间连上了,他脸上慢慢浮起一种难以置信的古怪表情,喃喃道:“莫非……” 姜云舒也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姜家神秘的巫地访客,巫者与魔徒隐于暗中的关联,蠢蠢欲动的伪神,鸠占鹊巢的邪修,还有…… 一个年头惊雷般劈过脑海,她悚然回望。 叶清桓在同时低声吐出了盘桓在她心底的那四个字:“破界之法。” 姜云舒只觉颈后汗毛都一根根竖了起来,心中惊疑不定。 ——要是仅仅为了铲除异己,一击得手之后便可功成身退,再度隐于黑暗之中,又何必子子孙孙守在姜家,甚至改姓更名?即便是想要将钉子安□□正道之中,另起炉灶也总好过接手这么个树大招风的世家! 但若姜家手中握有破界之法,那就不一样了,伪神满心怨恨、要将世间生灵屠戮殆尽,自然无论如何也不会容许这种东西落入正道修者手中,必要寻得之后确保毁去! 叶清桓忽地冷笑一声,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讥讽:“难怪当初他们费了那么多力气拷问!” 一本寻常药书,还有个不知所谓的宝贝,若真是表面看起来那般普通,又怎会值得耗费数百年之久,倾注许多人力,布下如此细致的阴谋。 姜云舒突然捂住嘴,将胃里泛起的强烈恶心强压回去。 纵然她知道自己无辜,但脑中却忍不住浮现出一幕幕在姜家生活的过往,温和正直的兄长,古板却不乏体贴的伯父,还有与任何人家都没有区别的满目慈爱的祖父与伯祖……这其中究竟有多少人知道自己注定的使命,又或者甚至已经是伪神的奴仆? 在一阵又一阵胸闷欲呕之间,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他们还没有找到。” 若找到了,自然不会如此平静。 叶清桓揽住她:“不急,都只是推测而已。” 可姜云舒却并未被这样的安慰说服,她把脸埋在叶清桓怀中,深吸了口气,若有似无的药香让她纷乱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她冷冷道:“其实,想要确认此事也不难。” 怀渊寡言,却并非愚钝,反而通透之至,闻言已明白她的意思,回忆片刻,解答道:“两千年前大战之末,有数百‘魔修’俘虏,皆被灵引宗——或者说是巫者当场处死。” 她摇摇头:“如今看来,若巫者真与魔徒有如此渊源,那些被他们所杀之人,只怕不是魔徒,而是伪神爪牙。” 这样一来,所谓的第三次道魔之争,也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不过,若再往前推溯三千年,第二次道魔之争中,或许还有真正的魔徒在世。”叶清桓也算是见识渊博,但毕竟两辈子加起来也不过活了二百来年,大半还用来偷鸡摸狗了,与怀渊长老相比实在远远不够看,就听她对古早之前的历史如数家珍道,“说起来,那场大战确实古怪,‘魔修’修行邪法、广列血阵残害无辜平民,按古书记载,老幼皆被掏取心肝、孕妇剖腹取胎一类惨绝人寰之事随处可见,引发众怒,正道修者以抱朴道宗为首,立下长风令,誓言荡除魔修、澄清宇内。” 她微微沉默了下,再开口时却好似带上了一点不甚明显的自嘲:“可敌人却十分古怪,虽有丧心病狂几至疯魔者,却也偶尔会遇到只守不攻的,甚至还有几本未曾流传开来的孤本记载,曾见两拨魔修反目,殊死厮杀,被正道捡了便宜……” 随着清冷流淌的语声,当初匪夷所思之事,如今却全都有了解答。 姜云舒不由得叹了口气,心里也大致明白了,曾三番五次浮现于脑海中的血腥场面是怎么回事——说不定便是她前世亲眼所见,甚至也是她与同伴所背负的污名。 她嘴角泛起一点苦笑,突然发现当初的迷惑有多可笑,即便魔徒并非孤高怪癖之人,面对有心人如此的算计,只怕也只能百口莫辩。 怀渊道:“那次战后,果然再不见魔修痕迹。”她忽然皱了皱眉,轮椅滑过众人面前,伸手推开窗,侧耳向窗外聆听片刻,也不知感觉到了什么,语速明显地加快了:“最后有数十魔修余孽伤重被俘,各门派未有这些人作恶实据,商议之下本欲废去其修为永世镇压,却被姜氏施展奇异法术放逐,不知生死。当初世人只道姜氏心软,但此时想来……” 她的话终究还是没能说完。 窗外原本只有她一人能够听见的响动陡然扩散开来,如同金玉撞击一般、却偏偏又厚重如洪钟的警讯响彻夜空。 隐形人一般的沈竹尘霍然起身:“有人袭击!”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几人对视一眼,怀渊匆匆道:“除去因世人畏惧卫云川入魔而起的第一次道魔之争以外,其余的我都说了,你们自作评判。” 又拦住沈竹尘:“你毒伤未痊愈,留在此地,承明,你看住他。清桓,随我来!” 姜云舒一怔,下意识看向叶清桓,却又在下一刻生生将黏在他身上的目光撕下来:“师叔祖放心!” 叶清桓看出她的隐忧,在她头顶揉了揉,笑道:“还能陪你好几百年呢。” 他不再多说,转身快步离开。 姜云舒目送他与怀渊长老远去,狠狠一咬嘴唇,将软弱之色抹去,拂袖熄灭灯火,留一扇窗未关,借着星月之光看向空荡荡的院中。 沈竹尘方要说话,被她截住,按到了隐蔽处:“别出声,若有兵器就拿出来,此处未必安稳。” 像是要验证她的话,就在外面打斗之声鼎盛之时,客院的木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了一道缝隙。沈竹尘全身瞬间紧绷起来,随身的长剑在月下反射出一线幽幽清光。 姜云舒冲他摇摇头,伸出一根手指指向溜进来的人影,凌空点了两下,而后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那人影看起来颇为笨重,推门时虽然足够小心,却差点被门槛绊倒,踉跄了下,连忙紧张地回头。可他的动作古怪,不像是在查看追兵,反倒像是在与身后的什么人致歉。 沈竹尘默不作声地掏出两张灵符来,融进一点指尖血,往姜云舒和自己身上各贴了一张。灵符沾身便消弭了痕迹,沈竹尘眼睛盯着后面那个刚摸进院中的人影,眉头微皱,询问地指了指他。 姜云舒不由一乐,觉得这人十分上道,比那些不识时务还一门心思非要去逞英雄的蠢货强多了,便也无声地跟他比划起来。 两人刚定完了计策,院子里的人也摸到了屋外。 因为遇袭的缘故,山间四处灯火通明,难得有几个黑灯瞎火的地方,那两人逃窜到此地,总算松了口气,也不知是要等人接应还是纯粹气力不继,想要歇息一下。 笨重的那人喘息声极沉,像是随时要背过气去,一进屋就栽倒在椅子上,伸手在桌上胡乱摸索茶水,刚摸到了茶壶,便掀开盖子,仰头往嘴里倒进去。 姜云舒暗自可惜,懊悔方才没有未卜先知地往茶水里下点药。 她与沈竹尘藏身的地方是内间帷帐之后,又有隐匿的灵符,只要来人没有突发奇想地打算进来睡一觉,便难以发现他们。可谁知,活动自如的那人靠到桌前,劈手夺下了同伴的茶壶,低声怒道:“谨慎些!外面还有追兵!” 他袖子扫过桌面,不经意将烛台带歪,连忙用手扶住,却不防被融化的蛟蜡滴到了手上,面色骤然一凛:“快走!” 同伴犹不解其意。 就听那人斥道:“烛蜡未凝,这屋子里方才有人!” “刚才有人又如何?”伤员喘着粗气,实在不愿动弹,“外面动静那般大,他们当是出去了。” 那人目光炯炯在黑暗中四顾,恨恨道:“蠢货!示警的玉钟已响,难道他们还有空先吹熄蜡烛才出去入战么!快走!” 他的同伴这才明白过来,连忙撑住桌面,跌跌撞撞地起身。 姜云舒暗啐一口,无声地做了个手势,却又与方才的安排略有些不同。 沈竹尘深深看她一眼,未作异议,剑光隐于鞘中,人如游鱼一般滑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不爱写干巴巴的对话,不好玩,好在线索连得差不多了,很快进入下一卷。 第108章 雨前 夜风未起,半开的窗子却颤动了下,细沙落于纸面般的声响扑簌簌响起,又立刻止住。 正急于出门的两条人影倏然顿住脚步,为首者警惕回首观察,被他半护着的那个伤者也禁不住放轻了喘息,紧张地四处打量。 他压低声音:“丁巳?” 代号叫做丁巳的那人眉头一拧:“恐怕有诈!”并不再往出走,生怕被人声东击西了似的,将同伴推向来处,手中锥子似的法器往门上一戳,所触之处的门板如同被烙铁触及的薄冰,即刻被融化,他拔出锥子,贴身于门边,屏息从那细小的孔洞望出去。 外面岂止没有伏兵,甚至连只路过的小野猫都没见着,空空荡荡的院子依旧寂静如初,远处的混乱也依旧未改,一切都和片刻之前没有丝毫差别。 丁巳迟疑地再度转头望向内室犹在摇晃的窗扇——莫非对方只是个不值一提的小角色,因为恐惧才藏头露尾? 无论究竟如何,他心里终究还是不受控制地放松了一线,低声嘱咐一句,令同伴躲入桌子与屏风之间一处狭窄而又隐蔽的空隙之中,随后自己手捏咒诀,谨慎地向内室走过去。 但他还没走到内室之中,就愕然听到背后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随后“咚”地一声,有什么重物砸到了地上不动了。 丁巳转过头,无暇再避忌,挥手射出数道火光。 幽幽火光照亮了沈竹尘那张略显苍白的脸,屏风半遮着他的身体,而他脚下,另一人已经团成了一团,生死不知地倒在地上。 沈竹尘讥讽地冲他勾了勾嘴角。 丁巳大怒,却又忍不住悚然——他根本不知道对方是何时埋伏过去的! 他脚下错开半步,一咬牙,再度从袖中抽出了一根细长的毒锥,低喝一声,催动咒诀,毒锥无声化作两条乌黑的小蛇,电光般钻向屏风之后。 两人间最多不过丈许距离,眼看着沈竹尘便来不及躲闪! 可他居然更出人意料,一动也不动,面上的讥诮之色中甚至更添了三分怜悯。 丁巳这才觉出不对,可最可依仗的法器已然出手,仓促间来不及回转,他头皮一麻,连忙向旁掠去。然而步伐踏出,不知为何视野中的景象却丝毫没有变化! 他脑中电光石火间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就失去了生机。 姜云舒从分隔开内室与外间的帷帐后走出来,淡绿色的绣鞋踩在血泊上,发出粘稠的声响,她手腕轻甩了下,一串鲜血顺着剑身流下去,尽数滴到地面,而纤巧细长的灵枢剑依旧清湛如水,却幽然无光。 她用脚尖踢了下冤死鬼犹未瞑目的头颅,看它骨碌碌滚动了几圈,撞到了桌脚上,由衷赞道:“沈道友的隐匿符竟能瞒过结丹修士,承明佩服!” 沈竹尘摇摇头,做出了个和她如出一辙的动作,踢开了蜷缩在他脚下的人:“那个人我认得,昨日还不过是筑基中期的修为,如今一夜之间境界暴涨,只怕是用了邪术催发,且不提心境,便是术法上也远未能融会贯通,否则以结丹期的神识,只要探过室内,你我便无处可藏。” 他伸出手去,轻触了下面前空无一物之处:“可解除了么?” “早解啦,”姜云舒一愣,被他小心翼翼的模样逗乐了,“难道还会让你撞墙不成?” 沈竹尘也不由笑起来,眉间郁结之色淡了许多,他跨过地上不知生死的另一人走出来:“比起我的隐匿小术,还是姜道友的壁障术更为神妙,我观之有近乎古法之威能,不知是从何处学来的?” 两人你来我往地互相吹捧,一点也不知害臊,却突然听见地上极低地哼唧了一声,似是醒了。沈竹尘无奈道:“这叛徒修为已经被废去,又受了伤,我不敢下重手,怕一不留神把他弄死了。” 姜云舒仿佛很有经验,当即心有戚戚焉地附和:“确实,这个不多练一练的话,确实难以把握准头。” “什么准头?” 门外忽然响起一声问话,房门随即被推开,叶清桓倒提长剑走了进来。 姜云舒惊喜道:“你回来啦!伤着没有?”兔子似的窜到门口绕着他转了一圈,见他衣上沾了点血迹,却都不是自己的,这才放心下来,又问:“怎么中途回来了?方才我听着外面还……咦?” 片刻之前还热闹得不得了的山间,倏然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了零星收拾残局的响动。 叶清桓指尖捻起一点细小火焰,看它飘到了烛芯上,借着火光皱眉瞧了瞧地上的无头尸体和旁边刚醒过来、阴沉着一张脸不知在琢磨什么的俘虏,说道:“外面一窝蜂地来了几十个歪门邪道,修为都不怎么样,像是狗急跳墙,连隐藏在抱朴宗、之前没被揪出来的几条小杂鱼都动用了。可正折腾得欢实,又不知抽了哪门子的风,一眨眼就全跑了,师叔同执剑长老带人去追了,我懒得和落水狗较劲,就先回来看看。” 他用剑鞘指了指地上的狼藉:“这又是怎么回事?” 姜云舒便也言简意赅地说明了一番,最后评价道:“亏得我和沈道友还如临大敌,结果也忒不禁砍。” “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叶清桓横了她一眼,随后当着两人扯开了死者的衣裳,果然在他后腰附近找到了熟悉的暗色花纹,“啧”了声,“我听说这几天下来,就剩下不足两成的人还没筛查了,想来今夜过完,那两成里头也不会剩下什么奸细了,倒是方便。” 他在死人的衣裳上擦了擦手,转而打量那个还会喘气的,嗤笑道:“说罢!” 那人迷迷瞪瞪地支起来半个身子,晃了晃脑袋,甩下了几滴冰凉的汗珠,额上湿发一缕缕贴着皮肤,看起来狼狈之极,他却不合时宜地咧了咧嘴,沙哑着声音反问:“左右是个死,你觉得我还会说什么?” 沈竹尘叹了口气。 这个人正是叛门的两个真传弟子之一,资质自然不俗,若非被废去了修为,加上数日严加拷问之下神志昏沉,只怕要比他那个死掉的同伴难缠数倍。而此时被突发的危机所激,竟出乎意料地清醒了不少,仗着正道之人不屑动用阴毒手段逼供,破罐子破摔地一个字也不肯说了。 叶清桓翻了个白眼:“还真拿自己当盘菜了!” 话没说完,便一剑将他捅了个对穿,迎上对方不敢置信的惊骇目光,冷冷嗤道:“不过是个弃子罢了,你知道的那点破事若真有用,外面那些杂碎也不至于跑得比兔子还快!” 随后总算想起来了这是别人家的地界,这才很不情愿地解说了几句:“石牢中还留着的几个人里,就他让人救走了,想来这人有特殊之处,区别只在于何处特殊罢了——若是怕他泄密,大可直接杀了以除后患,却大费周章要救他,恐怕是他知道些抱朴道宗的隐秘,日后可供邪修利用。不过,那些人通过某种途径得知护送他的人身死,便毫不犹豫地撤离,可见他所知道的也并非至关重要的事情,既如此,又何必留着他,万一再招来祸患岂非得不偿失!” 沈竹尘细细思索片刻,施礼道:“含光真人说得是。晚辈受教了。” 非常时行非常事,杀几个恶人本就并非不可接受,更何况本就是要择日处刑的恶人。唯独姜云舒还不买账,装模作样地小声喟叹:“唉唉,杀人谁不会,难就难在留活口,这可好,我们好不容易抓了个活的,还没问出一句半句的呢……” 后半句没说完,就被剑鞘敲了下脑袋,叶清桓凉飕飕地问:“你皮痒了?” 姜云舒抱着头跳开,敢怒不敢言。 叶清桓却没再与她胡扯,神色渐渐严肃起来:“……云舒。” 他语气有些不同寻常,姜云舒双手从头上放下来,抿了抿嘴唇:“我在。” 就听他没头没尾地问道:“你入清玄宫至今十余载,从未回家探视过亲朋,如今可愿回去走一遭?” “回姜家?”姜云舒先是一惊,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脸上最后一点戏笑的意味也陡然褪去,难以遮掩的忧虑慢慢地爬了上来,“你要去寻找……” 叶清桓低低地“嗯”了声:“经了这几天的事情才发现,背地里那些人——无论究竟打着什么妖魔鬼怪的名号,势力都远远超出你我想象。虽说眼下邪神的存在与图谋注定暴露,之后自然有师叔他们这些‘正道高人’与各门派交涉、共商大事,但邪神爪牙众多、潜伏各地不知多少年,恐怕泄密之时也同样是他们大举动作之时,对方有备而来,只需须臾便可掀起大乱,但各门派却不知需要多少时间才能肃清内奸、令行禁止地反击……” “真人是怕来不及?”沈竹尘忽然问道。 叶清桓颔首,并不避讳:“宁苍城屹立千载,又有大阵守护,却于一夜之间化为废土,更有五六正道家族覆灭,数百修者以性命相填,才勉强为百姓挣出一条生路。以有心算无心,单此一役便如此惨烈,若是战局扩展于天下,又当如何?” 他叹了口气,看向地上新死的尸体:“邪修虽疯狂,却也善于自保,今日便是,一旦发现难以达成目标,便果断撤离。所以我想,能让他们甘愿冒着暴露的风险千年如一日地据守姜家老宅的东西,即便不是之前推测的破界之法,也必不是这种小喽啰能够相提并论的,若能先一步寻到,或许会有转机也说不定。” 说到底,没有人知道两千年前钟浣背主所图谋的药书图谱“百草典”中究竟藏着什么秘密,更无人知晓从来不曾听闻过的“轩辕鼎”又是个什么东西。若是心宽的人,说不定还会将迷津遗民骇人听闻的胡言乱语付之一笑,更不会相信臭名昭著的魔祖所言…… 然而,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频繁的异象却在真切地不停发生,仿佛雨前湿重粘稠的空气,眼观不到,更无法触摸,却实实在在地向人昭示,暴雨将至。 姜云舒盯着鞋尖沉默下去,也不知道是否把这些话听进耳中了,直到许久之后,她终于再次抬起头,漫不经心似的笑道:“忽然想到,距离我爹爹‘故去’刚好二十年了,我这不孝女总得回家祭拜一回。”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出门了,一天没碰到电脑。争取周末之前双更一次补上。嗯,我依旧在挑战日更…… 莫教弦管作离声 第109章 归家 旬阳城地处西北,距离西海之滨的抱朴道宗本不算太远,但两人方要出发,却又被突如其来的事情给耽搁了。 沉寂了许久的灵枢与素问剑同时出现了异常的灵力波动,血光似的一抹红痕双双现于剑身之上,随即双剑自动归鞘,再无人能够拔出。 叶清桓试了几次,也曾将灵识探入剑中,却如泥牛入海,连丁点讯息也没得到,心中不禁凛然,揣测剑中器灵或许到了恢复又或是消亡的关键时刻,不敢大意,当即传讯叶黎,托其将双剑带回明珠岛温养,随后才终于启程。 谁知因耽搁了这一两日,六月中抵达旬阳城时,正好在城外与故人不期而遇。 姜云舒远远瞧见了个素衣博带的青年修者,境界比她略高些,便猜测或许是那家名门子弟,结丹之前循例出来游历的,虽诧异为何到此处,却并未多加留心,仍在啰嗦着劝叶清桓服药。 叶清桓自知己身伤病无药可愈,就算吃上百十斤于事无补的灵丹妙药,最后能指得上的也还是虞停云为他延的那几年寿元,便十分不耐烦跟松鼠屯松果似的整日数着数啃药丸,被逼的狠了,就十八般武艺齐上阵地耍赖。 一路上姜云舒早被他磨出了经验,已然软硬不吃,叶清桓见今日又躲不过去了,只好接过了药,满心不痛快地一抬头,却蓦地一怔,扬起下巴指向对面来人:“你再仔细看看那是谁!” 趁着姜云舒回头的空当,飞快地把手中几样药扔下了叶舟。 姜云舒先是略显迷茫,随后眼中一亮:“大哥!” 也不怪她一时没认出来,十几年来姜云岫变化极大,不仅个子高了不少,气色精神也与当年天差地别,昔日单薄病弱的少年姿态已完全看不出了,如今这般仪态温雅、气度高华,无论谁看,都要赞一声龙章凤姿。 姜云岫御剑靠近,直到仅剩数步之遥才停住,笑意发自肺腑:“一别经年,六妹妹依稀还是旧日模样!”又向叶清桓行礼。 叶清桓却没在意他的礼节,反倒“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难得地附和别人:“尤其个头,确实经年不变。” 姜云舒眉毛倒竖,回身作势要掐他的脖子。 她这举动把姜云岫吓了一跳,连忙伸手阻拦:“六妹莫要胡闹。”却不防对上了对面两人如出一辙的古怪目光。 他刚品味出了一点别样的意味,就听姜云舒干咳一声:“城门快到了,咱们收了云驾吧。” 又回头横眉怒目地威胁:“去去去!再耍赖我就把你扔下去!” 叶清桓这才懒洋洋地支起上半身,也不着急,从身后揽住姜云舒的腰将她抓过来,下巴垫在她肩上,侧头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姜云舒双眼倏地睁大,脸色微微泛红,怒色却平息了下去,叹了口气,无奈道:“……你啊!” 两人说话间相距极近,几乎称之耳鬓厮磨也不为过,姜云岫愈发惊诧了。 就见叶清桓揽着姜云舒起身,叶舟化为一道青光隐没于他腕上青玉环中,而他自己却如同风中飘絮一般,轻捷而从容地落于地面,连一星半点的尘土也未曾溅起来。 盛夏正当时,午后阳光灼灼,从高耸的城垣背面洒下来,宏伟的城门楼一如当年,二十年岁月变迁甚至不曾给它多添上几许斑驳痕迹。 姜云舒眯眼望向城门,忽地想起年幼时与父亲一起立于此处的光景。 她微一晃神,随即握紧了叶清桓的手,笑道:“走吧,我已经传讯家里,别让长辈们等急了!” ——其他长辈如何还不好说,但姜云岫的父亲姜淮确实心急如焚。姜家是修真界传承无数年的名门世家,就算没落已久,但声威犹在,每一代姜氏子弟也都因己身姓氏出身而自矜。 可如今…… 姜淮一想起眼下的光景,就觉得头痛欲裂,他已得了家主之位,修行上也终于迈过了结丹这道槛,但心情却尚不如数年前轻松,尤其近日接连收到爱子与侄女将要返乡的传讯,更是忧心忡忡。 这天一大早,他便被父亲姜安叫到了闭关之处,无人知道两人究竟谈了什么,就连随侍姜安多年的侍从也只听到半句姜淮情急之下扬声唤出的名字。 “三娘……”侍从心里微微一哂,再次眼观鼻鼻观心地沉默了下去。 但无论姜家众人各怀如何心思,未时刚过,传讯之人还是准时出现在了大门前。 迎客的侍者早换了一批,就连姜淮身边的杜松也不知去向了,如今目下可见大多都是生面孔,只剩下苍翠松柏间亭台依旧。 姜云舒将目光从隔水相望的惊蛰馆书阁收回来,随手往湖里撒了一把碎花瓣,引来许多锦鲤翻腾争抢,状似不经意地问:“这么说来,祖父与伯祖都还在闭关?这可是不巧了!” 姜云岫也蹙眉叹道:“是啊,我五年前回来时,祖父与叔祖就在闭关,如今难道还未见进境么?可需要……” 他本意是想问问是否需要换个法子看看,毕竟无论是他的师门荆山派还是其他名门大派中的金丹修者都仍会时常入世游历,并没有几人如同姜家长辈一般蜗居家中、没完没了地跟自己较劲。可这话又不太适合由晚辈来说,他便不由犹豫了下,正在此时,恰好听见姜淮的笑声:“阿岫!可算回来了!” 父子一番嘘寒问暖之后,这才终于想起来旁边还有人,姜淮连连致歉,又假意责备道:“云舒,你这孩子真是的,怎么不早说含光真人此番也与你同行,好歹也给伯父留点时间准备才是!” 他沉吟片刻:“这样,云舒你依旧住冬至阁就好,我已派人打扫干净了,至于含光真人……” “我与云舒同住即可。”叶清桓淡淡打断道。 姜淮一愣:“这……” “那个……伯父……”姜云舒想起刚刚串好的词,脸又有些泛红,先瞪了叶清桓一眼,才蚊子哼哼似的支吾道,“是这样,我和师……咳,我和清桓过阵子……” 她声音越来越小,明明不过是几句现编来解人疑心的借口,可真要说起来的时候,却让她忍不住想起两人唇齿相接、呼吸相闻的那些时刻,她突然就明白叶清桓之前嘲笑她一见真章就怂是什么意思了。 叶清桓好笑地看她一眼,接过了后半句话,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道:“我与云舒的合籍典礼定在数月之后,如今知晓之人尚且不多,我打算先陪她回来探望一次再说。” “这……” 姜淮嘴里迸出来的仍是同一个字音,可意义却大不一样了。他震惊地打量了两人好一会,才总算勉强把表面的镇定给找回来,瞥了眼同样惊愕的儿子,僵硬地展开笑容:“这是喜事啊……难怪含光真人这回也同来……” 一句话出口,他终于回过神来,收起诸般思绪,大笑道:“这是喜事!云舒莫怪,伯父刚才是吃了一惊,只要你过得好,伯父就替你高兴!”他略顿了顿,想起了什么,笑容也黯淡了一点:“若是你父亲还在,想来更是欣慰……” 姜云舒低低“嗯”了声,笑叹:“可不是嘛,若我也能像三姐当初那样,有爹爹帮着……”她说到一半,觑见姜淮神情骤变,不由现出几分疑惑:“伯父怎么了?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她表情惊讶而单纯,仿佛真的从不知道姜云容身上发生的事情似的。 “六妹,”姜云岫低声打断,“阿容她……一言难尽,你难得回来,先去祭拜四叔吧,得空我再和你说。” “……好。”姜云舒十分熟练地做出了惊疑却又善解人意的样子,而后拽了拽叶清桓的袖子,弯起眉眼,“带你去看看我过去住的地方?” 叶清桓自然无有不应,两人也不需要人引路,立刻心怀鬼胎地循着池边小路走了。 直到回了冬至阁,将里里外外都检查了一遍,确认无人监视,姜云舒这才毫无形象地仰倒在床上,抱着被子翻了个身,皱眉道:“你看出什么了没有?我兄长和伯父到底……” 她咬了咬嘴唇,不太想把最后几个字说出口。 叶清桓坐到床边,眉目间惯有的淡漠与讥诮尽数敛去,神情柔和,轻轻摸了摸她被蹭乱的头发,附身在她额上亲了一下:“别着急。” 姜云舒定定地望着他,忽然松开被子,伸手环住他的脖子,叹息般轻声说:“叶清桓,你怎么这么好啊。” 叶清桓讶然地挑起一边眉毛,笑道:“难道我不该对你好?” 他的戏谑却并没得到回应,姜云舒收紧了手臂,跟小狗似的在他怀里蹭了两下,抱怨道:“你这样好,我这辈子都没办法再喜欢上别人了呀!” 叶清桓不由失笑:“你都瞎想什么呢!” 一用力将她抱了起来,放在腿上,低头抵着她的额头:“方才,虽然是做戏,但我却忍不住想,如果是真的……” 姜云舒鼓起脸,她这会儿忽然不害羞了,好像脸皮陡然厚了好几层,认真地接道:“好像也不错。” 只可惜眼下山雨欲来风满楼,实在不合时宜。 当天晚上,姜淮安排了极丰盛的晚宴,大约因为之前那番关于合籍的谈话,这场筵席比起待客更像是家宴了,姜家这些年又从分家里选拔上来了几批资质不错的少年,有些已长成,另一些还很年幼,辈分不一,但只要在家,就都一个不落地入了席。姜云舒冷眼看着,觉得皆比她这一代的兄姐略差了些,但就灵根来说,还是要好过她自己。 她从中认出了几个熟人,偷偷指点过去,在叶清桓耳边悄声笑道:“当年你刚收我为徒时,就是他们几个把你给逼得差点跳湖!” 叶清桓从鼻子里哼了声,刚要说话,又听姜云舒揶揄道:“好在有我英雄救美,美人也十分上道,甘愿以身相许,吾心甚慰。” 叶清桓飞快地偏过头咳嗽起来,像是被呛到了。 除了这点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以外,晚宴倒是十足顺利,虽然直到最后,姜安与姜守两人也不曾现身,果然像是闭死关的样子。 然而,就在这个宾主尽欢的夜里,姜家却出了件不足为外人道的尴尬事。 姜云舒翌日早晨才听说,藏书阁进了贼,从一层到三层,到处都是一片狼藉,连三楼百宝阁上嵌着的夜明珠都被抠了下来,大剌剌扔到了地上,还踩了一脚。 第110章 夜盗 姜家上下人口众多,可此时却处处鸦雀无声,连夏虫都仿佛本能地感知到了危机,悄悄蛰伏在了宽大的树叶背后。 湖心的小院落门扉难得一见地完全敞开,内里正对着三层书楼,同样大门洞开,露出内部被推得东倒西歪的高大书架。 姜云舒抽了口凉气,担忧地与叶清桓交换了个眼神。 姜淮站在两层门之间的院中,院子极窄,差不多只是环绕着书阁的一圈围墙隔出的空地罢了,朝阳还未来得及升高,晨光擦过墙头,却无法照亮院中的方寸之地,让院中人的面目全隐在了晦暗不明的阴影之中,愈发显得喜怒难辨。 姜云舒正在犹豫是否要上去套话,就见从藏书楼中一道人影步履沉重地走了出来。 “大哥?”她压低了声音唤道,“里面如何,可有什么损失?” 姜云岫走到门口,先遗憾地冲姜淮摇摇头,随后叹了口气,回答她:“除了三层的架子是嵌在墙中的,其他地方的箱柜书架全都被推倒了,还有些地方被凿开,也不知贼人是在找什么。” 他回望一眼,忧色更盛:“里面的典籍有几个弟妹带着侄子们清点,暂时还不知是否有损失,但是,既然出了这样的事……” 姜淮面色沉冷而愤怒,听到这句话猛一甩袖:“家门不幸!竟出了如此悖逆不道之人!” 能解开院门与三层秘库禁制的,必定是姜家嫡传,只是如今人多,总共不下二三十个晚辈,又有恰好赶在这个节骨眼回来的姜云岫兄妹二人,便更让事情变得不可说了。 姜云舒面上严肃,心中却不过一哂,知晓姜淮如此愤怒,固然有七分是为了内贼悖逆,剩下的三分却是因时间太巧合,让难得回来团聚一次的姜云岫处境尴尬了起来。 她想通其中关节,再看众人表现,也猜到虽然夜明珠受损,但密室应当并未现世,便略松了口气,暂且压下隐忧,表情诚恳道:“伯父先别生气,想来家中人未必会做出这等事,说不定还有内情,慢慢查就是了,当务之急是先把失物清点出来,才好做判断。” 不痛不痒地关心了几句,便琢磨着找个借口脱身。 叶清桓与她狼狈为奸久了,十分心有灵犀,恰好湖中一阵携着水汽的凉风吹过,他便适时地咳嗽起来,过了片刻,咳嗽不禁没止住,反而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姜云舒连忙问:“怎么了?昨天宴上就听你咳嗽,可是旧伤又犯了?”顺势向姜淮告退,声称要回去照看这株连冷风都不能吹多了的娇花。 可刚一回到冬至阁,方才还咳得死去活来的人就立刻精神过来了,也不用人扶了,理了理衣衫,露出抹不怀好意的笑来。 姜云舒斜眼瞅他:“你要出什么幺蛾子?笑得我直瘆得慌!” 叶清桓慢条斯理道:“这贼来得正是时候!” 姜云舒也恍然,跟着笑起来:“也对,既然能来一次,自然就能来第二次、第三次!” ——倒正好方便了他们浑水摸鱼去搜寻百草典的下落! 于是这不知姓甚名谁的内贼,便食髓知味地频繁光顾起来,今儿个翻了几间空院子,明儿个又偷偷摸进了武库,后天则差点刨开了几株古树的根系,一晃十来天过去,甚至连宅邸外后山半山处的祖坟都没放过。 这天刚好星月暗淡,不深不浅的浮云细腻地铺了满天,遮住了多余的光亮,却又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影响行动,正是个偷鸡摸狗的好天气。 后山祖坟里葬的自然是姜氏先人,虽然自从迁居此地算起年数不短,但陵园范围却并不广,想来修者一向命途多舛,能够死在家中,又或是能侥幸捡回尸首的,终究还是少数。 叶清桓踏着腐草间星点荧光绕了一圈,最后停在了偏远的一角上,低声道:“这边是我家先祖之墓。” 大约因为窃取了别人的姓氏,为了避免露出破绽,怎么也得装一装孝子贤孙,那一小片陵墓皆打理得很是用心,并无杂草或者坍颓痕迹,甚至连厚重的石头墓碑都是后换的——也不知道最初的那些是风蚀损毁了,还是被别有用心的什么人抱回去剖开检查了。 即便在夏日也依旧冰凉的气息从石中透出,姜云舒将扶在墓碑上的手收回来抖了抖,嘴角一抽:“做贼做惯了,自然比正常人多几个心眼!” 叶清桓也不由笑了。 然而这一点笑容刚刚浮现就倏然隐没,他撩开衣摆,正对面前数座墓碑端正跪下,郑重地伏拜下去。 姜云舒一愣,正要随他一同祭拜,却见他已重新站起身来,镇定地说道:“挖开。” 数千年时间过去,埋在地下的就算是精钢铸就的神兵利器也早就锈蚀腐朽了,更何况木棺与人骨,两人本就没指望见到墓穴中有什么棺椁簇新分明的景象,但即便如此,当坟墓真正被掘开时,出现在眼前的一幕还是让人惊呆了。 棺木碎片混在泥土中,大多已分辨不出,而其间的枯骨也好不到哪去,天女散花般狼藉地散在地下,碎骨的边缘已在经年的腐蚀中消去了锋利的痕迹,却仍能让人隐约推测出当初是如何被一寸寸捣碎的。 叶清桓的脸色在惨淡的月色下白得吓人,连双手都有些哆嗦,也不知心中是怒极还是痛极。 夜枭在头顶尖锐地啼叫一声,振翅飞起,扑向云缝朦胧的月光。 叶清桓猛地清醒过来,将紧攥在手中的几片碎骨屑撒回去,站起身来,声音低沉冰冷:“埋回去吧,他们早已经搜过了!” 姜云舒无声地叹了口气,没有试图徒劳地安慰他,只依言仔仔细细地将坟墓复原,而后恭恭敬敬地再拜下去。 可就在这时,她耳中突然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点可疑的声响。 “谁!”叶清桓的低喝也同时响起。 没有人回答,但余光扫过之处却忽然腾起一道黑影,趁着夜色向远处逃去。 叶清桓眉间戾气乍现:“追上!” 话音未落,人已随风远远掠出数丈。 姜云舒连忙追上。 然而毕竟是夜间,两人又无法大张旗鼓追查,追至山脚下姜家宅院外围时,终究还是失去了那人的踪迹。 姜云舒停下来喘了几口气,她的御空法器紫晶剑流光晶莹,在夜间太过显眼,她只得勉强催动风行灵元跟着叶清桓,到此处已十分吃力,几乎有些内息难以为继之感。叶清桓回过神来,也发觉了这一点,歉然地抿了抿嘴唇,刚要说点什么,却突然听见不远处一声刺耳的兵刃相接之声。 他神色一凛:“我去看看!” 姜云舒知道拦不住他,只好再勉力跟上。 还没掠出多远,却见叶清桓突然刹住身形,回身环住姜云舒的腰,将她带到一边围墙与山石隔出的一个狭小角落里。 姜云舒下意识地闭紧了嘴,靠在微凉的石墙上,一点声音都不出。 屏息片刻,她才探出头去谨慎地观察了下,只见隔着引入姜家的那道山溪水,对岸乱石丛中一黑一褐两道人影正战成一团。 从身形看,黑衣人正是方才他们追踪之人,他攻势凌厉,数十飞剑化作暗光环护周身的同时,九道驭鬼符招出二十七只阴煞傀儡,围着褐衣人左右开弓。 姜云舒微一挑眉,传音道:“符法双修,竟还涉猎阴符驭鬼?从没听说修行道上有这样一号结丹修士!” 叶清桓此时神色已经重新平静下来,摇摇头,眼中似有疑惑:“不是结丹修士。” 见姜云舒不解,便又指点道:“看他手背与颈侧。” 那黑衣人蒙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看不出相貌,唯独一截脖颈与手背还显露在外,随着频繁的动作很容易让人忽略过去,但若仔细看,却能发现在这两处裸-露的皮肤上,已然浮现出了道道蛛网似的裂痕,配上白皙的肤色,显得极为诡异可怖。 姜云舒倒抽一口冷气,惊愕问道:“莫非……是动用了禁法?” 叶清桓目光凝重:“也可能是服用了让人修为瞬时暴涨的丹药,不过无论是哪种法子,他都支撑不了太久了。” ——或者药力耗尽,任人宰割,又或者催动灵元过度,爆体而亡!但看哪种结局更先来罢了! 雪上加霜的是,那黑衣人的对手更远非善茬,最初时虽然看似被人压着打,可时间略长才发觉,他分明是在游刃有余地逗弄对方,活像是只在捕杀之前惯于戏耍猎物的老猫,眼底泛着森寒而嗜血的幽光! 打斗之间,两人倏然调换了个位置。那黑衣人似乎意识到自己已是强弩之末,当即毫不迟疑引爆所有阴煞傀儡,四十飞剑也同时疾射而出,而自己却抽身急退,不偏不倚正是朝着姜云舒两人藏身的方向。 可那褐衣人更胜一筹,他阴恻恻笑了半声,也不知用了何种法门,二十七具阴煞傀儡将爆未爆时却突兀地顿住一瞬,随即目现幽光,竟仿佛真的活了过来,口中也齐齐发出悠长而凄厉的长号,四分五裂地转头朝旧主飞扑过去! 电光石火间,四十飞剑在空中急转,钉住大半傀儡,可仍有三五头颅连同几只屈成利爪的手臂穿透剑丛,击中了黑衣人。 傀儡原是木制,不过引入阴煞之力罢了,五官本不该活动,可此时却宛如活人,又或者更像厉鬼,以口为轴,上下两半各向一个方向仰去,随后猛地闭合,锋利的木齿狠狠咬入猎物身体,上臂残肢上的尖利五指也同时发力,楔入了刚刚被咬出的伤口,向四面疯狂撕扯。 鲜血从黑衣人全身喷出,他动作陡然僵住,喉中发出一声嘶哑沉闷的痛呼。 姜云舒蓦地愣住。 ——那声音好似极为耳熟,可记忆却卡在脑中,一时无法清晰挑出。 就在她怔愣的短短片刻中,黑衣人的呻-吟声已极快地转弱了下去,他显然已无力再挣扎逃脱,唯有四肢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宣告着生命正在飞快地流逝,而就在这时,他蒙脸的黑布忽然被楔在肩头的一只傀儡木爪挂住,落了下来。 “云苍!”姜云舒瞳孔骤然缩如针尖,心头一阵狂跳,只觉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瞬间凝固住了。 她从藏身之处飞掠而出,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却没摸到兵器,心中不禁一凉。 但褐衣人却没发现她的动作,几乎就在她发现了黑衣人身份的同一时刻,一道剑光乍然破空而至,将试图刺入姜云苍胸口的木爪斜斜钉入地面。 木爪抽了羊角风似的剧烈抖动了几下,终于安静了下来。 一个白衣人从另一方向现出身形。 姜云舒睁大了眼睛盯着新来之人,嘴唇微微翕张,无声道:“大哥!” 她一时几乎有些脱力,被夜风一吹,才发现已是满头的冷汗。 第111章 黄雀 姜云苍生死一线之际侥幸得了喘息之机,吃力地攥住肩上的木爪,硬生生撕了下来,木爪雕刻精细,末端还有弯钩状的指甲,此时被强行扯离,顿时勾出大块血肉。姜云苍疼得蜷缩起来,扣在傀儡头上的手也一时失去了力道。 他失血越来越多,视线也模糊起来,隐约看到姜云岫奋力抵挡那戴着面具的褐衣人,却也渐渐落于下风,心中不禁大急,想要催他脱身,可声音却沙哑微弱,刚一出口就被夜风吹散了大半,他重重喘了几口气,拼着伤口撕裂,也要勉力支撑起身体。 可就在这时,一只手从他身后扣住了他未曾受伤的那边肩膀。 姜云苍一个激灵,却听耳边传来了个轻软悦耳的女声:“四哥别急。” 随后死死咬在他身上的几块傀儡零件便像是被撒了盐的水蛭,转眼就脱落了下来,掉在地上发出死气沉沉的几声闷响。 姜云苍咬牙将剧痛忍过去,总算缓过一口气来,晃晃头,甩开快要淌到眼中的冷汗,哑声问:“你怎么也来了?”却没等回答,又匆匆道:“去,带大哥走,你们都不是他的对手!” 姜云舒心头一动,忽然觉得他提起那褐衣人的口吻过于熟稔了,似乎远胜过通过方才的短暂交战应得的粗浅了解。可她还没提出心中疑惑,就突然偏了偏头,像是听到了什么,而后塞给姜云苍一瓶疗伤的丹药,又低声询问了几句,得了回复,便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来。 她面色冷凝,摸了摸手腕上不知何时多出的一道绯红与银白交缠的花纹,嘴唇轻启,无声地给出了一个答复。 下一刻,她瞳孔猛然收缩,单手结印,一滴血珠从中指指间渗出,随即被弹向姜云苍,血珠在半空之中散开,化为一道刚好可容身一人的圆环,自上而下将他圈了进去,无形的灵元波动自地面腾起,直冲云霄,高不知几万丈。 姜云舒同时旋身向后,全神戒备,腕间银红花纹倏地泛起幽光,一道软鞭被她执于手中。 她微微皱了皱眉,不太适应地甩动了两下软鞭,随着动作,明明是素白得几近透明的鞭身上却隐隐透出夕照云霞般的色泽,流光溢彩似的明艳至极。 叶清桓方才的话又浮上心头——此物名为夕风,为我母亲手祭炼,属古时修者法器“千丝”,你曾研习过千丝缠水的法门,对此中变化当会有所了解。 后方沉寂的夜色之中尚未有任何变化,与姜云岫缠斗的褐衣人却突然轻轻地“咦”了一声,狞笑道:“杀了她!把她的手剁下来给我!” 姜云舒脸色骤变,她听出了这个声音,纵然阴冷而狰狞,却十分熟悉,姜云岫显然也是一样,面上乍然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正要刺出的一剑便不由自主地缓了一瞬,被对方轻描淡写地避开,反手射出一道长藤,正击中他胸口,他整个人登时被巨力击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姜云舒目光沉凝,愤怒之色一闪而没,她往前走了几步,挡在姜云岫身前:“祖父想要孙女的手,自己来取就好了,只怕那些藏头露尾的东西们这会儿没空应召呢。” 像是在证明她的话,远处风声尖锐地呼啸了一声,一条尚且温热的人腿突然从浓稠的黑暗之中被甩了出来,上面还连着血淋林的半扇肋骨。 清淡而冷漠的声音从同一个方向幽幽传来:“抱歉,兵器不趁手,做得粗糙了些。” 褐衣人还没来得及收起的狞笑僵在一半,眼神愈发阴冷,抬手解下覆脸的面具,其下果然露出了姜守那张略显苍老的面孔。 他冷冷道:“真是有趣,姜家清理悖逆子弟,怎么清玄宫也要来掺一手么?” 说话间,他不再刻意压制修为,周身威压骤然大涨,竟早非结丹境界,反而迈入了元婴之阶,他冷笑着望向黑暗之中刚刚无声无息处理完了埋伏的叶清桓:“阁下不过结丹后期,难道真以为能扛得住我……” 他话未说完,叶清桓突然向一侧疾掠出去,刚刚站定,束发的布带却蓦地碎成两截,一缕灰发也从耳际被割断,无声地飘落地面。 姜守的后半句话刚好续完:“……我们兄弟联手么?” 姜云岫刚刚按着胸口站起身,闻言大惊:“连祖父也?!” 回答两人的是叶清桓的一声嗤笑。 素问不在身边,他并指为剑,右手食指与中指指尖青光乍现,长逾三尺,凌空上挑,本是灵元所化,却如同真正的兵器一般,发出“铮”的一声刺耳锐响,将暗中袭来的铸金飞羽击落,飞羽尖端没入地面数寸之深。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如今,那只隐藏已久的黄雀终于施施然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他同样是一身褐色衣裳,与姜守不同的仅仅在于,那张五官相似的脸上显露出的仍是惯有的慈和端正,就好像方才的偷袭与暗杀都全然无损他正人君子的名声似的。 姜安慢条斯理地弯下腰,捡起那枚铸金飞羽,仔细瞧了瞧,对着上头的缺口皱眉道:“这可是老夫花了不少力气,又得商家家主‘相助’才炼成的,可惜,废了。”便又把它随手扔掉,缓声笑道:“我观含光真人骨相清正,又恰好是风行灵根,若用来合入金精炼制飞羽,便再好不过,倒也不必让老夫惋惜这废掉的残次品了。如此,可否请真人借骨一用?” 此言一出,满场寂静。 取活人骨炼制法器……若此事不算邪道,世上便再没有邪道了! 姜云岫面色惨白,方才的震惊尚未褪去,又像是忽然深深陷入了个无法自拔的噩梦之中,他喉中不自觉地发出呜咽般的细微声响,却连一个完整的词也说不出来。 反倒是没剩下几口气的姜云苍蓦地反应了过来,恨声叫到:“他们是为了把人全引出来才……你们快走!”说着,吞一把灵药,强行催动仅存的一点灵力,欲要自内破开壁障结界,断后拼命。 姜云岫只觉脑中嗡嗡乱响,空荡荡的寂静回荡在耳畔,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尖锐地鸣叫一般,直到茫然地对上了姜云苍充血的双眼,才陡然捕捉回了一点神智,干涩而飘忽地吐出几个字来:“六妹,你……带云苍走……” 他双手颤抖,却再一次死死握住了剑。 叶清桓啧了声,嫌弃道:“老子还没死呢!” 说着,轻轻活动了两下筋骨,不甚在意地问:“商家……我也有所耳闻,那老头子一身硬骨头就炼剩了这么一根?” 姜安静默一瞬,忽地大笑起来:“老夫手中或许还有几根,又或许没有,无论怎样,又何须真人费心!真人只需记得,你这一身骨头总能比商老多炼出些铸金羽就是了!” 叶清桓便知道套不出话来了,表面却无动于衷,颔首道:“阁下手艺不行,眼光却不错。” 话音方落,身形忽然一晃,仿佛转瞬间便消失在了风中,而就在同时,骤起的夜风中骤然洒下点点星光——或者并非星光,而是灵元凝成的清湛光芒。 姜安神色一凛,终于显出几分认真之色。 姜守虽然装作道貌岸然的功夫不如兄长,但审时度势却丝毫不逊,见状当即腾身而起。 可就在他想要赶去助阵的一瞬间,一道柔软的白影却倏然从脚下缠上来,他身形登时顿住,千钧一发之际猛然后撤,以毫厘之差避过了水波般轻柔翻卷的鞭影。 沉默了许久的姜云舒终于重新抬起头来:“祖父有急事?孙女可还等着你来砍我的手呢。” 姜守惊疑不定地紧盯着那道鞭子似的法器,从第一眼见到,他便觉出这东西绝非凡品,却没想到居然在一个小小筑基修士手中也能发挥出如斯威力。 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咧开了一个泛着血腥气的笑容。 就算早有预料,可眼看着本以为熟知的人剥去假面,还是让人心绪难平,姜云舒叹了口气,夕风如有灵性地慢慢卷回腕上:“当初你决意送我爹走上死路的时候,也是这副嘴脸么?” 她问了话,却并未等待姜守回答——到了此时,无论何种回答,早已没有任何意义。 夕风的鞭梢缠回手腕的一瞬,却像绷到极致的弓弦,骤然再度弹出,这一次却不再是鞭子,反而化作了千百道剔透的丝线,仿若从天际席卷而来的晶莹雨丝,只是,这雨丝却并非只含水灵气息,每一条丝线都附有不同种类的灵元,五行灵力在其中不停变换,既可为虚张声势,亦可随时转为杀招。 姜守老奸巨猾惯了,虽然明知对方修为浅薄,可这出乎意料的兵器与功法却还是令他下意识地暂避开风头,当即抽身后退。而在后退的同时,广袖猛地一挥,袖中洒下几点带着腥臭气息的粉末。 粉末刚一沾地,原本平整的地面立刻如同沸腾的岩浆,被拆解成了满地零碎的阴煞木傀儡关节咯咯作响,缓缓颤动起来。 在地面异变的同时,姜云舒便解开了壁障术,姜云岫不用人催促,当机立断地飞身过去,背起行动不便的堂弟,急退数步,将他妥善安放在一处平滑巨石之上。 这时阴煞傀儡已经完全活转了过来,却未急于依照主人的命令攻击,反而齐齐转向了最初刺伤了姜云苍的木手臂与傀儡头,像是被上面残留的血腥味道引发了狂性一般,几十乃至上百块烂木头剧烈地抖动起来,猛虎扑食般扑向了那几块沾了血的同类。 有牙的,有爪的,便用牙齿咬,用利爪撕,什么都没有的,便拿自己去撞,一时间周遭尽是木头挤挨摩擦的吱吱声响,竟将不远处缠斗的声音给压了下去,诡异得让人毛骨悚然。 不过片刻工夫,那些沾了血的傀儡部件就成了一地的碎木屑。 剩下的形态各异的木头,则终于转过身来,用自己最锋利坚硬的一面对准了用血肉做成的猎物。 姜云舒面沉似水,突然就明白那些被活炼了肉身的冤魂都在哪了。 第112章 缠斗 虽然屈死的冤魂实在可怜,但姜云舒却完全没有以身饲虎、用自己给他们泄愤的念头。 她轻叱一声,绵软垂在地上的夕风再次如灵蛇般抬起头来。而这一次,丝线之上附着的却并非五行灵元,而是一片暗沉而炽烈的气息。 姜守双眼倏然圆睁,厉声道:“南溟火?!”他后退的势头被贪婪止住,两侧袍袖翻卷,袖底猛地探出两柄漆黑的骨钩,骨钩末端以锁链相系,抓在姜守手中,钩子带起猎猎风声,迎面袭向姜云舒,他纵声大笑:“乖孙女,竟有这许多宝贝孝敬祖父!” 姜云舒不做声,额头却渐渐渗出细汗。 夕风在她手下分为泾渭分明的上下两层,下方仍是数百道绣线般被火光浸透的细丝,精准而凌厉地刺向蜂拥而上的傀儡碎块。南溟火源出太阴真火,自是克制怨魂恶灵,然而姜云舒终究留了一线不合时宜的善念,并未对其斩尽杀绝,而力道既被拿捏得轻柔下来,便愈发耗费精力,被击中的怨魂虽暂时脱离了木头,却未受到致命伤害,不过短短几息之间就又重新附体上去,再次扑来…… 更遑论空中更有两柄寒光森然的骨钩! 不过稍微一错神,一柄钩子已划向了姜云舒脖颈之上,眼看就要得手,电光石火间,上层蓄势待发的另一半晶莹丝线陡然拼合为一,化作一道长练,紧紧缠住骨钩向旁带偏了几寸,险险擦过皮肤。 虽然避过,姜云舒却还是被钩上凝而不散的阴寒之气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心下凛然,狠狠一咬唇,空着的一只手中赤黑火光散去,翻手取出一粒碧绿腥臭的丹药,毫不犹豫扔进口中咽下。 一只木手趁着这转眼即逝的空隙脱离了丝线的控制,绷得笔直,如利箭般破空射出! 姜云舒漠然冷哼,天地间的五行灵元汹涌倒灌入她猝然被药物强行拓宽的经脉,千百道丝线也同一时刻在她手下突然绽出耀眼清光,一分为二,再分为四……好似牛毛细雨霎时间变化作倾盆暴雨,气势陡然一变,火光灼灼,沿丝线以各种匪夷所思的角度缠向满地碎木! 坚硬的碎木一触即溃,被细丝绞成碎屑,随后而来的南溟火火舌舔上木屑,在一片怨魂尖啸之中将其烧成灰烬。 怨魂无处附体,又无法抵挡阴幽火光,只得凄厉悲鸣着钻回了地下。 姜云舒却依旧无法松一口气。 对手再谨慎也有元婴之阶的底子在,她刚格开第二柄骨钩,之前那柄就已挣脱了夕风缠锁,裹挟一阵尖锐破空之声劈裂了她身后的夜幕! 两柄寒气迫人的骨钩一前一后逼近,右侧是高墙,而左侧不远的大石之上,姜云岫正在施术为姜云苍稳下心脉,竟是避无可避! 姜云舒咬住下唇的力道猛地加重,一线血丝顺着嘴角流下。 而就在这一瞬间,分作两层的夕风无声合拢,素白长练化作流光环绕于她周身方寸之地,白雾骤然蒸腾而起,若隐若现之间,仿佛空间都因之扭曲,而其间不见人影,唯有近乎墨色的火光冲天! 一前一后的骨钩同时迸出“锵”的一声促响,好似撞于金石之上。 火花四溅,随即被扩张开来的白雾笼罩。 雾色愈发浓重,姜守眉尖轻轻一挑,似乎吃了一惊,手中锁链力道全失,“哗啦”一声落于地面,末端的钩子已经不知何处去了。 他低沉地挤出一声笑:“乖孙女,几年不见,果然长进不少!” 姜云舒还没说话,远处先飘过来阴恻恻的一声讥讽:“是她长进不少还是你太挫?一大把年纪还被个小丫头耍得团团转,啧啧,我都替你觉得丢人!” 姜守刚踏出的步子忽地收住,没料到叶清桓对着个元婴修士居然还有精力关注这边战况,愈发心惊,深觉自己留了五分力自保颇有先见之明。 却听姜云舒生无可恋地哀叹道:“叶清桓你是怕我死不了么?求你赶紧闭嘴吧!” 略显沉闷的声音从雾中传出的同时,两柄惨白的骨钩蓦地劈开浓雾,打着旋飞出,眨眼就逼近了姜守面门,他冷笑一声,铁链扬起—— 可还没碰到那两只褪了色的骨钩,它们就倏地开裂,散成了两蓬泛起细碎幽光的粉尘,不像兵刃碎末,倒像是什么毒粉。 铁链便是舞得再急,也无法将漫天的粉尘尽数挡住,姜守难得轻敌一次就着了道,心中大恨,却不得不急退,一手扔下锁链,捏起法诀,一簇跳动的火焰从他手心漫开,须臾燎原,将面前似乎带毒的粉末烧尽的同时,也烤干了脚下河床。 被截断的山溪慢慢浸入大地干裂的缝隙之中,几息之后才重新流淌起来。 清凌凌的水声如同一个信号,姜守脚踏罡步、手掐咒诀,只待时机一击必杀,而姜云舒周身白雾却猛然收拢,不过一息就又立刻散开,无数幽暗光点渗透其中,像是墨色的萤火。 夜风忽起,带着如水般清凉。 又或许,清凉的并不是水,而是柔韧的丝线。 姜守悚然之感突生,另一根锁链也顾不得了,从袖中笔直地刺向浓雾中心,随即脱手撒开,自己却毫不迟疑地再度后撤,神情扭曲,厉声大喝:“姜云舒,你竟然!” 他脸上悄然现出数道细伤,身上褐色衣衫也被划了几条口子。 浓雾稠到极致,倏然散去,尽数化作素白剔透的丝线,之间南溟火光将散未散,犹如阴幽鬼火。 姜云舒单手抓着刺来的铁链,尖锐的断面刺透了她的手掌,可她却浑然不觉似的,半晌才深吸一口气,忽然止不住地咳嗽起来,她偏过脸,往旁边吐出一口血,笑道:“祖父都不要脸了,难道还怕被人打脸么?” 她话说得轻松,但脸上手上却皆显出了一道道将要碎裂般的血痕。 姜云苍身在巨石上,却看到了这边的局面,刚缓过来的脸色又飞快地青白下去,沉声道:“大哥,快带六妹走!再迟就走不了了!”不知从哪里榨出了一股力气,竟强行把姜云岫抵在他后心的手震开了。 姜云岫:“……” 他如何不知情况危殆,可一边是弟弟,一边是妹妹,无论哪个,他都不愿意抛下,更何况面对的敌手数百年修行,无论是真结婴也好,以邪术强擢境界也罢,终归远胜于他们兄妹几人,又如何会眼看着嘴边的鸭子飞了。 而另一端战况未明,或许仍可支撑,但他却能听出,叶清桓的气息已越来越重…… “罢了!”他狠狠一咬牙,大喝道,“云舒,退到我身后!”右手抽出长剑,猛地反手刺向自己胸口! 天下禁术,大凡以血为引,寻常有指尖血,舌尖血,而生死一线之时,不得不舍的,更有胸中那点灵元修为所凝的心头血。 姜云舒心头凛然,全身每一寸都割裂似的疼,几乎疑心下一刻血肉就要分崩离析,面上虽强撑着笑,灵元却几近衰竭,听闻长兄的声音,来不及细想便腾身掠去。反倒是姜守,虽修为远胜于她,却过于狡猾谨慎,即便斗战之中也任自保之心占了上风,闻言下意识犹豫一瞬,竟没有第一时刻追来,眼睁睁看着她身形远遁。 姜云舒拼着一口气,退得太快,与姜云岫擦身而过时,正好让溅出的血喷了一脸。 她不由大惊,也顾不得什么大局了,夕风自手中射出,将刺入姜云岫胸口寸许的长剑缠了个严实,半分也不能再深入下去了。她怒道:“你作什么死!” 姜云岫一愣,仿佛不认识这个在记忆中一直乖巧的幼妹了,随即苦笑:“你还有别的法子拖住……他们么?” 他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再说出自幼惯用的那个称呼。 什么慈爱端方的长辈,早已不知死在何处的鬼蜮黑暗之中了,又或者根本就不曾真正存在过…… 夕风略微松开了些,姜云舒却依旧抓着他的手,摇头:“死的人够多了,你我兄妹六人,现在还剩下几个……难道连你也要一死了之!” 正在此刻,身后一片沉寂的缠斗终于分出了胜负——飘忽的青光散去,有什么人“砰”地一声重重倒下,再也没了声息。 姜云舒全身一震,僵硬地回头,只觉喉咙里像是被人突然塞进了一团冰,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而滴下的冰水好似连心脏都要冻住了。 拖着脚步行走的声音越来越近,浓稠得异乎寻常的黑暗从中破开,显露出里面的人影来。 一丝颤抖的声音终于从她喉中挤了出来:“……师父!” 叶清桓听到有人叫他,歪头笑了一下,清淡的笑容将森寒的戾气压了下去,竟透出了一点少年似的干净纯粹。 然而与神色的轻松迥异,他半身浴血,就连额角也多了一道伤口,被血浸透的灰发贴在侧脸上,他似乎觉得黏糊糊的不大舒服,伸手将头发拢到耳后,指尖也是血肉模糊。 叶清桓却还在笑,用完好的那只手摸出了一粒丹药抛给姜云舒,嫌弃道:“你那是什么样子,真难看。” 姜云舒胸口剧烈起伏,眼睛也不眨一下地把药吞了,仍盯着他,好像怕一错眼的工夫,眼前人就会消失不见似的。 姜守方才退到了远处,此时见到兄长被人“以弱胜强”地干掉了,不由愈发不安,骨子里那点警惕与无处不在的疑虑顿时攫住了心神,并不趁机上前收拾掉这群或伤或残的残兵,反而先想起如何自保来。 他手指在袖中微微动了动,虽料想援兵将至,但还是忍不住又暗自捏碎了传讯莲子,只盼能来一场最稳妥不过的以多打少,口中却虚张声势地冷笑:“哦?清玄宫果然……” “名不虚传”四个字还没说出口,叶清桓就莫名其妙地乜过去一眼:“都吓得快尿裤子了,还有闲心废话?” 他手中骤然金光一闪,姜守当即连退,接连十余道长藤自脚下升起,密密织成了一面藤墙。 叶清桓大笑:“莫怕莫怕,不过是商老向你问个好罢了!” 藤墙之外,别无他物,唯独一枚缺了一角的湛金色翎羽斜刺入地面,长长的尾端仍在细细抖动。 姜守被那抹金色刺痛了眼睛,不由勃然变色,他是奸狡畏险不假,但泥人尚有三分土性,何况他兄弟二人早已唯我独尊惯了,被接连相激,也不禁失了几分冷静,后退的脚步陡然一顿,目露冷光。 可就在他心境转变的一刹那,叶清桓已不见了。 他视线片刻未曾转动,可视野中间的人却匪夷所思地消失了踪影。 姜守顿时觉出不妙,身前长藤疯狂地舞动起来,犹如一片灰绿色的汪洋。 然而他却没发现,染了血色的点点青光不过是个绚丽的幌子,在十余根长藤根部的缝隙之间,一根金色飞羽像是不胜风力,在夜风中轻轻摇摆抖动,最后甚至被从泥土中掀了出来,轻飘飘地顺着薄薄的缝隙飘了进去…… 几道藤蔓被青光触及,“噗”地被削掉了一截,落下的部分在半空中就化为了黑灰色的尘埃。 姜守面容扭曲,几乎有些狰狞,再看不出一点往日用来示人的慈祥与优柔寡断,反而像是要择人而噬的凶兽,血丝从他的眼白爬上去,渐渐染红了瞳孔,额上青筋暴起,仿佛要爆裂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捕捉到了什么,面露狂喜,大喝一声,双手绽发刺眼绿光,周身藤蔓倏然长出一倍有余,最中间那道藤蔓顶梢突然弯曲,攫住了虚空之中的什么东西。 它的动作突然顿住一瞬,最顶端的叶片轻轻抖了下,一滴鲜血落在上面,而后沿着叶脉滚落。 其他藤蔓齐齐停顿,下一刻,仿佛得到了无声的号令,顿时狂性大发,猛地向同一处刺去! 姜云舒掐在长兄腕上的手猛然攥紧,指尖冰凉。 可谁也没想到,接下来的却并不是血溅三尺,就在碰触到半空之中终于显出了身形的人之前,抻直了的藤蔓突然不受控制般抖成了一团。 姜守难以置信地低下头,望向深深楔入丹田的铸金飞羽。 长藤也似乎感知到了将至的命运,霎时溃逃四散,颜色也由绿转灰,一片片腐败般的黑斑从藤子内部长出来,散发出一阵阵令人作呕的恶臭。 叶清桓轻盈地落回地面,可还没站稳,却不防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他单手攥住刺入侧腹的细藤,用力拽出来,那片沾血的嫩叶脱落在他手里,他看也不看地揉碎扔到脚下,脸上还挂着让人牙痒的讥笑:“我刚刚不是说了,商老向你问好呢!” 姜守已说不出话,金色的长羽已然搅烂了他的丹田,数百年蝇营狗苟谋算来的修为与天命,不过只剩下了一点哀乐终结后的余韵,随时将会被死亡吞噬。 他双眼突出,喉咙里艰难地发出一点古怪的格格声,谁也听不出他究竟要说什么,而后,最后一口浑浊的气息终于从他口中吐出,沉重的身躯轰然倒地。 叶清桓脸上漫不经心的笑容也倏然散去,他死死按住血流不止的伤处,似乎想要往前走一步,却不由自主得打了个晃,单膝跪到了地上。 还没等他完全倒下去,姜云舒已飞快地冲过来扶住了他。 叶清桓用力眨眨眼,眼前血色渐渐变淡了些,让他看清了身边的人,他便低声笑道:“怎么样……两个元婴初,虽然有点名不副实,不过……为师厉害吧?” “你!”姜云舒对这作死的货简直无话可说,更何况一开口眼泪就要往下掉,她连忙别过头,捏碎了一把止血药敷在叶清桓伤处,这才深吸一口气,紧紧抱住他,“你睡一会,我带你走!” 叶清桓低低地“嗯”了声,难得地没再废话,便合眼靠在了她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上榜了反而没有留言没有收藏,不开森!所以说,果然小透明写冷题材就是找死吗…… 第113章 四十四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姜云岫刚背起了姜云苍,便听见了一阵杂乱无章的喘息与脚步声。 一股闷热而腐臭的异味如针尖似的刺透了沉闷的夜色,蜿蜒着钻进了每个人的鼻腔。 姜云舒一愣,突然想到了什么,让叶清桓枕着她的腿平躺下来,回身用力扯开了姜守的衣裳,对着尸体肩上的一处黑色花纹捏了几个手印,花纹模糊了一瞬,又重新清晰起来,可姜云舒手上却空无一物。 她脸上爬上愤怒之色,暗骂了一声,低喝道:“快走!他死前招了援兵!” 像是在应和她的话,一声狼嚎似的犬吠陡然响彻夜空。 以此为始,无数或低沉或尖利的吠叫与低吼此起彼伏,渐渐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天顶云层愈发厚重,月色完全隐没在了云后,而浓稠得过分的夜色之中却开始闪烁起了血红的光点,先是一两处,随后却像是除夕夜里逐一亮起的红灯笼一般,自近而远蔓延开来,几乎要布满所有空隙…… “呼哧呼哧”的沉重喘息声中夹杂着让人绝不会错认的跃跃欲试。 姜云舒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却被越来越重的腐臭味刺激得咳嗽起来。她扭头看了眼已经昏迷的姜云苍,叹了口气,苦笑道:“狼多肉少,看起来不够吃啊!你说它们会不会抢起来?” 大概只有她与她那不着调的师父才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还不忘嘴贱,姜云岫却一点也笑不出来,被长藤击伤的胸口泛起阵阵沉闷的窒息感,连同方才自刺导致的失血,让他连意识都开始有些昏沉,他咬了下舌尖,借着疼痛清醒了几分,眼光瞥向高墙之内。 “进去的话……” “方便这些畜生瓮中捉鳖么?”叶清桓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坐起身,慢吞吞地抱怨,“一帮烦人的小崽子……趁它们没合围,还不赶紧跑?” 姜云岫怔道:“那你……” 叶清桓嗤笑了声,没回答。 “我留下。”姜云舒低声说道,不是询问或者征求意见,仅仅是平静地告知自己的决定。 叶清桓露出了个牙疼似的表情,正要说话,突然神色一变:“是谁?!” 犬吠声与逼近的脚步忽然毫无预兆地平息了下去,只剩难耐诱惑般的粗重喘息层层叠叠地隐藏在夜色中,而远处,一阵幽幽笛声随风飘了过来。 笛声说不上婉转悠扬,甚至有些断断续续,似乎吹笛人的腮帮子漏了气似的,而吹出的调子也很是古怪,像是哄小孩子的儿歌。 姜云岫蓦地直起身,双拳攥紧,喃喃道:“……爹?” 就在他唤出这一声的时候,藏身别处的其他驭兽人也察觉了不对,一时凌乱的笛声纷纷响起,交缠成了辨不清曲调的一锅粥。 可最初那曲蹩脚的儿歌居然始终没有被完全掩盖住。 儿歌的曲调不断上扬,笛声被拉扯得又尖又细,似乎随时都会绷断,凶兽的脚步与喘息越来越混乱,成了不知该遵循哪一个号令的没头苍蝇。 但即便是苍蝇,也本能地要逐臭,更何况长了颗硕大脑子的妖兽,短短的迷茫之后,领头的那一只凶兽再一次咆哮起来,无数同伴随之应和。 最初的笛声挑高到了极点,猝然一顿,伴着一声清脆却干枯的断裂声,终于无闻。 姜淮的嘶吼远远传来:“阿岫!逃!” 姜云岫双目倏地睁大,瞳孔却紧紧凝于一点。 另两道笛声没有了压制,陡然高涨起来,妖兽如同得到了开宴的许可,仰天长嚎,朝着黑暗中的一处猛扑过去! 仿佛有骨头被利齿嚼断的可怖声响混杂在撕扯与喘息声中。 姜云岫屏住了呼吸,依旧昏迷不醒的姜云苍从他背上滑落下去,他无意识地扶了一下,却只抓到了一手闷热潮湿的空气,他猛地攥紧了拳,无数雪亮的剑光从他身畔浮现,而他自己也随着剑光飞掠向大快朵颐的妖兽。 可他还没冲出多远,妖兽群中突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怒吼! 时间仿佛都在这一瞬静止了。 姜云舒只觉毛骨悚然——这种感觉她十分熟悉,可恐惧的感觉却不因熟悉而减少分毫,反而成倍地累积在了心中,化作了难忘的梦魇。 突兀而短暂的凝滞之后,汹涌的冲击以姜淮为中心爆发开来,草木无智,却也随之无声悲鸣,山溪边的巨石开始静谧而剧烈地抖动,一道道裂纹从光滑的石面上崩裂…… 姜云舒看了眼叶清桓,将姜云苍推给他,自己飞身向前,在冲击完全扩散过来之前紧紧攥住姜云岫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将他拖远。 她木然地望向黑暗中那场寂静的轰鸣,炸裂的碎石与木屑划过她的侧脸,可她却似乎毫无知觉,心里沉重地浮起一个数字:“四十四。” 从宁苍城那揭下了所有繁华与升平假象的一役算起,这是第四十四个与邪道同归于尽的金丹修者了。 无论他们之前做过什么,又或是犯下过何等大错,至少在舍生赴死的这一刻,他们为的终究还是守护这世上美好的一面。 她抹一把脸,恶狠狠地揪住姜云岫的衣领:“走!” 方圆百丈之内的灵元流动已全然被搅乱,虽然妖兽死伤许多,但在灵力乱流之中,它们的尖牙与利爪却还有无可比拟的优势。 姜云舒低吼:“还发什么愣!想让你爹死不瞑目吗!” 这句话终于触动了他的心弦,姜云岫蓦地一个激灵,通红双眼中散乱的视线总算重新聚拢,他嘴唇颤抖,麻木地重复道:“走!” ——但已来不及了。 乱流之中难以御器,更何况凶兽天赋异禀,飞跃而起之时最高可抵数十丈之高,甚至可以短暂在空中滑行,对付他们这寥寥几个伤员只怕是手到擒来。 不过一刻钟之后,几人就又被团团围在了山腰。 仅剩下的一个吹笛人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手刚垂下去,旁边一只妖犬就伸出鲜红的舌头卷上他的手指,把那点血舔了个干净,而后喉中的喘息更加粗重,带着嗜血的兴奋。 吹笛人便刺耳地怪笑起来,将笛子凑到了嘴边。 众人心底皆是一沉。 姜云苍从昏迷中短暂地醒了过来,虽不知前因,但眼下的状况足以让任何人瞬间明白后果,他一怔,哑声道:“把我留下,你们逃吧!” 姜云岫摇摇头,望向手中半截折断的长剑,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点惨淡的笑意:“我是兄长……” 他未说完,笛声便清晰地响了起来。 叶清桓叹了口气,指尖再度凝出了风刃般的青光,尚未来得及愈合的伤口也因此裂开,鲜血一串串滴落下来,将蓄势待发的夕风末端染红。 但出人意料,预想中的苦战却并没有到来,笛声清润悠扬,不带一丝血腥气,满地的凶兽渐渐茫然地躁动起来,那吹笛人一愣,疑惑地把笛子放了下来。 笛声却还在继续。 也不知是那只妖犬终于承受不住了,低低地呜咽了一声,带动了一大片骚乱。可就算是骚乱,数以百计的妖兽却只敢夹起尾巴原地打转…… 吹笛人嘶哑难听的声音被灌注了灵力,响彻夜空:“不知是哪位同道来抢在下的功劳?难道不怕坏了规矩么!” 他话音落下许久,才有个温和而飘渺的声音传来。 “什么同道?又是谁定的规矩?”树梢无风自动,浓绿的叶片温驯地散开,显露出半空中的人。 那人一袭白衣,气质温雅,若非正侧身坐在一头一人来高的巨大赤睛白虎背上,看起来几乎与书香世家的贵公子没有什么区别。 可他的举动却与气质完全不符,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失笑道:“区区一枚棋子罢了,我又何必与你废话。” 言毕,又轻举起手,将玉笛抵于唇边,与之前不同,更为低回的曲调悠悠流淌出来。 他身旁原本空无一物之处渐渐显露出大小各异的妖兽轮廓,以另一头白虎为首,白虎仰天长啸,空中妖兽齐齐或振翅或嘶吼,箭雨一般射向地面! 原本气势汹汹的妖犬只来得及发出声惊惧低鸣,还没逃窜出几步,眨眼间就全成了别人的爪下亡魂。 吹笛人呆在原地,他手中的笛子“啪”地从中裂开,竟被他无意间攥成了两截。 半空中的白衣人拍了拍白虎脑袋,它便像只温顺的大猫一样,轻轻落下来,爪下的肉垫踩在林间,没有发出丁点声响。白衣人施礼:“在下途经此地,觉出有人引爆内丹,便过来看看。”他的目光温和地扫过几人身上,似乎认出了荆山派与清玄宫的服饰,微笑道:“幸好还不算太迟,诸位道友尚无性命之忧。” 他说到这,觉出几人神色沉郁得过分,也不大像是全无折损的样子,便也叹了口气,不再提方才的话了:“在下尚有些私事,请恕不能久留于此,诸位还请多加保重。” 说完,从袖中取出一瓶丹药,双手送至叶清桓面前:“一点心意,希望对阁下伤势有所助益。”虽是再明确不过的施恩行为,被他做出来,却让人觉得如沐春风,丝毫不觉尴尬惶恐。 叶清桓盯了他一会,眉毛微微蹙起,拔出瓶塞轻嗅了下,忽然目光一闪:“你是……” 他连番苦战之下本已疲惫至极,声音也嘶哑难辨,刚说了两个字就低低地咳嗽起来,白衣人退后一步,微笑道:“在下的身份并不重要,告辞了。” 白虎无需主人吩咐,便腾空而起,带着一群功成身退的妖兽在空中隐去了行迹。 这样的结局太过突兀,几人看着一地的妖兽尸体仍久久难以回神。 许久,突然响起“啪”的一声。 姜云舒吃惊道:“你怎么了?这药有什么不对么?” “……什么?”叶清桓一怔,发觉药瓶已从他手中滑了下去,连忙捡回来,摇头道,“没事,我在想师兄当初遇到的是不是就是这个人。” 姜云舒想了想,果然与雁行描述毫无差别,不禁疑惑道:“本以为既会驭兽,又以木莲子当作传讯法器,只怕与邪修伪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如今看来,却又不像如此……这可怪了!难道是故意市恩于人,另有阴谋不成?” “不会。”叶清桓立刻否决,半晌,叹了口气,“市恩也要分对象,对邪修而言,咱们知道得太多,与其留着布局,还不如死了更好。” 他不再多说,几人略作商议,觉得此时人人带伤,未必能逃得远,倒不如趁着灯下黑,就在此山中寻个隐蔽之处先行疗伤。 而这隐蔽的地方不是别处,恰好就是二十年前教导姜家子弟的江五先生失足坠崖之处。 第114章 灭门 也不知姜云苍最初是如何找到的,指点几人在谷底崖壁上摸索许久,竟真的在丛生藤蔓之后发现了条极易被人忽略过去的山缝。 山缝初时狭窄,只容一人侧身钻入,好在四人体型都偏于削瘦,进去还算轻松。缓行数十步,山体之内豁然开朗,竟是个奇大无比的空腔,这空腔乃是自然形成,并无丝毫人工雕琢痕迹,地上除了些湿漉漉的石笋与零星蝙蝠粪便,便没有别的东西了,更好在沿着内侧洞穴石壁裂隙,还有一道活水汩汩流下,在下面积起了个数尺阔的小水潭,里面甚至有几尾盲目的小白鱼摇头摆尾。 几人就着这股活水,依次把脸上身上的灰尘血迹擦洗干净,重新敷上药粉,这才各自寻了个角落去打坐疗伤。 姜云舒伤势最轻,虽然以丹药强行激发潜能带来的反噬不容小视,但她收手得早,不过几个大周天的灵力运转下来,便只剩下些疲乏和隐痛,并没有什么大碍了。 她出去望了望风,捡了几枚将熟未熟的野果子咬在嘴里提神,沿着山谷底下绕了大半圈,确定没有敌人追踪而来,又见昨夜后半夜一场大雨刚好洗去了沿途血迹,这才放松下来,一回去,却见剩下几人正在说些什么。 她吐掉果核,奇道:“你们的伤没事了?” 叶清桓抱臂靠在一处干爽的石壁上,闻言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却没出声。还是姜云岫开口解释道:“四弟给我讲了些这些年的事情。” 姜云舒微怔,果子的酸涩回味好似骤然加重了几倍。 姜云岫面色依旧惨淡,却多少从丧父的突变中恢复过来了些,对上姜云舒略显忐忑的关切目光,微微摇了摇头,示意自己还撑得住,低声道:“咱们兄妹几人里,只有云柯与云苍未曾拜入师门。云柯因为与商家小郎君的情谊亲厚,被祖……被那两人忌惮,一年里大半时间都领了任务在外游历,反倒是云苍渐渐接触了一些家中细务,也因此发现了些反常之处……” 姜云苍惨笑了下,慢慢地摸索着从怀中取出一角沾血的绢布:“那两人常年‘闭死关’,可我却几次不小心窥见伯父从他们的院子里出来,难免生出疑惑。再后来,有一天三姐突然披头散发地闯回家中,质问那两人究竟想让她做什么,究竟……有何图谋,到最后声嘶力竭地哭求他们放过商家。” 他生硬地牵了牵嘴角:“那天之后,凡是经过附近的侍者几乎全被换了,有些被放出去了,还有些……不知所终。而我那时本该外出,却在门口撞见三姐,这才悄悄跟了回来,听了整场好戏!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对我起疑,但从那之后,我再想探听消息确实难了许多。” “而这块布,”姜云苍目光垂下,伤痕累累的手指小心地拂过布面,“是商家出事之后,黑天瞎火的,路边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乞丐塞到我手里的。” 他平静的面容忽然抽搐了下,露出一种泫然欲泣般的表情:“我从小就不喜欢三姐,总是跟她对着干……可现在想想,她又做错什么了呢!反倒是我,什么忙都帮不上,就连、就连她最后托付我的事情我都给办砸了!” 他猛一拳砸在地上,手背伤口崩开,溅了一地鲜血。 姜云舒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来。别人她还可以面对,也可以安慰,但只有面对姜云苍的时候,她却没来由地心虚——他的孪生妹妹姜云颜对她百般照顾,可她,在姜云颜孤独惨死在地裂之下、尸骨不全的时候,却什么都做不到。 姜云岫长叹一声,苦笑道:“不怪你,这是阿容自己的命。” 姜云舒忽然觉得眼角泛起了点湿意。 一家子血亲,反目成仇、你死我活还不算,就连剩下的几个人,也各自心怀亏欠,难以畅怀…… 叶清桓深觉麻烦似的揉了揉眉心,打断了几人不合时宜的的伤春悲秋:“那块布上究竟写了什么东西?” 经他一言,姜云苍终于回过神,在身上擦了擦手,将绢布摊开:“商家一夜大火,只有三姐和三姐夫侥幸逃出,但也受了重伤,更不敢在重重追捕之下露面,只好托我好生安葬商家上下,替她孝敬伯父,若有朝一日能够为商家平冤……” 他说不下去了。 商家老家主一身傲骨让人炼成了残害无辜的法器,他却无能为力,他夜探祖坟露了痕迹惹来堵截,以致于连累姜淮舍生自爆,而最后一个“平冤”的希望更是遥遥无期,让人看不到一丝曙光…… 绢布上书就密密麻麻的血字,除了这三个愿望之外,便只有姜家利用女儿谋取姻亲家族典籍与姓名的桩桩恶行。 姜云舒早在多年前就对此有所了解,实在不想再去字斟句酌地看一遍这封血书。 思忖良久,她犹豫道:“四哥,若是你无处可去,不妨去太虚门找叔祖。”荆山派与清玄宫自然也是好去处,只是,在这个时候,或许有相似经历的姜宋反而更容易给他带来一点安慰。 一丝惊愕从姜云苍眼中透出,他迟疑道:“可是……” 姜云舒涩然笑了笑:“叔祖不一样,他……” “他也被姜家这点倒霉事坑得不轻!”叶清桓终于看不下去了,接过话头,“听你们说话真费劲,简直要憋死我!” 他转过头,问姜云岫:“你因为你爹和你妹子的事记恨他们么?” 姜云岫愣了一下,茫然地摇头。 “那你呢?你因为姜云颜那小丫头迁怒姜云舒了么?” 姜云苍没比兄长好多少,满头雾水地回视过来。 叶清桓短促地笑了声,牵动了腹部的伤口,疼得一咧嘴:“这不就得了,屁大点事非得猜来猜去瞎琢磨,都当自己是养在深闺的小姑娘呢?” 最后简短地评价道:“真是有病!” 姜云舒:“……” 她快被他这份童叟无欺的坦荡给噎得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但一直以来萦绕不去的尴尬却也逐渐消散,兄妹几个都有些不好意思地相视一笑。 叶清桓以半个长辈自居,见状皮笑肉不笑地嗤了一声:“行了,至少知道你们家老三还会喘气呢,都别瞎操心了,赶紧疗伤,这地方不能久留,别磨蹭!” 三人自觉理亏,对视一眼便又老老实实地溜回了原本的地方入定去了。 如此平静地过了两三天,虽然伤势远远没有复原,但之少行动无碍了,几人怕横生变故,便趁着还算风平浪静下了山。 刚一摸到山脚下,四个人就全都愣了,连隐匿符从手中落了下去都没察觉。 ——昔日白墙黛瓦已坍塌成了一堆荒凉的乱石,湖水浑浊,就连湖心的惊蛰馆都被大火夷平,焦黑脆弱的柱子从中折断,歪倒在一片废墟之上。 夏虫寂静无声,或许也早已被突如其来的火势埋葬。 叶清桓神色间的漫不经心一点点沉淀了下去,肃然道:“邪道动作太快,只怕这里找不到什么了,先回清玄宫再说。” 六大门派之中,清玄宫距此最近,众人都没有提出异议,更不会不识时务地闹着要带伤独行,便一齐挤在了叶舟上,由唯一还能从容施法的姜云舒催动,一路晃晃悠悠地往西北飘。 也直到此时,姜云舒才发现,叶舟竟然没法子再变大了,原本两人乘坐还算舒适,可这会儿硬塞进去了四个人,其中大半还是肩宽腿长的男人,便局促得让人难以忍受了。 叶清桓本来习惯性地倚在船头,可刚要伸直腿,就发现好悬没把别人给踹下去,只好嘟囔了一声,委委屈屈地盘膝坐正。 他大概从没如此憋屈过,偏偏还不能大张旗鼓地抱怨,只好时不时地找个借口降下叶舟松散松散“快要坐僵了”的筋骨,姜云舒被他折腾得不胜其烦,路刚走了一小半,就恨不得找根棍子把他敲晕了事。 可这一次“休息”够了,刚刚要重新出发的时候,姜云舒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突然面色微凝,又从叶舟上跳了下来,侧耳道:“你们听见了没有?” 另几人虽然忙着疗伤,耳力却无损,姜云岫按着胸口站起身来,顺手从比他还残废的姜云苍腰间抽走了佩剑,把人给护在了身后。 就在同一时刻,远处的林木被撞得簌簌抖动,刚刚惊啼的几只雀鸟还没落稳脚,就又被吓得扑棱棱飞了起来,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冲。 歪斜的树后窜出来了几个没比惊鸟镇定多少的小修士。 那两女一男皆是披头散发满脸血污,好似在刀山上滚过了一遭似的,好容易逃出生天,一抬眼见到迎面的叶舟,顿时愣住,那男修惊慌失措地回头望了一眼,又再看看叶舟上的几个人,忽然一咬牙,厉声叫道:“妖孽!我和你们拼了!” 便祭出法宝,横冲直撞地呼啸而来。 姜云舒愣了愣,摸摸脸:“妖孽?哎哟,这是……夸我呢?” “要点脸吧!”叶清桓在她身后当仁不让地嘲讽了句。姜云舒便把后面的胡说八道给咽了回去,足尖轻点地面,纵身而起,夕风缠结成长鞭从手中射出,不偏不倚卷住了男修手中拂尘往下一扯——却没想到他修为虽然实在不行,但基础却打得挺牢,拂尘未脱手,反倒连带着主人一起被轮到了地上,“扑通”一声钝响。 姜云舒咧了咧嘴,觉得看着就疼。 她收了兵器,御风停在对方面前,看着他和刚扑过来的两个小姑娘凄凄惨惨地哭成一团,却还带着一副任杀任剐的坚贞不屈模样,疑惑道:“哎哎,我们不是坏人……咳!是你们不由分说就先动手的啊!” 在几个小修士鼻涕一把泪一把的逼视下,姜云舒隐约有点心虚,摸了摸鼻子,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下手太狠,把人给摔坏了:“我说,你们没事吧?” 她说到这,猛一回身,伸手捞住半空飞来的一瓶药,怒道:“叶清桓你要砸死我吗!”这才又换回了人畜无害的温和神情,指了指自己破了好几处的衣裳和腰间玉牌:“你看,我是清玄宫门下,不是坏人。你们到底怎么了,家里长辈呢?” 那三个小修士加起来也没有一甲子的岁数,也不知经历了什么,早已慌了神,这会儿被人好声好气地安抚了几句,又认出了名门大派的标识,终于找回点东南西北来,战战兢兢地接过伤药,挨个分了点,这才抽噎道:“长辈……师、师父没啦!” 便又嚎啕大哭起来。 姜云舒被哭得脑仁疼,哀怨地望向姜云岫。 她这位长兄最是好脾气有耐心,见状叹了口气,把这倒霉活计给接了过来,一番询问安慰之下总算弄明白了,这林子深处本有个小门派,开山立派至今二百来年,不长,但也不算浅薄到底,从来都与世无争,师徒几代二三十人,和美得简直像是父慈子孝的一家子,这三个小家伙便是最小的一辈了。 一个小姑娘哭道:“那些人不知道是从哪来的,二话不说就杀人!师父、师祖他们……都让人给杀啦!” “我们从来没有得罪过谁!”另一个更小一点的女孩跟她挽着手,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师父他们都是好人,真的!他们都特别特别好!我们也从来没惹过祸,为什么有人要杀我们啊!” 俩姑娘一边哭一边发抖,唯一的男修也没好到哪去,他也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方才强撑的一股气竭了,便瘫坐在地上,无声地流眼泪,哽咽道:“师祖和师父他们知道敌人太强,最后拼命把我们几个藏了起来……等封印解开之后,我们才发现,师父他们……” 他话到末尾,终于说不下去了,陡然变成了“哇”的一声大哭。 灭门。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不知会成为谁心中深烙的伤痕,一生无法抚平。 “行了,别哭了,”叶清桓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一手按在少年头上,几乎有些粗暴地揉了揉,“危难时尽力庇护子侄,本就是长辈该做的。若不想让他们白死,你们就好好活着!” 姜云舒心中一动,蓦地抬眼,却没从叶清桓脸上看出任何端倪。 却听他说道:“先进去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三名少年人总算等来了几个自身难保的帮手,心里又模模糊糊地升起了一点明知无望的念想,连忙抽噎着带路。 林中迷阵早已被破坏殆尽,一路直穿进去,没多久就到了地方,放眼望去,一带碧水无始无终环住几间屋舍,也不见巍峨殿堂,反而朴素得如同寻常的隐者村落。 只是如今却房倒屋塌,后院里鸡笼被剑气削去了顶,几只赤羽锦鸡跳了出来,昂首挺胸地迈着方步,浑然不知周遭巨变。 或许是为了方便让人点清数目,二十三人的尸身全被垒在院子中央的空地上,面目在正午的烈日下泛起惨白而冰冷的色泽。 带路的少年抹了一把怎么也擦不干的泪水,眼中含着一点卑微的期冀,颤声问:“师父他们还……” 还有救么? 叶清桓冰冷而短促地笑了一声,死死盯着那些被堆放得端端正正的尸体,只觉像是有难以诉说的愤怒将要从他胸中燃烧起来。 他猛地深吸一口血腥味道未散的空气,沉声道:“都跟我走,愿意拜入清玄宫门下也好,愿意守着你们自己的传承也罢,都先得活着!活着,才总有一天能亲手报仇!” 几个少年最后一点希望终于散去,泪眼婆娑地彼此相望,良久,默默将师长埋葬在了曾经一同生活过的院落之中,重重磕了几个头,而后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去。 仇恨与杀戮从来都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东西,然而有的时候为了让其他无辜之人不再经受同样的痛苦,以杀止杀却又变成了几乎是唯一的选择。 在这个时候,一行人还不知道,六大门派已同时接到弟子警讯—— 南海紫霞宫被灭,满门一百二十人无一幸免。 佛修枯禅寺被灭,千年古刹焚于火海。 世代交好的离火苑与璇玑剑宗同时灭门,两百弟子暴尸荒野。 …… 天下修者宗派不下千余,不过短短数日,竟凋零接近三成。 自上一次“道魔之争”之后,人世承平近两千年,至此,盛世终于终结。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榜单的时候收藏龟速上涨,有榜单的时候收藏几天都不加一点,连评论也没有,究竟是哪里不对呢……【托下巴盯 以及,这章是补本周没更新的那天,你们看我的坑品如此好,快跳下来嘛! 第115章 封山 警讯比暴风雪中的雪片来得还频繁。 丹崖长老端坐于玄武阁主位,神情是难得一见的凛冽,一盏小巧的琉璃八卦盘平放在他膝上,幽光浮动,颜色各异的小纸鹤从中不停钻出,几乎要让其上符阵不堪重荷。 在他右手下首站着个忧心忡忡的男人,白皙的面皮之下隐隐透出一点疲惫所致的青灰,正是半辈子致力于和叶清桓过不去的无际真人。此时他早已没了关注自己翩翩外表的闲情逸致,挂着两道黑沉沉的眼圈,嘴唇干裂起皮,哑声道:“师尊,旬阳姜氏果真已被夷为平地,恐怕怀渊师叔所言确实……而含光师弟又正好去了那边,连日毫无音讯,弟子有些担心!” 他皱了皱眉头:“弟子想……” 还没说清楚想做什么,陆无际浑身突然一僵,血色从双颊倏地褪去。他手指微微动了下,却因为发抖没用上力,一枚裂成两半的玉铃铛从他指缝滑落,在青石地面摔得粉碎。 这声音重重敲响了他脑中的警钟,他愕然睁大了双眼,颤声道:“阿玠!” 陆无际与早年的道侣分道扬镳已久,就剩下了个宝贝女儿陆玠还挂在他心头,如今正和她娘一起修行。虽然一年到头也难得见到一回,但小姑娘手中还留着个传警讯的玉铃铛,若是遇险时捏碎,便会激活其中的法阵,可容一人传送过去。 这种东西限制极大,又需要消耗太庞杂的材料与深厚修为,等闲没人炼制,丹崖长老二十年前感于陆无际一片慈父之心,这才应其所求亲手做出了这枚玉铃,此刻见状如何不明白,当即道:“你先去看看,我派人接应!” 陆无际三魂七魄早有一半随着玉铃铛碎成了粉,闻言愣愣地一抬头,也来不及客套,只草草拱了下手,便慌里慌张地踏入了地上刚刚展开的一圈符阵之间,眨眼就消失了身形。 丹崖锁眉环视下首近百玄武阁与朱雀阁座下结丹弟子,略作沉吟,点出六十人,分为四拨,分别带领弟子前往东南与南方各处没有大门派坐镇的地方加以援手,又另派十人循玉铃示警之处去查看情况。 众人各自领命,一时间,玄武阁便空了大半,只剩下寥寥二十来人。 雁行刚赶回门派,一身仆仆风尘还没来得及洗去,便被留了下来,朱雀阁寒石长老故去多年,他是寒石长老亲传首徒,也是朱雀阁仅存的两个真传弟子之一,既然尊长不在,他便成了半个领头的,琢磨了下境况,煞风景道:“弟子也听闻了怀渊师叔所言之事,深觉忧心,眼下咱们自家是否混入了邪道奸细尚未厘清,此时若派出的恰好……岂非正好给对手送上了机会?” 最诛心的几个字虽然被他隐去了,但在场的谁都不是傻子,想起半日前斯文扫地地脱光了被挨个检查的情景,皆不由面面相觑起来。 丹崖静静听他说完,颔首道:“你所言也是我所担忧之处,清玄宫筑基弟子近两千人,难以一时查明,如果有隐匿境界的奸细潜伏其中,伺机倒戈一击,只怕派下山的这些人救人不成,反倒……” “但是,”他话音忽然一转,“这只是‘如果’,而同道所面临的灭顶之灾却是实实在在的,如此生死存亡之际,如何能够不救?” 雁行沉默片刻:“那师叔为何不对诸位师兄弟略加提醒?” 丹崖目光沉下,肃然凝视他片刻,而后慢慢环过大殿之中:“提醒他们什么——亲手栽培的弟子或是邪道奸细、不可信任,在救人或遇险之时要先三思,以保全自己为要么!敌人尚未打到头上来,咱们自己人要先因莫须有的罪名相互猜忌起来么!” 机变警醒本属修者必备的能力,但若因此而疑神疑鬼、无法信任同伴,却何异于步入邪路! 雁行怔住,随即垂首道:“弟子知错!” “罢了,不怪你。”丹崖轻呼出一口气,并未对此事多加纠缠,淡淡吩咐,“怀渊师妹懒于世事,白虎阁之前的主人又密谋叛乱,这两处弟子寥寥,或许有看顾不到之处,你们多留心些。另有掌门人闭关之处,万务守好,不可令宵小有机可乘!” 他低头看了眼依旧在不停从八卦盘上往出蹦的符鹤,眉心皱痕愈发加深了几分,将法宝连同传来的警讯一同递给了雁行:“你去整理一下,理出南方与东南千里之内的遇险门派,通知山下的同门赶去救援。” 言罢,丹崖站起身,面色凝重地朝外走去。 而他心头的忧虑更远甚于流露言表的那些,纵是正道之首,单凭一己之力也终有极限,救不下所有人,事已至此,只能希望六大门派默契尚在,能够合力应对祸患。 夏日浓烈的阳光飞瀑般洒落肩头,可丹崖却忽然觉得有些冷。 ——六大门派之人也不过是血肉之躯,有他们在的一天,自然会极力庇护同道,但又有谁知道,他们自己还能在风暴中坚持到几时呢? 若真到了那一日,恐怕也唯有将一腔热血交付罢了! …… 纸鹤撒了一地,雁行身边扔了少说上百个纸团,不少门派与修真家族在危急之时乱了阵脚,许多人一同发出警讯,平白浪费了他许多时间,反倒把新的警讯给压在了后面。 他又揉碎了一个毫无意义,只能听到一连串断续哭声和“救命”哀求的歪歪扭扭的小纸鹤,用力晃晃头,把小女孩犹显稚嫩的嗓音从脑海中甩出去,波澜不惊地吩咐道:“记下,林涛、雀鸣声与前者同,应当亦是临奚徐氏求救。” 正在这时,乱糟糟的符鹤堆里一抹朴素的竹青色落入眼帘。 雁行捏眉心的动作定在一半,几乎是小心翼翼地把那只普通的小纸鹤给拣了出来——它翅膀边缘果然有细细的一条银边,他只觉心脏跳动都加快了一倍,指尖飞快地抹过纸鹤脊背,他那不省心的师弟的声音立刻传了出来。 叶清桓的嗓音哑得厉害,几乎让人分辨不出来,平铺直叙地把近日之事简述了一遍,又提了一句路上捡来的三个小东西,唯独没提自己的状况,末了,犹豫道:“此次邪修异动来得突然,固有其蛰伏数千年、已羽翼丰满的缘故,然而弟子觉得,可能也与迷津遗民意外现世、姜家暴露有关,敌人既狗急跳墙,只怕动作不会仅仅限于一时一地,还请师叔多费些心力!” 雁行:“……” 他掂了掂丹崖长老的传讯八卦盘,心中苦笑,觉得叶清桓果然是个言无不中的乌鸦嘴。 这时,一个女声突然横插了进来,她声音轻软,清冷中偏又带着三分笑意,近乎无礼的插嘴却让人生不出什么恶感:“长老放心,我们遇到的敌人都死干净了,师父的事情应该还没被邪修知晓!” 雁行无意间得到了最关心的一条讯息,不自觉地松了口气,头一回觉得姜云舒这小东西也不是那么烦人。 他一抬头,就瞧见面前执笔记录的青年一脸欲言又止,活像只等着主人投喂的小狗,正是被他从宁苍城一路带过来的左凌,经历了诸般波折之后也不知道究竟长进在何处了。 “有什么事就说!”雁行已连敷衍的心情都快丧失殆尽,伸手又抓起了一只纸鹤。 “那个……”左凌忐忑地捏紧了笔管,“方才是、是姜道友么?她还好么……” 雁行简直想把八卦盘扔到他脸上去,却硬是忍下了,冷冷道:“你不是听到了么!少废话!记下,历山派六月三十晨,叛徒开门揖盗,幸被及时发现,正依靠护山大阵抵抗,应当暂无大碍。” 他说到这,突然顿了下,轻轻地“咦”了一声,眸中闪过一丝惊异:“历山掌门亲与敌人斗法,觉出对方多人带伤,似是之前经历过苦战、以药力强行激发潜能……” 他的话音越来越慢,越来越低,渐至不可闻。 左凌笔尖悬停,迷惑地看过来,却见雁行面上突现震惊之色,霍然起身,拂落一地纸鹤,大步向外走去。 左凌更懵了,却多少知道些他的脾性,阻拦的话噎在嗓子眼半天,始终没敢出口,全咽了回去,化成了一肚子挣扎,最终默默地捡起了下一枚纸鹤,做贼般激发了其中法术,手下哆哆嗦嗦地把里面的内容一个字不落地记了下来。 这可能是他这辈子做的最不敬尊长的一件事了,可惜“尊长”却实在没空搭理他这点破事。 雁行随手抓来了几个人问清地点,便一路冲了过去,不顾丹崖长老正在与怀渊交谈,打断道:“两位师叔,弟子有一猜想!” 怀渊面无表情地看向他,丹崖指了指一旁空着的座椅:“坐下说。” 雁行却没动,衣袖中的手指微微收紧,将叶清桓的口信与方才历山派的警讯一一转达了,而后沉声道:“虽然如师弟所言,邪道很有可能是狗急跳墙才转暗为明,但他们敢于一夕之间闹出如此动静,更说明其多年来已积攒了足够的实力,才能有恃无恐。” 他抿了抿嘴唇,声音略显干涩:“但,弟子心中不禁疑惑,若邪道真的强大到了有恃无恐的地步,历山派遇到的敌人为何又全是久战之后的疲兵?——他们总不会只有这么几拨人能够役使,那么剩下的人都在做什么!” 究竟是区区二三流门派的历山派突然出了个惊才绝艳的掌门人,还是围山的果然就是一群耗尽了内囊的空架子? 敌人的主力究竟在哪里? 丹崖与怀渊二人对视一眼,不出意料地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凝重,丹崖沉声道:“传令,立刻启用水月、天风两道大阵!清玄宫封山!非掌门、长老与四象阁七名真传弟子亲自接引者不得入山一步,违者格杀!” 三道谕令一道重过一道,随侍玄武阁三名真传皆尽骇然,待其前去传令,丹崖面色冰冷道:“调虎离山?呵!想得倒美!师妹,你即刻下山,待山下事态稍平,收束弟子,若常阳山危殆,你就带着他们去……” 他略加思索:“去抱朴道宗!眼下恐怕只有那里算是干净的了!” “恕我不能领命,”出人意料地,怀渊依旧平静地端坐轮椅之上,摇了摇头:“居中调度之事本非我所长,还请师兄出山,留小妹在此诛杀外敌、清剿叛逆。” 她勾起一点冷淡而锋利的笑容:“水月幻景,天风杀阵,百余年不曾动用过了,如此胜景,师兄就莫要与我抢了。” 论斗法杀人的本事,丹崖虽不差,但却从小就比不过怀渊,闻言微微一怔,便应允道:“也好。” 言罢,从乾坤囊中取出几张与众不同的朱红色传讯符,折成纸鹤形制,低语几句,放飞出去,道:“我已通知荆山派几处,希望还来得及!” 怀渊没有接话,只拱手道:“师兄此去珍重。” 丹崖也同样还以同门礼:“门派中事有劳师妹了。” 苍龙阁空寂百余年,并无任何真传弟子尚在,仅正殿之中一注清香缭绕。 怀渊远望丹崖背影离去,推动轮椅缓缓行至香炉之前,忽然伸出手去,掐灭了经年不熄的清香,素来清冷的眼底渐渐透出一点仿佛混合着疯狂与释然的奇异神采。 作者有话要说: 怀渊:老子一起长大的师兄让你们策反了,另两个师兄让你们怼死怼残了,老子的好朋友让你们蛊惑了,就连老子心爱的【划掉】准男朋友【/划掉】徒弟也让你们给坑死了,现在你们敢自己跑过来找艹?呵呵! 第116章 围城 丹崖长老离开清玄宫之前发出的警讯并没有得到期望中的答复。 两整天之后,荆山派传来回音,称门派中有人趁大半弟子离山救援同道之际煽动叛乱,已被妥善处置,护山阵法也已启用,应当暂时无碍。 第七天,绘有停云城标志的纸鹤终于钻出了传讯符阵,其中传来的却是姜宋冰冷的声音:“太虚门遇袭,掌门遇刺,护阵被破坏,四位长老与多名师兄弟战死,仅三百余人勉强突围,暂时落脚停云城,但此处亦被围困,恐怕生机渺茫。我等愿战至最后一刻,前途风雨如晦,还望各位同道保重!” 第九天,巫地灵引宗难得地回了信,一个沙哑如锈铁的声音沉沉道:“吾等安好,只是另有要事,暂不得脱身,诸君还请善加珍重。” 而位于白栾州东北山间的仙乐门,当日传出的警讯却如同石沉大海,始终没有丝毫回应。 邪道潜伏了数千年,虽然也会分散于世间各处,但总有一个老巢。直到这个时候,许多人才意识到,这老巢大概就在东方某地,只可惜,此时知道与不知道已经没了什么区别。 小派散修姑且不论,就连正道泰山北斗般的六大门派,处于最东方的几个也在数日之间陷入危局,仙乐门与太虚门被连根拔起。 只留下停云城成了重围之下的一叶摇摇欲坠的孤舟。 卢景琮自己都忍不住诧异,他背上被邪修利爪生生剜下了一大块血肉,几乎能看见被划裂的肩胛骨,可比起死伤惨重的卢氏子弟,他诧异的却是自己居然还留有性命。 他的小姑母是第一个战死的,昔日娇艳如花的脸上满是血污,一支惨白的藤箭刺穿了她的眉心,余力未止,又穿透了她想要庇护的卢氏少年的咽喉。 她在最后的时刻似乎意识到了抵抗的无力,双眼始终不甘地大睁着,卢景琮几次试图为她合上眼帘,却未能成功。 他叹了口气,放弃了徒劳的努力,转头凝视摇摇欲坠的防护阵法,本就微弱的灵元幽光随着每一次的敌袭变得愈发暗淡。 在这两次围攻间的短暂间隙,卢质缓步走到卢景琮面前,即便身处此情此境,他仍保持着衣冠整肃,只是面上惯有的温和不再。他咽下一把还灵丹,这才开口:“事已至此,还请家主先行离开,卢氏不能尽数亡于此役。” 许多人都看了过来。 但却没有一个人流露出一点不满——他们已无愧于天地苍生,此时只想再为生于兹长于兹的家族留续一点血脉。 开始有人站了起来,默默地走到了卢质身后,无声地表达自己的立场。 不远处的太虚门人察觉了什么,一个满身是伤的筑基弟子似乎想要开口,却被姜宋摆手止住,便咬了咬嘴唇,合上了眼睛,趁着苦战再起之前多恢复一点杀敌的力气。 气氛便诡异地静默了下来。 可这静默并不长久,卢景琮面无表情地看着卢质身后的人越来越多,忽然一挑眉,低低笑起来,随着笑声逐渐挑高,脸色却沉下去,他一字一顿问道:“我是什么人?” 人群一片死寂,好半天,有个声音嗫嚅道:“……家主。” 卢景琮又问:“先祖卢语爻因何陨落?” 卢质叹了口气:“第二次道魔之争,为救护同道,苦战力竭。” 卢景琮冷笑一声,脊背挺直,目光灼灼:“原来叔父还记得!——自先祖起,我卢氏遭遇危机无数,殉道者更是无数,可卢家人自古以来就只有站着战死,却没有跪着偷生的!此前数千年未曾出过一个不战而逃的家主,此后也绝不会有!” 他默然环视众人,表情柔和下来一点,轻叹了口气:“城中数千百姓,既有人祖辈生活于此,也有人刚刚遭难投奔而来,我无能,不能庇护他们平安终老,但至少我还能做到不让他们死在我之前。” 卢质猛地一窒,双唇几次开合,却最终也没再试图劝说,他退后一步,真心实意地低下头行了一礼:“谨遵家主谕令!” 卢景琮转过头:“兄长,请带人清点百姓人数,我观敌人目标仅在于修者,未必有心思理会旁人,等会我带人拖住他们,你与太虚门诸位道友……” 他望向姜宋,见他面色似雪,眉尖微蹙,似乎因进阶之后一直未曾清修收束灵元而有些难受,卢景琮忽然没来由地想起了那个与他样貌有三四分相似的女子,神思不由微一恍惚,却又立刻收拢回来,说道:“请你们暗中带百姓向西走,若能到清玄宫、荆山派所在最好,若不能,中部地裂偏西二百里溧水附近是妖修地界,他们虽看不惯人间修者、不与外界来往,但心性质朴,不至于危害百姓。” 卢景琮口中的兄长乃是他的堂兄卢景珣,本已是结丹中境的修为,奈何生了个不争气的儿子,被前些日子威逼民女的闹剧气得差点灵元反噬,调养到此时刚刚恢复过来六七分。 他肃然听完请托,正要应答,突然一怔。 姜宋已然眉头紧锁地望向空无一物的某处,而后卢质也有了反应。 又过了几息光景,迷惑不解的窃窃低语才在修为更低一些的众人之中渐渐传开。 在众人茫然而紧张的注视下,烈日下干燥的空气中毫无预兆地出现了几点格格不入的水汽,灰白的浓雾从湖上弥漫开来。卢景琮面色骤变,耳中突然捕捉到了似真似幻的一声:“过来。” 他几乎是立刻就知道了声音的主人是谁,下意识往湖边走了几步,中途突然想起了什么,刹住脚步匆匆道:“叔父,北辰真人,我有要事需暂离片刻,若情况有变,请两位全权处置!” 姜宋不知道卢家这位过于年轻的家主究竟想要做什么,但卢质却大致有了个念头,当即应道:“家主但请放心,无需着急!” 姜宋:“……” 然而他们并没有等待太久,不过一刻左右,卢景琮的身影就又从湖畔深林边缘显露出来。与方才的镇定坚决不同,他眼神散乱,面色苍白,就连脚步都似乎有些踉跄。 卢质脑中嗡地一阵乱响,慌忙快步迎上去,抓住他的手臂,仔细打量了一番:“阿琮!你这是怎么了!” “我……”卢景琮晃了下,涣散的目光好容易才重新凝聚,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叔父的搀扶,“我没事。” 他原地站定了,牙关紧咬,收紧的颌骨让青年俊秀的面庞绷出了异常锋利的轮廓,然而不过须臾,他就大步向人群走过去,先对着姜宋等人一拱手,而后大声道:“卢氏子弟听我号令!准备突围!” “……可是!” 许多人惊诧的质疑凝聚在一起,化成了不安的骚动,突围就意味着多了几分活路,固然是好事,然而……以眼下的形式来看,是否有些过于儿戏了? 连卢质也不由为这样朝令夕改的决定挑了下眉毛。 仿佛感受到了结界之内人心的踌躇不定,盘踞于府外的邪修终于开始了新一轮的攻击。 这一帮邪修约莫有五百之数,人数虽不过与一墙之隔的正道修者们相仿,却各个都是结丹上下的修为,也不知是真的天赋异禀,又或是能把强提境界的药物当糖豆吃,卢家宅邸后扩的围墙早已支撑不住、坍塌殆尽,就只剩当年卢亦为博爱妻一笑而亲手建造的虞园还孤零零地矗立于焦土之上。 但先人逝去,后辈再难重现昔日荣光,只能任园中符阵法术被时光与攻势渐渐消磨殆尽。 灵元凝结成铺天盖地的法术,烈焰与冰锥交缠,厉风呼啸伴随雷霆轰鸣,尽数砸在结界最为薄弱的一点! 无形的护盾不停震荡,大地随之颤抖,若以神识探看,几乎能够察觉到头顶一处针尖大小的空洞在飞快地扩大。 卢景珣挥袖接连打出七七四十九张灵符,却只暂缓了结界破损一瞬,他又要出手时,却被卢景琮拦住:“够了!” 他最后看了模糊的结界幽光一眼,决然道:“准备突围!” 被数百修士护在庭院中间的乡民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正在因越来越激烈的攻势瑟瑟发抖时,突然见到面前被扔了一幅画卷。 画卷不过半尺来宽,尽数展开却近一丈长,简直像是一条悬于半空的纸带,上面街巷院落、河堤烟柳无一不精致万分,甚至还有一只小狸猫卧在房檐上晒太阳,但唯一没有的,就是人。 码头泊船少了船夫,运货的小骡缰绳垂在地上,家养的黄狗正冲着空白处摇尾……水墨氤氲的画面平静安详到了诡异的地步。 卢景琮低声念了几句咒文,伴随着低沉的声音,一个个拗口的字眼居然化作了淡青色的实体,自他口中吐出,在半空盘旋片刻,倏然隐没入画卷之中。 而在他吟诵结束的一刹那,庭院中突然被一片清光笼罩,待清光散去,数千百姓全都不知所踪。 卢亦讶然四顾,视线最终落于画卷之上。 船夫斜倚长桨小憩,骡马缰绳紧拽在商旅手中,主人轻轻拍了拍摇尾讨好的黄狗……屋檐上的小狸猫被这突如其来的喧嚣吓了一跳,弓起腰飞快地跳到了树上,用茂密的枝叶遮挡住了身形。 “这是……”卢亦大惊,以法器收纳生灵,绝非当世修者之力能为。 卢景琮疲惫道:“那位先人赐予我的。”他并未浪费时间解释,而是卷起画卷,又将方才的话老调重弹了一遍:“无需再顾虑百姓之事,他日只要展开画卷,法术自解,请诸位与我一同突围!” 一时并无应和之声,但所有人的眼睛都重新亮了起来。 ——还有什么比绝境之下迎来生机更美好的!更何况,这份生机并不需要他们背弃一生坚持的信念! 姜宋霜雪覆盖般的神色也松动了少许,温声道:“停云城传承果然名不虚传!如此,我等再无后顾之忧,尽管放手一搏!” 卢景琮颔首微笑:“北辰真人所言甚是,请诸位道友于北岸林边集结,稍后契机将至,各位正可趁机甩开追兵!” 他言谈间虽然面露微笑,但笑意却并未深达眼底,昔日温和而清澈的双眸仿佛被难以言说的苦涩覆满,竟有些晦暗不明。 但无论他是真心喜悦还是强颜欢笑,该来的终究会来。 邪修的强攻丝毫不见颓势,结界的破损终于被一道雷闪彻底劈开,暗紫色的电光从天顶直穿下来,如同刺透猎物心脏的□□,迅捷而狠厉地将摇摇欲坠的结界撕扯成两半,余势冲向地面,将湖畔假山石轰击得粉碎,碎石四溅,坠入湖中激起层层水浪! 卢景琮抬袖抹去溅到脸上的水痕,厉声道:“——准备!” 准备什么? 在此时还无人知晓。 可就在下一刻,浅碧的湖水猛一颤动,竟被整个攫起,仿佛一块被鹰隼骤然抓离地面的碧绿翡翠,水藻遍布的湖底猝然裸-露出来! 众人愕然,但这震惊刚刚浮于言表一线,便又发现湖水在瞬间就蒸腾成了一片灰暗的浓雾,如有灵智般爬向庭院的每一个角落。在虞园地面之上,林木花草之间,无数道血红色沟壑突兀现世,勾连出了一个巨大的法阵。 阵中,散发着腥气的暗红液体缓缓流淌,泛起不祥的气息。 有谁惊骇地挪开脚,掩口低呼了一声:“这是……血祭禁术?!” 卢景琮咬紧了后槽牙,并未应声,却不由自主地扭头望向林木深处。 ……两千年困守孤城,如今求仁得仁,也算是解脱吧! 血色猛然暴涨,尽数融入灰色雾气之中,而雾中水汽得了血液滋养,霎时化作夺取人命的毒液!刚刚冲进庭院之中的邪修尚无暇庆贺胜利,便突然遭受了灭顶之灾,细密的水汽如同无孔不入的利刃,从每一个人的五官七窍钻进去,搅动脑髓,又或者渗透进每一个毛孔,腐蚀血肉…… 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回荡四周,从极力忍耐到高亢恐惧再到声嘶力竭,最后全都归于死一般的寂静。 卢氏子弟与太虚门的修者并未受害,但惊悸却一视同仁地攫住了每个人的心神,就连唯一知晓将会发生什么的卢景琮也脸色惨白。 死者沉寂腐朽于地,生者也相顾无言。 而就在一片诡谲的死寂之中,浓雾深处蓦地腾起两个小小的身影,远看竟有些像是雄鸡,它们绕着干涸的湖底整整盘旋三圈,振翅远走前,忽然转过肖似幼儿的头颅,面向众人,张口嘶啼,刺耳的声音穿透云霄。 ——凫傒现,则天下兵戈将起! 作者有话要说: 改bug 第117章 长风 正道门派重整旗鼓已经是七月末的事情了,距离最初的混乱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月。 这段时间足够叶清桓带着几个拖油瓶回清玄宫涮一圈,然后再马不停蹄地奔赴到各门派汇集的抱朴道宗。 他们到得还算晚的,刚走到山脚小镇之外,就发现原本的原野与废墟全都变了模样,成百上千的小院子铺满了荒原,竟显出了几分鳞次栉比的大城气象。 姜云舒纳闷地瞧着衣饰传承各不相同的修士穿梭其间,就听叶清桓低声解释道:“芥子居上有抱朴宗印记。” 她恍然地“啊”了一声,原来是投奔而来的人太多,山中住不下了,后来的就只好就近扎营,想来这些一式一样的简陋小屋子应当也是近来夜以继日地炼制出来的。 她正琢磨着,突然听到姜云岫讶然唤了声:“师父?!” 就见斜对面的小屋子里走出来一个须发皆白的中年人,正是曾有数面之缘的荆山派鹤语真人。 鹤语真人认出来人,眉头先是一松,随即却又皱紧:“阿岫,你受伤了?” 姜云岫连道无碍,简单解释了几句,惊疑道:“师父,荆山可还安好?您怎么……” 鹤语真人笑道:“莫怕,莫怕,正是因为安好,为师下山才晚了些,赶到此地时,就只能先在山下落脚了。” 姜云岫这才缓缓舒出一口气,但周遭过于熙攘的人群还是让他隐隐不安,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事情正在暗中酝酿似的。没等他再问出心头疑惑,叶清桓便先一步开了口:“我看结丹境以上的修士都在往山上走,是有什么大事么?” 被他一提,其他人也随即意识到了不对的究竟是什么事——眼下在芥子居中进进出出的,大多是些小虾米,大鱼已汇成一道,都游到了山上去了。 鹤语真人这条难得的“漏网之鱼”看了看天色,做了个“请”的手势:“边走边说罢!” 叶清桓颔首,正琢磨要不要把假公济私地姜云舒一起拎上去,却没想到,她眼光往旁边一瞥,忽然惊喜叫道:“景琮!” 叶清桓:“……” 怎么又是那个阴魂不散的小王八蛋! 不过短短数月之隔,卢景琮的变化却大到让人几乎不敢认了。他的修为与外表与往日并没什么区别,只是给人的感觉却全然不同,不复当初的青涩,而是渐渐开始有了些渊停岳峙的气度。 但这以责任与血火淬炼出的气度,在重见故人的一刻却全然消散,青年略显沉郁的眉目间惊诧之色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一派一如既往的温和喜悦:“承明!” 想起旁边还有人,又拱手四平八稳道:“含光真人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的叶清桓突然觉得十分呕得慌,当机立断地假装自己聋了,一个绊子都没打就和鹤语真人聊天去了。 而两边说的事情却非常巧合地都是同一件——各门派、甚至漂泊无定的散修们都意识到了不能再各自为战,否则恐怕还不够敌人一口吞的,便在硕果仅存的几个正道大派牵头下,决意仿照古时,重立长风令,合力抗敌。 到此还算正常,下一句话却让人吃了一惊,卢景琮道:“可惜你来晚了,没有亲见,昨天刚刚推举出长风令主,便是贵派的丹崖真人。” 姜云舒:“啥?” 不是她妄自菲薄,但清玄宫如今虽然基业还算大,可能管事的几乎就剩下了丹崖一人,如今他撂了挑子,跑来当这劳什子的令主,难道门派就全都托付给从不理世事的怀渊长老么? 她不是唯一担忧的人,叶清桓的表情也严肃了起来,沉声道:“先去见过师叔再说!” 可丹崖却实在太忙,眼下百废待兴,他恨不得一个人掰成十份来用,就算是作为副手的绿绮真人也难得找到个机会与他说上几句话。 绿绮此人本是仙乐门长老,容貌清艳之极,一手铁琴惑心之术更是出神入化,在修行道上被称为双绝,只因常年在外游历,这才侥幸逃过了师门灭门之祸。 她的性情与外表却完全不符,一身硬骨头连许多男子也难以望其项背,在仙乐门音讯断绝之时,也唯有她千里独行赶回门派,探明真相,亲手收殓了同门尸骨,又从死人堆里刨出了寥寥几个还会喘气的,带着她们突破了重重围堵,才终于平安到了此地。 此事说来简单,但不是局中人,又如何能体会到此中艰险。 叶清桓几人前来求见丹崖长老之时,正好撞见绿绮在与他谈论灭门一事。 绿绮抱琴冷冷道:“……我最后去了一趟禁地,望月窟石门大开,里面乱七八糟,似乎有人翻找某物,也不知是否有所得。我记得师姐曾提起过,叶含光那小混账前些年曾强闯我仙乐门禁地,莫非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 “咳!” “小混账”正站在门口,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地看进来。 丹崖指指空着的椅子:“坐。”他脚不点地地忙活了一个多月,即便有深厚修为撑着,也快要熬不住了,这会儿看见别人站着都觉得自己腰疼,举杯喝了点水,润一润干哑的喉咙,才道:“他们找的东西已不在原处了,眼下还算妥帖,至于种种细节,师妹恕我暂不能据实相告……” 绿绮点头理解:“我知道,人多口杂。” 虽然周围的人都检查过了,但难保邪道不会弄出新的法子隐藏身份。 丹崖难得从繁重的事务中挤出来片刻时间,长叹一声,向后靠在椅背上,捏了捏酸胀的眉心:“说起来,你师姐是真的已经……” 无弦的铁琴猝然发出一声轻响,绿绮垂眸按住无人可见的琴弦,将嗡鸣声压下,低沉道:“我不曾亲见师姐的尸身,却找到了她的点苍笔,已折为两段,笔端饱蘸人血,在正殿墙上写了‘仙乐门弃徒’几个字,血中……师姐的灵元气息尚未完全散尽。” 没有尸身有时并不代表逃出生天,也有可能意味着尸骨无存。 丹崖沉默半晌,又叹了口气,却没有说话,就好像除了叹气以外,他已经没有别的法子来宣泄心中的愤懑了似的。 唯一还能让人略感安慰的,就只有清玄宫最新传来的消息了。 他缓过点精神来,从乱成一片的卷宗底下找出一只压扁了的纸鹤,递给叶清桓,就着其中传出的怀渊长老的声音低低地解释道:“就在你们下山之后,门派里果然有人意图偷偷解除护山大阵,被怀渊逮个正着,挨个砍了个干净,低阶弟子身上的邪道咒纹也检查清楚了,有异的全都废去了修为,现在没空处置他们,应当会先关一阵子再说。” 叶清桓忽然问:“掌门真人可还好?” 丹崖又用力捏了下眉心,白皙的皮肤被他掐出了道显眼的红印,摇头道:“外面看着还好,但一点动静都没有,让人实在没法放心哪!” 叶清桓少见地正经问道:“可有我能做的事情?” “……你?”丹崖思索片刻,沉吟道,“七名真传,除了无际前阵子受了重伤,霜华领着两个人在帮你怀渊师叔,雁行和子真每天都在带人巡视附近,眼下倒还算太平无事,非要说的话,就是我手里这些鸡毛蒜皮的杂事颇费心神,你要是没有旁的事情,就……” “不必了!”叶清桓还没正经两句话工夫,闻言飞快地站起身,在众目睽睽之下退到了门边,“多谢师叔抬爱,弟子才疏学浅,担不起这种重任!” 绿绮惊讶地看向他,眉毛都挑得快从脸上飞出去了。 丹崖却一扫面上疲惫之色,大笑起来。 所谓“长风令主”,说起来威风赫赫,颇有振臂一呼则号令天下的架势,可实际上却是个柴米油盐的苦差事,尤其在敌我相持之时,更是充斥着补给、抚恤、调度、沟通之类让人头疼却又丝毫不能大意的细节,连姜云舒都忍不住心有戚戚焉地同情起这位长于内务的师叔祖来,也难怪恨不得把“任性”两个字写在脸上的叶清桓刚听了个开头就要落荒而逃。 大概上天也看不下去了,慌忙弄出了点骚乱来救场。 姜云舒站在最外面,耳朵尖忽然微微一动,拽了下叶清桓的腰带:“师父,是那个人!” 丹崖并没起身,却收了笑,吩咐道:“清桓,去看看骚动因何而起。” 按说换了任何一个门派,都不会让陌生人如入无人之境地进入腹地,而换了任何一个人,聚集在抱朴道宗的修者也不会让其长驱直入而不加阻挡。可偏偏“天时地利人和”攒到了一块,上千结丹乃至元婴大修满脸戒备却又毫无动作地目送着来人一步步从山脚走到了山巅。 叶清桓一出门,就面对面地撞见了这个不速之客。 那是个高而瘦的女人,全身都蒙在一件漆黑的斗篷里,只从里面伸出一只略略有些蜡黄的手,手中拄着一根一人多高的黑铁杖,杖头挂着几只锈住了似的铃铛,随着步伐相互撞击,却让人听不到一丝声音,反倒是她腰间垂着的一枚黑色木牌无理取闹地发出了点金玉相击的脆响。 随着一幕幕内情在幸存者之间传开,沉寂多年的灵引宗终于换了个名字,重新频繁地出现在人们的口中,而眼前来人的这副装束与信物,无一不证实着她巫地使者的身份。 叶清桓上前一步。 “谷秋。”他淡淡道。 使者抬起脸,果然露出了那张蜡黄而缺乏特点的脸。她点了点头,算是给老熟人打了个招呼,但接下来却又退后了一步,将铁杖换到左手,右手贴向左胸,俯首行了一礼。 她的声音不似姜云舒曾听到过的那般轻佻而随意,也不再成竹在胸,反而低沉谨慎得十分异常,让人想起旷野上低回呜咽的风声:“巫罗前来拜会长风令主,请含光真人通传。” 作者有话要说: 上榜一周,首章点击增加了十几……我说,这种题材真的是小透明必杀么?或者一定要起一个霸道仙尊爱上我之类的杀马特题目来吸引眼球? 第118章 十二 谷秋没等多久就被引入了殿中,绿绮仍在案旁,正随手翻着什么卷宗。 见到来人,她放下书册:“你从传闻中的巫地来?” 谷秋又一丝不苟地施了一回那种独特的礼节,答道:“巫地并非传闻,事实正如迷津客人所言。” 绿绮冷冷道:“阁下久居瘴林,如何知道迷津遗民究竟说了什么!” 距离迷津倾覆至今不过两月左右,除了最初那场混乱的亲历者以外,即便是聚集在此地的正道人士也才刚刚或多或少地得知了些内情,而巫者偏居一隅,消息却仿佛比大多数人更加灵通,其中关窍让人不得不深思。 谷秋还没回答,突然感觉到了什么,猛地扭过头,望向天际。 天色倏地暗了下来。 并非阴天,而是大片妖兽御风而来,宽阔的羽翼层叠,遮蔽了半天日光。 她木然的脸上陡然现出了不容错认的警惕与戒备。 外面凌乱的抽气与低喝声渐渐连成一片,夹杂着低阶弟子们的惊呼,无数刀剑与法术的湛湛光华从地面上铺展开来,而天空中却被妖兽遮挡得如同夜晚。 这上下颠倒的奇景不过片刻,妖兽们齐齐昂首啼鸣,向两旁分开。 但接下来却没有预想中的攻击和杀戮,匪夷所思的平静中,一个俊美而温雅的男人从中走出来。 他身着白衣,手扶一头巨大的白虎,自半空缓缓走下,交织的法术从他身侧滑过,却无伤分毫,而他站定之后,更是十分诚恳地致歉:“对不住,惊扰各位了。” 可话音刚落,他脸上的温和便像是被冻结了一般,全变成了彻骨的冰冷,漠然转头看向谷秋:“把东西给我。” 男人变脸太快,身上沉重如山岳压顶般的威压骤然展开,许多修为不精的小修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几乎无法站直,可谷秋却夷然不惧地与他对视,呆板的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要让阁下失望了。” 她手中铁杖细微地晃了一下,方才无论多大的山风也不曾吹响的铃铛突然哗啦啦地乱响起来。 这响声不高,像是沙砾摩擦的古怪声音。而响声刚刚落下,山上与山下突然同时腾起数道人影。 这些人腾跃而起时,装束还是各门派的弟子模样,可落于谷秋身后的时候,却全都揭下了画皮,竟都是与她如出一辙的黑袍长杖,面色平静。 有认得其中之人的,不敢置信道:“师兄?!” 朝夕相对数十乃至上百年,如今本以为熟知之人却摇身一变,成了巫地安□□来的耳目…… 谷秋毫无愧疚却又郑重非常地低声说道:“巫地避居世外,为免打草惊蛇,只得以此法探知世间消息,并无恶意。” 她并未说“请见谅”,或许也知晓此事实在难以让人不生芥蒂,便索性省去了不痛不痒的废话,平静地向白衣人说:“我的性命不难取,但无论我是生是死,阁下所求之物,都一样不可能得到。” 白衣人道:“试一试就知道了。” 三两句话的工夫,众人还没把状况理清,两人已经交了一次手——两道人影毫无预兆地同时一闪,身形交错,再落于地面时,白衣人的发髻散乱了一点,而谷秋左臂姿态古怪地垂了下来,一道玉石似的短刃刺在她肩头,只听“嘭”的一声轻响,短刃化作尘埃散于风中。 巫地行事再不惹人喜欢,毕竟走的也是正道,众人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便听见丹崖沉声道:“请□□友稍退。” 谷秋眸色微暗,向后错了一步。 绿绮立刻挡在了她身前,所有元婴大修都不约而同地亮了兵刃法宝。 白衣人叹了口气,抬起右手,被他压在手下的白虎咆哮一声,空中妖兽立刻躁动起来,嘶吼与尖啼回荡不休。 可就在白虎已然匍匐下了前爪,几乎就要飞扑出去的一瞬间,却突然觉得颈上皮毛一紧。 白衣人愕然回望,疑心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不远处,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年轻男人灰衣灰发,面带病容,可那双漆黑的眼眸却似乎无比熟悉,他抱臂而立,清瘦的面容上露出一点复杂的表情,轻声重复了一遍:“十二哥。” 初见时因为嘶哑而难以分辨的嗓音终于清澈地流淌出来,仿佛穿越了千载时光,要将人带回许久之前一切惨痛的回忆都尚未发生的时候…… 姜萚无意识地抓紧了白虎细密的鬃毛,白虎吃痛,却不敢抗拒,只好委屈地缩紧脖子,喉咙里发出小猫似的呜呜低鸣。 叶清桓目光落在这名不副实的百兽之王身上,“啧”了声:“你快把它掐死了。” “什么?”姜萚猛地回过神来。 他手上终于收了点力气,良久,缓缓吐出一口气,低声说道:“十七,你变了。” 叶清桓失笑:“谁能不变呢。” 他摸了摸下巴,漫不经心地笑道:“你不也是,若当年有人对我说,你这老好人也会一言不合就跟人动手,我肯定觉得那人疯了。” 姜萚道:“我那时不懂,并不是所有人都值得善待。” 姜云舒:“……咳!咳咳咳!” 她觉得这俩人再旁若无人地自说自话下去,旁边的人恐怕脸都要绿了。 姜萚一错眼就瞧见她满脸生无可恋,也终于意识到了不妥,微微低头,向周围犹带戒备的众人致歉道:“抱歉,在下一时情急,言行多有冒犯,还望诸位多加包涵。” 言罢,深施一礼,当着众人一挥手,空中蠢蠢欲动的妖兽全都隐去了形迹,好似从来不曾出现过,而他身旁那只白老虎,也纳闷地坐到了地上,晃动着硕大的脑袋左右看看,没看出什么来,便无聊地舔起了爪子,宛如一只乖巧的大猫。 姜萚这才最后转向谷秋:“我要去巫地,本就是为了通过巫者占卜之术寻人,如今已不需要了,你大可放心。至于我伤你一事,若日后你……” “慢着!”谷秋忽然弯了弯眼睛,一张呆板木然的脸骤然灵动起来,“你想去的时候,我不想让你去,可如今你不想去了,我却反而想要让你去了!” 姜云舒总算止住了让她苦不堪言的假咳,诧异地望过去,指着出尔反尔的谷秋刚要说话,被叶清桓一巴掌给扒拉到了身后,只好把疑问给咽回了肚子里。 谷秋便回身对着丹崖,把方才被打断的口信继续说完了:“数千年来,巫者一族数次举行巫祭大典,也曾几度与先人残魂沟通,却未能得到更多消息,而且,先人残魂一次比一次更加衰弱,三百年前,终于不再有任何回音。即便天道并不善待修者,这样快速的衰弱也太过异常,我们怀疑有什么在不停吸取修者元神之力。” 到了此时,那个“什么”已经是所有人心知肚明的存在。 丹崖没说话,用目光示意她继续。 谷秋终于说到了正题:“古神陨落,而人力终有限,世间唯一成功抵挡住了邪神一次的,就只有巫地古阵,近两千年来邪神复苏征兆日渐明显,我等只得夜以继日修复古阵,不敢有丝毫懈怠,侥幸赶在了邪神复苏之前。然而古阵太过庞大,今之巫者却力弱,需借诸位之力才能催动阵法。” 她所指的古阵,应当就是魔祖卫云川提到的那座大阵,当年确实抵抗了全力邪神一击,但也因此抽空了南方方圆数千里的五行灵元,造就了一大片死寂的荒漠,若如今又要动用…… 丹崖叹息一声,这一个月以来,他觉得自己叹气的次数已经快要超过前半辈子了,却没去追究这样的对策究竟是反戈一击还是饮鸩止渴的问题,只简单地问道:“需要如何借力?” 谷秋坦率道:“古阵已经过重新改动,若想催动,需要千名结丹以上修者合力。巫地现有百余人,其余全需要外界补足。” “九百人?”饶是丹崖向来沉稳,也不由面露惊愕,“这可不是个小数目!” 当世虽不至于称为末法时代,却也刚从百年前那场席卷整个修道界的变乱中恢复元气,就算天下百人中就有一人身具灵根,但其中九成只怕一生也等不到修行机缘,只能终老尘世,能踏上修行道的,多不过四五万,其中又有大半资质不佳或者埋没于山野小门派,就算外界一切顺遂,又有年纪心性等种种因素横在面前……这样一层层算下来,真正有幸结丹者,实在是凤毛麟角。 丹崖环视一圈,既无大事,众人都已识趣地各自忙碌去了,周围又变得空空荡荡,正如他此时空落的心情——眼下这号称聚集了天下正道势力的长风令,其实也不过容纳了千余大修,有无数他曾与之把盏言欢的故人都已不在,在危难突然降临之时,他们无一例外地选择了用自己的性命拖延敌人,最后才换得门下年轻弟子平安逃脱。 假以时日,这些年轻人终将擎起先人留下的灯火,照亮这漫漫长夜。 但是在此时此刻,他们却太过稚嫩,也太过脆弱。 而若是一下子就抽调九成力量前去巫地,只怕不出十日,这些稚嫩的幼苗便会被风暴摧折,连带着尚且散落在外的正道幸存之人,也再没有了庇护与生机。 丹崖嘴里有点发苦,头一回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进退维谷”四个字的含义。 谷秋也不催促,若说她之前还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此时见过幕山上下仨瓜俩枣的中流砥柱之后,心里早已凉了一半。 她默然想:“不过是在‘留在此地等着邪神复苏,然后一起赴死’与‘断尾求生,背水一战’之间选一个罢了。” 只可惜断掉的并不是壁虎那条还能再长出来的尾巴,而是无数活生生的人命。 而就在这时,姜萚突然开口:“请问从入阵到阵法启动需要多久?” 这会儿他又彬彬有礼了,好像刚才和人拼命的并不是他似的。 谷秋不解其意,方才那些黯然的思绪还在她心中盘桓,她想了想才回答:“大约要一刻。” 姜萚松了口气,微笑道:“若是如此,在下倒有个法子,或许可解诸位困境。” “什么法子?”谷秋与绿绮一同问道。 丹崖心思细致,更从来不是个急性子,没赶上第一时间追问,被人抢了先,便把到了嘴边的话给咽下了。 姜萚依旧在微笑,微微欠身:“在下家传些丹方,其中便有可以暂时提升修者境界的,因为本是用于帮助家中晚辈提前体验进阶后的灵元行转才炼制的,所以不似如今的一些药物,对人体并没有损害,但提升也有限,仅限一阶,时间也只能维持小半个时辰而已。” 那也足够了! 几人彼此对视,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喜。 唯独姜云舒狐疑地扯了扯叶清桓的腰带:“你刚刚怎么不说这事?” 叶清桓指节抵于唇上,干咳一声,尴尬道:“都跟你说了,我当年没用心学这些……” “……哦,”姜云舒翻了个白眼,“你光忙着偷鸡摸狗了是吧!” 姜萚刚和丹崖等人介绍完了炼丹耗时、材料之类的细节,便听见这两人的窃窃低语,不禁眉尖微挑,诧异道:“十七,这位小道友……上次听她唤你师父,我实在没想到,你也有耐下性子教徒弟的一天。” 姜云舒:“哈哈……” 叶清桓面上的理直气壮也顿时卡住了,呆若木鸡地看着久别了的兄长,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是如何把徒弟教成了媳妇的。 居然还是卢景琮的到来给几人解了围。 他方才不知去了哪里,直到此时,才同卢质一起重新出现在人前,大约是听到了这段谈话的后半段,与卢质低语一两句,随后说道:“在下并非有意偷听,但既然得知此事……卢氏子弟愿倾力相助!” 他目视丹崖,又拱手道:“在下有一句话……”眼光在其他人身上淡淡扫过。 有那么一瞬间,姜云舒忽然觉得他变得极为陌生,不再像是他自己,反而更像是年轻了许多的卢质,便听丹崖缓声道:“卢道友请随我进去说话,绿绮师妹也一同来罢。” 也不知道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等到片刻后三人再出来的时候,就已经达成了一致。 丹崖依旧是那副沉静端肃的模样,慢条斯理道:“大巫所言借力之事,本非易事,好在有这位姜道友灵药相辅,倒也并非不可行。既如此,为免夜长梦多,再生变故,我这就点出九百人前往巫地。” “且慢。”谷秋忽然抬起了她那双死气沉沉的黑眸,“我要至少千人。瘴林难行,何况途中恐有邪道袭扰,须多打出一成以上损耗。” 丹崖略作沉吟:“也好。只不过大半会是筑基修者,所经战阵有限,还望大巫好好照看这些孩子。” 谷秋丝毫不曾迟疑:“敢不尽心。” 一场至关重要的决策便在这三言两语中给定了下来,而出人意料的是,带队的几人竟包括了绿绮,鹤语,卢质与卢景琮。 人选确定之后,气氛便陡然变得微妙起来。 除了巫地灵引宗与清玄宫以外的四大门派中,也就刚刚进阶、不得不闭关清修的姜宋算是例外,剩下几个门派的核心人物都踏上了这前路莫测的旅途。 叶清桓意识到了什么,目光复杂地审视着卢景琮,后者回以一个得体的微笑。 他便无声地叹了口气。 而同一时刻,丹崖也唏嘘暗生,那个看起来温和而清澈的青年人冰冷的言辞再次回响于耳畔。 ——情势危殆,无数同道已然殉难,而长风令初立,令主威势尚浅,生者茫然无措,唯本门前辈泰斗之命是从,如此下去,实非吉兆!为使山中诸人独尊令主谕令,请派遣各派为首者入巫地! 作者有话要说: JJ抽得打不开网站…… 第119章 密林 就在丹崖长老独自坐在灯火幽微的密室内冥思时,下山的千余人也沿着西海一路向南,绕行到了璧山城附近。 昔日的地头蛇方家早已成了历史中的旧闻,年纪小些的孩子甚至在父母的讳莫如深下,都不曾听说过他们的恶名,取而代之的是个龟缩一隅的韦姓小家族,比起修行证道,更贪恋尘世繁华,族中弟子经商的甚至多过炼器的。 只可惜,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他们不愿参合进正邪之争,邪修却并未因此而高抬贵手。 夏末的暴雨突如其来,连绵了一整夜,交好的农户早起,带着两担新鲜瓜菜叩响了韦家的大门,却没有听到熟悉的脚步与开门声,只有被暴雨稀释了的血水从门缝下溢出,渐渐漫过脚下。 天际骤然一声惊雷。 丹崖忽然没来由地一阵心悸,一串青铜珠子似的东西差点脱手滑落,他蓦地站起身,密室无窗,他却依旧忍不住转身向南,血丝遍布的双眼似乎要透过厚重墙壁望到千万里之外的远方。 千人结队而行,即便刻意选择了人迹罕至的路线,也仍然无法完全逃过有心人的追踪。一路上已经与邪修交手五六次,最初不过是偶遇,又或是半遮半掩的试探,而到了最后两次,却已经变成了全力围堵,不死不休。 下山时一千一百二十人,已有四十余人殉道,伤者数倍于此。 农夫撇下了满载菜蔬的箩筐,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居然跌跌撞撞地冲进了院子,从断臂残肢里刨出了个奄奄一息的少年。 少年靠在农夫怀中,气息微弱,冰冷的水痕在青白的脸上蜿蜒,分不清是雨还是眼泪,他茫然地望向铅灰的天空,也不知过了多久,涣散的目光忽然微微聚拢,挣扎着将手探入怀中。 一道华光自下而上钻入云层,将半天黑云映出了晚霞般的浓丽色泽。 绿绮猛地刹住云驾。 ——那是同道中人求救的讯号。 “我去看看。”姜萚拍了拍他那头巨大的白虎,叶清桓略作思忖,也跟了上去。 韦姓少年已然濒死,但在见到来人的时候,眼中却猛地亮了起来,他染血的单薄胸口随着急促的呼吸上下剧烈起伏,全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吃力地恳求:“前、前辈……邪修杀我……求你、你们……报仇……” 少年的声音断续,夹杂在暴雨之中,还未坚持听到答复,便倏然低了下去,再不可闻。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灰色的轻纱,瞳孔渐渐散开,倒映出漫天阴霾。 姜萚捏着药丸的手猛地僵住,他紧紧抿起嘴唇,素来温和的面容被僵冷的愤怒爬满,叶清桓用力扣住他的手腕:“走。” 逝者已矣,他们每多耽搁一瞬,便会有多一个无辜之人成为牺牲者。 绿绮的云驾停在半空,见两人空手回来,什么都没问,只下令继续前行,所有人都意识到了什么,一下子沉默下来,连伤者偶尔难耐的呻-吟声都低了下去。 又半天之后,广袤瘴林终于在众人眼前展开了小小的一角,如同万顷汪洋尽头,倒灌入礁石缝隙的清浅水湾。 谷秋道:“到了。” 她见所有人都按照要求降下了云驾,这才掏出一把小刀,划开手掌,血混合雨水流下,在泥泞的地面积出一滩巴掌大的水泊。她低头凝神观察片刻,指着一个方向:“这边。” 还不忘冷冷对姜萚说道:“所以我说,你就算杀了我也得不到进瘴林的地图。” “……” 姜萚无言,死去的少年大张的双眼还印在他的脑中,实在没有争强置气的心情。 一行人无声地走入了瘴林。 绿绮本来走在队列前端,直到这时,不知觉出了什么,脚步渐渐缓了下来,不多时就落到了最后。叶清桓歪头看了她一眼,又扫过一无所觉的其他人,传音给兄长:“后面有什么不对?” 他再警醒,也被境界限制,对外界感知上终究无法与元婴修者相比。 姜萚侧耳听了片刻,神情微凝:“听不清,但似乎有点奇怪的动静,我去看看,你小心些。” 或许是阵法所致,此地完全无法御器代步,连几个不信邪的伤者尝试将法器仅仅浮于地面尺余,不过一两息,就无一例外地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给掀了下去,差点伤上加伤,此后便再没有人敢于挑战被摔成肉饼的命运了。 高耸参天的林木不知生长了多少年,根脉如同盘踞的蛇蟒铺满地面,湿滑的苔藓从上面一直蔓延到树干上,像是一层毛绒绒的毯子,繁茂浓绿的树冠遮蔽天日,树汁或凝结的水珠不停从高处落下,破碎在遍布腐叶与青苔的地面,又或是打透人们的衣裳,泛起一阵又一阵若隐若现的草腥气。 最初修者们还施展些小法术避水,但没过多久,幽暗而沉闷的气氛便让人意识到了前路的艰难,人们还是不约而同地停止了无谓地浪费灵力,任由冰凉的湿意一点点浸透衣衫。 谷秋又停了下来,再次划开了手掌。 这一次她辨认方向花费的时间更长了一些,叶清桓向后方回望了两次,才听她说:“这边,不要走偏,也不要说话。” 她没有解释原因,但所有人都听出了她语气中的森然。 姜云舒也中断了与卢景琮的闲聊,她这才发觉绿绮与姜萚自从方才离开之后,直到现在依然没有回转,心中突然重重一跳。 她快步挤过挡在中间的几个人,找到了叶清桓,抓住他的手,飞快地在他掌心写道:“人呢?” 没头没尾的两个字,叶清桓却明白了,他犹豫了下,也同样以指为笔写下:“后面有……” 接下来的“异”字刚开了个头,他眸色突然一沉,回头望去—— “啊!” 一声尖利的惨叫穿透了静谧的深林。 这声音像是突然触发了什么机括,树冠猛烈地抖动起来,无数水滴从叶上滑落,如疾雨般打下来,劈头盖脸地糊了人一身,厚重而粘稠的水腥被激起,钻进每个人的鼻腔。 不知是谁猛地抽了一口气,讶然指向身边同伴,人们这才发现,滴落在身上的水点竟然泛着近乎于漆黑的墨绿,像是腐败了许久的淤泥。 四周突然暗了下来,此地本就幽暗,然而这时却像是黑夜骤降,头顶与后方零散细弱的光线颤抖不停,仿佛有什么跳动的东西逐渐逼近,甚至填满了枝叶之间的每一条缝隙。 又有尖叫从后方一声声传来,充满了恐惧与绝望,像是见到了世上最可怖的东西。 但是,却没有人能够真正分辨出那究竟是什么。 叶清桓指尖抵在姜云舒的手心,半晌没动,此时忽然收起,握住她的肩膀,往前推了一把,而自己却抽身向后。 他没走几步,便遇到了迎面而来的姜萚。 姜萚见到他过来,面色微沉,摇摇头,不许他继续往后走,反而拽着他一同找到队伍最前端的谷秋,而后不知从哪掏出一支笔来,凌空写了几行字。 那些字在旁人看来毫无痕迹,但谷秋却像是看懂了,步伐骤然加快了许多。 修者们得了无声的催促,虽不明所以,却丝毫不敢懈怠,很快就与独自缀在最后的绿绮拉开了一点距离。 绿绮怀抱铁琴,手指虚扶在无形的琴弦上,戒备地回望一眼,确定方才隐隐的混乱与血腥味并没有循迹追来,这才微吐一口气,快步跟上同伴。 越往林深处就越难以行走,最初还能见到青苔遍地,到了后来则全都被腐叶覆盖,腥臭而泥泞,一脚踩下去几乎要陷过踝骨,明明空气潮湿闷热,但脚下浸泡了腐叶的污水却冷得彻骨,除了几个单修火系的修士,其他人连心头都被冻得哆嗦起来。 叶清桓的脸色尤其难看,好几个月没出来闹腾的寒气随着这股冷意又开始在经脉中蠢蠢欲动,姜云舒静静地凑了过来,拉着他的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同时行转起青阳诀,将温煦的灵元渡入他体内。 正好在他略微恢复过来了一些的时候,谷秋也终于站定,平板了许久的脸上总算露出了点放松的表情:“刚刚那段已经过去了。” 队伍中的结丹修者各自清点负责带领的人数,除了在惊慌中摔伤了几个,幸好未曾有减员。 然而,虽说是幸运,为首几人却并没有感到一丝欣慰——若被密林吞噬的并不是这些人,那么,只怕邪修的追兵已不会太远了。 谷秋又指了新的方向,阳光透过枝叶,再度洒下了细小而温暖的光斑,地面上甚至能偶尔看见干燥的树根,与方才相比,简直堪比乐园。 可惜对他们而言是乐园,对于尾随者来说又何尝不是。 姜萚再度回到了队伍末端,叶清桓也跟了上去——这一回,以他结丹后期的境界已经能够清晰地感知到了追兵,还有他们身上让人无法错认的邪气。 卢质与鹤语真人也彼此交换了个眼神,同样退到了最后。 千余人的队伍中,元婴修者两人,结丹修者八十二人,除了谷秋以外,不多时已尽数聚集在了末尾,沉默却又坚定地望向远处影影绰绰出现的大片人影。 第120章 七人 自诩为神的那倒霉玩意被镇压了也不老实,也不知怎么把命令传递出来的,一边在光天化日之下铺开了蝗虫似的徒子徒孙,与正道修者隔着白栾州偏西处的那道地裂对峙,时不时还越境骚扰一番,令人防不胜防,另一边又耗子下崽般飞快攒出了一大群追兵,甩也甩不掉地跟进了瘴林深处。 而最让人犯愁的,却是他们也有与姜萚相似的手艺,不知以什么为代价,竟可永久提升服药者的境界,此时派来的人里甚至没有一个修为在结丹之下的。 对上了这么一群堪比怪物的存在,即便是元婴修者也难以全身而退。合力打退了第一波攻势之后,正道这一方已几乎人人带伤。 绿绮强压下翻涌气血,再次催动惑心琴音,配合着姜氏古法壁障之术,将敌人暂且阻住,回头冷声道:“太多了,杀不完!你们先走!” 却没有人动。 绿绮怒道:“你们留下来做什么!送死吗!还不回去看护好那些孩子!” 她沉声点了几个人的名字,严令他们带上同门追上谷秋等人,可即便如此,仍有十来人是她指使不动的。 叶清桓抱臂无所谓地笑,与姜萚并肩杵在她眼前,一点后退的意思都没有,而卢质则更为直白,理了理略显凌乱的衣袍,微笑道:“家主建言丹崖令主派咱们这些人出来,本就是因我等在紧要关头可能抗命分权,既明知如此,绿绮真人又何必再白费口舌。” 既然不能把眼前人打残了扔回去,绿绮急出来的一肚子火只能憋着。 远处的大队人马已经越走越远,密林中盘曲的阴影与人的影子融合在了一起,几乎分不出了。绿绮猛地沉一口气,咬牙笑道:“好!既然如此,就请诸位与在下一道迎战,来日黄泉路上也不至寂寞!” 卢质大笑:“固所愿也!” 十几人对上数百追兵,自然断无胜算,然而瘴林内阵法莫测,只需拦下一段时间,便可让后来者即使循着脚印也再也找不到门路。 姜萚的手抚上白虎头颅,平素皎如月光的鬃毛微微暗淡,它旁边一条黑蟒竖起脑袋,也撒娇般蹭了上来,尖锐的獠牙却已折断了一半,每一次吐出蛇信,都带出一蓬细碎的血珠。 姜萚有些伤感地望向伴随了他许多年的灵兽,低低叹了口气,指尖从柔软的鬃毛上落下,拂过黑蟒双眼间冰冷滑腻的细麟,低声道:“去罢!” 透明的壁障在数百货真价实又或是滥竽充数的结丹邪修合力攻击之下,终于轰然崩碎。 白虎在第一时刻咬住了掠出人群的邪修脖颈,猛向下一甩,眼见那人颈骨断折,已经活不成了,仰天长啸一声,又向下一人扑去! 黑蟒骤然缩小,不过半尺长的黑影如离弦之箭,钉住了一人的脚腕,灰黑的死气须臾便从他面上浮起,他手中刀刃无力地划过黑蟒背部,蛇血喷出的同时,数只单足鸟一齐展开羽翼,细长的尖喙大张,口中烈火如同怒涛倾泻。 眼见灵兽打了头阵,修者也不甘示弱,卢质从腰带中抽出一柄软剑,剑光连闪,在空中划出一道符阵,他面上已再寻不到往昔温和,目光炯炯几近癫狂,咬破舌尖,一口血喷上空中符咒,举手平推,符阵霎时化作巨网,在方圆百丈当空罩下。 凡是符阵覆盖之处,邪修动作皆遭遇无形阻碍,如同置身水中,而正道修者却倍觉轻盈,一扫疲惫。 绿绮笑道:“卢氏符术果然名不虚传!”素手连拨,铁琴却不再迷惑人心,而改做杀伐之音,正面数名邪修躲闪不及,当即被拦腰斩断,断肢纷飞。 姜萚也已拔剑,未及动作,已见叶清桓指尖凝出三尺青光,纵身掠入敌阵,剑气过处,人皆退避。 他微一皱眉,挥去心底隐忧,却听耳边忽然响起个意料之外的声音,那声音轻轻软软,沁凉中还带着点笑意,自来熟地问:“十二哥,你那提升修为的药,先给我一粒呗?” “……你!”姜萚愕然,回望身后不远处的人,“你怎么没跟他们走?!” 姜云舒没心没肺地呲牙一笑,摊手示意他先取药,待咽下了,却像是突然变了个人,那点假面似的笑倏地从她脸上揭了下去,漠然道:“我说过,他就算死,也得死在我怀里。” 没有给人反应的时间,她手中猛地射出一道如水的白练,正欲趁乱偷袭的一个半残邪修的脑袋拧了下来,少女般精致而略带稚气的脸上,表情却冷漠如修罗。 姜萚愈发难以置信,讶然喃喃道:“夕风……” 古早的往事从他眼前一闪而逝,他蓦地回过神来,也提剑加入了战局。 …… 同一时刻,谷秋终于再一次施血咒辨位。 踏出这一步之后,周遭风景倏然更换,依旧林密叶浓,但大片大片的阳光却从头顶静静洒下,光斑落在脸上,晃得人睁不开眼。 谷秋看起来也有点惊讶——每一次返回巫地的路途都不一样,她也是第一回见到这么一副静谧舒缓的景象。 她看了看不知真假的天色,又确认追兵已经隔了一层阵法,追不上来了,便打算让一身狼狈的众人歇息片刻,可就在这时,有人突然惊呼:“师、师父!有人骨!” 他惊骇之下,忘了他师父还在断后,早不在队伍中了,谷秋却排众而至:“在哪里?” 那少年修士侧着脸,惊魂未定地往边上指了指。 一具白森森的骨架在树下虬结的根脉之间若隐若现,若不是方才有人走动时掀开了浮于表面的落叶枯枝,让它露出了真容,大概这位白骨兄就要在这躺到天荒地老了。 谷秋叹了口气,将手贴于额上,俯首静默片刻,用独特的礼节表达了对亡者的祭奠。 她本没太在意,瘴林诡异非常,虽然他们走了几乎一整天才进入这片区域,但阵法变幻,说不定也有人刚一误入,就进了这个地方,直至困死其中。更何况,尸骨上连衣物都腐朽不堪,可见人已经死了好些年,实在轮不到她来追根究底。 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队伍中有人惊讶地叫了一声:“魔息!这尸骨上为何会有魔息环绕!” 那是个迷津来的年轻女修,虽然他们寥寥几个长老、护卫带着一群奶娃娃已经忙得苦不堪言,但还是挤出来一点人手帮忙。 谷秋知道这人来历,对她的话便尤为上心起来,沉吟道:“你说这人生前是魔徒?” 女修毫不迟疑地点头:“是!”但话刚出口,却又踌躇了:“但是很奇怪,他身上的魔息很淡,而且只有这里……”她指向自己的眉心,解释道:“只有灵台一点,别的地方都没有。” “会不会是他刚开始修魔,然后就死了?”有人迟疑地问,十分谨慎地往后退了半步,像是怕被魔息感染似的。 “不可能!”女修顿时面露不快,斩钉截铁道,“你不懂,魔徒虽然有修为差别,但入魔却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只有‘入魔’和‘没有入魔’的区别,才不会像你说的只修炼了一点!” “哦……”质疑的人讪讪摸了摸鼻子,想起来最近似乎开始为魔徒正名了,便缩到一边不再说话。 迷津女修却看向谷秋,认真地说:“我觉得,他更像是被人强行把魔息封存进了灵台之中。” 然而,于修者而言,灵台主掌神识以至记忆灵智,乃是对敌时最严防死守的要害之一,又如何会被…… 谷秋沉吟片刻,忽然解下长斗篷,把尸骨包了进去,沉声道:“魔徒应不会行侵占他人神魂的恶事,只怕其中尚有蹊跷,我回去会将此事告知大祭司。” 巫地最重要的人物便是十位大巫,以及其上的日、月两名祭司了,后者不管日常事务,只在紧要时才出面,如今谷秋这样说,不啻于表示出了极大的重视,那迷津女修便也不再争辩,默默地退了回去。 这短暂的休整过后,队伍便又重新出发。 没有了追兵围堵,剩下的路程顺利得难以置信,大阵变幻之间,千里路途被缩短九成有余,未及黄昏,巫地正中高台上耸立的女娲神像就已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而相对的,断后的十几人却面临着全然不同的境况。 固然锋锐,也固然气势难挡,但他们毕竟人少,若非姜萚手下灵兽死死拖住了敌人,只怕损失更加惨重。 绿绮右手五指鲜血淋漓,数处几乎可见白骨,本来无形的琴弦沾满了血,化作了人眼可见的几道红线,她看向所剩无几的灵兽和无休无止的邪修浪潮,沉沉一叹:“你们走罢!” 真说起来,她也不知道在这危机四伏的万顷瘴林中还能走到哪去,但这些日子以来,死的人已经太多了,拼一个渺茫的生机,总好过确定无疑地死在当下。 没人应答,她又厉声重复了一遍:“要护着的人已经走远,要杀的人自然会困死在瘴林里,你们还等什么!还不快……” 她的话没说完,突然眼前一黑。 一只干枯而布满褐色斑点的手猝不及防地稳稳切在了她颈侧,在她倒下去的一瞬,有人接住她,用一种古怪的腔调说道:“她留下来没有用,她的手伤得太重,拦不住那些人。但我有法子。” 竟是个迷津来的老头子,长着一副与之前露过面的那位竹竿似的长者相似的狭长马脸,神色冰冷,无论谈论的是旁人还是自己的生死,都毫不动容。 他将昏迷的绿绮甩给身后的一人,精铁手杖格开迎面攻势,澎湃灵元挥扫而出,将冲上的邪修击飞,冷冷道:“你们走,也许还能活,死在这没有意义。” 众人不由自主地顿住动作,没有人怕死,但如今正道式微,若能多留存一份力量,或许在将来的战局中就能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然而…… 老者又道:“我还需要一个人。” 他快速地环视一圈,最后用拐杖指向卢质:“你的符阵很有用。” 卢质已伤得快要站不稳,却还是春风拂面似的笑道:“多谢前辈夸奖。”就好像对方真的是诚心诚意地夸他,而不是准备带着他一起送死似的。 叶清桓却面色突变,忽然转过脸,深深地注视着他,第一个走到了他身侧。他指尖青光消散,嘴唇微微动了动,却并没能真正发出声音。 旁人或许还不解其意,卢质却明白了,大笑道:“叶含光,能让你这王八蛋低头,卢某这辈子过得值了!过往旧事一笔勾销,来日九泉之下重逢,卢某再与你共饮一杯!” 叶清桓眼帘微垂,遮住黯然眸光,浅笑淡然:“敢不从命。” 他说完,转身便走。 可惜他不善饮,也没有了转世轮回的机会,这个约定终究不过是水中月影,虚无飘渺。 故人一场,只能终于此地。 在他身后,卢质猛地清喝一声,清湛软剑崩散成尘,剑尘却不落反升,在半空中汇成一幅银光闪耀的符阵,绚丽得刺眼。 而就在符阵正下方,迷津老者口中吟诵古怪颂歌,精铁手杖高举,一下又一下敲击地面,声如战鼓,无穷的灵元从地下升起,随着鼓声腾空而起,将两人和数百邪修尽数笼罩其中! 巨响轰鸣! 十四人自愿断后,而今仅余七人。 七人相互搀扶,在密林中飞掠,任背后大地震颤不休,却无人回头。 第121章 选择 十月天气渐寒,秋风刮落了最后一批摇摇欲坠的叶子,大雪随之飘落。 常阳山的飞瀑已被这过早来临的冬天冻结,但不知从何而来的水雾却始终不散,从山脚一直缭绕而上,被四象峰拱卫于中央的主峰更是隐于雾中,几不可见。 怀渊从主殿后沿回廊慢慢走出来,自从两重护山大阵启动开始,常年沉眠疗伤的清玄宫掌门松壑真人似乎也察觉到了外界的异样,有了些心境不大安稳的迹象,断断续续折腾了三个来月,直到此时,才总算重新安定下来。 她突然停住轮椅,转头望向廊边覆雪的衰草枯枝,没头没尾地问:“算起来,有两甲子了吧?” 今日随侍在她身边的是霜华真人,闻言冰冷的神情倏然裂开了一道缝隙,眸色黯了黯:“回师叔,到今年十月为止,整整一百二十年了。” 距离兄弟阋墙的那场变乱,已经整整一百二十年了。 怀渊沉默了一会,她入道数百载,直到此时忽然头一回觉得,就算终有一日能与天地同寿,也还是抵抗不过岁月日复一日的消磨,也许在经久未改的年轻容颜之下,自己终究还是老了,就连很久很久之前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都开始越来越频繁地被回想起来。 她迎着风雪,轻声说:“五百年前,我刚刚被师父接引入山,我们那一代真传弟子里,我是最小的一个,上面还有松壑师兄,寒石师兄,也有和我年纪相仿的丹崖师兄和……” 她忽然怔了怔,像是想起了什么,黯然把最后一个名字给咽了下去,声音愈发飘忽:“我们五人也曾亲密如手足,谁能想到,到了最后却……” 霜华真人虽与雁行等人同辈,但拜师却远早于他们,师尊更是闭关已有百余年之久的松壑真人,故而对长辈们讳莫如深的往事知晓不少,此时她却无言以对,只能随着怀渊的回想沉沉叹息。 枯枝不堪重负,发出“咔”的一声脆响,被厚雪压折,抖落一地晶莹。 怀渊收回了目光,又恢复了以往的淡漠,轮椅碾在新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伴着她愈发清冷的语声:“你们这一代真传七人,本来比我们还多一些,只是不知道这场大乱之后,还能剩下几个人。” 霜华真人:“……” 怀渊似乎并未觉出自己话中的不祥意味,仍自顾自评论道:“无际只学会了丹崖师兄打理内务的本事,却没有他的眼界和沉稳,更比不上松壑师兄的格局,雁行看着冷静,但遇大事时反倒是最容易被感情左右而失于偏颇的一个,子真他们三个做事稳妥,可惜不是发号施令的料子……若有一天我们不在了,清玄宫的担子可能要落在你肩上。” “师叔!”霜华真人猛地顿住脚步。 “急什么,”怀渊动作未停,轮椅仍旧缓缓向前,“未雨绸缪罢了。” 但随即却补充道:“我看你已有进阶之兆,今天回去,你就开始闭关参悟吧,外间事还有子真他们,无需你挂心。” 霜华真人怔忪良久,低声应是,却还是忍不住问:“师叔,还有叶师弟,他……” “咯吱”声终于间断了一瞬,很快又再继续,怀渊淡淡道:“他有他的路要走,谁也拦不住。” ……也救不了。 霜华真人无声叹了口气,垂首道:“是。”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长风令也接到了新一批支援。 彻底平定了内乱的清玄宫与荆山派只留下了少数精锐与年幼弟子守山,让邪修无法从后路包抄过来,剩下的人就全派了出去,虽然有不少损耗,但加上途中闻讯汇集而来的幸存散修之流,最后抵达抱朴道宗地界时,人数还是多达千余人。 这样的人数比起蝗虫一般的邪修而言并不算多,但却足足让丹崖手中的力量增加了将近三成,他也终于缓过一口气来,能够腾出点时间与巫地新来的使者交谈了。 巫地此时也已经封山,音讯不通,只能靠偶尔抵达的使者传讯。这回来的并不是谷秋,而是个从未见过的青年,修为也不高——据他所说,所有修为在结丹或者筑基后期的修者,已经全被调入巫地大阵之中了,只待演练纯熟,便可以正式催动阵法。 短短数月间,丹崖看起来仿佛衰老了不少,发上虽然未见银丝,但眼角已微有细纹,往日平坦的眉间更是川字纹路深刻,他这些日子几乎快要熬干了心血,总算在一众噩耗中接连听到了两个好消息,可谁料,使者说完前半段,突然话锋一转。 “本来若是药物充足,进展当会更加顺利,可惜在入巫地途中,姜先生等人为断后……至今生死未卜,巫罗大人手中只有当初预先炼制的少量药物,仅够千人服用一次,故而不得不以稳妥为重,还望令主与诸位前辈、道友能够再坚持一段时日。” 饶是丹崖自觉近来已被磨砺得处变不惊了,闻讯仍忍不住怔了一怔,正色问道:“可否请使者细说?” 这一问不要紧,越往后听,他心里就越凉。再怎么知晓牺牲难以避免,事到临头之时,却还是无法平静。 良久,丹崖才低声问:“他们真的都已经……不在了?” 天下陡生变乱,无论是仙乐门的长生台还是停云城的祖祠,只怕早都成了蛛网遍布的耗子窝,其中修士的魂灯再无人可见,更无法用其判别主人生死,留给亲朋故交的,也只有不甘的猜测罢了。 使者低头,缓缓道:“我不知。只能确定那十四位同道尚未抵达巫地。” 丹崖长叹一声,未再追问。 使者便提起了他的另一个任务。 他的问题刚说完,丹崖就皱眉道:“我以为这事早有定论,为何此时又出变数?” 若是别的变数也就罢了,偏偏使者问的是:“巫地混沌之阵只作聚灵之用,所聚集的灵元用途不同,诸位道友演练阵法时侧重也自有区别。请问令主,若大阵仅能激发一次,那么此中灵元究竟是要导向封印之地,用以击伤邪神,还是用以打破白栾州外层结界,接引魔徒回返?” 倒也不怪丹崖理解不了,就连巫者中也有大半正在迷惑。 事情还得从那具林间尸骨说起—— 当日谷秋把白骨捡回去不过是出于心念一动,她虽然觉出其中或有蹊跷,但也并没有想到居然有这么大的蹊跷。 日曜、月暝两位祭司被这说大不大、说小又不小的怪事惊动了,百忙之中抽出来了点时间,对着那架死人骨头的灵台处——并非灵台穴,而是修者所谓蕴灵之所、眉心方寸之间,参研了好几天,最终得出了个结论,这点魔息被封存的缘由不明。 但缘由虽然不明,封存的手法却与当世任何一种流派都全然不同,虽隐约有些古早之时曾流传一时的术法的影子,但又经了太多变化,奇特精妙之处令人惊叹,然而狠厉之处也同样令人咋舌。 无论外人怎么说,巫者从来坚信魔徒不至于无缘无故行歹毒之事,当即力排众议,把新来的千名修者扔到了一旁,十巫齐聚,每人身佩引魂铃,重入瘴林搜索线索。 而这一去,谁也没想到,竟果然让他们找到了些东西。 六具高矮不一,死亡的时间与气息却无甚差别的白骨一模一样地摊开了,尽数摆在众人眼前,黑洞洞的眼眶无言地凝视对方,像是在诉说未曾来得及传递出来的讯息。 外来者都被这诡异莫名的架势给镇住了,唯独迷津来的那个小女修十分认真地围着白骨转了三圈,然后双手合于胸前,弯下腰去,最后说道:“这么深的林子,又不能御器,就算里面没有护阵,恐怕人进来也会迷路到死。这些人却还是来了,我想,他们一定有非常重要的目的。” 只可惜来人已经化作枯骨,无论是有什么目的,都没有办法再开口回答了。 …… 巫地前来的使者再次垂下头去,不去看丹崖紧锁的眉头:“两位祭司动用了返魂之术,终于从六具尸骨灵台残存的一点魔息中拼凑出了少许讯息,得知他们来自于……浮屠川。” 丹崖一愣:“哪里?” 数百年间他走遍白栾州各地,从未听说过这个古怪的地名。 使者年轻的面庞上忽然浮现起了一丝风烛残年的老人才会有的沧桑之色,在这一刻,竟与那双眼死气沉沉、看尽人间百态了似的巫罗谷秋十分神似,他低沉地说道:“近六千年前,第一次道魔之争末期,神农姜氏曾动用莫名阵法,将一些负隅顽抗的魔徒流放于虚无死地。” 他的嗓音略带讽刺,把“负隅顽抗”和“虚无死地”几个字咬得极为生硬。 丹崖的眼神终于真正地凝重起来。 肆虐的风雪仿佛穿透了紧闭的门窗,冷意落入了四壁之内。 这些年来,尤其是最近数月中所了解的足以让人的认知天翻地覆的种种讯息,在这一刻,在他的心底,猝不及防地连成了一道清晰却又匪夷所思的暗线。 他下意识地捏紧了藏于袖间的青铜物件,可再怎么心中巨震,他站立的姿态却依旧稳如磐石,沉声反问:“使者的意思是,姜氏当初放逐魔徒,正是因为知道他们受邪修陷害、为世所不容,所以只能以魔祖当年托付而来的破界之法将其送离白栾州?” 而后或许也正因为破界之法的暴露,才引起了邪神的注意,以至于在多年之后覆灭于阴谋之中…… 这一切都是猜测,但年轻的使者却像是眼见耳闻了一般确定地点了点头:“这与巫地古籍记载相合。” 巫地的古籍与传承简直是这世上最让人难以理解的东西了,掰扯个十天十夜也说不清楚,丹崖无意在此时深究,就听使者又说道:“祭司大人与大巫们都认为,若真是被放逐的那些魔徒后人,那么他们宁可付出如此大的代价,也要向巫地传达的讯息,定然至关重要。” 他并未再多加劝说,反而到此突兀地住了口,后退一步,手掌按于胸口弯腰下去:“请令主抉择!” 虽说是请丹崖决定,然而实际上却并没有多少思考的余地,倒更像是逼着人闭眼往面前两个大坑里随意跳。 使者已经做好了面前之人大发雷霆的准备,却没想到,丹崖只是习惯性地捏了捏眉心,态度依然郑重却又充满耐心,仿佛很好脾气地确认道:“若是直捣镇地,可否将尚未完全复苏的邪神一举消灭?” 使者摇头:“祭司大人预计,能再为人间谋得数百年乃至一千余年的平静。”接下来的,便看世间修者如何抓住机会了。 丹崖又问:“若是利用大阵汲取之力破界,能否保证浮屠川中魔徒依旧可以信任?” 使者又老实得过分地摇了摇头:“不能。” “哦?”丹崖被他的坦率给逗乐了,最后一次问道,“再有,三个月前,敝派含光真人等人疑心魔徒曾将破界之法托付姜氏,可惜在姜家多番搜寻也一无所得。既然巫地有意迎还浮屠川魔徒,可是你们手中也有一份同样的阵法?” “这……”使者看起来更窘迫了,终于显出了一点年轻人该有的模样,“并没有。” 他小声补充:“当初巫地先祖致力于逆天返生之术与巫祭大典,破界之法……是由魔祖带人一力承下的……” 丹崖不笑了。 他面色冷凝异于寻常,沉沉注视巫地来使,一字一句道:“若以巨力攻击镇地,可确保近千年安宁,让我等有充足时间应对危机。而若用以破界,则只能迎回一群不知数目、不知修为,更不知敌友的魔徒——甚至连破界之法都杳无踪迹。而你让我二选其一?” 窘迫的血色霎时间从使者面上褪尽,无形的威势让他手脚冰凉。 可他却只是保持着垂首行礼的姿势,一动也不动。 “既然如此……” 他听见丹崖再次缓缓开口,心情随之沉到了底,却立刻就是一惊,不敢置信地仰起头来。 只听丹崖平静地说道:“传讯巫地,请他们按照聚灵破界的目的演练阵法,只待破界之法寻回,便可启用。” 第122章 默林(1) 巫地来的使者最终也没琢磨明白为什么丹崖做出了这么个决定——修者大多有些桀骜气,即便是丹崖,在长风令中的声望也是一天天废寝忘食熬出来的,而这一次力排众议的决定,则把他好不容易植入众人心中的信任给消磨掉了大半。 可日曜、月暝两位大祭司却似乎明白了他一意孤行的缘由,并未显出丝毫惊讶,只是平静地吩咐十巫带人务必将阵法演练纯熟。 在所有人都离开之后,一袭白衣的日曜祭司压低了声音,仿佛怕这火光摇动的大殿之中有什么潜藏的幽魂会窃听两人的谈话似的:“兄长,您预知的结果确实如此?” 与外人的设想不同,两位双生子祭司看起来十分年轻,或者不如说,像是十来岁的孩童,不知为何被时光遗忘,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之后,稚嫩的面貌毫无更改,若非要说不同之处,两人唯独眼睛有所区别,月暝祭司的双眼不见一丝神采,反而如同两颗被磨去了光泽的黑珍珠般暗淡而涣散。 月暝祭司身着黑袍,与妹妹站在一块活似一对黑白无常,他细嫩的手指从袖口伸出来,似乎有些犹豫地按上了自己的嘴唇,过了一会,才下定决心:“你自己来看。” 日曜祭司一怔,拧起了两条浅淡的细眉:“我不该看,何况兄长说的,我自然相信,只是这也太……” “——太匪夷所思,是么?”月暝补上了后半句,少年般的脸上浮起了一抹不相称的微笑,将刚刚按在嘴唇上的手指抬起,轻轻点上了胞妹的眉心,“看到了么?” “……这?!”即便是经过了无数风浪的日曜祭司也禁不住躲避般往后一仰头,可还来不及分辩这不合祖制,就突然大惊失色,“怎么会这样!” 清脆的声音猛地拔高,响彻厚重古朴的石殿,而在她眼前骤然展开了一副诡异的画卷—— 画卷以天地为纸,以魂魄为墨,墨迹被一支无形的笔随意挥洒,遍布世间每一个角落。但这些魂魄存在却不过一瞬,突兀地无中生有,而后又在瞬息之间被一条横贯了整个天幕与大地的河川卷入,渐渐安静下来,被“水流”所挟,带往不知名的彼方…… 月暝的声音在这一副异象中响起:“你看到那些黑斑了么?” 日曜从最初的震惊中缓和过来,循着指示望过去,那条宽阔的河川有许多分支,接引所有刚刚产生的死魂魄,带他们前往沉眠之地,同时也将更加饱满而富有生机的魂魄送入人间,这便是生死轮回了。 然而如今,大地上却生出了许多肮脏的黑斑,有些大,有些小,但无论大小,都在缓慢却不停地向四周蔓延,被它们触碰到的河水转眼就被污染,再不复以往的剔透清澈,反而像是浑浊的泥浆,而其中的魂魄则被硬生生拖出来,尖叫挣扎着融于黑斑之中。 在她的注视之下,那块吸纳了魂魄的黑斑又扩大了一点。 日曜猛地抽了一口凉气。 她的兄长放开了她,慢慢地将指尖又缩回了镶着厚毛的素白袖口里。日属阳,月属阴,他的双眼已经很久没再见过人世的生机,而现在,就连幽冥之下的平静景象也被破坏了,他脸上显出了一点忧虑:“你现在看到那条河了,应当知道,死亡也不过是生命的一部分,只要轮回还在,这世上就总还有希望,一时的恶也总不会长久,但若是连轮回之河都……” 他叹了口气,闭上了那双无法视物的眼眸,低声说:“最可怕的是,被黑斑吸收进去的总是最强大的魂魄,其中大半都是修者的元神,长此以往……” “等等!”日曜突然打断,面露惊骇,“古时流传,大修即便陨落,魂魄再入轮回后,修行也要远快于常人,其中不乏开山立派之人!而近几千年来,修行道却日渐没落,难道正是因为大修精纯元神都被……黑斑吞噬了?!” 所以留在世上的,就只有一代弱于一代的魂魄,修行道上更少了古时那些异军突起般的大能者。 月暝摇头:“我也不知道,若是姬轩辕还有后人存世,或许他们的预见之术能够看得更清楚,可惜了。” 黄帝一族最后的后人已经在两千多年前同神农后裔一同殉难,对于巫者,这从来都不是秘密,只是令人叹息的事实。 被这个话题触动了思绪,日曜忽然若有所思地问道:“说起古神族裔,那两个年轻人可还活着?” 月暝皱了皱眉:“巫地大阵之下并没有黑斑侵蚀,最近这阵子我见到的死魂里也没有他们,想来应当还有可能在世吧。” 奈何他无法看到活人的所在,更遑提派人援手,再怎么不甘,也只能坐视其自生自灭。 而这个时候,正在自生自灭的几个人比两位祭司想的还要更惨一点。 在迷津老者与卢质的掩护之下逃离的本来有七个人,但途中不幸又有一人殒命,除了一个来自于名不见经传的小家族的修者杜商以外,剩下的就都是熟人了。 参天的古木遮蔽了日光,自然更透不出星辰来,只能通过昏暗的光线变化来判断日夜,想要辨别方向可谓妄想,自从两个多月前,姜云舒想要爬到树顶去看一看,却跟只失手的猴子似的被林间缠绕的粗藤抽了下来之后,他们便只能认栽了。 这里的古木本身便是大阵的一部分,刀砍火烧都无法损伤分毫,姜云舒瘸着腿拐了小半个月,还心有余悸地觉得自己没被抽死已经是侥天之幸了,反而是叶清桓十分瞧不上她这副没出息的劲头,刚从追杀中缓过来一口气,就忍不住数落了她半天。 一行人漫无目的却又不甘等死地从秋天走到快要入冬,一不留神,又绕回了那片要人命的林区。 这地方实在太熟悉了,最初队伍行进的时候,后面缀着的邪修就因为聒噪而被弄死了好几个,在那之后,他们也慌不择路地逃进去过一次,也正是在其间损失了一位同道。 认出默林的一瞬间,姜云舒就苦了脸,挂着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可惜对于大阵运转他们是七窍通了六窍,可谓一窍不通,一旦陷了进来,无论往前后左右那个方向走,都逃不出去了,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地硬闯。 姜云舒百无聊赖地抓过叶清桓的手,在他掌心划拉:“怎么样,又好久不能刻薄别人,快憋死你了吧?” 叶清桓翻了个白眼,抽出手,果断地在她脑袋上拍了一巴掌——居然还十分小心地没发出什么动静。 越往深处走,树木的颜色越异常,两天之后,触目之处已经是一片暗红,像是吸饱了人血的色泽,连地面落叶被踩下去之后渗出的水,都泛着一股铁锈似的腥气。 肥厚的红叶从枝头落下来,发出沉重的“啪嗒”声。 习惯了寂静的几人不约而同地顿住了一瞬,纷纷祭出了法宝与兵器,等到发现了这声音并未引发树林的攻击,才各自松了口气。 可这口气还没全吐出来,就突然听见斜前方不远处一声嘶吼,似乎又是那些阴魂不散的邪修。 “……他娘的!”放出的神识被树木挡了回来,姜云舒在心里直白地骂了句粗话,飞快地拽住叶清桓。 其他人身经百战,比她反应还快,还不等她比划出来个所以然来,已经决定了撤离的方向,本来走在最后的绿绮改成了第一个,她活动了下伤势尚未痊愈的右手,在铁琴上轻轻拨了下,没有声音传出,只有一道灵元悄无声息地没入了眼前幽暗的林间。 她侧耳倾听片刻这并不存在的声响,神色忽然一凛,展开手臂拦住想要上前的同伴,一起往后退了半步。 果然,不过瞬息,原本被寂静笼罩的前方就同样传来了与刚刚如出一辙的吼叫。而这一次,甚至还伴随着筋骨皮肉被撕开的响声与凄厉的惨呼。 姜云舒诧异地咬住了嘴唇。 转头之后,敌人明明应该在身后,怎么又跑到了前面? 绿绮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又往其他方向拨出了几次无声琴音,可越到后来,她就越惊讶,直到最后,她有些丧气地放下手,摇了摇头。 无需语言,所有人都明白了她的意思,无论他们往哪里走,都逃不开这场争斗了。 这片诡异的树林仿佛生出了自己的意志,已经不满足于简单地杀死猎物,而是想要观赏两拨同样被困其中的俘虏互相杀戮取乐。 叶清桓默然叹了口气,青光萦绕指尖,却不似以往呈长剑之态,反而短小得仅有一掌多长。 他还没来得及做出下一个动作,就被人拽住了。 姜云舒仰脸看着他,缓慢地摇了摇头,目光坚定而不容反驳。 若不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叶清桓简直要被她这副样子给逗乐了,他抬了抬手,打算把衣袖从对方手中抽出来。 却没成功。 姜云舒侧过身挡住别人的目光,在他手上写道:“你多久没睡过了?” “……”叶清桓浑身微微僵了一下,觉得好笑似的神情逐渐褪下去,他垂下眼帘,手掌轻轻合起,极快速地握了握姜云舒的手指,随后立刻又松开,用力把被她攥着的袖子扯了出来。 修行到了他的境界,就算每天睡足四五个时辰,对身体的好处尚不如入定片刻,这么多年下来,即便叶清桓不说,姜云舒也早就明白,他这个样子并不是因为懒惰或者习惯,而是,元神的伤损让他难以支撑,只能通过沉眠略加缓和。 然而,他们已经朝不保夕地逃了两三个月,他也两三个月未曾好好合眼休息一次了。 姜云舒没有再坚持,默然看着自己犹带着对方体温的手指,可心里的焦虑却几乎要将她淹没,她差一点就脱口质问:“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你又还能再撑多久呢……” 惨叫声愈发近了。 姜萚的白虎只剩下了一只,他弯下腰,摸了摸它的耳朵,似乎下达了个无声的指令。趴卧的白虎抖了抖毛,站立起来,朝惨叫传来的方向嗅了几下,鼻子皱了皱,似乎想要咆哮,却又忍住了,血红色的瞳孔略微凝紧了点。 在它旁边站着的,是个卢家人。 卢景珣咬破手指,凌空画了几道符咒,血色弥漫开来,竟形成了一个与卢质当初所画如出一辙的领域,只是范围要小不少。他并未就此停止,而是悄无声息地念动咒诀,双唇开合之际,弥散在半空的血雾逐渐沉降于地,领域本来具有的轻身之效并未消失,却似乎又带上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肃杀意味。 若是卢景琮在此,或许会惊讶地发现他兄长所画的,正是尝试将卢家符阵与虞停云的血祭之阵糅合起来的新产物。 未几时,这厢便已结束了备战。 可喊杀声与尖叫却始终隔着层层树木,好似永远也不会真正靠近过来。 密林里的光线愈发暗淡,或许已经到了夜晚。 姜云舒紧绷的精神已经快到了极限,疲乏感一阵阵升起,她甚至开始怀疑这一切会不会仅仅是树林故意弄出的幺蛾子。再看其他几人,也都露出了一点迷惑而又狐疑的神色。 就在这时,略显沉闷的怒吼声倏地鲜明起来! 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卡文,嗯。 第123章 默林(2) 姜云舒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素练,右手甚至摸出了一轮从海底秘境顺出来的雪刃。可下一刻,她双眼却猛地睁大,几乎不敢相信看到了什么—— 从树林的阴影中跃出的不是妖兽,甚至也不是邪修,或者说,他们或许曾经是这两种之一,但现在却像是被顽皮的小孩子打碎后重新糅在一起的泥娃娃一般,毫无道理地拼接成了不伦不类的怪物。 血雾第一时间从地面腾起,钻入了最前面几只怪物的七窍。 那些怪物却仅仅是打了个磕绊,立即就重新站稳了,属于人的脑袋像个被自内腐蚀殆尽的血口袋似的,软绵绵地垂下,而剩下的部分却依然气势汹汹。 “这是什么遭瘟的玩意!” 怪物的模样实在太过恶心,姜云舒简直要在心里尖叫起来,可她动作却未停,当即高高跃起,夕风卷住面前怪物最突出的那颗头颅,用力一拧,伴着颈骨错动的格格声,雪刃从它肩旁直切下去。 血花四溅! 姜云舒足尖在它没了生机的脑袋上一点,借力向后跃回。 但她立刻就发觉了不对劲的地方——沉重的倒地声并没有如预想般传来! 她登时心生警兆,落地后并未在原处停顿,夕风攀住旁边一株古木,带着她飞快地荡了过去。 正是这个近乎于直觉的动作救了她一命,她的脚底刚离开地面,只听“扑簌簌”一阵乱响,被她从怪物身体上切下来的一半转眼间就化成了一滩肉泥,而其中的断骨则如箭雨一般,齐射而出,全都扎在了她刚刚落脚之处! 一阵潮湿的冷风自林间吹过,姜云舒打了个哆嗦,这才觉出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从震惊中刚一回过神来,她就下意识去寻找叶清桓的身影,想要提醒一句,可一转头,正好对上他惊骇欲绝的神情。 叶清桓似乎从最初就发现了那怪物的异常,但即便如此,他也只来得及冲到一半,那怪物炸开得实在太快,碎骨顷刻间就长长短短地戳了满地,他脸色忽青忽白,直到视线与姜云舒撞到一块,全身的血液才终于重新开始流动,快要让他心脏炸开的的后怕与自责一下子被血流点燃,全都化成了怒火。他生硬地别开视线,手中青光陡然暴涨,丈许长的青芒如□□般横扫过身侧,随即化作残影,朝断成两截的怪物再次劈斩下去! 青芒如剑时轻灵飘忽,难以捉摸,而此时化为□□,则尽显暴戾,狂风一般在战局中心掀起一阵血肉之雨,而那些箭簇似的坚硬锋利的骨头,仿佛被石碾磨碎的豆子,仅仅一触之下,便尽数在风中散为齑粉。 姜云舒仓促地吐出半口噎在喉咙里的气息,忽然有点恐慌,不知道叶清桓这么疯下去还能坚持多久,可她修为不足,又无法去战局中心添乱。她咬咬牙,将隐忧按下,扬手狠狠击中一只怪物下颌,夕风凝成长鞭,卷起的力道将它的喉结都打碎了,但怪物却毫无知觉,只是转了下身体接缝处,换了另一张尖嘴的鸟脸对她尖啼一声。 “还没完了!”姜云舒暗啐,拧身闪开鸟嘴里喷出的一线毒液,绿绮正好转到她身边,抬手一拨弦,一道无形灵元横弹出去,不偏不倚顺着鸟喙将它的脑袋削成了两半。 第三张脸又转了过来,底下本该长着脖子的地方接出来了一条长得过分的手臂,那条手臂蛇似的来回晃动,手心嵌着一张利齿遍布的鱼嘴,鱼嘴大张,居然咬住了另一道琴音,五指紧接着痉挛般颤动起来,活生生地演绎了一番什么叫做张牙舞爪。 而就在怪物拖着庞大的身躯扭动的时候,一道几不可察的黑影从它身下贴地窜了过来! 绿绮琴弦连拨,可琴音与灵元打在那东西身上,却毫无反应,直接没入了地下,她神色渐厉,正要弃琴不用,一旁忽然洒下一蓬烟粉,刚刚还生龙活虎的黑影虚化一瞬,好似骤然扩大了几倍,而后却立刻僵硬不动了,这才能看出,那并不是什么单一的活物,而是一大片针尖大小的古怪虫子。 刚把祖传的驱虫药粉撒过来的姜萚苦笑了下,再次拔剑,一道灵元结成石锥,将从后方偷袭白虎的怪物钉到了地上。 夜色愈深,若在太平时,这已是放松休息的时间,可眼下几人却只能强提精神应付源源不绝的怪物。而就算再怎么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累月积攒下来的疲惫还是如潮水般渐渐漫延上来,更何况,以往的敌人至少还有人形,总不至于要提心吊胆对方是不是还有藏在哪里的三四只手正在捏咒,若不是这些东西笨重无智,只凭本能,只怕现在他们已经落败…… 姜云舒吸取了之前的教训,夕风展开如幕,将迎面一只小些的怪物整个包裹进去,而后灵元猛地注入其间,把那堆七拼八凑的肉块大力绞碎。 脏污的血迹从丝线的缝隙喷溅出来,她向后错开半步想要避开,却脚下一软,差点跌倒,脱力的眩晕感在她眼前蒙上了一层黑纱,姜云舒使劲晃了晃脑袋,深深吸了一口潮湿的空气,腥臭的味道让她几欲呕吐,她下意识扶向身后的树干。 冰冷而湿润的触感唤回了一点神智,姜云舒喘息着四顾,夜色中耀眼的青芒已缩短了将近一半,青光映在卢景珣脸上,令他因不断维持血阵而显出虚弱之色的面庞显得更加惨淡,仿佛随时都会晕厥过去。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杜商受了伤,被一只怪物咬中了左肩,好悬没把整个肩头都扯下去,幸好被绿绮解了围,可她的铁琴也因此绷断了四条弦,在血雾中终于显露出形迹的琴弦软软垂了下去,随着主人越来越迟缓的动作缓缓飘荡…… 一行不知是血还是汗水的液体顺着脸颊爬到嘴角,姜云舒鬼使神差地舔了舔,又咸又苦,像是舔过一条腌了大半年的咸鱼。 “……要死在这里了么?”她有些恍惚地想。 这念头一闪而逝,姜云舒猛一甩头,使劲掐了自己一把:“不行,不能死,绝不能死在这里!” 她眼中倒映着愈发黯淡的青芒,恨恨地想,他已经没有了再转世重来的机会了,所以,就算眼前真是死地,也得刨出一条活路来! 但眼下,叶清桓还能勉强支撑,杜商却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他肩头骨断筋折,只靠几条淋漓的血肉连着,使胳膊没当场掉下去,鲜血止不住地往外流,仅仅片刻光景,他脸上已是惨白一片,被冷汗打湿的额发垂下来贴在眼皮上,沉重得让他连眼睛都快睁不开…… 也就是这时候,他无意识地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呻/吟。 姜云舒眼前又是一黑。 她这没多大用处的后生晚辈被众人护在了靠后的位置,正好和重伤的杜商在一起,第一时间听到了那声要命的呻/吟,来不及细想,晶莹的白练从她手中射出,迅速把杜商从一旁树下拽了过来,她单臂环住她的腰,咬紧牙关,离弦之箭般冲向众人所在。 一阵细微的沙沙声追逐着她的脚步,像是紧缀猎物的毒蛇,地上肥大的红叶被看不见的东西割裂成两半,鲜红的汁水流出,发出浓郁而粘腻的腥香味道。 叶清桓一直分出三分心神留意姜云舒,见她火烧眉毛地窜了过来,心中一沉,拼着背上硬扛了一击,当机立断地荡开前方扑上来的半头怪物,纵身冲上前去。姜云舒居然也没急昏头,抬眼见着他,左手往身后地面指了指,紧接着带着人一闪身,往旁边扭过去,错开了他的剑锋所向。 就在两人错身而过的刹那,叶清桓手中青芒再度暴涨,这一次却不是变长,而是向各个方向扩散开来,仿佛狂风化出了形体,贴着地面推扫过去。 一个柴火棍似的扭曲人形在纱幕般的青光之下终于露出了一点端倪。 说是人,却是四肢着地,手脚只有三指,屁股后面还拖着一条耗子似的细长尾巴。它的脑袋奇大无比,在冲过光幕的一瞬,几乎与尾巴同样长短的舌头从血盆大口中弹射出来,直指杜商背心! 叶清桓岂知它目标是谁,只见这见所未见的怪东西对着姜云舒的方向不依不饶,当即大怒,光幕未散,手中已重新凝出青芒,斩向那条利刃似的舌头。怪物吃痛,发出一声婴儿啼哭般的尖鸣,它舍不得那条宝贝舌头,前肢攀向青芒,却被如有实体的风行灵元逼迫得无处下手,吱吱乱叫中怨毒之意四溢。 突然,钉住它舌头的青芒略微一松,怪物“吱”一声尖叫,慌忙将舌头缩回口中,但还没来得及欣喜,就发现眼前的人不见了,同时颈后一凉,一只冰冷的手牢牢掐住了它的脖子,杀机在一瞬间笼罩下来,未给它任何反应的时间,枯瘦修长的五指骤然发力,捏碎了那条细弱的颈骨。 叶清桓提着软绵绵的“长舌猴子”扔到一边,略松了口气,不光是因为姜云舒脱离了危险,也因为终于找出了这片林子里无声无息取人性命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但他紧接着就听到了一声呻/吟。 杜商失去了支撑,摔在了地上,无意识地发出了痛呼,而在他身边,姜云舒却只是呆愣地站着,双眼直勾勾地望向林深处,仿佛被摄去了魂魄。 地面层积的红叶被狂风扫开之后,露出了树下一具森森白骨。 第124章 进阶 叶清桓没有仔细思考的时间,那种让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又响起来了,这一次更多,也更密集,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像是嗅到了血腥味的野兽。 但比他动作更快,僵立的姜云舒毫无缘由地按住了自己眉心,力道之大,似乎要把脑袋抠出个窟窿来,这莫名的举动只持续了不到一息,她又突然放下了手,少了手掌的遮挡,叶清桓忽然发现,她茶色的双眼不知何时染上了一层浓墨似的黑。 那些沉重而压抑的颜色慢慢向着瞳孔收缩过去,渐渐凝成一点,极深极黑,偏又被周围剔透的茶色环绕,说不出的诡异。 而就在这时,姜云舒忽然动了。 一抹参杂着血腥气,却又十分纯真的笑容从她脸上绽开,她左腕轻轻一抖,夕风悄无声息地化作了一道柔软而又无孔不入的白雾,环绕在她身体周围。 叶清桓不由皱起了眉,连他也看不出这道幻化而成的白雾的端倪了。 更令人惊讶的还在后面—— 姜云舒笑容敛去,面无表情地冲向了看似空无一物的林间。 她身侧的白雾本就是千丝所化,数不胜数的细丝注入了灵元与心火,在这一刻化作了无尽利刃,凡是试图靠近的隐形怪兽全被弹开,又过了片刻,血才从伤口中渗出,透过稀疏的毛发,染红了身体,也标示出了它们的所在。 叶清桓只怔愣了极短暂的时间,忽然也笑了,他没再费心搭理那些丑陋的长舌“猴子”,而是转身掠向最近的一头拼合怪物,利落地斩下它一只脚,趁着它动作不便,歪斜着栽倒时,响亮地吹了声口哨。 沉寂了一会的林间又开始了骚动,就好像那些长舌猴子终于不瞎了,沙沙声汇成了疯狂刨地的动静,被它们利爪抓过的树叶与根脉平滑地断成两截,一个个染了血的小怪物蹬踩地面,凌空腾起,叶清桓眼中闪过一丝讥讽,身形如同风中飞絮,看似舒缓,却轻飘而不着力,总在被那些沾血的爪子抓中前一刻顺着它们带起的微风轻轻让开一线,不偏不倚被那头摇摇晃晃的大怪物隔开。 一群小怪物与大怪物便并非出于本意地自相残杀起来。 绿绮默不作声地看了一会,突然道:“这个法子好。” 姜萚也微笑道:“确实,小十七总有些古怪的法子。”他先给一旁维持血阵的卢景珣和杜商各施展了一层壁障术,自己也投机取巧起来。 只不过,虽然卢景珣的血阵自有轻身功效,但他天生是土系单灵根,单论轻灵飘逸,只怕也就堪比风行灵根的筑基后期修士,他便索性收起长剑,原地站定,双手自指尖向上渐渐泛起玉石般的光泽,那些东拼西凑的怪物一爪劈下来,竟发出一声金石相击的脆响,姜萚的手丝毫无碍,可怪物鹰爪似的利爪却崩飞了半片指甲。 姜萚微微一笑,翻手扣住鹰爪,向旁边一别,轻叱道:“来啊!” 那群只会听人声辩位的长舌猴子果然从善如流地扑了上来,足有两尺多长的舌头一眨眼就在怪物身上削下去了三寸多厚的血肉,连骨头的切口都光滑无比。 大约死物与活人的口感略有不同,吃了大怪物肉的小怪物们无福消受,东西刚咽下喉咙,身体就齐齐僵硬了一刻,随即又不约而同地爆发出一阵悠长凄厉的嚎叫,几人虽然看不见它们全貌,但通过它们身上的血迹方向变化,还是能觉出它们似乎在疯狂地翻滚挣扎。 最多不过十息工夫,那些小怪物就不动了。 只有在死后,它们与生俱来的法术解除,才终于显露出真实的形貌来,果然像是被拔了毛、光溜溜的惨白色猴子。 叶清桓恰到好处地冷笑一声:“啧,没想到这玩意还挺挑食!” 他嘴上虽在胡说八道,眼睛却忍不住又看向了姜云舒的方向——她好像全然不知疲惫了似的,连夕风的形态都没有丝毫变化,但凡她所经过之处,长舌猴子汇成的潮水像是撞上了坚硬的礁石,全都头破血流,只能吱吱叫着逃开,转而向其他发出声音的人那里碰运气。 可惜也不是什么好运气。 姜云舒也不追,只不急不缓地将潜伏在丛林深处的猴子尽数逼出来,就仿佛她能够看见这群隐形的怪物似的。 不知过了多久,大小两种怪物终于都绝了种,古木之间堆满了零碎或完整的尸体,或许正好用来滋养这片肥厚得异常的红叶树林。 姜萚来不及喘匀气息,便立刻快步走到一边,查看起杜商的伤口来。 “怎么样?”绿绮低声问,以往都抱在怀里的铁琴此时被她当作拐杖拄着,一边沾满了腐叶与血水,但她却实在没有顾及的力气了。 姜萚仔细地检查了一番,给他喂了药,又碾碎了一包药粉,细细撒在他肩上伤处,看着那处狰狞伤口慢慢开始收敛,这才轻吁了口气,疲惫道:“应当没有性命之忧,只是需要好生休养一段时间。” 话刚说完,他自己也忍不住苦笑出来。 ——这样的时候,哪有好生休养的余裕呢? 他便转过头:“十七,你的身体也不好,我看此地暂无旁的危险,要不要……” 他说到了一半,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发觉叶清桓根本没在听,而是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地盯着那个本该是他徒弟的小姑娘。 然后就听他问:“你刚才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具尸骨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林深处,白骨依旧安安静静地散落在原地,似乎与此间发生的事情毫无瓜葛。 夕风已经散落了下来,飘渺雾气化作了清澈的浅流,迤逦流泻了满地,隔在两人中间,偶尔几线从繁茂枝叶间漏下的月光倒映其间,被分割成了星星点点的璀璨微光,犹如繁星坠地。 又像是天河的倒影,将两人隔在这亘古不竭的水流两侧…… 姜萚蓦地怔了一下,把这毫无道理的念头驱逐出脑海,觉得自己大概是太累了,以至于开始胡思乱想,幸存的白虎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把硕大的脑袋蹭进他的怀里,带着十足信赖的温暖驱散了一闪而过的阴霾。 姜云舒也缓过来了一点力气,收起了夕风,她嘴唇动了动,却没出声,脸上的平静忽然碎裂开,显出了一种十分古怪的神情。 “你……”叶清桓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双眼倏地睁大,“你进阶了!” 姜云舒还是那种牙疼似的表情,勉为其难地点点头:“好像是……吧?” 不等叶清桓数落她,她就飞快地补充:“方才看到那具尸骨的时候,突然有所了悟似的,但是……”她越说越疑惑,声音也低了下去:“可这也太草率了……都说结丹要明悟天道和己身的……” 可她既没有时间参悟什么天道,也没来得及思考自己以后要走的路,说到底,不过是隔着一片幽暗的密林远远看了那具白骨一眼罢了,若这样都能结丹,恐怕那神奇的骨头兄得让人高高供起来付钱瞻仰。 叶清桓跨过了隔在两人之间的几步距离,伸出手,攥住了姜云舒的手腕,分出一线灵元探入,却不到一息就又撤了出来,笃定道:“确实已经进阶,只是因瘴林阵法所限,还未能收束灵元归体,所以能够调动的力量并未提升太多。” “可是……”姜云舒依旧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叶清桓放松下来,这才觉得浑身都散架了似的,没有一处不难受,干脆拣了根干净些的树根盘膝坐下,没好气地讥讽,“我早知道你是个蠢货,但还真没想到你居然会蠢到连自己有没有结丹都不知道!” 他的声音提高了一点,其他几人也听见了,都难以置信地望过来。 而在众目睽睽之下,姜云舒却干巴巴地苦笑:“所以说我不知道啊……我体内……没有结成内丹。” 叶清桓一怔:“你再说一遍?!” 姜云舒不自觉地抖了下,苦着脸伸出手去:“要不,你再看看?” “……”叶清桓面露怀疑,略一思索,果断地摇头,嫌弃道,“万一你真和我同境,你这蠢货没深没浅的,我可不自找罪受!” 除非差出一个大境界,否则修者之间通常不会冒险探入对方经脉,以免遭到抵抗甚至反噬,姜云舒脸一红,不由想起了自己当年做过的莽撞事,她还没说话,却听一旁有人说道:“我来看看。” 是姜萚。 姜云舒犹豫一下,还是把手伸了出去,可刚伸到一半,却被抓住了,叶清桓没好气道:“不必!” 若只是个一心景仰师尊的乖巧弟子,那么姜萚也该算是她的师伯,长辈探看晚辈的修行进程,也不算什么大事,可好死不死的,她偏偏并非“只是弟子”,事情便陡然尴尬起来了。 姜萚愣了下,一时没明白他这从小就别扭的胞弟在闹什么幺蛾子,正要询问,脑中突然闪过数月前姜云舒的一句话——十二哥,那药先给我一粒呗? 时间过了这么久,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她当时唤的并不是师伯,而是十二哥。 他让自己突然产生的念头吓了一跳,惊疑不定地看向两人,叶清桓还是一副讨债鬼似的不耐烦表情,而姜云舒则回给了他一个在淫威之下敢怒不敢言的眼神,活似个可怜兮兮的小媳妇。 姜萚顿时觉得头都大了一圈。 最终还是绿绮打破了这种尴尬:“若含光真人不介意,可否容我来试一试?” 这一次叶清桓没再阻拦,绿绮再怎么疲累,毕竟境界足够高,并未受到任何阻碍就将灵元探入了姜云舒的体内。可灵元越是深入,她的神色就越是凝重,到了最后,额头上甚至浮现出了一点薄薄的汗意。 过了许久,她终于收回了那缕灵元,字斟句酌地说:“云舒确实进阶了,但她体内也确实并未结成金丹。” 在她丹田之内,并没有结丹修者应该凝结成的内丹,反而盘踞着一团让人看不透彻的雾气,即便用尽法子,也只能隐约觉出在雾气深处似乎有什么正在安静地沉眠。 而就在试图将灵元与神识探得更深的一刻,绿绮蓦地生出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就好像迷雾中潜藏的凶兽突然睁开了眼睛,正在用凌厉森然的目光注视着她。 她外表镇定,心里却已是惊涛骇浪。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毫无道理地希望,无论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最好还是就这么长久地沉眠下去…… 第125章 疾风 属于夜晚的黑色逐渐被抹去,鏖战过后遗留的腥臭血气也一点点沉淀了下来,吸饱了鲜血的红叶愈发娇艳,静谧地散发出幽幽甜香。 这鬼林子里的树实在太粗壮,树皮散发出光滑而坚硬的暗红光泽,简直像是一座座耸入天际的石塔,幸存的人们便挑选了干爽的粗树根围成一圈,入定的入定,疗伤的疗伤,抓紧利用这难得的一点空闲时间。 姜云舒刚经历了一场草率得可笑的“进阶”,全身都正在被从未有过的丰沛灵力洗荡,此时倒不太累,便专心看着叶清桓枕在她膝上沉睡,手指轻柔地梳理着他散落的长发,暗灰的发丝触碰掌心,因为沾染林间水汽而泛起的微凉也传了上来,姜云舒感受到这样的温度,轻轻叹了口气,青阳诀运转开来,伸出双臂,轻拢住叶清桓的肩。 若是平时,叶清桓这样挑剔的人绝不会跟个乞丐似的席地而卧,奈何此时实在太过疲惫,叶舟又让给了重伤的杜商。姜萚听到响动,转过头来抱歉道:“是我思虑不周,若有芥子居,大家……” 姜云舒手指抵住嘴唇,比了个“嘘”的手势,隔了一会,见叶清桓呼吸依旧舒缓平稳,并没有被吵醒的迹象,这才压低了声音,纵容地轻叹道:“还好。累狠了,也就不挑地方了。” 姜萚沉默片刻,他总觉得这不知道究竟算是师侄还是弟妹的姑娘身上有种无法描述的气质,无论是戏笑还是冷漠的面孔都像是能够随意转换、也能够随意剥下去的画皮,让人难以捉摸,直到这个时候,他却突然透过层层的表象,终于捕捉到了一点什么。 艰难也好,危险也罢,她都从未退缩,甚至未曾真正动容,就好像那些在别人看来了不得的东西于她不过是过眼云烟,而自始至终,她眼底与心中存放的,就只有一件事,一个人…… 姜萚心底叹息一声,忽然想起来,在很多年前,在他的记忆里,也曾有一个生着同样茶色眼眸的女孩子,只不过,到了现在他才意识到,在那双眼睛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专注。 “若当年被送到姜家的换一个人,或许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了……”姜萚忍不住想,却又立刻觉得自己的想法十分无理取闹。 他便生硬地转开了话题:“恕我冒昧,你莫非学过青阳诀心法?” 姜云舒本来也没指望能瞒过他,便老实地点了点头:“是啊。” 姜萚道:“这心法传承颇有些古怪处,不知……” 姜云舒环在叶清桓背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一点,低声道:“说来话长了。不过,想来你也看出了他身上不止一重毒伤,其他的……和这事也有些关联……” 比起整天偷鸡摸狗地胡闹的叶清桓,姜萚所知的术法知识不知要深厚多少,闻言立刻反应过来,愕然道:“你是说十七他……” 他蓦地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声音一下子被掐住,用力攥紧了拳,指节绷得惨白,僵硬地保持着原有的姿势,许久,才终于再度出声,只觉喉咙干涩得像是被细沙打磨过一遍:“他从没告诉过我。” 他的语气愈发泛苦:“他怎么不告诉我……” 姜云舒垂下头,轻轻笑了笑:“他长大了呀。” 曾经在家族与父兄庇护下恣意妄为的纨绔子,最终还是走过层层风霜,长成了个能让别人安心依靠的男人。 姜萚一时语塞,半晌,苦笑道:“你说的对。” “……她说对什么了?”叶清桓的声音猝不及防地插了进来,他懒洋洋地挪动了下,并没起身,眼中也还带着点未散的睡意。 姜萚正在琢磨怎么敷衍过去,就见姜云舒笑盈盈地弯下腰,在叶清桓鬓边轻轻亲了一下:“醒啦?”又仔仔细细地端详了片刻,心满意足地感慨:“哎呀,怎么办,每次这么看着你,我都觉得好像更喜欢你了!” 叶清桓:“……” 他耳朵尖飞快地爬上一点异样的红,当即把刚才的问题给忘了个干干净净。 在素来端方的长兄注视下,他实在没有动手动脚反击的勇气,只好干咳一声,正人君子似的坐起身来,欲盖弥彰道:“对了,杜商怎么样了?” “噗!”姜云舒喷笑出声,连姜萚也无奈地笑起来。按叶清桓的性子,会主动问起这种事,要说心里没鬼才怪了。 但姜萚还是好脾气地开口解答:“没事了,一个时辰前我看他伤口愈合了大半,只是失血过多,还得……那是什么!” 他话到一半,面色骤然一冷,起身拔剑。 依偎在他身旁的白虎与他心意相通,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一声低沉的咆哮压在喉咙里,血红双眼警惕地望向前方。 叶清桓愣了下,跟着望过去,却没觉出有什么不对,姜云舒比她还茫然,两个人便迅速对视一眼,在姜萚两侧散开,形成了个互为犄角的阵势。 直到这个时候,一片薄薄的雪花随着微风飘了过来,落在了几人脚下。 推算起来,眼下应该已经入冬,即便在南境,偶有落雪也不算太过反常之事,但这“雪花”却十分不一样,在暗淡的光线中并没有显出晶莹洁白的色泽,反而有些发灰。 姜云舒谨慎地蹲下身,夕风帖服地包裹在手上,这才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了它一下。 “雪片”倏然散碎,化成了极细小的一蓬烟尘。 她眉梢诧异地挑起来了个微小的角度,轻声说道:“不是雪,像是大片的灰烬,但是其中也没有土系或者火系的灵力。” 这种不含灵力的东西,她只见过一次,就是那一次,一座矗立了千年的古城一夕之间被夷为平地。 叶清桓显然也想到了同样的事情,对着刚刚聚拢过来的其他几人简单解释了几句,绿绮道:“我先去看看,你们……” 一阵毫无预兆的大风打断了她的话,几人全都面露惊愕。 ——风中也没有丝毫灵力! 即便是食灵兽也做不到将无形无质之物中的灵力攫取干净。 就在几人怔忪之际,风愈发狂躁,不带有一丝灵元的气流如同被放出牢笼的饥饿猛兽,凶悍地扑过来,卷起满地落叶,片片红叶之间,又有无数灰白的大片灰烬被搅碎,与林间水汽混合在一起,变成稀薄的泥水,喷洒在人身上。 狂风不知从何处来,又无处不在,姜云舒的发辫瞬间就被吹散,长发被风卷起,抽在脸上如同一道道鞭子,她一张嘴,就被糊了满嘴的头发和泥水,连忙“呸呸”吐了好几口,捂着嘴大声喊:“这风不对,那边有个树洞,先去避一避!” 倒不是别人反应慢,而是她修为最低,护体灵力也最弱,反倒第一个觉出了狂风的危险。 边喊,她边捏起咒诀,脚下土地发出挤压般的低鸣,在她身前竖起了一道简陋的土墙。但这一尺来厚的土墙却仅仅存在了几息光景,风愈发猛烈,虽无灵性、无法被人操控,却自然而然地化作了成片的风刃,只听“砰砰”几声闷响,土墙便被击穿了好几个豁口,压实了的泥土块扑簌簌地往下掉,刚一落地,上面就飞快地覆盖了一层灰白灰烬。 姜云舒已经避到了一棵古树根部的树洞里,其他几人紧随其后。 最后的是姜萚与被他搀扶的杜商。眼看着树梢一根如柱粗细的“小”树枝被狂风折断,正冲着两人背后砸去,两道壁障术连着琴音与符咒不约而同地齐射出去,可毫无灵力的风势却不受力,全然无法被法术阻挡,只有树枝被击中,发出“咔”的一声脆响,从中折断,碎屑恍如利刃之雨般倾泻下来,眨眼就穿透了几层拔起的土墙石壁,势头依旧不减! 杜商虚弱地侧首回望,只见碎木近在咫尺,已无空间再召壁障阻挡,他心中发沉,扣住姜萚搀扶的手便要推开。 他尚未推动,却见叶清桓忽然扬手掷出一物。 一道碧色从他手中飞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斜插入两人与飞箭般的碎木之间,被狂风裹挟的碎木冰雹似的尽数打在了那东西上面,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姜萚也终于将杜商带到了树后,两人就地翻滚进了树洞中。 一阵清脆的碎裂声紧跟着传来。 姜云舒这才看出,那被当作盾牌掷出去的居然是叶舟,翡翠般的小舟经过祭炼,要比精钢更加坚实牢靠,可即便如此,也仅仅抗住了一波攻击,便分崩离析,散落成了千百块的碧绿的碎玉。 众人心有余悸地面面相觑,一口气卡在胸口,不知该提起来还是松下去。 偏偏姜云舒没眼色地赶在此时说道:“不知你们发现没有,方才那些碎木头坚硬无比,是因为……”她声音发干,表情更是诡异:“树枝是从这些鬼树上折下来的……” 叶清桓脸都快青了,看起来十分想掐死她这只乌鸦。 就在她话音刚落的一刹那,又是爆豆子似的几声猝响,似乎又有好几根树杈折断,被风势卷起,重重砸在他们藏身的巨大古木上。粗壮如塔、连刀斧都无法撼动的古树微微颤动起来,发出洪钟般沉重的嗡鸣,又是一大片零散的碎木屑炸开,几人立即紧紧贴住洞口两侧,同时施展护体法术。 木屑却无孔不入,在林间几番碰撞之后,方向更是难以判断,不多时,连被叶清桓极力护在身后的姜云舒,身上都被划出了好几道细长的血痕。 ……这风得有多大? 没给人想明白的时间,古木再次颤抖起来,每一次都比之前晃动得更加剧烈,姜萚趁着两阵风短暂的间隙伸手出去,按了几下外面盘曲的树根,忧虑但却毫不意外地感觉到了明显的松动。 他皱眉道:“不行,这里躲不了太久!” 整片林子都已经变成了狂风肆虐的险地,他们所在的地方早晚会被彻底卷入,而一旦这株古树倒塌,溅起的碎木只怕在一瞬间就会致几人于死地。 这从上古流传下来的巫地大阵诡异凶残无比,完全不是当世修者所能抵挡的。 卢景珣抹去脸上渗出的血,苦笑:“可除了这里,更无处可去。”他引以为傲的家传咒符,在这样的风中和破纸片也没有什么区别,若是老家主在,或许还能…… 他压下毫无意义的思绪,向外望去。 静默片刻之后,他却看到了什么奇怪之处似的,忽然回头:“方才……” 同一时刻,叶清桓也沉吟道:“最初的时候……” 两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彼此都怔了一下,卢景珣先退让道:“含光真人的意思是?” 叶清桓这会儿没再端着“众生皆蠢”的架子,而是微微颔首致意,快速说道:“最初时风中有灰烬,而林中没有,可见风有源头,并不是凭空而起,我在想,源头处是否会有生机。” 他是风行天灵根,即便如今肆虐的狂风中并不含有丝毫灵性,但就算单凭多年修行的直觉,他此时的判断也总比瞎蒙要更靠谱些。 卢景珣第一个附和:“在下也如此觉得,虽然风似乎是从四面吹来,但若细看,外面树木似乎已经开始向一边倾斜,或许相反处就是风起之地!” 风起之地不知有什么古怪在等着,但也总好过龟缩在这个摇摇欲坠的树洞里等死。 绿绮本就果决,闻言断然道:“那还等什么!走!” 她抓起身旁的铁琴,可手刚一搭上去就愣了,这才想起来琴弦已经断了大半,连一首最蹩脚的曲子都奏不出来了,遑论施展高深法术。 姜萚虚拦住她,摇头道:“让我来罢!” 不等别人出言反对,他低声解释:“即便你我全盛时,也绝无法护住所有人安然到达,若是独自一人还有两三分把握,你们先在此等待,我自己过去看看,若源头处有法阵催动风力,我可尝试毁去,若不行,或者那里也是死地,你们再试别的法子!” 说完,他转头深深看了姜云舒一眼:“十七脾气不好,你多担待些。” 不待回答,他周身泛起玉石般润泽微光,毫不迟疑地踏入了疾雨般的碎木涡旋。 第126章 沙海 风暴持续了足足一个时辰,不知有多少树枝在风中摧折,如同擂鼓的重锤,一下又一下地撞上几人藏身的巨木,间或夹杂着细枝折断的刺耳声响。 树木中硬而坚韧的木质被拉扯到了极限,发出扭曲的“咯吱”声,成片的林木开始向一旁缓缓倾倒,密如罗网的根系无法支撑上方沉重的重量,在拉离大地的途中终于不堪重负,一条条绷断,像是被放大了千万倍的甩鞭声般噼啪作响,泥土迸溅出几丈高,倒下的巨木轰隆砸在旁边的树上,一时间枝杈碎落如雨。 几人躲藏的古木虽然粗壮,但因为中有树洞的缘故,在坚固程度上甚至比不过中等粗细的树木,能坚持到此时已纯属侥幸,几人靠在洞壁上都能清晰感觉到不间断的摇晃,仿佛下一次冲击就会让它从根部折断。 姜云舒按住太阳穴,重击带来的震荡与回声在树洞的空腔里回旋,震得她脑子都快要变成一团浆糊。就在这个时候,她听见绿绮冷冽的声音似乎隔着一层纱传过来:“跟在我身后!树要倒了!” 仿佛就是为了验证她的话,又一次剧烈的撞击传来,嗡鸣还没来得及全部爆发出来,就被一道刺耳的碎裂声打断了,洞口旁边的树壁赫然被砸出了个脸盆大的缺口,参差木碴尖锐地彼此相对,像是一张择人而噬的血盆大口。 这缺口在古木上并不算太大,却成了足以毁掉长堤的蚁穴,自它开始,原本牢固的木头纹理开始从中间被强行扯开,令人牙酸的“吱呀吱呀”的声响由弱而强,渐渐充满了整个空间。 “走!”绿绮再次低喝,一马当先地冲在了最前面。 她左手斜抱铁琴,狠心将仅剩的一条琴弦挑断,右手五指用力按住弦眼,直到指尖全都渗出血来,这才沿着琴身猛然向下一划! 五条血红色的新弦突兀地沿着她划过之处凝结,而她的手也像是被吸干了血肉,转眼就只剩下一层枯槁松弛的皮肤裹着底下的骨头。 绿绮脸色惨白,额上冷汗涔涔而落,但却没有丝毫动摇,将铁琴换至右臂托住,完好的左手飞快地拨出一连串泠泠琴音。 绯红的结界应声将几人环护在中间,居然真的挡住了风中四溅的木屑与碎石! 可即便如此,暴风本身也凝成了无数风刃,尖刀般刺向几人。 叶清桓手掐咒诀,喃喃念了一句什么,只见他周身浮起一层淡淡青光,连漆黑的瞳孔都被染上了透明似的青色,本应无形无迹的风清晰地倒映在了他眼底,他抬手,浓郁而凌厉的风行灵元化作片片纤巧柳叶射出,每一片柳叶都不偏不倚对上一道天成的风刃。 两道针锋相对的厉风□□撞,发出金玉相击般“叮”的一声,而后双双消散。 一时间四周叮叮咚咚响个不停,如同一曲轻快乐曲。 这样一来,虽然暂时没有了性命之忧,但无论是绿绮还是叶清桓,消耗都十分巨大,几人前行不过百余丈,他二人的脸色已经惨淡得吓人,连步伐都开始有些蹒跚。 其他三个人急在心里,却不敢稍有多余动作,生怕反而破坏了这摇摇欲坠的平衡,反而将众人推到万劫不复的境地。 突然,铁琴上五道血色琴弦 “噼里啪啦”一阵乱响。 原本凝实的纤长琴弦在一瞬间化作了血水,飞溅开来,绿绮猛地一晃,几乎软倒,幸好被早有准备的卢景珣接住。 被隔绝在外的木屑与碎石顿时乱箭般从四面八方飞来! 姜云舒愀然变色,狠狠一咬牙,腕间符印光芒大作,夕风直接以雾气模样现身,堪堪赶在几人被打成筛子之前将他们重新环绕进去。 也正是在这一时刻,她才真切地感觉到了元婴修者的力量,还有姜萚临行前那句话的含义——绿绮带着他们坚持前行了数百丈,而她自己不过支撑一瞬,便已觉得周身经脉都产生了将要破碎般的剧痛,这样下去,根本不可能找到下一个安全之地。 白雾每一刻都在变得更加稀薄。 可正好相反,青色的柳叶数量却陡然暴增数倍,不仅仅抵住了风势,甚至将雾中漏进来的碎木也同样击飞。 姜云舒心中骤然缩紧,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自责与惶然油然而生。 而就在这种无计可施的自责几乎攀到了顶点时,怒吼的狂风突然毫无预兆地戛然而止。 四下里骤然安静得落针可闻。 姜云舒一个踉跄,单膝跪倒,像是刚刚获救的溺水者似的大口喘息起来,经脉里刀刮般的剧痛并未停止,反而在终于松懈下来之后愈发难忍,让她费了好大力气才没惨叫出声。 她在一阵又一阵的疼痛中瞧见叶清桓走过来,连忙挤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却理所当然地谁都没有骗到,叶清桓不作声,递过来一瓶药,只是眉头微微皱着,像是对她的逞能有些不快,姜云舒便委委屈屈地瘪了瘪嘴,哆哆嗦嗦地哼唧了声:“我知道我蠢,我不自量力……你别骂我……” 见她还有精神贫嘴,叶清桓眉间郁色散开少许,无奈地看着她,他一直动作稳定,连手指都没有抖一下,但直到这时,刚要开口,却突然面色微变,猛地别过脸去,吐了一大口血在地上。他呼吸一轻,像是骤然意识到了什么,用力按住胸口,缓慢地将嘴里残存的血腥味道咽下去,又过了一会,才在姜云舒几近惊恐的注视下慢慢摆了摆手:“没事。” 几个人服下了药,不敢原地久留,未等到药效全然发挥出来,便继续沿着既定的方向前进。 姜云舒那句没来得及问出的话就只能硬生生憋了回去。 她全身的疼已经褪下去了,却依旧没有心思黏着叶清桓,反而拖着脚步慢腾腾地缀在后面,说不出是茫然还是惶然的情绪与之前的狂风一样,不知是从何处来,却一遍又一遍地在胸中回荡,她隐隐有些晕眩,只觉眼前的一切都已被无声地抽离了出去,虽然还能够看到,却给人一种不真实的疏离感…… 姜云舒便梦游似的木然迈动步子,任凭脑子里的一汪浆糊乱晃,直到一时不察撞上了叶清桓的后背才蓦地回过神来。 他突然毫无预兆地刹住了脚步,全身僵硬得像是一块石头。 姜云舒张了张嘴,却一时没能发出声音,用力清了下嗓子,干涩地问:“怎么了?” 没人回答她,所有人都好像在同时变成了哑巴。而在这个时候,她忽然觉出即便在生死之际也依旧气定神闲的叶清桓居然在发抖,她心下一惊,绿绮也从短暂的失神中冷静了下来,铁琴被甩到地上,她大步向前,厉声道:“还愣着做什么!都来帮忙!” 她一动,让出了地方,姜云舒顺势上前一步,这才看到,面前不远处林地居然到了尽头,东倒西歪的暗红树木背后一面惨白的峭壁参天而立,仅在贴地处有一处勉强能容一人走入的缝隙,之前的狂风应当正是从此处来。 姜萚背对众人,以身为壁,正好挡在山隙正中。 他周身护体玉色已斑驳难辨,全身血肉模糊,狂风化作的一道道利刃毫不留情地刺入了他的胸口,又从背后穿出,大片的血色浸透白衣,泼洒于地,与红叶融为一体。 叶清桓呆立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喉咙里晦涩难辨的沙哑声音艰难地聚起,汇成了一声呜咽般的低喃:“……钟浣。” 姜云舒一怔,随即记起来,他曾对她讲述过亲人罹难时的光景,那个时候他的父亲与姜萚便是被钟浣生生凌迟而死。 纵然已经在记忆中无数次地重现过那一夜的场景,但毕竟无法与再次目睹所受到的冲击相提并论,姜云舒意识到这一点,心中一下子紧缩起来,不及思考,已蓦地扳住叶清桓的肩,坚决道:“不是钟浣!” “……”叶清桓愣了愣,茫然地回望过来,有些散乱的目光尚未来得及重新聚拢,只觉一股强硬的力道从肩膀与手臂上传来,像是要把他的骨头捏碎似的,却也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点。就听姜云舒的声音穿透了脑中混乱的轰鸣,清晰而坚定:“他还没死!你听到了没有,他用灵力护住了头部和心脉,人还有救!” ——人还有救! 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也不知道在耳中回响了几遍,他才终于反应过来了其中的含义。 回旋在长夜中的可怖梦魇看似坚不可摧,却又无比脆弱,只需要一道初绽的阳光就足以让它烟消云散,叶清桓全身几乎难以抑制的颤抖终于渐渐平息下来,力气也与神智一起,开始缓慢地回到身体里。 他看着卢景珣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姜萚打横抱到一边,绿绮也不顾己身伤痛,将灵元一点点渡入姜萚体内,为他修复受损经脉…… 叶清桓猛地深吸一口气,蹒跚走上前去,翻出了身上几乎所有能用的药物。 或许是救治及时,又或者是白虎护主,用身体挡下了最致命的攻击,忙活了几个时辰之后,姜萚的状况总算堪堪稳定了下来。 为免山缝里另有危险,精疲力竭的几人贴着山壁找了个平坦的地方暂且落脚,姜云舒思忖片刻,这才走到叶清桓旁边。 他屈膝坐在石壁边上,虽然心情缓过来了,但反应似乎仍有些迟缓。姜云舒在心底叹了口气,贴着他跪坐下来,揽过他的肩膀,叶清桓也难得一见的顺从,毫无抗拒地靠着姜云舒,他冰冷的双手紧紧环住她纤瘦的腰背,几乎有些贪恋地汲取着对方身上的温暖。之前大起大落的心境已让他十分疲惫,但他却并未合眼休息,仍直直盯着前方的地面,也不知在想什么。 许久,他忽然哑声问:“你方才想问我什么?” 姜云舒怔了下,无孔不入的凄惶与迷茫汇成了不祥的阴霾,在心头缠丝结缕,她却只是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忘了,应该不是什么大事。你要是累了就睡一会,我守着你。” 想了想,又补充:“要是十二哥醒了,我就叫你。” 可直到一行人休整得差不多了,姜萚也还是没能苏醒过来,绿绮再探了一次他的脉象,摇了摇头没说话,所有人便都知道,那些渡入的灵力也好,或者是丹药也罢,都不过是勉强吊着他一口气而已,这样的伤势不是在荒山野岭里睡上几天就能够好转起来的。 绿绮便看向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论理不该由我说这话,但姜道友伤势沉重,在此地再耽搁也是无益,不若向前一搏或许还有几分生机!” 叶清桓的视线刚刚从姜萚身上层叠的狰狞伤口移开,有些不快地皱了皱眉,却又立刻释然——是了,她从来都是这样的脾气,无论发生过什么,都一门心思地向前走,从杂役道童被擢选正式弟子时如此,惨遭灭门、至亲之人被屠杀殆尽时也是如此,就好像,只要她心里还有想要坚持的事情在,无论什么都没有办法绊住她的脚步。 说起来,他喜欢的姑娘似乎也是这样的人。 也幸好还有这样的人,才永远不至于迷失方向…… 他便不由自主地缓和了一点表情,没有放任那些让他举步维艰的忧虑继续扩散,缓缓叹了口气:“前辈说得是。” 前路未卜,哪一种决定都可能伴随着追悔莫及,但谁也没想到,提心吊胆地穿越了仿佛危机四伏的山壁裂隙之后,迎面而来的,却并不是九死一生的险境。 密林与洞穴的阴影在身后飞快地退去,眼前艳阳高照,灼热而明亮的阳光肆意洒在人身上,灰白的沙海在烈日下起伏出悠长而平缓的弧度,柔软得像是情人的爱抚,一直连绵到视线尽头。 和煦的微风拂面而来,细小沙粒随之轻轻滚动,发出几不可闻的沙沙细响,带动着广袤沙海缓慢地变换形貌。 除此以外,天地一片死寂。 第127章 南荒 这便是南荒了。 天高地广,白沙遍覆,既不见飞禽,更没有走兽,目力所及之处皆是一片毫无生机的沉寂,纵然景象壮美,却又壮美得有些阴森。 南荒虽然位于壁山结界环绕之中,人迹罕至,但数千年下来也总会遇到一两桩意外,其间的传闻还是零星传出去了几句,有说其间类于死地的,也有说其中怪兽妖物丛生的,彼此矛盾,不知真假,不过无论是哪种说法,都言之凿凿称其中绝无部族村落,所以外人才能言之凿凿地称之为“荒”。 然而,即便名声传出去了,真到了亲自置身于此时,却还是不由被这仿佛亘古不变的广袤而死寂所震撼,不由自主想要感慨一句,原来这才是南荒! 天空漫布诡谲的气流,将敢于御剑者毫不留情地击落,而地面上软绵绵的灰白细沙深不知几许,踏足上去,能立刻陷到小腿,若是运气不好遇上流沙,更是顷刻就要把人整个吞噬进去。 大约误打误撞摸到此处实在是耗光了几人仅存的运气,杜商接连三次小心翼翼地踩上了流沙,倒霉得令人发指,幸好每一回都及时地被夕风卷上,硬是拔萝卜似的拔了出来。 但谁知下一回还会不会有这样的好运气呢。 几个人越往前走心里越没谱,白沙永远不见尽头,烈日当空时地面灼烫,几乎能把肉烤熟,而一旦日落,鬼哭般的寒风顿时呼啸大作,须臾就带走所有的暖意,冷得让人牙齿打颤。而接连数日,唯一一次见到的白沙以外的东西,就只有斜在一处沙丘脚下的一棵歪脖子树,树木早已枯死不知多少年,黢黑的树干坚硬如铁石,用兵刃敲击,便发出“咚咚”的闷响。 卢景珣将背上的姜萚放下,低低喘了几口气,抹了把额上汗水:“这树上还留有叶道友刻下的痕迹,确实是前天见过的无疑,咱们又走回来了。” 叶清桓比他更早发现了自己做的标记,却没说话,他勾勾手指,示意姜云舒把无尽盏取出来,浅浅抿了点水,润了润干得要冒火的喉咙,闭目舒了口气,靠着歪脖子树不动弹了。 南荒虽然不至于依旧如传说一样毫无灵力,但千万年过去,也仅仅恢复了一丁点,无尽盏本可以汇集周遭水行灵元,故而无论如何享用,其中甘露也不会枯竭,可此时一天下来也仅仅能聚满巴掌长短的一小瓶,若非几人都已经到了结丹之上的境界,只怕光是干渴就会要了人命。 姜云舒收回了无尽盏,摸了摸满面灰土,苦笑道:“怎么办,我都开始有点想念那片鬼林子了!” 她的声音嘶哑得像是只喊破了嗓子的公鸭,却没人觉得可笑,绿绮轻叹一声,用同样沙哑的声音决断道:“继续走!” 就算前方只是回头路,也总比枯坐在此处消磨掉求生意志要好。 修者被禁绝了灵力,也不过剩下和凡人没什么区别的血肉皮囊而已,一旦心里硬撑着的那股劲松懈下去,便只有死路一条。 然而,即便不放弃,最终走回的却还是原点。又一次日升日落,那棵歪脖子树也再一次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叶清桓不去看神色愈发紧绷的绿绮,满脸生无可恋地自嘲道:“如果三个月前有人和我说,我会落到跟晒干的咸鱼一样的地步,我肯定揍得他满地找牙。” 姜云舒费了好大劲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凉飕飕地回给他一句:“得了吧,咸鱼至少还能吃,你能干嘛?” 众人虽然心头郁郁,但听到这两人还有精神斗嘴,仍不禁微露笑意,卢景珣远望天边星子,叹道:“罢了,至少大巫他们应当已经平安抵达巫地,咱们就算真困死此处,也算无愧无憾了!” 绿绮微一皱眉,还没说话,忽然听见旁边一点极细微的声响。 她愕然回头,叶清桓几乎有些忐忑的声音同时响起来:“你总算醒了!” 在众人注视之下,姜萚时隔数日之后,终于再次睁开了双眼,他虽然伤重,却在睁眼的一瞬间神智就恢复了清明,缓缓地冲着所有人露出了个安抚的笑容——配上满身满脸的血迹伤痕,简直有如夜叉,但却又一如既往地让人觉得春风拂面,不由自主便安心下来。 而事实是,他确实也有让人安心的本钱。 待听完了关于这鬼地方的描述之后,姜萚合眼沉思片刻,就在几人以为他又昏睡过去的时候,他忽然说:“十七,你还记不记得父亲当年教过你我的口诀?” “……口诀?”叶清桓一怔,字斟句酌道,“你是说当年大巫给的那份口诀?” 他先是微微颔首,随即又迷惑地摇了摇头:“记得是记得,却完全不知道究竟如何用……我曾以为那是穿过瘴林的法门,但之前跟着谷秋一路走来,才发觉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姜萚这才睁了眼,无奈地看着他:“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差点忘了你小时候多麻烦——当年父亲嘱咐的话,你压根就没往心里去吧?” 叶清桓:“……” 他强作正经地一抹脸,把被揭了老底的尴尬抹下去,在众人意味深长的眼神中硬着头皮问:“所以,那口诀究竟是……?” 姜萚低低咳嗽一阵子,勉力把气息稳住,轻声道:“巫者自古就有惯用的迷阵,可让人在浑然不觉间陷入,只能沿布阵者的意思前行,那时父亲似乎遇到了什么事情,需要借用此阵,又不知怎么说动了来访的大巫……” 他又喘了几声,眼神严肃下来,继续说:“这法子交给你我,本是以备不时之需,却没料到你一点也没放在心上。幸好你未曾此按此法进瘴林,否则再有几条命也不够你胡闹的!” 他平素温和,但板起脸来训人的时候却十分严厉,叶清桓嘴唇微动,像是想要反驳,却被冷冷看了一眼,立即老实下来垂头听训,仿佛一时间又变成了那个长辈无计可施,只有在兄长面前才会乖巧一点的顽劣少年。 姜云舒顿觉非常神奇,拄着下巴蹲在一旁,笑意盎然地跟着听,最终得了恼羞成怒的一记白眼。 大概也想起来今日不同往昔,姜萚语音一缓,叹了口气:“来扶我一把。” 叶清桓别别扭扭地刚一伸手,就被姜云舒拦下了:“卢大哥,劳烦你了。”又转头轻描淡写地解释:“他受伤了,自己还得让我扶着呢。” 姜萚微怔,叶清桓已不耐烦地撇了撇嘴:“不是什么大事。”话虽这样说,却并没有再继续动作。 按着那份简陋到几乎像是哄小孩的“进□□一”“左二后六”之类的口诀,大约走了一个时辰,助人突然觉得眼前一花,夜空中勺子似的北斗七星忽地闪了闪,陡然变换了方位,“勺柄”指向的居然是个与半步之前全然不同的方向。 “这……”姜云舒目瞪口呆。 虽然早知迷阵必定有古怪,可见到这样的景象,众人还是忍不住后背发凉——古阵竟连星象亦可伪造如真,果然并非今人可以强行破解,若非机缘巧合得到这口诀,只怕走成枯骨也难以察觉其中破绽。 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姜云舒打了个寒噤,回过神来,下意识地问:“你冷不冷?钉子的伤可曾……” 话到一半,她蓦地顿住,觉得叶清桓环在她肩上的手臂突然收紧了一点,他牛头看向沙丘下面的一片暗影,沉声道:“那里有人!” “有人?” 绿绮等人立刻循声望过来,这荒漠之中,走了好些天也没见到只瘦耗子,怎会有人?若真有,他是如何进来的,又吃什么,住哪里……这一切都太没有道理了! 叶清桓望向的方向在夜幕之下一片沉静,与其他地方几乎没有丝毫不同,他声称看到的一闪而逝的火光与嗅到的幽香也没有再出现,若非要说那里有什么特别的,大概也就是那片沙丘更高些,连带着下面的阴影也似乎比别处更加浓重几分罢了…… 不过—— 绿绮第一个意识到不对劲,眼中惊愕之色骤然显露:“那片阴影……” 并不是阴影,而是潜藏在沙海中心的一片小小绿洲。 恰好一阵夜风又起,草木细微的清新味道终于再度随风传来,带着湿润而甘甜的水汽,简直像是一个匪夷所思的幻境。 姜云舒左右看看,发觉自己大概是所有人里腿脚最灵便的一个了,便当机立断地从叶清桓臂弯中钻了出来:“我先去看看。” 叶清桓一个没拦住,只能提心吊胆地看着她兔子似的窜了出去,贴着沙丘表面一路滑了下去,直到瞧见她平安滑到了底,没有突然栽进哪片难以辨识的流沙里,这才把胸口梗着的那口气吐出来。 可他一口气还没松到底,就突然听到风声远远送来一声隐约的惊呼。 “他娘的!” 叶清桓心脏猛地提到了喉咙口,把所有风度都一起扔了,心里无声地骂了一句,仅存的一点灵力当即催动到极致,纵身飞掠出去。 绿洲并不远,弥漫着水汽与花草幽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可他却无暇顾及,指尖青光凝结成窄窄一道,将挡在身前的花木尽数斩断。 花叶纷繁散落,浓郁的香气四溢,仿佛要透过七窍钻入人的脑中。 而就在最后一株矮树轰然倒落的同时,他终于见到了姜云舒的身影。 她双手掩嘴,在幽暗的灯火下看起来茫然而震惊,却似乎并没有遇到什么危险,而在她对面不远处,还站着一个同样惊讶的人。 若不看他两鬓若隐若现的银丝,那个男人看上去仍算年轻,面容俊秀而温和——与姜萚那种端方的温和不同,更给人一种闲云野鹤般的散淡洒脱之感。 但再怎么散淡,能在这鬼地方活下来的必定不是寻常人,一瞥之下,叶清桓讶然觉出此人修为境界居然连他也无法判断。 他便不着痕迹地靠近了几步,想要将姜云舒挡在身后,也正因换了一个角度,他忽然惊觉这人一边的袖管空空荡荡,仅剩一只手提着盏在夜风中明明灭灭的灯火。 叶清桓心里倏地生出一股不对劲的感觉,恍惚想起了点什么,却一时没能抓住,便疑惑地瞅了姜云舒一眼,只见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全副心神仍旧落在那个男人身上,过了好一会,才终于僵硬地转过头,目光仍带着些未散的迷茫,直到瞧见了他身后那些惨遭不幸的花木,脸色终于变了变,露出一种十分古怪的神情。 然后叶清桓就听见她哑着声音介绍:“师父,这是……我爹。” 叶清桓动作蓦地僵住,突然生出一种感觉,他这辈子大概很难再遇到比这更糟心的时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前几天后台一直抽得打不开…… 第128章 绿洲 绿洲不大,方圆五十丈而已,花木遍布,甚至还有一处泉眼,泉水淙淙流淌,但刚到绿洲边缘就突兀地被截断,尽数渗入地下。 就在这片小巧的世外桃源中间,立着一处小院落。 多年不见,姜沐面目未曾变化太多,性情似乎也是一样,他很好脾气地尽了主人的职责,将狼狈至极的几人安置下来,微笑看着姜云舒在把自己灌成了个水桶,这才轻叹道:“竟未想到你我父女会在此地相见!” 动容不过一瞬,他很快又恢复了淡然镇定:“云舒,这几位是……” 姜云舒放下半空的杯子,撒娇似的低声唤了一声“爹爹”,却没想到,对方却没有她预想中的反应,仅仅投来了一记疑惑的眼神。 她有些发怔,许多往事同时涌上心头,让她一时词穷。她伸出手,再一次试探着摸了摸姜沐完好的那条手臂,指尖触感再真实不过,但不知为何,她心里却仍不踏实,隐隐觉得这只是一场猝不及防的美梦罢了,趁夜而来,待到破晓之时便会烟消云散…… 姜云舒心头生出一点苦涩,又觉得自己很是无理取闹,连忙对着无人处眨了眨眼,将眼中湿意给逼回去,这才勉强把心神放回正事上,先介绍了一番双方众人,慢慢地将近日之事讲了,末了,又三言两语带过了数年来姜家所作所为与最后的一把大火。 她忐忑地抬眼,等着姜沐的反应。 但谁也没想到,姜沐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反应,或许是经历过九死一生,又或者是在这隔绝人烟的地方住得太久了,他本就温和淡然的性情变得愈发寡淡似水,波澜不兴,仿佛外界的一切于他都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 他随即转开话题,避过了姜云舒对他的追问,更不谈当年遭遇,对众人微笑道:“诸位困境在下已经知晓。说来巧得很,在下在南荒数年,侥幸进入一处古时遗迹,从中得到了巫者传承,也找到了通往外界的传送符阵,只是苦于独自一人灵力稍欠了些,若有诸位相助的话,想来脱出此间也并非难事。” 姜云舒一愣:“巫者传承?” 她脑中飞快地划过一个念头,却像是道转瞬即逝的电光,模糊得让人抓不住,一丝异样感渐渐从她心底升起。 绿绮坐在姜云舒对面,第一时刻便察觉了她神色的细微变化,眸色转为幽深,不动声色地平视过来——若真是如此,果然时机赶得很巧,他们逃窜了许久,终于也时来运转了一回。 可这时来运转,究竟是不是真的呢? 大约为免物极必反,姜沐并不再着力劝说,只故作不知地笑道:“各位暂且好生歇息一天,明夜月圆,正是遗迹符阵现世之时,届时几位不妨同在下一起去看一看,便知道在下所言是否可行了。” 听起来又像是并无别的图谋,十分坦荡。 众人闻言对视一眼,绿绮起身道:“如此,便劳烦先生了。” 姜沐微笑欠身:“不敢当。” 又柔声道:“云舒,你也累了,先去歇着吧,往后有的是说话的机会。” 姜云舒本来要说什么,却不防先得到了这么一句吩咐,便把嘴边的话给咽下去了,眼光虽还留恋不舍,但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姜沐便平静地目送众人出去。 只是,他虽然平静,笑意却始终未落下去,直到这些不速之客都走了,那点清淡的笑意也仍分毫不错地挂在脸上,然而愈发幽微的灯火之光终究不够舒展,来不及将他整个笼罩住,明暗参差之下,居然让他清隽文雅的笑意底下透出了一丝半遮半掩的森冷来。 他保持着这个模样小半刻,忽而一侧首:“怎么了?” 姜云舒僵立在门口,手还搭在刚刚推开的门板上,正愕然盯着他。 她本来确实离开了,但或许是“近乡情怯”,又或者是因为别的什么缘由,她心中始终不安定,待到叶清桓去瞧姜萚的伤情、把她自己剩在了卧室里,她便终于一个没忍住,磨磨蹭蹭地转了回来。 却没想到,她回来的时间太巧,姜沐面上那点乍生乍灭的冷意正好映进了她眼底。 姜云舒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便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身体里蓦然涌动起来的灵元牵着她的手指,让她不由自主地按上了腕间符印。 敏锐过人的直觉已经不知多少次救过她的性命,可在这一瞬间,她却被自己给吓住了,脑子里在一瞬间乱哄哄地涌起来无数个说不清也扯不断的念头,记忆与现实,欢喜和惊悸尽数搅成一团,让本就毫无道理的直觉变得更加晦涩难辨起来。 最初的纯然喜悦渐渐消弭在了隐隐的不安之中,她稳了稳心神,勉强牵起一个笑容,涩声唤道:“爹爹。” 姜沐平静而温和地看着她,方才神色间那点冰冷已经荡然无存,就好像从来不曾出现过,他站起身走过来,眼中划过一丝幽深的光,似乎是好奇,又似乎含着点别的意味,轻声问:“你手腕上的是什么?” 姜云舒身体一震,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她面前的父亲样貌熟悉,可周身气质却分明像是变了一个人,她忍不住疑惑,莫非二十年的时光真能让人产生如此变化么? 若不是深知同伴心志坚定,绝不会被她拖入心障,她几乎要开始怀疑眼前这个“姜沐”本就是他们触动迷阵而生出的幻像了。 她让这突如其来的隐忧扰得心神不宁,讷讷道:“我……” 话只开了个头就又断了,姜云舒抿了抿嘴唇,疑惑越来愈重,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更不知该如何说服自己。 随着姜沐一步步靠近,她不由向后退去,那种不祥的直觉愈发浓重,几乎要将别的念头全部遮蔽,她下意识攥紧了左腕。 浅色的符印在她手心倏地烫了一下,姜云舒手指一颤,心脏重重跳起来。 姜沐却并未再坚持,许是见两人之间的距离未能如愿缩短,他便停住了脚步,左手似乎无意地拂过了右边空空荡荡的衣袖,似笑非笑地叹道:“你这是要对为父动手么?” 那条空袖管里像是有什么让人不敢细看的东西,刺得姜云舒瞳孔猛地一缩,心中二十年未曾愈合的伤痕冷不丁被划开,她一时懵住,踉跄连退,依旧没说话,脸色却惨白如纸。 一个声音在她心里不屑地嘲弄:“你在胡思乱想什么!那是你血脉相连的亲生父亲!” 可除了这个声音以外,所有的本能与理智都拧成了一条绳子,不由分说地拖着她向后,让她几乎要转头夺路而逃! 早些时候曾经闯入脑海的那个模糊念头再度隐隐约约地浮现出来,而这一回,姜云舒终于捕捉到了一线微小的痕迹。 她蓦地意识到,他们已经分离得太久了,久到谎言与谋算已经可以代替坦诚和亲密。 血脉相连又能如何,姜家那些想要置她于死地的,又有哪个不是她的血亲呢?她抬起头,怔怔地望着眼前早已变得陌生的男人,突然发现自己甚至都不敢问一句,过去那个视她如珠如宝,甘愿为了她付出所有的父亲,是不是已经随着断臂与残剑一同被永远埋葬了。 而就在这时,姜沐却突然笑了,先是压抑着小声地笑,而后笑容越来越大,肩头都跟着耸动起来。 他缓缓摇了摇头,道:“傻丫头!”再次迈开步子,毫不在意地走向姜云舒,想要像多年前那样牵住她的手。 姜云舒只愣愣地盯着他的袖口,脚下又继续退开。 这一退,便出了屋子,天幕上繁星剔透,小小绿洲之外,被磨蚀光洁的细沙倒映星光,漫无边际的沙海便也显出粼粼微光,在沉凝的夜色中与天空交相辉映。 四下静谧安逸得犹如梦境。 可惜却不是梦,眼前的人也不是幻觉,姜云舒掐了自己一把,深吸一口气,终于站定下来,垂下眼帘:“爹爹,你是不是有别的打算,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姜沐挑了挑眉毛,长袖垂下,遮住了细长得有些过分的手指,微笑道:“傻孩子,我不是已经说过了,你们好生歇息一夜,明天我便带你们去遗迹符阵。”他顿了顿,又忍俊不禁般笑道:“方才不过是试探你一下罢了,你之前说的那些事让为父很是忧心,往后你的处境只怕更艰辛,为父知道你想要匡扶正道,却不知道你能为了这个目的做到何种地步,这才……” “你在骗我!” 他没说完,话音就被一道冰冷的语声打断了。姜云舒倏然抬起眼,面无表情:“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会折返,你又如何知道。” 姜沐:“……” 茫然与痛楚的神色在须臾之间便被尽数收敛干净,姜云舒目光澄明而冰冷,再次问:“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姜沐依旧面色未改,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无奈道:“你这孩子怎么就不信呢,我又能如何做?若你真不信,现在就去瞧瞧你那些同伴,看他们是不是好好的。何况,即便我如今能骗你一时,明日见不到遗迹符阵,又或者无法激发,岂不是全都露馅了,这么一来,我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他垂手静静看着对方,最后补充道:“你仔细想一想,是不是这么回事?” 姜云舒一怔,下意识回望向旁边灯火未熄的客房方向,自绿绮到杜商,至少都是金丹中期往上,乃至元婴中期的修为,所擅长的更可谓包罗万象,即便此时落魄疲惫,也不至于被人在片刻中就无声无息地尽数制住。但是,若他们无碍,难道那些话竟是真的? 她的眉头浅浅蹙起,忍不住有些疑心自己是不是一路逃命,草木皆兵久了,所以看谁都信不过…… 或许看出了她的动摇,姜沐温声道:“莫要多想了,爹爹几时骗过你。快回去歇着吧,明天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呢。” 重要的事情……去遗迹寻找符阵么? 姜云舒想问,可姜沐已经转了身,十分坦然,又或者有恃无恐地将后背亮给了她。 姜云舒默然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道:“爹爹,你还记不记得,初带我回姜家时,你在旬阳城下对我说过什么?” 姜沐步子终于一顿,但静不过片刻,便回头失笑:“你啊,莫非还疑心为父是什么人假扮的不成?” 见姜云舒不说话,只直勾勾地盯着他,姜沐只好回忆道:“若我没记错,那时候为父很是担心你往后遇到人世艰辛,但又希望你莫要与那些人一样,令这姓氏蒙羞。” 他深深地注视着姜云舒,叹道:“说来也是咱们祖上愧对姜氏一族,所以就更不能随意糟蹋这个姓氏了。” 姜云舒细细抽了半口气,渗透了寒意的气息卡在胸口,让她有片刻失神,良久才喃喃重复:“不能令这姓氏蒙羞,不能令……” 这确实是姜沐曾经说过的话,只不过,昔年巍峨城楼之下的谆谆教诲言犹在耳,可如今却…… 见她无言地闭上了双眼,姜沐微微一笑,不再多说,安然转身回房。 可他还没走出两步,突然觉得周遭微微一晃,背上的衣裳像是突然破了个洞,无孔不入的寒凉夜风当即从洞中呼啸着灌进来,让他在一刹那间就从后背冷到了胸口。 他迷惑地低下头,难以置信地在胸口看到了一束晶莹如落雪的长鞭,鞭子随即展开,散作无数近乎透明的丝线,猛地将他胸前那个洞撕扯得更大。 殷红的血这才喷溅而出。 姜沐骇然瞪大了眼睛,手指痉挛般收缩了一下,却已不受控制,一枚形制如针的利刃泛着乌青的幽光,从他手中脱出,顺着宽大的袖口中滑落下来,落在被血染红的碧草之上,发出“噗”的一声闷响。 姜云舒的目光在那枚淬了毒的利刃上面凝聚一瞬,随即空洞地散开。血丝顺着被咬破的嘴唇渗入口中,腥甜的味道令人欲呕,她忽然想道:“现在你看到了,我可以做到什么地步,你也看到了,我不会令这个姓氏蒙羞……” 这段思绪刚刚飘过脑海,她就像是被骤然抽去了神智,脑中一片混沌,身体也缓缓软倒下去。 但还未真正倒下,就被人接住了。 叶清桓震惊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来:“刚刚的灵元波动……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姜云舒茫然地勾了勾嘴角,夕风被她扔在地上,一头还连着血犹未止的尸体,她却想不起来捡,只无意识地抓着叶清桓的衣襟,像是溺水的人紧攥着救命稻草。 然后她在神智短暂飘荡回了躯体的间隙里,听见自己木然地平铺直叙:“他很危险,我能感觉到,而且风起的时候,我看到了他袖底的毒针,他……” 她的声音干而哑,说到一半,中间陡然劈了叉,尖利得有些可笑,但她自己却毫无察觉,仍在继续说着:“他并无善意,那处遗迹在他口中出现了太多次,他很着急,太着急了……我知道,明天若真到了遗迹,你我,十二哥,绿绮前辈……所有人,一个也活不了。” 姜云舒没说为什么会知道,又或者她自己都不明白究竟——自从被默林中那具古怪尸骨勾动心神之后,她就总能毫无道理地察觉旁人无法感知的东西。 叶清桓愕然,可眼中诧异神色随即就被疼惜取代,他没有再追问,只是搂紧了姜云舒,沉沉叹了口气。 姜云舒靠在他胸口,闭上了眼睛,在一片黑暗之中,她忽然恍惚想起来,远在他们尚未相识之前,当她还是个很小很小的小孩子时,她就已经和父亲相依为命了。 那个时候,她被看作是扫把星,恨不得找一条水沟溺死了事,所有人都厌她、恨她,唯独她的父亲,那个沉默而怯懦的老好人,却宁可自己被打得遍体鳞伤,也要牢牢护住她。 那时候家贫屋破,冬天那么漫长,那么冷,冷到只有父亲的怀中还有一点微薄的温暖…… 可到了最后呢? 一腔慈父之心,只不过换来一场杀身之祸。 姜云舒突然胃里一阵翻腾,她抓着叶清桓的胳膊,蓦地俯下身去,可干呕许久,却什么都没能吐出来,整个人抖得厉害,连一丝力气都提不起来,只能虚脱了一般蜷在他怀里。 绿绮也出来了,方才那阵蕴含杀机的灵力波动同样让她心生警觉,只是出来后就瞧见这师徒两人抱作一团,好似在卿卿我我,便一时站定没有靠近。 直到这时才觉出不对来,连忙走过来,还没开口,忽然一转眼瞧见了不远处的尸体,当即吃了一惊:“这是什么!” 姜云舒浑身剧烈地抖了一下,叶清桓心下微怒,但刚皱眉扫过去一眼,面色却骤然变了,刚要脱口而出的讥讽之词被他咽了回去。他凝神向那处看了好一会,一点疑惑却又警惕的神色从眼底浮起,手中动作却十分轻柔,在怀中人背上浅浅顺了几回,柔声唤道:“云舒,你回头看看。” 见她没动静,叶清桓又加重了几分语气:“云舒,你信我,回头看一看!” 姜云舒这才终于像只吊错了线的木偶似的,僵硬地抬起了脑袋,又更僵硬地将脖子慢慢扭过去了一点。 而下一刻,她涣散的目光倏地重新凝聚起来,苍白木然的脸上渐渐浮起一种惊骇与迷茫并存的古怪表情:“那是……什么?” 叶清桓觉出她紧绷的身体总算略微放松了一点,也跟着松了口气,苦笑道:“如果之前在默林里杀的那些不是钟浣的亲戚的话,你方才弄死的应当也不是你爹……” 片刻之前躺在地上的还是具白衣的男人尸体,不过一转眼光景,就缩了水,只剩下三尺来高不说,皮肤也皱缩不堪,全身光溜溜地趴在地上,背后拖着一条细长的尾巴,模样跟没毛的猴子也差不了多少,简直活像是默林里那些隐形怪物的孝子贤孙。 看来传说南荒有妖物一说,果然并非作假。 作者有话要说: 姨妈来访,可喜可贺【并不……谁来救救我…… 第129章 父亲 没了怪猴子的灵力支撑,绿洲以人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枯萎下去。 空气中弥散的浓香犹未散去,繁茂的花木却已散成了一堆堆干枯的灰烬,清泉的泉眼也只剩下了个光秃秃的石洞,活像是沙蜥的巢穴。 姜云舒盘腿坐在地上,呆呆盯着白沙漫上那具皱巴巴的怪猴尸体,心境乍起乍落之后,这会儿只剩下一片空白。 他们这六个人里有人对大局至关重要的,也有人无足轻重,可即便渺小如她自己,能苟延残喘至今,也是卢质他们这些同道前辈拿自己的命换来的。 既然身上背负着别人的期望与牺牲,姜云舒默默地想,那这几条性命便不能再因为她的软弱与迟疑而毫无意义地折损。 世上并没有那么多走一步算一步的见招拆招,甚至也不容许谁来自欺欺人地闭目塞听。 幸好,死在她手下的,不过是只欺世盗名的猴子。 然而,即便只是只猴子,姜云舒却仍然丝毫不觉轻松。 毕竟在她狠下心动手的时候,心里是真的把它当作父亲的——如假包换,却又自甘堕落,对她想要保护的人生出了恶意与杀心的父亲。 姜云舒无声地叹了口气,只觉沸腾却又冰凉的血液冲得她浑身麻木,她便卸去了强撑的力气,向后仰倒在柔软的沙地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古怪的静谧被一声轻轻的“咦”打破,姜云舒木然望过去,却随即一愣。绿洲已完全不见了踪影,草木灰烬被夜风吹散,但他们前后的几间屋子居然没有跟着坍塌下去,若非稍微显出了点时光的痕迹,几乎与之前没有什么区别。 莫非这些屋子并非灵力幻化,那猴子还真架屋叠舍地在这安了家? 又或者是有别的什么人曾在这里居住过? 后面的念头一起,姜云舒便坐不住了。她拢了一把散发,头重脚轻地支起身体,刚要过去看个究竟,突然听到一声诧异的低呼:“……云舒?!” 一道冷风逆着夜风的方向而来,吹散了残留的浓香,不远处现出一个人影来。 那人长身玉立,却全身笼罩在一件连着兜帽的灰白斗篷下面,若是远远看去,几乎和白沙融为一体,周身气息也和这广漠极为相似,直到数丈外才被人发觉。 绿绮下意识地戒备起来。 可来人却毫不在意,仍大步靠近,沉声道:“真是你……你怎么会在此处?!发生什么了——” 他一错眼瞧见了地上的猴子尸体,到了嘴边的话陡然一转,急切追问:“你受伤了没有?!” 姜云舒怔怔地抬起头,揉了揉耳朵,觉得有点好笑,疑心自己可能是被那猴子折腾得太狠,以至于脑子坏掉了。 见她一副呆愣的神情,来人大急,不理旁人询问,在她面前半跪下来,除去兜帽,露出脸来:“云舒,你到底怎么了?方才发生什么了?” 他双手握住姜云舒的肩膀,急道:“你倒是说句话啊!你要急死爹爹不成!” 在来人靠近姜云舒的头一刻,叶清桓就凝出了指尖青芒,却没想到紧接着在兜帽之下瞧见了一张眼熟的面孔,顿时目瞪口呆,心念电转之下,并未立即发难,而是不动声色地退后了半步。 姜云舒脑子里几根筋总算摇摇晃晃地搭上了,将信将疑地发现眼前居然并不是幻觉,她轻轻抽了口气,眼光落在了姜沐扶在她肩头的手上——双手。 明明是全不合情理的事情,她心头一块大石却陡然落了地。 几次闪现过脑海的灵光总算亡羊补牢地显出了真容。 大半年前,来自巫地的那个小姑娘谷一茗曾经动用过一种诡异万分的法术,也因此献祭掉了半条胳膊。而那个时候,她是怎么说的? ——这个,叫做‘还魂’,我过去只用过一次。 若巫者传承下来的法术无法让肢体再生,她只怕早在“过去”的那一次,就已经缺胳膊断腿了,哪里还能四肢俱全地出现在宁苍城! 巫者传承,对谷一茗如此,没有道理对姜沐便不是如此。 这样一来,理所当然的不再可信,反倒是匪夷所思的变成了合情合理。 姜云舒缓缓吐出一口气,觉得自己简直蠢到了家,禁不住苦笑起来。 姜沐眉头紧锁,忧心忡忡地看着她一会呆愣一会傻笑,半天,终于忍不下去了,转头随便找了一人:“在下是云舒父亲,请问小女究竟遇到了何事?怎会这般模样!” 他十指紧扣在姜云舒肩上,因为太紧,所以仿佛有些颤抖。 姜云舒觉出了这难以看清的反应,蓦地一个激灵,不知飘到了哪里的思绪一下子拉了回来:“……爹爹?” 她终于开腔,姜沐长舒一口气,眉头却未松开,白皙而光洁的额上几道竖纹有如刀刻,半是埋怨半是忧虑地数落:“你难道不知瘴林奇险,为何不小心些!怎么也落到了这里!” 也不等人回答,他就又长长叹息一声,那只本该埋进了棺材里的右手顺着姜云舒肩头慢慢抚过她的脖颈和脸颊,近乎贪婪地端详了她许久许久,轻轻呢喃:“瘦了……” 他眼眶蓦地泛起一点微红,手掌滑到姜云舒颈后,微微用力,将她紧紧搂住,就像是许多年前一般,细细地摩挲着她乱七八糟的头发:“到我走时,好不容易把你养胖了一点,怎么又瘦成了这样……这些年有没有受委屈,有没有人欺负你?” 叶清桓:“……” 他垂下眼,无声叹了口气,心里默默地给出了回答——她经过了太多本不该经历的坎坷,而无论是作为师尊还是爱人,他都难辞其咎,只不过,她向来不爱向别人哭惨,无论遭遇过什么,都只会笑嘻嘻地往肚子里咽罢了。 但叶清桓却没料到,事情与他想的居然十分不同。 姜云舒愣了一瞬,刚刚要摇头,忽然倏而一抬眼,正好越过姜沐的肩头,对上了叶清桓略带黯然的表情。她抿了抿嘴唇,木然的脸上缓缓地露出了个古怪的笑容,抬手揪住姜沐的衣襟,细声细气道:“爹爹……师父总骂我笨,总是罚我,还有好几次差点不要我了……” 叶清桓一怔,只觉头上正正劈下来一道雷闪似的,回过神来差点喷出一口老血,满心怜惜与悔恨都像是被戳破了的气泡,眨眼就没了踪迹,他暗地里磨了磨牙:“小兔崽子!” 姜沐脸色骤然沉了下来,目光冰冷地投向旁边两人,在察觉到叶清桓与女儿袖口、领口如出一辙的卷云纹时,微微眯了眯眼:“足下与小女皆是清玄宫门下,不知……” “我便是她师父。” 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叶清桓认命地又叹了口气,不待对方问完便干脆地承认。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姜沐面色顿时更不好看了,冷冷道:“名门大派,果然‘名不虚传’,小女既然资质浅薄,不堪造就,便不敢劳烦真人再多费心了!” 他是真的有些着恼,一想到捧在手心里都怕摔着的女儿竟让人挑三拣四地嫌弃,心里就像是有一股火在烧,但他却没料到,话音还没落,姜云舒就趴在他肩上嘻嘻笑起来。 方才在她周身凝结不散的郁气倏然烟消云散,天生天成的懒散与狡黠重新冒出了头来,她下巴垫在姜沐肩上,冲叶清桓做了个挤眉弄眼的鬼脸,十分欠揍地坦承:“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早就想这么干了!” 叶清桓扶额:“……” 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从这话里,姜沐也听出了点旁的意味,紧接着,就听在他记忆里乖巧怯弱的女儿笑盈盈地语不惊人死不休:“爹爹,其实你也认得他——你还记得惊蛰馆三层的密室么?” 姜沐眸色陡然一凝,望向叶清桓的目光沉冷依旧,却又平添了三分审视,话却还是对着女儿说的:“密室……你到底还是发现了那里?” 姜云舒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抹抹眼睛:“嗯。” 她双手各牵着姜沐一只手,蹙眉轻声问:“爹爹,这回你是真的,对不对?” “真的?”姜沐微微疑惑了下,随即了然,厌恶地瞥了地上那死透了的怪猴子一眼,“它化作了我的模样?” 在南荒比邻而居这么多年,他对这些恶邻知之甚深,可越是知道,就越觉得恶心透顶,一想到这玩意变成了自己的样子,不怀好意地接近姜云舒,他简直浑身发冷,恨不得立刻去和它们拼命。 但眼下还不是时候。 姜沐强压住火气,沉吟片刻:“近来南荒有些不宁,这些东西久居于此,定然也察觉了,这才加紧了动作。此地是他们拱卫神殿遗迹的几个前哨之一,只怕不宜久留,我既然能觉出此间变故,它们大概也不会耽搁太久,我看你们伤势不轻,还是暂避为佳。” 绿绮闻言神色一凛,目光环过众人:“我去叫他们过来。” 姜云舒一旦恢复了几分活气,话就跟着多了起来,奇道:“这猴子有许多?很厉害么?” 姜沐没说话,走到那猴子尸体跟前翻找片刻,果然在白沙间找到了一根细长乌青的针,皱眉道:“我第一次遇见它们时,刚刚结丹,与这东西单打独斗还无妨,但它们往往成群结队出没……” 他略去了中间细节,简略道:“我落到它们手中,体内灵力被吸尽,连记忆也被搜取,本以为必死无疑,幸好这东西有个特别的习性,每到月圆都会举族前往沙海中一处遗迹,我这才得以趁机逃出。” “那你如今……”姜云舒没想到一句话引出了这么个生死一线的惊险故事,不由一阵后怕,边在姜沐身上摸索,边连连询问,“有没有留下暗伤?” 叶清桓冷着脸,十分不痛快地在一旁翻了个白眼。“遗迹”两个字出现得太过频繁,让他不得不留心,然而思及方才的那场“误会”,他想了想,还是闭上了嘴。 姜沐从衣角撕了块布下来,垫在手中,这才弯腰捡起了那根毒锥似的东西:“就是这东西,一旦被它所伤,十日之内,便是元婴以上的修者也无法再凝聚灵元,只能任人宰割。日后你若再遇见那些怪物,一定要小心。” 说完了,才看向叶清桓,神情略略有一丝感慨,却辨不出喜怒:“足下方才有事要问?” 然而,还没等对方说话,他又毫不委婉地补充道:“说起来,确实是在下的先人对不住足下,因此在下但可凭君驱遣,殒身不惜,只不过,若足下想要凭借此事拿捏云舒,在她身上泄愤,就大可不必了!” 叶清桓:“……” “那个……爹爹……”姜云舒呆住了。 她素来和叶清桓胡闹惯了,本来只是不愿看他沉溺于过往,这才故意使了个坏,可这会儿听见姜沐的语气,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事情不对了,立刻没了恶作剧的心情,连忙拽住父亲,支支吾吾道:“那个,不,不,不是,那个……其实他没欺负过我……我就是故意气他的……” “嗯?” 被姜沐扫了一眼,姜云舒心虚地缩了缩脖子,想要解释几句,又觉得言辞简薄只怕不太容易取信于人,想了想,硬着头皮,慷慨就义般蹭到了叶清桓身边,使劲揪住他的衣襟,恶狠狠道:“低头!” 自己却一踮脚一仰头,亲了上去。 叶清桓五官轮廓深邃冷峭,可双唇却微凉而柔软,姜云舒难得主动一回,还是当着父亲的面,一时只觉全身的血液都倒灌到了脸上,整个人都像是要烧起来,却没放手,声如蚊呢地哼唧道:“我们……” “我心悦云舒。”叶清桓平静地把话接了下来。 姜沐已经彻底愣住了。 好一会,他低下头,单手捂住半边脸,愕然失笑道:“看来这二十年间,果真发生了许多事情……方才是我失言了。” 又无奈地横了女儿一眼:“胡闹!” 这时,正好其他几人也已整顿好了,相携走来。 姜沐目光在姜萚身上流连片刻,显出一点忧虑,低声道:“这位道友伤势颇重,只怕……” 早些时候,姜萚精神刚刚松懈下来便再次陷入了昏迷,直到此时也未醒,自然无法答话,叶清桓也朝被卢景珣背负着的兄长看过去,同样低声回问:“先生久居于此,不知可有什么我等想不到的法子?” 刚作了个死的姜云舒小声补充:“他是清桓的兄长,也是姜家人……” “……”姜沐脚下未停,面色却郑重起来,思索片刻,字斟句酌地说道,“南荒灵元稀薄,仅存的灵性大多聚于沙海遗迹,只不过那里是那些猴子妖物的老巢,只怕不易攻入。” 然而,若没有灵元,修者便与寻常凡人没有丝毫区别,更别提治愈伤口修复经脉了。 叶清桓也陷入了沉思,良久,忽然问:“之前那只猴子曾多次说起过遗迹,称其中有通往外界的传送符阵,可是真的?” 作者有话要说: 姨妈,疼,可能写不完明天的更新,我去阵亡一会…… 第130章 偷闲 所谓“遗迹”,必定是先有人建造,有人居住使用,最后荒弃,这才名副其实。南荒沙海在灵力被大阵吸取殆尽之前,也是人迹罕至又禁制遍布的瘴林,若说巫者为了在相隔甚远的各处神殿与居所之间快速往返,布下几处传送符阵,倒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之事。 但姜沐却并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 他住的地方距离那处干涸了的“前哨”并不远,也是一处小巧的绿洲,外间被隐匿阵法阻隔,等闲难以被察觉。待到进入其中,才能见到几株矮小的树木和丛生的耐旱灵植,皆不是什么名贵招摇的品种,然而绿油油的草茎与细叶吸饱了水,懒洋洋舒展开,不识人间疾苦地在沙漠中央铺了一地,爬满了所有能落脚的地方,几乎要顺着小屋的墙壁上了房,青草的气息清凉而透彻,丝丝缕缕钻进人的鼻子里,让人的心神不由放松下来。 巫者传承自有特殊之处,至少在这沙海之中引取灵力的法子就令人不得不赞叹。 姜沐将伤者安置到了唯一的卧房中,细心地带上房门,这才转向众人,沉吟道:“此事说来话长,想来绿绮真人已经有所察觉,被妖物占据的院子本是我携带的芥子居所化。” 姜云舒双眼微微睁大,又很快释然。 ……倒也是,若非如此,难道还会有人专门在这沙海腹地像模像样地建出个四角俱全的院落不成? 姜沐亲手递给女儿一块湿布巾,看着她把脸上灰尘擦去大半,这才继续说:“我误入南荒之后,在那处住了数月,待到断臂伤势无碍,便开始寻找脱出之法。” “只可惜,”他自嘲地摇摇头,“那时我对此地一无所知,茫茫然撞到了那些猴子手里,折腾了半死不说,还差一点被当作祭品。” “那可真够倒霉的。”叶清桓差点没忍住讥讽出声,幸好先一步想起了对方的身份,连忙抿了一口温水,把习以为常的阴阳怪气给憋了回去。 姜沐大约是理解错了,见状抬手为众人满上水杯,体贴道:“诸位一路行来,想必十分辛苦。此处灵力虽不算充沛,但至少可以支撑那位姜道友的伤势不至恶化,诸位但可安心歇息几日。” 叶清桓:“……” 真是别扭透了。 就听姜沐又说道:“方才含光真人曾问及神殿符阵,我当日被带到神殿,确实见到了一处符阵——那些妖物便是在那里献祭,似乎正是想要激发阵法。当时时间紧迫,我并未来得及仔细观察,但现在回想起符阵形制,若说是通往外界的传送阵法,确实也不无可能。” “先生之意,那里果然可能是条生路?”绿绮微一凝眸,欠身询问。 姜沐不置可否,只露出了个苦笑:“那些妖物虽会窃取记忆,模仿生人,但却未真正开化,心性稚拙残忍,能想出的法子自然更是缘木求鱼,可笑得很,故而始终无法将符阵启动。但可笑归可笑……” 他语声突然沉了下去,面色开始变得凝重起来:“那些怪物凶狠非常,更不乏狡诈者,零零总总,约有数百头,每一头至少相当于结丹初期修为,更何况他们天生懂得如何利用沙漠中仅存灵力……恕在下无礼,以诸位之能,想要突袭或者在偶遇中脱身不难,但若是有意于符阵,想要深入神殿,无异于飞蛾投火。” 说着,他单手按在姜云舒肩上,把她压在原地,算是无声地摆明了态度——管他是什么地方,我拦不住你们去作死,但谁也别想带着我女儿一起去死。 场面一下子安静得近乎尴尬。 姜云舒偷偷咧了咧嘴,求救般连着给叶清桓递了好几个眼神。 叶清桓当机立断地半垂下眼帘,晃了晃杯子,专心数水里摇晃出来的气泡。 姜云舒气结。 别人指望不上了,她只好老老实实地琢磨了起来,过了一会,忽然问:“爹爹,你可知道如今的局面?” 姜沐在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鬼地方隐居了二十年,自然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姜云舒便趁机把不久前刚对那只猴子说过的内容重新讲了一遍,又添加了许多细枝末节,生怕她爹不够犯愁。 她说得越多,姜沐压在她肩上的手便越是沉重。 直到最后,听说姜淮舍生的时候,他表情终于彻底变了,良久,长叹道:“于他,也算死得其所了。” 世上不从心不由人之事太多,求不得好活,也就只能求个好死,求仁得仁,也算圆满。 姜云舒觉得火候差不多了,这才眨眨眼,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姜家被夷为平地,那么多门派也都一夕覆灭,那些邪修胸有成竹,已经连藏都不屑藏了,我知道自己说这些太不自量力,可是……” 她话音一顿,只觉肩上那只手猝然收紧,紧接着却猛地放开来。 姜沐叹了口气。 若不是他先发现了惊蛰馆密室与先祖的罪证,又怎会有后来的种种,如今世事兜兜转转绕了回来,才发现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姜云舒,早就已经卷入其中无法脱身了。 他神色晦暗不明地瞥向叶清桓,默然想道:“……孽缘。” 收回目光,姜沐淡淡道:“既然如此,等满月祭典结束之后,找个妖物离巢的时候,我带你们去神殿遗迹。” 姜云舒眼神一亮:“爹爹?” 姜沐却没有丝毫喜色:“还望来日你不要怨我未曾阻拦就好。” 这句话中不祥的意味实在太过浓重,让人无法装作没听出来,姜云舒一愣,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面上雀跃之色一点点落了回去,许久,她轻声开口:“爹爹,清玄宫有一句训诫。” 在对方疑惑的注视下,她一字一句正色道:“上寻天道,下佑苍生,不背正道,不惜己身,虽九死而不悔。” 这回轮到姜沐怔住了。 眼前的女儿眉眼依稀仍是旧日模样,连身量都有些像是当年那个没长开的小姑娘,然而这样的神色,却既不像幼时懵懂怯弱,也不是刚刚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轻佻,反而像是一杆枪,一柄剑,坚定锋利,宁折不弯。 姜沐心头微涩,也不知是该欣慰还是忧愁。 他一辈子未曾畅快,一辈子都在委曲求全地妥协退让,可他曾一心盼着能够长长久久护在身后的小小的女儿,却事与愿违地过早经历了一幕幕风霜与坎坷,最终长成了他在无数次午夜梦回之时也从未曾描摹出的模样。 他便看向叶清桓,心情复杂地感叹道:“这些年,你将云舒教得很好。”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叶清桓只是微垂下眼,并未居功:“云舒身具一点魔性,心志之坚定不是我所能左右的。” 不知为何,他在说这话时,眼角眉梢都似乎染上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黯然之色。 姜沐心头没来由地重重一跳。 但隐忧毕竟只是隐忧,就算再怎么让人寝食难安,也无法阻止已经定下来的事情。 翌日清晨开始,发觉前哨被毁掉了的猴子们就三三两两地显出了踪迹,像是闻到了腐肉味道的秃鹫一般,在姜沐的绿洲附近盘桓不去。 奈何姜沐的境界远超它们,隐藏在禁制之中的绿洲始终不曾显露痕迹,直到日头偏西,乍起的冷风终于开始带走白日里的炽烈温度,那些猴子才像是突然听到了什么不可违抗的召唤似的,恋恋不舍地朝着同一个方向退去了。 无需解释,所有人便知道,那里就是传闻中神秘的神殿遗迹所在了。 平静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七八天工夫过去,除了姜萚以外,其他几人身上的外伤都恢复得差不多了,又过了几天,姜萚也再次醒了过来。 他虽然内伤依旧堪忧,但至少身上的血口子都已愈合得差不多,看起来总算不再像是具被划烂了的尸体般让人忧心了。 当夜,他将叶清桓唤到病床前,两个人避开旁人密谈了许久,也不知道究竟说了什么。 叶清桓再出来时,与之前没有任何区别,就连姜云舒也看不出一丁点反常之处。可越是这样,本身就是一件越反常的事情——毕竟姜萚不太像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分轻重缓急地重叙兄弟情谊的人。 即便再怎么做好了最坏的准备,随着时间一天天临近,每个人的心头都还是不由自主地渐渐笼罩上了越来越重的阴云,而这浮生偷闲般的短暂清静,便被挤压成了宣判之前的最后平静。 又是一个一如既往的晴天。 叶清桓半寐半醒地靠在一株矮树下,用一张巴掌大的叶子盖住半边脸,他听出了姜云舒的脚步声,向她勾了勾手指,装作若无其事地开了口:“对了,就是当年我刚把你从地裂里头捞出来的时候吧,啧啧,你都差点给削成两截了,可怜兮兮的,但就这么着还不老实,刚醒过来没多久,也不知道抽了哪门子风,就对我说……” 他没能说完。 姜沐从屋子里走出来,看了看天色,又环视一圈若有所感的众人。 “时间差不多了,若想要去神殿的话,现在是最合适的时机。” 叶清桓呼吸不着痕迹地一窒,轻轻把未曾出口的后半句话掐断了,他抬手将被烈日暴晒得开始卷曲了边缘的叶片拈起来,随意扔到了一边,站起身来。他看了一眼姜云舒,头一回在姜沐面前“放肆”地揉了揉她的发顶,塞给了她一瓶从没见过的丹药,似笑非笑道:“可清心安神,闲来无事炼的,给你拿着玩。” 不等姜云舒回答,他便越过绿绮,淡淡道:“劳烦先生带路。”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啥,我反射弧特别长,刚发现青瓷妹子给投了地雷>///< 鞠躬感谢! 第131章 神殿 在此之前,姜云舒这乡下丫头对“神殿”的全部印象都还停留在太虚门附近那上演傩戏的小镇子上。 巴掌大的小庙背衬着夕阳余晖,安宁而圣洁。 但也仅此而已。 直到翻越了一片连绵而高耸的的沙丘,她从未真正设想过的古老殿堂猝不及防显露出了真实的模样。 四面合围的白沙从沙丘顶端折出整齐的痕迹,向下延伸的坡度绵长而和缓,构筑出了一道广袤的山谷,而在谷底中心,两座巨大的石像彼此相对。 经过数千年的风化剥蚀,石像的五官与头顶的兜帽已经模糊了纹理,远远看去,竟有几分像是三角的蛇头。无灵无智的雕像尚不知晓自己外貌的变化,依旧双手拢于胸前,头颅低垂,双膝跪地,静谧而虔诚地迎接着前来朝拜的人们。 在身着长袍、作巫者打扮的跪像身边,连接着一条长而陡峭的石阶,石阶顶端,高台之上,洁白而壮丽的神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一道宽不足三尺的水池环绕神殿,池中清流浅浅,几株睡莲蔓叶青翠,素白花苞半含半吐,在白沙寂寂中衬托出一派诡异的安详。 水池正对神殿入口处架着一道石桥,两侧桥栏半人高,上面雕琢着古朴却又精致的花纹,既有鸟兽,也有人形,但无论是哪一种形象,都如同之前的巫者石像一般,做出虔诚的膜拜之态。 姜云舒的目光穿透石桥另一端黑沉沉的入口,低声问:“巫者敬奉的,果然是女娲大神?” 叶清桓与姜沐同时颔首,随即又同时一怔,蓦然生出两分尴尬来,各怀心思地转开了目光。 一行人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颇有些神出鬼没的猴子妖物,从前些日子误打误撞端掉的前哨方向溜了进来。果然如姜沐所言,此时聚集在神殿附近的猴子十分稀少,潜伏近一刻,也仅发现了三四只在神殿入口叽叽咕咕乱叫。 杜商从另一个方向回来,伏低身体,小声说:“那边也没见到敌人,看起来还算安全。” 绿绮点了点头,正要开口,突然面色一凛。 神殿门口的猴子晒太阳晒得百无聊赖,其中有一只晃了晃脑袋,似乎出于巧合地往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黑沉沉的眼睛里飞快地闪过一丝诡异的暗光。 它自以为隐蔽,却从头到尾全落进了绿绮眼中。 她眉峰猛地挑起,厉声道:“有埋伏!” 却不退反进,单手拥琴,右手在琴弦划过,一串清泠琴音响过,环绕神殿的清池中碧波腾起,被琴声催成水烟袅袅而上,遮蔽了自内而外窥探的视线。 不待绿绮再下令,众人从藏身之处一跃而出。 察觉有人入侵的猴子只怕还是少数,它们拳头大的小脑子里也生编硬造不出什么精巧的陷阱,如今一旦被戳破,便立刻措手不及,门口四只猴子“唧唧”地尖叫了好几声,才有两只扭头向内逃去报信。 “……哼!” 叶清桓不屑地嗤笑一声,清风般从人群中掠出,逃走的两只猴子前脚刚消失在门内的阴影之中,被它们留在外面看守的同伴就猝不及防地被割断了脖子。 血溅起半丈高,洒在洁白的石墙上,宛如盛开的绯红桃花。 白衣灰发的身影这才重新站定,面前的黑暗与背后的阳光同时洒落在他身上,中间恰好被从指尖滴下的一线血色分隔。 姜沐轻抽了口气,突然听姜云舒咬牙切齿地咕哝:“作死的混蛋!” 话音未落,她腕上微光一闪,一条剔透丝练缠于臂上,人也跟着冲了出去。 百丈之遥,也不过花费一瞬工夫,姜云舒提着夕风踏入神殿内光照不进的阴影之中,皱眉道:“师父?” 一时没人回应。 “……叶清桓?你听到没有!” 她眉头蹙得更紧,凝神向四周张望,右手背在身后,向其他人做了个“小心”的手势。 但下一刻她就听见了轻轻的脚步声,熟悉的轮廓从黑暗中显露出来,叶清桓一手提着一只歪脖子怪猴,掼到众人脚下,然后拍了拍手:“门口四只都弄死了,这里似乎暂时没有别的。我看神像后面有道门,进去瞧瞧?” 姜云舒总算把心放回了肚子里,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你再晚些出来,我便把你当作猴子变的,直接给你一刀算了!” 叶清桓低笑一声,清澈的声音里染上一层薄薄的戏谑,莫名地让人耳根发热。 进入神殿已有一会,被外面明烈阳光晃得发花的眼睛也开始适应了黑暗,终于看清了大殿中的陈设。殿堂高而深,两侧墙壁像是整块的石头筑造,光洁平整,通体被漆成乌黑,一侧绘着玉蟾,另一侧绘着的则是金乌,也仅有这两个粗犷的图案是用白色的线条勾勒,故而才能显现出来。 在大殿正中,两座与真人差不多大小的石像呈跽坐之姿,彼此相对,与神殿外石阶下的巫者像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觉出姜云舒面带疑惑,叶清桓点点头:“确实,并非女娲。” 并无蛇尾还是其次,关键其中还有个少年的形象。 姜沐接道:“若我未猜错,应当是巫者先祖。巫者传承参悟日月运转,沟通天地,两侧壁画应当也是这个意思。” 他是在场诸人中唯一一个凑巧参读过巫者典籍的人,自然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末了,他提起了众人最关心的问题:“它们献祭之地并非此处,我之前虽来过,却是一片混乱,不提也罢,倒不妨依含光真人所言,入内探查一番再做计较。” 要进后面的小门,必得从相对的两座石像边上经过。 少女雕像背衬金乌,笑容明媚,栩栩如生,而在她正对面的少年则不然,神情如同用作雕塑的石头一般清冷而淡漠,双目明明是紧闭着的,却让人忍不住错觉有幽深的目光从薄薄的眼皮底下透出来,十分瘆人。 姜云舒被那并不存在的视线盯得打了个激灵,有些疑心是猴子又弄出了什么幺蛾子来。 却听姜沐适时解释道:“那应当是巫地初代月暝祭司,古籍中记载,他双目不能视物,却得天赐之能,可见幽冥景象,因此地位比日曜祭司更为尊崇。” 姜云舒头皮一炸:“这都什么神神叨叨的破事儿……” 在她看来,巫地也好,巫者也罢,就没有一点对劲的地方,从谷一茗养的那些吞噬血肉的虫子,到瘴林南荒之间磨牙吮血的大阵,一个比一个邪门,怎么想都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修者脚步虽轻,却不是全无声息,殿堂之中太过空旷,便还是激起了一层层的回音,在涂成漆黑的石壁之间回荡出沉闷而古怪的嗡鸣。 而就在几个人终于走到了石像另一侧的小门时,绿绮脚下突然迟疑地顿了一顿,她蓦地收紧了虚搭在琴弦上的手,做出侧耳聆听的姿态。 脚步回荡出的整齐嗡鸣声被打乱了一瞬,一道极为隐秘的轻响就突兀地被孤立了出来。 不像是靴底踩在石板地面上的响声,那道几不可闻的“喀拉”声太过坚硬,反倒像是—— 姜云舒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一个方向,面色一凛:“石像裂开了!” 月暝祭司的石像果然裂开了。 两片薄薄的眼皮皴裂出了缝隙,片片近乎透明的石片随即脱落下来,簌簌掉到身下的石台上,一对暗红似血窟的眼睛从破裂的石洞中露了出来。 那双眼睛一眨。 姜云舒心头微震,在石像看过来的一瞬间,人已平地飘了出去,可脸上却做出了个夸张的惊奇表情,嘴贱地叫道:“哎呀快来看!石头成精啦!” 姜沐被这一嗓子喊得差点一口气没提起来,糟心地看了她一眼,非常不明白当年那个乖巧懂事的小姑娘怎么就长成了这副德行。 反倒是叶清桓早已习以为常,也跟着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嗯,不枉那些猴子畜生供奉了他们这么多年。” 姜沐:“……” 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 两人虽然一唱一和地贫嘴,手下却没停,说话的工夫,已经一左一右掠到了石像两侧。 月暝祭司石像上裂痕愈发明显,不过片刻已遍布全身,血红的双眼急速翻动着,好像里面的东西正欲破石而出。 但它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叶清桓指尖青芒切豆腐似的从石像的太阳穴刺了进去,毫不迟疑地狠狠一拧。 那双眼睛陡然睁大,其中的恶意和血色一齐沉淀下来,只剩下沉沉死气蔓延开来。 可就在这个时候,石像的面部终于不堪重负,石块七零八落地掉了下来,露出了里面的真容——果然是一只像人又像猴子的皱巴巴的脸,上面还带着一抹古怪而怨毒的笑容。 突然,“砰”地一声,夕风结成长鞭,照猫画虎地也戳烂了对面毫无异状的日曜祭司那颗笑容甜美的脑袋。 石块崩裂而不落,缝隙间渗出粘稠的红色。 姜云舒却视而不见似的,只好奇地瞅了瞅对面猴子脸上至死不落的笑容:“哎,都死到临头了,它这是高兴什么呢?” 叶清桓瞥她一眼,也像是没瞧见对面“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埋伏,慢吞吞道:“它大概也知道自己不是个好东西,觉得落到这个下场实在是可喜可贺。” 剩下几个人面面相觑。 作者有话要说: 哼唧,那啥,有人喜欢看推理么?下一篇想写。不是纯本格派的,大杂烩吧,嗯。 第132章 女娲 绿绮叹了口气,不和这种嘴里没谱的货色计较,草草检查了一下沾血的石块,正色道:“这两只怪物皮肉已有多处与石像融合为一,只怕并非是为了埋伏咱们才临时进去的,更像是在修炼某种邪法。若真如此,再往前走只会更加危险,诸位莫要掉以轻心。” 叶清桓宛如一个油盐不进的实心棒槌,对此不置一词,率先进了一旁的矮门。 门后是长长的甬道,两侧石墙上每隔一段就燃起一支火把,火光半死不活地扑闪,像是已经烧到了头,随时都会熄灭。 脚下石阶忽直忽曲,盘折向下,虽然坡度相当平缓,几乎让人难以觉察,但空气中属于湿润沙土的特有气息却随着步伐的深入而渐渐升起,身后已经早看不到入口,而眼前的甬道依旧没有终结的迹象。 “要是在这里被夹击的话……” 也不知是谁突然怪腔怪调地嘟囔了一句。 叶清桓眼睛仍看向前方,没好气地数落道:“祖宗,先闭上你那张乌鸦嘴!” 姜云舒一愣:“我还以为是你说的!” “……什么?”叶清桓脚下倏地一顿,脑子飞快地转起来,一片似乎毫无头绪的空白之中,居然还真被他揪出了一丁点端倪来,他猛地抬起头看向上方,喝道,“快走!” 话音未落,一阵叽叽咕咕的尖脆笑声就接续上来,果然是从头顶传来! 笑声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杂乱,震得人耳朵生疼,胸口也隐隐发闷。 一只惨白细长的手从高处的石缝中慢慢钻了出来,柔若无骨,紧接着是头和身子,一只只怪物像是轻飘飘的纸片,一张接一张地飘满了整个空间,直到落了地,才扭曲着鼓胀起来,变回了原本半人半猴的模样。 几人步伐生生刹住,面向外侧,在狭窄的通道中围成了一圈,将伤重难行的姜萚环绕在了中间,与蜂拥而上的猴群对峙起来。 其中有一只格外小巧些的猴子躲在最后,它不过一尺多高,端坐在同伴的肩膀上,见到这一幕,口中蓦地发出尖锐的笑声:“杀!杀!杀!快杀了他们!杀了他们就能打开门!” 急切之情溢于言表。 叶清桓脸色十分不好看,大概是愤怒于自己大意了,低声骂了句:“开个屁的门,老子又不是锁匠!” 姜萚深知自己半残,帮不上忙,便从不多言添乱,直到此时才第一次出声:“十七,慎言。” 叶清桓看起来就更不开心了,手起刀落结果了冲上来的一只猴子,却紧接着抬了下手,像是要按向胸口,半途勉强忍住了,面上显出了几分惊愕之色,沉声道:“这东西虽傻,但灵力强横,最好不要硬碰!” 姜云舒便知道他方才那下子看起来举重若轻很是惬意,实际恐怕并没占到太多便宜,神色也不禁跟着凝重起来。 那小猴子仍在吱吱乱叫地下令,听得人心头冒火。姜云舒喃喃说了句什么,而后阴着脸凑到了叶清桓身边。 石头甬道狭窄坚固,兵刃符咒难伤,那些能随意变幻形体的猴子能从石缝钻出来,大活人却完全没法子从两旁离开,只能四面受敌。 姜云舒深吸口气,握住叶清桓左腕:“去边上。” 旁边虽然也有敌人环伺,但却比前方好上太多,叶清桓蹙眉:“别胡……” “不是胡闹!”姜云舒目视前方,夕风凝成的鞭影如同灵蛇,轻巧地点中了对手的各处重穴,将又一批扑上来碰运气的猴子给逼了回去,而后才在它们愤怒的吱吱声中低声说,“在默林里,你背上挨了一下狠的,内伤怕是没好全吧?” 不待对方解释,她又淡淡道:“方才牵动了伤势,不疼么?” 叶清桓没想到姜云舒居然还记得这事,顿时被噎住了。 绿绮似乎也早有准备,趁着他想词狡辩的短暂时间占据了他原本的位置,指尖挑起琴弦,“铮”的一声,本应无形的音律竟将面前空气震荡出了清晰可见的波纹,没来得及逃远的几只猴子顿时尖叫着被拦腰斩断。 远处的小猴子像是被激怒了,“唧”地尖叫起来。 石墙上仿佛霎时开满了白花,多不胜数的纸片猴子潮水般涌出来,数量远远多于姜沐当日的估计,眼看就要将不受欢迎的入侵者淹没。 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姜云舒目光凝起,眼下的场景勾起了她一点不太美妙的回忆,她慢慢地沉下眉宇,嘴唇再次无声地动了几下。 传音虽轻,但该听到的人都已听到了,几人彼此交换了个眼神,叶清桓猛地一怔,未及质疑,就听姜云舒断然喝道:“就是现在!” 她声音响起的一瞬间,数道灵符齐射而出,本应轻若鸿毛的符纸在空中相撞,声如山崩,轰鸣震彻狭窄的空间! 巨响未停,耀眼的白光已经炸裂开来,落于怪物身上,犹如滚开的油锅中溅开的热油,劈头盖脸的剧痛虽不致命,却让它们本能地开始闪躲。 符咒炸开的角度恰到好处,狭窄的石道中,居然转瞬即逝地现出了一道歪歪扭扭的通路! 小猴子以前爪覆额,似在遮挡白光,又似在张望,突然,它面现狰狞,立刻毫不迟疑地张口示警。然而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一道轻而软的琴音精准地奏响。 它的嘴张到一半,忽然目露迷茫之色,而它身下的“坐骑”更是一脸陶醉,迷迷糊糊地晃悠起来。 这样的配合,当年在海底秘境曾有过一回,不过那个时候,无论是阮梨的琴技还是卢景琮的符术都还有些寒碜,远远比不上今日这番威力。 姜云舒也抓住了机会,前一刻还和长鞭没有什么两样的夕风光华忽现,骤然化作无数剔透丝线,从潮水般的猴子中间穿过,硬生生把那条狭窄断续的通路扩大了将近一倍。 可惜猴子怪物虽被琴音暂时摄去心智,护体灵元却未散,姜云舒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虽然聚力清出了道路,却觉胸口一阵发闷,其他几人当机立断地沿着通路向前冲去,她却脚下一软,差点原地栽倒,连忙狠狠一咬舌尖,强提灵力。 在她没能跟上的第一时刻,叶清桓与姜沐就都发现了。 叶清桓抬眼觑向姜沐,没等他转身折返,忽然一探手,从身边一只猴子身边摸出一根纤细的丝线,也不见他做了什么,那条长长的丝线却眨眼间就在他手里缩成了一小截。 姜云舒刚刚重新站稳,只觉一股奇大无比的力道从手上传来,夕风像是突然就不听她的使唤了似的,一端缠上了她的手腕和腰身,卷着她一起拉扯到了另外一边。 叶清桓伸手环住她的腰,轻轻打了个旋,将人放下,又微掀眼帘看了姜沐一眼,低声道:“走!” 这么一耽搁,有几只看起来最“聪明伶俐”的猴子已经显出了一点疑惑之色,似乎就快要清醒过来。 姜云舒忽然道:“等等!” 夕风又回到了她手中,她蓦地转头,正好对上了那只小猴子若有所觉的惊骇目光,她轻轻弯起眼睛,茶色的瞳孔倒映着火光,隐含着森寒的讥讽之色。 几点温热的血溅上她冷瓷般白皙的面颊,她终于收起法器,轻轻道:“这回可以走了。” 那几只“聪明”的猴子,喉咙都被戳了个不大不小的窟窿,再也没法尖叫唤醒同伴了。 既然要前后夹击,所选的地方自然不会太靠近入口,但也不知道是那只小猴子太过谨慎、实在害怕猎物转头逃回去,还是对前方阻拦的阵势太有信心,从猴群中突围出来不久,便看到了另一边的出口。 连接在另一端的,是个极大又极空旷的大殿。 众人一气冲了进去,刚一站定,除了姜沐,所有人都忍不住吸了口冷气——大殿下半位于地底,上半则高出地面,总共数十丈高,四壁光滑而平整,几乎能倒映出人的影子。 高耸的石柱之间,墙壁上绘着补天造人的一幕幕景象,与之前黑色殿堂中的粗犷不同,每一根线条、每一道弧度都精致细腻之极,图画中的天空蔚蓝而深邃,从每一幅图的边缘弥漫出来,渐渐连成一片,穹顶不知是什么材质,像是明瓦,却融合了一线画中天空的颜色,柔润如上好的青玉。也许是经过了太多年月,顶边上破了一角,外界热烈却清透的阳光柔软地铺满了整片穹顶,余下来的便汇成一束,沿着破损的缺口缓缓流淌下来,倾洒在巧夺天工的女娲神像之上。 数十丈高的美丽神像身披和煦的阳光,眼帘低垂,神情静谧安宁,温柔地注视着猝然闯入的一群人。 许是机缘巧合下领受了巫者传承的缘故,姜沐比其他几人表现得更加肃穆,他默不作声地微微低下头去,右手轻触前额。 就在女娲神像脚下,大殿的正中,一处符阵被刻在地面,时日久远,刻痕中浸染的朱砂已然褪色,但其上却只覆盖了几点零星薄尘。 姜沐很快就结束了短暂的礼节,快步走到符阵前,低声说:“就是此处!” 他回首望向刚刚被石门封住的甬道:“还请诸位暂时抵挡那些怪物,容我寻找催动阵法关窍。” 在那扇厚重的石门背后,已重新传来了隐约的喧嚣,那是清醒过来的猴子们追来的声音。群龙无首的怪物并未产生丝毫胆怯,反而因为没了约束,跃跃欲试的尖啸愈发疯狂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沙海副本大概还有两三章结束=___________,= 第133章 碧血 冬日里的白昼短暂,虽然沙漠的炽烈阳光经常让人忘记这一点,但夕阳落下的时间却不会因此而推迟分毫。 神殿的穹顶已从湛清的玉色转成了暖而沉的暗红,夜色透过大殿顶端的缺口一点一滴渗入进来,在女神的蛇尾边缘投下长长的阴影。 家传的防御符咒配合上现学现卖的古法壁障术,又有元婴大修辅助,卢景珣总算在猴子们破门而入的前一刻布好了结界,让众人得以稍作喘息。 姜云舒先前觉得那些猴子牙尖爪利,很是恶心人,还在全神戒备,后来渐渐发觉失去了首领之后,它们的小脑瓜仁明显不太够用,全然不知道往哪里使力,只能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怕是冲到半夜也造不成什么威胁,便放松下来。 她溜达着转完了整个大殿,发觉姜沐那边依旧没有多少进展,便看看天色,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一步三摇地凑到叶清桓身边,抓着他的袖子晃了晃:“哎,还气我刚才让你去边上呢?真小心眼!对了,你之前在绿洲的时候,想对我说什么来着?” 叶清桓:“……忘了。” “忘了?”姜云舒本来只是没话找话地随口一问,听到这么个答复,面色却愕然变了,脊梁骨好像一下子就从她没个正形的身体里重新长了出来,把她撑直了,“你到底想说什么?别糊弄我!” 他为人,看上去慵懒散漫,实际上心思却比谁都重,只怕连千八百年前的鸡毛蒜皮都一直搁在心里,隔三差五就拿出来咂咂滋味,半天之前还特意打了半天腹稿才装作若无其事提起的话题,怎么可能突然说忘就忘了! 叶清桓被戳穿了不那么走心的敷衍之词,顿时露出了个牙疼似的表情,刚要继续往下编,眼角余光忽然捕捉到了点什么异常的东西。 他转过头,眯起眼睛,本就狭长的眼尾被睫毛的阴影拉得更长,挑起一道深刻而凌厉的弧度。 暗红的晚霞透过半透明的穹顶,倾洒在神像头顶,泼了血一般浓丽,让女娲温柔安详的眼眸也染上了一层阴郁的赤红,她平展的唇角轻轻上挑,露出了一抹令人背后生寒的笑容。 结界之外,密密麻麻的猴子大军突然安静下来。 惨白光裸的头顶连成一片,随着呼吸缓慢而轻微地晃动,像是浸泡在水中的浮尸。猛然间,它们仿佛得到了无声的号令,同时仰起了脑袋,皱巴巴的脸上满是如出一辙的狂喜。 就像是让它们敬奉了千百年的真神终于降临一般。 但神明与信徒对彼此的观感却完全不同,那阵狂喜还未彻底平息下去,“噗噗”轻响就接二连三响起,在众目睽睽之下,暗红的血雾从每一只怪物的七窍中爆出,却凝而不散,汇成了若隐若现的一束。 女娲神像张开了嘴。 信徒们供奉神明不知几千年,祭品却从来都不是自己的命,猴群中混乱突生,前一刻还迷乱狂喜的小怪物们像是被人当面抽了一巴掌,晕头转向地夺路而逃。 可惜一个也没逃掉。 一只猴子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嘶声尖叫起来! 以此为起始,濒死的凄厉惨叫交织成可怖的乐曲,惶惶然响彻大殿,切肤之痛带来的惊骇与恐惧转眼就取代了祖辈传下来的虔诚,成了怪物脸上最后的表情! 就在一具具干瘪的尸体轰然倒地的同时,神像伸出一截鲜红的舌头,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 她已经缩小□□成,身长不足一丈,皮肤也焕发出了与石料不符的,属于人的柔韧和光泽。她惬意地用蛇尾轻轻拍打了几下地面,歪起头,双眼看向满心戒备的几人。 “卡……咔……开……”她的嗓音最初粗粝而嘶哑,依旧像是大块的石头相互摩擦的响声,但每次尝试着发出一个音节,就变得更加顺畅一点,未多久,已经娇柔悦耳,如同任何一个妙龄女子,“开……门……” 她缓缓露出笑容,抬起手,做出了个叩门的手势,轻柔地重复道:“快开门。” 整个南荒残存的灵元大半被聚集到了神殿之中,此时随着她轻描淡写的动作被搅动,一时间竟然生出天摇地动之感,仿佛连体内的灵力也都因此逆行倒转,乱成了一团。 众人脏腑经脉之内一时有如刀刮,霎时面色惨白,若非相互支撑,几乎站立不稳,流离数月,见识过无数艰险,可在这一刻之前,他们却从没真正意识到,自身原来是如此的渺小无力。 姜沐艰难地重新站定,胸口到丹田一线灵元翻腾混乱,像是被一柄冰冷的刀子不停搅动,但他却咬紧嘴唇,毫不迟疑地离开了刚被修复了一半的符阵。 眼中弱小的“蝼蚁”居然不听话,“女娲”似乎有些疑惑,脸上却依旧挂着天真而美丽的微笑,她想了想,看向最为虚弱而“无用”的姜萚,方才作势叩门的那只手再次抬起来,在空中虚虚一握。 叶清桓面色一凛,想也不想地冲上去! 可有人比他还快几分,杜商就站在姜萚旁边,在“女娲”刚有动作的第一时刻就立即挡在了他身前。 血光四溅! 片刻之前还并肩同行的同伴,顷刻便在所有人眼前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攫住,他的胸膛深深凹陷进去,身体扭曲成了古怪的姿态,一根根骨头横七竖八地刺破了皮肉,鲜血从伤口喷溅而出。 然而杜商最后回望向姜萚的目光,竟还是欣慰的。 昔日救命之恩,哪怕要以性命偿还,也未尝不是一件快事。 姜云舒懵了一瞬,愣愣地望过去,杜商已没有了生机的面容灼痛了她的眼底,她霎时只觉眼前一片血红色炸开,脑中也像是有什么随之绷断。 她听见自己从胸腔里挤出了一声凄厉不似人声的尖叫,所有理智都在一瞬间离她远去,她本能地纵身向前,腕间的夕风第一次被浓郁近乎墨色的心火缠满,满天散开有如黄泉业火,从四面八方攻向那人身蛇尾的怪物! 那石头“女娲”只是笑,又伸出了手。 可紧接着,她却吃惊地收起了笑容,猛地一挥手臂。 夕风千钧一发之际缠结成网,卸去了大半力道,但姜云舒还是被余力击倒,倒飞出去。 就在她摔到地上,偏头咳出一口瘀血的同时,只听“叮”的一声脆响,一片雪白的鳞片从“女娲”的蛇尾上脱落,掉到地上的时候,已失去光泽,重新变回了石头。 姜云舒抹一把嘴角,爬起来,夕风再次化作无数丝线蓄势待发。 但下一刻,她的肩膀却被人从后面扣住了。 她猛地扭头,叶清桓注视着她,漆黑的眼眸像是酝酿着惊涛骇浪的深海,却又像是什么都没有的一片苍茫。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本已被激怒了的“女娲”被他这个动作很好地取悦了,杀机瞬间褪去,笑容重新回到了她的脸上,依旧温柔而安详,她轻轻启唇:“乖——开——门——” 姜沐广袖下的双拳紧攥,骨节将皮肤绷得惨白。 然而,不待他在同伴与道义之间做出抉择,叶清桓便叹了口气。 他的面容一如往日般平静,因为周遭灵元皆在敌人掌控之下,也并没有费事地尝试使用传音,只是淡淡地说道:“她能操控灵元,乃是修者克星,若咱们人多,还可以试试攻其不备,可惜……” “女娲”看起来更愉快了,连假面似的温柔笑意里都忍不住透出了一丝志得意满。 姜云舒涩声道:“可是,师父!” 叶清桓半垂下眼帘,用她再熟悉不过的那种表情注视了她片刻,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在清玄宫的小院落中传道授业之时,慢慢地说道:“我才疏学浅,只能想到有两种人不畏她操控灵元,一是修行本心魔焰的魔徒——不过你不行,至少得是小半个卫云川吧,二来就是……” 他的声音愈发低了,姜云舒没能听清最后几个字,便被他突然发力推到了后面,她没防备,脚下一个踉跄,差点和姜萚撞在一起。 然后她听见一点都不才疏学浅的姜萚补上了后半句话。 二来就是,古神血脉。 他素来温和而沉稳的眼中似有水光。 姜云舒还没站稳,周身血液就一下子从头凉到了脚,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攥住。 叶清桓是天生的风行单灵根,除了一点古法符术,姜云舒几乎从未见过他使用别的术法,直到此时—— 他背对着仍然活着的与已经死去的同伴,从容而坦然地向前走去,好像在这一刻所有的外物都已经不存在,他不过是来于来处,归于归处而已。不知从何处灌入的晚风拂起了他灰色的长发,在他嶙峋却挺直的肩背上,一对支离的蝴蝶骨像是要刺破单薄的衣衫,显出坚硬的轮廓来。 在再度搅荡起来的灵元涡旋中,他走得极稳,不曾晃动,也始终不曾回头。 姜云舒胸口一阵绞痛,呼吸蓦然窒住,将要出口的声音便卡在喉咙里,想要追上去的脚步也再也迈不出去。 每走一步,叶清桓身上药香般的幽然气息便更浓烈一点,像是有什么早已浸透在他的骨头与血脉深处的东西自内而外地散发了出来。 然后,他若无其事地划破了指尖。 一滴血流了出来。 剔透的,青碧色的血。 药香愈发浓郁,几乎醉人。 姜萚闭上了眼睛。 小小的一滴血,即便是坠落在坚硬的石板地面上,也不过发出了几不可闻的一丁点“啪嗒”声。 但就从这一点微弱的响声开始,整座大殿之中的景象陡然一变! 翡翠般的血滴蔓延开来,光可鉴人的石板与墙壁上倏地生出了层叠苔痕,碧绿的藤蔓从石柱底端窸窸窣窣地攀爬而上,几个呼吸的工夫就堆满了高耸的穹顶,生机勃勃的叶片从卷曲渐渐舒展开,藤蔓爬到了顶,无处可去,便闲适地垂落下来,如同青翠的流苏…… 变故太快,“女娲”禁不住一愣,想要移动身体,却霍然发现身下不知何时也已爬满了道道长藤,将她滑腻的蛇尾给牢牢缠在了原地。 叶清桓轻笑了一声,依然是惯常的讥诮的语调,却没什么力气,刚一出口就消散在了层层新生的绿意之中。 绿绮忽然哑声说:“含光真人进阶了。” 却并不是喜讯与吉兆。 她低低叹息,木然地数道:“元婴,元婴中,元婴后期……” 声音蓦地顿了一下,她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颤声道:“……出窍期!” 再往上,与她境界相差太多,已经判断不准,然而越来越厚重的药香伴随着每一刻都更加繁茂的绿意却无声地说明了一切。 如同昙花寂静盛放。 “女娲”秀美的脸庞终于扭曲,憎恨与怨毒攀满了她的眼底,一声厉吼过后,她猛地挣断了数道藤蔓,但白皙丰润的手臂上也裂痕乍现,石头终究是石头,“噼里啪啦”的响声落下,大片的碎石剥落,猝然露出底下血肉模糊的真容来——比之前的猴子大上太多,像是人,却已没了皮,连筋肉都黏糊糊地仿佛要融化掉。 可“女娲”却浑然不觉,混入了泥沙般浑浊的双眼直勾勾盯着眼前的渺小却危险的敌人,从石壳探出的半个身体极力前倾,两只触手般血淋林的手臂毫不迟疑地伸长,眼看就要卷上叶清桓的脖颈。 姜云舒脚下僵硬地踏出半步,却听姜萚黯然道:“不需要。” 他话音未落,两道细长的藤蔓便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把那两只血肉模糊的手缠了个严严实实。 又是一声不成声的怒吼,灵力随之激荡,“女娲”仍不肯停止疯狂地反扑,灵元翻江倒海地搅动,如巨浪扑面而来! 可令人惊讶的是,即便是如此汹涌的灵力乱流,却没有一点能够触及叶清桓身后的众人,他广袖轻展,修长的手指轻轻做了个再自然不过的捻动手势,长藤上叶片立刻簌簌凋落,绿叶纷飞间,似乎不经意地扰动了周遭灵元,将所有凌厉的攻势轻描淡写地拦截了下来。 转眼间,犹自不甘沉寂的怪物便从头到尾被青苔与藤蔓覆盖。 干净而清冽的药香终于驱散了所有的血腥气息。 然而就在下一刻,叶清桓手臂垂下,充满生机的浓绿突然毫无预兆地开始枯萎。 先是从叶片与长藤尖端泛黄,而后这些干枯似的萎黄就让人措手不及地蔓延开来,绿色的消失比它们的出现更为迅速,一寸又一寸,飞快地化作散落的飞灰。 叶清桓仰起头,平静地看着毫无生气的灰烬从穹顶安静散落,如同飘雪。 缠绕着“女娲”的植物也终于枯萎殆尽,出人意料的,中间半是血肉半是石头的怪物并没有再次显出身形,一大蓬仿佛是人形的灰烬被穹顶裂口倾泻下来的晚风轻轻一吹,如有生命似的颤抖了一下,便无声地散入了死亡的虚无。 姜萚默然望着叶清桓将要远行似的背影,含了许久的一点泪水终于从眼角滑落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删了些内容,两章并一章,沙海副本结束。 第134章 清桓 “他怎么样?” 姜云舒平淡如止水的声音落下许久,对面盲眼的少年才无声地摇了摇头。 “我想也是。”姜云舒便重新低下头,看向被她一直抱在怀中的人。 叶清桓已经安静地昏睡了数日,他消瘦的面颊苍白近乎透明,却神态安然,就好像曾经折磨了他漫长岁月的那些伤病在一夕之间便从他的身体中抽离了出去…… 连同再无法弥合修复的破碎元神一起。 人有三魂七魄,阴阳轮转,生生不息。 奈何天道为妖邪所篡,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永远”两个字就不再存在意义。 姜云舒忽然喃喃道:“他好轻……” 一点迷茫的怀念神色慢慢爬上她的眉间,她轻轻触碰了下叶清桓纤长的眼睫,却立刻像是被烫着了似的缩回手,不知所谓地回忆道:“就在我刚刚拜入他门下的那一天,他旧疾发作,倒在我身上,我那时候想,真沉啊,明明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怎么这么重,这么硌人……” 呢喃声极低极低,几乎要被呼吸声压过,也不知道是说给别人,又或是在自言自语。 姜萚:“……” 他伤势未愈,然而就算是全身经脉寸折的痛苦,在这个时候,也似乎没有什么感觉了。 他木然地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要出言安慰,又或者究竟想要安慰谁。而就在这时,姜云舒又毫无预兆地跳到了另一个话题,她的身体打了个不甚明显的晃,唇边微微扬起了一点古怪而邪门的笑意:“三魂七魄,三魂七魄啊……你知不知道,我多想亲手挖出你的元神魂魄,炼进夕风里头,这么一来,你就再也不会离开我了……” 她语气幽幽,像是魔怔了,可眼神却是认真的。 姜萚一怔,月暝祭司沉声道:“姜道友,你该知道……” “我知道。”姜云舒毕竟没有真疯,她偏过头,又笑了,但笑容一闪即逝,淡淡重复道,“我知道。” 活人魂魄炼入法器,虽然相当于重塑肉身,但毕竟,身体不是原本的身体,人也不是原本的人了,锻炉烈火之中,记忆,心性,喜怒,爱憎……过往一切尽数剔除,剩下的仅是一线懵懵懂懂的生机,便是有朝一日重新生出灵智,世上也再没有过去的那个人了。 姜云舒长长叹了口气:“我怎么忍心。” 是啊,怎么忍心看着他这样骄傲的人被硬生生剔去神髓,变成一个不知善恶,不辨贤愚的器灵与傀儡…… 若如此,倒不如就此干干净净地消散于天地之间。 她静默许久,才再次开口,这一回,眼中那点癫狂似的神色已经消失了,依旧是清澈而平静的一双茶色杏眼,注视着对面的月暝祭司:“请您直言,他还有多少时间?” 月暝祭司双眼紧闭,似乎在分辨幽冥之下的奇异景象,又或者只是在认真思量,最终答道:“若是这样昏睡,他体内的生机大约还能支撑数日。” “若是不这样昏睡呢?” “云舒!”姜萚突然脸色大变,慌忙截口道,“他动用禁术,透支元神之力,若醒来,必定痛苦难当!我知你心情……我与你一样,但他已经……” 心疼,愧疚,很不能以身相代,所有的心情都一样,但是…… 他声音微微哽咽,黯然续下后半句:“十七已经太累了,就让他走得安静些罢!” 当年那个人人都以为不堪重任的顽劣少年,已经跌跌撞撞地摸索过了太多也太曲折的路途,即便还是难免留下许多缺憾,但是人哪,不就是这样,到了盖棺定论的那一天才会发现,就算再怎样百般挣扎求索,也没有谁能真正无憾无悔。 现在这样,已经足够了。 可姜云舒却仿佛没有听见,她低下头,脸颊紧紧贴着叶清桓冰凉的前额,再次轻声问:“若是强行唤醒他,他还有多少时间?” 姜萚皱眉:“云舒!” 姜云舒抬眼,神情有些恍惚:“十二哥,他……已经没有下辈子了啊!” 从初见时,她就知道总有这一天,虽然中间几次波折,也曾有过虚假的安慰与希望,然而近二十年兜兜转转,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她极轻地叹息一声:“你觉得这样是为他好,可除了他自己,又有谁真的知道究竟怎样才是最好呢?再疼,也不会疼太久了,以后就再也不会疼了啊……” 姜萚愣住,涌上心头的交集百感像是被一棒子打散了,让人一点头绪也拾不起来,许久,他终于颓然而缓慢地点了点头,不得不认可了姜云舒的说法。 月暝祭司七情不动的脸上也隐约显出了一丝悲色:“我可以唤醒他,但他剩下的时间,多不过一两个时辰。” 他说着,便准备施术。 可令人没想到的是,姜云舒却像是突然反悔了似的,抬手阻止了他。看着对方不解的神情,她轻轻笑了笑:“这点时间太难得,我得好好想想都能做些什么。” 能做的事情虽然不多,却也不少,而最后她选择的事情,虽出人意料,仔细想想,却又十分理所当然。 …… 叶清桓是在一片烈焰似的火红之中醒来的。 在他睁开眼睛之前,元神碎裂的痛苦连同旧伤带来的彻骨寒冷就已经席卷而来,几乎要撕碎他好不容易拼凑起来的一点意识。 但下一刻,他就呆住了,所有难熬的痛苦加起来,也比不上眼前的景象所带来的震撼。 他那时常没个正经的小徒弟绿云堆叠,盛妆华服,正笑盈盈地看过来,他诧异地低下头,发现自己的衣衫也与素日差别甚大,心中像是骤然明白了点什么,重重地颤抖了一下,胸口渐渐被又酸又胀的异样感觉一点点充满。 然后他听见姜云舒轻软而带着笑意的声音穿透了一切忽远忽近的喧嚣。 她说:“之前回姜家的时候,你亲口说再过三个多月就要娶我,现在时候早到了,你可不准再反悔啦!” 叶清桓怔愣良久,无数想要说、应该说,又或者是再不说就来不及了的话争先恐后地涌到嘴边,却被苦涩冲淡,让他一句也说不出来。 火烛燃烧的“哔剥”声填补了令人压抑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叶清桓忽然展颜一笑:“小姑娘家家的,要点脸!” 他素日里常含着三分不耐,三分讥诮,剩下的再刨去大半的懒散,便没剩下多少好脸色了,这时却笑意清浅,目光温柔,和任何一个凝视着心上人的普通男人都仿佛没有丝毫区别。 姜云舒便欢欢喜喜地扑了上去,难得涂了薄薄一层胭脂的脸在叶清桓颈侧可着劲地蹭,活像是只跟主人撒娇的小狗。 又像是漫长的一生之中仅剩一次的耳鬓厮磨。 可这小狗实在太不安分,这个时候嘴里还不忘哼哼唧唧地哼着一段小曲。 听起来十分耳熟。 叶清桓啼笑皆非,费力地抬起一只手,在她哼到“美人”“青丝”什么的时候,当机立断地按住了她的脑袋,总算把接下来那些没谱的淫词浪语给堵了回去。 姜云舒就保持着这个姿势,将脸埋在他的肩窝里,一动不动。 好半天,她才重新直起腰,拢了拢鬓发,笑吟吟道:“好啦!既然你答应了,那就该拜堂啦!” 喜堂早已布置好,煞有介事。 也不知道算不算是上苍垂怜,两个相隔数千年却都一样七零八落的家族里,居然还真凑出来了俩堪为长辈的人。姜沐与姜萚两人端坐在长辈的席位上,等着这对来日无多的新人拜过了天地神祇再来向他们行礼,勉强撑起的笑容单薄得比经了一整年风吹雨打的褪色年画还要惨淡。 没心没肺的新人却仿佛毫无察觉,一丝不苟地拜完了亲长,便眉来眼去地夫妻对拜起来。 这是凡世俗礼,比修者清简高华的合籍仪式更热闹,也更有喜庆味儿,反正姜云舒出身世俗村落,怎么折腾也不显得突兀。 只可惜,终究没能进行到“送入洞房”的那一步,叶清桓就蓦然一个踉跄。 巫者那剂猛药强行换来的一点力气开始飞快地散去,他靠着姜云舒,身体止不住地向下滑,便索性不再挣扎,顺势坐到了地上。 姜云舒依旧笑着,眉间不见阴霾,轻声调笑:“师父怎么不走啦?这光天化日众目睽睽的,可不是入洞房的好地方呀!” 叶清桓气息已有些接续得困难,却也在笑:“蠢丫头,虽然听你叫师父惯了,但现在该改口啦。” 姜云舒便从善如流:“清桓。” 这个名字对她而言早已不陌生,她曾许多次唤过,甚至在人前做戏时,语气远比此时更为亲昵。然而,无论是什么时候,无论是哪一次,却都不曾像此时此刻这般珍而重之。 她将这两个字含在舌尖,缓缓地又念了一遍:“……清桓。” 叶清桓有些疲惫地半合起眼帘,低声应道:“嗯,我在。” 姜云舒忽然问:“你有没有……” 她本想问还有没有什么愿望等着达成,有没有什么遗憾想要弥补,可话到一半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叶清桓轻轻地笑起来,嗓音清澈而宁静,一如那场幻境中隔世的初见,提起的,却是今生的缘起:“那一年,我从地裂里把你带出来,你刚醒过来,也不知道抽了哪门子疯,就追着我说喜欢,把我吓得不轻。” 他停顿了一会,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怀念:“我可还记得呢,你说我脾气坏,小心眼,待人严厉,嘴上还不饶人……” 在分别的三千多个日夜之中,他曾经一遍又一遍地将每一件最细小而平凡的往事从记忆深处翻找出来,细细拂拭去其上沾染的微尘,在心中翻来覆去地回味与祭奠。 直到此时,再次信口提起,也仍不觉遥远陌生。 “那天去神殿之前,你想要对我说的就是这件事?”姜云舒眼中划过一层极薄的水光,转瞬便被通红的喜烛火光蒸干,并不明显,她有些怔忪,白驹过隙,当年她半开玩笑地说那些话的时候没有想到今日光景,更没有想过这样的结局。 叶清桓轻叹一声:“我本想要问你,我这么糟糕,你可不可以别再喜欢我了——不过,怕是说得太晚了吧?” 姜云舒居然还真的思索了一下,而后认真地看着他,点头道:“是太晚了。从我说出那些话开始,你再说什么,都太晚了。” 心动,情起,不过一瞬,然后那些毫无道理的情愫就疯长如荒草,剪不尽,烧不完,只要一息尚存,便无计可除。 “我就知道,”叶清桓又叹了口气,却紧接着轻快地笑道,“既然如此,我可得好好补上聘礼啦!” 他吃力地依靠着姜云舒直起身体,抬眼看向最近的一位巫者:“劳烦借纸笔一用。” 纸笔取得很快,但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叶清桓的目光已经渐渐开始迷离,符纸放在他膝上好一会,他才缓过一口气,提起笔来。 他的手冰冷,却依旧稳定,下笔没有一丝迟疑。 姜萚看出了他要书写的符咒究竟是什么,面色骤变,他像是要说什么,可叶清桓却先一步开了口,轻描淡写地笑道:“咱们家给媳妇的聘礼,可不能寒酸了。” 姜萚便咽下了原本要说的话,双手紧攥着椅子扶手,慢慢地坐了回去,声音滞涩地附和道:“是啊,既是聘礼,自然不能简薄,要给就给最好的。” “最好的”三个字像是要被他咬碎了,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才艰难地吐出来。 三张形制古怪的符咒落下最后一笔的瞬间,叶清桓强撑着的那点心气仿佛也跟着散了,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手腕无力地垂落下去,笔管从手中滑脱,满蘸的朱砂“啪”地一声溅了一地。 这声响唤回了一点濒临涣散的神志,叶清桓眨眨眼,试图将视线聚拢在姜云舒脸上,却没成功。 他便明白,时候已到了。 从醒来的那一刻开始一直挂在脸上的笑意,终于还是没能维持到最后,一股莫大的悲哀在他残存的意识中缓缓弥漫开来。 他曾真正地死过一次,也曾更多次夷然不惧地直面步步逼近的终局,却没有任何一次像此时一样—— 不甘,不舍,却又无可奈何。 叶清桓所有的心力似乎都已倾注在了那三张薄薄的符纸上,剩下的气息已经极轻极弱,但即便如此,他口中却还在不停地呢喃着什么,连他自己都已经分辨不清,可姜云舒却听见了。 他说:“就算魂魄消散,也还在这天地间,也许是虫鸟游鱼,或是花草木石,我还在,云舒,你不要怕,我还在……” 他说:“我想过,就算要与天道相争,我也不会再离开你了……可惜啊,对不住了,我还是食言了,我很抱歉,云舒,我真的很抱歉……” 他来来回回地重复着这几句颠三倒四的话,与平日判若两人。 然后,这样低弱断续的声音终于也沉入了没有边际的寂静之中。 他安静地躺在姜云舒怀中,胸口微弱的起伏慢慢平息下去,无声地吐出了最后一点冰冷的气息。 在一切结束的时候,他听见即便变成无灵无智的石头也永不会忘记的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回答—— 清桓,我不怪你,我爱你。 作者有话要说: 从开始写这篇文的时候就知道会有这么一章,所以之前每次写到主角嘴贱瞎胡闹的时候,其实都有点唏嘘。嗯,修改了好几次,都不是特别满意,先这样吧,希望大家便当食用愉快。 第135章 入魔 清玄宫中,天地缟素。 怀渊撑伞独坐于漫天风雪之中,面色淡漠,不喜不嗔,像是一尊没有感情的石像,唯有被过大的力道攥出了裂痕的伞柄泄露了一点她真实的心情。 当代七名真传弟子之一,含光真人叶清桓,魂灯熄灭,灯身散碎。 在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她想了许多,许多旧事,许多故人,全都熙熙攘攘地挤进脑海,但她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心里空白荒凉得像是眼前被冰雪覆盖的大地。 那个散漫却又执拗,任性而又骄傲的孩子啊…… 许久许久,她推动轮椅,回到冷寂空旷依旧的苍龙阁。 渐渐的,有脚步声由远及近,除了闭关的霜华真人以外,其他几名真传带领守山的结丹弟子集结而来。 “真传”二字,在清玄宫中,并非仅仅代表荣耀与地位,更无法凭借高人一等的身份肆意横行,若一定要说不同,大约便是在危难到来之时,定要随着师长身先士卒地扛起重责。 正因如此,也是注定了要死在所有人之前的人。 但是,已经够了,怀渊忽然觉得,入道数百年,她已经送走了太多人,到了现在,如果牺牲无法避免,那么至少他们应该并肩至最后一刻。 她近乎冷漠地环视过众人的脸,没有人说话,可如出一辙的满目肃杀已经无声地说明了一切。 资质或有贤愚之别,但敢于踏上这条通天长阶之人,没有谁会甘于一生躲在袍泽背后,在暴风疾雨之中,一味等待着他人用血肉与傲骨来铺就自己脚下的安稳坦途! 没有不厌其烦的解释,更没有激昂慷慨的陈词劝说,怀渊淡淡开口:“同袍舍生,吾辈岂敢畏死。” 在修行路上淬炼了数十年乃至数百年,早该静如止水的修者之心,却偏偏因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而重新剧烈地鼓动起来。 以陆无际为首,所有人渐次单膝跪下,低声应和:“同袍舍生,吾辈岂敢畏死!” 过往的岁月,连同其中缠结的亲疏爱憎都已经湮灭,只剩下袅袅余音在空旷的苍龙阁大殿中回荡不息,如同一曲沉郁的挽歌。 怀渊颔首:“随我下山。” 腊月初八,大雪纷飞,传说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封山数月的清玄宫山门大开,水月、天风两道护山大阵层层凝聚,最终仅覆于闭关山居,除此外再不设防,上自苍龙阁长老怀渊真人,下至半年前刚刚入门的新进弟子,全数下山入战,常阳山尽成空山。 坐镇长风令的丹崖真人闻讯,对怀渊之怒未置一词,只吩咐身边人腾出安民传讯等轻省活计,用以安置即将前来的低阶修士。 随后,他便把玩着手中被摩挲得光滑的一串青铜“珠子”,久久地沉默了下去。 而在这个时节,巫地则是全然不同的另一番景象。 姜萚伤势渐渐恢复,开始着手炼制丹药,入阵演练的一众筑基修者头上重压卸去大半,进境一日千里,甚至有数人在演练之时产生明悟,竟真正进阶结丹。 其中便有卢景琮。 他当日也曾以友人身份见证了那场仓促可笑却又再郑重不过的婚典,只是从那之后,他便不曾再见过姜云舒。 姜云舒在神殿内室整整昏睡了十天。 第十一天的清晨,她终于走出了大殿,身着素衣,面色如常,不见悲喜。 唯独一身五行灵元尽化昭彰魔焰。 卢景琮终于找到她的时候,是在叶清桓墓前。 她姿态闲适地倚坐在墓碑边上,一袭黑袍的月暝祭司在她对面,少年似的面庞在领口嵌着的细白软毛衬托下,清秀而可爱,然而稚嫩眉目间却隐现阅尽世事的沧桑。 卢景琮不禁迟疑了一瞬,恰好远远听见姜云舒轻描淡写地笑道:“他是我心上的一把锁,他在一刻,我便心满意足,既然不曾行至绝处,又如何入魔。” 而如今,锁断了,她也终于明白了魔祖卫云川所说的“入极”。 月暝祭司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物,是只温润清透的青玉手环。 姜云舒微微一怔,眼前恍惚浮现它环在那人骨节分明的腕上的模样。她默然凝视了一会,才伸手接过,纤细的手腕间琉璃珠轻轻摇晃,剔透如水色,只是其中再没有了那一抹青白色的火光缭绕。 她抚摸着青玉环细腻的玉质,颔首道:“多谢。” 月暝祭司叹道:“舍妹说,含光真人腕上也有一枚灵犀锁,入葬时,她未令人取下。” “……多谢。” 姜云舒再次道谢,依旧神色平静:“不过您今日特意来寻我,应当不只是为了说这几句话吧?” 她想起半月前,刚从南荒符阵传送而来的光景,那个时候,任是谁也没有预料到,符阵另一端竟连着巫地中心防护重重的神殿,而神殿里又恰好坐着两个和猴子附身了的石像十分神似的人,双方各怀戒备,一见之下,可真是一番一言难尽的兵荒马乱…… 若不是赶来的谷秋及时认出了他们,只怕后果更加堪忧。 而正因此,也可想而知,被所有巫者尊崇的大祭司,通常并不会为了传一句话、送一件东西,便在百忙之中纡尊降贵地跑到这荒山野岭来。 毕竟,她是欢欣鼓舞还是悲痛欲绝,于那两位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而言,又有什么区别呢。 月暝祭司抬起头来,乌黑的眼中没有神采,却偏偏让人错生出被看透了心思的古怪感觉。他片刻便移开了眼,温声问道:“姜道友想来已见过魔祖卫云川了?” 这种明知故问实在有些没趣,姜云舒倚在墓碑上,勾起了个寡淡的笑:“您要是来聊家常的,就请回吧,打搅新婚夫妇这样不解风情的事,还是少做一点为好。” 少年的表情僵住,良久,终于下定决心摒弃了委婉的废话,直言道:“你自己也该有察觉,虽然机缘巧合进阶结丹境界,体内却并未结成内丹。” “确实。”姜云舒下巴撑在墓碑边缘,不甚在意地点点头,“您要是不提,我差点忘了。怎么,有麻烦?” 卢景琮旁听到此,猛地一怔,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脚步声惊动了两人,月暝祭司侧耳片刻,随即颔首道:“是停云城主来了?” 虞停云终究以身殉道,魂归九泉,城池也已倾覆,如今大约只剩下了荒草丛生的几片残墙断壁,此时再提起城主之名,听起来便有些无端的讽刺。 姜云舒轻笑:“和我不一样,他是如假包换的正人君子,可不是有意偷听别人说话的,大概是正好来找我,赶上了。”说着,还促狭地朝卢景琮眨了眨眼。 卢景琮一眼瞧见这笑容,步子倏然顿住,心底蓦地腾起一股说不出的寒意,有一瞬间,他甚至在想,姜云舒是不是伤心太过,已经疯了。 可她没疯,看起来还神智清明得很,又淡淡道:“大祭司该知道,我与他年少相识,共历生死,您想说什么,直说就好,不必避着他。” 时候不对,她越是条理分明,反倒越瘆人。 月暝祭司生不逢时,直到此时才终于第一次亲历了魔徒的乖僻,在心里默然一刻,才缓缓道:“我与绿绮真人深谈过一次,得知了其中始末。当日引你进阶的,乃是瘴林尸骨中残存的魔徒意气,虽说也算顺理成章,但你根基稍弱,此事到底并非水到渠成,更兼道、魔两途终究难以融合如一,时日久了,难免会有隐患……” 姜云舒安静地听到这里,终于正经了一点,正色问:“会如何?” 月暝祭司道:“轻则经脉崩碎,重则殒命。” “哦,”姜云舒垂下眼,“听起来可不怎么妙啊!” 虽然这样说着,却像是在评论与己无关的事情,过了会,才后知后觉问道:“您既然来了,想来应该有法子解决?” 月暝祭司本不是个软弱的人,只是时隔许多年再度见到了以运气糟糕闻名的魔徒,难免心软了一线,便步步被动起来,闻言,不禁露出了点苦笑,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简:“魔祖昔日与巫地交好,这是他留下的功法与心得,托吾辈先人保存,以防不测。” 姜云舒一时没有去接,先问:“这是让我散去过去修为?” 月暝祭司默然——叶清桓已经不在人世,而他言传身教下来的咒诀与功法,或许便成了眼前的人最后的一点慰藉。 果然,姜云舒摇头:“我体内灵元已化作魔息,这是无可奈何之事,但功法,我却不打算从头来过。” 月暝祭司皱眉道:“我知你……” “你知道?”姜云舒打断了他,忽然起身大笑,眉间戾气突显,“你若真知道何为魔徒,便不会如此相劝!” 她的情绪来的快去得也快,骤然便收敛起神色,断然道:“我不会舍弃他给我的任何东西,当然,我也不会死,不会变成无能为力的废人!若你不知道如何两全,我便自己找出一条路来,别和我说什么“注定”“必然”,我连一个字都不信!” 她话音微微一顿,再响起时,沉冷如冰:“我心之所向,天不能阻!”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是HE,信我! 第136章 前路 月暝祭司活了千八百年,纵然过去不曾亲见过其他魔徒,但对这一脉传承却也不陌生。就算是故纸堆里的传闻一下子跳到了面前,让人不由不吃惊,却也吃惊得十分有限,他不过思忖片刻,便认可了姜云舒的说法。 只不过,她愿意去挤独木桥作死,是她自己的事情,并不代表别人就要把一切障碍都扫平了,一心一意地由着她折腾。 月暝祭司便也站起身来,直言不讳道:“白栾州已无其他在世魔徒,所以,无论你将来如何打算,有一件事,恐怕还得请你……” “祭司大人!” 出声的是卢景琮,他终于走完了似乎无比漫长的短短几步路,站到了姜云舒身边,沉声道:“承明此时恐怕不适合再劳心力!” “景琮……?”姜云舒偏过脸,看向青年并不算十分宽阔的肩背,手中攥着的青玉环微微紧了紧,缓缓地摇了摇头,“无妨,我还不至于那么弱不禁风。” 她笑了笑:“不妨先听听祭司大人想要说的究竟是何事。” 一阵冬季的冷风吹过巫地四季不凋的草木,沾染着山岭之中隐藏着的药草的幽然味道,似清香又似苦涩,淡淡地滑过鼻端。 姜云舒有一瞬间的恍惚,怔怔地想,或许,他可能真的还在这世间,在她身边…… 但她紧接着就意识到了这个念头的荒谬,几种药草与灵植的名字一个接一个地从脑子里浮现出来,每默念过一个名字,心中那点迷障似的妄想就淡薄一分,最终在近乎残忍的清醒中烟消云散。 心绪收拢回来时,已听月暝祭司提起了瘴林尸骨之事,将曾派人说与丹崖之事重复一回,他又道:“我命十巫用各种方法推测那些人的死亡时间与年岁,最终得到的结论是——” 姜云舒眼神倏地一凝,像是预料到了接下来的话。 果然,月暝祭司正色道:“大约三十年前。他们降世的时候,大约都在三十年前,与你恰好相同。” “所以呢?”真的将这些话听入耳中,姜云舒反而平静了下来,哂道,“就算我真的是从‘浮屠川’归返的魔徒,又能如何?” 可惜了,她神魂之中蕴藏的一点魔种,早在幼年就已经封印,此后更是经太虚门长老之手,彻底剥除殆尽,便是以巫者之能,也没法子从根本不再存在的东西里面探寻出想要的讯息。 月暝微微一叹,像是感受到了她的想法,摇头:“这对你并非坏事——你难道不觉奇怪,瘴林凶险,为何那些人却偏不肯多等几年,待到修行小成再来尝试?” 这确实是个好问题。连卢景琮这个自觉不该旁听的,都忍不住目露疑惑。 月暝十分尽职尽责地解释:“因为他们注定活不过半甲子。” “注定”!又是“注定”! 姜云舒蓦地抿紧了嘴唇,把心中突然腾起的莫名烦躁与愤怒压下去,她的整个人生都已经被这两个字搅得七零八落,没想到居然还没完,什么遭了瘟的“注定”,简直就是一场令人作呕的闹剧! 月暝却不动声色:“以魔元强行唤醒前生记忆,逆行阴阳,对人体有害无益,时日越久,伤害便越难以弥合,如此算来,你虽然遗忘了本来的目的,又何尝不是因祸得福。” 若不然,便也没有如今的她,而仅仅是在瘴林之中再添一具枯骨罢了。 姜云舒愣了愣,没想到还有这一层缘故,她不是不知好歹的人,闻言沉默一刻,便缓和了语气,自嘲道:“虽然这么说有些混账,不过,还好我生做了父亲的女儿,才能好端端活到现在。” 也才能有幸遇上了…… 看起来,这天道虽然不比盘古大神所开辟时那般清朗仁慈,却终究没有污浊到见不得人世残留一点好处。 但凡没有“入极”,便终有变数,终有希望,他们所孜孜以求的,便不会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的笑话。 见一斑而知全豹,姜云舒一念及此,忽然就释然了,笑道:“所以,祭司大人到底有何吩咐?” 她潜藏在平静与漫不经心底下的愤怒与戾气像是在须臾间就被抚平了大半,月暝祭司虽目不能视,却比许多人更加敏锐,他暗暗松了口气,肃容道:“姜氏手中那份破界之法,乃是魔徒相赠,因此,此物所在,或许也只有同为魔徒之人才能够寻得。我知此事不易,但仍希望你能立即启程再去姜氏遗址一次。” 当初那场大火荡平了姜宅的一切,甚至连同后山上的祖坟也未能幸免。 但也正因此,反而让人疑心,盘踞其中多年的邪修并未曾找到百草典正本,也就是破界之法的所在。 不待再细陈利害,姜云舒就爽快地点点头:“行啊,这事宜早不宜迟,我一会就出发。” 她答应得太轻易,旁边两人都没能立刻反应过来,怔愣间就听她犹在不解地咕哝:“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拐弯抹角这么久……” “这……不算大事?”卢景琮下意识道。 到如今,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旬阳城姜家对于姜云舒而言,远不仅仅是个少年时的住所,更是她涉入这一片混乱的泥淖的起始,也是她与再不能相见的那人缘起的地方。 她现在却笑着说,不算大事。 姜云舒略一思忖,也明白过来了,摇头失笑:“真不算大事——这天下,他走过了那么多地方,难道我每经过一处都要触景伤情地折腾自己不成?” 她眨眨眼:“他教了我那么多,为我做了那么多,从最初的相遇,到最后的时刻,都在为我着想,若这一切到头来却让我变成了个自怨自艾的可怜虫,他还不得气疯了!” 说着,又不禁笑了起来:“唉哟不成,我简直能想到他气得要命、指着人骂的模样了!” 是啊,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他的样子,素衣灰发,眼帘半垂,懒散中微含嘲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是再熟悉不过的模样。纵然他已经沉睡于冰冷的黄泉之下,可过去的一切却未曾因此而失色半分,那些共度的时光,无论何时想起,都依然那么温暖而明亮,明亮到足以照彻她漫长的一生…… 姜云舒拍拍衣服上的尘土:“哎,要是没有别的事,我就去准备了,我爹那,还有十二哥,绿绮前辈他们……都得去说一声,免得让人担心。哦,对了,我办完了事要去一趟抱朴道宗,若找到了东西,就放在那好了,你们去取也方便。” 她没明着说接下来的安排,但听者却已经明白,她这是不打算再回巫地了。 卢景琮:“承明……” 姜云舒没理他,冲月暝祭司摊手。 月暝:“……” 方才不还信誓旦旦的不要么? 姜云舒笑吟吟的:“我只说不散功,又没说不参详参详老祖宗的心得体会,有好东西不要,你当我傻?” 她拿了玉简,塞进青玉环里,转身就跑,生怕对方反悔抢回去似的。 卢景琮在后面追了好一会,才见她停下来,有点不好意思地双手虚握,小小做了个揖,小声解释:“你别生气啊,我方才……咳,有点怕万一回头看一眼,就又不想走了……” 荒山野岭,便是回头,也只是一片草木萧疏,唯一不同的,便是其中孤零零的一座新坟罢了。 卢景琮只觉心头重重一顿,撞得胸口生疼,却什么话都说不出,连早时预先一字一句精心想好的安慰之词,都苍白无力得可笑至极。 良久,他只能艰涩叮嘱:“世道混乱,便是西北相对安稳,你也不可掉以轻心,万事以保全自己为要!” 姜云舒本来在低着头慢腾腾地拨弄脚下的石子,这时却像是从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里品味出了什么与众不同的滋味,倏地抬了眼,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直到对方脸上强作的镇定快要撑不住了,才“扑哧”笑起来:“怎么,我嫁了人,便是‘朋友妻不可欺’了?连和我好好说话都不会了么?” “……” 卢景琮没防备,冷不丁被噎了一下狠的,半晌没缓过来。 姜云舒这才心满意足地摆摆手,终于正经了点:“行啦,你的心意我都明白,别担心,我会好好的。走了啊!” 并没有正儿八经的依依惜别,却一如既往的熟稔而体贴,卢景琮心中一时苦涩,一时又微觉欣慰,短暂的失神间,姜云舒已再次走远了,而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听见风声中远远送来最后一句话:“放心,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我还要替他好好看一看这朗朗乾坤呢!” 卢景琮一怔,目光有些慌乱地去搜寻说话的人,却发现那抹纤细而笔直的背影早已消失在山石嶙峋之间了。他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慢慢攥紧,修剪整齐的指甲钝钝地压在掌心,连疼都是沉闷而不分明的,许久,一片冰凉的落叶随风打在他额头上,他蓦地一个激灵,卡在胸口的一口气总算缓缓舒了出来。 朋友妻不可欺…… 他在心里默念了几遍这句戏言,突然没绷住,失声大笑起来。 可笑着笑着,声音却又微微哽住。 他仰起头,单手掩住脸,慢慢地将笑出的一点眼泪从鬓边拭去,心里茫然地想起来,他和那位全天下都欠了他钱似的含光真人从来都不是朋友。 不过,若是从现在开始做,或许也未尝不可。 在卢景琮默立于山间时,姜云舒已经十分迅速地窜遍了该去的地方。 最后剩下的一对亲家正好在一处对弈。 姜云舒跟耗子似的,小心翼翼地凑过去,憋了一会,没忍住,伸出手点了点:“我觉得白子下那儿更好……唉哟!爹你干嘛打我?” 姜沐这些日子担惊受怕,生怕宝贝女儿一时想不开出点什么岔子,愁得鬓边白发都多了几根,好容易趁着她去坟前祭拜时找了个机会,想要和姜萚商议几句,结果话刚开头没多久,就遇上这么一出,简直糟心得要命。 倒是姜萚摇摇头,无奈道:“云舒这性子,倒让我想起十七小时候……” 他依旧温和,似乎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却又仿佛被抽去了大半精气神,整个人都像是褪了色一般不见神采。 姜云舒在心中叹息一声,轻描淡写地把来意说明了,末了,拣了个石凳盘腿坐了上去,十分没正形地摇摇晃晃,歪着头嘟囔:“我知道爹爹和十二哥脱不开身,也不必为了我这趟跑腿的小事劳神费力,尤其十二哥,且不说经脉还没复原,就算伤势好全了,也是在这边用处更大,我早上还听说那边大阵正演练到了……” “云舒,”姜萚打断了她唠唠叨叨的废话,轻叹道,“你十二哥不是泥塑的,不会碰一碰就碎了。倒是你,现在境界不稳,出去或许会遇到麻烦。” 他想了想,翻手取出三枚指甲大小的木莲子,两黑一白:“可惜我现在伤重,无法再祭炼新的,这些你先拿去用——黑色莲子中封有一道法术,大致等同我全力一击,危急时捏碎,或可有些帮助,而白色的,可用来传讯。” 姜云舒未作推辞,笑嘻嘻地收好,转头又听姜沐殷殷嘱咐半天,眼看着日已过午,不得不启程了,这才后退两步,正色施礼:“云舒此去,只怕许久不得相见,还请父亲、兄长多加珍重!” 她说完,拍了拍面颊,又露出了个大大的笑脸,然后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去。 直到她已走远,姜沐才将满含忧虑的目光转会来,低声叹道:“你为何不对她说……” 姜萚垂眸,轻轻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十七既然没有言明,我又何须多言。” “啪”的一声轻响,黑白交错的棋局愈发纷杂难明。 作者有话要说: 嗯,其实到这才是我想写的对于“女强”这个标签的定义,不是坚硬冷漠的高岭之花,不是大杀四方的女战神,也不是振臂一呼无人不从的统帅王者,而是无论失去了什么,经历了什么,都心志不改,初衷不改的姑娘,哪怕她只是个普通人。 同样的,个人觉得,最好的感情,也不是在对方离开之后,自怨自艾沉溺于往事,或者矫情地把自己活成了对方的模样——那简直是对自己,也是对对方眼光和感情的不尊重。相对的,“感谢你曾经丰富了我的生命,在这之后,纵有脆弱痛苦,我也会按照我应有的样子努力生活,我只是永远不会忘记你”这样的心态,大概才无愧与自己,也无愧于对方吧。 嗯,抱歉啰嗦了。 第137章 疯子 谁也没想到,姜云舒出了巫地,并未立即北上,反而折向了南方。 隆冬季节,即便是和暖的南方也不复夏日盛景,怒涛强横地扑上礁石,声如雷鸣,天上阴云低垂,沉闷地覆盖在辽远的海面上,昏暗的海天之间,只偶尔能见到几羽饥肠辘辘的海鸟低低盘旋。 但恰好在明珠岛外缘,浓云被齐刷刷地截断了,棱角分明得像是有谁故意为之,冬日清透单薄的阳光便擦着阴云的边界大片泼洒下来,在岛上鳞次栉比的白瓦屋顶折射出耀眼的光。 姜云舒在这愁云惨淡底下憋了好几天,好容易逃出生天了,连忙跳下飞剑,往快冻僵了的手心呵了口气,她预计着此行大概会很麻烦,便更要提前打起精神来。 眼下既临近月末,又快到新年,正是叶家那只阴魂不散的艳鬼还阳溜达的时间。 然而毕竟阳光正盛,幽冥阴物一时半会不敢出来,到了叶家大宅门口,第一个现身接待她的依旧是那个看起来颤颤巍巍,仿佛快进棺材,实际上却活得十分有滋有味的老修士,他和闻讯迎来的叶黎毫不避讳地交换了个纳闷的眼神,一起狐疑地打量起这个不速之客来。 姜云舒倒也不生气,站定了任他们看,一边抓出来一把刚在城里买的杏仁酥糖,自己剥了一颗,“咯吱咯吱”地嚼了嚼,觉得似乎渗了冬日阴凉的水汽,不够酥香,便皱皱眉头,随手扔给对面两人,一本正经道:“请你们吃,喜糖。” 叶黎下意识接住,下一刻便听见这么一句话,顿时手一抖,差点把糖给扔了。 他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姜云舒冲他呲牙一乐,晃了晃腕上的青玉环,终于迈开了步子:“叫十七婶。” 她既然并非只是心血来潮为了捉弄人才来的,便也不认真等对方改口,就径自往里走去,留下后面一老一少两人梦游似的面面相觑。 待到人已轻车熟路地走到了剑居门口,叶黎发现实在不能再装死了,他装模作样地清清嗓子:“不知……咳,有何贵干?” 眼前人外表看起来也就十七八岁模样,身量更是娇小得像个没长开的小丫头,那声“十七婶”他实在叫不出口。 叶黎不动声色地又瞄了一眼姜云舒手上晃荡的玉环,好似无意间试探道:“十七叔可是被别的事耽搁了,这次怎么没有一同前来?” 姜云舒在剑居外停了脚,倏地一挑眉,常带着三分笑的眼角跟着斜斜展开,莫名地透出一段晦暗不明的光景来。她素白的手搭上紧闭的院门,蓦一用力,门扉开启,便在这有些滞涩的开门声中淡淡道:“他死了。” 叶黎让这三个字给定在了原地,如遭雷击。 不给他再出言追问的机会,姜云舒踏入院子,头也不回:“我听清桓说过,这里是婆母出嫁前住的地方,我就先住这了,回头你爹诈尸的时候,别忘了请他来见我一面。” 她语气平静而自然,任是谁也看不出任何端倪,却唯有自己知道,那几句话几乎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此时全身都在微微发抖。直到院门重新在她背后闭合,她才骤然卸去了安闲的伪装,慢慢地靠在了冰冷的石墙上,许久一动不动。 雕梁画栋依旧,当日并肩共赏之人却已无处可觅。 物是人非,世上又有几人能够坦然以对。 过了不知多久,终于听到门外沉重而迟缓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姜云舒环抱双臂,咬牙忍过了那一阵能冻结血脉似的窒息感,也慢慢收拾起情绪,走进房间。 她没占用原本主人的卧房,而是拣了一间厢房,却没想到刚一进门,就在桌上瞧见了几件眼熟的东西。 姜云舒忍不住揉了揉眼睛,疑心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一把剑,一柄玉笛,皆是通体如碧,细而长的流苏与剑穗从一侧垂下,其中几缕不小心缠在了一处,再旁边,则静静躺着一片娇艳的桃花瓣,仅是一瓣,可一眼望去,却让人心神恍惚,仿佛入眼的是整整一片灼灼花海。 在两人重逢之后,她曾问过叶清桓,当初在明珠岛上特意赶制出来给她赔罪的几样法器是如何处置的,当时他理直气壮地声称全扔了,而她也信了。 现在回想起来,叶清桓的性子是真别扭,而她也是真的够傻。 姜云舒将桃花瓣掌在手心,默然凝视,似玉又似琉璃的花瓣光洁剔透,映出她自己的模样,云霞似的桃花颜色染上了倒影冷白的面颊,她忽然想起那一天,同样宛如桃花的胭脂色。 那时她看上去是不是就是这样? 那时在他眼中,她好不好看? 姜云舒猛地攥紧了五指,花瓣坚硬的边缘硌疼了她的掌心,可她却愈发用力,像是要用这种浮于表面的疼来掩盖住其他的一切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突然穿来两声“笃笃”轻敲。 她霍然抬头,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已经暮色四合,刚被叩响的窗子在她面前无声无息地开了,露出对面院墙之上,半明半暗的星子摇摇欲坠。 姜云舒十分克制地将压在胸口的一口灼热却又冰冷的气息慢慢吐出,散开的目光重新聚拢,落在窗边那人艳丽得过分的脸上。 来得可够快的。 “叶筝。”她轻声说。并没有试图攀亲。 叶筝隔窗望着她,目光原本冷漠而不屑,但对视了一眼,他的神情却忽然变了,一丝惶然与难以置信爬上了他的眉宇:“你说的是真的?” 他有看透人心、分辨真假的本事,姜云舒站在他眼前,没有动作,也没有多余的言辞,却在一瞬间就让他得到了答案。 叶清桓是真的已经不在了,比他预想的早了不知多少年。 叶筝动作僵硬,雪白的脸上隐隐抽搐起来。 尽人皆知,他是个疯子,可没有人见过他疯得如此彻底,如此毫不顾忌。 也不等人回答,他突然毫无预兆地大笑起来,裂帛般的凄厉笑声刹那间响彻夜空,他蓦地倒退几步,阴幽鬼气像是炸了窝,从他全身上下疯狂地涌出,所沾花木尽数凋零,小院中霎时就成了一片死地,只剩他一袭红衣在森寒的阴风中翻飞狂舞。 姜云舒默然片刻,抬手关上了窗,任凭外面兵荒马乱。 等到响动平息得差不多了,她才隔着窗子干巴巴地说:“我本来还想和你说姜萚的事,看来你没兴趣。” 残存的一点动静立刻戛然而止,五根惨白修长的手指穿透了窗子,粗暴地掰断了上面一只蝙蝠纹样的脑袋,未散的鬼气从破洞渗进来。 “阿萚……在哪?” 叶筝或许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好声好气了,可听起来依旧像是一只正要上天的炮仗。 姜云舒抿了抿嘴唇,看了眼不堪重负、正在“吱吱”作响的窗框,转身从房门走了出去。她一只脚刚踏出门,就让艳鬼给堵住了,只好长话短说:“十二哥很好,现在人在巫地。” 大约怕空口无凭,还摸出来两黑一白三颗木莲子:“这手艺,想来你能认得出来。” 既已隔世,上面的气息自然不同,但祭炼法器的手法因人而异,若足够熟悉,仅凭细微特征也可断定这些东西出于何人之手。 果然,叶筝面上癫狂郁愤之色慢慢地褪下去了。 他掌着三颗木莲子许久,手心略微倾斜,让莲子又落回了姜云舒手里,再次深深凝视她,挑剔的神色中偏偏又覆盖了一层寂寥。 “可是十七还是走了,”他低声喃喃道,“阿萚是回来了,可十七还是走了……” 他的声音猝然一挑,像是又要发疯:“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若不是我那么逼他,若不是我自以为是,若我……若我最初就让他和你在一起,是不是……” 刚挑高了的急促语音毫无预兆地一顿,叶筝身形晃了晃,面露茫然,似乎依旧不明白姜云舒究竟好在哪里,却仍小心翼翼地看过来,声音轻得近乎惶恐:“……是不是他就还能活着?” 姜云舒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沉默良久,到底还是放弃了粉饰太平,实话实说:“是,若不是你那么逼他,或许他现在还活着。” 叶筝愣愣地听着,一个字也没有反驳,连毫无瑕疵的那张脸看起来都不再明艳,反而像个失魂落魄的可怜虫。 “可是,”姜云舒话锋一转,“若当初我未走,他未病,如今的一切都会改变,姜家的沉冤会永远是谜团,魔徒的污名也永不得洗脱,所有的一切到了最后,都不过是亲者痛仇者快。” 她越过叶筝的肩,望向越来越清晰明亮的繁星:“他并不后悔。” 叶筝双肩轻轻一抖,慢慢地佝偻起来:“可是……” “你可能误会了什么。”毕竟两看相厌,姜云舒虽不至于落井下石,但也就仅仅限于不打算落井下石罢了,当即打断道,“我今天来,有两件事要做,但其中并不包括替你开解心事。” 叶筝一愣,就见她举起两根手指,一根一根伸直:“第一,我缺一把剑,灵枢和素问在叶家温养,我本想如果时机合适就带走……” 她眼光往身后的屋子里瞥过去:“不过现在看来倒不必了。而第二,我有个问题要问你。” “……是什么?” 出人意料,叶筝不疯的时候居然也挺会人模人样地说话,只是眼中仍有些根深蒂固的不信任。 姜云舒蹙眉:“神农血脉早已断绝,为何清桓还能凝结出神血?” ——若非南荒那一战中他动用禁术引动神血之力,也不会顷刻间就元神枯竭,然而细想起来,他早已转世,却还能够动用本该属于古神后裔的禁术,这本就是件奇怪的事情。 叶筝静默了一会,慢慢地抬起了一张隐含探究的死人脸,哑声问:“阿萚没告诉你?” 姜云舒坦然道:“我怕十二哥想起往事伤心,就没问他。” 叶筝听出了这句话里的潜台词,阴郁地笑了笑:“是啊,我伤心就是活该了。” 但他没纠缠于这一点,接下来就给出了解答:“盘古、女娲之后的人神,无论是神农伏羲也好,什么山沟里无名无姓的小神也罢,都在世上留下了血脉,这么多年散播开来,怎会就只有一两家人?” “你是说……”姜云舒脑筋“啪”地一下子搭上了,仿佛有之前从未见过的世界在她眼前铺陈开。 叶筝哼了声:“古神血脉遍布天下,但大多稀薄,唯有嫡系一支血脉纯正,所以才能参悟出了引发血脉神力的法术罢了。” 所以说,真正罕见的并非血统,而是法术? 姜云舒额角禁不住渗出一点冷汗来,一股说不出的颤栗感霎时传遍了全身,虽然事情与她最初想象不同,但是她却像是在黑暗中突然捕捉到了一丝转瞬即逝的光亮。 她脱口道:“一滴神血便蕴有那般浩瀚之力,若是……” “若是什么?”叶筝从没把这么个小姑娘真当回事,最初不过随意一问,但话刚出口就蓦地闪过了个可怕的念头,悚然变色,“你疯了?!纵有亲疏,也都是世间生灵,你行此悖逆之举,难道不怕天谴!” 被一个疯子质疑是不是疯了,姜云舒一愣:“什么悖逆之举?” 她迷惑了好一会,把那句话翻来覆去默念了几遍,蓦然间,“亲疏”两个字像是透出了一点古怪的意味,她心中一突,最不能碰的逆鳞好似一下子被扯开,顿时又惊又怒,猛地揪住叶筝的领口:“你说什么?你以为我会做什么!” 叶筝不悦,想要挣开,却发觉姜云舒力气大得吓人。 她眼中像是有两团火在烧,怒到极点,反而笑了出来:“就算我真献祭了别人把他换回来,你觉得他会高兴?我以为你只是看不起我,却没想到你根本也没懂过他!好!好!好!你不屑自己想,便让我告诉你——叶清桓一辈子光明磊落!他若要想苟且偷生,根本就不必死!要让他苟且偷生,他只会觉得生不如死!” 她说完,发泄般狠命一推。 叶筝让她给推得一个踉跄,差点坐到地上,连身形都在虚实之间微微浮动了下。姜云舒没有一个字剖白自己,却又每个字都是在说自己,叶筝没来得及恼怒,反倒先愣了愣,终于意识到方才是他一厢情愿地会错了意,心里懵了一阵子,隐隐约约地生出了一点愧疚:“不、我不是……” 可是,不是什么呢?那明明就是他的本意啊…… 叶筝琢磨了一会,自己也糊涂起来了。 “不是?” 姜云舒如何听不出来,她话音一顿,冷冰冰地盯着他,她余怒未消,脸色冷得吓人,偏又带着几分讥讽:“不是什么?不是以为我是钟浣那样的畜生?不是觉得清桓有眼无珠识人不清?哈哈!说得有趣,可谁信哪!你不是最明白不过的么?又怎么会想错了呢!” 她按住胸口,只觉心脏如同擂鼓,好像随时都要被血流冲得炸开,声音却愈发冷凝:“不过话说回来,除开预见之术赋予你的那么一点先知先觉,你又比谁好到哪里?你在黄泉底下一躲几百年,偶尔缅怀一回往事,感慨几句造化弄人,便觉得自己殚精竭虑了,从不肯屈尊看看如今天下究竟发生了什么!十二哥经脉寸折,清桓元神散碎,魔徒为传警讯舍生忘死……每一天都有同道慷慨殉难,而你又做了什么?我真好奇到底是谁给你的傲慢,让你现在还能高高在上地评判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给世人挣一条活路的我们?!” 她重重喘息几声,忽然心灰意懒似的冷笑起来:“对,你是聪明人,天下第一的聪明人,你看透人心,预见未来,你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你还是赶紧回你的九幽地府聪明去吧,我这傻子和你道不同不相为谋!” 她说完,便毫不留恋地转身,再也不看对方一眼。 叶筝罕见地慌了神。 平心而论,他确实自幼聪慧,只是,聪明人却往往想得多,家世骤变,疯疯癫癫了这些年,脑子一时清醒一时混沌癫狂,便更养成了根深蒂固的疑心病,偏执和自以为是几乎要长进了骨子里,这会儿被人毫不留情地连根拔起,顿时无所适从起来。 他隐约觉出姜云舒之前想与他商量的事情不是小事,却一点也抓不住头绪,还没回过神来,就见人已经带着桌上那点故人旧物快要走出院子了。 叶筝便更茫然无措了。 “唉哟!这是怎么啦?” 突然,寂然夜色里,毫无预兆地冒出来这么一声浮夸的询问。 姜云舒气得直哆嗦,一时没留神,被吓了一跳,差点绊在门槛上。就见叶黎不知从哪钻了出来,一本正经地惊诧莫名:“小婶婶这是要去哪?侄儿刚命人备好了宴席,您怎么也得赏个脸哪!” 这个时间,纵是夜宵,恐怕也晚了些吧? 她僵着脸,抿了抿嘴唇,没说话。 叶黎就讪笑起来:“小婶婶别生气呀,我爹那个人……” 他做贼似的偷觑了院子里的叶筝一眼,装模作样地把声音压得恰到好处:“我爹他这些年总不和人来往,不大习惯待客,说话可能不大中听,可您得信我一回,我爹嘴上虽不说,但他对十七叔是真好!要不,您看在十七叔的面子上,给侄儿一个代父赔罪的机会?” ……这一套一套说的。 姜云舒漠然地转过一对浅色的眼珠,不声不响盯着他瞅了半天。她此时的样子与白日里初见时判若两人,叶黎谄媚的笑容就不由自主地冻结在了脸上,百年如一日地开始暗自感慨自己果然十分命苦,得小心翼翼地供着一群人小辈分大的祖宗,唯一比他惨的,大概就只有他那位勤勤恳恳的老徒弟了。 就在他腹诽的时候,姜云舒忽然抬手掩住了嘴,片刻,她像是用力咽下了一点什么东西。 而这个时候,她也终于开了口。 她的声音轻轻的,像是被夜风撕扯过,飘渺而又阴森:“清桓身死魂散,此事尚不足一月,你怎么就敢在我面前这么轻佻地提起他?” 叶黎一惊。 他忍不住心道,完了,他爹和他这新婶婶好像疯到一起去了。 但紧接着,姜云舒就闭了闭眼,待到眼睛重新睁开时,已突然变了脸,森冷的气息一扫而空,一抹心无芥蒂的笑十分突兀地在她脸上绽开。 她点头道:“不过你说的也没错,他肯定也不想我和你们家闹起来。对了,我挺饿的,你方才说的宴席摆在哪了?” 叶黎:“……” 他得收回前言,这俩人疯得各有章程,路数实在大不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姜云舒:记仇记仇记仇!怼死你!【并不是】 第138章 妄念 叶黎这厢简直要心力交瘁,眼角忽然瞥见一道绯红的身影飘了过来,他心里又是一紧,生怕这死鬼爹再说出几句不中听的,把这个亡人遗孀气出个好歹来。 但等到他看清叶筝的模样,担心的方向就完全掉了个个。 他也顾不上姜云舒了,慌忙凑过去扶住他爹,心惊胆战地问:“您……没事吧?” 叶筝把头转过一个微小的幅度,茫茫然地瞅了他一眼,目光却又没聚在他脸上,也不知道到底落在什么地方了。叶黎这辈子只见过他爹疯,却没见过他傻,不由大急,也无心再插科打诨了,连忙求助:“姜……咳,十七婶,您快劝劝我爹吧!一家人有什么不能好好说的,非得闹成这样!” 姜云舒瞥向他,慢慢地收了笑:“一家人?” 她的表情突然诡异起来,说话像是在咬着字眼,顿挫分明的:“我的先人是他的仇人,我自己是他眼里的叛徒和祸害,就连唯一连在我和他中间的叶清桓也已经魂飞魄散,哪里来的一家人?” 叶黎舌尖泛苦,虽然知道她说的并不算错,事情最初也不是她挑起来的,可情急之下,心里还是忍不住生出一点埋怨来——他爹疯疯癫癫的,一年到头也难得正常几回,这么一个人,你和他计较什么呢,就是让一让又能怎么样! 姜云舒却偏不肯让。 但是,就在叶黎觉得眼下这个死结再也解不开了的时候,却没料到,叶筝忽然说话了。 他的声音低而哑,像是方才那阵撕心裂肺的狂笑伤了嗓子,连着吐字都有点虚,他身上那点阴郁的疯狂已经一点也找不到了,此刻冷静得异乎寻常,低低附和道:“你的先人是我的仇人,我也怀疑过你会走上钟浣的旧路……” 他短暂地停顿了一会,散乱的目光慢慢聚拢在姜云舒身上:“我总当十七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怕他再走错了路,所以总想着插手他的一切,也替他安排好一切,但我错了。我白学了预见之术,却因为顽固和偏见闭目塞听,到头来,还没有他看得清楚。” 姜云舒眉头一动。 叶筝却赶在她说话之前摇了摇头,又把自己给否定了:“不,不对!我不是为了他好,我也不是顽固,我,我是因为一直在怪他……”他猛地一个激灵:“对了,我心里一直在怪他,我怪他轻信钟浣,害死了姑姑,害死了雁函,害死了姜家那么多人!我一想起他,就紧接着想起雁函,想起她死无全尸,想起……可又不对,我怪他做什么……这明明并不是他的错啊……” 他看起来困惑而又难过,也不管别人在没在听,只一味颠三倒四地絮叨,果然是个神思不属的疯子。 姜云舒这会儿反倒不急了,只默默地站在原地听着。 过了许久,那些反反复复的话音终于落了下去,叶筝呆立了一会,也不知道究竟想明白了什么,突然极轻极轻地试探着唤了一声:“弟妹?” 叶黎脑袋顿时“嗡”的一声,简直大了一圈。 可再次出乎他的意料,姜云舒居然没当即跳起来捅他爹一刀,反而平静地回视过去:“表哥想通了?” 叶黎:“等、等等,这是怎么回事?” 姜云舒又借着掩口的动作咽了点什么下去,而后斜乜了他一眼:“长辈说话,晚辈别乱插嘴。” 叶黎气结:“……” 这日子没法过了! 叶筝脑子虽然不清醒,人却没真傻,眼尖地发现了姜云舒手上的动作:“是什么药?” 姜云舒不自觉地收拢了手指,口中却轻描淡写答道:“在南荒的时候清桓特意给我炼的,说是清心安神,专治忧思愤懑伤身。” 叶筝便又萎靡下去了,半晌才问:“你,还生气么?” 姜云舒没忍住,白了他一眼,但话到嘴边还是留了点余地:“也不全怪你,我最近心情不好,平时也没这么大脾气。” 叶筝恍恍惚惚地点了点头:“嗯。” 他眉尖细微地蹙起来了一点,揉了揉额角:“你是不是想问我什么来着?” 姜云舒下意识地犹豫了片刻,别说叶筝之前防备她,便是她自己,对叶筝也怀有芥蒂,俩人实在是半斤八两,但眼下把事情挑破了,陈年的怨气终究一点点散开,她想了想,先解释道:“之前问你神血,乃是因为——想来叶家有自己的门路,也该听说了——上古时神农、伏羲等一众人神曾经随十位镇将一同讨伐邪神。如今邪神力强,正道修者却又太弱小,我便想,既然古神有重创邪神之能,若真到了万不得已之时,能借助神血力量的话,是不是或许还有些翻盘的机会……” 虽然每个人都势单力薄,但是聚沙成塔,集腋成裘,不拼上一回,谁又能确定是死局无疑呢。 说这话时,姜云舒本没有指责之意,但叶筝还是十分认真地道:“是我错怪你了,对不住。” 姜云舒眨眨眼,突然有点啼笑皆非——这人说疯的时候真疯,可老实起来,却又真老实,让人忍不住好奇他当年遭逢巨变之前,究竟是怎么一副性子。 叶筝一搭眼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低声说:“我年少时,姑母常说我沉闷。” 姜云舒无言以对,赶紧转头去看庭院中那株高大的十月锦。 偏偏这一年能开足十个月繁花的桃树此时正巧一副半死不活的干枯模样,只剩下无花无叶的枝杈幸灾乐祸地旁观她的尴尬。 她只好自认倒霉地暗暗叹了口气:“还有一事……” 这件事她犹豫了一路,不知道究竟该不该提起,方才愤怒时,更是已决意烂在肚子里了,可到了此时,却又有些后悔,心里像是缠了一道刚开始长出细刺的荆棘,既疼,又痒。 而在此以外,仿佛还隐藏着一点不甚明了的奢望。 叶筝道:“你说。” “你能往返阴阳,既如此,可否……”姜云舒敛下眼帘,思忖用词,“去找一找他的下落?” “什么?”叶筝愣住,疑心自己脑子又开始不清醒。 姜云舒头垂得更低,让人看不到表情:“我曾询问过巫地大祭司,但他所能看到的毕竟不是真实的幽冥景象,他说清桓离世时他根本不曾见到,所以必定是魂魄散碎,再无……可我不信!我……不甘心。” 叶筝:“……” 他迟疑了下,并未直接回答,而是黯然道:“我从很久之前就在找人,找姑姑、姑父,找雁函,找姜家所有的人,却一个都没有找到……” 姜云舒不接话。 他只能木然地继续说:“他们都中了侵蚀魂魄的剧毒,自然不在了。上一次,阿萚和十七是好多长辈拼死救下来的,即便如此,我找到十七的时候,他也……” 他说到这,语音突然顿住,仓促地终结了这个话题:“可这一次,已经没有人能护住他的元神了。” 姜云舒仍然只是沉默。 叶筝终于先退让了一步,无奈地叹道:“好,我去找,但你不要……” “本就是死中求活,无中生有,我都明白。”姜云舒缓缓挑起了个空洞的笑容,“只不过,他说,即便与天相争,他也想要留在我身边。就算他的愿望,我的期盼,全都是妄念,是强求,但是万一呢!” 她仰起头,眼中如有星光:“若是万一呢!” 叶筝一怔,那些乏善可陈的现实就尽数堵在了喉咙里,再吐出不来分毫。 “……好。”良久,他颔首道。 自从姜家举族罹难,他就得了疯病,一时清醒,言谈举止都仿佛与过去没有什么不同,可一时暴躁偏执起来,又像是从头到脚变了个人,然而更多的时候,他脑子里既不清醒,也不狂躁,只是混混沌沌的一片,像是一道浊水,里面漂浮的都是浮光掠影的往事,填满了所有思绪,却又破碎到拾也拾不起来。 直到今天,直到此刻。 姜云舒终于还是没有留下来享用叶黎“精心准备”的那场人鬼皆宜的宴席,更别提多留几天,与叶家父子一同过个辞旧迎新的除夕。 叶筝靠在光秃秃的十月锦上,望着她在未央长夜中渐渐走远的背影,极长又极缓慢地叹息一声,后知后觉地再度品味起了那几句骂他的话。 ——是啊,这些年来,他又做了什么呢?连这么一个傻乎乎的小姑娘都在为了姜家、为了这世道东奔西走,而他,又做了什么呢?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病并不是疯,而只是胆怯,胆怯到不停地逃避一切他不愿去也不敢去直面的。 时光倏忽两千余年,他病了这么久,也总该好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双更,赶紧把过渡章节写完 第139章 怪病 姜家的废墟在白栾州西北,而明珠岛却在极南,除非修行到了化神合体的境界,否则再怎么昼夜兼程,也不是三五天能够到达的。 姜云舒前半程还紧赶慢赶,但后来急着急着似乎也就习惯了,赶路的速度略微降下来了一点不说,偶尔遇到了后知后觉往长风令去的小修士,还会搭上一把手帮帮忙、指指路。 好容易到了旬阳城外,正好又见到了这么一家子,并非本地人,倒像是从哪逃难来的,一路玩命地跑,直到见了城墙还没降下飞剑。 恰好有几个城中的修士自外归家,见状很是不悦,上前把人拦了,扬声训斥道:“哪里来的蠢物,不知道规矩吗!惊扰了百姓该当如何!” 话说得冠冕堂皇,但语气却傲慢得很,并不像是真为了百姓考虑。 果然,下一句便是:“还是说,你们艺高人胆大,并不把我们金家放在眼里,这才在旬阳城横冲直撞的?!” “……哦,金家啊!”姜云舒明白了,旬阳城三个有名的修仙家族,商家倒得最早,姜家更是身败名裂,现在可不就剩下金家一根独苗呼风唤雨了么。 不过彼此都是修士,金家再怎么仗势欺人,顶多也就是嘴上占几句便宜,闹不出什么大事来,她听了一耳朵便没再理,打算识时务地从旁边怂着过去。 没料到,她不去找麻烦,麻烦却自己长腿跑过来了。 一个金家的小修士眼尖瞧见她了,附耳向旁边的长辈说了句什么。那位长辈显然也不是省油的灯,当即挑起了一双吊梢眼,皮笑肉不笑地招呼道:“这位小道友莫非是对我们有什么不满的?” 姜云舒:“啥玩意?” 她觉得对面这人脸有点大,居然还真拿自己当了回事。 她没什么挑事的心情,只略略有点无奈,便站在桃花瓣上浅浅施了一礼,试图息事宁人:“在下并无他意,刚好路过而已。” 虽然说得十分客气,但她运道不好,正逢一阵风起,恰到好处地展开了她的衣袖,露出了清玄宫弟子服饰上独有的卷云纹和腰间的剑牌。 那问话的修士既不瞎,自然看见了。清玄宫本就是当世第一大派,何况所在距此并不算远,自然备受尊崇,那修士面色骤变,高高在上的傲气眨眼就被打下来了一大半。 姜云舒好脾气地笑了笑,装作不知,正要顺势打个圆场,却不防那修士旁边还有个年纪更大的。 便听这为老不尊的货色冷冷嗤笑一声,阴阳怪气道:“老夫还以为是什么名门正派的高徒,原来是那个颠倒黑白的贼窝出来的!呵呵,也不知道那些邪魔外道给了你们多少好处,让你家长辈脸都不要了,一门心思给他们当走狗说好话!” 说完,还欺负姜云舒似乎年纪小修为低,特意挥了挥袖子,做出一副厌恶的表情:“去去去!别来脏了我们旬阳城的地方!” 旁边刚得罪了地头蛇、本来正不知道如何是好的一家子逃难散修呆住了,为首的男人脸色蜡黄,嘴唇动了动,好像想要打抱不平,却转眼看见一家子老弱病残,又闭上了嘴,小心翼翼地觑向姜云舒的反应。 姜云舒……姜云舒差点气炸了! 就算是和叶筝掐得最狠的时候,她也是委屈心酸占了上风,从没像此时这般纯然愤怒。 “贼窝”两个字入耳,她只觉一股热血涌上头,冒着烟从天灵盖冲了出去,可气过了,人反倒冷静了下来,白瓷似的脸一抹血色也无,配上阳光下过浅的瞳色,几乎像个不动声色的假人。 而这“假人”却突然笑了,不是素日里和气的笑,反而不带一丝温度,让人看一眼就冷到骨子里。她微微歪了歪头,漫不经心地摆弄鬓边垂下来的碎发,轻轻地问:“邪魔外道?哪种邪魔外道?是驱动妖兽祸乱人间的邪道,是生性孤僻、不理外人的妖修,还是……我?” 最后一个字出口,老修士就发现眼前这毛丫头似的小女修身上的气势骤然变了。 压抑着修为的法术在一瞬间解除,可显露出来的,并不是世人熟知的五行灵元,一股难以描述的炽烈而又孤绝的气息从她周身倾泻而出,如同将要燃尽一切的无形烈焰,澎湃席卷而来,仿佛在顷刻间就会把他每寸皮肉、每根骨头都烧成灰烬。 老修士心神一时失守,忍不住低低叫了一声,脚下往后一错,差点踩空从飞剑上掉下去。 他霎时惊出一脑门冷汗,好容易站稳,羞恼地甩开晚辈搀扶的手臂,怒道:“你!” 可“你”之后的字,他却说不出来了。他突然发现姜云舒抬了眼,正笑盈盈地盯着他看,笑容却十分瘆人,不像示好,倒像是正在品评他身上那块肉更美味一般。 他正在惊疑不定,忽然听见边上孙子难以置信的惊呼,还没等他回过头去看个究竟,脚底下便真的空了。 “啊——” 老修士大叫一声,从半空直直摔了下去,在雪地上结结实实地砸出了个大坑。 直到这时,他才终于在雪坑边缘瞧见了自己的飞剑,可惜已被烧得只剩下了个剑柄,上面犹未熄灭的几近墨色的火焰和姜云舒指尖拈着的一点火花毫无二致。 他想说话,但或许雪地太冷,让他牙齿都忍不住“格格”打颤。 姜云舒丝毫没有志得意满,好像只做了件最寻常不过的事情。她收起桃花瓣,从半空中一步步走了下来,走到摔了个七荤八素的老修士面前蹲下,又瞥了眼那俩呆在天上、连剑都不敢拔的废物,这才慢条斯理地嘲弄:“别叫那么大声,不知道规矩吗,惊扰了百姓该当如何?” 老修士一张惨白的脸翻然涨红,像是憋得要咽气。 姜云舒还在逗弄小狗似的有一下没一下地摆弄那点墨色火光,眉眼不见厉色,声音也轻飘飘的:“就在此时,我的同门中也有人正在和邪道殊死拼杀,所以呢,我特别不喜欢见到谁得了便宜还卖乖。不如这样吧——要是我再知道有谁大放厥词,我就把他拎到战场上去,让他看看真正的邪魔外道是什么样的。” 她说完,总算收了火焰,诚恳地问:“你说好不好?” “……好个屁!” 可老修士只敢搁心里想想,对着软柿子时,他的胆子恨不得能胀满整个肚腹,可这会儿却已经缩得比芝麻还小上一圈。 姜云舒却不放过他,往指尖呵了口热气,搓了搓,然后好整以暇地又问了一遍:“你还没说,究竟好不好?” 老修士脖子梗了好一会也没等来援兵,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得跟个被恶少强抢了的良家妇女似的,从嗓子眼里委委屈屈地挤出了个回答:“……好。” 声音虽然不大,但却清楚得很,不仅几个修士听见了,连经过附近的百姓也纷纷侧目,指指点点。 姜云舒满意了,直起腰,大笑起来。 笑到一半,却又怆然止住。 幸好!幸好他们倾尽心力想要保护的,并非仅有这样唯恐天下不乱的鼠辈。 姜云舒倒退半步,又服了一颗丹药,不再去看金家三人的无耻嘴脸,转身离开,却没注意一旁的几个落魄散修脸上渐渐露出了一点奇异的表情。 姓金的一家独大,房舍添了许多,正踌躇满志地打算兴旺发达起来,而相对的,昔日的姜家宅邸却安安静静地沉眠在了城池一角。 大约是这地方本来住的人太特殊,又或者是他们死得更特殊,硬是把这废墟变成了块禁地,眼看着半年过去了,却连其中烧焦的砖石都没被手欠的顽童捡走一块。 姜云舒轻车熟路地走到废墟正中的湖畔。距离那场焚毁一切的大火已有了时日,半干的湖水重新充盈起来,却不复往昔清澈,连冻出来的冰层都有些浑浊,像是燃烧产生的烟尘灰土仍混杂其间,久久不愿意沉淀下去似的。 她远望了眼惊蛰馆。 书楼曾是整个姜家大宅中最高的一座建筑,若立于顶端,可将周遭一切尽收眼底。 可惜,那里也是邪修关照的重点,烧得十分精心细致,这次回来一看,连之前剩下那半根烧黑了的柱子都让雪彻底砸塌了,放眼望去可谓一马平川。 姜云舒有点头疼,实在不知应该从哪里找起。 可刚生出来的一点烦闷还没真正传到脑仁里头,她就突然听到了一点声响。 这若有似无的声响很是奇特,并非来自于雪间觅食的小兽,更不是远处街巷上的人声,它听起来很近,却又很远,既杂乱无章,却又展露出了一点莫名其妙的秩序,若非要设想,更像是学堂里的童子在先生默许之下,刻意压低了的窃窃私语。 可这么一处荒弃的废墟里,又怎么会传出这样的声音? 姜云舒摸了摸下巴,烦闷一扫而空,觉得事情开始有趣起来了。 她略作思忖,闭上了眼睛,将全副精神都集中在双耳上。 可声音却又突然不见了。 “咦?这可怪了!” 她小声嘀咕了一句,睁眼左右看看,回想着最初听见这声音的地方,一步不错地走回去,又转回原本的方向,周身魔息散开,重新侧耳倾听起来。 依旧什么都没有。 “那个……这位道友……” 正在她腹诽月暝祭司也不太靠谱的时候,一个略带忐忑的声音从废墟外侧传来。 姜云舒思路被打断,循声回头看去,只见方才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一家子散修正局促地站在废墟边缘,面色蜡黄的男人往里走了一小段路,便生怕惹人不快似的站住了,见人望过来,连忙露出了个最和气不过的笑脸,他身后的女人也怯生生地笑了笑——比哭还难看,她自己好像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飞快地又垂下头去,抱紧了怀里襁褓之中的幼儿。 修行成这样的,世上可能总共也没几个,不是耗子成精了吧? 姜云舒默默地腹诽了一句,嘴上却好声好气地问:“怎么啦?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么?” 那男修又满面愁苦地笑了一下,但好歹比在城门口的时候多了几分活气,吞吞吐吐道:“请问,那个,你是清玄宫的高徒吧?” 姜云舒:“嗯,没错。” 男修顿时高兴起来,回头招呼妻子,两个大人带着一个小娃娃,在废墟之间磕磕绊绊地冲到姜云舒身前,一句话没说,先“扑通”一声双双跪下了。 姜云舒差点吓得窜出去,连忙绕了半圈跑到两人侧面:“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那男修只做了个弯腰屈膝的动作,就好像费了半辈子的力气似的,还没回话,先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起来,他旁边的女人赶紧给他顺气,眼中的泪珠扑簌簌地往下掉。 两人一个咳嗽,一个抽噎,唯独本该最禁不住折腾的幼儿却一声不吭。 姜云舒终于隐隐觉出了不对,弯下腰,放柔了声音,低声询问:“这是令郎?” 女人的抽噎顿了顿,呆愣地朝她看了一眼,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鼻涕眼泪糊了满脸,毫无形象可言,声音凄厉至极也绝望至极,活生生地诠释了一番肝肠寸断。 她的丈夫先缓过来了一口气,来不及安抚痛哭的女人,先从她怀中小心地把孩子抱了过来,双手颤抖着,一层层揭开襁褓,露出里面幼儿的真容来。 在看清了孩子模样的那一刻,姜云舒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是——” 似乎比冰雪还要冷的寒意顺着脊柱一直窜到了头顶。 那孩子胖乎乎的,四肢健全,可见即便流离失所,也被父母保护得很好,然而,他全身都是血红的,暗色的经络纵横其间,像是刚被剥了皮,短短的软发如骨惨白,瞳孔也是白的,又似乎泛着淡淡的青,而瞳孔四周的白眼球却是漆黑一片。 就好像本该出现在人身上的骨骼皮肉等诸般颜色,都被人打乱了,而后有随心所欲地在这小小的幼儿身上重新涂抹开来。 女修已哭得没了力气,整个人都萎顿下去,连哀求声都发不出来,只有双手还紧紧拽着姜云舒的裙角。 孩子的父亲再一次深深低下头去,用力磕在凌乱的碎石之间:“道友,不,仙子,求仙子救救我的孩子!求您救救他啊!” 第140章 陵城 民间有俗话说“七坐八爬”,指的是新生的小娃娃长到七八个月,若无意外,便应当能坐会爬了。 而眼前这个好像被从里到外翻了过来的孩子,已经长到了第八个月上,却小得像只没长开的小猫,连叫都不叫一声,更别提活动身体、尝试挪动了。 他只是安安静静地睁着一双黑白倒错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人看,眼神中仿佛含着一点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压抑的痛苦。 女人的呜咽声又断断续续地响了起来,她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好像全身仅存的一点力气都用来伤心哭泣了。 姜云舒心中不忍,弯腰一根根掰开她紧攥着自己裙角的手指,然后把她从冰冷的雪地上扶了起来。 女人从这个动作里面品味出了一点未曾付诸于言辞的允诺,晦暗的眼中骤然腾起光来,亮得吓人。姜云舒脊背微微一僵,但到底没忍心再推开她,只错开目光,看着孩子的父亲动作轻柔地把襁褓重新掩好,在他也求救般看过来之前,清清嗓子,问道:“刚才你们说,孩子是三个月前染病的,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脸色蜡黄憔悴的男修低头默然片刻,还没说话,先动手解起自己的衣裳来。 姜云舒:“……” 她的表情有点古怪,一言不合便当众宽衣解带是怎么回事? 但这一点不合时宜的古怪念头很快就被抛到了脑后,她悚然发现,在这男修骨瘦如柴的胸口上,也赫然有一片像是结了血痂的暗红。 他虽然憔悴,穿着衣服的时候却也人模人样,并不像病入膏肓了的样子,可一解开衣襟,里头的血肉却如同被伤病抽干了似的,看着几乎有些吓人。姜云舒瞳孔微缩,像是被这副有些眼熟的尊容触动了哪根心弦,面颊抽动了下,强迫自己把表情放得更柔缓了一点。 紧接着,她就推翻了自己方才的话,把已经摸在了手里的传讯法器重新收了回去,低眉沉吟道:“两位道友并非寻常凡夫俗子,若也和稚儿一样着了道,只怕此事就不是寻常疾患了。若两位信得过我,还请先到城中客栈稍候,待此间事了,再详说与我听,若我无能为力,便护送你们去寻一位长辈,他对炼丹与诊疾疗伤一道造诣极深。” 说完,便客客气气地做了个手势,要把这一家三口先送走。 却不成想,那哭得脱了力的女人走了两步,突然回头问:“仙子怎不问问我们究竟是什么人,难道不怕我们存心要害你?” “什么?”姜云舒一愣。 与教人采纳天地灵性的寻常修者不同,魔之一道直指本心,她自入魔之后,直觉便愈发分明起来,虽不好自夸慧眼如炬,但也再少有什么精心设计的谎言能真正蒙蔽于她。 只是这话没法对别人说,姜云舒便屈指挠了挠脸颊,含糊道:“夫人一片爱子之心,实在并非人人可以伪装。” 女人小心地觑她脸色,见她竟像是真的不在乎自己的来历,紧绷的双肩逐渐松懈下来,她咬了咬嘴唇,又恢复了最初时那种过街耗子似的怯怯的神态,垂眉敛目地露出了个苦笑:“其实……不敢欺瞒仙子,奴是陵城传人,这怪病……” 她强撑的笑容哀苦地落了下去,讷讷道:“这病,也是因为奴一时贪婪,想去仙乐门捡漏才……” 姜云舒茫然地看她,仙乐门已经灭门,若有散修想要去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在遗迹里找到点遗留的法宝,虽不光明正大,但也不是什么大错。除此之外的,她便更是一句话也没听明白了。 气氛尴尬了好一会,女人忽然福至心灵,领悟出了点什么,迟疑地抬起眼睛:“仙子莫非……没听说过‘陵城’?” 姜云舒坦率地摇头:“请恕我孤陋寡闻。” 女人诧异地与丈夫交换了个眼神,讪笑得更局促了,声音几乎要低到泥土里去:“‘陵城’的‘陵’,指的是……陵寝。” “啊?”这话依旧半遮半掩,姜云舒却还是听明白了,一时惊呆,没忍住脱口道,“你们是盗墓的?!” 无门无派、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点功法典籍才入道的散修,向来过得苦,百人中怕是有□□十折戟在筑基以前,剩下的一二十人,又有大半终了一生也难以得到一件趁手的兵器法宝,一旦遇上意外,上无师门庇护,手无寸铁应敌,自然凶多吉少。 而既然身为修者,又有几个人能一辈子都不遇上意外呢? 名门大族自然可以活得松快自在,可命途多舛的散修也不甘于束手待毙,也不知道从何时起,便有人暗地里联络起来,坑蒙拐骗,大恶不做,小恶不停,让人气得牙痒,却又没法子对其下狠手,时日久了,居然真的在别人的鄙夷与驱赶之下,渐渐形成了一股上不了台面的势力。 到了后来,这股势力更是专门盯上了各个门派与家族的祖坟陵寝,从中淘得了不少殉葬的法器收归己用,这么一来,“陵城”这个像是美称、实际却饱含着辛酸与自嘲的名字便愈发传开了。 吞吞吐吐地介绍完了,那陵城的女修脸色忽红忽白,也不知究竟是羞赧还是自惭形秽,一转眼瞧见姜云舒呆若木鸡的模样,连忙分辨:“仙子别恼,奴家虽然做的事情不光彩,但可从来没亵渎过亡者法蜕!只是那些宝贝,反正他们也用不上了……”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单薄的衣裳被寒风吹动,像是在瑟瑟发抖。 好半天,姜云舒回过神来,歉意地笑笑,把脸上那些可能会让人觉得被冒犯的惊讶收回去,想了想,又轻声叹息一声:“其实你不用这般,我既然答应了你们,便不会因为你们隐瞒出身而反悔。” 女修脸色一僵,知道自己的小心计被看穿了,不敢再说话。倒是她的丈夫苦笑解释:“仙子莫怪,拙荆的身份尴尬,难免……但她虽然存了点私心,却不是为自己,只是太害怕了……” 与其被人挖出身世,还不如自己先未雨绸缪,反倒显得坦荡,能多挣得几分好感,也为儿子多求一点生机,并不是什么惹人厌烦的心机,只不过…… 姜云舒摇摇头:“说起来,你们狼狈如此,莫非是陵城出了变故?” 这一句话正正戳中了那女修的死穴,她哑口无言半晌,才点了点头,这回倒是没再故作扭捏:“我、我们本来想去仙乐门,没成想,快到的时候发现好多恶狠狠的修士……大伙死的死伤的伤,实在拼不过,只能分开逃,我因为带着孩子,所以只在外缘接应,闻讯跑得还算顺利,若不是后来我贪心、想要再去碰碰运气,也不会……” 她愧疚地看向丈夫和儿子,又忍不住抽泣起来。 可这抽泣并没有持续太久,她用力咬了咬牙,把断断续续的哭声咽回去,忽然下了什么决心似的:“我知道小仙子是名门正道,和我这样人人喊打的下贱货色不一样,但是,但是——” 她突然沉下一口气:“我愿意带你进那个墓穴!事成之后你想让我自己抹脖子都没关系,只求你能记得方才的话,找人救救我夫君和儿子!” “胡闹!”她话音未落,姜云舒就皱起眉:“我要你的命做什么?下酒吗!你若信不过我,不是更该好好活着,才能……等等!” 说到一半,姜云舒突然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不对的地方:“你刚才说什么墓穴?” 女人愣了:“仙子不知道?” 姜云舒同样发愣:“为什么我应该知道?” 两人鸡同鸭讲,又是那男修过来圆场:“是这样,拙荆从小在陵城长大,对这些事很有经验,她大概是觉出了这里隐藏着一处隐秘的陵墓,所以以为仙子正是为了墓里的什么东西才来的。” 清玄宫这样的地方自然不会养盗墓贼,所以若是姜云舒是个心怀鬼胎的恶人,拿了东西之后想要保守秘密,杀人灭口也不是什么无法理解的事情。 姜云舒面皮动了动,想要笑,心里却偏偏又生出来两分悲凉,让她笑不出来,为这夫妻俩曲折而又谨小慎微的心思,也因同为修者却天差地别的命运。 她慢慢吐出一口气:“既如此,劳烦这位夫人带路了——不过放心,我不是做坏事去,你帮了我,我家长辈只会感激。” 女修的眼睛又亮了,她虽然面黄肌瘦,神态怯懦,但一双眼睛却很灵动,神采一扬,整个人都添了许多精神。 她诚心诚意地笑起来,连连道:“仙子叫我阿芒就好!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帮你找到地方!” 而她也确实没有自打嘴巴,没过多久,就在一片狼藉的残砖烂瓦底下发觉了一点隐秘的痕迹来。 那些并非刻意留下,而是自然而然形成的阴幽脉络像是一道道不可见的线头,寻常人无论修为高低,都毫无察觉,可在这自称阿芒的女修眼中,却暗暗地连出了一条通往亡者安栖之地的道路。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阿芒的步子终于停了下来。 她吐出一口含着泥土和雪水的唾沫,指着脚下坍塌的瓦砾:“就是这里了!” 她所指之处,正是惊蛰馆书楼最后一根柱子倒下的地方。 第141章 封存 废墟之下并没有暗道,这本不是令人意外的事情——若有密道,无论是密室还是墓室,只怕早就被鸠占鹊巢了两千年的姜家人发现了。 一块块检查清理了瓦砾之后,天色已经不早,姜云舒略带犹豫地回望了一眼阿芒和更远处那个抱着孩子默默等待的男人。 那男修名叫莫寒,本来家世也还不错,若不是心仪于陵城之人,也不会和家里决裂,落到这番田地。好在他自己对此甘之如饴,在哄逗儿子的间隙,抬起头来望向妻子的眼神柔软而关切。 阿芒和他目光交错,羞涩地笑了下,可再看到久病的儿子时,神色却又落寞起来,不等姜云舒询问,便主动表示想要尽早找到墓室。 姜云舒也不好多说,在旁又等了好一会,终于听见阿芒惊呼道:“找到了!” 姜云舒精神一振:“在哪儿?” 阿芒欣喜道:“就在这,就在这里啊!” 她手下指着的,是一块平整如琉璃的地面,只不过太小,比小指甲也差不了太多,若不是她指出来,只怕谁都会以为是碎落下来的明瓦残片。 姜云舒十分好奇,围着那一小块地方转了好几圈,蹲下/身,伸出指头碰了碰,只觉光滑坚硬,连个虫蛀的孔洞都没有,不禁纳闷起来。 若这真是墓穴,埋进去的人得长着多小巧玲珑的一副身骨? 阿芒便瞧见姜云舒一手抱着膝盖蹲在地上,另一只手扯了根被冻脆了的枯草茎,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那块地方,活像个捅蚂蚁窝的小孩,她犹豫了下,还是提醒道:“姜道友,这虽是墓穴入口,却也不是……呃,不是这么进的。” 姜云舒腿都蹲得发麻了,闻言偏过头眨眨眼,扶着她递过来的手慢腾腾地站了起来,口中抱怨:“我也知道啊,可是,那又应该怎么进呢!唉,可真是麻烦死了!” 说着,她随手扔开草茎,上面沾染的一点魔息还没落地就悄然散去了。 她说的并不是假话,半年前她就已经把姜家翻了个底朝天,能用的手段都用过了,这次也是信了月暝祭司说的魔徒之间或许会有感应,才应允前来的,可谁知,眼下魔徒能用的法子她也用了,却还是毫无进展,若不是运气好遇上阿芒夫妻,只怕她现在还在毫无头绪地搜索那点飘渺古怪的声响呢。 阿芒平时胆怯得像是只受了惊吓的兔子,唯独说起探寻陵墓的事情时,却多了几分自信,她觉出姜云舒似乎确实无计可施了,思索了下,往前轻轻蹭了半步,小声建议道:“那个,我之前也遇到过找不到门路的时候……” 姜云舒耳朵尖微微一动:“你遇到过这种状况?有什么法子?” 阿芒的脸立刻红了,垂头讷讷道:“不不不,也不是什么法子,就是……这时候我一般会想想,陵墓是谁建造的,里头又埋着什么人,要是有后人想要祭拜,或是……” 她结结巴巴的,换个人都未必明白她究竟在说什么,姜云舒却怔了怔,忽然一拍脑门,拽着她的手转了个圈,眼睛亮晶晶的,看样子好悬没扑上去亲她一口:“多谢你,我知道啦!” 姜云舒让月暝祭司给带跑了,一门心思地想着这里与魔徒必定有渊源,直到此时被阿芒一说,才想起来,这分明就是姜家的地界,姜家建成的坟冢。 若如此说来,她之前听到声音,并不仅仅是因为她身上的魔息,恐怕还有…… 她仔细地回想当时的情景,那时她刚刚进入这片废墟不久,从城外带来的寒意还没完全被驱散,她信步走到了湖边,大片的落雪被风扬起,扑到她的脸上,冰冷得彻骨。 而每当这个时候—— 姜云舒不自觉地抽了口气:“对了!” 每当这个时候,她体内的青阳诀心法便会自行运转开来驱散寒意! 她神色陡然郑重下来,快步回到那一小块“入口”之前,闭上双眼,心沉意定,魔息在周身经脉之间散开,然而每一分每一毫的运转却都遵循着青阳诀的法门。 一丝温暖的内息从丹田之处缓缓升起,而几乎就在同时,姜云舒又隐约听见了那种奇特的声响。 这一回,那声音更加清晰,也更加杂乱丰富,若是仔细分辨,能够在其中辩认出轻重不一的脚步声,木门轻启声,书页翻动声,细微的咳嗽声,窃窃低语声,还有不经意间泄露出来一星半点的少年的惊叹声…… 各种各样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并不嘈杂,反而更加衬托出了一种轻快却又肃穆的奇异氛围。 那些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真切,仿佛就在耳边。 姜云舒终于再次睁开了眼睛。 仅仅须臾之差,在她周围环绕的,已经不再是堆积的厚雪和焦土,而是一排排幻觉似的书架,与坍塌前的惊蛰馆一层极为相似。 惊骇在姜云舒心里无声地蔓延开,她竟一点都没有察觉到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置身于这真幻不明的地方的。 她未曾中断青阳诀心法,同时谨慎地伸出手去,轻轻触碰了一下离她最近的书架。触手处荡开一圈颤巍巍的波纹,像是光线被扭曲了一般,却并没有任何实在的感觉。 ——假的? 她还没定下神来,一个梳着双鬟的少女就提着曳地的浅碧色裙摆从书柜另一边转过来了,少女不过豆蔻年华,却已出落得极为动人,眉眼间竟与叶清桓前世的模样有三四分相似。 姜云舒看清她的模样,心口突然重重缩起来,像是让人抽了一鞭子似的疼,她下意识地往旁边扶了一把,却什么都没能抓到,身体顿时一僵,那少女笑着回头冲人说了句仿佛是“等会一起去照看灵植”之类的闲话,就毫无所觉地撞上了姜云舒。 姜云舒便眼睁睁地看着她从自己身体里穿了过去。 与这少女交谈的,是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少年,也从书架后走了出来,垂在身边的手里握着一卷书,而另一只手则伸了出来。 姜云舒怔愣地看着他陌生却又熟悉的容貌,和他面上温煦的笑意,不由自主地抬起手,可先前的少女却更快了一步,回身笑眯眯地抓住了少年,两个人有说有笑地一同走远了。姜云舒刚刚伸到一半的手就只好虚悬在半空,一道又一道的幻象穿过她的身体,可她的掌心却留不下哪怕一段残影,始终空荡得近乎荒凉。 这些全都是曾经的姜家族人,眼前的一幕周而复始,永远定格在了古早的时间中,真正的他们也许早已葬身在了屠刀之下,只留下一段残像封存在阴幽的坟墓之中,反复幻化出片刻最普通不过的生活。 他们在这个时候,有没有想过未来的命运?又或者,他们在面对着最终的结局时,会不会回想起这时的平静和安闲? 姜云舒忽然觉得有点冷,连青阳诀也无法驱散的冷,从她的骨头缝里细细密密地渗出来,让她不敢再去看那些仿佛鲜活的人影。 她强迫自己将目光投向周遭的书卷,在行行墨迹之中慢慢找回镇定。 终于,她深吸一口气,垂首迅速横穿过并非真实存在的书架,朝着记忆中通往惊蛰馆二层的楼梯处快步走去。 刚到楼梯口,她就一怔。 转角还是那个转角,楼梯也还是那道楼梯,只不过,方向却是相反的,窄而陡的楼梯蜿蜒向下,末端隐没在迷雾一般的阴影之中。 楼梯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东西,而尽头的阴影里藏着一道门。 木门的样式仍旧熟悉无比,刚一轻轻推开,里面的十来个男女便被惊动了,一起转头看过来,姜云舒愕然,脑子里正在琢磨说辞,却见他们只像是瞧见了个再寻常不过的族人,只不过平静施了个礼,就又把精神重新放回了手中的事情上。 而这事情,有的是典籍,有的是几样分别盛好的药粉与灵植根茎,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这几人里面,有一个高而清瘦的男人,他看起来最多不过三十来岁,姿容皎如明月,无论是眉毛微微上挑的弧度,还是低声说话时,总含在唇边的一点若有若无的浅淡笑意,都优美得几乎令人目眩。 太像了。 姜云舒一时忘记了避开目光,只在心里默默地想,实在是太像了。 如果前一世里,叶清桓能够再多活些年月,或许正应该是这个样子。 她心绪繁杂混乱,待到反应过来,已经走到了那个男人身边。 男人偏过脸看了看她,轻一俯首,却很快就重新抬起头,促狭地笑了下,似乎在无声调侃她来晚了。姜云舒相距咫尺地对上他的脸,喉咙有些发干,不知该如何反应,怔忪间又发现他似乎有些疲惫,眼下略微泛青。不过一晃神的工夫,他就又专注于药草之中了,从身前的长案上捏起一丁点浅褐色的药粉,指尖捻动片刻,又放在鼻下闻了闻,最后还非常仔细地舔了一点品尝味道。 末了,他将沾着药粉的指尖浸入一旁的小水瓮里清洗干净,又用清水漱了漱口,这才蘸墨提笔,在右手边一本书卷上写下几个字,好看的眉宇浅浅蹙起:“近年的紫花苍蒲药性已弱了将近三成,若灵脉继续改道,只怕半甲子之内,便不能用了。” 旁边年长些的清丽女修也跟着叹了口气:“可不是,我试的几种药也和三弟那边一样,也不知小叔父有什么办法没有?” “是啊,小叔父……” 旁边几人纷纷附和,提起那位“小叔父”时,皆十分亲近而信赖。 但他们的目光,却都好奇地向姜云舒投来。 姜云舒脖子一僵,陡然生出了一种被看破原型的慌乱感觉,她连忙屏住呼吸,生怕惊扰到这些人修订药典似的,贴墙退到了一旁。屋子里的毕竟只是幻影,只会重复在古早的真实中曾有过的言语与动作,姜云舒离开,他们也并未将目光追随上,仍然满怀期待地望向她方才站立的地方。 简直诡异透了! 姜云舒心里忍不住发毛,她背贴通往更下一层的门扇,最后看了一眼那个与记忆中的人影十分相似的男人,咬住下唇,转身推开了门。 明知道不过是幻象,但或许就因为刚才短暂的交流,她胸中竟开始生出了些许不安——为何在一座陵墓之中会出现这么多栩栩如生的幻象,而他们口中一再提到的那些字眼,究竟只是出于偶然,还是隐含着什么更深的涵义? 第142章 百草 更往下一层的楼梯就在眼前,但就在姜云舒将要踏上去的那一刻,她突然听到一句话。 有个年轻而疑惑的声音问了句:“这不就是普通的甘草么?就算灵植收成不如往年,也不至于……” 而那个与叶清桓生得极像的男人却因此而敛起了笑,开口时,声音十分郑重:“小妹说错了,世人皆谓凡草性杂效弱,乃是因其对丹、药之道一知半解,不知药物只有是否对症之分,而无高下优劣之别,你我身为神农后人,岂可人云亦云。若你今日言论流传出去,世人岂不误解,若因此而一味追求名贵药草、甚至戕害生灵灵植又该如何是好!” 姜云舒愣住了。 她脚步定住,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一下子炸开,返身几步跑回去,直勾勾地盯着那个说话的男人。 ——她知道他是谁了! 二十多年前,清明馆学堂外那场阴冷压抑的秋雨,长兄无人可解的疑惑,残破不堪的丹典残卷……许多条隐没于记忆深处的丝线突然连了起来,而丝线穿越了漫长时光,末端正牵在这个人的手中。 叶清桓口中那个看遍了数千年风风雨雨却依旧童心未泯的三叔公,原来也有如此年轻而俊美的时候,而眼下,当是—— 姜云舒回忆着叶清桓闲话中提起的细节,在心里默算了下,愕然发觉这应当是至少五千多年前残留下来的幻象了,在那个时候,这位三叔公远未修成散仙之体,姜家也还繁盛,未曾落到他后来感慨叹息的人丁凋零的局面,他也更不知道,在数千年后,自己会为了区区一个晚辈的降生而喜不自胜! 可紧接着,一个更深的疑问便又浮现出来——这到底是姜家迁居旬阳之前还是之后的事情? 她一时也说不清为何会在意这件事,但五千三百年前,第一次道魔之争落下帷幕,姜氏“放逐”残存魔徒,紧接着就仿佛逃避什么似的,远别祖居故地,举族迁于西北一隅,而这些幻像产生的时间又如此的巧合,简直像是被人刻意安排好的。 可是,为什么? 楼下到底有什么? 姜云舒轻轻地抽了一口气,只觉唇齿微微生寒,喃喃自语:“这究竟是谁的坟墓?” 没有人回答她,她只能绷紧了脊背,忐忑地走下最后一段楼梯。 但接下来的事情却出乎她的意料。她将手搭在那扇厚重木门上的时候设想过无数个可能,预计过将会见到的新的人或场景,却怎么也没有想到,里面仅是一片空空荡荡。 唯独正中间,本该放置着多宝阁的地方,孤零零地立着一座小小的神龛,神龛前香烟缭绕,几乎要将其中供奉的牌位浸透。 而乌黑古拙的木牌上面,端端正正地篆刻着两个字——百草。 一股让人毛骨悚然的寒气从尾椎攒了上来! 姜云舒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整个人都被这无比古怪,却又古怪得异常肃穆的景象震撼了。 ——怎么会有这么一块不合常理的灵位?无名无姓,更无供品,就仿佛是姜家人预计到了自己的末日,才提前立下的一般! 又像是一道宿命的诅咒! 可她还没来得及细想,脚下就突然一空。 姜云舒人往下落,心脏却像是没跟上,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猛地咬住嘴唇,长剑“锵”一声出鞘,向着墙壁的位置刺去,试图稳住身形。可悬空的感觉却只维持了一瞬,剑锋尚未触及任何东西,神龛、牌位和袅袅清香就全都消失不见,周遭只剩下漆黑一片。 在难以视物的黑暗中,熟悉的意气伴随着陵墓独有的阴冷沉闷,一起幽幽流淌出来,像是静谧无声的潜流。 姜云舒惊魂未定,心口仍在“怦怦”地跳,她尽力压制住呼吸的节奏,往后错了半步,双脚成“丁”字形侧身而立,双眼警惕地眯起来,翡翠般的长剑仍倒提在手,丝毫不敢松懈。 片刻之后,周围并没有任何变化,她这才略略放松了一线,屈指轻弹,几朵暗红近乎墨色的火焰于空中倏然浮现,错落遍布她前后远近之处。 火光暗淡,却仍然足够让她看清楚面前的景象。 也正是因此,她刚展平的眉毛又轻蹙起来。 眼前确实是墓室,也确实没有什么需要戒备的机关陷阱,但即便如此,这里也仍旧算不上是个寻常的坟墓。 在空旷的墓室正中,两口厚重的玉棺彼此相邻,亲密无间。 姜云舒眼光扫过左右,没有发现任何陪葬或者能够表明墓主人身份的物件,不禁狐疑暗忖:“是双修的道侣合葬?”但随即又推翻了这一想法:“不对,这也不像夫妻合葬的规制,何况……” 何况姜家这样一举一动都受人瞩目的大族,当年大约也不会给子孙娶个魔徒媳妇! 微弱却不容错认的魔息自其中一具玉棺中泄出,隐隐与她自己意气相合,而另一具却被青阳诀的残存灵性环绕,两道气息本该泾渭分明,可在这阴幽的地下古墓之中,却偏偏彼此应和,共进同退,如有灵犀。 姜云舒还剑入鞘,一手试探着搭上魔息残留的棺盖,就在手指刚刚感受到玉石的冰冷时,“知己”两个字突然被灌入了她的脑海中。 “莫名其妙……”她吓了一跳,下意识缩回手,等了片刻却没再发现有其他异象,忍不住皱眉嘀咕了一句。 她迟疑了一会,终于重新扣住了棺盖。 再怎么震撼惊愕,姜云舒始终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说到底也还是为了寻找百草典,而眼下,在这空荡的墓室之中能够收藏东西的,也就仅有棺中了。 她选择的仍是魔息流出的棺材,虽然明知姜家人大约也不会苛求自己身后的风光庄严,但毕竟不似魔徒一般洒脱随性,若能避免惊扰亡骸,自是最好。 玉石摩擦,发出冷而硬的响声,再怎么被赋予了“温润”的含义,也还是没有生命的死物,冰冷的声音回响在亡者的居所之中,更显凄凉空洞。 姜云舒收敛心神,向棺中望进去。 她一搭眼就忍不住微微一怔,时隔数千载,棺中尸身不腐,已死的男人面容冷峭,虽然神色舒展从容,却抹不平眉心深重的刻痕,他周身并无其他伤痕,唯独颈间一道长长创口,几乎深可入骨。 姜云舒盯着那道伤口,默然抬起手,在自己颈侧比了一下,确认了在见到尸身的一瞬间就生出的猜测。 他是自刎而死的。 而其中并没有百草典的踪迹。 姜云舒盯着尸体看了好一会,忽然眉尖一挑,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低低地叹了口气,终于还是开启了第二具玉棺。 这一回,呈现出来的却要惨烈许多。 那人看起来十分眼熟,姜云舒按在玉棺边缘的手指缓缓收拢,两面之间相隔得太近,无需仔细回想,她已认出了,这正是之前一楼那位手握书卷的少年,虽然样貌成熟了不少,但五官的轮廓却没有大改,更何况,连耳垂上一点小痣的位置都毫无区别。 她心中禁不住猛跳了几下,方才那少年的温和笑容犹未从脑海淡去,可眼前的人却再也不会说笑了——他那颗眉目俊秀的头颅却不知被谁一刀斩了下来,直到安葬前,才又被哀痛的亲人拼接好,除了头颈,就连露在外面的双手上也布满了缝合的痕迹,翻卷的皮肉都被压在了细密的针脚之下,不再狰狞,却无法让人不感到心酸。 而就在那双残破的手中,也与少年时的幻象一样,轻轻握着一卷书册。 端正的“百草典”三个字从他指间透出,风骨内蕴,却不张扬凌厉,字如其人。 莫名的,看着这份百草典的原本,姜云舒就自然而然地意识到了二楼幻境中,让每个人都尊敬仰慕的“小叔父”究竟是谁,也明白了这倒影一般的惊蛰馆中为何会出现一幕幕看似毫无关联的幻象。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越是美好的东西,或许上天便越要撕碎了给人看。 钝到难以察觉的疼痛从心间漫起,她神色渐渐黯淡下去。 虽然无人在旁敦促,姜云舒却还是毕恭毕敬地退后一步,向两位早已长眠数千年之久前辈先人深深一礼,而后才小心翼翼地取出书卷,重新拢好覆在亡者手背上的衣袖,轻轻将棺盖归回原位。 过往的繁华已不可追,曾经鲜活的晏晏言笑终究也散落成了墓穴中寂静的尘埃,就连记得他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的最后一个人,也已经湮没在了历史之中,只剩下两具冰冷沉默的玉棺,再不见天光。 情何以堪。 姜云舒恨恨地想,情何以堪。 可她紧接着就用力揉了一把脸,紧紧咬住牙关——就算太多的人已经死去,但她却还活着,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也还不能放任自己沉浸在这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沉重的悲哀之中。 她站直了身体,最后向玉棺方向垂首祷念一句,而后终止了体内运转不息的法诀。 一瞬间天旋地转。 眩晕感还未散去,姜云舒就听见耳边喜极而泣的呼声:“姜道友!姜道友你可算回来了!” 周遭依旧是薄暮天色,长庚星悬于天际,因夜色尚浅而略显暗淡。 阿芒冻得直哆嗦,但还是抽噎着解答了她的疑惑:“你已经去了整整三天了!我、我还以为……” 姜云舒这才发现莫寒和孩子已经不在附近了,她张开嘴,想要解释,又想要安抚对方几句,然而淡薄却又深重的悲凉依旧缭绕胸中,想说的话还未到嘴边就似乎失去了意义,最后只能干巴巴地说:“我没事,别怕,你们也不会有事,咱们都会好好的。” 她转头望向初升的长庚,忽然想起多年前在璧山城血气四溢的方家大宅中,薛瑶仿佛要弥补心底缺憾一般的殷殷期盼,还有在巫地山间,她自己对卢景琮许下的承诺。她几十年中听到过那么多文采斐然的祝福与祈愿,可到了这个时候,她所能想到的,就只剩下了一句“好好的”。 明明是那么平淡乏味的一句话,然而对有些人来说,却已可望而不可求。 天色飞快地暗了下去。 莫寒抱着儿子在客栈等了两天半,在把自己等成一只热锅上的蚂蚁之前,总算透过窗子瞧见了回来的两人,他刚松了口气,想要迎出去问问姜云舒是不是已经拿到了想要的东西,什么时候可以开始治病救人,可脚步还没迈开,却突然听见怀里“啊”的一声大哭。 重病的幼儿终于发出了久违的哭声,可那声音却像是两块锈铁刮蹭,嘶哑而凄厉,十分瘆人,根本不像是一个孩童的声音。 莫寒大吃一惊,慌忙展开襁褓去看孩子的脸。 孩子哭得太厉害,像是不堪忍受长久以来的折磨,终于在左冲右突中撞破了禁锢他的枷锁,立刻就要一股脑地把撕心裂肺的痛苦发泄出来一般,可他病了太久,实在没有多少力气,没过多一会就急促地喘息起来,黑紫色的嘴唇因为咳喘大大张开,里面光秃秃的牙床和舌头全都泛起死灰似的不祥的颜色。 那些晦暗的病灶抓住了这难得的契机,随着喘息,开始从人体内部蔓延出来,幼儿柔嫩的脸颊仿佛变成了一张火盆里的薄纸,口唇两边连着半个鼻子被无形的火舌舔过,灰烬般的颜色随之攀爬上来,而最先被爬满的牙床甚至已经开始出现了一道道裂痕。 莫寒完全慌了神,他下意识地想冲下楼去求救,可脚下刚一动,心底就突然颤抖起来,生怕奔跑产生的细微颠簸都会把怀中的孩子给震成一蓬烧尽了的死灰。 他额头上倏地冒出一层冷汗,几乎连气都不敢喘了。 好在姜云舒和阿芒也已经拉开了房门。 见到莫寒泫然欲泣似的表情,姜云舒立刻意识到了不对,她拉住急急忙忙就要冲上去的阿芒,沉声道:“可是孩子病情加重了?” 不待回答,她挽起衣袖,单手探向莫寒怀里的襁褓。 在指尖将要触及幼儿的时候,那些越来越明显的裂痕也让她略微犹豫了一下,但她还是定了定神,把手按上了他的头顶。一丝魔息凝结成线,从天灵盖潜入下去。 小小的婴儿极低弱地哼唧了一声,泛灰的眼珠轻微转动了下,定定地望向姜云舒的脸。 强烈的求生欲望赤/裸/裸地流露出来,猝不及防地触动了姜云舒尚未重新冷凝下来的心肠,她鼻子一酸,连忙摸出药瓶,却不防倒了个空,这才发现里面清心宁神的丹药已经没有了。 姜云舒难以置信地看向手心,混乱而纷杂的悲凉猝然被割断了似的,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茫然,她心里像是霍然被挖空了一大块,眼里看到的,耳中听到的,一切一切都好像从那个空洞之中漏了出去,让她什么都感觉不到。 她的爱人那么温柔,在走上既知的末路时,还仍然顾念着她会不会哀恸神伤,然而,他却又那么残忍而坚决,连留给她祭奠与怀念的时间都如此短暂。 他亲手炼制的丹药已经服尽,她再没有了纵容自己在原地驻足的借口,也再没有什么可以依靠。 瞧见姜云舒的表情,阿芒差一点软倒下去,她的眼泪从红肿未消的眼中大滴大滴的落下来,口中发出的声音都不像是自己的了:“我的孩子……姜道友,我的孩子他……” 姜云舒被嘶哑的哭声唤回了一点神智,木然而僵硬地看了她一眼,哑声道:“无事。” 她闭了闭眼,将满心苦涩咽下,逼着自己露出了个安抚的微笑,旋即沉下声音,认真道:“幼儿柔嫩,我本想在莫道友身上先做试验,但这次病发凶险,我怕孩子支撑不到那个时候了,眼下有两条路。其一,我尽力稳住孩子的病情,立即启程带他去寻我提到过的那位前辈,看看他有没有什么法子;其二,我对这怪病略有些头绪,只是不知对错,你们若信我,我便全力一试。” 说完,她不再多话,只安静地等待对面的年轻夫妻做出抉择。 莫寒与阿芒两人面面相觑,彼此都是满面挣扎之色,却一句话也没有说。良久,阿芒掩住脸,哭着点了点头,莫寒眼圈也红了,对姜云舒低下头去:“时不待人,恳请姜道友救小儿一命!” 他鼻音愈发浓重,低声补充:“即便造化弄人,我夫妻也永世铭记道友之恩!” 第143章 活尸 幼儿虽然极力想要求生,但病症凶险,姜云舒不敢多耽搁,亲手解开襁褓,将他抱到床上,凝神静气,将魔息分成细丝,从他周身大穴同时探入。 莫寒与阿芒夫妇两人对她要做的事情茫然无知,又不敢出声打扰,只能在一旁相互扶持,极力伸长了脖子想要从孩子细微变化的神色之中分辨出丁点端倪。 他二人心情有如油煎,却不知姜云舒并未虚言,她是真的有几分把握。 青阳诀能作为姜氏子弟必修的基础心法传承千万载,自然有它的道理,对于驱除邪祟,稳固正气有不二奇效,连上古邪物迷心钉的力道都无法相抗,更遑论连个稚弱幼儿都无法一下子害死的病疫。 她之前所虑者,唯独一点——她体内五行灵力尽消,只怕有许多法术都无法轻易施用了。 而这个顾虑如今也已经解除,她正是以魔息催动青阳诀,得到了地下墓中两位主人的共同认可,除此以外,玉棺之中截然不同的两种气息有如琴瑟相协,更是让人感悟甚深。 果然,潜藏在幼儿身躯之中的邪气一触即溃,不多时,死灰色褪去,而后那些皮肉骨骼颠覆倒错似的颜色也越来越淡,渐渐透出了一点属于婴孩的嫩白皮肤。 阿芒猛地将拳头拳头抵住齿间,狠狠咬住,生怕泄露出来的啜泣会打扰对方施救,可泪珠却止不住地往下掉。 长夜阑珊之时,姜云舒终于轻舒一口气,站了起来。 像是被她的动作惊动,本已睡熟了的孩子不快地扭动了下身体,小声地哼哼了几声,但眼泪还没挤出来,就又睡着了。 姜云舒笑道:“已经无碍了,只是病灶虽除,但毕竟耽搁了数月,往后还得好生调养才能与常人无异。” “好好好!”不待她嘱咐完,阿芒就慌忙点头,“我这回再不去到处乱跑了,什么法宝仙丹都是虚的,只要宝宝能恢复,别的我什么都不要了!” 她跪在床边,颤抖着伸出手去,想要碰一碰孩子柔嫩的小脸,却又不敢,像是生怕不小心惊碎了难得的美梦。 姜云舒无奈地摇了摇头,转向莫寒:“这疫病驱除起来,比我想的还容易些,不如我顺便也帮你治一治?” 虽是问句,她的眼神中却仿佛藏着一点不容质疑的坚决。 莫寒从中感觉到了什么,低头看了眼浑然不觉的妻子:“好,那就劳烦姜道友了。” 客栈还有空房,姜云舒向掌柜定了一间远在走廊另一头的,刚一进去,就反手关紧了门。 莫寒夫妻俩苦日子过惯了,住的自然是最便宜简陋的地方,屋窄墙薄,在这边跺一跺脚,隔壁就宛如地动,屋里虽然有一张桌、两个小凳子,却各自缺了点部件,三脚猫似的东倒西歪,撑不住人。 姜云舒目光直白地将莫寒打量了一番,而后皱皱眉头,指着快被虫蚁蛀坏了的床:“坐过去,把衣裳脱了。” 若不是信得过她,莫寒几乎以为遇上了胃口特别好的女流氓,但随即下意识地摸了摸脸,想起时过境迁,自己如今这副尊容,实在不必担心什么,忍不住苦笑起来。 姜云舒尚不知道她差点把人吓出个好歹,仍有些心不在焉地回想着方才替那小娃娃医治时的情状。直到莫寒已经将上身衣衫褪尽,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她才醒过神来。 “咦?”她眼神刚落到莫寒身上,就忍不住奇道,“就这一点?别处没有了?” 她想了想:“你看起来病得厉害,我还以为身上的异常会更多些,莫非,你用什么特别的法子压制住了?” 莫寒一怔,叹道:“道友果然敏锐。” 他抬手碰了碰自己胸口那片巴掌大的暗红瘢痕,手指滑过嶙峋可见的胸骨时,脸上闪过一丝自嘲:“不过,道友只说对了一半,我这副样子确实自灵力透支而起,却不是为了压制我自己身上的异常。” 姜云舒了然:“是为了孩子?” 莫寒再度苦笑,答非所问:“可惜我年少时好逸恶劳,白白荒废许多光阴,后来……想要认真修行了,却又没了机会。不瞒道友,这几个月里,我看着孩子的病越来越严重,就没有一刻不在憎恨自己无能!” 姜云舒:“……” 她抿紧了嘴唇,生来微微上挑的唇线被她绷得笔直,好半天,她才低声说:“我懂。可若不是你,他也坚持不到今天,你已是个好父亲,不必自责。” 莫寒摇头,黯然道:“姜道友,你虽境界高,可年纪还小,不明白有些事并不是尽力了就不会留下……” 他还没说完,就听姜云舒长长吐出一口气,她半垂下眼帘,将里面的百味杂陈掩住,轻描淡写地重复道:“我懂。” 她伸出了手,拇指与食指两两相抵,虚虚圈住了莫寒胸前被红斑侵蚀处。而就在这个时候,莫寒才注意到,在衣袖遮掩下,她右腕上套着一只细腻温润的玉环,并不像是寻常女子戴的手镯,而这太过简单古朴的玉环一边还缠着道红线,下面坠着个比黄豆大不了多少的琉璃珠子。 莫寒表情骤然变了:“灵犀锁?!” 他果然是世家出身,一口便叫破了琉璃珠的名字,可随即却更加震惊。 那晶莹剔透的琉璃珠里面空无一物,不见一星火光。 方才那缀在句末的“遗憾”两个字被他抵在舌尖,却说不出来了,他简直想要抽自己一巴掌。 姜云舒抬眼瞥了他一眼,平静地笑了笑:“静心,我要开始施术了。” 莫寒不比幼儿娇嫩,病症又轻,医治起来更为简单,一刻钟过后患处就已经恢复如初,再看不出一点异常的红痕了。 姜云舒收回手,慢条斯理地放下卷起的袖子,等着对方起身,退到角落将衣衫整好,眼睛仍毫不避忌地盯着人瞅。莫寒让她给盯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才好了,差点慌张得给衣带打了个死结,连忙解开重系,正在忙乱间,突然发觉姜云舒不知从哪摸出了一只通体殷红的纸鹤,那种红色艳丽得刺眼,莫名的让人不舒服,他赶紧错开眼,就听对方轻描淡写地开了腔:“哎,对了,我看你还挺见多识广的,是真不知道这怪病究竟是怎么回事么?” 旧衣穿久了,大约布料有些磨损,“刺啦”一声被扯出了条豁口。 豁口不大不小,半弯着,像是咧开的嘴,不知在嘲笑谁。 莫寒手指青白,用力攥住破损的衣裳,呼吸顿了一下才慢慢地续下去,他将始终没能系好的衣带连同撕破了的地方一起胡乱掖起来,垂目强笑:“姜道友说笑了,我怎么会知道。” 姜云舒似乎被他这番拙劣的表现说服了,点点头:“哦,不知道就好,这原因说来挺吓人的,你不知道也好。” 莫寒一愣:“莫非你知道了……” 他话刚出口,就突然想明白了:“也是,你若不知道,又怎么能替我们诊治。” 姜云舒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他便下意识地按住胸口,就好像那里还有连自己都不敢多看的病状似的,过了许久,忽然讷讷问:“姜道友,你不害怕么?” “害怕?”姜云舒倒退两步,在一只三脚猫似的凳子上稳稳坐了下来,在它发出的“嘎吱”声中歪歪头,不以为意地笑起来,“如果害怕就可以让那些糟心事不存在,那我就害怕呗。” 莫寒:“……” 他一时让姜云舒这混不吝的劲头给镇住了,没吭声,窗外货郎与早点铺子摆摊的热闹从闭不严的窗缝钻进来,衬得屋子里的沉闷愈发尴尬。好一会,他终于认命一般苦笑道:“是我自欺欺人了!” 他忽然抬起头,殷切地迎上姜云舒的目光:“你说,真的能赢么?他们……太可怕了,真的……” 寻找陵墓的活计只有阿芒会做,莫寒父子俩自然是要在别的地方等着的,而恐怕正是在等待的时候遭遇了什么,才双双染上了病症,也体会到了他口中的“可怕”。 姜云舒叹了口气,红鹤仍在她指间,已被揉得不成样子,像是个四分五裂的尸体。 莫寒余光瞧见了,忽然发觉她根本不像表现出来的那般轻松,心里一下子沉下去了几分。可还没等他再度发问,姜云舒便把纸鹤团成了一团,就着桌上烟比火多的油灯烧成了灰,口中问道:“西北如今还算安稳,但又还能安稳多久呢?如果白栾州整个落到那些人手里,就算你带着妻儿逃出海去,又能躲几天?你是个聪明人,这些事,你究竟是没想到,还是不敢想?” 莫寒没出口的话就被噎了回去,他愣了半天,好像真的在仔细琢磨对方的话,可无论如何推算,结果都无法顺心遂意,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嘴唇颤抖了几下,而后颓然地弯下腰,用手掩住双眼,仿佛再也不想再回忆起曾见过的场景。 良久,他哑着嗓子再次轻声发问:“你说,咱们真的能赢么?” ……能么? 姜云舒也不由沉默了下来,她不知道全天下的大局如何,但仅仅是她所能看到的只鳞片爪,就已经足够让许多人放弃希望、一心伸长脖子等死了。 她便又低叹一声,想要告诉莫寒,无论结果如何,都不得不倾尽全力,而只要倾尽全力,无论结果如何,也都问心无愧了。 可就在开口前的一瞬间,青玉环与灵犀锁随着她的动作轻轻地撞在了一起,“叮”的一声脆响,姜云舒一怔,沉淀的记忆像是被这响声扰动,许多个模糊或清晰的人影骤然浮现出来。 虞停云,卢质,姜淮,杜商,左绍元,左师,宁苍城那黄鼠狼脸的修士,姜家墓穴中的幻象,无数记得又或是不记得名字的前辈、同袍,还有……他。 一股灼热的颤栗感直窜到头顶,姜云舒猛地站起身。 她一阵恍惚,胸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正要在这初明的天色中破茧而出,她蓦地攥紧了双手,将那些无计可施也无可奈何的心绪碾碎,从齿缝间沉沉地挤出来一个字:“能!” ——那么多人舍生赴死,怎么可能是为了最后的无力回天! 她深吸一口气,屋子里灯油的烟气碰上了唇齿间的血气,混合出一股古怪的苦涩味道。 “我刚刚收到传讯,”她不再绕圈子,语气却冷而涩,像是低回的雾气,“黄泉之下产生异动,所以——” 莫寒不自觉地绷直了腰,身体僵硬得如同一块石头,神色晦暗难辨,不知究竟是感到震惊又或是理所当然。姜云舒却只平平地看了他一眼,继续问道:“所以,你看到的死人究竟是谁?” 莫寒猛地打了个激灵,脚下往后错了半步,却用力过猛,实实在在地撞上了墙。 手肘传来的麻痛让他脸色发白,可他却无暇顾及,口中欲盖弥彰地高声反驳:“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咚! 后边的薄木墙被砸得晃动起来,灰尘从梁上纷纷而落,莫寒陡然一惊,整个人都绷成了一张蓄势待发的弓,直到听见隔壁客房里暂停的娇喘和随之而来的粗嗓门叫骂,才一点一点放松下来。 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幸打扰了隔壁的好事,顿时尴尬不已,慌忙离开墙边,手指摸索着桌子边缘,慢慢坐了下来,却因为心神不宁,被那瘸了腿的凳子晃了一下,手上连忙用力,想要稳住身形,却差点掀翻了桌子。 他刚挤出来两三分的讪笑就孤零零地悬在了脸上,进退不得,让他显得更狼狈了。 姜云舒看了他一眼,举手压平犹在颤动的木桌,倒了一杯水,轻轻地推过去。 这地方自然不会给客人准备香茶,粗瓷壶中还能有些没冻瓷实的白水就已经算是店家尽心了。莫寒抱歉地动了动嘴角,单手拢过杯子,攥在手心里。 方才那一场搅和,或许让他稍微放松了一点,又或者是动摇了他死不认账的决心,他垂着头,定定盯着水杯底下细细交错的裂纹,像是要从中看出一朵花来,但最初死撑到底的心气还是找不回来了,他只好在隔壁火气甚旺的那位仁兄的破口大骂中低低地开了口。 “我真不知那些人姓甚名谁,”莫寒又捂住了眼睛,但这一次,却与之前相反,反而像是在尽力地回忆,“阿芒说外面那些坟冢都已经被人翻过了,我不懂这些,也不愿意打扰亡魂,就没同她一起去更深处的古墓,可就在我在外缘等待的时候……” 他的双肩轻轻地抖了下,停顿半晌,才艰难地继续下去:“我闻到风里传来了一阵臭味。” 时隔多日,那一天的景象依旧历历在目—— 天色阴沉,黑云压在头上,好似要把整个山谷封锁住,随着起伏的冷风,一丝丝腐臭的怪味从身后远远飘来,渐渐的,又有窸窸窣窣的响动若隐若现,仿佛有几十甚至上百个腿脚不灵便的老人一齐蹒跚走近似的。 他虽然奇怪,却没太在意——仙乐门早已经灭门,附近就算有活物,应当也是从山间误入的野兽罢了。他挂念着阿芒的进展,过了半天才漫不经心地一回头,还没看清楚在木石掩映下走过来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就突然听到脚底下一声干枯的脆响,像是干瘪的树枝折断。 可那不是树枝,而是人的尸骨。 一只又一只的手突然从地底的坟茔中伸了出来,有些只剩骨骼,枯黄而脆弱,连自身的重量都无法承受,刚一见天日,就衰朽折断,还有些聊胜于无地裹着一层脱水发黑的表皮,却因为缺乏弹性,在挣扎着破土而出的途中就裂开了大半,露出里面莹白如玉的骨头…… 他刚低下头,就看到了这副诡异又可怖的景象,顿时惊骇到了极点,喉咙也像是抽筋了,甚至想不起来该怎么发出声音,脑子里更是一片空白,只能抱紧了怀中的孩子,本能地仓惶后退,躲避着脚下那些像是盛放的花枝般的尸骨。 可他忘了身后那股腐臭味的源头。 他眼睛紧盯着试图攀上他的腿的骨手,踉踉跄跄地躲过它们的围追堵截,手中胡乱施展各种还能想起来的法术,徒劳地想要阻拦,但就在这时,他的背后突然撞上了一个柔软的东西。 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僵硬地回过头去。 一个烂了一半的女人抱着琴,正用一只灰暗而涣散的眼睛看着他。 他大叫一声,想要逃,可哪还有路可逃。 那个女人木然而缓慢地转过身,他这才发现,并不是阴影带来的错觉,她是真的只剩下了那一只眼睛,另外那一只,连着所在的半边脸,全都被人一刀削掉了,只剩下了个空荡荡的大洞,他不敢看洞里有什么,却闻到了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与腐烂的味道…… “然后呢?” 莫寒悚然抽了一口气,手挥到一半就被人抓住了,这才想起来身处之地已经不是仙乐门所在的深山中了。 一股温煦而平和的力道顺着经脉涌到冰冷的心口,他怔怔地呆了一会,像个被刚刚从湍急的河流中捞出来的溺水者,大口地喘息起来,好半天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然后……我,我听到有人吹笛子,那笛声很好听,但是却很……阴森,很可怕,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很可怕,我想要逃,但刚跑出去几步,就听到有个女人在笑,然后我就晕了过去……” 他环抱双肩,艰难地摇了摇头:“我真的不知道她为什么没杀我们。” 重新回忆这一段情境像是耗尽了莫寒所有的力气,他本来就蜡黄憔悴的脸色更加难看起来,身体摇摇欲坠,看上去似乎随时都会再晕过去。 ……吹笛子的女人? 姜云舒脑中划过一连串念头,同时托住他的手臂,不着痕迹地收回帮他稳住凳子的那只脚,站起身来:“我明白了,你帮了我们一个大忙!多谢!” 莫寒勉强笑了一下,摇摇头:“我太没用了,我明知……却连想都不敢想……” “怎么会,”姜云舒正色道,“别说你,换了任何一个人也不会愿意往那处去想。好在事情虽然糟糕,但也不是全无对策,说起来,还幸亏你把消息传出来,才让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准备!” 莫寒又低下了眼,他很有分寸地没去追问要如何准备,拖着脚步慢慢地往门口走去。 但刚要开门,他忽然又转过头来,面露挣扎:“姜道友,我知道我不该问,可……这病真的是……” 姜云舒低叹一声,颔首道:“是。这不是病,是邪术,究其根源,不外乎一个‘逆’字,扰乱阴阳生死,所以才会让逝者重回阳世。而你撞见了那一幕还能活命,恐怕也只是对方突发奇想,打算在活人身上试试效果罢了,你不必多……” 她刚要说“不必多想”,可话没出口,却突然愣住。 “不对!”姜云舒动作蓦地一顿,面现骇然,“若是要看效果,为何没有抓住你们,为何会让你们跑了这么远……这不对!” 她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表情僵硬得厉害:“你这一路,都接触过什么人?” 第144章 回家 抱朴道宗是长风令所在,既是邪修最想要端掉的地方,却也是他们眼下唯一一个插不进手来的地方,于是,比起东方的乌烟瘴气与西方其他地方渐渐明晰起来的萧条氛围,那里反倒热闹太平得异乎寻常。 姜云舒很清楚自己的斤两对付不了大规模的疫病,便没仗着身怀青阳诀到处揽活,而是当机立断地捏碎了传讯的木莲子,把治病救人的责任推给了姜萚,自己则护送着百草典与三个“拖油瓶”一起奔赴抱朴道宗去了。 前后相差数月,幕山下已有了不小变化,一式一样的芥子居比上一次来时更翻了几倍,横平竖直地铺满了整片原野,穿梭不停的人群中间,偶尔还混杂着三两不懂事的小娃娃,也不知是修士的子女,又或是镇上溜出来的孩子,都亲密无间地聚在一起玩闹,丝毫不知世间风云变幻。 可惜幼童懵懂,长者却并不无知。 一别未及整年,丹崖长老已又显得憔悴了几分,可他就像是华屋美舍中最关键的那根梁柱,不能倒,也不能显出丁点的不堪重负,甚至每在人前,还要一如既往的气定神闲才能足够安抚众人,唯有亲近熟悉之人,才能从他平静的面容下触碰到一点疲惫的痕迹。 他事务纷繁,但仍在第一时间拨冗见了姜云舒。 可见了面之后,却又久久不语。 姜云舒在他百味杂陈的目光中渐渐低下头去,良久,从怀中取出两块玉牌。 玉质细腻,剔透润泽,正面刻有剑符,两旁篆刻清心、悟玄四个小字,而背面,则是剑牌主人的姓名。 “叶清桓”与“姜云舒”两个名字随着剑牌并在一处,端正的篆字似乎也被玉石染上了微凉的气息。 丹崖终于叹了口气:“你这是做什么?” “我……”姜云舒伸出一根手指,慢慢地描绘过玉牌上的笔画,“师父不在了,按规矩,他的剑牌要交还回来,而我……” 她苦笑起来:“魔徒名声不好听,世人认定了的念头,不是那么容易转变过来的,我虽问心无愧,却不想因为愚人之言而让师门遭受误解。” 旬阳城外的那场小风波便是明证,她不在乎别人误解自己,却在乎师长同门因为这些误解而受委屈。 但丹崖却只是盯着姜云舒看,依旧没去接,片刻后,挑眉反问:“既知是愚人之言,又何必在意,我听说魔徒都心志坚定,怎么如今一看,反倒比寻常人还瞻前顾后?” 姜云舒被他说得一愣。 丹崖淡淡道:“还是说,你翅膀硬了,便不想认这个师门了?” 这话听起来颇有些诛心的意味,但在场的两个人,无论是说的,还是听的,都没把这字面上的意思当真。 姜云舒微微抬起脸,试图从对方的神色中寻找一点仅仅出于道义的敷衍,却没找到,她便叹了口气,慢慢地把那些沉重而苦涩的表情收了起来,再一转眼,已露出了一副小无赖似的神情,十分不恭敬谦卑地鼓了鼓腮帮子,抱怨起来:“认认认,哪敢不认啊!我是看您累得要命,不想再给您添麻烦,您倒好,不领情就算了,还编排我!” 说着,飞快地把自己那块玉牌重新挂回了腰间。 还没有下一步动作,丹崖便展眉笑了:“行了,清桓的剑牌你也收着罢,比起供起来让人参拜,恐怕他更想和你一起,亲眼去看看河清海晏的那天。” 亲眼看看…… 可是,还哪里有这样的机会呢。斯人已逝,剩下的,也不过是几样冷冰冰的死物供人凭吊怀念罢了。 姜云舒手指蓦地一缩,鼓起的腮帮子也泄了气,沉默良久,才缓慢地将掌心覆上桌上的玉牌:“好。” 丹崖神色微黯,不再提此事,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说起来,你也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这回回来,怕是也不会久留吧?想好接下来要去做什么了么?” “这个……”姜云舒思绪尚未收拢,一时不由语滞。而就在迟疑之间,却忽然想起来,自她拜入清玄宫门下开始,丹崖长老似乎就一直在独力支撑整个门派,更别提还要在百忙之中抽空去处理各种台面之下的危机,可即便如此,他也从未主动向晚辈索取什么,更不曾强求谁来分担自己肩上的重担。 姜云舒那些想要远行的话就突然有些说不出口了,她甚至忍不住开始思考,是否要先留下来,哪怕只能帮上一点忙…… 丹崖却看出了她的心思,他似乎有点惊讶,却随即失笑道:“真是个傻孩子!不过是些零碎的人情世故罢了,难道天底下还有被这些小事累死的修士不成?” 他背对着姜云舒走了几步,随手扶正了堆叠成了一座小山的玉简,语气渐渐郑重下来:“何况,我知道你们都不是不知轻重的人,现在想要出去,必定有不得不去的理由。我这做长辈的,帮不上忙已是无奈,又怎能再横加干涉。” 他语声和缓而沉稳,让人的心情也跟着安定下来。 而话语中透出的信任,更是令姜云舒心头微微一暖。她稍作沉吟,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压低了声音:“不瞒师叔祖,那位莫寒道友提到过,仙乐门诸位前辈尸身似乎被邪修亵渎。另外,清……咳,师父应当也对您说过,两千年前,钟浣等人向他逼问的,除了百草典,还有一样无人知晓的东西,叫做轩辕鼎。直至今日,我所知的,也只有当年黄帝后人姬雁函身负预见之能,曾因某物在大乱中至关重要,而在好友帮助下将其封印于停云城。” 她顿了顿,轻轻地抿了下嘴唇:“我想,那东西,或许就是轩辕鼎了吧。这两件事都得去东方才能寻到线索,所以我想……” 丹崖蓦地回头,面上忽然现出一种怪异的神情:“先不提仙乐门的事,你还打算为了轩辕鼎去停云城?” 姜云舒老实地点头:“嗯,虽说恐怕不容易去,但若轩辕鼎那么重要,就算再难也得去看看。” 丹崖依旧保持着原有的姿势,一动不动:“不用去了。” “为什么?”姜云舒愕然。 “因为,”丹崖沉默片刻,终于转过身来,右手探入袖底,从中取出了一串青铜珠子似的东西,“它已经在这里了。” 稀薄的天光在雪上折了几回才透进屋子里,并不十分分明,照不亮铜珠上斑驳的花纹,只能隐约觉出在那层暗青近黑的色泽底下,似乎隐藏着什么能将观者的全副心神都吸引进去的玄异符纹。 而若是更仔细看来,就会发现,那串东西其实也并非是珠子,虽然从一侧看来略显圆润,但只要稍微换个角度,便可清晰地看见在厚厚的铜锈下探出头来的几根鼎足。 或许是怕灵力外泄引人注意,丹崖并没给姜云舒仔细辨认的机会,就将这小巧玲珑的九鼎重新收好,这才解释道:“那位虞停云前辈殉道之前,已经预感到此后之事,特意将此物封印解除,托付给了卢城主,而卢城主在去巫地之前,又把它们转交给了我。” 姜云舒怔怔地听着,依旧觉得有点懵,甚至疑心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她的注意力仍跟着那串袖珍的轩辕鼎落在丹崖的袖口,好半天才稳了稳神,小心翼翼地确定:“所以说,钟浣想要的百草典和轩辕鼎,现在都在这,都在您手里了?” 丹崖微笑摇头,更正道:“是都在咱们手里了。” 这不啻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但可能正因为太好了,反而让人觉得难以置信,喜悦还没来得及爬上姜云舒的心头,她已经更早一步生出了点踌躇和担忧来:“师叔祖,我突然担心,万一那个邪神像当初对付巫地似的,攒足了力气把咱们……” “一网打尽?”丹崖接上了后半句。 姜云舒眨眨眼,醒过神来——这么明显的问题,对方不至于意识不到。而随即,她就发觉自己挑起的话题实在有点晦气,连忙紧紧闭上了嘴。 果然,丹崖不以为意地笑道:“莫要杞人忧天,若邪神有此威能,自然早就动手了,又何必拖延到此时。呵,我看他要么尚未恢复、力弱到自顾不暇,要么就是到了复苏的关键时刻,不敢轻易分神,这才只能指使爪牙到处添乱。” 前半句还好些,听到最后半句话,姜云舒刚松了半口的气息就憋住了,又苦了脸:“师叔祖,我怎么觉得更瘆人了哪!您别是破罐子破摔了吧?” 丹崖被她半是认真半是故意装出来的郁闷模样逗乐了,摆手道:“清玄宫这么多人,就你们师徒俩最能气人,还不快走,让我清静清静!” 可姜云舒真转身辞行的时候,他却又忽然唤住她,郑重嘱咐:“出门在外,万事多加小心!” 姜云舒心中一暖,“嗳”了声,想了想,也礼尚往来道:“师叔祖也是,虽然事务繁乱,但也要保重身体,我这回看您好像又老了几岁……” 丹崖就没见过这种能把好话说得如此欠揍的姑娘家,立刻作势要拿镇纸扔她,口中佯怒反驳:“哪里老了!” 姜云舒连忙一缩脖子,顶着一脸没心没肺似的假笑跑了。 正在身后门扉闭合的时候,灰白的天空中零零星星地飘下几点雪来。 姜云舒下意识地接住,看着一片完整的六角雪花在手心静静融化,忽然没来由地回想起了多年前曾经在清玄宫过的那个除夕,想起曾经照亮了雪夜的篝火,“噼啪”炸响的爆竹,还有丹崖长老手酿的那坛甘冽飘香的灵酒…… 她忍不住有点恍惚,而再一抬头,却见往来的人群中,不知何时添了许多熟悉的面孔。 大多都站在远处,含蓄地递过来几道自以为隐蔽的目光,仿佛只是不经意地路过而已,视线刚一与她对上,就像是被看破了原型似的,慌慌张张地转身跑掉,只有寥寥几人未曾遮掩,正光明正大地注视着她。 雁行便是其中一个。 她怔了怔,自打二十来年前第一次见面,他们两个人便看彼此不顺眼,可这个时候,却都无心再翻起旧时芥蒂。许久,雁行缓步走过来,却没驻足,只在擦肩而过时低低开口,十分吝惜地低声吐出两个字:“保重。” 姜云舒:“……” 这是什么毛病? 还没等她想明白,那位专注于和叶清桓作对数十年的无际真人也走近了。他并未如往日一般舌灿莲花,连惯常挂在脸上的和煦笑容也不见分毫,只是默然而沉重地看着她,片刻后,便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再往后,是怀臻与元嘉,身后跟着傻乎乎的左凌等人,甚至连少年时结过梁子的虚真也在其中。 姜云舒愣到此时,总算摸出了一点门道,忍不住乐了:“师兄也是凑巧路过么?” 元嘉“腾”地红了脸,干咳一声,期期艾艾地咕哝:“还不是怀渊长老,她不许我们来,说是……”他没说完,就被怀臻一把捂住了嘴,瞪着眼睛“呜呜”抗议了几声,忽然想到了什么,立刻不吭气了。 姜云舒却明白了,她伸出根手指,轻蹭了蹭下巴,笑道:“她说,你们来了也没用,不仅不会让我好过一点,反倒还会让我想起故人旧事,心里更难受,还不如清静些才好,是不是?” “哎?你怎么知道的?”元嘉一下子打掉了怀臻的手,愈发瞪大了眼睛,吃惊道,“师兄,这可真不是我说的啊!” 怀臻只好无奈地摇头。 苍龙阁终年燃着清香的空旷大殿,其中的深意,大约也就只有元嘉这样孩子心性的人才从不曾懂得。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上前抱拳行了个同门之礼,低声道:“师妹,不必逞强,若累了就回家来。” 姜云舒一怔。 其他几个人却像是总算找到了一句可说的话,纷纷附和。 一句又一句同样的“回家”从不同的人口中说出,像是许多把锋利的刀子,猝不及防地穿透了心底那道混沌而坚硬的外壳,将无法痊愈的伤口剜开,翻搅得血肉模糊,让人疼得彻骨,却又疼得酣畅淋漓。 一时间,姜云舒准备好的所有戏笑与安抚都卡在了喉咙里,一句都吐不出来。 她猛地别过脸。 不曾留下一句话,也甚至不曾点一点头,姜云舒沉默地攥紧了手中坚硬的玉牌,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头也不回地走下巍峨孤峭的幕山之巅。 终有一日,河清海晏,天下承平,我再带你回家。 第145章 山居 世间有句老话,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乱世之中,人命比草芥贱,能走的,能逃的,早就背井离乡,剩下运气不好、逃不掉的,就只能瑟缩在住了大半辈子的家中,提心吊胆地等着不知何时会砍到头上的那一刀。 而这一刀,这天就砍到了长寮山脉中的一座小镇上。 长寮山脉不比南方的壁山深险难行,也不如清玄宫所在的常阳山孤峭嶙峋,虽然是北方的山岭,却因为山间水流充沛,而多了几分婉约与清幽。 昔日的仙乐门便在其中。 但也不仅仅是仙乐门,偌大的连绵山脉里不知道藏着多少肥沃灵秀的谷地,而这些山谷中往往坐落着星点的城镇村落。 许家集本是个猎户山民与外界往来贸易的市集,渐渐延展成了个民居数百座、百姓上千人的小镇,说不上有富足,但日子也还算平静,最值得称道的便是,每到春夏,遍山的红花一同盛放,映得整个镇子都灿若云霞,美景引得许多外人都趋之若鹜。 又是一年春夏之交,许家集也再一次迎来了山外的访客。 只不过,这一次的访客,脚下踩着各异的云驾,笑容之中也多了些让人胆寒的东西。 一个正在街上走的小女孩偶然间抬起头,惊讶地瞧见半空中有个从未见过的美人,手里提着个晃晃悠悠的坛子似的东西,正在对着她笑,艳红而丰润的嘴唇弯出了一道惬意的弧度。 她有点懵,但还是下意识地回了一个笑脸。 可是,紧接着,她就看清了那女人手中的东西——呲牙咧嘴,面目紫胀,竟赫然是个人头。 女孩笑容还没落下去,人就已经吓呆了,她嗓子眼里爆出一声难以听清的惊叫,想要闭上眼睛,可眼皮却不听使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女人撕下了人头上仅存的一只耳朵,放进口中细嚼慢咽,神情与拿卤猪耳下酒的寻常人毫无区别。 只剩了一个脑袋的人,自然不会还活着,可那个人头却仿佛还有知觉,表情狰狞而惊恐,嘴巴不停地开合,像是在无声惨叫。 几点血从女人嘴角溢出来,她弯了弯眼睛,毫不在意地轻轻一抹,嘴唇上的颜色便愈发鲜艳了。 咽下了最后一口,女人按着丰满的胸脯,小小地打了个饱嗝,将人头往小女孩的方向送了送,似乎想要邀请她共享这与众不同的美食。 可女孩却早已哆嗦成了一片风中秋叶,一句话也发不出来,更一步也挪不动脚。女人等了等,终于不耐烦了,随手扔下了血肉模糊的人头,云驾落了下来。 街上行人被突如其来的“咚”的一声吓了一跳,待发现那东西的真面目,顿时四散尖叫起来。 女人厌烦地一手堵住耳朵,另一只手则伸了出来。但还不等她把手印捏完,身边就又落下来了个慈眉善目的胖男人,笑眯眯地阻止她:“主上还等着呢。” 他没说什么大道理,更未苦口婆心地解释,但只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女人的态度便骤然谨慎了起来,低低娇哼了一声:“唉,罢了罢了,反正奴家也饱了,不过是些存粮,从别处找就是了,可不敢耽误主上的正事。” 她答应得爽快,男人像是被取悦了,肥胖得看不出指节的手在她臀上摸了一把,额外“开恩”道:“主上的任务自然重要,但红娘子的美貌也是一等一的大事,稍微烹饪几个,想来主上也不会怪罪。” “哦?真的?”嘴角还沾着人血的红娘子立即转嗔为喜,拍了拍手,在惊慌四散的人群中点了几下,像是在选择待宰的肥羊,“那奴家要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胖男人逡巡在红娘子下半身的手愈发动得急促起来,在她微微的娇喘声中笑道:“好好,都随你!” 他第一个“好”字刚出口,红娘子的人影就不见了。 被吓呆了的女孩子让人推搡得跌坐在了地上,只觉一阵红色的香风掠过,身旁就倒下了几具无头尸体,刺鼻的血腥气钻进鼻中,呛得她不由自主地干呕起来。 红娘子似乎被这干呕声惊动了,转头瞧见了她,嫣然一笑,将三个人头都抓到左手里,冲跟上来的胖男人飞了个眼波,吃吃笑道:“奴家刚才忘了,这才是味道最鲜嫩的一个。” 话中的意思不容错认,女孩猛地抬起头,只觉一阵从未有过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全身,可她还来不及思考如何逃脱,就忽然觉得一轻,而后油煎火烧般的剧痛便席卷而来,让人无处躲藏。她不由大张开嘴,想要呼吸,更想要尖叫,但是接下来的,却既没有空气,也没有声音。 一具熟悉的年轻的身体在她眼角余光中倒了下去。 而更远处,最早逃离这处修罗场的人们却惊骇发现自己成了没头的苍蝇,原本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的进山或是出镇子的路,不知为何居然全都走不通了,就算一遍又一遍地尝试,最终走回的依旧只有原点。 所有人都被困在了这即将迎来末日的小镇中。 邪修也在这时迎来了第三个同伴。 那是个瘦高个眉清目秀的男人,手里握着一把折扇,像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而养尊处优的公子哥自然是见不得如此血腥惊恐的场面的,他刚一看清地上的尸身,就“唉哟”一声吓白了脸,连忙抬起扇子遮住了眼,哀怨道:“红姐儿你好好一个美貌娘子,怎能做出这样可怕的事情!你明知我见不得血,这可如何是好!” 嘴里说着话,他手上也不闲着,袖中一柄小刀滑落下来,随着灵力牵引上下翻飞,凡是被小刀割下的血肉一转眼就不见了,仿佛从没存在过一般,不多时,地上的四具尸体就只剩下了白惨惨的骨架,连一滴血都没留下。 公子哥这才放下折扇,长出一口气:“这样就好多了!” 红娘子似乎很看不上他这副架势,撇了撇嘴,哼了一声。倒是一旁的胖男人依旧眉眼带笑,艳羡地问:“数月未见,竟不知梁兄蒙主上赐下了这等宝物——莫非就是主上当年用过的那一柄?” 公子哥装腔作势了半天,为的就是这一句,总算被人搔到了痒处,心中早已喜不自胜,表面却还故作矜持:“前几天我在山脚十三城里费了好些力气,总算炼出了两颗灵丹,主上怜我尽心尽力,这才把用过的宝贝赐给我的。想来胡兄只要用心办事,主上自然也会有旁的奖赏。” 胡胖子如何不知他的意思,当即摆手笑道:“那如何能与梁兄这柄化血刀相提并论,这可是主上当年手刃了姜家小贼所用的,哎呀呀,如今都能闻到上面的药香呢,可真是沁人心脾哪!” 那位“梁兄”终于绷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 就在这厢互相吹捧的时候,远远的天上忽然传来“叮铃”一声。 红娘子立刻不耐烦道:“行了,别显摆了,小铃儿的阵法已经布好了!”便当先一扭腰肢,拣了镇子一角腾身而去。 胡胖子却耐着性子又和梁公子依依惜别了几句,这才也各自入阵。 未几时,铃声又响,这一次愈发分明而急促,如珠落玉盘,镇子第四个角落里也现出了个矮小的人影,看身形竟像是个小孩子。 正是从这个小孩子开始,一道阴冷惨白的雾气开始弥漫开来。 惊慌失措的镇民经了方才那一场,深知这几个难得一见的“仙人”不怀好意,白雾也必然不是什么好东西,离得老远就开始四散逃窜,有人爬到高处,有人闭门不出,还有的人全身裹在厚厚的棉被中,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地窖里,生怕被这邪门的雾气沾上一点…… 可惜镇子总共就这么大一点,再怎么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最初的一个人终于被弥散的雾气缠住了。 那是个富态的老人,他实在跑不动了,正在刚刚停下来喘口气的工夫,就发现触手似的白雾卷上了他的腰腹。虽不疼,但多年见惯的风雨却让他在第一时间就感觉到了难以言表的恐惧,他大叫一声,猛力挥动拐杖,但却只是徒劳,雾气只散开一瞬就又恢复原状,而被白雾碰触到的地方则迅速地瘪了下去。老人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腰带开始变松,最后竟保持着原样脱落到了脚边。 他惶然地冒出了个可笑的念头:“我的肉呢?” 无人能给他回答,而他的思绪也在下一刻被截断,一堆裹着细布衣袍的枯骨同木拐杖一起散落在地上,砸出了几声沉闷的轻响。 而在这老人之后,越来越多的人在仓皇的奔逃中被雾气追上,甚至还来不及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就保持着奔跑的姿态化作了白骨。 四颗人头悬在红娘子的手中,在她吃吃的娇笑声里注视着生于斯长于斯的小镇变为鬼城,也注视着书塾里严肃的先生,巷尾温婉的绣娘,还有隔壁酷爱家长里短的大婶们一个接一个地面目全非。 只剩了一颗头的女孩子发不出声音,只有不知由何处汇集的眼泪不停从眼眶中涌出。 红娘子施法告一段落,妖娆玲珑的身段好似干瘪了一点,她皱着眉从女孩的头上撕了一条皮肉下来,嚼了嚼,嫌弃地叹了口气:“唉,好端端的哭什么,肉都咸了。” 在她抱怨的时候,许家集已完全地安静了下来。 奔逃的声音与哀求生机的声音全部断绝,就连虫鸣鸟啼亦不闻分毫,只剩下粗细大小不一的骸骨散乱地铺满了往日安宁祥和的小镇。 梁公子摇着折扇慢慢走过来,却面无喜色,反而不快地哼了声,居高临下斜睨红娘子:“红姐儿,该不是你吃得太多了吧?明明千多个人,怎么连半粒灵丹都没炼成?” 女人大多不爱听人说自己吃得多,养在深闺的小娘子是这样,吃人肉为乐的邪道女修也没好到哪里去,闻言登时一甩衣袖,竖眉斥道:“呸!你自己没能耐,炼不出灵丹,关你姑奶奶什么事!” “我没能耐?!”这几个字像是梁公子的逆鳞,他也一下子恼怒起来,阴柔白皙的脸上闪过一道狠厉之色。 但还不等气势汹汹的两人真掐起来,姓胡的胖子就牵着个半脸红半脸白的小孩子过来了,一如既往地满面带笑,左一个作揖,右一句奉承地打起了圆场。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这胡胖子才是几人中为首的那个。红娘子在夸赞她貌美如花的吹捧中翻了翻眼皮,从鼻子里挤出了声不屑的轻嗤,梁公子也收下了“劳苦功高”的赞扬,不甘不愿地重新展开了折扇,细长的手指在袖中狠狠扳了扳薄如蝉翼的小刀,但到底没有真正出手。 一行四人便在这毫不避忌的貌合神离中渐渐走远了,只剩下远处还有几个巡山的低阶邪修留下防备万一。 也许因为没了人气,尚未到夜晚,拂过镇上的风就已经凉了下来,钻过阴影下的时候,更是带上了森然而压抑的气息。 千百年来第一次,并没有炊烟迎接黄昏的降临。 又不知过了多久,一户大宅院的地窖里,突然传出了一点极细微的“吱呀”声,像是迷路的小鼠不经意碰到了失修的木门。 在四下的空旷与寂静之中,那声音尤为刺耳,“小鼠”立刻被吓了一跳,慌忙重新蛰伏了下去。 足足一刻之后,窸窸窣窣的动静再度怯怯地响起,比方才低了不知多少倍,隐秘的地窖门被一分一毫地推起,现出一条半寸来宽的缝隙,又等了一会,确定没有危险了,厚实的木门才继续慢慢开启,终于露出了里面的光景来。 地窖里泛着一股腌菜与霉土的刺鼻味道,沉闷得像是座经年的旧坟。 可就在这远远谈不上宽阔的空间中,二十多个从满月到十来岁不等的孩童彼此依偎,蜷缩成了一团,一张张稚嫩的脸上大多挂着泪,但每个人都安安静静的,正在法术的作用下沉睡。 在他们身前,一层泛着幽光的结界褪去,一道焚毁了的灵符飘落于地,散成几点纸灰。 三个服色相同的女孩子成“品”字分立三处,心有余悸地盯着洞开的地窖门。 沾染着尸骨味道的夜风从门口呼啸着冲进来,最前面的女孩子打了个喷嚏,身子也跟着一哆嗦,眼泪汪汪地回头:“师姐,外面的人都……” 她身侧的那位“师姐”不忍地垂下眼,自责道:“都怪咱们太弱了!” 先前的女孩子便哭得更厉害了。 但这时,抱琴而立的第三个人却突然开口,语气斩钉截铁:“阿乔,敏敏,咱们已经尽力了,逝者已矣,现在当务之急是送这些孩子到安全之处,还得赶快通知前辈们,绝不能让邪修再重现今日之事!” 她向前走了几步,星光从头顶的出口漏下来,洒在她脸上,竟是从仙乐门那场大劫中活下来的阮梨。 而她身后,又有一个男人沙哑的声音低低响起:“我夫妻病重,恐怕跟不上几位道友的脚程,这些孩子就托付给你们了。” 他果然如同自己所说那般身染重病,只说了一句话就再度咳喘起来,半晌方理顺气息,止住了阮梨几人的劝解,苦笑道:“无需争论,我二人颠沛流离至今,最后能再做一点有益之事,也算死而无憾了。” 他长长叹息一声,皮肉焦黑狰狞的手指爱怜地抚过妻子昏睡中的面颊:“待会我们就去引开山中的邪修,还望各位多加珍重!” 何乔猛地转过头,拭泪道:“可是尊夫人……” 她的话音断在一半,惊讶地看到那个昏睡了许久的瘦弱女人睁开了眼,淡然却坚定地反握住了丈夫的手。 她的声音轻若飘絮:“杀父之仇,灭门之恨,我与邪修不共戴天!” 第146章 人祸 “寮”者,小屋也。 长寮山脉石质松软,却韧性十足,最早的山民猎户皆挖石穴为居所,就地取材十分便利不说,还冬暖夏凉,防风抗雨。 久而久之,最大的一座广阔山谷便被这样的小石屋围满了,到了如今,环绕着山谷的十三个村落更是在山谷中心建成了大市,彼此顺势连成一体,对外称作“十三城”。 十三城中人烟稠密,足有四五千户之多,无论是严冬还是盛夏都人潮如织,市集中叫卖声常常惊得鸟雀不敢靠近。 可这一天,当远来的旅人踏入谷口的石门时,却惊讶地发现城中空空荡荡,只有西斜的落日将她自己的影子拉得极长。 “这可邪了门了……”纤瘦娇小的旅人低低咕哝了一句,将挡住了半边脸的兜帽拉了下来。 距离从抱朴道宗出发算起,已经过了三个多月,眼看着端午将至,可周围却听不见一声虫鸣,反而寂静得让人不安。 酒肆客栈门口的灯笼里,烛蜡中混合了点下脚料的蛟油,一支便可燃烧半月,在暖红明亮的夕照之中中散发着最后一点光亮,摇摇晃晃得活像是现身太早的鬼火。 姜云舒打了个响指,一盏灯笼就轻飘飘地落到了她手里。 里面的蜡烛已融化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半截焦黑的灯芯插在一滩烛泪上垂死挣扎。 她皱了皱眉头,吹熄了微弱的火焰,抬脚上了楼。 这客栈规模不小,一层大堂里摆了十来张桌子,有的上面还七碟八碗地搁满了菜肴,在渐热的天气里已经烂成了看不出原本模样的一坨,混合着雄黄酒的味道,很是一言难尽。 二楼就更古怪了,一路走过去就发现,几乎每一间房门都大开着,盛满水的浴桶搁在屏风后头,搭在椅背上的衣衫和开启的妆奁也无人收拾,全都大剌剌地摆着,甚至还有一只半旧的布靴子歪倒在床底下。 而人,却一个都不见了。 姜云舒拣了一间屋子走进去,摸了摸桌上的积尘,喃喃道:“你们走得这么急,是为了什么呢?” 不管是为了什么,总之不会是什么好事。 她推开窗,左右环视一圈,思索片刻,暗忖,若是屋子里出了问题,又或是突发了地动之类的灾祸,人们第一反应往往是随着人流逃到开阔处,而十三城中,最开阔的当属大市附近了。 打定了主意,她便从窗口一跃而下,直奔大市。 但出乎她的意料,市集上也和民居、客栈并无区别,仍是空荡荡的不见任何人的踪影。 几处摊子被慌里慌张地推翻了,竹编的小玩意散了一地,而旁边肉铺里,摊开的半扇肋排早已经臭不可闻,几只食腐的乌鸦正落在上面大快朵颐,听见动静,齐齐转过头来,拿通红的小眼睛瞪向姜云舒,嘎嘎大叫起来。 姜云舒怔了怔,忽然扭头就走。从最初开始,她就有了不祥的预感,而到了此时,这种不祥之感更是攀到了顶峰——若不在开阔处避难,恐怕就不是天灾,而若是人祸的话…… 她越走越快,最后已经奔跑起来,疾冲到最近的一处民宅,猛地拉开地窖门。 薄尘被她的动作惊动,撒了欢地从各处缝隙飘下来,犹如雪落纷纷,而迷蒙的灰尘之后,地窖中四具紧紧瑟缩在一起的骨骸“哗啦啦”地散了一地。 姜云舒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 一座座的地窖、暗室,甚至还有盖严了的米缸和遮好了的柴垛里,都垒满了尸骨,这座城里的人在凶手的虎视眈眈之下躲到了一切他们自以为安全的地方,但最终,却没有任何一个人真正地逃得了性命。 “……邪修,邪修!”姜云舒狠狠咬住牙关,一拳砸向墙壁。 而与此同时,打算带着幸存的孩童逃生的阮梨等人,又被逼回了藏身的地窖。 许家集已经被屠了个干净,但阵子四周布下的迷阵却仍旧未除,她们用尽百般力气,也还是差了一线,而就是这一线的差距,让她们不仅没能逃脱出去,反而引起了邪修的警觉。 留下收拾残局的并不是红娘子或梁公子这样的高人,但对付起几个尚未结丹的老弱病残还是绰绰有余,不过一个照面,阮梨几人就都受了伤,不得不带着孩子们重新逃回去。 何乔哆哆嗦嗦地钻回了地窖,后背抵着厚实的木门,带着哭腔问:“师姐,这可怎么办哪?” 她的师姐也只不过是两个养在深闺的姑娘家,除了那场稀里糊涂的灭门惨祸以外,所经过最大的苦头还是十年前在海底秘境中,此时虽然看着比她镇定些,心里却早已没了主意。 何乔眼巴巴地瞅了半天也没得到回应,只好耷拉下脑袋自己抹泪。 她一哭不要紧,本来就吓得魂飞魄散的小孩子们情绪也受了感染,立刻就有几人扁了嘴,眼看着就要放声大哭起来。 “闭嘴!” 正在此时,一个虚弱而冷淡的声音低低地响起来,竟然是那个病得七死八活的无名女修。 何乔吓了一跳,兔子似的瞪大了眼睛,一声刚要发出的抽噎被硬生生憋了回去。 始作俑者消停了,还没来得及顺竿爬上去的几个孩子似乎也本能地意识到,现在并不是个撒娇的好时候,顿时也蔫蔫地老实了下来。 何乔垂头缩成一团,手指不安地抠着地面的泥土,忽然不由自主似的轻声说:“要是卢大哥和承明在的话……” 阮梨叹了口气。 或许掌门人说得对,她们是被宠坏了,一夕之间无忧无虑的日子分崩离析,师长几乎尽数殉难,可她们这些幸存的后人却接不住更扛不起肩上过于沉重的担子。 窄小的地窖之中落针可闻,而一门之隔,外面踢踢踏踏的悠闲脚步声却由远及近。 “在哪儿呀?在哪儿呀?” 一个刻意拖长了的声音勾出了嘲弄的调子:“是在屋子里吗?还是躲到了树上呢?” 何乔忍不住抬起了头,眼睛一眨不眨,甚至将呼吸都屏住了,生怕一丁点的风吹草动就会引来敌人。 脚步声在他们的头顶转了几圈,忽然笑起来:“哎呀呀,找到了!是在地窖里!” 何乔猛地捂住嘴,差一点就尖叫出声。 一阵刺耳的开门声从极近的地方传来,何乔后背僵住,不敢回头去看,她甚至觉得连心跳都被冻结了,可就在这个时候,那个不怀好意的声音却夸张地哀叹道:“怎么会?居然猜错了!”紧接着又自言自语地笑了:“没关系没关系,藏得越深,找起来越有趣,小囡囡,乖囡囡,乖乖等着我呀……” 他疯疯癫癫地走远了。 仙乐门三人旁边,被火烧伤了半边脸的那个男修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指间几张灵符朱砂色泽一闪,随后便全都化作了灰烬,而他脸上与手上的烧伤痕迹似乎更严重了三分,凄惨得让人不忍卒睹。 他轻声说:“没事了,我暂时封住了咱们的气息,外面的人看不见也察觉不到。” 何乔僵硬的肩背像是被人掰松了一点,希冀地转过头看向他,但还没来得及缓过一口气,他那看起来冷冰冰的妻子就毫不留情地补充道:“但是最多只能持续到明天日出,你们最好想想到时该怎么脱身。” 说来也怪,她长得漂漂亮亮,说的话也并不是冷嘲热讽,但偏偏就让人噎得慌。 地窖里本来就沉闷的气氛便更加压抑了。 直到乍破的天光从木板门的缝隙洒落下来,依然没有人想出任何办法。 外面索命无常似的脚步声再度绕了回来,最初讥嘲的语气里又多了点阴狠:“哟呵,原来还真是在这儿啊!昨晚那么害羞,不敢见人,怎么现在不躲了呢?!” 地窖里的人齐齐绷紧了身体。 可就在这个时候,刚被掀开了一条口子的木门“砰”地一声落了回去。 有个分明带着笑意,却只能让听者感到冷漠的声音疑惑地问道:“我为什么要躲?” 前一刻还十分话痨的邪修没有回答。 并不是他不想回答,而是因为他的脖子被一道道丝线缠满了。那些素白的丝线微微收紧,映着朝阳,显出了些微的红,艳丽得像是血。 邪修只觉身上所有力道都被一股炽烈而诡异的气息封住了,突如其来的恐慌几乎要将他淹没,而浓重的窒息感更是让他无法仔细思考,只能本能地抓挠缠在脖子上的丝线。 而这挣扎的力道也越来越弱,不多时,他就一阵痉挛,浑身软了下去。 姜云舒漠然将夕风卷回手腕,却并没有收回刺入对方丹田之中的魔息。她弯下腰,屈指在紧闭的地窖门上叩了三下:“里面的道友,可以出……咦?!” 她话没说完,就突然发现木门豁然洞开,一个灰扑扑的身影窜了出来,直接扑到了她身上,把她给撞了一个趔趄。 姜云舒手中扣着一道法术,好悬没直接打出去,却在最后关头看清了来人的脸,皱眉道:“怎么是你?” 她一转头,又见到了领着一群孩子的两个熟人:“你们怎么也在?” 阮梨和梁敏敏也是惊魂初定,正要回答,但一人先注意到了嚎啕大哭的何乔,连忙赶过去,把她从姜云舒身上拽下来,而另一人则讶然道:“承明,你的修为……” 十余年不见,她们自觉修行进境不算慢了,但也还没碰到结丹的边缘,而对方却已经…… 阮梨迟疑了下,试探道:“承明师妹莫非已是结丹中阶?” 姜云舒总算在梁敏敏的帮忙下把何乔这张狗皮膏药给揭了下去,被她哭哭啼啼的“我听出你的声音了”“我就知道是你来了”吵得脑仁疼,静了一会,才无奈摇头:“哪有那么快,不过是我修行的法子有些特殊罢了。哎,里面还有别人么?” 里面不仅有别人,甚至这个“别人”她也认识。 那冷冰冰的女修和她被烧糊了的丈夫相互搀扶着走了出来。 姜云舒刚在被勒了个半死的邪修背后踩了一脚:“别乱动!”而后一抬头就呆住了。 她愣了半天,眼睛倏地睁大,不可思议地吐出来两个字—— “三姐?” 然后目光又转到另一人身上,愈发震惊了:“这位是……姐夫?” 也怪不得她有点懵,当年十二岁筑基、前途无限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实在与眼前这半面憔悴半面烧伤的落拓男人差别太大,让人丝毫无法联系到一起去。 商子淇在这短短的两句话里也分辨出了对方的身份,他下意识地抬起手,像是要摸自己面上层叠的疤痕,却在触碰到之前就黯然收回了动作,苦笑道:“这副样子吓着六妹了吧?” “怎么会,”姜云舒抽了口气,蓦地回过神来,赶紧干笑弥补,“只是有些吃惊。” 顿了顿,实在没忍住问道:“就算是特别的火伤,也并非无法治愈,这么多年过去了,姐夫的伤势怎仍不见好转?” 商子淇看她一眼,摇摇头:“丧家之犬,哪有这个余裕。” 姜云舒一窒,忍不住轻轻地“啊”了一声。 而另一边,姜云容却显得十分平静,最初的惊讶落下去之后,面容上无喜无悲。她淡漠地望向多年不见的堂妹,未说一词,可姜云舒却忽然更难受了。 少时一别,曾记盛筵嫁衣,十里红妆,而今重逢,往昔繁华风流云散,只余病骨一身。 世事变幻竟可如此荒诞无常。 然而两人年幼时终究算不上亲密,姜云舒纵然满心唏嘘,却想不出合适的言辞,一时间竟不知是否应当安慰,又或者该不该重续别情。 最初的时刻沉默下去了,接下来便更尴尬沉寂,让人无所适从。 幸而那半死不活的邪修正好动弹了一下,姜云舒连忙露出个僵硬的笑容:“我去审一审这玩意,三姐和姐夫先歇着,待会我陪你们一起走。” 刚提起了邪修的衣领,突然转头扔过来一条帕子:“哭包,把脸擦擦!” 何乔不情不愿地接过了,瘪了瘪嘴,似乎想要表达不满,可还没开口就先发出了一记响亮的哭嗝,顿时从脑门红到了脖子根,一头把脸埋进了帕子里。 姜云舒没回头,拎着俘虏,逃命一般钻进了旁边的屋子里。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我没有更新,不是因为我不想更,而是后台又抽了。 每天尝试登陆就要耗掉我一大半HP,心力交瘁 = =# 第147章 幻雾 姜云舒并没用太久就得到了想要的消息。 她推开房门走了出来,何乔觑她一眼,似乎想起了点不可说的往事,头皮一阵发麻,从门缝战战兢兢瞄了一眼进去,却出乎意料地没发现什么血腥场景,死透了的邪修平平整整地躺在地上,看上去和寿终正寝也差不了多少。 但何乔硬是从那具死状奇佳的尸体上品味出了点邪门来,没忍住打了个哆嗦,搓了搓胳膊,小声嘀咕:“越来越吓人了……” 姜云舒听到了这句胡说八道,一回头,冲她做了个凶狠的鬼脸,然后才重新认真下来,看向众人:“此地往西已没有多少邪修了,只要小心些,避人耳目逃出去并不难,你们最好尽快出发。” “那你呢?”阮梨忽然问。 姜云舒半敛下眼眸:“我有事要向东去一趟,恐怕不能与你们同行了,抱歉。” 阮梨微微张了张嘴,却没把接下来的话问出口,反倒是姜云容蓦地说道:“我们与你一起。” “可是,”姜云舒下意识地劝阻,“会有危险,我没有办法保证……” “无需你保证什么。”姜云容不等她说完就截口道,“商郎与我的伤势太重,支撑不到安全之处,只有你帮忙疗伤,才能求得几分生机。” 她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没有任何波动,就好像谈论的并不是自己的生死,而只是在市集上跟菜贩讨价还价而已。 姜云舒不由哑口无言。 就听姜云容又平静地继续说道:“你放心,若真遇险,你尽可以把我们丢下,我们绝不会有一句怨言。但若侥幸平安,我们还想活下去,至少要活到亲手报仇的那天。” 她的语气硬邦邦的,一点也不像在求人,姜云舒还没表态,何乔倒先不乐意了:“哎,怎么说话呢你!承明是那样的人吗?你还是她姐姐呢,我看你根本就不知……唔唔你干嘛……” 梁敏敏眼疾手快地堵了她的嘴。 姜云舒怔了一怔,突然“扑哧”笑了出来:“三姐,其实你不必如此。” 她摇摇头:“你想跟我一路也随你,我不至于半途把你和姐夫扔下,但若遇到我无能为力的时候,就只好大家一起死了。” 姜云容没说话,算是默认。 守在镇子口的其他邪修死得更早,这会儿已经吸引来了蝇虫,一行人被困两三天之后,终于走出了死寂的小镇,从此分作两处,各奔东西。 因怕留下收尾的邪修久久不返,引起同伴警惕,姜云舒没敢拖延,一口气跑了百余里,才找了个山窝窝停下来,准备给姜云容夫妻治病疗伤。 她说是有要事,但终究还是在山中多耽搁了十来天,直到两人伤势好转了大半,这才重新启程。 姜云容病得严重,可究其根本,不过是数月前染上了与莫寒父子一样的疫病而已,反倒是商子淇身上的火伤是陈年旧疾,也不知道姜安兄弟烧毁商家的时候用了什么古怪的法子,火毒深入骨髓,只能用法术慢慢拔除,姜云舒把自己累成了条死狗,也只去除了最外边的一层焦黑,此时伤处赤红,看起来反倒更吓人了几分。 但吓人归吓人,无论是商子淇自己还是姜云容,都觉察到毒性已经清除大半。 姜云容冷了半个来月的脸色终于绷不下去了,比之前柔和了许多,启程前,居然破天荒地道了一声谢。 姜云舒笑了笑,没说话。 姜云容反倒因此略显出了点窘迫,强自维持着冷漠的模样说道:“过去是我误会你了,但是,若你和我一样颠沛流离了这么多年,也不会傻到对人毫无戒备的!” 商子淇忽然打断道:“三娘!” 姜云容抿抿唇,语气又转冷下来,自嘲道:“也是,我何苦和你说这些,你们这些名门大派的蜜罐子里长大的人,又能知道什么呢!” 姜云舒平平看她一眼:“哦。” 而后在商子淇出言转圜之前另起了话题:“我是途径十三城,追着那里留下的邪修痕迹才找到了许家集,不知你们又是怎么到了那么个偏僻的小地方的?”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夫妻两人对视一眼,把聊天这个得罪人的活计交给了说话不那么呛人的商子淇。 姜云舒凝神听了半天,点点头:“原来你们竟遇见了杜松?我说去年回姜家的时候怎么没看到他侍奉伯父呢,原来是早就被新……不对,应当是旧主子委以重任了!” 她轻蔑地勾出了个冷笑:“所以呢?他真说那人要他去东北找个什么重宝?” 商子淇颔首:“究竟要找什么他也不清楚,但地点确实是在东北海角,雾灵山中。” “雾灵山……”姜云舒调整了下云驾的方向,小心地避开可能出现邪修的地方,然后一屁股坐到了展开如羽翼的桃花瓣上,沉吟道,“这地方不在当世舆图之中,但我却似乎在哪里听人提起过……” 她揉了揉太阳穴,思量许久也始终没能把这个名字从落满了灰的犄角旮旯里翻找出来,只好苦恼地叹了口气:“唉,算了,走一步算一步吧!我之前审过的那条杂鱼也说,那人麾下好些虾兵蟹将都在往东北海角处汇集,似乎有什么重要之事。可惜时间紧迫,等不及援手,我就只好自己去搅和搅和了!” 她语气轻松,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危险似的,让姜云容忍不住怀疑她这小堂妹是不是真被宠坏了,竟丝毫不知天高地厚。 没等她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就听姜云舒惊愕地挑高了声音:“到了!” 桃花云驾骤然停住,恰在他们面前一线,树木山石似被利斧斩断,平缓上升的坡度到了顶端,陡然跌落下来,猝不及防地截成了一道齐刷刷的断壁。 脚下怒涛无声翻滚。 确实是到了,白栾州广袤的大地到了尽头,东北海角就在脚下,可传闻藏有宝藏的“雾灵山”却杳然无踪。 三个人站在断崖边面面相觑。 姜云舒挠了挠下巴:“难不成在海上?还是咱们已经不小心走过了?” 她虽然这样说,心里却知道并不可能。 商子淇也明白这一点,低声道:“附近也并没有邪修的踪影。” 难不成真的走错了地方? 海浪汹涌地卷来,试图撼动坚不可摧的山石,却又一次再一次地败退回去,只留下无数细碎的白沫。而这堆积如雪的白色泡沫一旦被风吹散,便化作了腥而潮湿的雾气,自下而上扑面而来。 姜云舒被越来越浓的腥味呛得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回头道:“哎,咱们先退……” 她忽然住了口,突然发现自己的声音和涛声一起,都被什么不可知的东西吞噬掉了,而就在同时,不过咫尺之隔,对面的两个人面貌身形却都开始模糊起来。 这幕景象蓦地勾起了她久远的回忆,姜云舒一阵毛骨悚然。 水汽,雪瘴,幻雾…… 她头皮一麻,终于想起来了。 极北之地,东海之滨,雾灵山。 雾灵山薛家。 薛瑶。 ——邪修要去的地方,是薛瑶祖居! 糟了!薛家世代与姜家交好,必然底蕴不俗,说不定还真存有重宝,若是万一落到恶人手中……姜云舒在心里暗骂了一句,夕风从手中射出,分成两束,各自卷上姜云容和商子淇的手腕,同时再度召出了云驾。 雾气愈发浓厚了,而一抹桃花似的艳色却恰恰向着水雾最浓处疾驰而去。 四周渐渐什么也看不清了,但姜云舒还算镇定,她曾亲历过一次雪瘴幻境,深知只要心志坚定,便无需畏惧,而雪瘴既然是由从阵法中流泻出去的幻雾所化,想来此处的本体也不会有太大差别。 天色一点一点地暗了下来,雾气却并未消散,周遭依旧方向难辨。 幻雾似乎永远没有边际,要随着沧海一起延伸到世界的尽头。 姜云舒这才发觉自己心急之下犯了个大错,她也许可以不被幻觉迷惑,却无法保证自己就能找到正确的通路。 她看着无边无际的灰白,嘴里忍不住开始有点发苦。 就在这时,她手中微微一紧,姜云容发觉发不出声音来了,便拽了下连在两人中间的夕风,等对方回头,伸出一只手,指向侧面的某处。 姜云舒眯起眼凑近了一点,勉强辩认出她所指的方向,而下一瞬间,她就忍不住一愣。 在茫茫雾气之中,姜云容所指的地方似乎有一点灯光闪烁。 迷蒙的灯火微光并不明显,在沉重到近乎粘稠的湿气中奄奄一息似的,却始终不灭,像是在等待着谁。不知道为什么,分明是与任何地方都没有差别的微弱灯火,姜云舒却莫名地觉出了熟悉。 她心里隐约生出一丝不安,本能地不想靠近那处,但理智却又明白,在一片毫无差别的雾中,唯一的异样也是唯一的变数,无论她愿意或不愿意,只要想破阵,便必须要前去一探。 她转过头,正在考虑如何对另外两人解释,姜云容就抬手在她背上写道:“一起去。” 随着云驾飞驰,灯火渐渐清晰起来。 缭绕的雾气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散开来,显露出了隐没在背后的屋舍。 白色的墙,黛青的瓦,未上漆的木门随意敞开着,透出里面的光景来——巴掌大的小院子里无花无竹,只有一颗半枯半荣的银杏树老态龙钟地生长着,树下石桌上落满了金黄的银杏叶,而枝头上,则挂着一串简陋的风铃,串在透明的琉璃珠子底下的几只小铃铛仿佛察觉到了不速之客,正在稀里哗啦地乱响一气。 姜云舒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姜云容皱起了眉头:“怎么了?” 声音没有了雾气的阻隔,清晰地传出来,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面露不快,正要再说话,忽然见到院中一间屋子的门被推开了。 一个清瘦高挑的灰发男人从中走出来。 他相貌并不如何出众,但那双漆黑的眼眸和其中一点似笑非笑的散漫与讥诮却像是含有摄人心魄的力量,让人产生一种连心神都要被攫住的错觉。 他慢慢地走近了,姜云容下意识地戒备起来。 但那个人却只是在门边站定,取下了挂在门楣上的那盏风灯,轻描淡写道:“又去哪儿胡闹了?这么晚才回来。” 姜云容一愣,像是明白了什么,抓住姜云舒的手臂:“是你认识的人?” 姜云舒没有回答。 她的身体冰冷僵硬,表情十分空洞,却又带着一点异乎寻常的专注,过了许久,才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梦呓般极轻地说:“你是假的。” 那人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只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提着灯转过身去。 “等等!” 姜云舒却忽然失声唤住他:“让我再看看你!” 话一出口,连她自己也怔住了。 曾经她以为最好的幻境也不过是揣摩人的心思,让人难辨真假,而如今才知道并不是这样。 最精妙的幻境会把人心底最想要的展现出来,即便只是个不加伪装的假象,因为,人心本来就是这样脆弱的东西,即使明知抓住的只是虚幻的安慰,也仍然不忍舍弃。 在这一刻,她突然发现,就算是假的又如何,就算永远被困在幻境之中又如何,只要能再看到他的样子,听到他的声音,能够再触碰到他一次…… 姜云舒喃喃重复:“别走,让我再看看你……” 那个人便微笑着回过头来,氤氲的雾气在他身后聚散起伏,像是深渊底下流淌的暗潮。 可即便是这样明显的异常,姜云舒却仍旧视而不见,她重复着那一句话,像是着了魔似的,一步一步靠近过去。 姜云容大惊,与商子淇一左一右试图抓住她,却发现她的力气大得惊人,不仅没有被拖住,反而带得他们都快要站立不稳。 而她的目光也越来越涣散迷离。 姜云容又惊又怒,脱口斥道:“姜云舒你疯了吗!那是假的!”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姜云舒脚下仅仅一顿,转过头,忽然笑了起来:“是啊,是假的,但那又如何?” 连接着三个人的夕风悄然滑落,姜云舒轻轻叹了口气:“等我完全陷进去了,你们就走罢。你们会进入自己的幻境,如果足够坚定,很快就能走出去,雾灵山里的宝物你们若能收服自然最好,实在不行,就销毁了事,莫要让它们落入邪道手中。” 这分明是交待后事一般的口吻了,姜云容心头重重一跳,冰冷的外表裂开一隙,慌忙缓和了语气:“六娘,你别犯傻!” 姜云舒漠然摇了摇头:“我不是……” 不是犯傻,只是突然发现自己并没有那么坚强,只是实在太想他…… 可她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忽然感到胸口微微一烫。 一个含着三分不耐,三分讥诮的声音凉飕飕地在耳边响起来:“你省省吧,我教了她二十来年,也没拦住她犯蠢呢!” 不等人反应,耀眼的青光便从几人站立之处开始绽开,层叠不止,像是要涤荡一切的清风,眼前的景象随之化为乌有,小院、银杏,还有提灯的人,一道道影子被撕扯得扭曲起来,片刻便消散于虚无之中,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而当青光聚拢之时,一个与之前那人一模一样的男人出现在几人眼前。 他低头凝视着满面震惊的姜云舒,牙疼似的“啧”了一声:“若我不在,你这蠢货可怎么办呢!” 作者有话要说: 小遛一下17 本卷又名《人鬼情未了》【并不】 以及,这会儿居然能登陆作者后台,赶紧更了,明天又是不可知的一天…… 第148章 不得 浓重的雾气向两侧分开,中间一条淡青色的由光芒汇成的河川蜿蜒流淌。 叶清桓一言不发地走在最前面,后面三个人被夕风连着,像是一条绳子系着的蚂蚱。 也不知走了多久,白雾终于渐渐转淡,脚下的海面开始清晰可见,他们并未踩着任何东西,却就这么凭空漂浮着,慢慢走向不远处显露出来的一座孤岛。 既是孤岛,也是一座残山。 山体朝向他们的一面被直上直下地斩断,如同巨大的石壁,石缝中挣扎攀援而出的老松孤愤地指向天空,即便在这初夏时节,依旧苍黑如履严冬。 叶清桓回过头来,忽然没头没尾地说道:“薛家祖上曾出过一位佛修,圆寂前不知为何突然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家中,结合家传法术与多年修持,设下了幻雾之阵。” 姜云舒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隐约察觉到了他接下来要说的内容。 果然,叶清桓继续道:“佛门有八苦之说,你所历者,当是其中……” “求不得。”姜云舒蓦地接道,“是求不得,寤寐思服,求而不得。” 她直直看向叶清桓的双眼:“我留不下你,是不是?” 叶清桓看上去一直很平静,直到此时,面上蓦地掠过一丝悲意,低声道:“求而不得,又何尝只有你一人如此。” 他退后一步,不着痕迹地再次避开了姜云舒伸来的手,转头望向沉寂如初的深林:“刚刚消耗太大,我没法带你进山了,不过别怕,应当很快就会有人来带路。” 姜云舒一点都不在乎有没有什么带路人,她脑子里像是断了片,连自己在想什么都说不清,等她的神智终于短暂地归了窍,就听见自己问道:“这就是你给我的聘礼?” 她的声音甚至不曾挑高,更谈不上声嘶力竭,却每一句都仿佛要耗尽所有的力气:“我第一次见你,便是这样,我那时就忍不住想,亲手割裂元神,得有多疼……现在又是这样,你对自己那么狠,一点都没有犹豫,可你真觉得我会高兴吗?” 更何况,这一点偷来的光阴,终究也不过是昙花一现,抓不住更留不下。 叶清桓在画下这三道符纸时,就设想过姜云舒可能会有的反应,而无论怎么想,大约也就是眼下这样了。他禁不住自嘲一笑,低低叹了口气:“抱歉,我只是想要再多看你一眼,也想着,你会不会也想再看看我。” 他抬起手,似乎想要触碰姜云舒,可她被风拂起的一丝碎发却径自穿过了他的手掌。除了叶清桓自己,并没有人察觉这太过隐秘的异常,他便只当作突然转变了心意,慢慢收拢了五指,重新垂下手来。 他们都完成了自己的誓言,他再未曾因任何原因背弃过他这傻乎乎的小徒弟,而姜云舒也真的一路陪他走到了最后,让他死在了她的怀里。在那之后,尘归尘,土归土,夙世的因缘被天命截断,所有徒劳的挣扎也都再没有了意义。 他甚至已经再给不了她一次真切的拥抱。 叶清桓垂下眼,艰难地露出一点安抚的笑容:“我走了。寄魂符应当还有两张,若你不想再……” “清桓!”姜云舒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猛地上前,却扑了个空,明明再实在不过的身影与她透体而过,仿佛也只是姜家墓穴之中残留的幻象而已,她一下子慌张起来,失声道,“你别走,别走好不好!” 叶清桓黯然叹了口气,再一次抬起手来,轻轻拢在姜云舒腮边。 没有熟悉的触感,也没有微凉的温度……什么都没有。 姜云舒梗着脖子,一动也不敢动,全身却都忍不住开始颤抖:“求你了,再陪陪我……” 可世上总有些东西无法逆转,譬如时光。 无论如何哀求,在她眼前,叶清桓的身形终究还是一点点变得透明起来,直到初起的晨风终于带走了最后一点他曾存在的痕迹。 姜云舒依旧一动不动,像是无法理解刚刚发生的事情。 “六娘……”姜云容胆战心惊地在她身后唤了一句。 姜云舒被这一声惊醒,双眼倏地睁大,忽然双腿一软,颓然跌坐下去。 她像是在短短须臾之间就从个有血有肉的活人变成了一架木然而呆板的傀儡,连低低啜泣的声音都失去了生气。 姜云容的声音被掐断了,几乎是骇然地旁观了这场过□□速的转变,她仍旧没能完全明白之前那些重聚与再别背后无法诉诸言语的悲哀,但心里却在一时间纷杂地转过了许多个念头。她忽然久违地想起了商家蔽日的树荫,树下晃晃悠悠的秋千架,想起那场割裂了她的命运的大火,还有父亲无奈的面容,想起多年的磨难,以及早已褪色的幼时种种…… 最终,她的目光落到了身旁的丈夫脸上。 她第一次心有余悸地想道,至少他们还在一起。 而她刚从混乱之中回过神来,就愕然发觉前方不知何时已多出了一个人。 那是个黑衣的女人,仿佛是从地里突然长出来的一样,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她外表看起来不过三十来岁的年纪,雍容而清冷,素白的肤色从黑色纱衣底下隐隐透出,如同最好的羊脂玉,但她的容貌却不因此而显出任何温润,反而像是极北海上亘古不化的冰川,在阳光下或许璀璨得令人心折,但也冰冷得让人心生恐惧。 那个女人没有佩戴任何首饰,只在腰间不伦不类地挂了个有了年头的小坛子。 她习惯性地抚摸着小酒坛,睨向面前的来客:“回去。” 姜云容咬住唇,那人甚至没有问一句他们的来意,可她却几乎连解释的勇气都没有,就算浪迹十余年,她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大修,仅仅被对方轻描淡写地望上一眼,就仿佛要被铺天盖地的巨浪没顶了一般。 她踌躇片刻,狠狠一攥手心,借着指甲刺破皮肉的刺痛定了定神,开口道:“前辈息怒,我等冒昧前来是因为……” “滚。” 而回答她的,只有愈发不耐烦的一个字。 姜云容脸色瞬间白了下去。 可就在这时,她听见姜云舒略略沙哑的声音响起来了:“薛瑶,还记得我么?” 那女人眉尖轻挑,几不可闻地“咦”了一声,扣着腰间的坛子,低下头来:“你怎么会知道我?你是谁?” 姜云舒泄掉的力气一时攒不回来,便坐着不动,任她打量,口中慢慢吐出几个字:“璧山城,方家。” 薛瑶讶色更重,略略驱散了她脸上凝结的冰寒:“是你?我记得你是十七公子的……” “妻子。”姜云舒轻声回答,“未亡人。” 不仅薛瑶,姜云容夫妇也愣住了。 许久,薛瑶叹息道:“这么说,十七公子最终还是不在了。”她移开目光,望向晨光微曦之下粼粼海面,神思不知飞到了何处,许久之后,忽然不合时宜地弯起眼睛笑了一下:“跟上来。有什么事都和我说说,我当了这么多年的寡妇,可比你有经验多啦!” 她又拍了拍那只小坛子。 姜云舒沉默了一会,迟缓而僵硬地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木然反问:“做疯子的经验么?” 薛瑶不见了初时的冰冷,嘴角一抽,指着她摇摇头:“真是和叶十七一样,一张嘴就能把人恨死!” 姜云舒恍惚地笑了笑。 她哭累了,疯够了,连小孩子撒泼的法子都用了出来,可是有什么用呢,早已走远的人,终究还是回不来了。 反倒是薛瑶不离身的那只骨灰坛子唤回了她一点理智。 她还不能就这么疯傻下去,甚至连心灰意冷的权利都没有,还有太多人的期待,和他们两个人共同的愿望,都等着她去完成。 无数人舍生忘死传递下来的一线光明,也还不能熄灭在她手里。 初夏温暖的气息随着升起的朝阳渐渐渗透血脉,也终于带走了前夜那场清醒的梦境中最后一点残像。姜云舒低下头狠狠抹了一把脸,站起身。 碎石遍布的地面划破了她的膝盖,几点殷红透过素色衣裙,而她毫无所觉,蹒跚地跟上了薛瑶。密林与山石擦身而过,她忽然说:“他生我的气了。” 薛瑶脚步慢了一点,靴底在湿滑的苔痕上轻轻蹭了一下,滑腻而奇特的触感让她蓦然生出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她下意识地望向姜云舒胸口,两张寄魂符中浓烈而决绝的灵元气息几乎要刺痛她的双眼,她心里忍不住啼笑皆非——两个失去了所爱的女人,一个腰间挂着爱人的骨灰坛,另一个衣襟里藏着丈夫的残魂……这样的奇观,只怕寻遍天下也再找不到了。 姜云舒犹在自言自语:“他没有说,但我知道,他露出那样的表情是因为生气了……” “生什么气?”薛瑶暗叹一声,总算接了话。 姜云舒盯着脚尖:“因为我犯了蠢,钻了牛角尖,差点自暴自弃把自己害死。他一直是这样,没事的时候瞎折腾,但若真生了气,却自己憋在心里……他总是这么别扭,就算到了这个时候也是……” 她絮絮叨叨,也不管有没有人在听,又或许本就不在乎是否有人在意,只是想把堵满了胸口的块垒疏解出来少许,好让自己不至于被那些满涨的情绪撑的四分五裂。 薛瑶大约也清楚,便并不多话,只在最后淡淡说:“下一张符里寄存的又是另一片残魂了,不会记得这些事。” 姜云舒的话音戛然而止。 她像是突然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了心神,全神贯注地望向深山中突兀显露出来的宅邸,目光在门楣上漆色剥落的“薛”字上打了好几个转,直到穿过了摇摇欲坠的正门,才轻飘飘地叹了口气,后知后觉地附和道:“是啊,下一次就不会记得了。” 无人应答,所有人都专心地看起面前萧疏的风景来。 脚下之地,便是许多年前也曾声势赫赫的薛家了。 可惜如今先人已逝,荣耀不在,偌大庭院之中只剩衰草枯树,两千多个年头已经耗尽了这些草木的最后一点性灵,即便是春夏再至,也不再有生机重新回到它们衰朽的形体中。 薛瑶是回来等死的,虽然不知为何没有死成,但显然也没什么修缮故居的念头,此时放眼望去,就只有她平时起居的一间屋子还算能勉强落脚,其他地方大多住满了欢天喜地的老鼠蜘蛛。 恰逢一只颐养天年的母耗子正在院子中间享受儿孙绕膝,被突然进来的几个人吓了一跳,像是隐约想起来它们这一族不大能见光,自惭形秽地瑟缩了一下,但偏偏荣养的这些年月又给它壮了胆,瑟缩到一半,觉得甚是丢面子,居然还伸出头来,虚张声势地“吱吱”恐吓了两声。 几人哭笑不得。 薛瑶拿脚尖扬起一点灰土,洒了母耗子一脸:“去去!” 母耗子绿豆似的小眼睛里居然露出了一点难以置信,又被催了一遍,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转了身,带着一窝儿孙大摇大摆跑了。 薛瑶盯着它们钻进了一旁的屋子,皱了皱眉头:“你们要是想留下,就自己找个没有耗子的地方住。” 姜云容发觉自己还不如耗子值钱,差点被噎个半死,商子淇却偏过头,忍俊不禁地笑起来,深觉这位拿耗子当亲戚养的前辈高人十分深不可测。 薛瑶不关心他们在想什么,紧接着就自然而然地对姜云舒说道:“你就先住旁边那屋子,连叶十七你都能忍得了,该不至于忍不下几只耗子。” 姜云舒:“……” 这怎么听着不像好话呢? 但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她的心情再度凝重起来。 薛瑶摩挲着容朔的骨灰坛,好似不经意地说:“和我说说外面罢,等你们安顿下来我就走。” 姜云舒愣住:“你要走?去哪?” 薛瑶大笑起来,然而眸色依旧冷淡:“十七公子死了,你带着一身暗伤却不回清玄宫养着,反而来雾灵山,难道这些都是因为天下太平么?!” 她倏地顿住,冷冷道:“两千年前,薛家上下尽数战死,到了现在,我又如何能给先祖丢人。” 作者有话要说: 咳,那个,一直抱着“虽然没人看,但是还是要自己一个交代”的心态写的这篇文,没想到会被萌文君翻了牌子,非常感谢,有种受之有愧的感觉。以及感谢吃下了安利的姑娘们,希望大家没有食物中毒…… 第149章 荏苒 薛瑶与世隔绝久了,没想到短短十几年里居然就会天翻地覆,层出不穷的变故加起来居然比之前千八百年还多,只觉十分讽刺。 而等听完了两次道魔之争的前因后果之后,她更是惊诧非常,默然良久之后,忽然苦笑道:“多少年来,人只道‘魔’是邪魔,却未曾想,竟然只是为着心底一点无名之痴着了魔的愚人而已,真是可笑之至!” 姜云舒把玩着腕上的琉璃珠,颔首道:“你要这么说,也未尝不可。” 薛瑶斜她一眼:“话说回来,不过是一句话的解释,你那些老祖宗怎么宁可死倔到底,也偏不肯……” 她没说完,忽然想起了点什么似的,面色骤变:“不对!——你有没有听说过‘旬阳之盟’?!” “旬阳?”姜云舒把这两个字在舌尖过了一遍,“莫非就是姜家所在的那个旬阳城?” 薛瑶先点头,随即又摇摇头,低语道:“别说你们,连我都快要不记得了,这还是我小时候听曾祖父说过的事情。” 她眉心紧蹙,艰难地从久远的记忆中搜寻当年听到的只言片语:“与他老人家同辈,姜家出了个天纵之才,可惜一门心思都扑在药典医方上,修为反倒平平,那时正值第一次道魔之争,天下大乱,他有一次遇险时意外得一魔修相救,两人竟就此交好。” “魔修?!”姜云舒脑中似有一道电闪劈过,霎时照亮了百思不得其解的混沌。 薛瑶不明白她怎么突然严肃起来,“嗯”了声,继续说:“曾祖父说,也就是天真惯了的姜家人,才会轻信了那个魔修的话,相信他们并未作恶,只是受人栽赃陷害,甚至还居中联络,邀请当时魔修首领与正道泰斗于旬阳会盟,开释误会。” 姜云舒猛地站起身,双手狠命扳住桌面,木头糟朽久了,竟“喀嚓”一声被掰下来了好大一块。 她已经猜到了最终的结果。 然而,比她想的更加令人唏嘘,不仅是前来会盟的正道中人被“魔修”伏击,无一生还,连姜家那位不谙世间凶险的医痴也惨死于此役,从此之后—— 薛瑶道:“从此正魔两道不共戴天,而那曾救过姜家人的魔修也不知所踪,几乎将姜家陷于不义。” 原来魔徒并不是不屑解释,也并非孤高乖僻,说到底,只不过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终至百口莫辩罢了。 姜云舒呆立半天,再想起深埋于地下的那两口玉棺,忽然觉得其中缭绕的气息都变成了让人窒息的苦涩,她摇了摇头,黯然闭目:“不是不知所踪,他早已……自刎殉死了。” 深情厚谊无以为报,惟以身偿。 “死了?”薛瑶面上终于显出了一点错愕,半晌,眉眼又重归于平静,叹道,“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竟是如此,原来如此!” 容朔的骨灰坛被她摆在桌上,和旁边一只几乎一模一样的酒坛肩并肩,她提起酒坛,仰头狠灌了一口,被酒浆浸湿的指尖抚向骨灰坛上不伦不类的红封:“我走了。” 她语毕转身,却并没有再去碰那只小坛子。 姜云舒:“你不带上……” 薛瑶或许本想洒脱一次,却没成功,终究让这半句话拖住了脚步:“这次不带他了,外面太乱,让他在家里等我回来。” 姜云舒凝视着她的背影,没再嘲笑她疯疯癫癫,却郑重道:“好。我会先将容前辈深葬入地下,绝不会让人打扰他的安宁。” 薛瑶回头嫣然一笑:“从第一次见面,我就喜欢你这丫头,你可小心点,别让邪修弄死了!” “知道了,”姜云舒满脸无奈,“你行行好,快闭嘴吧!” 薛瑶大笑而去。 薛宅原本就已破败到了难辨本来面目的地步,此时主人离开,便愈发显出了萧瑟之象。 两天之后,大约是发现薛瑶短期不打算再回来了,整天在院子里晒太阳的鼠兄们全都打了蔫,真的恢复了几分战战兢兢的耗子本色,等闲不在光天化日之下露面了,让庭院安静得十分一言难尽。 薛瑶并未虚言,她似乎确实很喜欢姜云舒,连带着对她的亲戚都爱屋及乌起来,虽随身带走了邪修觊觎的“重宝”,却不忘留下了许多低阶修士能用得上的鸡零狗碎,从丹药功法到稀奇古怪的法宝不一而足,让姜云容夫妇很是捡了个便宜。 他二人漂泊十余年,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几乎难以在一处落脚三五日以上,此时终于得了安稳,自然一刻也不肯荒废,当即闭关修行去了。剩下姜云舒一个人,睁眼是满目凄清,闭眼更是故人旧事纷至沓来,简直是鬼影憧憧,让人憋屈得厉害,她百无聊赖地混吃等死了好些天,终于取出了魔祖所留的手卷,就在那只肥硕的母耗子眼皮底下,也就地闭关参悟起来。 却未曾想到,幻雾之阵未再有动静,带了一身的传讯法器也从未传来新的消息与警讯,这一参悟,竟是十余年光景倏忽而过。 魔之一道,乃是卫云川误打误撞悟出来的,至今还没有人修行此道破界飞升过,因此留给后人的经验也少之又少,就连修行阶段都只粗略分为三境—— 入道,潜心,忘情。 最初的时候,姜云舒觉得,这纯属是卫云川瞎掰的,魔徒入道只在一瞬,更何况,既已痴迷入魔,又谈何忘情,修行的法子如此不靠谱,难怪连他自己都死在了迷津天劫之中。 然而在闭关结束的时候,她却清楚明白地知道了,自己大约到了潜心之境中期。 正道修者最怕道心不坚,若因外物动摇本心,要么堕入邪道,要么多年修行毁于一旦,但偏偏魔徒从没有这一困扰——本已山穷水尽行至极处,又如何会被虚妄的诱惑扰乱。 潜心之境的修行,于魔徒而言并非不断凝神体悟、探得天道,恰恰相反,他们所要做的是“除”,是将自己从痴迷的极境中抽离出来,每一次寸进,都是剔除一丝折磨人心的痛苦,抛弃一丝不敢展现于昭昭日月之下的贪嗔妒欲,到了最后,心底剩下的,就只有最干净也最坚定的一点本心。 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 若没有这一段修行,姜云舒想,或许就如同她自己在幻雾中那样,所有入魔的倒霉蛋早晚都会被折腾得自我了断。 她忽然就明白了,为何卫云川的那段神识幻象如此平静淡然。 他开创的这条道路,本就不是为了带着别人去一门心思地钻牛角尖,而是为了让和他一样的人最终能够得到一个解脱。 “若能忘情,”姜云舒喃喃自语,“若能忘情……” 是不是就可以不再沉溺于失去的悲哀,而只是怀抱着曾有过的喜悦与温暖活下去了? 玉简“啪”的一声落到了地上,弹了两下,居然没有碎。 一只面熟的肥耗子收回了没踩稳的后爪,小脑袋微微抬起来,睡眼惺忪地跟姜云舒望了个对眼。 姜云舒一愣,目光从耗子身上移到地上,顿了顿,又再转回来,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膝上懒洋洋窝着的活物:“你这是活了多少年啦?” 耗子如有灵性地转了个身,用屁股对着她。 姜云舒嘴角一抽,恶狠狠地磨牙:“还在我腿上睡觉?信不信我炖了你吃肉!” 被薛瑶用灵丹当糖豆喂的耗子俨然已有成精的势头,并不怕她,但琢磨了下,还是纡尊降贵地抖了抖肚子上的五花肉,跳下了地。 姜云舒被一只鼠辈欺负到了头上,顿觉十分糟心,可过了会,却又笑了:“哎,你知不知道,若不看体型,你和一个人还挺像的?” 耗子对“像人”这件事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兴趣,并不理她,一个绊子都不打地跑出门寻欢作乐去了。 姜云舒深感无奈地弯腰捡起玉简,也跟了上去。 因为闭关修行而被刻意封闭了的感觉渐渐全部复苏,空气中弥漫的冷意让她在推开门之前就打了个哆嗦。她像是只冬眠醒早了的熊,被这阵毫不委婉的寒冷将出门的信心打消了大半,差点直接转身回去。 但就在这个时候,她听见了外面的动静。 那是姜云容的声音:“这边也再挂上一个!”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过后,暖色的微光透过门缝渗了进来,将被寒风吹入的几点碎雪都染上了些微的金红。 姜云舒推开门,讶然道:“这是……” 姜云容正在指挥着丈夫挂灯笼,闻声一回头,时常冷淡的脸上露出了一抹难得柔和的笑:“你出来得正好,今天是除夕啦!” 商子淇没用法术帮忙,像个寻常的凡夫俗子一般忙上忙下地布置,此时从梯子上下来,也笑着解释道:“过去委屈三娘了,便是年节也不曾让她安稳过,难得这几年有机会……” 姜云容笑意黯了一瞬,却又立刻恢复如初,笑嗔道:“何苦还提起那些事情。”又随口问:“我听说清玄宫没有什么清规戒律,六娘你平时是怎么过年的?” “啊?我?”姜云舒没防备突然被点了名,下意识地一怔,瘴林与南荒的奇诡,小镇上传承古老的傩戏……还有许多光怪陆离的画面像是开了闸的潮水汹涌而来,然而最后却尽数尘埃落定,全都凝结在了一幕久远却从不曾褪色的时光中。 她便低头微笑起来:“那年我师父的病刚好,他为了哄我开心,悄悄去偷了门派里喂养的灵兽,还有长老珍藏的药酒,给我准备了一桌年夜饭,又把另一位长老最看重的玉竹挖了好几棵,当爆竹烧了……直到好些年之后,那位长老还为这事揶揄我呢!” “……那年?”姜云容敏锐地从这段旧日趣闻中挑出了最不合适宜的一个词。 少年离家,至今数十载,然而可足记忆怀念者,竟不过一年。 姜云舒面上却不见落寞,轻描淡写地笑答道:“是啊,就那么一年,之后不巧,总是在外奔波。” 她话音一转:“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没有?” 暮色渐浓,需要准备的早已告一段落,饭菜的香气从新近收拾干净的厨房中飘出来,一只皮毛雪白锃亮的硕鼠趴在灶台边上垂涎欲滴片刻,又被新启封的酒香勾走了魂。 姜云舒找了半盏破瓦片,滴了几滴酒,放到桌边地上,托腮瞧着它醉倒在地,忍不住低低笑起来,素瓷似的腮边浮起一点隐约的桃花色。 姜云容早出关几年,已对这随时会成精化形的耗子见怪不怪了,伸手夺走了姜云舒手中酒盏:“这酒后劲大,你酒量不好就多吃些菜,少喝几口酒。” 姜云舒本来想去抢酒盏的手一顿,慢慢缩回来,也不知想起了什么,仿佛是自言自语地笑道:“是啊,我酒量不好。” 她半带着朦胧的笑意,喃喃道:“小时候,我听我娘说,若是和亲人一起守岁到天明,除夕夜里许下的愿望就一定会实现,可惜我酒量不好,那个时候睡着了……” 所以她许下的愿望上天并没有听到,想要长相厮守的妄念也终究不过是一场梦幻泡影。 姜云容忽然不说话了。 商子淇也停箸,默默地满饮了一杯烈酒,他面上火伤已愈,少了疤痕的阻隔,一线世事无常的唏嘘便清清楚楚地显露出来。 乱世之中又有多少无法追及的安宁与繁华,到最后,只能在一次又一次徒劳的弥补中怅惘祭奠。 一阵急促的铃声蓦地撕裂了夜空。 姜云舒瞳孔倏地一缩,酒意散去,在灯火之下如同澄金一般剔透的双眸渐渐染上冰冷。 在这本该团圆欢庆的日子里,幻雾之阵终于被触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嗷呜,再次感谢大家的喜欢,无论是给我写了那篇推荐的还是吃下安利来看文投雷的,还有一直追着这篇冷文的妹子们,都给了小透明作者很大的动力,十分感谢么么哒!大家冬至快乐! 秋风鼓角声满天 第150章 蒹葭 白雾翻涌,湿意中点染肃杀。 姜云舒左手紧扣夕风,身形过处,血光四溅。 商子淇夫妇亦非当年,虽遭突袭,却依旧在围攻之中渐渐占了上风。 正待追击穷寇之时,雾中忽然传来一声娇笑:“这地方可让人好找,多亏主上算无遗策,命奴家带上了小铃儿!” 她口中的小铃儿,正是那个设阵困住了许家集上下千余人的小孩子,十余年过去,他不仅未曾长大,身量看上去反而更缩水了三分,若不是半边脸血红、半边脸惨白,简直像是个画里走下来的善财童子一样圆润可爱。 他板着小脸,一本正经道:“我饿了。” 雾深处“扑哧”一声笑,一个有些阴柔的男声嘲弄道:“怎么,小铃儿这是和红娘子一起久了,也养出了一副好胃口?” 最初的那个娇滴滴的女声大怒:“姓梁的,别以为姑奶奶不敢剁了你的脑袋!” 三个不速之客旁若无人地掐起来,倒把一群喽啰给忘了。 姜云舒祭出法器,把最后两个想要逃窜的邪修喽啰穿了糖葫芦,随手甩了甩夕风上的残血,奇道:“难不成我错了?这几个丑八怪不是来惹事,反倒是赶着过年特意来唱戏讨赏的?” 雾中的声音戛然而止。 红娘子终于露出了真容。 但凡是个女人,就受不了被人叫做丑八怪,何况她半辈子都自恃容貌,此时更是怒不可遏。偏偏姜云舒在尖酸刻薄一道上师承名门,只漫不经心地瞟了她一眼,撇嘴嗤道:“何苦穿得跟个新娘子似的,长成你这样,难道还会有男人瞎了眼敢娶不成?” 不等随后而至的梁公子笑出声来,她却又摇了摇头:“不对不对,我说错了,看他矫揉造作的劲头,兴许是你要娶他也说不定。” 刚见了一面,就精准地戳中了两个人的死穴。 姜云容对姜云舒这份异禀的天赋已经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她甚至忍不住开始怀疑小时候那个乖巧沉闷的六妹只是她臆想出来的幻觉。 但商子淇却还稳得住,在一片诡异的剑拔弩张中沉声道:“六妹,这些人便是许家集屠城祸首。我们当日亲见那女人啃食人头,还有那个男人,他手中有一柄刀,据说曾用来杀害过姜家人……” 天下姓姜的多如牛毛,商子淇虽如此说,却并不确信这“姜家”是不是他们所熟悉的家族,而就算是那个家族,死者又是不是真的清白无辜。 然而,就在刀出的一瞬间,姜云舒却倏地嗅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清洌药香气。 她笑吟吟的脸色陡然变了。 这些年来旁敲侧击得来的只言片语在一瞬间全都回响起来,在脑中汇成了一道嗡鸣的哀歌。 叶清桓的父兄,谦和如玉的君子,却被一寸寸凌迟成了辨不出模样的染血骨骸,就连他不满十岁的幼妹,也因不肯折节屈服而让钟浣生生割尽了血肉…… 而如今,这一把浸泡过太多无辜者鲜血的凶器,居然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她眼前! 姜云舒不再说话,翻手拔剑。 剑身苍翠,光华潋滟,似春山寒水。 她忽然道:“此剑名为蒹葭,昔年姜氏十七子手铸,正适合用来杀你。” 虽然梁公子只是个被赏赐了二手货的小角色,就算想破脑袋也没法猜到其中渊源,但他却不是个纯粹的傻子,当即被突然浓郁起来的杀气激得毛骨悚然。他禁不住后退半步,折扇“刷”一声展开,扇面上附庸风雅的青竹瞬间化作一簇簇染毒枯骨,几欲透纸而出。 但毕竟是“几欲”。 在他退出那半步的时候,战意便已动摇,姜云舒自然不会错过这样的时机,同一时刻就欺身上前,剑锋猝不及防地划开了扇面,接连斩断了大半扇骨才被险险格住。 梁公子面露骇然,千钧一发之际猛地将折扇重新合拢,狠命一别,压下了剑锋,却让扇后露出来的那双冰冷的茶色杏眼给吓得心头狂跳。 他久违地慌张了起来,发现自己可能对上了个疯子——姜云舒不避不退,不施术法,好似下定了决心要用他来血祭手中剑一般。 见他狼狈,同来的老冤家红娘子终于忍不住了,轻叱一声,两道乌光从袖底射出,直指姜云舒面门。那人小腿短的小娃娃似乎也要加入战局,却在第一时刻被商子淇截断了咒诀,拦到了一旁。 姜云舒一边嘴角挑起个讥嘲的弧度,左腕轻扬,剔透的丝线缠绕指尖,而后四散开来,悄无声息地融于弥散的雾气之中。 只听“叮叮”两声轻响,乌光被斩断大半。 被商子淇二人缠住的铃童蓦地一惊,张口欲呼,却突然脚上一痛,身形腾挪迟缓了一瞬,恰好被姜云容抓住机会,一个巴掌狠狠扇到了脸上,顿时一个踉跄,差点栽倒,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一只皮毛雪白的肥耗子冲他耀武扬威地“吱”了一声,在地上拣了个石缝飞快钻了进去。 而脸上被打中的地方像是结了冰,又疼又冷,仿佛要渗进骨头里,让他半边脸僵住,连嘴也张不开了。 没了及时的示警,红娘子虽然一击不中,心知不妙,却未来得及察觉出雾气之中更多的变化,仍在专心致志操控袖中乌光。姜云舒瞥了那结了冻的铃童一眼,忽然微微一笑,在挑飞了折扇的同时,左手捏了个古怪的咒诀,指间丝线随着她五指翻飞荡起了层层难以看见的涟漪。 铃童愈发惊恐,尚能动作的红色半边脸极力扯动嘴角,僵冷的舌头费劲地吐出两个含混不清的音:“小……心……” 红娘子没听清,下意识地一回头:“小铃儿?” 铃童没再能发出声音,却听姜云舒冷冷道:“他叫你小心呢,可惜——” 晚了! 夕风织成细密的网,将再度射出的两道乌青光束尽数束缚其中,而剩下一丝极细也极柔软的丝线,却温存地贴上了红娘子丰满的胸脯。 红娘子甚至没有感觉到疼痛,只觉得丝缎衣料不知为何轻轻地颤动了一下,蹭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麻痒。可接下来,在体内流转不息的灵元就像是被冻住了,一点也提不起来。 她迷茫地低下头,不知为何,举止却比平时慢了许多,像是有谁往别的什么方向牵引着她,让她无法顺畅地做出一个完整的动作似的。 视线终于触及的地方,比身上红衣更加浓丽的颜色正在不停渗出来,顺着一根近乎透明的丝线攀爬少许,而后不堪重负地滴落下去,已在她脚下汇成了一滩缓缓流淌的血泊。 姜云舒歪起头,短促而冷漠地笑了一下,她素白而精致的脸孔衬着周遭越来越厚重的红,竟然显出了一点奇异的艳丽来。 红娘子忽然漫无目的地想道:“怎么会有人天生就这么美,那我吃了那么多人,喝了那么多血,又有什么用处呢?” 可她已没有时间把这过于深奥的问题想清楚了,在她迷惑并渐渐涣散的目光中,姜云舒左手五指猝然收拢,那根紧紧缠住红娘子心脏的丝线猛地绞紧,将猎物割成了一堆七零八落的肉块。 在重物倒地的“扑通”声中,姜云舒转回头来,看着惊骇欲绝的梁公子:“轮到你了。” …… 有邪门歪道的法门相助,红娘子三人修为已不算低,十年之中勘破两阶,此时皆在结丹后期,可惜坏事做多了,终于还是遭了报应。 商子淇夫妻也合力结果了那不人不鬼的铃童。姜云容喘了几口气,将疲乏驱散,奇道:“他们修为颇高,怎的连半刻也没撑过——你这进境还真是一日千里,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姜云舒没看她,仍盯着地上,口中淡淡道:“夙世因缘,今番重拾旧途罢了。” 她语气并不自得,反而有些敷衍,让人很是疑惑。姜云容十分不解,又见她神情专注地看着地面上的东西,便也走过来。 红娘子身死之后,被她拘在袖中的东西无人操控,便掉了出来,骨碌碌滚了老远,待到幻雾与铃童布下的雾气全都散去,才让人看清楚,那并不是寻常法器,而是两只皱缩到了拳头大小的人头,面目干瘪难辨,却犹在无声尖叫,长长的青丝从干枯的头颅上流泻下来,想来应当就是那两道乌光的来源了。 姜云容一眼瞧见这两副尊容,登时吓了一跳,忍了好一会,还是忍不住吸了口冷气,扭头啐道:“真是作孽!” “是啊……”姜云舒这才回过神来,低叹一声,弯腰捡起两颗人头,端详片刻,指尖并拢抵在头颅眉心处,轻轻画了个咒符。 也不见她有什么特别的动作,面露挣扎的人头却忽然平静了下来,仿佛一直折磨他们的剧痛在须臾之间就烟消云散了一般。 姜云舒轻声道:“我已给你们报仇了,安心往生去罢。” 头颅之中果然困锁着亡者魂魄,能够听懂别人话中的含义。姜云舒话音方落,人头顶端拖着的长长发丝光泽倏然转暗,未几时就寸寸成灰,看不出生前模样的面孔上,久违了的安详渐渐抚平了紧皱的眉宇,两双满含痛苦与怨恨的眼睛也终于慢慢地合拢起来。 早该获得安息的亡者终于找到了重归轮回的道路。 “他们走了。”姜云舒沉默了一会,直到两颗人头尽数化成了灰烬,才又叹息了一声,“咱们也该走了。” 雾灵山已无宝可寻,想来邪修不会再来搅扰沉眠之人的安宁,而在这与世隔绝的孤岛之外,却还有太多的不平事,等着被荡除濯清。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这是长风令下无数正道修者孜孜以求的目标,更是天下所有在这场乱离之中失去了亲人与挚爱的人们最为深切的期盼。 他们已经等了太久,也许已到了该寻求一个了结的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有种要发烧的预感,我需要去转发几只锦鲤压压惊T_T p.s.倒数第二卷,然而最后一卷应该会短小得令人发指,嗯! 第151章 沉浮 俗话说得好,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之前十余年中正邪两道阵线犬牙交错,互有胜负,却摇摇欲坠地维持住了一点微妙的平衡,双方似乎都在蓄力等着翻开最后底牌的那一天。直到此时,这种平衡终于开始松动,姜云舒刚把按捺不住、前来袭扰雾灵山的邪修连锅端了,脚还没站稳,就接连收到了好几封久违的传讯。 多年不曾有过只言片语传来的各方人马铆足了劲,纸鹤从形态各异的传讯法器里扑腾出来。 姜云容看得目瞪口呆:“六娘,你这都是哪里弄来的!” 这个问题实在一言难尽,姜云舒百忙之中抽空给她回了个高深莫测的苦笑,又展开了一只纸鹤,叶黎清贵雍容的声音传来:“父亲有要事想要告知您,不知小婶婶可有时间前来明珠岛一晤?”正经了一句之后,一不留神没忍住,把声音压低了下去,鬼鬼祟祟道:“哎,十七婶,我爹他十来年没回来过了,昨儿个突然跑回来,你说,是不是有什么幺蛾子啊?” 姜云舒翻了个白眼。 紧接着,丹崖长老也传讯道:“承明,听薛道友所言,你应当正在闭关修行,本不该打扰,只是……此事紧要,我思来想去,只怕旁人皆无法做到,还望你能速回长风令!” “奇怪了……”姜云舒皱皱眉,“只有我才能做的事?” 她一边嘀咕,一边打开了最后一道传讯,却未曾想,这一回竟然是个她完全没有料及之人。 那声音略显耳熟,却又并未熟悉到让人一听就想起说话之人的程度,微带着稚气的嗓音里饱含着格格不入的沧桑:“巫地一别已十年有余,想来你已见过故人……” “故人?什么故人?” 姜云舒脑子里几根弦还没搭到一起,就听那少年的嗓音继续道:“须知,你如今立场微妙,无论何事都需三思而后行,切记不可自断臂膀。” 她捏着纸鹤的尖嘴,在面前晃荡了一会,总算想起来这人似乎是巫地的那位盲眼祭司,却依旧对他所说的事情毫无头绪。姜云舒琢磨了下,怀疑最近可能出了点预料之外的事情,说不得要再委屈叶筝多等一阵子了,便按下急切心情,调转云驾,直奔西方抱朴道宗而去。 十数年不见,当年的师长同门还是旧时模样,唯独中间少了几人。除此以外,又多了好些新面孔在幕山顶峰登堂入室。 前来接引的依旧是当年曾有段交情的抱朴弟子沈竹尘,他如今已结丹,但当姜云舒问起的时候,却不见多少喜色,仿佛生性中的愉悦与些微跳脱都在当年那一场变故中耗尽了似的,让他如今显出了一点过分的老成。 直到行过半山,他才深思熟虑完,忽然说道:“不瞒你说,近三五年来,不仅我这一辈,更有许多早已困于瓶颈百余年的前辈师长也再进了一步,如今放眼望去,结丹修者多如牛毛,就连步入元婴期的也翻了好些倍。” 他话音一顿,往旁边山壁处一伸手,托住了一只从雪枝上掉下来的小松鼠,看它慌慌张张地跳走了,才叹了口气,望向那根仍在颤动的树枝:“这听起来像是好事,可不知怎么了,我总是觉得不安……” 姜云舒还没说话,与她半步之遥的姜云容面色先有些不太好看了——她颠沛流离了半辈子,总算重新给自己攒回了一点本钱,没想到还是个“多如牛毛”的添头。 好在接下来沈竹尘又说了一句:“以往我只当是自己疑神疑鬼,但今天看到你们才发现或许并非如此。” 姜云舒便咽下了可有可无的安慰之词,奇道:“我们怎么了?” 山路一如记忆中的漫长,却不复当年的幽静,远远地迎面过来了一行人,沈竹尘压低了声音,快速说道:“差不多有六七成的人,我总觉得他们境界虚浮,眼下的修为像是无本之木,不若你们几人凝实可靠。” 他面上带着一丝柔和的微笑,与对面几人颔首致意,嘴唇翕动的幅度极小,几乎让人难以发觉,声音却凝成一线传进姜云舒三人耳中:“譬如这几位师弟,都是去年一跃结丹的,可谓年少有为,但若真要斗法,我能在一刻之内胜过他们四人联手。” 他与那几人擦身而过,停住脚步,等了后面的姜云舒一下,补充道:“我总觉得,这些年里,天下的灵元浓厚得太异常了,无须费力悟道,便水涨船高,自然而然就能到了以往难以企及的高度……” 姜云舒轻轻地“啧”了一声,逐渐明白他的意思了。 “过去修行,是平地起高楼,一砖一石都是亲手垒就,虽然辛苦,却踏实,而现在……”她回首看了眼方才那几个少年的背影,又重复了一遍沈竹尘的话,“水涨船高。” 若是此后再无变动还好,可若是有至少一日洪水退去呢?这些漂荡惯了的小舟,会不会骤然落到凸现的礁石上,撞得七零八落? 姜云舒捏了捏眉心:“你和长辈们说了么?” 沈竹尘面色有些尴尬,黯然道:“还没有,眼下是多事之秋,我又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疑心太重才……” 说话间已到了山顶,曲折蜿蜒的林间路一下子到了尽头,风格古朴的屋舍与远端的大殿带着喧嚣的人气扑面而来,像是被突兀撤去了幕布的戏台,甚至显出了几分兵荒马乱来。 远远的,不知道是操着哪里方言的人正怪腔怪调地和人争论不休。 沈竹尘见怪不怪地叹了口气,走上前去,而这时,旁边也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丹崖站在廊下看过来,含笑颔首:“承明回来啦!” 姜云舒愕然转头,脸上不由自主地泛起笑容:“师叔祖!” 面前人峨冠博带,俊逸一如当年,甚至因修为的提升而抹去了过往那些疲惫操劳的痕迹,显得愈发仙风道骨了。 姜云舒先是喜悦,可随即想起沈竹尘刚说过的话,又难免生出一丝隐忧,方要出言询问,丹崖却先笑了,目光向争执声传来的方向淡淡瞥了下,摇头道:“那孩子很好,只是太过小心了。” 姜云舒疑惑道:“您知道?” 丹崖莞尔:“你当我这长风令主是摆着好看的?” 他既然这样说了,姜云舒便略略放下心来,笑道:“确实好看。” 丹崖:“……” 数年不见,他差点忘了姜云舒是个什么货色,此时被噎了一下子,顿时觉得自己刚生出的那点慈爱之心十分多余,哭笑不得地伸手点点她:“多大的人了,还没个正经!” 姜云舒嬉皮笑脸地跟他进了屋子。 商子淇夫妻已经被人带去妥善安置了,此时门窗一关,室内便仅剩下了两人,冬末的光线仍略显单薄,好容易穿透了厚厚的窗纸,却已是强弩之末,亮得半死不活。丹崖燃起一盏灯,看着火光在两人中间跳跃起来,神情渐渐严肃下来。 他指了指桌案对面的椅子,示意对方落座,而后语不惊人死不休:“方才你也听到有人争执,其中一方乃是从浮屠川归来的魔徒。” “啥?!”姜云舒屁股还没坐稳就又弹了起来。 ——莫非这就是月暝祭司所说的“故人”? 丹崖淡淡解释:“巫地大阵早已准备完毕,待到半年前百草典中阵法参研透彻,我们便与巫地合力打通了双界壁障。” 姜云舒扶额,在地上转了好几圈,摆了摆手:“师叔祖,您、您等等,我有点晕。” 她皱眉理了好一会思路,方疑惑道:“我之前接到您传讯,说是有旁人无法做成的事情要我去效力,可这……若浮屠川同道已经归来,又何须我班门弄斧?” 却不想,丹崖并未赞同,反而苦笑起来:“这便是症结所在了。” 他叹了口气:“正如沈竹尘所忧虑一般,近些年来天下灵元忽然丰沛异常,虽然我们这些老家伙大多因此受益,但从全局来看,只怕并非幸事——古往今来,凡有灵元大肆变动,无一例外皆是灵脉变迁引起,灵脉如水脉,并非一成不变,凡灵脉沉于地下深处时,世间灵元便相对稀薄,修者修行更加艰难,反之亦然。只是通常来说,这种改换极为缓慢,数千年间也不过沉降或上浮少许罢了。” 听到此处,姜云舒突然福至心灵:“师叔祖是说,如今这番变动乃是因为有人强行提升灵脉?” 丹崖叹道:“正是。” 他慢慢摩挲着桌案边缘,乌黑的木质在他手下散出温润的薄光:“我有此疑,便请薛瑶道友带雁行几人去探查过,果然不出所料。而更令人忧心的是,许多被提升于地表的灵脉已经干涸枯竭,像是被人攫取殆尽!” 不用细说姜云舒也知道是谁,她低低道:“邪神。他要借此灵元复生!” 丹崖道:“我已派人截断白栾州西侧数道灵脉,可惜为时已晚,眼下虽然看似灵元浓郁,但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若我所料不差,最多再有五年,正道这些因灵元变动而一跃进阶的孩子们,只怕就会境界动摇,元基崩碎,届时后果不堪设想。” “……”姜云舒冷不丁吸了口气,觉得指尖有点发麻,“那您还说沈竹尘太小心了?” 出乎她的意料,丹崖却笑了,他素日温和端谨,极少露出这样锋芒毕现的表情,令姜云舒不由怔住,就听他淡淡说道:“敌我双方图穷匕见,成败生死尽在眼下,此时若还要盘算五年之后,难道不是太过小心了么?” 姜云舒一窒,良久,郑重道:“您说得是。” 她稳了稳神:“既然如此,您要我去做的事情是?” 丹崖正色注视她片刻,挥手展开一副巨大的舆图,素绢之上山河城郭宛然,河流水光粼粼或坚冰覆盖,半空漂浮片片细巧云雾,间或有晶莹碎雪从其中飘落,将其下的旷野与民居染上银白。 其中也不乏半毁的城池,数年前还是安居乐业之地,此时已坍塌于战火之中,虽然同样被笼罩在冬末的冰雪下,却还是显出了几许与别处不同的凄清。 姜云舒不明所以地瞧了一会,正想询问,眼光却突然掠过一地,悚然惊道:“这是……!” “正是为此。”丹崖双手虚拢于舆图上,默念咒诀,那一处几乎位于白栾州正中的地方就被投影于半空,山势水脉愈发清晰。 银装素裹之间,一座巨大的黑色高塔耸立,森寒而阴郁的雾气从塔中散出,又像是构成了黑塔本身,让人一看便觉压抑莫名,更与四周山水格格不入。 丹崖道:“这是溧水之滨,妖修隐居处。” “妖修?”姜云舒隐约记得曾听卢景琮提起过,据说妖修孤僻却质朴,自古遗世独立,“那这黑塔又是……” 丹崖收起法术,投影转眼散去大半,唯独中间泛着阴寒气息的黑塔仿佛要将人的目光尽数吸入。他盯着那座像是黑雾聚成的高塔,直到它的影像也终于消失了,才沉声道:“因时间太巧,妖修疑心是魔徒居心不良,暗中催发。” 姜云舒失笑:“怎么可能!” 却又立刻意识到了什么,无奈道:“世人还是视我等为洪水猛兽?” 丹崖低低一叹:“不至于,但数千年来的印象,的确难以在数载之中尽数扭转。我欲请你去一趟溧水,亲自向妖修解释,并助其查明此事真相,你意下如何?” 虽然语气是询问,但他既然如此相问,便也说明没有更好的法子了。姜云舒十分体恤地应下,却忍不住问:“之前没有别的魔徒前去?” 丹崖默然片刻,回以苦笑:“白栾州与浮屠川隔绝日久,语言颇为殊异,妖修又心怀戒备,不肯以神识沟通,因此实在难以交流。” 千算万算,居然没有算到这一点。 无数年两界分隔,纵然一代代下来,传承未断,可如今浮屠川的魔徒却早已不再是昔年背负污名背井离乡的那些人了,他们终究没能等到洗刷冤屈的一天,连曾经使用过的语言,也渐渐埋没于尘埃之中,甚至难以被后辈传人辨识。 姜云舒也不禁有些迷茫,她的前世,真的是浮屠川的魔徒之一么? 而如今越界而来的这些同道们,又究竟甘愿为了白栾州的众生做到如何地步?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一定不知道我是以怎样的心情打出本章第一句话的。 一周之内经历了照顾病人,持续发烧,咳成风箱以及姨妈痛……Best Christmas EVER!!! 如果本章有bug,请不要大意地抽打我,等我缓过来再来改QAQ 小天使们新年快乐,祝大家身体健康,远离姨妈痛QAQ 第152章 证明 休整数日,姜云舒并不曾私下去见过那些上一辈子的“故人”。 但即便没有刻意会面,毕竟同处一地,也少不了打个照面。其中一个魔徒便抓紧了这一照面的工夫,抽了剑,在地上刷刷几下,画了一幅简陋却十分神似的图,竟是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树。 姜云舒瞧见那人拿剑尖用力点了点树根,先是一惊,随即立刻明白了点什么——白栾州得名正是因为大地中央生长着一棵参天的栾树,据说是上古遗留,而历经千万载之后,更是在传说中添了几分神性。 她就忍不住更犯了嘀咕,在丹崖的舆图上,妖修隐居的深山正在白栾州中部,说起来,或许离那棵大有来头的古木不太远,这位素未相识的“故人”特意指点了这么个地方给她看,也不知究竟支的是什么招。 眼看着溧水已至,姜云舒也没想明白对方的意图,只得暂时把疑惑按下。 虽然妖修所在的无名山在舆图中还算显眼,但实际上却并非如此。浩浩荡荡一道溧水自东北向西南贯穿整个大陆,到了白栾州中部更因地势平坦而比源头宽阔无数倍,一眼看不到对岸,若非早知是一条河川,只怕要让人误当作烟波浩渺的大海,而这“海”中空无一物,连座被水淹了的孤岛都没有,更别提连绵山岳了。 姜云舒便回头与同行者商议起来。 她并非独自上路,陪着的还有陆怀臻和沈竹尘两个人,前者还好说,毕竟是同门师兄,又性情温厚,来打个圆场也在意料之中,可后者…… 姜云舒虽然与他有过几次接触,但毕竟了解尚浅,此时简直是满肚子疑惑,不知丹崖长老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直到此时,妖修的无名山仍丝毫不见踪影,面对同伴的迷茫,沈竹尘才轻咳一声站了出来:“不必担忧,掌门正是担心妖修愤怒之下不见来客,所以才派我来。” 说着,从袖袋中取出一只小小的锦囊,解开丝带,敞开了总共也没有指头粗细的一道开口。他左手掌着锦囊,右手在开口前方虚虚捏住了点什么,开始往锦囊里塞。随着他的动作,面前水浪好似忽然平息下去了许多,连水声都浅了。 姜云舒纳罕地看着他:“这是?” 沈竹尘笑了笑,汤汤溧水仿佛是一片单薄的画皮,在盏茶功夫就被他塞进了锦囊里,而那小袋子居然还是瘪的。 水声在锦囊中哗哗作响,而外头,本该是水中央的地方,银装素裹的山色已然显露出来。 厚厚的雪裹满了每一棵树的大小枝杈,分毫不落,像是自古就未曾被什么惊动过一般,静谧安详得近乎于诡异。然而就在这么个清静的地方,一座黑沉沉的高塔却耸入天空,令人不快的阴郁气息即便在沉滞得过分的空气中,依旧流转不停。 当日舆图上一观,已让人觉得心中压抑,如今身临其下,那种黑云压城城欲摧似的窒闷感更是翻了不知多少倍,让人连气都快要喘不上来。 就算是性情沉稳的陆怀臻都忍不住吸了口冷气,隐隐觉得唇齿发寒。 离近了看,那黑塔其实并不是塔,反倒更像是一根狰狞的尖刺,而四周弥漫的黑气,便如同刺上不停渗出的毒液,正在一分一毫地蚕食掉周遭的生机。 忽然一声夜枭般的尖利啼鸣自头顶响起。 紧接着,便是扑啦啦拍动翅膀的声音——这声音本该算是寻常,但奈何太过巨大,仿佛飞过的不是枭鸟,而是传说中不知其大的鲲鹏。 几人抬头望去,正见到一道黑云似的影子落上了树梢,翎羽从它的轮廓上退去,渐渐显露出了个人形,竟是个高大而面容阴冷的男人。 他站在树梢边缘,身体随着脚下枝条轻轻晃动,浑不着力似的,连一片碎雪也不曾拂落。他用锐利而冰冷的目光扫过下方三人,阴沉沉道:“擅闯无名山者——死!” 不待他再开口,周遭寂静的雪地里突然冒出来了许多虚虚实实的影子,一张细密坚实的大网猝不及防地从天而降。 姜云舒眉头微动,脚下轻轻一错,却及时收住了。 几个人便被结结实实地罩在了网中。 一众小妖悄无声息地从各处钻了出来,警惕地围着罗网绕圈,一个清脆的声音挑衅般问:“肖二叔,这里头有个魔修,要杀了吗?” 姜云舒被裹成了一只蚕蛹,却并不很慌张,颇有余裕地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总角小童似的小妖正一脸凶相地对着他们,眼神却隐隐有些躲闪,不由暗自失笑,索性好整以暇地往地上一坐,安心等人把下马威演完全套。 枝头上的肖挑起一边眉毛,冷冷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他手中已扣上了一枚尺余长的黑色翎羽,血气寒光四溢,好似随时要来取人性命。抱朴道宗与妖修向来还算和睦,沈竹尘奉了掌门之命来此,也有一点依凭往日情面的意思,见状只得打圆场:“肖将军莫怪,此前之事恐怕只是误会,因此……” 肖却不吃他这套,冷声截断道:“误会?哼!好一个误会!单凭一句‘误会’就能解释你们抱朴宗为何将这种脏东西带来我族?!” 可惜他虽声色俱厉,对面回答他的却只有漫不经心的一声笑。 姜云舒托着下巴,笑吟吟地反问:“既然这么义正词严,怎么还不动手杀我?” 沈竹尘差点没呕出一口老血来,只觉这差事比他预想的还要糟心一百倍。 姜云舒又不知死活地另起了个话题:“哎,你们这些精怪怎么跟人间的百姓似的,还要弄出个帝王将相来?只是不知你们这皇帝是世袭的,还是有能者居之?” 那尾巴还没收干净的小妖闻言大怒:“肖二叔,这魔女竟敢侮辱陛下!侄儿这就取了她的命!”话音未落,已经不由分说地腾身窜上前去。 他身轻如燕,足尖在地上一点,人就眨眼不见了踪影,下一瞬,十道利刃倒映般的寒光突然弹出,恰好在姜云舒颈侧。 陆怀臻面色骤变,便要起身去拦。 但他却落了个空——这网既然困不住他,自然更奈何不了姜云舒,也不见她有什么动作,那十道寒光闪闪的指甲就被人眼难见的丝线缠住了。姜云舒低低笑了一声,抬手在小妖肩上轻拍一掌,把他轻飘飘击飞出去,还顺手摸了一把他身后毛茸茸的大尾巴,十分陶醉地赞道:“皮毛真是不错!” 简直是奇耻大辱! 那小妖脸色一下子就白了,蹬蹬蹬连退好几步才站定,反手护住自己的尾巴,眼睛瞪得大大的,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 没等树上那只长辈前来找场子,姜云舒便顺势重新站起身来,视若无物地撕开了罩在头上的密网,先一步冷笑道:“我看你们的皇帝是世袭的,而且大概养尊处优太久,连脑子是什么都忘了!” 肖脚下树枝猛地一顿。 姜云舒仍在笑:“若非他自己就没脑子,又何必要让你们来玩这同样没脑子的把戏?”她掸了掸衣上的雪,遥指山巅黑气缭绕的高塔,嘲弄道:“巫地大祭司曾对我说,莫要自断臂膀,可我觉得,若是你们愚蠢到连那玩意究竟是不是我们弄出来的都搞不清楚,只怕也称不上什么‘臂膀’了。而若明知那东西的出现并非人间修者与魔徒之过,却仍不识时务、不顾大局,反而一意孤行地要迁怒我等,那便更为可恶,倒要让我疑心,你们是不是得了邪神的什么好处,才打起了让正道内斗的主意!” 她往指尖吹了口气,看着一截罗网的线头晃晃悠悠地飘到了地上,抬头道:“依我看,已经中毒溃烂了的臂膀,早点砍下去,说不定这人还能多活几天。阁下觉得呢?” 肖不说话了。不仅不说话,脸色还沉得跟他手中的黑羽似的难看。 而就在这时,他耳朵一动,层层叠叠的雪堆后面忽然传来一连串唧唧啾啾的通报,两行不知是金丝雀还是百灵鸟的扁毛畜生齐刷刷飞了过来,近前时身形一晃,变成了两排黄衣小童,一排男,一排女,十分整齐地鞠躬福身:“贵客远来,陛下有请。” 白脸的戏份唱不下去,紧接着□□脸的就来了。 姜云舒便笑眯眯地歪了歪头,不去深究他们究竟偷听了多久,也不再去看肖等人,轻飘飘地把方才的事情揭过了:“有劳诸位带路。” 这样的转折实在太过生硬,陆怀臻和沈竹尘也早觉出了不对的地方,他二人虽然厚道,但谁也没厚道到任人拿捏的地步,两人边思量,边踩着罗网与落雪纠结出来的一地狼藉,慢慢走出来,彼此对视了一眼,大约都悟出了“上赶着不是买卖”这一十分粗俗的道理,便心照不宣一起地端起了名门高徒的架子,把最初那点不慎流露出来的急切给抹了个干净。 妖修果然性情古怪,之前好声好气地来解释求和,他们非要给人个下马威,可这会儿眼看着几人冷淡下来,他们反倒没了脾气,连那只被揪了一把尾巴的松鼠精都眼泪汪汪地没再出声。 沈竹尘想起临行前执剑长老那句“莫要太失了气势”的嘱咐,不禁暗自苦笑起来。 由一串山精林魅带着,在无名山中七扭八拐地走了没多久,雪色骤然消融,黑漆漆的地面开始裸/露出来,像是被烈火烤干了的焦土。 越往前走,这颜色越深,地面的干涸焦裂痕迹也越明显,两排鸟雀精怪还算训练有素,但最初那一群小妖修中,却有好几个忍不住开始抽泣了。 肖又干又硬地哼了一声。 姜云舒这才抬了眼皮,果然,这妖族的皇宫与黑塔在同一个方向上,不仅地面,连高耸的宫墙都泛起了几分古怪的煞气。 她抿了抿嘴唇,不动声色地传音给陆怀臻二人:“不是魔息所致。” 怀臻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沈竹尘脚下却略打了个顿,回问:“承明师妹可有办法证明?” 姜云舒弯了下嘴角。若妖族肯信,只要将魔息与这黑塔的煞气少做对比便可确认,然而若他们非要闹出点幺蛾子来,只要一口咬定除了展现出来的魔息以外,魔徒还有别的手段,事情便又是一个死结了。 距离越近,黑塔威势便越可怖,浓重的灰黑煞气氤氲开来,向人当头压下,给人一种巨浪没顶般的压抑感,其中隐有凄厉嘶鸣不绝于耳,几乎像是在这方寸之地将九幽黄泉翻上了人间。 姜云舒最后望了一眼黑塔,便收敛心神,走进了妖族的皇宫大殿。 小妖们未曾跟入,只有肖这位不知什么将军进了殿,未及说话,先恭恭敬敬地拜了一拜。就听殿上传来一个低而平和的声音:“爱卿请起。”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那声音又道:“多年前,魔修残杀我万千族人,如今却想凭一两句话就把自己摘出来,是否也太过轻易了?” 经过之前一番动静,姜云舒早知这所谓的妖皇必定不好相与,对此已有所准备,可听到这话时,心里却蓦地腾起一股火气来,忽觉十分厌烦。 她心里那些准备好了的说辞,无论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还是层层递进的威逼利诱,全都在刹那之间烟消云散,她抬头望着影影绰绰的轻纱遮蔽下无法辨别真容的那个模糊影子,蓦地一笑,而后走上前去,周身魔焰毫无预兆地尽数释放开来。 魔息并不阴沉,更不奇诡,反而像是能够焚尽天地间一切的烈焰,炽烈而肆无忌惮地熊熊燃烧,一时之间,连近在咫尺的景象都开始扭曲晃动。 肖忽然觉得心跳疯狂地开始加速,全身的血液像是海潮一般汹涌起落,让他口干舌燥,耳中有如擂鼓,几乎想要嘶吼长啸。 可这感觉只一瞬,随即一切归于平静。 姜云舒内息归体,淡淡道:“这是杀你族人的功法么?” 皇座上的影子定住了一瞬,她便又问:“这是黑塔之中的气息么?” 又静默片刻,帘幕背后的声音才接上来,依旧低缓又无动于衷似的:“你要如何证明方才不是作伪,又要如何……” “哈!证明?” 姜云舒眉尖倏地一挑,一股森然戾气骤然浮现,翻手取出传讯符,冷冷道:“妖族并无心探明所谓黑塔一事,反而对弟子狠下杀手,弟子确信自妖皇以下,已被邪神收买,请速荡平无名山,以免后患!” “——你敢!” 她话音未落,层层帘幕被猛地扯动,妖皇的声音终于尖锐起来。 姜云舒却笑了,笑容里说不上有多讽刺,却偏带着一点让人心惊胆战的鬼气森森:“现在轮到你们来证明,你们没和邪神勾结了!” 作者有话要说: 挣扎着更完上一章之后,病情就又加重了,可喜可贺……我觉得我需要再转发十条锦鲤转运= = 第153章 人心 莫须有罪名,本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但看手里拿着刀的人愿意相信谁的一面之词罢了。 富丽堂皇的宫殿中,自妖皇而下,先一哗然,却又立刻死寂下来——刀子不在他们手中,而亲疏有别,事情闹大了,他们也不会是被人相信的那一方。 姜云舒往手心呵了口气,像是忽然觉出了外面冰天雪地渗进来的寒意一般,慢条斯理地拢了拢衣襟,低眉笑了一声,之前那股不死不休似的戾气便倏然散了,又变回了最初那个很好脾气似的正道来使。 殿中层叠纱幕被屏气噤声的几只小妖掀开,终于露出了皇座上的人。 妖皇真容平平无奇,他身侧拥着厚厚裘衣,生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美不丑,让人过眼即忘,就连声音也低缓得恰到好处,让人分不出男女老幼。他低声问道:“你究竟想要如何?” 姜云舒依旧没抬眼,轻飘飘回答:“是你想要如何。” 妖修生性乖僻,虽然不曾作恶,行事却常常顽劣不驯一如幼童。 可这大千世界之中自来是弱肉强食,草木虫蚁如此,豺狼虎豹如此,便是号称遵循三纲五常仁义忠恕的人之一族,也没差多少,善意与悲悯自然存在,但却是温柔正直的人自愿交付与这世界的,而从来都不是靠着无理取闹而向旁人蓄意讹诈来的。 她蓦地笑起来,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妖修自古就自成一支,少与外界往来——他们就算修成了人的模样,模仿了人间的机巧伎俩,却始终悟不透太过复杂的人心。 “无论我想怎样,你都不能……”许是她的神色太莫测,妖皇浅浅皱起了眉头,“我族也在长风令下,你这般栽赃,难道不怕……” 没等他说完,姜云舒便淡然截口:“谁信呢?” 妖皇声音猛地顿住。 是啊,只要一顶勾结邪神的大帽子扣下来,就算他们跑到幕山顶上去喊冤,又有谁信呢。 当年的魔徒不就是如此。 照搬了人间官职宫殿,就连称呼礼仪也与世间没有不同,“即位”以来数百年的平静和安稳几乎让他忘记了人与妖的区别,直到这个时候,妖皇才突然发现,自己身下宽大而柔软的皇座只不过是个虚假的架子,而他这个“尊贵无匹”的帝王,也敌不过强势之下几句看似轻描淡写威胁。 他是帝王,自有骄傲之处,但妖族的本性却又让他异常理智,若说方才还有心迁怒,想要为族人谋几分好处,在看清双方处境之后,就迅速地抛开了不合时宜的种种念头。 姜云舒将他的神色变换收于眼底,眸中流露出一点感慨,口中却平静道:“我知道陛下在想什么。” 妖皇沉默地看过来。 姜云舒微笑道:“妖族虽然迫于以往情分加入了长风令,但恐怕始终不相信事态真如外界传言一般到了生死攸关之时,毕竟,杀人夺宝甚至灭人满门,都是利字当头,而邪神所想的,却是毁天灭地……若是天地崩毁,万物湮灭,他自己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这话一出,妖皇的表情不由自主地松动了一点,他确实不相信,正因如此,也就更不明白那些所谓的正道为什么非要把他们这与世无争的一族拖进战乱争夺之中,甚至弄出了那座煞气缭绕的黑塔,害了他许多族人性命。 姜云舒像是一面纤毫毕现的镜子,对方咄咄逼人,她便横眉冷对,而此时妖皇隐隐露出了一点和解的苗头,她就跟着微叹了一口气:“陛下不知人心。既然有人甘愿为了给苍生万物谋得一线生机而抛却所有,自然也会有人为了毁灭天地而不计后果,说到底,不过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罢了。” 也许是因为妒恨女娲用新的生灵取代自己,又或者仅仅如盘古大神所说那般,他开辟出来的天地,也只有与他具有同样肢体形貌的人类才能不被上古遗留下来的混沌与黑暗腐蚀殆尽,可无论是哪种原因,到了此时,又有什么区别呢? 妖皇既已看清了彼此手中的筹码,便无心故作骄矜地摆架子了,闻言若有所思。 妖族即便参悟不透人心之中最为曲折阴幽的那一点,但却绝不是傻子,姜云舒这番道理虽不大好听,可还是被他存进了心里。 他便不由沉吟:“你说的是真的?真有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稍作停顿,他又深觉匪夷所思地摇了摇头:“不对,虽然我听说过这样的事,但那都是小节,可这是关乎天地的大事,怎会有人……” 陆怀臻与沈竹尘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点苦笑。 他们自然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但他们却是人,似乎从生来就无师自通地明白了,人心中纯粹的善与极致的恶都存在,即便存在得毫无道理。 而女娲大神所造出的最初的十个人,又或者是十方邪神,不过是恰好投身于极恶的一端罢了。 就在这短暂的感慨之时,姜云舒放缓了声调,轻声回答:“那座黑塔,若我没有看错的话,其中散发出来的气息不是世间邪法所致,更不是魔息,而是幽冥阴煞之气。” 这看似答非所问的一句话,却让妖皇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瞳孔一缩,喃喃道:“幽冥?!” 话音未落,他从皇座上疾步走下,围在身侧的雪白皮裘随着动作晃动起来,原来并非是衣物,而是九条蓬松而柔软的狐尾。 姜云舒神色倏地一动,眉梢轻挑,露出了一点古怪的表情,就连一直垂在身侧的手指也跟着动了动,指尖在裙子上流连忘返地蹭了好几下。 然而不等妖皇察觉到什么,她就又目不斜视地盯回了地面,平静地答道:“我有一兄长乃是鬼修,故而对幽冥煞气略知一二。” 妖皇刚刚腾起的愤怒蓦地凝滞下去,一股妖异而沉冷的气息却随即从他周身渗出来,九道似真似幻的虚影在他身后憧憧摇动,殿中火光被起伏的幽影遮蔽,光线忽明忽暗。 良久,他不辨喜怒的声音才再次响起来:“清浊阴阳,自开天辟地便一分为二,三界殊途,本为天道,而如今……他们竟然真的想要毁掉一切。” 世间的道理总有共通之处,譬如四季,若无秋收冬藏,又哪来的春夏之际的生长繁茂,生死亦如此,假如幽冥动荡不安,生灵神魂再无休养生息的机会,那么早晚阳世这点生机也会消耗殆尽。 妖皇慢慢走到他亲封的鸟将军肖面前,吩咐:“去将小萌请来。” 肖一惊,愕然道:“可是陛下!” “去。” 肖还要说话,却在妖皇眼中看到了不容错认的冰冷与坚决,默然片刻,终究还是低低应了声是。 妖皇这才转过头:“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做这样的事情,但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么处境堪忧的就不仅仅是无名山了,只怕无论我族迁徙到何处,都要被卷入其中。” 姜云舒信口奉承道:“陛下英明。” 妖皇白皙而平凡的脸上蓦地闪过一丝狠厉:“树欲静而风不止,那就别怪我要蹚这趟浑水了!” 虽然早已号称加入长风令,但妖族始终能推就推能拖就拖,隔岸观火了十几年,直到此时,才算是真信了灭顶之灾在即,也才真正下了决心。 姜云舒一脸平静诚恳地拍马屁:“陛下圣明。” 仿佛最初的剑拔弩张根本没有存在过。 就在陆怀臻两人都快要看不下去的时候,那位鸟将军总算回来了。 回来的不仅仅是他一人,在他身后还带着一群妖族侍女,端水捧帕子的,撑伞打扇子的,不一而足,而这些人后头,又有四只小妖抬了一顶小巧玲珑的玄色软轿。轿子形制特殊,拱顶顶端嵌着一颗拳头大的明珠,边上垂着几道流光似的丝线,丝线末端坠着七彩的琉璃铃铛,将软轿四周的帐幔压住,令人看不见里面的景象。 姜云舒胡说八道的声音被铃铛清脆的撞击声打断,她一道眼风扫过去,皱了皱眉,暗忖道:“这位‘小萌’也不知道是何方神圣,居然还挺身娇肉贵。” 但无论是她,还是陆怀臻和沈竹尘,谁都没想到轿子里面的并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公主”“贵人”。在众人的注视之下,两个侍女模样的小妖福了一福,而后轻手轻脚地上前站在轿子两侧,回首望了一眼,待得到了允许之后才躬身挽袖,小心翼翼地将帐幔掀开,露出里头端坐的—— 一只巴掌大的小白狗。 姜云舒愣了愣,疑心自己眼睛花了。她面色古怪地递了个眼色:“师兄,那玩意……” 妖皇的声音适时响起:“小萌,过来。” 小白狗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虚软地支起脑袋嗅了嗅,磨蹭了半天,也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才颤巍巍地站起来,刚跌跌撞撞地走到轿子边上,却没留神一抬爪踩了个空,十分不幸地大头朝下掉了下来,好在妖皇早有准备,一抬手将它抱住了,它便小小地哼唧了一声,翻了个身,便又趴着不动了。 这才让人看出,它或许并非寻常犬只,虽然四肢面目都算普通,但在它额头细软的白毛之间,却有一截笋尖似的犄角突兀地探出来,莹白如玉。 姜云舒眯起了眼睛,这小东西看起来弱小无害,唯独那截犄角中蕴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煞气,不过,虽说是煞气,却并不阴邪,反而还隐隐带着丝镇邪祛恶般的威势,简直诡异到了极点。 妖皇细长的手指轻柔地挠了挠小白狗的下巴,像是怕惊吓到了它似的,温声说道:“它体内有幽冥神兽谛听之血,不知为何流落人间,被先皇所救。” 姜云舒又仔细看了它一眼,恍然道:“九幽之下乃是蛰伏寂灭之地,而阳世却主生发萌动,所以陛下才用这名字来压制它体内阴幽之气?” 妖皇点点头,算作承认,随即眼中微微流露出一点不舍之意,低声道:“小萌本非人间生灵,因此长年衰弱,今日我将它托付于你,请你送它回它该去之处……” “等等!”姜云舒再镇定也没法在这么一句话下保持平静,不由奇道,“它该回的是——” 她指了指脚下,而后一扯嘴角:“可我还没活够呢,一点也不急着找死。” 沈竹尘面色奇异地咳嗽了一声。 妖皇刚要说话,突然莫名其妙地一怔,恰好外面一道悠扬而清远的钟声袅袅传来,小白狗耳朵动了一下,低低哼了一声。妖皇这才回过神来,给它顺毛的手指重新动起来,可就在片刻之后,当他再抬起头时,面貌却忽然变了,原本让人过目即忘的五官像是重新回娘胎重炼了一回,眨眼间就变得艳丽又妩媚,一双狭长的凤眼斜斜挑起,眸中水光潋滟,简直能勾人的魂。 姜云舒眼神微凝,生硬地移开目光,死死盯着他身后毛茸茸的九条尾巴。 其他人似乎对妖皇时不时的变脸见怪不怪了,除了钟声响起时略显惊诧以外,依旧安分守己地各司其职,而妖皇则幽幽叹了口气,低缓的声音比之前更柔软了三分:“你认得这张脸?” 姜云舒眉头动了动,本想否认,但话到嘴边却改了主意,叹了口气:“正是我之前提起过的那位兄长的脸。” 唯有眼神不同。 叶筝的眼底永远凝结着化不开的苍凉与疯狂,所以,即便顶着同样一张清艳之极的脸,却让人感受不到丝毫魅惑。 妖皇点点头,没头没尾地说道:“钟声起时,天意降临,谁也躲不开。” 妖族从来古怪,谁也说不清其中有多少匪夷所思的法术与传承,姜云舒琢磨不明白事情怎么会突然转进了这么个奇怪的岔路里,便一时没有说话。 但她没有思考太久,就被刚刚随着纸鹤传来的一条消息惊住了。 叶黎声音急切:“父亲让我转告您,幽冥之中有阳气泄入,长此以往,只怕忘川也会受到波及!” 妖皇一张艳丽面容之上毫无表情:“天意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复活了哼哼哼!超级难写的过渡章结束,接下来要去黄泉寻夫了呢【完全不是】 第154章 气运 突然降临的天意并非只有一道含糊莫测的消息,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殿外传来接连不断的通报。三拨访客像是约好了,都借着溧水结界解除的短短时间,前后脚钻进了无名山。 姜云舒在旁听着通传上来的名字,眉毛挑得越来越高,待听到最后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喃喃道:“她怎么也来了?” 陆怀臻一怔:“是你认识的人?” 姜云舒摸了摸下巴,盯着殿外渐渐走近的几道人影,答非所问:“还真是邪门了!” “呵……” 一声轻笑忽然幽幽响起,妖皇解释道:“人间有话说无巧不成书,又或是时势造英雄,说的都是天地气运交汇之时,自有千般匪夷所思的渊源巧合出现,方才那钟名为千巧,正是我九尾狐族先祖以精血所炼的能够感知气运变动的法宝。” 他后退几步,端坐回纱帐后的皇座之上,低低地说:“能受天地气运感召的,本就是应当入局之人,天意难违,只不过这天意究竟引向何处,能否被人把握住,到最后求得的是兴还是亡,就无从知晓了。” 他话音刚落,被几只金丝雀引进大殿的三人便站定了。 金丝雀“啾啾”鸣叫几声,化作数名黄衣侍女落在门口,殿中内宦便再次通报道:“旬阳姜氏十二子姜萚,停云城主卢景琮,……散修辛夷求见吾皇陛下!” 那小老头似的宦官大概半辈子也没见过毫无名气却胆敢来求见妖皇的散修,通传的时候舌头不由打了个结,退下之后才偷偷地抹了一把汗。 姜云舒收起了惊讶神色,笑盈盈地和突然现身的三位故人挨个打了个招呼,末了,笑道:“十二哥气色好多了。” 十余年不见,即便是差点要了人命的旧伤也早已痊愈,然而心中遗憾悲痛究竟如何,却无人知晓了。 姜萚微一敛目,也淡淡笑起来:“无可奈何之事。” 两人的机锋没人能听懂,妖皇便言归正传:“三位既然受气机牵引而来,便请随我一同去看一看罢!” 他不愿配合的时候自是百般拖延,但下定了决心之后,却痛快得很,不过盏茶光景,一行人便穿过了看似规模宏大的皇宫内苑,再一抬头,迎面已是一座黑雾聚成的参天高塔。 妖皇早已回复了平时的样貌,却仍怀抱着小白狗模样的谛听幼兽,见它并未因塔中聚集的阴煞之气精神起来,心中暗自疑惑,却仍指点道:“此物两月前出现,初时不过藤蔓粗细,高不足三尺,但周遭草木尽数枯萎,连地面也渐渐干裂焦枯,我曾数次派人探看,可惜……” 他长长叹了口气:“可惜最初无人想到此物可怖之处,更没料到,但凡踏上被其腐蚀的土地上一步,无论是境界多高的人,都逃不过一死,死状更是惨烈难言。” 肖老老实实地跟在妖皇后面半天,这时也忍不住放下了阴阳怪气的冷硬态度,唏嘘道:“那些人……从踩过这种地面的脚底开始,寸寸溃烂,可人却感觉不到疼痛,更不会轻易死去,往往直到五脏烂尽了,才……” “原来如此。” 姜云舒郑重颔首,这才明白为何妖族怀有那么大怨气,明知是无理取闹也要迁怒一番——无论是谁,看到朝夕相处的族人与同伴遭此大难,只怕都会心存愤恨不平。 她犹在暗叹,便见姜萚云淡风轻地往前迈了一步。 众人本就站在那片古怪地面的边缘,这一步便迈进了其中。清晰可见的幽黑气息从地面干裂的缝隙中攀爬出来,不过片刻就将姜萚膝盖以下尽数缠绕住了。 姜云舒心头重重一跳,愕然道:“十二哥?!” 姜萚回头安抚地笑了笑,弯下腰,捏起了向上攀爬的黑气末端,微一用力,就将那道有形无质的黑气拈了起来。他素白的指尖泛起薄薄的微光,也不知这究竟是什么法术,那道黑气就像是被捏住了七寸的毒蛇一般翻腾扭动起来,却始终无法挣脱。 他退回来,盯着手中的黑气审视了半天,才说道:“这是幽冥之中的一种毒虫……” 刚说了半句,却又摇了摇头,皱眉道:“但也不能这么说,毒虫属阴物,无法在阳世存活,如今你我所见,并非毒虫本体,而是其投射出来的影子,只不过,阴煞之气对于生灵太过凶险,就算只是影子也足以致人死命了。” 妖皇面色微凛:“姜先生对幽冥之事所知甚详?” 姜萚双唇轻轻动了几下,无声地念了个咒诀,他手中的虫影猛一颤栗,随即就瘫软了下去,渐渐化成了无色的烟气。他这才淡淡道:“略知一二,不过阴阳有别,故而不敢妄议,以免扰乱天道招来祸患。” 这说法十分合理,可姜云舒却不由自主地僵住了。她脑中仿佛划过一道闪电,将从前不曾深思过的那些细节都照彻了,以往她只记得两世为人的艰辛,可此时才突然发觉,对于姜萚与叶清桓来说,背负的又岂止是两世的记忆,更有那不可对人倾诉的九幽之下的千年辗转。 那又究竟会是怎样的一段时光? 姜萚已经劝服了妖皇,又传授了简单的驱逐虫影之法,再一回头,却见姜云舒面色有异,正要询问,只听她突兀道:“我要去一趟幽冥!” 她的声音冷而清,毫无犹豫,并不是征询他人的看法,而只是陈述不可动摇的决定。 只是,这样的决定,在背衬着黑雾氤氲的高塔与遍地行迹难寻的毒虫时,终究显得有些轻佻儿戏了。 姜萚怔了怔,这些年中他也不知皱了多少次眉,原本平坦的眉心已刻下了深深的皱痕,而此时,他本就微蹙的眉头更是深锁起来,语气里也不由带上了一点责备之意:“生死殊途,如何能以生魂入幽冥,更何况九泉之下并非你所想那般,你一时兴起便要……岂不胡闹!” 但姜云舒却已经从短暂的怔忪中回过神来,她走到姜萚面前,挑起眼角,目光古怪地掠过众人:“不是一时兴起,我是突然想起了妖皇陛下所说的气运牵连。” 妖皇也不由停下了回返的脚步:“哦?” 姜云舒敷衍地笑了笑,目光仍落在姜萚身上:“千巧之钟响起的时候,叶筝传讯提及幽冥,陛下的面目更是化作了他的模样,而后便有十二哥你们前来。我本来没有发觉异样,直到你自承了与幽冥的牵连——散发这阴幽气息的黑塔,谛听后裔,鬼修,拥有冥世记忆之人……” 她看向卢景琮与辛夷:“而景琮和辛夷虽然与幽冥无涉,但两人却恰好都在阵法卜筮一道上颇有研究,你们就不觉得这样的组合实在是太意有所指了么?” 话到此,她略顿了顿,冷笑道:“更何况,冥世透入阳气,人间混进了幽冥毒虫,就算我没有私心,也从没有过什么‘气运牵连’,那么这样的异象,难道就可以置之不理?” 几个人让这番似乎是信口开河的话噎了一下,可仔细一想,却又无法反驳,禁不住对视一眼,都觉得背后隐隐发寒。 良久,卢景琮方叹了口气,第一个出声:“若是承明主意已定,龙潭虎穴我也陪你走一趟又如何。” 他话音方落,辛夷面色一冷,却出人意料地并未反驳:“若不是六娘为我等寻来功法秘典,又涉险相救,我只怕早已死了不知多少回,别说是龙潭虎穴,无论何处,只要六娘想去,我便跟着去。” 卢景琮莫名地从这句话里品味到了一点不快之意,不由干咳了一声,苦笑起来。 这两人不知所谓的针锋相对一出,倒歪打正着地让气氛松动了少许,姜萚看了看周围人各异却又分明相似的反应,也无法再摆起冷脸,思忖良久,只得摇头叹道:“罢了罢了,倒像是我在做恶人了。”他伸手揉了揉姜云舒的脑袋,眼中仍含着一丝忧色:“只不过,我听妖皇陛下所言,虽有天意气运,然而如今天道已不知被邪神浸染几许,这番气机到最后又会是何种结果,我实在没有把握。你可是真的想好了?” 姜云舒没说话,却不避不移地回视过去。 姜萚按了按眉心,低笑一声:“既如此,我便陪你去一趟罢。” 姜云舒这才笑起来。她许多年没有蹬鼻子上脸了,此时难得重操旧业,连忙飞快地弯起双眼,嬉皮笑脸地谄媚道:“我就知道十二哥最好啦!长得好,脾气好,对弟妹更是没话说,别说幽冥,就算是九天碧落、神佛居所,也都会陪我去,是吧?” 姜萚被她毫无预兆的变脸弄得哭笑不得,忍不住瞪她一眼,脱口道:“哪学来的歪缠?满口胡说八道,也难怪十七都拿你没辙!” 这话一出,两个人都猛地怔住,刚刚松快下来的气氛陡然凝滞,即便无数次在心中想过,可直到亲口说出与亲耳听闻的时候,才发觉,当年再普通不过的两个字,到了如今却仿佛变成了刻骨铭心的伤口,居然疼痛得让人连碰都不敢碰一下。 姜萚深吸一口气,突兀地转过头去,闭了闭眼,脸色又恢复了一惯的平静:“请陛下借与在下一些人手,另外,卢城主、辛夷道友,两位的布阵手段亦至关重要,还望相助。” 他沉吟片刻,没有回头,只淡淡吩咐:“云舒,你若有空,就与叶家表兄联络,虽未必需要,但若有他指点,此阵法当会更精细无缺。” 姜云舒沉默地点了点头,方才那点惬意的笑容像是被寒风扫尽了一般。 可天不遂人愿,直到姜萚这边已经布成了法阵,姜云舒依旧没能得到叶筝的丝毫回音。那句语焉不详的谶言,便成了压在众人心上的一道阴霾。 数日之间,黑塔愈发壮大几分,鬼哭之声凄厉异常,即便身处宫殿之内也可耳闻。 而就在这阵阵哀鸣尖利到快要刺破人的耳鼓时,跑腿的小妖终于传来消息,请诸人入阵。 第155章 三分 天色青绿,湛然似有光,却并不清朗,反而像是由一整块幽然不知其深的翡翠凝结而成。 苍穹之下,四周荒无人烟,唯有生长了无数年头的茂密深林绵延不绝,枝杈横斜的空隙处,隐约可见一道高耸的黑影顶天立地般默然矗立。 突然,一声凄凄鬼哭似的风声从背后陡然袭来,裹挟着难以言表的戾气,陆怀臻在一瞬间被寒意所激,只觉背心冷透。他下意识抓住身边人,反手向侧方猛地一拽,沉声道:“师妹当心!” “……”被他抓住的人顺势避开两步,淡淡抬起眼,没有作声。 陆怀臻这才发现,在自己身边的并不是姜云舒,而是那个叫做辛夷的女修。 他脸上腾地泛起一片红,连忙松开手:“抱歉,在下唐突了,方才情况急迫,未曾仔细……” 辛夷收回手腕,不甚在意地揉了两下,又瞥他一眼:“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陆怀臻:“……” 他一时无话可说,但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气氛变得更尴尬了。 静了一会,他干咳了声,四下环顾道:“不知师妹他们如何了,若是落在一处还好,万一像你我这般也各自失散开来……” 辛夷皱了皱眉头,依旧没说话,年少时深入血肉的温婉体贴好像早就被时光磨平,到了如今,只剩下了骨子里的生人勿近的一点凉薄。她顺着陆怀臻的视线左右打量了一圈,虽然到处都是异样,却并没有什么新的迫在眉睫的危机,便从乾坤囊中摸索出一把巴掌长的小剑来。 剑身与剑柄出于一体,似乎是骨头制成,上面依稀可见极为浅淡的骨裂般的纹路。 她一手托在骨剑下方,另一只手五指飞快地掐了几个手印,而后咬破指尖,挤出一滴血来,点在剑身中心。 殷红的血迹便顺着几道细微的骨裂蔓延开来,将整把剑染成了妖异的淡红色。 辛夷对着番动作已经熟练无比,眼看着法术将要完成,可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突然察觉到了点什么,轻轻“咦”了一声,刚舒展开的眉头再度拧紧。 陆怀臻也不由压下尴尬,忍不住凝神看过去。而就在他的目光刚落在骨剑上的一瞬,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一道浸满了血的裂缝陡然扩大了数倍,牵扯得整把骨剑都变了形。 辛夷脸色骤变,像是被火烧了手似的,用力一甩,掌间骨剑带出一道破空锐响,被猛地掷了老远,但即便如此,她左手心处还是被揭了一大块皮肤下去,留下一片鲜血淋漓的伤口。 那片通红映进陆怀臻眼底,让他冷不丁抽了口凉气,连忙上前,不由分说地攥紧了辛夷的手腕,让她举起手来,谨慎观察了好一会,才沉声道:“并无大碍,应当是法器反噬。”说着,已经取出随身伤药,仔细地撒在她的伤处,又用干净纱布严密包裹起来。 辛夷不挣不避地由他施为,等到伤口包扎好了,淡淡看了一眼,就又将目光投向了被她扔到对面树下的那柄骨剑上,意有所指道:“此物乃万年龟甲炼化而成,内蕴灵性,不会无端反噬。” 陆怀臻闻言心头微沉,一手按剑,走上前去。 那龟甲小剑安安静静躺在几根凌乱的古树根系之间,其上血液的艳红已然褪尽,看起来灰白朴素,毫无特殊之处,他略作思忖,以剑尖轻轻拨弄了它一下。可就是这么一个寻常而轻巧的动作,小剑却突然发出“噗”的一声轻响,在两人眼皮底下化成了一蓬飞灰。 陆怀臻与辛夷面面相觑,眼中皆是凛然一片。 许久,辛夷语声凝然道:“反噬之前,我卜出了‘极’之象。” 行至绝处是“极”,无可匹敌是“极”,就连姜云舒所悟的魔之一道也落在了一个“极”字上,却不知如今卜出的又究竟暗合了那种意味? 而就在两人陷入沉思之际,千万里之外也有人为自己的处境讶然喟叹。 阴阳本不相通,全赖黑塔穿透生死两界,搅乱天地时序,这才令人侥幸得以布下阵法,以生者之身下潜幽冥。但此术绝非轻易,更无法消除后患,至少生人身上遮挡不住的阳气在亡者看来,便如同暗夜中的明灯一般显眼,若惹出了麻烦,只怕连走脱都十分不易。 姜云舒忍过了最初的一阵晕眩,心中一根弦就默不作声地绷紧了。她四处环视一番,果然发现能够纵贯阴阳的那道黑气弥漫的裂隙已不知在何处了,时值薄暮,只剩惨白暗淡的一轮日头从阴幽翡翠般的天幕边缘滑落,在天地交接之处溅起一片紫青色的霞光。 远处城郭影影绰绰,背衬着落日,已经看不分明,而再近一些的地方,似乎有座荒败至极的小村,白色的泥土垒成一座座低矮房屋,或许是时日久了,早已倾颓大半,仅剩四五座尚能遮风避雨,只是其中却并无灯烛火光,也不见人影,凄清得过分。 一阵微风忽起,带来一抹潺潺水声,亦真亦幻。 她眉尖一动,想起了点什么,又看了一眼死气沉沉的荒村,谨慎地绕过它,举步向另一边走去。 过了村子,再走不过数十步远的距离,便到了河边。河川广袤,甚至不是人间的溧水所能比拟的,水声虽然静谧清幽,但走近才发觉,河面并不平静,湛清水浪滚滚翻涌不休,盯着看久了,甚至会让人头晕目眩,生出一种想要沉溺其中的错觉。 而在这个时候,原本寸草不生的河畔却倒着一个人,不知是死是活,右半边身子还浸在水中,似乎随时会被湍急的水流冲走。 姜云舒目光落在那人身上,先是一怔,而后立刻跑过去,两手托住他肋下,只觉冰冷刺骨,连忙小心地向后拖了几步,又轻轻探了探他的鼻息,却不防正对上了对方缓缓睁开的眼眸,这才微松了一口气,急急问道:“景琮,你这是怎么回事?” 卢景琮目光有些涣散,静静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又闭上了眼,他面色惨淡,似乎身体十分不适,过了好半天,才张口道:“并无大碍,不过是时运不济,落入水中了,偏偏这河水有些……咳咳……” 他一句话没说完,就止不住地咳嗽起来,脸上刚恢复少许的血色又褪了个干净,雪似的白,让人看着只觉触目惊心。 但他虽没说完,姜云舒却从中品出了几分意味,立即招出桃夭,淡绯色的桃花瓣须臾舒展如席,悬停于两人身前。她稳稳扶住卢景琮,踏上法器,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一眼,而后投向对面曾过其门而不入的荒村,语气凝重:“我曾听月暝祭司提到过冥河忘川,乃是幽冥天道运转至关重要之地,阴气也浓重无匹,若真是这条河,你能逃出性命已是侥幸,不要再逞强,先找个地方,等身体恢复再做打算。” 小村中差不多只有一条路,从一头一抬眼就能望到另一头,鸡犬之声丝毫不闻,像是真的没人居住了。 可姜云舒却还是在进入村子的前一刻骤然停住,桃夭安静地飘在离地三尺的半空中,她皱了皱秀丽的眉毛,眼帘微垂,对卢景琮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侧过头,耳朵尖微微动了一下。 下一刻,她突然转过身,左手扶着卢景琮的肩膀,而右手则随意地扣到了左手腕上。 卢景琮微现愕然,两人的姿势古怪得很,简直像是姜云舒正在环抱着他,这样的举动若解释为照顾受伤的友人自然也可以,可他心中还是说不出的别扭,待要向后避开一点,却不料姜云舒随之向前附身,按在他肩上的手加了三分力气,嘴唇也凑到了他耳边,气息拂动了几丝碎发,让他耳根发痒。 可姿势虽然亲密暧昧得过分,姜云舒的声音却冷凝而毫无波澜:“装晕。” 卢景琮一怔,呼吸也不由自主地顿了一顿。 姜云舒眼角挑起,从极近的距离斜了他一眼:“放心,我就算真想非礼你,也得先挑个良辰美景。” 卢景琮还没来得及续上去的一口气就噎在了喉咙口,差点没憋得背过气去。 他面朝着村外河川的方向,不知姜云舒究竟在他后方发现了什么异样,只得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从善如流地向后一仰,闭起眼不动了。 姜云舒惊慌得恰到好处的声音随之而来:“景琮,你、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 她的手扣得又紧了一些,慌慌张张地随便找了个屋子就往里冲。 卢景琮虽然在装晕,耳朵却没聋,就在桃夭转了方向的时候,隐约听闻一道开门声。 一个愤怒的声音伴着利器破空的锐响突兀地响起来:“去死吧!搅乱天道的恶贼!” “什么?”姜云舒微讶,她初到幽冥,不敢托大,方才是察觉村子里有什么人隐匿形迹,这才谨慎地做了一场戏,却没想到最后引出来的却是这么个小萝卜头,当即一转手腕,原本的杀招变换成了轻轻一拂。 少年手中的短刀“锵”一声落地,他紧攥着挫伤的手腕,不敢置信地瞪向闯入者,眼中愤恨几欲燃烧起来。 卢景琮有心想坐起身,却觉出环在他身后的那只手快速划了个龙飞凤舞的“等”字,心头微微一动,强压下了睁开眼睛的冲动,依旧晕得不动如山。 或许无论是人间还是幽冥之中,都免不了一条世俗观念,人们总下意识地觉得女人要比男人好应付一些,尤其是漂亮而娇小纤细的女人,更是仿佛在脸上写上了“柔弱无害”几个大字。 即便是刚展露了一番身手的女修也不例外。 那鬼少年身材瘦弱,面容憔悴,看起来最多不过十二三岁,大约是刚明白什么叫“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年纪,本来还怒气冲冲地喊打喊杀,可愣愣地和姜云舒对视了片刻,眼中愤怒却不知不觉地消了大半,若不是手腕疼痛尚未消除,蜡黄的脸上几乎要流露出几丝羞涩了。 姜云舒占了个大便宜,自然要接着卖乖,她心头百转,却不形于色,直等到把对面的少年看得慌乱起来,才幽幽叹了口气:“我……这位小郎君,我方才情急之下,手里也没个轻重,是不是伤着你了?” 卢景琮没料到半晌的沉默之后突然听到这么一句,浑身一哆嗦,差点没笑出声来。 姜云舒狠狠掐了他一把。 少年没发觉两人的异样,他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已红成了猴屁股,方才的狠劲儿更是早丢了个干净,往后退了一步,讷讷摇头:“没、没有!” 他似乎觉得自己这般不妥,但几次神色变换,也没能再攒起多少怒色来,待到瞧见姜云舒搀扶着那个昏迷不醒的年轻男人进了屋子,便更张口结舌不知所措了。 姜云舒不动声色地把破屋中陈设收于眼底,一时没觉出有危险,心头略松,十分不拿自己当外人地登堂入室,扶着卢景琮安躺到了唯一一张瘸腿破床上。 那张旧木床大概许多年没承担过成年男人的重量了,顿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一声,充作床腿的那一叠石头也颤巍巍地晃了晃。 姜云舒看得心惊肉跳,生怕这些烂石头破木板不堪重负地塌下来,好一会才对着卢景琮浅浅蹙起的眉头叹了口气,转过身,仿佛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起来,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这位小郎君,我们不是恶人,你看,我的朋友受了伤,能不能借贵地……” 鬼少年被她一提醒,才想起自己的初衷来,但既已经说上了话,便无法再喊打喊杀了,垂头想了想,又看了犹自“昏迷”的青年一眼,色厉内荏地绷起脸:“他是你的朋友?” 姜云舒敛下眼帘,遮住眸中神色,声音轻软却又带着几分急切:“可是有什么不妥?怕是误会吧?他……他并不是坏人的!” 卢景琮灌了一耳朵假模假式的惊慌失措,简直想要捶床,多年相交,他深知姜云舒脾性,此时听着一只野狐狸瑟瑟发抖地装兔子,却偏不敢笑出声来,只觉憋得苦不堪言。 少年沉吟片刻,最初的坚定似有动摇,黑白分明的眼中现出一丝迷茫:“他若不是坏人,为何……” 他还没说完,四处漏风的破木门就又被推开了,“咚”的一声,吓了人一跳。 一个削瘦却面目和气的妇人站在门口,低眉顺眼地搓手笑道:“阿良,这两位莫非是修道的高人不成?” 姜云舒蓦地扭头,目光沉沉地打量过去。 第156章 愿望 那妇人看起来不到四十岁模样,但人鬼殊途,这副皮相也不过留存了她死时的年岁罢了。 姜云舒眼中的思量尚未完全透出来,便又被一派天真无邪给遮掩住了,等到两人视线交错的时候,已是柔弱对慈祥,看不出丁点的各怀心思了。 那妇人似乎有些尴尬,不过片刻就转开了目光,瞅向鬼少年,笑道:“阿良啊,别怪婶子不请自来,只是咱们村子里好些年没来过客人了,由不得人不奇怪哪!”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阿良面色并未缓和太多,只淡淡“嗯”了一声:“我家也没有米了,趁着天还没黑,李婶子还是去别家瞧瞧吧!” 李氏堆起的笑容立刻挂不住了,讪讪埋怨:“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呢……” 眼看着两人开始了家长里短,姜云舒垂眸笑了笑,轻声问:“这位李娘子,对我们修行道上的事情也有了解?” 话题陡然被扯了回来,李氏一愣,一丝紧张情绪没能掩饰好,突兀地浮现出来,和脸上的一派和气关怀格格不入。她自己也意识到了,连忙笑道:“别看我们这破败,可旁边不是还有几座城么,往日赶集的时候,总能听到几句闲话!” 她说着,搓手往前凑了几步,一双灵活的眼睛在姜云舒两人身上从头转到脚,陪笑道:“只是,听说这些年来修家越来越少了,小妇人从来没想到竟真能亲眼见着两位,哎哟哟,说不得这可真是个好兆头!” 姜云舒心中嗤笑,若见她一面就是吉兆,那她就不用做别的了,只要满世界的跑去见人就能消灾解难,又何苦上天入地地瞎折腾。可面上,却只做羞涩地笑了笑,迷惑不解道:“既是好兆头,为何方才阿良对我二人……心存芥蒂呢?” 李氏语滞,抿了抿嘴唇,有些狐疑地打量过来,不确定这人模狗样的小姑娘是真棒槌还是装懵懂,姜云舒抬了抬眼,与她匆匆对视一瞬,就又垂下了目光,露出个强压着怯弱的笑来,手指不自在似得揪着衣带,无知无觉般绕了一圈又一圈。 阿良面上却是一红,吞吞吐吐好一会,挠了挠头,恶声恶气道:“我哪知道你们不是坏人!”他不快地侧身指向卢景琮:“谁让他进灵河里去的!难道你们……咳,难道他不知道灵河是圣地,万一搅扰到先人安寝,谁补偿得起!” 短短几句话,乍一听起来只是抱怨,姜云舒心中却是一动,连忙按捺住思绪,细声细气解释:“不、不是的,我们怎么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唉!” 她装模作样地抹了抹眼角,垂头继续道:“阿良郎君有所不知,我二人本是师兄妹,奈何师门突遭大难,我们却修行日短,是在帮不上忙,只能仓皇逃出,却不想行至附近时终于力竭,这才……” 阿良与李氏不约而同地看向仍在装死的卢景琮,各有思量,但大致上却都信了两人负伤逃命的说辞,一时沉默下来。 姜云舒看在眼里,心里便有了数——姜萚所列阵法只怕有独到之处,竟然压制住了他们身上的阳气,让幽冥住人能将他们误认作是本地鬼修。 只不过,忘川被当作圣地景仰,以及李氏所说的鬼修日益减少,又是什么道理呢? 她存了疑惑,便继续装出一副长在深山、没见过世面的模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人套话,待到暮色愈沉,李氏一步三回头地离去的时候,已经将幽冥中的规矩了解了大半。 卢景琮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倒不是不敢动,只是在冥河之中涮了一回,阴寒之气入体,虽不致命,却依旧难受,他耳中听着姜云舒和两只鬼虚与委蛇,心里隐约觉出她一方面是在打探消息,另一方面只怕是要为他争取一点休息的时间,便不浪费对方的心意,专心致志地调息起来。 破木门随着李氏的离去又发出“吱呀”一声,卢景琮轻轻舒出一口气,觉得丹田之中寒气已散去了五六成,力气也随之恢复,于是掐着姜云舒与阿良说话的空隙,低低咳嗽了一声。 姜云舒耳朵尖一动,唇边勾起一抹如释重负的笑。可阿良却开心不起来,或许是险恶环境塑造出来的警戒本能使然,他在转过头的一瞬间,表情已然冷凝起来。 可他没想到,带来威胁的却不是刚刚从床上坐起来的青年,而是身边那个看似柔弱腼腆的女孩子。 怯弱的神情须臾便从姜云舒脸上褪去,她抬起头,肩背笔直,纤细而修长的手指轻轻弹了下,打了卷的衣带从她指间滑落下去,她挑了挑一边眉梢,而后弯起眼笑了。 陡变的气势让阿良不自觉地退了半步,只觉得喉咙发干。 姜云舒笑吟吟地看他:“多谢你啦,让我套出来这么多消息,现在既然知道整方圆千里都已没多少厉害人物,我也用不着装孙子啦!” 卢景琮撑着墙站起来,抚胸咳嗽几声,无奈地叹了口气:“承明,好歹你我也承他的情,就莫要再吓唬他了。” 充盈满室的幽光倏然淡去,一道道纤柔而轻盈的丝线垂下,姜云舒耸耸肩:“难道我还会大开杀戒不成?”她把玩着手里的夕风,笑着说:“阿良呀,我本来是打算先把你打晕或者绑起来的,不过既然他求情了,咱们就来打个商量好不好?” 可怜阿良一腔刚刚萌动的少年之心立即碎成了八瓣,脑子里一片轰鸣,只能呆愣地回望过去。 姜云舒像是被他不敢置信的神情刺痛了眼,笑容黯了黯,却立刻又说道:“我们还要在此休息一夜,不想有人打扰,更不想引起无关人等的注意,所以要麻烦你老老实实的,别引人过来。作为回报,只要我能做到,我可以替你达成一个心愿,如何?” 阿良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目光在姜云舒冷瓷般素白的脸上盘桓许久,却再也找不到初时的温柔娇怯,那副精致的面容上即便仍挂着笑,却依然淡漠得让人心惊。他莫名地一阵心悸,只好默默地点了点头,却仍不由自主地显露出几丝委屈来,看上去活像一只被主人抛弃了的小狗。 姜云舒别过脸去,背靠着漏风的窗子,淡笑道:“先说说你的愿望是什么?” 她语气随意,像是在聊家常,可阿良却沉默了下去。 夜又深了一些,翡翠般绿幽幽的天色已看不见了,干涸血液似的紫黑笼罩在头顶,连遍地惨白的泥土都更加暗淡了几分,泛起枯骨一样的不祥颜色。 如此萧条的荒村,无人买得起火烛,屋子里透不进星月辉光,反而比外面更加阴暗。 少年人憔悴的脸色几乎要融化在夜色中,看不出是喜是悲,良久,轻声问:“我想投胎转世,你能帮我么?” 姜云舒讶然看过去,却又随即了然。 不等她说话,阿良忽然低低笑了一声,笑声闷在喉头,反而像是缠绵的呜咽:“都说修家会记得上一辈子的事情,你还记得么?” 姜云舒默然,知道他仍没怀疑自己“鬼修”的身份,想了想,便轻轻点了下头。 阿良眼中却蓦地一亮:“人间好么?” 想到如今烽火燎原哀鸿遍野的景象,姜云舒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但瞧见对方满眼期盼,忽然就不忍心实话实话了,便笑道:“自然有人活得好,有人过得艰难,但就算再难,也不会比这里更惨了。” 阿良眼中光亮愈发灼灼,向前迈了一步:“能吃饱?能有衣裳穿?能有……”他猛地顿了一下,声音转低:“……能有父母亲人在一起?” 他摇摇头,惨笑起来:“我来了十几年,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只是被兵祸赶来赶去。有时候我忍不住想,倒不如当初就去当兵了也好,活着有口饭吃,死了……死了回到灵河里,一觉睡到转世投胎的时候,就什么都不用瞎想了……” 这倒是方才不曾提及的线索。姜云舒瞳孔微微凝起,喃喃道:“死了就会回到冥河中休眠。” 生人入幽冥是罕见之事,阿良做鬼不过十余年,想不到如此奇闻异事,更不曾起疑,闻言只随之感叹:“是啊!大伙不是都说灵河温养魂魄,就算在兵祸里横死了,早晚也能养回来么?” 他有些虚弱地叹了口气:“但我还是怕死,我总记得,当年带着我逃难的几位爷爷都说如今世道不一样了,灵河也和以往不同,若是真死了,也不知还有没有醒过来的一天,我害怕,万一就这么无知无识,不知喜悲,不觉冷暖……万一这世上再也没有我了,该怎么办……” 少年被多年的流离坎坷磋磨得面黄肌瘦,已猜想不出活着的时候是何等模样,就连心智也定格在了初亡的时刻,可即便在这样的光景下,所思所想却仍条理分明,甚至比同龄之人更深几分,姜云舒忽然忍不住想,这样的孩子,在活着的时候,应当也是父母手心的珍宝吧。 只可惜,芸芸众生,贵贱贤愚,到头来谁也逃不过无常二字。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不想告诉他,若是真的消散于天地,他自己便不会痛苦畏惧了,不舍不忘的,永远只是被留下来的人。 所以,她只是轻描淡写地转开话题,状似无意地笑道:“你说得对,既为鬼身,再死一次只怕魂体难免伤损,万一伤得太厉害,魂魄散碎,谁知道究竟能不能入灵河温养呢!” 卢景琮垂在身侧的手指猛地蜷起,面色微变,似乎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没出口。 姜云舒语气虽然随意,眼睛却不着痕迹地紧紧盯着阿良。少年人并没用发觉,下意识反驳:“怎么会!伤得再重也还是魂魄,又不会变成别的东西,哪会进不去灵河呢!若不信,你自己去河边看看,那里面究竟是什么!” 说着,忽然狐疑道:“这么简单的道理,你师父都没告诉过你?” 他被骗了一回,语气自然不太客气了,姜云舒却无心计较,缓缓笑道:“是啊,我师父没有说过。” 卢景琮却在这时上前一步,按住她的肩膀,认真道:“还有希望!” 姜云舒蓦地一怔,怅然之色滑过眼底,低声叹息:“到了现在,每个人的说法都不一样,我也不知道哪个是对的,又应该相信什么了……” 不等人来安慰,她便又恢复了以往笑吟吟的模样:“不说这个了。对了,如你所说,要么是以鬼身再死一次,魂魄在灵河中温养圆满再入轮回,要么是如你一般在幽冥生活,等着转世的天意,既如此,我又如何帮你呢?” 阿良愣了,眨了眨眼,迟疑道:“我当然没有办法,可是,你不是修家么?人人都说修家无所不能,我以为你们会有办法!” 姜云舒:“……” ……原来是个想当然的。 她扶着窗框,从破洞往外看了一眼,失笑出声:“鬼还不是人死后化成的,若鬼修那么厉害,能够逆转阴阳,当初自己又怎会身死?” “啊!这……”阿良也反应过来了,顿时张口结舌,好半天才讷讷问,“那你是没办法了?” 姜云舒:“嗯,你这个愿望我无能为力。” 本就是不抱多少希望的妄念,更何况在前一句话问出时,就已隐约料到了答案,阿良本以为自己能够坦然以对,可不知为何,当真听到了对方回答的时候,却莫名地只觉浑身发麻,手脚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了,他脑筋有些混乱,艰难地抱起双肩,难以忍受般微微颤栗起来,整个人都像是被冷霜打透了的枯叶,犹显稚嫩的脸上竟带出了几分饱经沧桑的老人才会生出的悲凉。 卢景琮终究不忍,低声一叹:“你还有别的什么心愿?或许就有我们能帮得上的。” 阿良未曾抬头,良久,细微的簌簌轻响落于地面,卢景琮眉头微蹙,走过去,单手扳起他快要埋到胸口的脸。少年憔悴削瘦的脸上两道泪痕宛然,却倔强地咬住嘴唇,不肯哭出声来。 他抬眼对上卢景琮的目光,微微一怔,像是被对方眼中的怜悯激怒了,突然猛地别过脸去,狠狠道:“呸!骗子!若我说,我想衣食无忧,我想再也不用像丧家犬一样被赶来赶去,我想这天底下再也没有兵祸,再没有朝不保夕,你能帮我么!你们分明什么都做不到,还来说什么好听的谎话!我打不过你们,也赶不走你们,这屋子随便你们爱住多久就住多久,不过求你们就别再来戏弄我了!” 卢景琮气息一窒,一股无法形容的酸涩自心底升起。 方才他躺在床上调息疗伤,却也听到了屋子里的对话——幽冥早就没有了在人间话本中津津乐道的阎罗判官,四方鬼雄再无约束,皆招兵买马,自此兵祸连年,寻常游魂流离悲泣,难有立足之地。 确实,他们区区几名过客,不过是死水湖中偶然投下的几枚石子,最初的涟漪散去之后,又能够改变什么呢。 就在这时,一直默然倚在窗边的姜云舒忽然低声道:“嘘!有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12点之前写完啦哈哈哈哈哈哈!快夸我!!! 第157章 夜袭 忘川边上景色萧疏,小村更是荒凉到只剩寥寥几处房屋尚可遮风挡雨,若按常理,但凡还有些劲力的青壮,大约都不会留于此地苦熬,但眼下窗外的朦胧景象却令人心惊。 从中间断折的干枯篱笆在夜风中晃动,“咔咔”轻响一圈圈散开,随风叩到残破的窗纸上,两处死气沉沉的声音绞缠在一起,几乎就要压住了轻不可闻的凌乱脚步声。 层层幽影浮动,贴着篱笆边缘折腰俯身潜行而来,一丛枯叶被碾动,“沙”地响了一声。 为首的人影猛地收住脚步,警惕地扭头望来,红月如血,将他的面目照得分明。 阿良在窗边抖了一抖,气息发虚:“蒋二叔?!” 那是一张憨厚的脸孔,然而饥馑与风霜都没能彻底抹去的这一点天生的憨厚面相,却因为眼中的晦暗而显得阴森起来,他的年纪已不轻,鬓边丝丝粗硬的银发在月光下,像是淬了血色的针,又在那些晦暗中增添了一抹锐利。 姜云舒淡淡移开目光,视线从男人的脸上落到他的手中。 篱笆粗疏,又是冬末时节,并无青藤缠绕其上,他手里攥着的东西,便透过竹篱缝隙隐约显露出来一角。 姜云舒拽住阿良的胳膊,微微用力,将他推到屋子内侧,眼波流转,低低地笑道:“看不清内容,不过确实是张了不得的符,也难为他哪里弄来的。” 她的语音低而柔,含着漫不经心的调笑,撞进耳中,只让人觉得一阵阵发麻,竟生出一丝没来由的靡丽之感。 阿良睁大了眼,只觉心口咚咚作响,不知是呆是恼,半晌说不出话来。卢景琮却不负知己之名,眉宇微沉,淡声道:“怀璧其罪,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何必气成这样。” 姜云舒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被夜风送进来的一角残破窗纸,闻言略一用力,将纸边捻成了细细的一条,面上笑意落下,一点怒气从退了场的嘲弄神色后面慢慢渗了出来,她抬起眼,红月的颜色穿过残破的窗洞映入澄金似的眼底,融成了诡异的色调,竟比屋里屋外那些如假包换的鬼魂更显得鬼气森森。 她幽幽道:“我哪是气这个……三界隔绝,却又息息相关,其中幽冥更是三界根基。可是,景琮,我分明瞧见这根基已经从里到外地烂了。” 卢景琮嘴唇微动了下,却只叹了口气。 他也看清了那位“蒋二叔”手中的符咒,家学渊源与自身修持使然,他比姜云舒更清楚符咒之道,那鬼符上显露出来的一笔笔,皆是满满杀意,不留分毫余地,而蒋二持符的手势流畅而从容,半点也没有行凶之前的忐忑不安。 姜云舒盯着仍在一心一意做贼的那片重重鬼影,冷声嗤笑:“十殿阎罗,赏罚分明,善恶昭彰——若不是亲眼看到这般景象,你我如今还做梦呢!如此这般,只怕都不劳邪神他老人家操劳张罗,这三界生灵,自己就能先把自己作死了!” 卢景琮无言。她这话虽然听起来像是危言耸听,但窥一斑而知全豹,随便落入的一座荒村就能积攒出这么多心狠手辣的“能人”,只怕放眼整个幽冥,也找不到什么大同之世的影子了。 蒋二并非独自一人,他打着头,而在他身后,残存的四五座房子里不知汇集出来了多少人,白日里鸦雀无声,这会儿每一步也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待宰的肥羊,可见这般勾当是早就做熟了的。 反倒是阿良,已经彻底怔住了。 他因干瘦而深陷下去的一双眼睛大大地张着,仿佛已然失神,许久才讷讷张了张嘴。 姜云舒眉头轻挑,以为他要示警,却没想到他惶然退了两步,嗓子里挤出来的声音轻弱不堪,怔怔道:“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我真不知道,蒋二叔他们一直那么和气,就是李婶子,也只是占一点小便宜,从来没有真欺负过我……可他们怎么会……” 他反复重复着这几句话,也不知是想要说服谁,又或者是想要逃避什么。 卢景琮又叹了一声,低声问:“你说你十余年来被兵祸驱赶,是什么时候到此落脚的?” 阿良浑身一僵,面上流露出难以置信之色,却还是老老实实答道:“四个月前。”不等别人再问出后一句话,他便捂住脸,干涩的声音从指缝间惶然泄露出来:“你们之前,没有外人来过……” 矮小的,又或是纤细的那些黑影,已经在靠近院门的地方潜伏了下来,只能偶尔瞧见几只跃跃欲试的脑袋难耐地探出来,而蒋二,则向身后做了个看不分明的手势,几个高壮的身影缩肩拱背地摸到了窗下。 阿良虽在内侧,耳朵却灵敏,捂脸的双手未曾放下,整个人也开始难耐地发起抖来。 他自然就没有瞧见姜云舒转过头来,无声地问了一句话,而紧接着,与她凭窗对立的青年也同样无声地回了几个字。 姜云舒眉头微蹙,却又立即松开,依旧传音道:“不急,你先照顾好自己和那个孩子,天意如此,我不会手软。” 话音刚落,卢景琮低眸后退几步,单手将阿良护到身旁壁角,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抵于唇际,随即凌空画成一圆。暗淡却分明的咒符从他指尖流出,清晰流畅,须臾便交织成了一道细致的护盾。 咒纹渐渐隐去,卢景琮面色略显苍白,神态却安稳,冲着姜云舒点了点头。 姜云舒便唇角一勾,抬手推开了四面漏风的破窗,与窗下不知正在密谋什么的几个人大大方方地撞了个对脸。 一个男人不由面露惊慌,下意识要抽身后退,却立刻被身旁的两个人一左一右按压住了手臂,右边那人眼珠一转,未及开口,先扬手袭来,窄袖中一道银光闪过。 姜云舒不闪不避,脸上的笑都没有淡下去,只在利刃刺来的瞬间微微侧了侧身,屈指在那人臂弯处一弹。 男人“啊呀”一声,慌忙连退,待到止步时,只觉整条手臂麻得不像是自己的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匕首脱手,直直飞向屋子一角的阿良两人。他心里陡然沉下去,但立刻就又生出一股狠厉——反正是还没入伙的小崽子,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若运气好,能把那个男修家扎死了,反倒是一件功劳! 匕首银光湛湛,破空处甚至划出一道若有似无的幽然华光,似有符印刻于其中。卢景琮眸色微凝,翻手取出一张符咒备于手中。可这刀刃炼制粗劣,刚飞到近前,就在仿佛空无一物之处撞上了那道护阵,暗色咒符一闪而逝,匕首之上银光倏然湮灭,“锵啷”一声,直直砸落地面。 窗外的男人心头一紧,模模糊糊地察觉到了一丝异常,可还没等他想明白究竟,小屋的门已被撞开。 蒋二与另一个瘦小男人先后冲进来,立刻散开,一左一右分列两旁,一言不发便展开手中符咒,凌空狠狠一挥,黄纸之上,盘曲的墨迹似乎有了生命,扭动着挣出纸面,转瞬间化作两条人头怪物,形似黑蟒却又生着软绵绵的四肢,张口嘶吼之时,腥气扑鼻,令人作呕。 姜云舒瞳孔收缩,轻轻“咦”了一声。 但惊讶并未耽误动作,在她左腕,一抹浅色印记倏然亮起,如同暗夜萤火。 而下一刻,这一点萤火便悄无声息地散落开来,飞快地缠结成了一道光网,阻住黑蟒攻势。她眼都不抬,右手五指绷紧成掌,顺着左腕平推过去,不过刹那,原本清亮的“萤火”就陡然变了个样,光网一下子沉寂下来,近乎墨色的烈焰顺着夕风散开的丝线攀爬燃烧,门窗灌入的夜风助长了火势,火舌如有灵性地扬起了头,大片大片地铺展开来,在风中猎猎作响。 谁也没想到,看似狰狞凶狠的黑蟒仅仅张牙舞爪了一瞬,就嘶鸣着被火焰吞噬殆尽。 不独蒋二,门边窗下五个不速之客全都惊呆了,一时间怔立原地,连逃都忘了。 姜云舒盯着吓坏了的男人瞧了一会,突然歪起头,右手随意一抬,窗下三个男人便无声无息地倒下了两个,只剩下最初犹豫不定的那人惊叫一声,踉跄退了老远,忽然反应过来了什么,慌忙扭头就跑。 她这才转过脸来,嫣然一笑:“你看我像是会被两条小虫子弄死的废物么?” 小虫子? 蒋二没空去探看院外藏头露尾的那群帮凶,茫茫然与仅存的同伴对视一眼,却被对方眼中的惊恐惊醒,不及细想,慌忙“扑通”跪倒,膝盖骨与坚硬的地面撞出沉重的声响。手中残符像是在顷刻间就变成了烫手山芋,让他不敢多捏一瞬,蒋二连忙一甩手,把符纸远远抛开,冷汗涔涔而落,随着不停叩头的动作洇湿了一小片地面。 只听他哀声大叫:“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死不足惜,只怕脏了殿下的手!求殿下高抬贵手,小人……不、不对,罪人必定粉身碎骨报答您老人家啊!” 他倒是识时务,明白己身生死悬于一线,便毫不顾忌脸面,当机立断地哀求起来。声嘶力竭之余,忍不住偷偷抬眼觑向姜云舒的表情,见到姜云舒略显浅淡的双唇微抿,下颌线条随之绷起,心中不禁一翻腾,却听对方轻描淡写道:“‘殿下’?这又是怎么说的?” 蒋二眼珠子一转,疑惑顿起,直觉抓住了一点端倪,但尚未想好如何试探,就听姜云舒又轻笑道:“不说就算了。” 她又一抬手,蒋二身边那个瑟瑟发抖的瘦小男子就一声不吭地瘫倒了下去,坚实的身形与窗下两名死鬼一般,须臾便化成了飞烟,再无迹可寻了。 姜云舒似乎有些惋惜:“哎呀,打偏了。” 视性命如草芥,自己做来尚未觉得如何,可看到别人施为,却是惊心动魄。 蒋二周身猛然僵住,一口气没提起来,只觉心肝脾肺都像是被灌了冰水,而这冰水胀满了,便变成了冷汗,止不住地从浑身每个毛孔里渗出来。他顿时消了讨价还价的心思,战战兢兢伏地,飞快地颤声应答:“争王令一出,天下枭……英杰纷纷称王,彼此征伐,只求一统江山,登基为皇……” 他语声一顿,硬生生扯出了个谄媚的笑脸:“不过那些都是假的,殿下您才是天命所归!来日必定成就千秋伟业,名垂……” 或许是想起来,这些称王称霸的,不少都是修家一脉,眼前人也不例外,自个儿就“寿与天齐”了,实在没有必要为了把名字篆刻于青史之上就先去死一死,于是连忙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姜云舒垂眸再度打量他一番,颔首道:“原来如此。” 她想了想,又问:“你们拿着的符和小刀子,都是谁给的?” 几个“开黑店”的孤魂野鬼,最多就是孔武有力些,断然没有自己制备法器的手段,蒋二自知性命捏在别人手中,不敢欺瞒,有问必答:“是十几年前,有一位、一位修家赠予的。他兵败重伤,逃到我们村子里的时候就剩了一口气,为了谢小人收留,这才……” “哦,是么?”这种漏洞百出的说辞,也就骗一骗满脑子浆糊的村夫才好,姜云舒是不信的,但她却不再追问,思忖片刻,若有所指地笑道,“十几年前?要是我没猜错,大概是十四年前吧?” 蒋二大骇,没想到她竟能猜出准确时间,心头愈发惊疑不定,此般神色落于姜云舒眼中,便算是确认了。 而这惊疑也只一闪,就听门扉吱呀轻响,有轻浅的脚步声在他身后止住,随后一个温润却仿佛染上了夜风寒意的声音响起:“都处理干净了,未沾人命的,我也留了他们一条性命。” 蒋二听得毛骨悚然,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起,屋子角落里那个护在阿良身边的男人已经不见了。他想要回头去看,却忽然觉得脖子没有什么力气,竟连简单的一个扭头的动作都无法完成,一阵从未有过的恐慌倏然遍布了他的胸口,他想要呼喊求饶,却只听见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嗬嗬”声。 下一瞬,沉重的尸身倒地。 姜云舒面无表情地看了眼这具新丧的尸体,等到他也同样化成了飞灰,才“嗯”了一声:“你的伤还好么?” 卢景琮眼中浮起一抹暖意:“别担心,我没事。” 姜云舒低低舒了一口气,忽然道:“那两条‘蛇’我曾在人间见过。” 卢景琮蓦地一惊:“见过?” 姜云舒看着他,微微笑起来,嘴角却勾着肃杀:“昔日宁苍城破之前,城中曾有修者被邪术转化为怪物,便是此般模样,分毫不错!” 第158章 庆城 时间点滴过去,长夜将近,红月血锈一般的颜色逐渐淡去,只剩了天边一道浅浅的印子,融在紫黑的天幕里,而另一边天地交接之处,开始有惨白而朦胧的光艰涩地浮上来。 杳无人烟的荒野之中,白色的沙土上,同色的残雪汇集,在漫长的冬季里被冻得坚实了,阵阵晓风拂过,却带不起一片雪花。 “噗”的一声,一片脸盆大的雪窝上突然被按下了个小小的脚印,状如梅花。 踏足其上的小兽飞快地收回前爪,被冻着了似的抖了抖,跌跌撞撞地回头瑟缩了几步,却又停住,似是想起了什么,犹豫了一下,再次折返,小心翼翼地绕过了雪面,踩着白土往前奔跑起来。 一个略带惊讶的男声在小兽后方响起:“姜前辈果然驭兽有道!” 他旁边的人微笑低眸,摇头道:“是小萌自己天赋异禀,我何德何能,能驭神兽。” 说话的正是姜萚与沈竹尘,他二人运气也是不济,与众人失散之后,便一齐落到了这片莽原之上,御剑飞驰了快一整天,仍未能走出荒野,直到一刻之前,一直蛰伏在姜萚怀中的小萌突然抖了抖耳朵,竟显出了寄居人间数百年都从未有过的精神头来。 姜萚自幼修习驭兽之道,见状便猜到它的意思,这才放任它跳下地来,像模像样地在前引路,两人便跟着一路走来。 说来奇怪,还没走上几步,之前御剑许久仍未见到的荒野边际就堂而皇之地在一只传说体蕴谛听血脉的小兽指引下露出了痕迹,草木不生的千里白土到了头,高矮参差的城郭轮廓从地平线上突然跃出,在视线尽头渐渐清晰起来,正好背衬着初升的一轮惨白太阳,黑沉的城墙斜披寒霜似的寡淡日光,隐约透出几分沉朽而萧索的意味。 姜萚弯腰,单手捞起仍在扑腾四肢的谛听幼兽,充耳不闻对方哼哼唧唧的抗议,把它塞回了袖中,随即招出飞剑,回头道:“前方有血气,须得多加小心。” 两人境界相差不少,沈竹尘自己虽然对所谓“血气”毫无察觉,却信任同伴的判断,快要被连绵旷野打磨麻木的精神陡然一振,行动间平添了十二分谨慎。 姜萚不由失笑,刚想安慰他不必过于小题大做了,但刚开了个头,笑容却蓦地一顿,转头望向远处。 脚下的荒野渐渐肥沃起来,松散的白土开始变得湿润柔软,四季常青的零星草木气息被呼啸的大风送来,夹杂了一阵阵嘈嘈切切听不分明的喊杀声。 他神色严肃起来——这不是寻常的争斗或者捕猎,而是两军杀伐,流血漂杵! 虽隔近百年,昔日泉下之事却仍历历在目,姜萚不知不觉间皱紧了眉头,他知晓千万年来这样的征讨杀伐从未断绝过,也明白自己此番目的并不在于争霸称王,与同伴会合、调查阴阳气息泄露之事才是重中之重,可想要避开的话到了嘴边,却不受控制地转了个弯,变成了:“小心些,过去看看。” 沈竹尘历来是个有主意的,而此时,他的主意便是绝不瞎出主意、唯姜萚马首是瞻,闻言毫无二话升起了云驾。 按照常理,越是靠近,金戈之声本应越嘈杂响亮,但不知为何,两人一路循声疾驰而来,耳中刀刃兵甲相击的声音却始终增加得有限,争斗得很是半死不活。 一道起伏山岗终结了绵延的荒原,以山顶为界,一侧冷风萧萧,残雪凄清,而另一侧则腥气扑鼻,冥界住人便是死亡,也留不下尸身,唯有越来越浓重的血腥味道在空气中弥漫。 相争的两军终于露出了形迹,一方兵强马壮,气势正盛,喊杀声中满溢睥睨轻蔑,而另一方却如同丧家之犬,头也不回地拔足狂奔,只留下百来人缀在最后,拼死阻挡。 沈竹尘身体微微一动,却被姜萚拦住,终于忍不住道:“姜前辈,你可看出被追杀那些人不过是些平民百姓罢了?!” 姜萚手上力道更重,却仍未动。 谁能看不出呢,毕竟,这世上怎会有手握锄头菜刀征伐天下的“精兵强将”! 可他又要如何告诉身边的青年人,这本就是幽冥之中无可改换的常态,一年如此,百年千年也如此,阳世之中善恶有报、天理昭昭的阴司与判官早在不知何时就化作了尘埃,就连上神阎罗也杳然无踪,如今就只剩下了冥河忘川尚在日复一日的阴邪侵袭之下苟延残喘…… 一二人之力,又能救得了谁? 很快,留下来断后的这百来人拼死的抵抗,最终的结局果真就只是“拼死”。 一个个单薄的身形倒在高举的屠刀之下,最后剩下的是个骨架粗硬的高大男人,他举目四望,身边却再无一个同袍,就连手中简陋的铁锄都已折断,只剩下了半截光秃秃的木柄。 他像是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在这生死之际极快地回过头去,远远回望身后低矮的城墙,眼眶倏然一红,却蓦地嘶声大笑起来,笑声未落,猛地将手中半截木柄掷出,而后纵身前扑,一手一个抓住最近的两个兵丁,五指从木盔缝隙楔入,骤然发力,两颗头颅在他手下仿佛变成了一碰即碎的蛋壳,鲜血喷溅了他满头满脸,他却浑然不觉,撤手夺下对方兵刃,怒吼一声,大开大合挥砍过去! 沈竹尘面色震惊,目光死死缠在那一腔孤勇的男人身上。 但姜萚却默然闭上了双眼。 短暂的沉寂之后,无处□□与利剑突然醒过神来,从四面八方齐齐刺出,男人手中长刀卡在敌手肩甲之上,却再无法深入哪怕分毫,一声嘶哑的长啸从他残破的胸腔中溢出,回旋四野,如同一曲未曾谱完的挽歌。 而声音的主人,已经与无数同袍一起化作微尘,归于寂然忘川。 追兵的阵势仅仅乱了一瞬,被拖延住的人与死里逃生的人,都像是汪洋中身不由己的水滴,被军阵裹挟着继续向前冲去。 沈竹尘忽然涩声道:“你看着他死?” 姜萚尚未回答,沈竹尘又回头看了他一眼,像是第一天认识他似的,难以置信道:“你就这么看着他们死?!” 他身子微一踉跄,冷笑起来:“救不了天下人,所以就连眼前的一二人都不去救?因为艰难,因为力量不足,所以就袖手旁观?哈哈!枉我听闻姜氏心怀苍生,原来也不过如此!你又比那些鸠占鹊巢、欺世盗名之辈好到了哪里!” 姜萚蓦地睁眼,眸色沉冷,他双唇微动,似乎想要辩驳,却在对上面前青年人眼中的愤怒与失望时,再度沉默了下去。 说什么呢? 他心底忽然腾起一阵无力感,默默地想,是说姜氏一族曾经宁死也不曾弯折的傲骨,说他们兄弟满心疲惫却仍想要澄清宇内的执念,还是说……他在幽冥的那两千年里,无数次试图平息战火,无数次试图救助流民,不惜耗尽心神,几乎难以转生,可到了最后也只是换来了无数次既定的无可奈何…… 人定胜天——所有人都这么说,然而没有以血肉之躯抗衡过天道的人,又怎会体会到与整个天下相比,一人之力又是何等渺小。 又是何等绝望。 姜萚缓缓松开手,面容平静:“虽千万人吾往矣,令人敬佩,但你需记得,幽冥住人虽堪怜,但你我肩上却还有重担,若本末倒置,恐怕此间情状尚未有缓解,人间便已陷入危局。孰轻孰重,你可自行取舍。” 沈竹尘呼吸一窒,眼中怒火仿佛在一瞬间就被寒冰冻结了。他怔然与姜萚对视良久,直到脚下城墙坍颓之声伴随着城内百姓哭喊渐次响起,才陡然回过神来。 他咬了咬嘴唇,眉宇紧锁,手扶在剑柄之上紧了又松,松了又紧,茫然地俯望城内,脑中像是有万千雷闪轰鸣,让他听不清自己真正的心声。 但就在这时,姜萚忽然叹了口气,出人意料地妥协了:“你想去,就去罢!” “你呢?”沈竹尘下意识回问,可待到发觉自己问了什么的时候,却莫名地生出一点尴尬来。 姜萚微微一笑:“君子有命,萚何敢不从。” 沈竹尘噎住,对方眼底那一点微凉的戏谑让他突然想起,许久之前在幕山之上曾与他有过数面之缘的那个人——冷淡,傲慢,就连偶然瞥来的目光中也总带着睥睨众生似的讥嘲,可谁又能想到,那样一个人竟会为了庇护同袍、匡扶正道而慨然赴死,身殒魂灭。 然后他突然记起来,姜萚与那个人,正是血脉相连的兄弟,也是神农氏一脉在人世间最后的回响。 他突然有点懊恼,隐隐后悔自己方才愤怒之下的口不择言。 就在这短暂的片刻之间,城中突然燃起了火光。 追兵潮水般涌入城垣缺口,当先的兵卒举起寒光湛湛的屠刀,先是砍断了意欲顽抗的男人的臂膀,而后挥出尖啸的风声,在弥散的血雾之中斩向他哀哭的新妇,毫不动容地终结了这段不见容于九泉阴幽地的短暂姻缘。 逃入城中的败兵不及休整,便只能怀着必死之心重新上阵。 妇孺老弱惶惶奔逃,来不及跑掉的,便被砍瓜切菜一般屠戮于难蔽风雨的家中。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屠杀。 然而,将亡的一方凄苦悲壮,可胜者却并没有兴奋与激动,一张张半掩在木盔之下的面容麻木之极,手起刀落间,坚定毫无动摇,仿佛被抽去了所有属于人的情绪。 四个快要脱力的守军合力截住了一名敌兵的攻势,第五个人趁机绕到侧面,挥起镰刀砍断了敌人的脖子。 失去了依托的头颅高高飞起,在空中半旋,化成飞灰之前恰好与沈竹尘打了个照面。 沈竹尘一愣,脚下俯冲的云驾陡然刹住,愕然道:“他的眼睛——” 冰冷,麻木,没有丝毫感情与怜悯,甚至也没有将死之人的不甘或惊恐,像是两汪浊臭的死水。 姜萚敛眸挥袖,谛听幼兽发出了半句不满的哼唧,然而从他袖口中射出的那道白光却轻轻一颤,变成了一头尺余长的幼虎,皮毛雪白,眸色鲜红。 幼虎奶声奶气地吼了一声,调子幼嫩可笑,比猫叫也差不了多少,但气势却仿佛能翻江倒海,令人心惊不已。 在它之后,无数暗光连成一片,展露出各异的身形,鸟兽虫蛇,不一而足,甫一落地,便各寻敌手飞扑上去。 姜萚从腰间抽出一柄玉笛,抵于唇边,幽然奏响。 笛声婉转扣动人心,沈竹尘蓦地惊醒过来,不及细想,也再度催动云驾,拔剑入战。 …… 便是对方兵强马壮,奈何士卒俱是寻常游魂,人数纵有千倍万倍优势,终究也只能损兵折将,落荒而逃。 战事落定,城中万籁俱寂。 幸存之人已看得呆住,连痛哭都忘记了。好半天,残兵之中才一瘸一拐地走出来了个人,相距数丈就停住了脚步,犹豫片刻,才抱拳道:“多谢两……” 没说几个字,他就发现自己声音干哑撕裂,不由重重咳嗽起来。 姜萚淡淡摇头,截断了对方的话:“举手之劳,当不起谢字。” 沈竹尘错后半步站在他身后,默然望着异常干净的战场,不知为何心中略感不安,还没开口,就听他如有灵犀地问出了自己相问的话:“在下方才发觉屠城兵卒眼神麻木浑浊,似无心智,将军可知其中缘由?” 那遍体鳞伤的鬼将军先是一愣,而后苦涩长叹一声,哑声道:“两位修家莫非不知庆城往东五百里,乃是一位大修的洞府,自他称王开始,麾下兵马便都是这般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想说,无存稿的时差党想要在国内半夜之前更文真不容易…… 第159章 灵宝 按照庆城守将的说法,这座破败小城再往西,一山之隔就是无尽荒原,无草无木,无水无山,只是一片不知要绵延到何处的白土寂静铺陈,若是有人误入,便再也出不来了。也正因此,这座仿佛居于世界边缘的小城,实在称不上什么紧要之地,这才在战火频仍的乱世中偷得了丁点摇摇欲坠的宁静。 只可惜,十数年之前,庆城以东突然异军突起了一个呼风唤雨的大修。 幽冥之中鬼修兴盛的日子早已成为过去,或许是因为彼此攻伐,又或是因为什么别的缘由,数千年来,修者已是凤毛麟角,而这些残存鬼修眼看着修行证道无望,要么隐居避世、再不见人,要么就反其道而行之,大肆招兵买马,打算破罐子破摔地搏一场世俗权势。 到了如今,幽冥叫得上名号的王者、诸侯,竟有大半都和修家扯上了干系。 鬼将言尽于此,看着一个梳着两条辫子的小女鬼怯生生地端上来三碗肉汤,抿了抿发干的嘴唇,“咕噜”咽了一口口水,却装作毫不眼馋的模样,把托盘搁到了桌上,然后揪着衣角退后:“阿娘说,大伙儿能活命,多亏了两位修家,嗯,还有李大哥……昨天我哥哥在山里逮住了一只兔子,阿娘熬了汤,幸好没被乱军打翻……” 她越说声音越低,仔细熬了几个时辰的肉汤,在她看来是无上的美味,虽然隔了好几步,但浓郁的香味还是一直往她鼻子里钻,让她连说上几句话都忍不住分神。 然而同样的,她也隐约意识到,面前这两位又厉害又好看的陌生人,其实是看不上区区一碗连香料盐巴都没加的汤水的。 这样的认知让小女孩纤细敏感的内心隐隐有些难过,她垂下头看向自己不自觉绞动的手指——上面全是灰土和火烟,黑一块白一块,甚至在并不干净的衣裙上都留下了几道脏兮兮的抓痕。而下一刻,她便发觉,对面的男人虽刚经了一场大战,素白的衣裳却仍不染纤尘,他面容美好而安宁,就连从宽大的袖口露出的手指也修长优美,如同最好的白玉雕成般温润有力,不见丝毫瑕疵,她脸上不知为何忽然烫起来,慌忙把头垂得更低,自惭形秽地缩起两只手藏到了背后。 可接下来,她就瞧见那双同样是白色的靴子动了。她心里慌乱地跳起来,还没来得及避开,头顶却蓦地一沉,柔和而温暖的力道落在发心,而后一个低沉好听的声音含着笑意响起:“谢谢你,我正好饿了。” 小女孩猛地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对上了对方含笑的目光。 姜萚在她头顶轻轻揉了揉,回身端起豁了口的粗瓷碗,浅浅啜了一口,赞叹道:“非常美味,也多谢令堂与令兄了!” 沈竹尘狐疑地偏过头,也将汤碗端起来,却只觉腥气扑鼻难以下咽,顿时十分钦佩姜萚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他看着那一碗浑浊,又瞧了瞧小女孩期冀的神情,犹豫了一下,觉得既然姜萚也喝了,大概饮食幽冥食物并没有什么大碍,便咬咬牙,捏着鼻子将汤一口灌了进去,可惜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差点被肉腥味冲得迸出眼泪来,费了好大力气才憋住,艰难地挤出了个端庄贵妇似的矜持笑脸。 姜萚却仿佛舌头失灵了,不紧不慢地一勺勺舀着肉汤,细细品味,似乎那真是什么难得的珍馐美味一般。末了,还诚恳地再道了一次谢,这才放下碗,理了理衣袖,看向屋子里的第三个男人:“李将军——” 鬼将慌忙摆手,眼中除了最初的感激以外,又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当不起恩人这般称呼,要是不嫌弃,您二位就和大伙一样叫我阿晟吧!” 姜萚笑了笑:“晟者,光明。是个好名字。” 这话若是别人说出来,只怕会让人疑心隐含讽刺,可出于他之口,却只觉是真心实意。李伯晟摸了摸头,咧嘴笑起来:“恩人这般夸我,倒让我不好意思了!” 但笑容还没完全扩散开来,就又黯然沉寂下去:“可惜,名字好不好又能有什么用处,这世道……” “风起于青萍之末。” 姜萚忽然打断了他,意有所指道:“不到穷途末路,怎知没有柳暗花明?何况,即便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那位鬼王未免也太过谨慎了,庆城包含老弱妇孺在内不过区区三千人,他竟遣了近万精兵前来,难道不正是因为看重李将军你的实力么?” 李伯晟一怔,想要矢口否认,可对上了对方了然的眼神,背后突然一阵发冷,有些慌乱地紧紧闭上了嘴。 姜萚像是没看出他的惊疑不定,一只猫儿大小的幼虎摇头摆尾地从门外窜了进来,他伸出手,就着幼虎飞扑之势将它抱进怀中,垂眸慢慢梳理着细软光滑的白毛,淡淡道:“怀璧其罪,我看李将军不像是没有成算的人,怎么,竟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么?” 此言一出,李伯晟双眼倏地睁大,本就因为受伤失血而苍白的面庞愈发惨淡起来。他愕然倒退了两步,膝弯猝然撞上了木椅,不由自主跌坐到了椅上,眼睛却仍死死盯着姜萚,像是要用目光剥开他的皮肉筋骨,看清埋藏在底下的真实心思一般。 没来得及离开的小女鬼被屋子里陡然剑拔弩张起来的气氛吓了一跳,下意识瑟缩到了门边,惴惴不安地觑向面前三个神色各异的男人。 姜萚眼光扫过她,面色略缓,柔声道:“囡囡,我与你李大哥有些大人的事情要谈,你放心,不会吵起来的,你先带着旁边这位哥哥去找你娘好不好,城里许多人受伤了,他能帮得上忙。” 小女孩咬了咬嘴唇,试探地看向李伯晟,发觉他点了头,这才懵懵懂懂地上前来,先在衣裳上把手蹭干净了,才小心翼翼扯了扯沈竹尘的衣角,懦懦问:“哥哥?” 沈竹尘没想到自己一不留神就得了个哄孩子的差事,只想苦笑,但瞧见女童怯怯的神情时,却忍不住回忆起了许多年前自己那个死于门派内乱之中的小师弟——他虽顽皮,可离家入山的第一晚,举目皆是陌生景物,仍免不了无助惶恐,还是自己和大师兄一起陪着他哄了一整夜…… 思及此,虽然嘴里那股倒霉兔子汤的腥臊味尚未散尽,他还是在心里暗叹一声,轻轻牵起小女孩的手:“走,哥哥带你玩去。” 女孩却很认真,摇头更正:“不是玩,是帮大伙儿治伤。” 沈竹尘干咳一声:“好好,是哥哥说错了……” 姜萚袖手看着一大一小的身影渐渐出门走远,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眼底隐约浮起一点温存的暖色,却又立刻收了回来,将爬到他肩头的小白虎拎住后颈拽下来,在幼虎撒娇似的叫声中再度开口:“都说财帛动人心,更何况是稚子怀抱千金,也难免有心怀不轨之人志在必得。” 李伯晟仿佛抖了一下,撇过脸,艰难笑道:“恩人说笑了,我并没有什么财帛!” 姜萚一向温厚,可此时却并未留情,只是平静地揭穿道:“你自己也说了,那方鬼王崛起已有十余年,而此处距他洞府不过五百里,他若真是看上了庆城这地偏人少的地方,又何苦等到如今才动手?更何况,我虽不才,却知自古以来谋求霸业者,都不会拱手将人口土地向外推,他又为何毫无劝降之举,直接动手放火屠城?” 他顿了顿,直视李伯晟:“是为了清理了阻碍,才方便搜寻宝物罢!” 李伯晟一窒,牙关紧咬,坚硬的颌骨几乎要戳破惨白的皮肤,却仍不吭声。 姜萚的表情慢慢沉了下去。有一瞬间,李伯晟以为对方会骂他财迷心窍,为了一件不知究竟是什么的宝物,白白牺牲了许多无辜之人的性命,然而,他绷紧了后颈等了许久,却始终没有等到这么一句诛心的谴责。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声低而缓的叹息终于在他耳边响起,他听见姜萚平静地说:“我猜想,你并不知该如何使用那件宝物,所以才眼看着兵败城破而无能为力。若你需要,我可以赠你几道符咒,虽不能让你纵横天下,但至少暂时足够自保。此间不宜久留,等休整好了,最好能带领百姓往别处另寻一安居之地。” 不知为何,这个遍体鳞伤也从不曾动容的汉子,在听到这么几句寻常话时,却忍不住红了眼眶。 “……恩人!”李伯晟蓦地一声哽咽,长久以来,快要把人压垮的沉重担子终于累积到了极点,他也不知从哪里生出来一股冲动,“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决然道,“我愿将宝物奉上,求恩人救救这满城百姓!” 姜萚反倒被他吓了一跳,连忙将人扶起:“我要你的东西做什么!” 李伯晟却自嘲苦笑起来:“恩人有所不知,那东西是十日前一户人家在田地里刨出来的——那块地早已是熟田,也不知种了多少茬庄稼,从来没有过异常,偏偏那天……” 他叹了口气:“或许是天意吧!那东西一现世,方圆百里都阴云密布,电闪雷鸣,城里有几位老人见多识广,说它是修家宝物,也是我鬼迷心窍,一心想着若是把宝物献给别人,只怕庆城也就顺势归了人家,到时是征兵也好,兼并也罢,总归就再也没了太平日子。可谁能想到,我们只犹豫了几天,忻王大军就兵临城下……” 既做出强夺之势,便再难善了,要么鱼死要么网破。 而李伯晟与城中诸人商议过后,只道左右是个死,还不如留下宝物,奋力顽抗,若是有幸能参破了宝物御使之法,说不定尚能死中求活,给庆城挣出一条生路。 这才有了原野上那一场兵力悬殊的大战。 道理听起来不错,可姜萚却颇觉无奈,不由叹道:“既是修者之物,哪里会轻易被你等御使,也未免太想当然了!” 李伯晟面上一红,倏尔又白了下去,咬牙道:“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事到如今,我也不甘心!” 姜萚摇摇头:“拿来给我看看。” 他说得轻松,听不出任何心机与贪欲,李伯晟已放下了初时戒备,闻言自然而然就跟着照做了,回身在墙上画卷处摸索了一会,从中空的卷轴处取出了一小卷绢布似的东西。 姜萚不发一言地接过了这引人争夺的宝物,慢慢展开。 掌心平摊的绢布有些发皱,一眼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也再不见当日引发天地异象的灵性,唯独绢布本身沁凉如水,又轻若无物。 那是一黑一白两幅不足三寸长的小令旗。 姜萚默然注视良久,轻声道:“是灵宝。” 乾坤造化孕育,应运应劫而生,若无人施法固化,短短数日便会失去灵性,重归天地。 无名山千巧钟响起时,妖皇说,天意降临,谁也躲不开。 果真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再次放飞自己了,大纲是什么,见鬼去吧= =# 第160章 寒冬 上古神祇之战中天地分崩离析,化作许多碎片,彼此隔绝,然而这只是人世景象,既然浮屠川的魔徒可通过奇巧法门转生至白栾州,便证明幽冥之下仍旧与开天辟地之时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就算是这样的幽冥,也并非无边无际。 庆城便居于一道并不明确的边界线上,而除此外,陆怀臻与辛夷落入的莽林好似也独立于世界边缘。 两人走了近半月,才从林中脱身,形容狼狈不说,更是快要耗尽了灵力精神。终于将最后一棵古木抛在身后之后,其间游荡的迷途幽魂长啸之声也随之消散不可闻,怀臻本着不能让姑娘家受累的原则,一路上更是劳心费力,此时终于重见天日,强撑的一口气一散,便实在忍不住了,不由弯下腰扶着膝盖低低喘息起来,满身疲劳同时涌上,歇息了好一会,才心有余悸地回头望了一眼。 而这一眼,却让他一怔,心中微动。 就在同时,辛夷平静得略显冷漠的声音也跟着响起来:“那座山峰不见了。” 一路上,根植厚土、耸入九霄的那座笔直的黑色山峰,仿佛在半步之间就消失了痕迹,惨白的阳光擦过树梢,洒在渐渐茂盛起来的荒草上,再也没有了巍峨山势的阻挡,陡然明亮了数倍,逆光望去,几乎刺得人睁不开眼。 辛夷抿了抿唇,往回走了几步,站在被深林分隔出的明暗交接的一线上,仰头回望。 陆怀臻隐约不安,正要伸手去拉她,就见她回首摇了摇头,眸中一片沉凝:“不见了。” 半个月来,每日每夜,无论走到何处,只要一回头,都始终不动不摇地矗立在视野之中的那座再真实不过的山峰,就这么变成了一场朝露般随光而逝的幻觉。 陆怀臻轻抽了一口凉气,默然凝视虚空良久,喃喃自语:“妖皇说气运牵引,我总觉得那座山……” 他话到一半,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停住,强硬地把无数纷扰而混乱的思绪重新压回心底,转言道:“多思无益,先去和其他人会合再说!” 可惜“会合”两字,说起来简单,可做起来却困难无比。 阳间的种种传讯手段,被一道弯弯曲曲的忘川水洗过,再没了一个能用的,偌大天地,想要遇见彼此,除了走一处问一处以外,恐怕就只能靠着烧香祈愿了。 倏忽便又是数月时间,刚来时尚还春寒料峭,一眨眼,就又快到了秋末落雪的时节。 不知是不是阴气太重的缘故,九泉之下的冬季远比人间寒冷,从落下第一场雪开始,鼓荡的阴风就愈发凛冽得刺骨,转瞬就能带走人身上所有的温度,而回旋不休的风势越高越狠厉,就算是最凶猛有力的飞鸟也只敢贴着地皮迈步,修士的云驾更是无法稍掠其锋芒。 虽然卢景琮已在席卷人间的灵元大潮之中进阶到了元婴境界,却依旧觉得自己本该寒暑不侵的经络与身体都在这骤起的严寒中冻透了。 他攥紧了冰冷的手指,转头看了眼被他们从吃人不吐骨头的荒村中带出来的阿良,讶然发觉这衣着单薄的少年人虽然脸色泛青,肢体却活动自如,像是比他抗冻几百倍。 卢景琮移开目光,微微皱起了眉头,几日之内,弥漫于四野的风雪一天大过一天,不知不觉间已积了近一尺厚,森冷的气息从雪中渗出,像是一道道细如牛毛的刮骨钢刀,开始让他的小腿以下泛起阵阵寒冷而麻木的感觉。夹杂着冰屑的风掠过面颊,割裂似的疼,他抬眼看向前方毫无所觉般开路的姜云舒,暗自苦笑了声,把唇上因干裂而渗出的血抿干净,木然地抬起腿,又迈了一步。 然而,抬腿时尚好,可落下时却完全感觉不到了双脚的存在,他心头一惊,连忙试图稳住身体,但旁边的雪枝却早冻脆了,吃不住力,他抓了满手零碎树皮,身子不由自主地一歪,踉跄了几步,终于还是跌倒在雪中。 姜云舒叼着一片还没来得及枯黄就被骤起的暴雪冻结住的柳叶,狂风和暴雪拦住了御剑的可能,却没拦住她撒了欢地往前蹦跶,但她正兴致盎然地赏雪时,突然就听见身后沉闷的一声响,当即吓了一跳,慌忙回头望去,这才发现卢景琮摔倒在雪窝里,面色青白,如同活鬼。 阿良茫然地对上她的视线,表示自己也很是不解为何几片再普通不过的雪花就能把原本强大可靠的同伴变成一只半死不活的弱鸡。 卢景琮方才那一下子摔得十分瓷实,脑子里恍惚了一瞬才回过神来,他这辈子就没遇到过如此尴尬的时刻,连忙抬起头,亡羊补牢地想要露出点安抚的表情,却突然发觉自丹田开始,所有经脉都像是在转瞬之间被冻结了,让他疑心只要稍稍一碰,便会如同方才那条看起来十分结实的树枝一样寸折断裂。 冷而疼的感觉紧接着丝丝扩散开来,他不禁紧蹙起眉头,尚未完全展开的笑容也染上了一点痛苦之色。 眼前的情形太诡异,姜云舒歪头吐掉了嘴边叼着的柳叶,还没等卢景琮挣扎着爬起身,就满脸严肃地走了过来,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蹲下身不由分说地握住他一只手。可下一刻,她还是忍不住微微一怔——手中传来的触觉冷而僵,像是块在冰天雪地里埋了半年的冻肉。 不及细想,青阳诀便在她体内自发地运转开来,温煦而平和的力道顺着两人相触的手心传递过去。 大约一柱香时间过后,卢景琮面色总算稍微恢复了些,看起来从僵透了的冻肉变成了一块还算新鲜的冻肉,他咬紧牙关,在姜云舒的搀扶下艰难地站起来,想要扯扯嘴角,但脸上却毫无知觉,只好在心里苦笑。 姜云舒皱眉道:“我背你。”说着便转过身。 卢景琮瞧着对方也就到自己胸口的小身板,只觉丢人丢到了姥姥家,心里那点苦味都快从喉咙里冲出来了,便奋力捏了捏姜云舒的手心,僵硬地摇了一下头:“不必。” 姜云舒狐疑而审视地瞪了他一眼,“啧”了声:“刚发现你还挺要面子的!能当饭吃还是怎么着?” 虽这样说,却没再坚持,而是抓起他的胳膊绕过自己肩膀,半背半扶地把他撑了起来,阿良也十分上道,立刻过来帮忙。 风雪中不辨来路,况且来路中也只是荒山野岭,三人只能谨慎地按照既定的路线继续走下去。 这路是沿着忘川的。 忘川虽是冥河,却并不意味着纯粹的死亡与消融,也更是这三界六道之中最坚实的基石,古往今来,无数生机在此孕育,也在此休憩,准备投入新的轮回。 只不过,如今这样的平衡与宁静似乎已经被打破了,仿佛要验证叶筝关于幽冥动荡、修者魂魄失踪的说法一般,月暝祭司也曾亲见了忘川周遭能够侵蚀与吸取魂魄的片片黑斑,而就在姜云舒去往雾灵山薛家之前,更是在仙乐门遗迹亲见了那些由复生的失智亡魂刨开的坟墓…… 虽然无法断然确定,但姜云舒与卢景琮都曾推测,既然以往种种异常都与能够承载与温养魂魄的忘川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么此番纵贯阴阳、搅动两界意气的“黑塔”只怕也逃不开。 若真如此,那么只要顺着河水的流向慢慢搜索,便总会找到些端倪。 姜云舒顶着风雪又走了大半个时辰,虽然初衷不曾动摇,可心里却一点一点沉了下去——她身边的人身体愈发沉重,似乎已经全然失去了意识,最初还能对她搜肠刮肚找出来的几句笑话应个声,到了此时,无论她如何喋喋不休,都如石沉大海,再听不到半分回音。 她咬了咬嘴唇,已顾不得卢景琮的经脉是否会因此受损,更多浸染了青阳诀暖意的魔元渡入他的体内,直到感到他垂靠在自己肩上的头微微动了下,才小心翼翼地松了口气,觉出手心全是冷汗。 就在这个时候,阿良突然小声惊呼:“前面有人家!” “人家?”姜云舒抬手擦了一把沾在睫毛上的碎雪,透过狂风与暴雪的间隙望过去。 两道高耸的山壁被大雪洗过,泛起湿润的深黑色,像是两道色泽怪异的冰川,冥河在其间奔涌而过。而就在河水与山壁之间,特立独行地探出来了一道狭小的缓坡,上面一座简陋的石屋遗世独立。 在充斥视野的黑白二色之中,唯独石屋窗内,竟幻觉般透出了一抹若隐若现的暖黄灯光。 姜云舒精神一振,偏过头故作轻松地笑:“景琮,我一直以为你和我一样倒霉,没想到你运气还不错嘛!” 卢景琮或许听到了,但冰雪已经封住了他的眉眼,在他青白而僵冷的脸上覆上了薄薄一层白霜,让人不大看得清表情,许久,他毫无血色的嘴唇才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声音低弱得难以辨识。 姜云舒仍在胡说八道:“哎呀,可算找到个落脚的地方,你可沉死我了!” 卢景琮好似低低地笑了一声,在凛冽的风中听不清楚。 灯火渐渐靠近,像是终于突破了寒气的笼罩,骤然鲜明起来。 一声粗粝刺耳的开门声突然毫无预兆地响起,狂风裹着大雪打了个旋,被从门中涌出的热浪推开几步,一个浑身又脏又破的老头子缩着脖子,慢腾腾地从门内走出来,他背着光,又须发凌乱,让人全然看不清面容,只能听见苍老而戏谑的声音在风雪中突兀而清晰地响起。 “你们可算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的章节写出了bug,回头会改一下,并不是伪更。 第161章 火炉 石屋小得可怜,局促地塞了一张床,一张桌,除此之外,地上还架着个有了年头的小炉子,里头烈火熊熊,却不见木柴,也不知道究竟在烧什么。 几样东西将屋子里本就狭小的空间挤占了大半,让人转身都费劲,姜云舒小心翼翼地往旁边退开半步,缩起胳膊,以免碰掉桌上堆积如山的一摊破烂,总算把距离炉火更近的位置让给了别人。 “年轻人,冻坏了没有?” 乞丐似的老头子适时抬起松弛的眼皮,瞥了眼面前的青年,一如既往的笑眯眯的神色里仿佛带着点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阳世里可没有这么冷的天气吧?” 话音未落,气氛陡然凝滞下来。 卢景琮还没缓过来一口气,僵硬的手指就下意识地扣住了一张咒符。 老头子却像是不知道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仍在弓肩缩脖地搓着手烤火,只隔着黑漆漆的火炉子轻描淡写瞅了他一眼。下一刻,卢景琮蓦地一阵心悸,就在那道轻飘飘的目光递过来的刹那间,他惊讶地发现,手中熟悉的触感突然就消失了,紧接着,眼前这古怪的老头子便慢腾腾地往炉火里添了点“柴火”——赫然就是那张不翼而飞的纸符。 本应水火不侵的符咒连烟都没冒出来一点就烧成了灰,而炉火却愈发旺盛了。 老头子呲牙一乐:“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都这么急躁,不好,不好!” 卢景琮刚要有下一步动作,却不防被姜云舒抓住了胳膊,她敛眸将错愕与戒备压在眼底,笑嘻嘻探过头来,假模假式地惊讶道:“哎呀,您老这炉子真够结实的,居然什么都能烧!” 老头子难得见着个识货的,立刻就笑开了,自吹自擂起来:“可不是!还是小姑娘眼光好,和你们说啊,这炉子可不寻常,当年老朽为了它,把这地底挖了九万九千尺,好不容易才在地心流火里翻出来了块融不掉的精铁,又祭炼了九九八十一回,每一次都……” 他话匣子一开就没完没了,恨不得把每次祭炼都用几年工夫、费了多少天材地宝一样一样列出单子来,好容易介绍完了地上的黑皮铁炉子,旁边三人已经头都晕了几分,可这老头子却还意犹未尽,又伸手随意从桌子上抽出一条脏兮兮的破布。 这回连姜云舒都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了,忍不住闭紧了嘴,屏气往后躲了一点。 唯独那怪老头还把这抹布都不如的破布当作宝贝,对其上的污浊味道毫无所觉,犹自如数家珍:“来来来,小姑娘你再看这个!这是当年——多少年来着,唉,记不住了,管他呢——反正是道祖那老头儿过寿的请柬,一般人可收不到!你来摸摸!” 姜云舒:“……多谢前辈好意,不必了。” “破布”在黑黄污渍之下透出一点不甚明显的牙白底色,也说不清是什么材质,细致不见布纹,四周锁边的针脚也丝毫看不出来,果真有点“天衣无缝”的意思,上面墨色沉淀了不知多少年,依旧散发出雨后竹枝般清雅而疏淡的气息,混在油腻腻的污浊味道里,很是一言难尽。 姜云舒保持着嫌弃的模样,心里却忍不住琢磨:“莫非这老头子真有点不可说的来历?” 这一会的工夫,卢景琮已经恢复过来了不少,屋子里小小的一座火炉,连火苗也没有半尺高,却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恰到好处的融融暖意,像是有谁把四月天里的暖阳搬到了这阴气森森的地府黄泉一般,让那些仿佛浸透了他骨骼经络的寒气迅速地冰消雪融,再不见了踪影。 他想了想,总觉得眼下情况邪门得要命,而这老者对姜云舒的态度又热情得十分诡异,让人无法不忧心,便抓了个说话的间隙,向那来历莫名的老头子抱拳一礼,郑重道:“多谢前辈救助之恩,只是晚辈尚有要事,不敢在多叨扰前辈,须得告辞了。” 姜云舒眉头轻轻一动,尚未说话,那老头子已先挤眉弄眼地笑起来:“你这娃娃都快冻死了,居然还不忘替人着想,怎么,是嫌老朽话多了?还是怕我欺负了你这如花似玉娇滴滴的妹子?” 姜云舒噎住,下意识摸了摸下巴,深觉这老头子眼瞎,脸上却驾轻就熟地浮起了一副童叟无欺的假笑。 可老者却不知那根弦搭错了,说翻脸就翻脸,促狭的戏笑还没褪干净,突然毫不含糊地把松垮的面皮往下一沉,然后直起了脖子。 只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他周身气势就天差地别,不再像是个唠唠叨叨的老乞丐,反而阴沉肃重得如同忘川倒灌,一墙之隔的水声骤然模糊下去,但湿冷沉重的水汽却陡然漫了上来,将这方寸大的小屋塞得没有一丝空隙。 姜云舒一凛,只觉像是被人突然在胸口塞了一块寒冰,一时间连心肝都坠到了底,她面色不由变了,轻佻的笑意一点点沉落,露出了底下平淡得近乎冷漠的本相来。 老者抬了抬手。 他的手苍老却有力,手指瘦而长,关节突出得过分,像是虬结的树节,食指中指凌空轻轻磕了两下,在第三下刚刚碰到一起的时候,姜云舒胸口忽然轻微地烫了一下。 她一怔,而后立刻就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吸了口冷气,双手飞快地结起咒印。 但是已经晚了。 一道墨迹淋漓的纸符在半空展开,上面的一笔一画都再熟悉不过,而脚下炉火倏然一跳,一缕火光轻轻巧巧地从炉内窜了出来,腾跃到了一人来高,正好舔上了符纸一角。 姜云舒脑中“嗡”的一声轰鸣,像是无数根琴弦一齐绷断,一口血气从胸口涌到口中,被她咬牙咽回去,她翻手拔剑,夕风凝成一束,同时破空而至。 老者饶有兴致地望过来,喉咙里古怪地笑了半声,姜云舒的动作迅如风雷,而他却慢得像是行将就木,但不知为何,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里,他却能凭着这无论谁看来都迟缓得要命的动作做了好几件事。 他先是举手一弹指,空中已烧成了灰的纸符便倏然散开,而就在纸灰四下飘散之前,他又慢悠悠地探身把方才介绍过的那张“道祖请帖”抓在了手里,凌空一挥,细若微尘的纸灰就一星不漏地全都被招展的绢布给裹了进去。 老者抖了抖绢布,上面乌黑焦黄的污渍连同纸灰一起簌簌而落,牙白的布面上墨痕如新,看字句措辞,果然是一张十分考究的请柬,只不过,在这寥寥几行字之外,原本空白的部分却突兀地多了些奇怪的咒纹。 等一切都做完了,老者这才慢条斯理地拍了拍手,捏着绢布一角往前一递,不偏不倚,正好停在姜云舒剑锋指向之处。 寒光猝然而收。 前一刻还剑拔弩张的气氛像是被凭空截断了,上不来下不去地悬在半空,姜云舒满面震惊,老者却好整以暇地眨了眨眼,再次贼笑起来,意味不明道:“第三张。” 卢景琮被这起止都十分突然的变故惊住了,他没听明白老者的话是什么意思,心念百转之下,一时并未出声,而本来就毫无存在感的阿良更是一副懵懂之色,目光茫然地在三个人脸上打转。 只有姜云舒听懂了。 虽说听懂了,却也更加迷惑,蒹葭剑在她手中一闪,化作一道青光蛰伏不见,她缓缓垂下手来,盯着那幅绢布凝视良久,轻声确认:“第三张?” 老者的腰又佝偻了回去,脖子微微往前探着,像只从壳里伸出脑袋烤火的老乌龟似的,笑眯眯地点头:“小姑娘可得记住了,这是第三张。” 姜云舒没作声,沉默着伸手接过绢布,仔细而爱惜地轻轻拂过上面一圈咒纹,忽然抬头:“你究竟是谁,有什么意图?” 许多年下来,她已经习惯了不着调地东拉西扯,更习惯了揣着明白当糊涂地粉饰太平,除非有十足把握,否则极少会这般直眉楞眼地把窗户纸捅破,舍弃最后一点回旋的余地,可在这个时候,姜云舒突然就没了和人嬉皮笑脸的兴致,她小心翼翼地把绢布贴身收好,而后注视着对面那张苍老得不辨妍媸的脸,深深吸了口气,再次问道:“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老者眯起眼,觉得有趣似的笑了笑,刚要说话,忽然察觉到了什么,脑袋一偏,目光直勾勾地盯向墙壁,像是要透过厚实的石墙看到外面的景象。紧接着,他便站起身,推门走了出去。 伴着沉重的关门声,卢景琮低声问:“他刚才是什么意思?要不要先离开?” 姜云舒摇摇头。她又何尝不觉得这老头子古怪瘆人,让人心里一点谱都没有,但话到嘴边却还是咽了回去,转而没头没尾地说:“合籍的那天,清桓给我留下了三道符纸,每张里封存他一段元神魂魄。” 卢景琮愣了下,随即明白过来:“难怪……” 难怪方才姜云舒会突然变了脸兵戈相向,原来是这样重要的咒符,只不过—— 他不由自主地往姜云舒收起寄魂符的地方扫了一眼,沉吟道:“为什么是第三张?” 若那老者所言不虚,所谓的请柬真是个有来头的东西,那他方才所作所为倒并非使坏,反而更像是在有意增强符咒之力——然而叶清桓死前因动用禁术之故,境界已强提至出窍期甚至更高,若这样的境界对于那老者而言依旧嫌低的话,他自己又得有多强大?而对于这样的鬼修大能来说,又为了什么才会生出逗弄他们这几个名不见经传的后生晚辈的心思?更有甚者…… 姜云舒显然也想到了同样的事情,就在卢景琮神色变幻的时候,她叹了口气,低声说出了对方心里最深的疑惑:“难道他能预料到日后发生的事情么?!” 若非如此,那老者又怎会知道,到了动用第三张符咒的时候,要是没有他今日的炼化相助,便不能成事呢? 两人皆是眉头深锁,尚未商议出个所以然来,屋门就再度开启了。 老者背着手走了进来,之前那些气势与威压不过昙花一现,他早恢复了老乞丐似的模样,甚至还怕冷一般打了个夸张可笑的寒颤,从身后拎出了件黑乎乎冒着寒气的东西来,咕哝着抱怨:“哎呀,还是屋子里暖和,我这把老骨头可禁不起冻了!想当年,就算是再冷的天气……” 他嘟嘟囔囔地把手里的东西撕开——即便离近了,也看不出究竟是什么,只是乌漆麻黑的一大团,连边缘都不大分明,像是一滩洇开了的墨渍——他从边上扯下一条来,扔进火炉里,金红的火苗跳动了几下,轻车熟路地把那条黑色的东西舔舐了个干干净净,一缕细细的黑烟顺着炉子缝隙冒出来,虽无风,却还是极快地飘散了。 姜云舒“咦”了声,因为方才的一番折腾,她站得离炉子十分近,这时便诧异地发现从火炉的底缘缓缓渗出了一汪沁凉的清水来。 她脑子里千头万绪的丝线像是被谁轻轻抽出来了一根,渐渐首尾分明起来。 “这是……”她愕然望向烤火的老头子,“忘川水!” 昔时巫地大祭司说过的话一下子在耳边回响起来——冥河忘川温养死魂,再送生魂到人间轮回,由此生生不息,只可惜,因邪神之故,天道该换,连忘川也被邪力浸染,无数黑斑逐渐蔓延,吞噬魂魄…… 姜云舒双眼蓦地睁大,紧盯老者手中撕成了条的“墨渍”:“这是那些黑斑!……你到底是什么人!”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么么哒! 第162章 提问 老者往炉子里喂完了最后一条黑斑,被寒水沾湿的双手在衣裳上蹭了蹭,然后背到身后,晃晃悠悠地在长阔不足三尺的一小块空地上来回踱了几圈。 姜云舒上一次询问的时候,他并没有给出任何回答,这一次,他也仍然没有改变主意。然而他也并未一味沉默,反倒仔细思索了一下,咧嘴笑起来,神色间隐含着一点嘲弄:“哎呀呀,我是谁呢?哈哈,我能是谁,又敢是谁呢?” 他话音一顿,笑嘻嘻道:“要不然,你们就叫我‘鬼隐’吧?” 这样敷衍的称呼自然不可能是真的,但正如老者话里话外透出的意思,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到了这个时候又有多少区别呢。 姜云舒眼皮倏地跳了一下,似乎生出了些疑惑,却没直白地问出来,只漫不经心似的随口道:“我曾听人说,两千年前一场大战,人间无数大能者,连同所有不问世事的散仙前辈,都舍生取义了。不过没想到,后来我居然有幸见到了一位散仙——虽然修为全无,但毕竟金身尚在,也聊算做散仙吧!” 鬼隐眉目微动,却不是悲,也不是喜,反而像是夜幕下无声轻启的门扉,让人明知道背后必然隐藏着什么东西,可一眼望过去,收入眼底的却只有一片暗影憧憧。 姜云舒仿佛没瞧见这点细微的变化,耸了耸肩,把后半截话继续了下去:“可见人云亦云的传言实在未必可信,而这还是大伙儿都十分熟悉的人间呢。想来,若是三界之中的别处也多了些常人不知道的散仙大能,就更算不上太稀奇的事了吧?” 她语气确凿,鬼隐也忍不住一愣,随即却大笑起来:“丫头,你说我是仙?” 他像是听到了个荒谬的笑话,乐得前仰后合,末了,一身快散架子了的老骨头一收,姿态忽然端正起来,意味不明地摇头:“我不是仙。” “哦。” 姜云舒再次挑挑眼皮耸耸肩,故意摆出一副“好好好,你说什么我都假装相信”的敷衍嘴脸。 鬼隐被不轻不重地噎了下,他半含半露地吊人胃口了好一会,眼看着终于快被人搔到了痒处,偏偏对方突然闭了嘴,似乎打定主意不再和他掰扯这事了,胸口顿时很是憋得慌。 或许正是这种熟悉的窒闷感让人的理智回了笼,鬼隐面上的兴奋之色一点点沉回眼底。他面目苍老,但那双眼却很年轻,就算是臃肿的眼袋和堆叠下垂的眼皮,也丝毫无法掩盖瞳孔里头与“老迈”毫无关系的锐利目光。过了许久,他在炉火的“哔剥”声中再一次顾左右而言他:“年轻人,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他们都没事,只有你受不了外面的风雪?” 卢景琮低下头,注视着眼前身形佝偻的老者,饶是几人已经渐渐习惯了鬼隐三不着两的说话方式,但依然摸不透他这些零碎言行背后的深意,便只能谨慎地保持缄默。 鬼隐这一回倒痛快,咧了咧嘴:“因为你身上沾了冥河的阴幽之力,这力道对死魂来说再滋养不过,只可惜……”他往前走了一步,炉火也随之轻微地摇动了下:“可惜你还带着一副累赘的皮囊。” 卢景琮皱了皱眉毛,他之前也隐约有了相近的猜测,此时被证实,便下意识想要询问究竟。但还没开口,袖子就被不着痕迹地拽了一下。 姜云舒侧过脸来,紧紧抿着嘴唇,极轻极快地冲他摇了摇头。 他还没想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听鬼隐又继续说道:“不过也不要紧,只要开了春,自然就万事大吉啦!” 话虽这样说,可谁又能真躲在这巴掌大的小屋子里干等到春季呢。 饶是卢景琮沉稳了半辈子,这时候心底也免不了生出一丝焦躁,有心要追问其他解决之法,但话到嘴边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悄无声息地咽了回去。 鬼隐若不是故意吊人胃口,大约就是老得风烛残年了,说上几句话就要歇一会,安静了好半天才又露出了个诡秘的笑容来,慢悠悠的声音拉的极长:“还有一个法子——” 连姜云舒都忍不住神色一凛。 正在她费了好大力气将“是什么”三个字憋回去的时候,鬼隐慢条斯理地拢了拢乱糟糟的白胡子,抬手在身前二尺来高的小火炉上轻轻一拍。 火炉骤然缩小了九成有余,如同一盏细小的灯火,被托在人手上。 而在鬼隐的手心里,不足两寸的小火炉依旧在不停缩小,到了最后,竟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鬼隐这才满意地笑起来,另一只拢着长长白胡子的手蓦地一用力,揪下来了好几道银丝。 姜云舒“啧”了声,似乎替他觉得疼。 鬼隐翻了个白眼,指尖不停捻动那几根白胡子,而这几根胡须也渐渐在他手下变了样子,仿若一条细长柔韧的银白丝线。他一手举着小火炉,一手拈着银丝,十分认真地穿针引线起来。 看起来极为简单的动作,却耗费了漫长的时间,直到窗外苍白的日光微露,鬼隐才终于把这两样东西拼成了条链子。他低低吐出一口气,一屁股坐到一堆乱七八糟的杂物上,龇牙咧嘴地抱怨:“唉哟哟,真是不耐烦做这些女人的活计,一把老骨头都酸了!”末了,掀起眼皮,把东西扔给卢景琮:“挂脖子上贴身带着。也不用添柴,就算你死了,它都烧不灭!” 卢景琮:“……” 半晌,还是郑重行了一礼:“多谢前辈厚赐!” 姜云舒一直扯在他袖口的手也终于放了下来。 但她刚松了一口气,却不防鬼隐又出了幺蛾子:“老夫这炉子可难得,冬暖夏凉,你们可知道为什么?” 冬暖夏凉的炉子? 本是闲话一般的话题,在眼下这兵荒马乱的时节里,简直听一耳朵都嫌浪费时间,却偏偏因为有了之前那些神神叨叨的前序,让人不由自主地为之分出了几分心神。 鬼隐嘿嘿笑了两声:“火生于九幽,是极阴之火,可炉子却炼化于炽炎地心,又是极阳之地……这样的搭配,可不好找啊!老夫费了好大力气,前些年才刚刚炼好,自己还没用上多久,就便宜了你们!” 后一句话仿佛是寻常的炫耀和惋惜,但跟前一句相对照之后,反而又带出了点意有所指的味道来。 姜云舒心中一动,疑惑地对上了鬼隐若有深意的目光,飞快地把所有和这话题相关的记忆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蓦然间,似有几行潦草字迹滑过眼前。 她猛地僵住,沉重而凛冽的战栗感从尾椎直窜向上,仿佛要把头盖骨都掀起来。 ——先以阴火焚烧四十九日以融其形,再置于至阳之地炼化。 这是姜家书阁密室之中,那封被鲜血浸透了的遗书中的内容,记载的,乃是销毁迷心钉的法门。 “你认识叶清桓?!” 话音未落,姜云舒就是一窒,心中知道要糟,可既然问题已经出口,就算后悔也于事无补,她慢慢攥紧冰冷的手心,让细微的刺痛感将心头的狂跳压下去,静默一瞬,再次沉声问道:“你为何会认识他?” 鬼隐没有回答,而是掀起嘴唇,在乱蓬蓬的胡须下面露出了个得意的笑容。 卢景琮怔了片刻,皱眉道:“前辈既然有心相助,又何必……” “景琮!”姜云舒忽然打断,手心又用力攥了攥,而后僵硬地松开,表情已不见任何端倪,“从到此处算起,已经一整夜,但凡你我主动提问,从未得到过正面回答,就连那句自称身份的‘鬼隐’,细想起来,离我原本的问题也是差之千里。‘绝不回答别人的提问’,想来应当就是他的规矩了,而我明明猜到了他的秉性,但在他故意将话题引向清桓的时候,却还是没能忍住,是我输了。” 她长出一口气,冷声道:“愿赌服输,我还输得起!多谢前辈赠物,告辞了!” 说完,转身就走。 鬼隐正等着看“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没防备对方一言不合就拔腿出了门,仅仅一愣的光景,那道白衣的身影已经快融在风雪里看不见了。他捻须的手蓦地一缩,五指紧扣起来,面上表情虽然未见变化,眼神却沉了三分。 他灰白相间的两道浓眉向下压着,像是暴雨前低沉的阴云,而堆叠松垮的眼皮底下,锐利的目光愈发凝重下来,良久,他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无声地吁出一口气来,身形轻轻一晃便不见了踪迹。 虽已破晓,大雪仍未有停息之势,反而愈演愈烈,姜云舒一言不发地贴着窄窄的河滩与林立的峭壁飞掠,脸色冰冷得有如身侧翻滚不休的冥河之水。 但下一刻,她却毫无预兆地刹住脚步。 漫天风雪里,一个干瘦佝偻、如同老乞丐似的身影慢悠悠地朝她走过来。 晨光微曦,连片的大雪之下惨淡的光线无法照亮来人的面容,但无论是谁,却又都不会错认眼前的来客。姜云舒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忽然笑了:“前辈的宝贝不少,莫非还有什么想要送给我们?” 卢景琮百忙之中还记得捎上跟了他们一路的小鬼阿良,此时刚刚追上姜云舒,恰好听到这么一句话,下意识按了按悬在锁骨之下的那枚火炉“吊坠”,而后放开了身侧的少年,几步走上前去,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前辈还有何吩咐?” 他态度恭谨,却有意无意地挡在了姜云舒身前。 鬼隐面色沉沉地盯了两人一会,“嗤”地笑出声来:“我并不是不回答问题。” 然而不待听话者的神色松动,他就又续道:“我每回答一个问题,你就得付出一次代价,这代价小到针头线脑,大到性命神魂,有你付得起的,更有你付不起的。你考虑好了,究竟要不要问。” 他的声音不大,语气不重,身形也还是原本那个干瘦枯槁的小老头,但就在说这几句话的工夫,那种仿如巨浪压顶般的威慑感再度席卷而来,有那么一瞬间,他这个人仿佛和身畔的忘川水融为了一体,承载着、也看尽了三界悲欢离合,从混沌之时就存在,到亘古之后也不会消亡。 也让人不由自主地深信,无论是什么样的问题,他都能确凿无疑地给出答案。 冷冽的风呼啸着掠过断崖,将雪片撕扯得更加细碎,令人想起南荒大漠之中,那些在夜晚明月之下散发着幽幽辉光的白沙。 姜云舒的神情之中显出了片刻的怔忪,但也仅仅是片刻,随后她就眨了眨眼,拂开睫毛上沾染的碎雪,淡淡道:“第一个代价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前文的线,我真的一条都没有忘记【大概】,所以要慢慢收尾。以及,说是千里寻夫就是千里寻夫,看我真诚的脸=__________,= 第163章 代价 鬼隐微笑不语。 片刻光景,他那纠结乱草似的灰白的长发与胡须上就都落满了雪,而更多的碎雪沉甸甸地穿透寒风,压在他佝偻而干瘦的肩头上,让他本就落魄的外表愈发寒酸,可他自己却仿佛对此浑然不觉,依旧不动声色地叉着手站在原地,像是风雪中深深扎根于河滩乱石之间的老树。 姜云舒便领悟到了对方未曾说出口的意思,她想了想,点点头:“第一个问题,与我失散的几位同伴现在何处?” 卢景琮微微一愣,转头看向她时,目光中禁不住带上了一丝错愕。 鬼隐似乎也颇感意外,半天,才慢慢捋了把胡子:“你不必问他们的现状,更不用问裂隙何在,老朽的买卖一向公道,这些事不用我说,你也很快就能得到答案,否则……嘿!到时候要是你觉得亏了,岂不是要坏了老朽的招牌!” “只答无解之事么……”姜云舒咬住嘴唇,再度沉默下来,心中却一阵阵泛起疑惑——若真是无解之事,又如何会存在答案? 风雪还在持续,天边沉重的云层将刚刚透出一线的惨白日光重新遮住,只有原本幽深如翡翠的天色还顽强地渗出来一抹青灰的颜色,映在人的脸上,显出了几分难以形容的诡秘。 鬼隐兴致盎然地眨了眨眼,一簇落雪从浓密的眉毛上面簌簌落下。 并非只有他一人成了“雪人”,对面的三人也不例外,就在姜云舒迟疑的短暂时间里,卢景琮已经又开始手足发麻,虽然那枚火炉吊坠的热度源源不断,但也仅仅是让他不至于再冻僵过去,并不能完全让人的四肢百骸全都温暖过来。 他下意识地又摸向颈间吊坠,可下一刻,却像是被烫着了似的猝然蜷起手指,眉眼倏尔冷凝下来:“前辈,在下也有一个问题。” 鬼隐默不作声地看向他。 卢景琮垂下手,认真地回忆道:“在下通过法阵进入幽冥之时,虽然一时晕眩脱力,但意识尚算清醒,在坠落过程中,虽闻冥河水声,却极遥远微缈,反倒是松涛之声近在耳畔……” 他迎上鬼隐的视线,微微扬了扬嘴角:“谁料片刻之后,在下竟意外落入冥河之中,而四周方圆数十里遑论松林,就连枯木也没有几株,敢问前辈,可知此事究竟何故?” 姜云舒脸色一变,没想到他那时变成了个落汤鸡并不是单纯的倒霉,反而像是大有内情。 而这内情…… 鬼隐捋胡子的手顿了一顿,紧接着,得意地露出了个“孺子可教”的笑容来:“你要是平平安安的,我要如何才能借着严冬将你们引过来!” 卢景琮唇边的笑意定在一半,许久,才若无其事地继续展开:“前辈深谋远虑。”便不再说话了。 鬼隐抬起那双泛黄却锐利的老眼,“嗯”了一声,见对方没有了追问的意思,方道:“‘星罗’在你身上,拿给我看一看。” 虽然所用的名称不同,然而卢景琮立刻明白他所指的是七星定灵盘,想来这便是回答那个问题的代价了,愿赌服输,就算对方要趁机将其据为己有,他也无话可说,更何况仅仅是一观。 他便右手并指按于左手心,一阵幽光浮动,双手再分开的时候,指尖已拈着一张小而薄、如水晶般晶莹剔透的罗盘。 鬼隐目光闪动,几乎是有些急切地接过了罗盘。 他翻来覆去地摆弄着七星定灵盘,干枯如松枝似的手指不停地拨动上面虚悬的星辰,一道又一道雄浑的灵力随之荡开,如同纠缠的潜流暗涌在水面上显露出的细微涟漪。 良久,鬼隐长吁一口气,五指张开,用力按了下去,整个手掌都铺在了星盘上。等他收回手,对面人才发现,原本水晶似的罗盘竟变了个颜色,恍如翡翠的幽幽绿意像是溶解在了里面,浓淡不一,云霭般缓缓聚散流淌。 卢景琮忽然看了一眼天空。 鬼隐嘿嘿笑起来:“现在你能用它推算九幽之下的时序了。” 卢景琮闻言眉心微蹙,思忖片刻才接回法器,谨慎地致谢:“前辈费心了。” 虽在道谢,但心里却比之前忧虑更盛——与其说这是提问的代价,还不如说是对方借机相助,可素未平生,他又为何大费周章地将他们引来,还屡次施法、赠物呢! 他尚在百思不得其解,姜云舒终于开了腔:“既然您说我等此次前来的任务不需询问,那我就问些私事好了。” 她笑了笑,偏头望向翻滚的忘川,排排白浪被礁石撕开,如同蛇蟒分叉的舌头,前赴后继地舔上耸立的峭壁,把自己撞成了千万堆碎雪,飞沫四溅。她像是看得出了神,漫不经心道:“我想知道两件事,其一,清桓当年在幽冥之中经历过什么,其二……”她声音空了一下,隔了一会,才在轰鸣的水浪声中接续下去:“除了使用那两张符咒,我还能不能再见到他。” 鬼隐早有预料地咧嘴笑起来,神色活像是只终于咬断了鸡脖子的干瘪黄鼠狼,指了指石屋的方向:“说来话长。” 待到返回了那间逼仄的小屋之后,鬼隐才再度开口,他遥指了指窗外窄窄的一道乱石滩:“当年,我就是在那里见到他的。” 他挑起眼皮,不冷不热地瞥了姜云舒一眼,在对方脸上捕捉到了一丝一闪即逝的僵硬与忐忑,顿时心情大好,回身在堆了半屋子的破烂里找了个柔软的位置,将自己舒舒服服地窝了进去,声音低沉而舒缓,像是个晒太阳讲古的寻常老头子:“与常人不同,修道之人元神强悍,便是下了地府也往往还记得生前之事。但那个人却不大一样,他神魂本就受损虚弱,还带着毒伤,所以整日里浑浑噩噩,那时候临近还有些村落,人口纷杂,像他那般痴傻的难免受欺负,老朽看他可怜,便收留了他一阵子。” 屋子里已没了火炉,似乎有冷风透过门窗缝隙刺进来,打到人身上,说不出的难受。 卢景琮忍不住望向姜云舒,却见她方才的那些紧张和忐忑全都沉淀了下去,一张冷白的脸上毫无表情,然而肩背却绷得极紧,像是拉满了的弓弦,让人疑心随时会绷断又或是猝然爆发起来。 鬼隐慢悠悠的话语还在继续:“他连自己名字也不记得,偶尔才恍恍惚惚提到一个‘姜’字,可过了许多年,总算清醒了些之后,又说自己姓叶,其他的,就又闭口不谈了。老朽好奇,几番试探发现他虽孤僻,但见识不凡,符法剑术之理都能说得头头是道,就连琴棋书画也颇为精通,想来生前当是大家子弟。” 姜云舒垂下眼,声音平稳近乎木然:“是,他是神农血脉,姜氏后人,他父母育有两子,兄长随父姓,他随母姓。” 鬼隐颔首:“多年后,他神志渐明,因厌倦试探,也这样对我说了。” 他话锋突然一转:“就在自承来历之后,他请我锻铸阴阳炉,用以彻底销毁迷心钉。” 姜云舒没有说话,依然面色平静,可吸到一半的那口气却像是瘀堵在了喉咙口,让她生出一股窒息的错觉。 鬼隐的目光冷漠却又似乎颇有深意地在她脸上滑过,说道:“可惜,他毕竟元神重伤,仍不时陷入混沌失智之态,百余年前,正值我闭关铸炼阴阳炉时,他病发走失了,从此再无音讯。” “……是么。”梗在喉中的气息左右冲突,始终无法理顺,到最后也只能勉强汇成两个苍白单薄的字音,姜云舒扶着冰冷的石墙,缓缓坐到了被褥凌乱的破床上,老旧的木板随着晃动发出“咯吱咯吱”的悠长颤音,竟仿佛勾出了几分凄凉的韵调。 就在这萧瑟的调子里,姜云舒忽然垂着头低声笑起来。 卢景琮忧心忡忡地看过来,似乎想要安慰什么,她察觉了,先一步摆摆手,双目微合,额角死死抵在冷墙上,口中的笑声却轻飘飘的,如同不知世事坎坷的懵懂少女:“他呀,从来都目下无尘,总是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臭德性,恨得人牙都痒痒,原来也有过这样傻乎乎任人欺负的时候,他自己想起来,怕是都要怄死了吧!可惜我如今才知道,竟没来得及笑话他……” 虽然是笑语,但轻快的声音里却似有哽咽。 而悲声尚未来得及昭显,就又被猝然收住,姜云舒睁开眼,目色清明:“前辈要我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鬼隐从软绵绵的破烂堆里坐直了一点,漫长的时光中,聚散离合早已看尽,几许小儿女的悲欢本该再无法勾动心神,可他不知想到了什么,鹰隼似的眼睛蓦地紧盯过来:“为了几句毫无意义的废话,不惜付出惨重代价,值么?” 姜云舒愣了愣,而后又一失笑,她默然片刻,忽然没头没尾地说:“我初入道时,曾问过长辈一个问题——乡间有寡母弱子因亡夫、亡父金榜题名的夙念,不惜倾尽家资、积劳成疾,数十年后,终于得偿所愿,但昔时少年壮志早已化作鬓边凄清霜色,睽违多年的慈母更是缠绵病榻气息奄奄,仅来得及再见独子一面,便在家徒四壁的茅屋之中溘然长逝,一生执念全数化作乡邻之中的笑柄,这样,值么?” 鬼隐若有所思。 数十年前的情景久违地浮现在姜云舒眼前,耳边仿佛还能听到少年意气风发的朗朗书声,还有江五先生严肃却又温和的教诲,全都交织在一起,伴随着清明馆外飒飒竹吟……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当年曾困扰她心神的疑问终于在这个时刻寻到了答案。 姜云舒叹了口气,收回思绪,自问自答:“值得。” 鬼隐微微张了下嘴,眼睛仍盯着她,良久,放声大笑:“好!” 他不再提“代价”之事,显然是临时改变了心意,将回答他“值不值得”这个问题当作了交换的筹码。而后,笑声渐止,面色重又沉下:“你的第二个问题……老朽接下来的话,你听好了。” 他撑着身后的破烂站起身来,依旧是麻衣乱发,形容不整,可蓦然间,却分明又让人觉得像是个气势凛然、一言九鼎的帝王,一字一句说道:“生死聚散,天道注定,断无更改!” 姜云舒浑身猛地一震,双瞳骤然紧缩。 鬼隐已抬手指向阿良:“将他留下。”他面容冷漠,声音沙哑,对仍不明所以的鬼少年勾了勾手:“老朽大限将至,要将此子当作衣钵传人。” 阿良不声不响地做了许久的壁花,此时见话题突然转到了自己身上,十分莫名其妙,茫然睁大了双眼,迟疑地瞅向同行了数月的两名旅伴。 姜云舒连嘴唇上的一点浅淡血色都褪去了,惨白单薄得像是一幅没来得及上色的美人图。她花了好半天才僵硬地侧过脸,对上阿良略略瑟缩的神情。少年的眼睛大而明亮,过于干净的目光几乎有些湿漉漉的,让他活像是一只担心被主人遗弃的小动物,姜云舒一怔,只觉心底好似被什么轻轻扎了一下,麻木之中渐渐泛起一点疼。她闭了闭眼,摇头道:“我做不了别人的主,前辈想要收阿良做衣钵传人,该问的不是我,而是他。” 鬼隐眉峰猝然一挑:“你要反悔?” 姜云舒再次摇头,平静道:“既然是我问的问题,代价也该是我付的,怎能要别人相替。” 鬼隐若有所思,直直看进她眼中:“你们不带上他继续走,他自然无别处可去。不过……”他略作沉吟,蓬乱的胡须蓦地抖了抖,像是不甚明显地笑了,可声音却变得愈发凝重而低哑:“不过,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你须记住了,若是换一个代价,就怕你要吃大苦头!” 姜云舒无动于衷地看他一眼,淡淡道:“请前辈吩咐。” 鬼隐便真正地笑了起来,他手指微微一动,石屋顿时门户大开,寒风卷雪从外面涌入,转眼间就消弭了室内残存的暖意,让人仿佛置身于一座石砌的坟墓之中。他指了指门外奔流不息的冥河,冷冷笑道:“进去待上九九八十一日,如何?” 他话音未落,卢景琮只觉一阵毛骨悚然,下意识抓住姜云舒,把她扯到身后,失声道:“不可!” ——他仅仅是在这邪性的河川里过了一次水,便几乎伤损根基,若是数十日泡下去…… 姜云舒也吃了一惊,可随后就因好友难得的失态而心头渐暖,她稍作思忖,拍了拍卢景琮手背,轻轻摇摇头,正要说话,忽然听门外一声阴戾的冷笑:“你敢动一动她试试!” 这声音十分熟悉,却又极为出人意料。 有一瞬间,连漫天的风雪都为之失色,仿佛天地间所有的颜色都凝结在了那一抹过于明艳的红衣之上。莹白如玉的双手拂开了覆于头顶的绯色轻纱,也带落了层层碎雪,一张精致得毫无瑕疵的面容显露出来。 叶筝凤眼轻扬,眼底墨色氤氲成一片,森然笑道:“你敢伤她,我便与你不死不休!” 第164章 赌局 不等人做出反应,云霞似的衣袂便卷着风雪隔在了姜云舒和鬼隐之间。 叶筝一偏头,眉间戾气几乎要满溢出来:“老骗子,你居然还有脸活着!” 鬼隐愣了一愣,待到看清了来人的容貌,挑起的长眉慢慢垂下,倏地一笑:“老朽以为是谁,原来是你这小疯子。” 且不论叶筝如今还疯不疯,他的年岁实在不能算小了,姜云舒听着这古怪的用词,敏锐地从两人的针锋相对里嗅到了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旧恩怨,只觉本就乱成了一团的思绪中仿佛又覆上了一层阴影,连原本的少许端倪都被遮住了似的,让人愈发看不透彻。 叶筝却不和他争辩,脚下生根似的站在原地,又冷冷重复:“你想伤她,先把我送到冥河里再说。” 生者离世则入幽冥,亡者魂魄衰亡,则归于忘川,说到底,依旧是不死不休的意思。 鬼隐也站定了,微微地抬起头来,皱着眉头瞅向叶筝,似有不赞同之意,良久,哑声笑道:“老朽是骗子又如何,不是骗子又如何?这规矩反正是不会变的!” 他一挥袖,负手道:“你是好心,可谁需要你的好心呢?当年你兄弟不需要,如今……”他嗤笑一声,目光擦过叶筝身侧,望向他身后的人:“你需要么?” 姜云舒周身微震,像是从鬼隐突然变得咄咄逼人的态度中感觉到了什么,却又一时无法琢磨清楚,便敛目沉吟道:“前辈的规矩,我之前确实已经应下了……” 她慢慢地说着,面色平静,却心念百转,可正在琢磨是否要以“但是”来做后半句话的开头时,叶筝忽然怒道:“姜云舒!你知道忘川是什么地方!冥河滋养魂魄不假,可那说的是死魂!你这一身阳世带来的血肉,连半天也用不上就要被冻脆了化为齑粉!” 他猛地回过身来,用力抓住姜云舒的胳膊,像是怕她一言不合就拔腿跑掉:“你为了这老骗子的一句话就去撞南墙,难道不想想别人!就算这世上的人你都不在乎,至少——” 话到一半,叶筝声音陡然一滞,再起时,却像是泄了力气,已低了许多,几不可闻:“至少你该想想,要是十七还在,要他是知道了,该多难受……” 姜云舒:“……” 她愕然抬头,定定看向叶筝,在这个时候才头一回意识到,他和他们都不一样——不管是叶清桓,姜萚,卢景琮,又或是她自己,都有长存胸中绝不会动摇的坚持,哪怕浴血淬火,肝肠摧折,只要一息尚存,便会沿着既定的路一步步蹚开荆棘,直到天光破晓,又或是殒身半途,但叶筝不一样,他像是陷在了一个挣不脱的,名为“过去”的怪圈里,而在皮相之下,在血骨之中,他整整一辈子都是为了别人而活,为了别人而死,甚至,直到沉沦幽冥,心心念念的,也依旧还是那些已经不在了的别人…… 无论他是最初那个正经而又无趣的少年,又或是如今这尽人皆知的疯子,唯有这一点执念从来没有改变过。 这一天中经历的种种,已经被姜云舒在脑子里转了无数遍,鬼隐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丝细微的表情,连同叶筝的那几句叱责都让她翻来覆去地品味过了,一个念头开始无可抵挡地从她心底升起,可是,看着叶筝的样子,她却忽然有些犹豫了。 屋子里一时沉寂下来,只剩下一粒粒碎雪打着旋从门口钻进来,久久不融。 也不知鬼隐是不是看出了什么,突然瞥一眼窗外的凄冷萧疏,没头没尾地咕哝出声:“唉,可真冷清!打了这么多年仗,都瞧不见几个人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热闹热闹……” 姜云舒微微怔住,茫然地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门外怪石嶙峋,荒凉孤寂,唯有涛声阵阵犹如鬼哭,一瞬间,她像是被从美梦中拖回了现实之中,刚刚柔软下来一点的神色再度紧绷了起来。 她面颊不受控制地轻微抽动了一下,迟疑地将视线转向了似乎毫无所觉的鬼隐,果然不出意料地在他那张苍老的脸上发现了一抹深藏不露的诡秘,她心底茫然地颤了颤,随后慢慢抿紧了嘴唇,像是做出了最后的决定,轻轻挣开箍在臂上的那只手。 “麻烦表哥在这等我几天。景琮,你也是。”姜云舒避开叶筝惊愕的注视,结了冻似的面容毫无预兆地和缓下来,漫不经心般自言自语,“哎呀呀,也不知这冥河要怎么进才好?我若自己跳下去,不会让债主担心我中途凫水跑了吧?” 短短片刻,鬼隐就像是又老了些,蓬乱须发之下,脸上每一道皱纹里都藏着深刻的阴影,让他呲牙咧嘴的笑容都染上了几许说不清的意味。姜云舒那几句话并非问向他,便也无所谓什么作答的规矩,鬼隐似乎被取悦了,大笑之后,声音愈发嘶哑:“哈哈哈!老头子从没看走眼过,你且去罢,九九八十一日之后,老朽还在此处等着!” “慢着!” 姜云舒刚一迈步,就又被叶筝拦住,他神色似惊似怒,眼中却又满是沉痛:“你可知他是……” “是什么人,或者究竟是想做什么都不重要,”姜云舒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再次抽出手来,“眼下最重要的是,愿赌服输。” 而后俯首一礼,转身走向冥河。 就在她即将踏入水中的一刻,鬼隐的声音忽然从背后追来:“你记住我的话,生死聚散,天道注定,断无更改!” 这是他之前的那句回答,半字不差,可他却像是忘了一般,又咬牙切齿地重复了一遍:“生死聚散,天道注定,断无更改!” 姜云舒背影轻顿了顿,没有回头,轻描淡写道:“记住啦,记住啦!无论到了哪,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忘的!” 最后几个字隐于涛声之中,渐至不闻,而浊浪凭风而起,惨白浮沫四下飞溅,须臾便将周遭的一切尽数遮蔽。 叶筝猛然一个踉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汹涌翻滚的冥河水,幽黑的眼底像是浸透了血,混成一片不祥的暗红,仿佛随时会从深陷的眼眶中满溢出来。 卢景琮也颇觉难以置信,但与后来的叶筝相比,他所思所虑更深几分,也因此只能沉默地尊重姜云舒的决定,直到此时见到叶筝这副尊容,才发觉心中不安竟一点也没有被那些道理说服,本欲出口的安慰之词,便也跟着压了回去,只是将手按在阿良肩上,忧心忡忡地望向水面,低声叹了口气。 鬼隐瞥他一眼,低下头去,在无人注意的地方,露出了个如释重负的笑容。 ——世如赌局,半真半假,半虚半实,每一件事都牵着迷局一角,每一句话都含着无法直言的机锋,不到最后,谁能知道胜负输赢,谁又真能免于入局、独善其身呢。 好在,他总算又赢回了一局。 可随即,鬼隐却又怔住了。 是赢了吧?是赢了么?会不会有一天再回首过往,发觉这些年的谨小慎微毫无意义,步步筹谋终被一招翻盘,又会不会有一天,他不再是过去的他,而赢,也终究变成了输? 到那时,他又会怎么做呢? 无数问题接踵而来,像是难得平静的水面上再度投下的一把石子,涟漪一圈一圈荡开,彼此交错,让人看不清真相,也解不出答案。 而在石屋中几人各怀心思的时候,姜云舒却什么也没有想,或者说,她仅存的一个念头就是“冷”。上一次她感觉到这样的寒意,还是在清玄宫中,那个时候叶清桓病重,她那点渡入的灵元像是沉入了茫茫无际的冰海,彻骨的寒冷攀爬上来,仿佛要把她的意识也拖入深渊…… 姜云舒在心里叹了口气,青阳诀的温煦气息自丹田而上,缓缓包裹住心脉,而后沿着四肢经脉扩散开来。 好在忘川水中虽然汇集了整个幽冥的大半阴气,但天道使然,如此浩然之力并不会针对某一人,水流拂过姜云舒身边,并不在乎她是生是死,是活人又或是草芥,而后便继续汤汤奔向远方。 姜云舒盘膝坐在一块斜探出的礁石上,闭上了眼。 逐渐适应了之后,青阳诀的暖意与忘川寒水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水中淬冰般的冷无休无止,随着内息萦绕的温暖却也不退不让,她甚至可以感觉到自己正如同鬼隐的那间小屋,纵然外界风刀霜剑,内里却始终和暖如春,而这内外之间的壁障,便是姜氏自古流传下来的一脉心法。 忘川寒水,阴幽之力汇集,于旁人来说,不啻于死地,可姜云舒忽然发觉,因为青阳诀的存在,水中对她而言实在算不上糟糕,或者反过来说,正是无人想到过的修行青阳诀的好地方。她不由微微怔忪,忽然就有些摸不准鬼隐的意思了。 卢景琮支付的代价,让他得了能够推演幽冥的法器,而她自己付出的代价……居然会让她的心法再得淬炼? 鬼隐究竟是什么人,他又到底想要做什么? 姜云舒再次暗叹,将思绪落回最初之时。与世隔绝般的境地,反而让人的心念少有地沉淀下来,一幕幕古早又或是新近的景象自脑中浮现,最初时杂乱无章,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显露出了一线若有似无的规律…… 不知过了多久,姜云舒忽而灵光一现,却不见轻松,反而如遭雷击,面色霎时惨白。 彻骨的寒冷趁隙钻入,须臾便让人手足麻木,她连忙止住四散的神念,寒意这才被寸寸逼退,可她却不见轻松,反而仍觉胸口悸动得厉害。 连日来的一切,终于被联系了起来,她脑中那一团乱麻也抽丝剥茧显出了真容,姜云舒甚至怀疑自己猜到了鬼隐的身份。 那句“老骗子”,还有叶筝提到叶清桓时绝望般的神情,不断在耳畔和脑海中盘桓,让姜云舒坐立难安,她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手中紧攥着一只不足三寸长的药瓶,那是叶清桓自知时日无多时特意为她开炉炼制的安神丹药,如今药物早已耗尽,就仅剩下一只瓶子,仿佛还浸染了些许药性,能让人惶然不定的心神稍稍稳上一稳。 九九之期转瞬而过。 姜云舒破水而出,一刻也没有多耽搁,似乎对迎上来那几人的关切毫不在意,反而目色幽幽看向鬼隐,只见他在这不足三月的时间里又苍老了许多。 她怔愣良久,终于长吁了一口气,转向叶筝:“表哥,鬼也有生死之分,你当初为何没有死?” 作者有话要说: 哼唧,我知道这章神神叨叨,然而……就这样吧=。= 大家虐狗节快乐! 第165章 真假 叶筝呆住,疑心自己耳朵出了毛病,转头瞧见卢景琮也是一副茫然而震惊的神情,这才把堪堪触碰到耳际的手指收拢回去,他一点一点攥紧了掌心,涩声问:“你想让我死?” “什么?”姜云舒一愣,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问话太有歧义,低低“啊”了一声,“不是,我只是就是论事,叶黎说,你得知姜家噩耗之后便……” 她忽觉尴尬,刚一停顿,叶筝便面无表情地接道:“我是就此疯了。所以呢?” 姜云舒干咳一声,正要说话,身上传来一阵暖意,青鸾羽衣素净的下摆拂过脚踝,将暮冬的冷风挡了个严实,而后一只手从肩上探过来,从容而又淡定地替她拉起了风帽。卢景琮做完这些,方淡淡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他的手从姜云舒头顶掠过,自然地垂下去,叶筝的视线下意识随之滑落,却见姜云舒衣角还在滴滴答答地淌水,已在脚下汇了一滩,和积雪混在一处,像是个小小的冰湖。他心里便不禁提了起来,方才的震惊和苦涩都似乎被冲淡了几分,便往后退了一步,叹道:“先进去吧。” 仍旧是一间逼仄的小屋,又多了一个人,空间本该愈发局促起来,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却好似空旷了许多,虽然床榻桌椅连同一堆堆的破烂都还在原处,可涉足其间,却让人觉得如同置身旷野,冷清荒凉得异乎寻常。 姜云舒偏过头去,忽然心有所感,随即就明白过来了——鬼隐虽一如既往地佝偻着腰背窝在墙角破烂堆里,却与过去精神十足的模样天差地别,他原本花白的眉毛胡子已经全白,不再张牙舞爪地蓬乱着,反而细弱柔顺得像是失去了支撑在里面的精气神,随着主人的动作微微颤抖,整个人一眼看去,萎靡之处似乎和真正的糟老头子没有什么区别了。 想来这屋子本身应当就是件法宝,主人寿不长久,法宝才会生机散逸。 姜云舒一念及此,纵然彼此交情浅薄,也还是隐隐心生怅然。 正在这个时候,鬼隐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抬起头来,那张斑点遍布的脸上死气灰败,可一双眼睛仍然锐利。他保持着这个姿势沉默了好一会,忽然咧开嘴笑了:“从生到死,从死到生,循环往复,本就是天道正理,甚好,甚好!” 他连连说了几遍“甚好”,笑容也不见勉强,似乎是真的觉得欣慰喜悦。 许久,又指了指局外人一般的少年人,道:“阿良留下,老朽这一身本事还要教给他,剩下的……你们,都走罢!” 言罢,不给旁人反对余地,直接一挥衣袖,姜云舒只觉一阵晕眩,不由“咦”了一声,再站定时,扶向墙壁的手冷不防抓了个空,定睛看去,讶然发现脚下河滩乱石仍在,冥河波涛亦毫无变化,唯独刚刚置身其中的石屋已消失无踪了。 姜云舒瞳孔猛地缩紧,悬在半空的手指一顿,虽已尽量不着痕迹地收回身侧,却仍难免显露僵硬之态。她自己也意识到了,屏息静默一瞬,突然一言不发地压低了身形,踏雪向前飞掠出去,其他两人连忙跟上,直到合围夹着忘川的两道山势收束,缓和成起伏连绵的丘陵时,她才猝然刹住脚步,回首冷冷道:“景琮,这里该是能说话的地方了吧?” 卢景琮便知道她也有了与自己相似的推测,不由苦笑了声,但随后双唇刚刚微启,却又很快地闭上,眸中流露出一丝迷惘,像是思绪太过混乱,让他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又或是从何说起。姜云舒了然,便不追问,等他自己理清迷思,自己却看了叶筝一眼,轻叹了口气,旧事重提道:“我也经历过很多次生死离别,父母,师长,姐妹,同道,还有……” 她顿了一下,冰冷的神色缓和下来:“还有清桓。” 叶筝半途来此,对鬼隐之前种种匪夷所思的作为毫无所知,自然无从判断她的意图,却在听到最后两个字时,忍不住微蹙眉心,像是被勾起了不堪回首的记忆,白皙的面容也随之黯淡了许多。 姜云舒一口气说到这,声音开始止不住地颤抖,便突兀地住了口,垂下眼,沉默地抬起脚尖,一下一下木然地碾动面前松软的厚雪,像是在刻意地转开自己的注意力,过了好一会,气息逐渐归于平稳,才继续慢慢说道:“不知你后来有没有见过十二哥,又是否听他提起过,清桓刚走的那几天,我一直精神恍惚,那时,我以为我会疯掉……可是我没有。” 她说到这里,叶筝终于品味出来了一点异样,便听她短促地笑了声,摊开手,垂首盯着掌心交错的纹路:“我本以为这是侥幸,可现在却明白是注定了的。”她摇摇头:“蚀骨摧心之痛永生难平,清醒着活一天,便是煎熬一天……但即便如此,我也还有不得不走下去的理由,所以我只能清醒,而你却没有了,所以你才敢性情大变,才敢疯癫半生” 十几年来,哪怕是只字片语,姜云舒也从未对无关的旁人倾诉过自己的心情,她总觉得只要不明明白白地说出来,“痛彻心扉”这四个字便和她没有关系,但在这个时候,所有的刻意的回避与强作的平静都随着不得不说、也不得不问的几句话猝然开裂,陈年旧伤终究还是被亲手撕开,鲜血淋漓中,连不合时宜地跳动着的心脏都仿佛一寸寸结了冰,崩碎成了无数残片,徒留下永远无法填补上的空洞。 姜云舒狠命咬住嘴唇,借着刺痛艰难地维持住脸上的笑意,低低重复:“所以你看,明明是一样的煎熬,可我还是我,你却已经不是你了。” 叶筝垂眸站着,眉目间神色萧索而空洞,像是在思考,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想,隔了许久,他才迟缓地抬手压住被风吹乱的鬓发,低声道:“是,我从小就没出息,更没什么大志向,除了偶尔奢望过能与雁函朝夕相伴以外,一辈子的念想就仅仅是亲人安泰和睦,共享天伦。” 他静静地抬起眼:“但那天过后,我什么都没有了。姑母,姑父,阿萚,清桓,雁函,还有那么小的阿筠……姜家所有的人,都没了。就连我父亲,也伤心而逝,天底下,就只剩下我自己了。” 他笑了笑:“你说得对,所以我只能疯了。” 姜云舒弯了下嘴角,像是在自嘲,就又听他叹道:“你问得好,我心神皆丧,万念俱灰,可我为什么偏偏不一了百了呢!” 不等人催促,叶筝便自问自答:“因为我得了雁函传承的预见之术,又因这传承,收到了她临死时的秘术传讯。我知道他们为阿萚和小十七拼死挣得了一线生机,而我这条命,这一身修为,也终有一天会派上用场!会换回几个我念念不忘的亲人、手足!你说,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怎么敢死?” 他说的丝毫不错,也确实这样做了,所以才会有几百年前的散尽修为,也才有了叶清桓从天道重压之下偷来的短短数十年光阴。 姜云舒看着他,用力按住左胸,皮肉与骨骼像是被掏空了,只有冰冷的疼痛绵延不息。她尽量缓慢平稳地深吸一口气:“所以呢,你送了清桓再入轮回之后,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并没有自戕魂魄,归入忘川沉眠?” 叶筝安静而认真地回视过去,苍白如纸的精致脸庞上含着一点解脱般的笑:“因为那个老骗子啊!因为他说,天道仁慈,雁函与姑姑他们已经转世,也许百年,也许千载,虽不知时日,但我们终究还有相见之期……” 可惜,他是个骗子,所以,无论是百年还是千年,哪怕穷尽碧落黄泉,他都再也寻不到故人的一点消息。 姜云舒默然思忖良久,忽然偏过头:“所以你觉得,他说的所有话都是胡言乱语,半句也信不得?” 没等叶筝回答,卢景琮却先开口道:“若只为说几句彻头彻尾的谎言,他的功夫未免也下得太深,心力也用得太过了。” 他像是终于理清了思绪,手心托着一只翠色幽然的剔透八卦盘,冲姜云舒微微颔首:“我刚试过,之前因阴阳相隔所生的阻力确实消失了,已可重新卜算。” 姜云舒眉头一动:“卜算之事可能作准?” 卢景琮微笑着点了点头。 虽不知他为何能如此确定,但他既然表态,姜云舒便深信不疑,转向叶筝,将两人与鬼隐相遇前后之事细说一遍,而后肃容道:“表哥如今还以为,他费了这般功夫就只是为了说谎取乐么?” 她表情太认真,叶筝也不由沉下心仔细思索起来,不得不承认:“那老骗子对你们,确实有相助之意,只是……” 不等他把“只是”后面的话说出口,姜云舒又道:“我听鬼隐前辈的意思,他知道你与清桓的渊源?” 叶筝知道瞒不过去,况且也没有隐瞒的意愿,便叹了口气,如实回忆道:“他说十七病发走失,是骗你的。我当日在荒滩寻到十七时,那老骗子刚刚从地心熔火之境返回,阴阳炉初成,我知阴阳炉用途,想要将它一并送入人世,但那老鬼也不知对十七说了什么,让他知道了我为救他已经损伤元基,若是再强行送幽冥之物入阳间,则必遭反噬,神魂破碎——这便是那老骗子口中说的十七不愿让我帮忙的事了。” 紧跟着,又冷冷自嘲:“可笑我当时以为那老骗子好心,信了他的话,才又疯疯癫癫地苟延残喘了这百来年。” 姜云舒心下喟叹,但眼下却不是唏嘘怅惘的时候,她想了想,沉吟道:“这么说来,清桓确实住在石屋,也确实得他相助,炼化了阴阳炉以除迷心钉后患,但之后病发走失之事则是谎言……” 不仅是谎言,而且是毫无意义的谎言。 然而,鬼隐这样的人,既然明知道叶筝的存在,又为什么非要在此处说上几句不痛不痒、还随时被揭穿的谎话呢? 卢景琮忽然道:“他说,若我平安无恙,便无法将你我引去石屋。” 这是他询问鬼隐得到的答案,此时再说出来,却仿佛添了几许捉摸不透的深意。姜云舒将一缕发丝绕在指间把玩,片刻后,脸色微变,试探着将这句话拆解开来:“他不想让你平安,所以从中作梗,让你落入忘川。他的目的是利用你经脉伤损、无法承受寒冬之事,迫使你我在石屋停留……” 说到这,两人都是一愣,彼此对视一眼,齐声道:“不对!” 叶筝十分莫名,他不是笨人,但大概自幼的那点老实还刻在骨血里,便是疯也疯得很是直来直去,并不擅长猜测这些九曲十八弯的念头,不由疑惑道:“哪里不对?” 姜云舒绕在发间的手指微一用力,鸦青的发丝绷直了,仿佛尚未干透,泛出湿润乌黑的光泽,而她眼中却渐渐现出了星点粲然的神采来。卢景琮瞥她一眼,面色温和中也透出细微的喜悦,跟着浅笑起来:“叶道友,鬼隐前辈当日初见我们时,确实说过‘总算来了’之语,又有赠阴阳炉、重锻七星定灵盘、增强寄魂符,乃至借故令承明精修青阳诀之举,可见他确实有意相助,也是真的想要我们去他的石屋的。” “然而,”姜云舒默契地接续道,“景琮被外力强行转移位置,以致落入冥河,这却蹊跷了——当地乃是荒野,若非我正好在附近,只怕他再多在水中浸泡一时半刻,便回天无力了,哪里还撑得到冬季,更何况,若鬼隐能够在千万里之外就察觉我们的所在,也有能力无声无息改变我等置身之处,又何必非要等上将近一年、而不是直接把我们传送到他的石屋呢!” 叶筝面色渐渐变了,神色郑重下来:“你是说,他的这个回答,也是半真半假?” 同样是只要细想就能辨别真伪的谎言,也同样是借着问答的名义出现,这样的“巧合”让人不得不深思。 姜云舒茶色的眸中光彩更盛,仿佛有温暖的煦阳驱散了其中阴霾,铺洒开了片片澄金般的明亮色彩,她慢慢笑起来,口中却一字一句认真说道:“他向我重复了三遍,要我铭记于心——‘生死聚散,天道注定,断无更改’!若我方才的推测不错,那么这句话里,究竟又有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第166章 命数 生死聚散不提,能谈到所谓真假的,不过是“天道注定”与“断无更改”两句罢了。 叶筝蓦然一阵恍惚,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下,下意识抬手按住额角。鬼隐真正的意思,究竟是天道注定,然而却可以更改,还是,生死之事、聚散之理,与天道无干,只是巧合,但只要发生了,便算是尘埃落定了呢? 他一时想不透彻,只能将目光投向姜云舒。 她在笑。 自从叶清桓死后,他曾经许多次见到过她微笑或者大笑的模样,越到后来,便越难以在其中察觉到哀恸与悲凉,仿佛与过去没有什么区别,可直到这一刻,叶筝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了在一切都尚未发生之前,姜云舒最为真挚的笑容是怎样的——仿佛凛冬最后一抹气息也终于散去,即便满目仍是皑皑冰雪,但在冷冽与枯寂之下,已有蛰伏的生机与希望渐渐蓬勃。 叶筝一怔,忽然觉得喉咙中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姜云舒的手仍按在胸口,声音微涩,表情却认真而郑重:“我恰好知道,如今古神陨落,伪神势盛,邪力浸染之下,天道早已与天地初辟时大有不同。” 这是迷津遗民带来的消息,也是魔祖卫云川与巫者先人共同的判断,当日初听闻,只觉如同天方夜谭,却不想其实是如此触手可及。 天道虽然高远飘渺,却并非恒久不变,而既然已经被鬼蜮妖邪偷偷摸摸地改换过了一次,那么,为何他们这些向往与捍卫光明的人就不能再拨乱反正一回呢? 她念着这天赐的转机,心潮起伏不已,喃喃道:“迷津之人早有所言,盘古向往光明,女娲心怀仁善,古时天道亦如是,便有一时的死亡与沉眠,也仅仅是为了更为长久的生生不息……我早该知道,也早该记住,又何须旁人煞费苦心一再提点……” 更何况,还有那座千巧钟,既由通天彻地的九尾灵狐先祖耗尽心头精血炼成,勾连的自然不会是一人一事,而只会是天地气运,可笑她竟浑然不知,懵懂至今! 然而唏嘘不过一瞬,姜云舒便咬牙将刚刚生出的自责压下,她沉沉地想,无论有过多少波折,其实也都并不要紧,唯一要紧的是,最终他们还是明白了,现在还不算晚,也还来得及。 从很久之前就开始了,他们这些渺小的凡人早已下定了坚守正道、澄清宇内的决心,就算明知这样的坚守必将洒尽热血,也从未有过丝毫退缩。而到了此时,气运汇集,所有的牺牲与努力终究没有白费,即便长夜仍漫漫无极,但他们从不是孤军奋战,在每一个人的身后,都有半幅上古天道与两界芸芸众生共进同退,而在这之上,最重要的是,还有绝境之中也依旧熠熠生辉的一线希望始终不灭。 “希望”二字说来简单,却比一切都更为沉重,姜云舒心潮未平,脑中已转过无数念头,一时竟忍不住生出战栗之感,迟迟下不定决心去做的事情在这一刻竟像是水到渠成,她霍然抬头,迎上同伴投来的错愕的目光,只觉仿佛被业火焚成了灰烬的一颗心骤然定了下来,胸口冰冷的缺口也像是一点点重新长出了血肉。 她缓慢地深吸一口气,只要天道能够恢复如初,曾无奈逝去的,便都有了挽回的机会,哪怕要耗费无数年月才能抚平曾有过的创伤,哪怕到了那个时候她早已经不在,但终有一日,叶筝深爱的人,她深爱的人,还有天下所有人痛失的至亲至爱,都能够从永恒的寂灭之中归来,也都能够再一次回到这个喜忧参半的人世间。 而为了那一天的到来…… 冥冥之中,姜云舒似有所悟,她一口气吸到底,猛然扬眉,笑容中带起肃杀:“天地之大德曰生,千年、万年来,虽苦厄不断,但也还有如此多的巧合,如此多的绝境之中的一线生机,又有如此多的不可能化为可能,可见就算再如何艰难,这一方天地的意志也从未放弃过庇护苍生万姓,更从不曾有片刻屈服!天意如此,人心如此,便是神明意欲违逆,也只终将于千夫所指之下身死名败!” 十数年来,甚至千万年来,在邪神的阴霾之下,每一个正道修者的愿望都是为生身立命的人间挣一条生路,但每一条路,都是退避,是拖延,甚至是尽人事听天命……不是没有人在心头想过,但直到这个时候,才终于有人第一次胆大妄为地亲口说出了“弑神”。 叶筝浑身一震,像是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一句话惊呆了,连早已沉寂下来的胸腔中都似乎在一瞬间错觉到了血脉的搏动。但他随即就冷静下来,他活得太久也见得太多,虽疯却不狂,比起身边两人都更加深知向神明挑衅的艰难,何况对方还是比神农伏羲这些古神降世更早的上古邪物,可他还没提出异议,连日来都十分沉稳的卢景琮便淡淡笑了:“昔日含光真人甚是遗憾未能将这满怀恶意的天道掀翻,若承明能够完成他的心愿,想来有朝一日含光真人回来,也应当会觉畅意吧。” 他说到此,静静看了满目忧虑的叶筝一眼:“含清光而内蕴,遥待天时,持炬执火,承先人未竟之志,方才说命数天意,在下倒觉得,如此或许便是含光真人与承明的命数了。” 是命数,又仿佛是负隅顽抗了太久的那一半澄明天道最后的孤注一掷。 叶筝面色骤然一凝,刚刚张开的双唇蓦地抿紧,他沉默了许久,神色间依旧满是不赞同,但深黑的双眸却越来越亮,终于沉声道:“罢了,反正我是个疯子,就算再陪你们疯一次又能如何!云舒,你要如何做?” 姜云舒挑眉看他,目光灼灼,却出人意料地避而不答,反而意味不明道:“我以为表哥会先问我姬先生的事,或者会怀疑鬼隐前辈的身份。” 与叶筝刚好相反,她看起来与“疯癫”二字沾不上一点边,可清醒到了极致的眉目之间,却尽是狂悖之色,让那点若有似无的笑意都仿佛化作了张狂的挑衅。 这样的姜云舒,甚是反常,若是昔时幕山巅上的故人在场,或许会惊觉几分魔祖卫云川的影子。 叶筝却毫无所知,冷笑道:“既然是真假参半……如今天道半清半浊,自然谈不上仁慈,我苦寻多年也未曾感受到雁函与姑姑他们的气息,转世之说也当为假,剩下的便只剩下‘还有相见之期’半句了。” 他垂下目光,神色幽幽,无数次的期盼与无数次的失望之后,曾预想的欣喜若狂早已磨灭成了波澜不惊的平静,但精致如天人的秀美容颜上还是不由自主地透出一丝深藏的温柔:“云舒,此事我与你心同,这一线希望,我便是死,也绝不会让任何人毁掉。” 姜云舒凝望他那一身鲜血与烈焰染就般的红衣,静静颔首:“是。我亦如此。” 她迅速转开视线:“我刚刚有了个想法。” 说是“刚刚”,也不尽然,最初的念头产生于忘川冥想之时,只不过在片刻之前才臻于完善罢了。见对面两人皆凝神做倾听状,姜云舒缓声道:“正如表哥所言,天道半清半浊,而鬼隐之言正好也半真半假;天道虽被邪力浸染,却依旧勉力抗拒,鬼隐不得不欺瞒你我,却仍极力相助;天道虽好生,却对在惨事起时爱莫能助,鬼隐虽助你我良多,却仍只能将真心隐于半句谎言背后……” 三句话说得仿佛是同一个意思,但仔细品味,却又各不相同,更像是从三个不同的角度来断定了…… 断定了什么呢?卢景琮心头一紧,他亲见了鬼隐的诸般可望不可即的神妙手段,此时再听此言,本就只隔着一层窗户纸的隐约念头乍然通透起来,好似瞬间明悟了什么,缩到了极致的心脏“砰”地一下子涨开,擂鼓般剧烈跳动不止。 但与激烈的心绪恰好相反,他的姿态和声音都绷得极紧,像是在面对着最后的阻碍:“他说他不是仙。” 姜云舒弯了弯眉眼,却并无笑意:“可他没说他不是神。” 仙自人、妖、草木得天赐灵性,修行而成,秉万千大道,而神明却无父无母,无根无源,只由造化而生,承天地意志亦为其所桎梏。二者同样高高在上,却又毫不相同。 除仙神以外,能入地心炼化重宝、将道祖请柬视为寻常,能足不出户便知千万里外气机变幻,能通古至今,更甚至,周身威势能与冥河忘川交融如一的,在这九幽之下又可会再有任何一人? 叶筝比其余两人在幽冥多待了几百年,虽没有局外人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却知晓更多俗事秘闻,闻言惊诧更盛旁人,他并没有立刻出言反驳,反而惊疑不定地思索起来,隔了好一会,惊喜慢慢沉落,艰涩道:“你们该听说过,幽冥已无阎罗,乱世绵延不休?” 他脸色苍白仿若透明,伸手扶上一块巨石,像是要把上面衰败的冷苔扣下来,声音中带着不甚确信的疑虑:“多年前,我曾在重重结界之中见到过一片荒芜宫室,虽已倾颓大半,却依旧巍峨肃重,正殿匾额上书‘阴阳有律’。” 无需再说更多,便是垂髫稚子都能够猜到,那片荒芜宫室原本定是阎罗镇守幽冥之处。 然而如今宫室坍塌,半成尘埃,守护这一方天地的阎罗神君又去往了何方呢? 叶筝语声中迟疑更重,甚至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点茫然的苦笑,疑心自己大概是真疯了,才会一本正经地被两个年轻人的臆想扰乱心神:“算来幽冥乱象已绵延万载,关于冥君阎罗的最后只言片语也断于彼时,此后群雄并起,战火滔天。” 他低叹一声:“但无论如何,冥君确实存在过。姜家古籍曾记,冥君与伏羲、神农、燧人氏一样,同属‘人神’,上古时天地尚不稳固,唯赖三皇护生,冥君镇死,方能确保阴阳调和,生机不息。” “直到万年前,冥君消失了。”姜云舒插嘴,“人们都以为他和三皇一样陨落了。” 叶筝黯然摇头:“不是‘以为’,冥君陨落,所以阎罗宫室才会神性散尽,坍塌荒芜。”他深深地看了姜云舒一眼:“那个老骗子不可能是阎罗神君,不然的话,就算他受困于天道,也毕竟还是神,只要他一息尚存,他的神宫就不会只剩下断壁残垣。” 姜云舒方才那一番话确实动摇人心,让他冷寂已久的心里也不由生出了些遥不可及的妄想来,但不过片刻的炽热过后,乍起的火苗就焚尽了,只剩下一点名为现实的冷灰,干瘪而乏善可陈,逼着人从幻想之中清醒过来。 姜云舒怔了怔,下意识否定:“不对。” 她还没想清楚究竟哪里不对,卢景琮忽然道:“若鬼隐前辈与冥君毫无瓜葛……” 叶筝再度蹙起眉毛,却不料他并没有旧事重提地说起鬼隐的强大与神秘,而是另辟蹊径道:“叶兄可曾想过,什么样的人才会在大限将至的时候心心念念寻找传人?” 他这话一出,连姜云舒也愣住了。 电光石火之间,她脑中蓦地回闪出一幕久远的景象,青幔背后遍体鳞伤的苍白尸身,极致的黑色之中虚无飘渺的雾气,还有那道清润疏淡如同松风夜雨般的声音…… 她浑身僵住,莫名的力量促使她轻声说道:“重责在身的人。” ——只有肩负重任,深知万千祸福系于己身的人,才会在弥留之时念念不忘将一身本事传承下去,才会殷殷盼望后人能够继承自己的遗志,将这副无法放下的重责继续担起! 可是一个隐居于人迹罕至之处的糟老头子,肩上又会有什么重责呢?! 姜云舒眼睛越睁越大,正要黯淡下去的光彩再度泛起,而后,她蓦地笑起来,语气难得的轻快:“表哥,你们鬼修莫非如此在意师徒传承,生怕自己一身绝学失传了不成?” 叶筝的脸色也变了。 于他而言,所有似是而非的猜想与推测都不如身畔青年轻描淡写的一句问话给他的触动更深——这样的心情,他自己也曾有过,他一生无妻无子,也从不愿违心娶妻生子,然而一身叶家铸器绝学却不能消亡在他手中,所以才会有了义子叶黎,才会有了近百年倾尽心力的教导,也才会有如今一脉相承的明珠岛叶氏之名…… 姬雁函传承预见之术是为了将起的战乱,叶清桓传承青阳诀是为了销毁迷心钉,他传承铸器之术是为了家族羁绊,人间正道传承是为了天下太平,那么一个无亲无故隐居避世的老鬼,又会是为了什么? 叶筝僵硬地转过头望向身侧长身玉立的青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被说服了,可他却实实在在地想不出一句反驳之词。 良久,他闭了闭眼,沉声道:“鬼修本就是修者魂魄重入修行道,所学所用,皆化于生前修习功法,并没有传承之说。” 所以更谈不上在临死时急着收徒授业。 这句话说出口,便算是承认了鬼隐的身份不同寻常。 姜云舒手指不由自主地痉挛了一下,憋在胸中的那口气霎时一松,一时只觉腿脚都有些发麻。她虽觉自己的推测八/九不离十,也难免担忧,生怕误钻了牛角尖、所有的一切仅仅出于妄想,直到此时得到了同伴的承认,才终于松懈下来,心中也愈发坚定:“表哥别怪我纠结于鬼隐的身份,实在是我接下来的打算全是基于此。” “哦?”叶筝睁开眼,疑惑中含着三分肃重,“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姜云舒攥攥手心,让微麻的感觉渐渐消退下去,认真道:“若鬼隐果然与冥君有关,甚至就是神君本尊,那么他的传人又会是什么身份?” 叶筝和卢景琮眼中皆是一亮,不约而同道:“新的冥君!” 就算不是新的冥君,也至少是这一方幽冥天地之中的定海神针,如此说来…… 姜云舒便笑了:“按说此间兵祸并无碍于三界六道根基,阴阳气息泄露才是大事,但为何鬼隐半句未提后者,反而意图再立冥君平定战乱呢?” 不等人回应,略顿一息,便自问自答道:“虽不知缘由,但我想,说不定这幽冥一统之事,才是重中之重,若真如此,反正你我一时也寻不到阴阳裂隙源头,何不顺时应势,先在这混乱中插上一脚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 真……卡…… 以及,一个什么都知道,能随手捡邪神腐化黑斑当柴火烧,还把神仙请柬当抹布的怪老头,必然是神仙那一等级的呀。然而三个作死小能手的猜测也并不完全正确嗯哼【傲娇脸】 第167章 势动 贯穿妖族无名山与九幽黄泉的那座“黑塔”像是一剂药引子,将人引到了该来的地方,便再没了动静,不仅外来的旅人找不到,连久居泉下的地头蛇也没有风闻过丁点消息。 一个尖嘴猴腮的中年人除下斗笠,又解开蓑衣抖了抖,雨水溅开,有几滴落进了衣领中,冰冷的触感让他一个激灵,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抬手抹一把脸:“王上,那几位……不是胡说逗咱们玩的吧?这青天白日的,哪来的……” 他口中的“王上”看起来年纪并不很大,尚不足而立之年的模样,面目还算清秀,但眉眼间却比寻常的青年人多了几分沉毅。他好似有些心不在焉,任回返的斥候在耳边嘀咕了好一会,才蓦地回过神来,皱眉冷冷瞥了对面之人一眼,那斥候顿时哑了声。 透湿的蓑衣带进来的水汽缓缓散开,给狭窄的屋子里平添了湿冷气息。 干瘦矮小的斥候像是感觉到了什么,老老实实地垂下了脑袋:“属下知道了,这就再带人去找!” 他眼皮飞快地一掀,琢磨着要不要就此退下,正在踌躇,就见“王上”摆了摆手,低低叹了口气,他便立刻弓着腰,悄没声儿地钻出了屋门。 斥候刚刚离开,从内室里就走出一个人来。 来人素衣广袖,意态清隽而从容,单是站在那,便让人觉得整间屋子都被春风拂过似的。 他目光在微微晃动的屋门上掠过,浅笑道:“王上愈发有威严了。” 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句话,李伯晟唰地红了脸,方才面对斥候的冷静淡定丝毫不见,仿佛在片刻之间就又变回了两年前那个和满城老弱病残打成一片的年轻武夫,半晌才讪讪道:“姜大哥又来取笑我!” 姜萚没说话,眼中笑意更深了几分。 李伯晟看着他,笑容却渐渐落了下去,忧心忡忡地在厅中走了几圈,亲手将门缝掩好,回身皱眉道:“我还是放心不下!姜大哥,这都两年有余了,你们说的事还是一点线索都没有,方才老胡亲自去盘问了新来的流民,也还是老样子,‘裂隙’也就罢了,可就连画像上的人也从没出现过,你说,他们会不会已经……” “已经什么?” 李伯晟气息一窒,含在口中的最后两个字实在说不出来。 姜萚却笑了:“不会死的,放心。”他没解释为何有如此信心,而是淡淡转开话题:“两年未能会合,除了幽冥广袤更胜人间以外,只怕他们也都各自有些际遇,才耽搁住了。既如此,倒不妨把咱们这边的声势再扩大些,当你王号传遍天下时,他们总会听闻的。” 昔日偏居一隅瑟瑟发抖的庆城,以大败东方的宿敌为讯号,也如同任何一方不甘寂寞的势力一样,踏上了争夺天下的征程。 唯一奇怪的是,这一支从庆城开始集结的鬼军,号为庆王的鬼王,所打的旗号却并不是“庆”,而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姜”。 近年来,存世的鬼修越来越少,大能者比凤毛麟角还罕见,庆城军有姜萚和沈竹尘坐镇,已算是难得的强势,自打半年前姜萚再次进阶之后,更是势如破竹,一口气扫平了方圆数千里,威名远扬之余,更难得的是治下百姓安居乐业,简直是乱世中特立独行的一朵奇葩,引得四方流民纷纷来投,也带来了许多零零散散的消息。 可惜,并没有姜萚所挂心的几人的只言片语。 所以他便无从得知,在极遥远的地方,也有人生出了相似的念头。 姜云舒盘膝坐在山崖上,自崖底升腾而起的烈风将她的衣袂与长发扬起,溅在她脸上的暗红血滴也被风斜斜抹开,如同素白宣纸上的一道朱砂痕迹,鲜明得令人心惊。 她偏过头,避人耳目地吐出一口瘀血,随后慢慢站了起来,短暂的调息无法令伤势痊愈,但至少给她了一点装模作样的余地,她便仔细地掸去落在肩上的松针,好像那身血迹斑驳的布裙是什么难得的华服似的,而后,她平伸出另一只手,探出山崖边缘。 并不算极高的山崖如同被巨斧劈开,两边断壁遥遥对峙,中间谷地里散乱着数千强壮鬼卒。 但这些健壮而凶狠的鬼卒,此时却瑟瑟发抖得像是刚破壳的鸡雏,不约而同地茫然望向崖顶,或者说是望向姜云舒手中的东西。 那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姜云舒俯首凝视崖下,片刻后,忽然展眉勾唇笑了起来。这一抹笑意,像是层叠白骨中生出的幼嫩花蕾,美则美矣,却更令人胆寒,人群霎时寂静如死,正在此时,便听她清声笑道:“吾名承明,承天命诛杀贼首。” 语气不轻不重,也没有丝毫炫耀自得,只是平淡地陈述一个再浅显不过的事实。 语罢,五指松开,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从她手中坠下,尚未落到崖底,便散尽了灵性,与所有死去的鬼魂一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化作了烟尘,消散无踪。 谷底与林间鬼卒近万,却没有一人动弹分毫,无论是被法术定住的,还是因惊骇失神的,全都僵直了身体,眼都不眨地盯着那颗头颅消失的一方虚空。 而姜云舒只是一声轻笑,身侧煞气骤然蒸腾,连空间也随之扭曲,松针被无形力量拂过,簌簌飘落如雨,而林间人不知何时已隐去了身形。 良久,谷底有人语气骇然,喃喃出声:“第二十个了……已是第二十个了……” 意图争霸天下的一方枭雄,即便自己不是修者,身边也少不了修家辅佐,然而短短半年多,便有二十人在军阵护卫之中被摘了首级。 兵卒将士一人不伤,唯独曾经高高在上的霸主一夕之间就成了忘川河中无名无姓的死魂。 怪癖与凶名一齐传开,随着散兵的足迹蔓延到所触及的每一个角落里,又被口耳相传渲染得愈发可怖,为这绵延不断的乱世平添了一抹奇诡色彩。 但并没有人知道,被许多人视为煞神一般的人,此时正半死不活地趴在桃夭上,疲惫得连眼睛都懒得睁开。 叶筝坐在剔透如琉璃的桃花云驾边缘,绯色衣袍几乎与云驾融为一体,鲜艳而明媚,然而他那张比桃花更加妍丽的脸上却满是恼怒,忍了好一会,终于还是扭过身子,指尖狠狠戳了姜云舒的脑袋一下:“你是不要命了?!” 姜云舒身体没动,只用两只手慢腾腾地抱住头,哼哼唧唧地咕哝:“唉哟……疼……” “你还知道疼?”叶筝愈发气不打一处来,手收到一半,攥成了拳头,忍不住一拳砸向身下云驾,怒道,“早和你说了,这回的不是善茬,让你把他引到我们这里来!你倒好,转头就当我的话是放屁!你知不知道,但凡运气再差一点,你已经没命了!” 他气得直哆嗦,眼中阴寒的墨色随着怒斥氤氲开来,几乎爬满了整个眼眶,乍一看上去十分瘆人。姜云舒本来觉得这几句杀气腾腾的话十分有叶清桓的风格,正要开口揶揄,然而刚瞄过去一眼,就察觉不对,立刻把找死的玩笑咽了回去,苦着脸呻/吟:“景琮……救命……” 卢景琮不甚赞同地瞥了她一眼,他也觉得此次实在太过行险了,须得让姜云舒长长记性,但旁观到现在,见她一脸憔悴,还在可怜兮兮地求饶,就又有些不忍,低叹一声,握住叶筝手腕:“等她伤愈再做计较不迟。” 叶筝腕子一僵,勉强收紧五指,瞪了姜云舒一眼,转回头不说话了。 荒无人烟的山野像是大块的青绿绸缎,混杂着零星的白土,从云驾之下匆匆掠过,被远远抛于身后。 姜云舒垂眸凝望这副异于人世的景象,缓缓吐出一口腥甜灼热的气息,而后闭了闭眼,换上了个笑容,歪头冲着卢景琮做了个“多谢”的口型。 卢景琮漠然扭过脸,假装不认识她。 “啧……”姜云舒十分尴尬地发现了自己如今猫嫌狗不待见的现实,只好消停下来。 她毕竟受了重伤,强撑的一口气散了,意识便渐渐昏沉下来,周遭的一切也像是蒙上了一层晦涩的黑纱,越来越不分明。 等她再醒过来,身下已经是一张柔软的床铺了。 青色的床幔流水般垂落下来,静而缓地隔出了两个世界,姜云舒怔怔地盯着那一片素淡的青,心里涨潮似的漫起了薄薄一层怀念,可这点怀念和怅惘还没来得及触及心底最深处,便又散开了,让人抓不住,只留下一点淡淡的涩。 胸中的灼痛依然明晰,她忍不住偏头咳嗽了几声,外面低低的说话声戛然而止,一只素白的手从帐幔缝隙探进来,将床帐拉开。 姜云舒笑了笑:“让你们担心了。” “这还像句人话。” 叶筝脸色依旧不好看,却没再多加指责,只说道,“这是南宛城,你且安心养伤,往后的事情不急在一时。” 姜云舒正要说话,叶筝却一敛眉,肃容道:“若他们能听闻,二十个人已足够,若他们都被困在荒山野岭出不来,你就算杀上二百个鬼王,他们照样也听不到消息!” 卢景琮也走过来,手中端着一碗碧澄澄的药汁:“先喝了。”又道:“叶兄说得没错,我知你有其他打算,但是眼下来看,出名这个目的已经达到了,只需静等名声传开就好,至于旁的事情,并不急在一时。” 他的眼神温和却坚定,在这一刻竟有几分像是许久未见的姜萚,让人升不起反抗的念头,姜云舒一时哑然,只能接过药仰头喝了下去,又沉默许久,直到口中近乎凛冽的苦涩味道淡去,才点了点头,慢慢说道:“我听你们的。” 她叹了口气,垂眸笑了一下:“杀那些枭雄霸主,一来是为了扬名,便于和其他人会合,二来也是为了日后鬼隐有所行动的时候能够更轻松一些。但是到了现在……走了这么多地方,又和那么多高高在上的王八蛋打了交道,我突然觉得,就算不为了鬼隐,也不为了自己,他们也该死——因为权势私欲燃起战火,让天下百姓流离失所、早不保夕的人,难道不该死么?” 或许是伤重的关系,脆弱的皮囊盛不住过多也过于沉重的思绪和情感,便难得地露了端倪,姜云舒靠回枕头上,双眼直直望向上方,又像是凝视着虚空,忽然喃喃道:“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凡夫俗子如此,修行之人又好到哪里去,都不过是一群挣命的蝼蚁罢了,连自己都顾不得,却还……你说,我是不是蠢?” 若不是愚蠢,为何要心心念念着和自己毫无瓜葛的所谓“苍生”,又为何要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信念而轻掷生死,一意孤行? 卢景琮接回药碗,拇指轻捻着碗边圆润的弧度,半晌,低笑了声:“蠢就蠢吧。” 又有谁不是一样。 姜云舒一怔,也笑了:“是啊,蠢就蠢吧。” 卢景琮顺势起身,重新放下床帐:“你再休息一会,叶兄在这守着,我出去打听下消息。” “嗯,好。” 姜云舒少见的老实,伴随着药力,困倦感再度袭来,她下意识地眯起眼,透过帐幔缝隙望向卢景琮的背影。 可就在他推开门的一瞬间,一道厉喝划破静谧。 “禹王殿下有令,征召南宛青壮,讨伐逆贼!” 混乱霎时蔓延。 第168章 壮丁 虽然幽冥广大,但终究分四方、有边际,战火遍野之中也仍有数座大城矗立,其中宛城居南,俗称南宛。 与其他城池不尽相同,南宛并非哪位鬼王的都城或治下,而是座依靠行商贸易发展起来的城镇,连守城的役夫也都是几大有名商贾合力雇佣的,纵然如今已在各方鬼王的步步紧逼之下举步维艰,但城中上下大多仍没有想过要把身家性命托付给外人。 可惜乱世实力为尊,禹王轻飘飘的一纸征召令便打破了这种摇摇欲坠的平衡,几位南宛城主的苦心筹谋眨眼就成了个笑话。 姜云舒被一碗药性猛烈的伤药撂倒,却因为昏睡过去之前灌入耳中的那句话,连睡也睡得不安稳,竟久违地做起了混乱的梦来。梦境光怪陆离,一会是尸骸遍野的空城,一会是从天而降的血雨,中间还穿插着从地底伸出几只骨肉半腐的手,枯树似的伸向天空…… 她隐约明白那多半不是亲眼见过的景象,也不知是上辈子记忆诱发出来的残像,又或是莫寒对仙乐门惨状的描述在她心中埋下了种子,到了病重心神不稳的时候,才一并发作起来。但明白归明白,却始终无法挣脱,几番辗转沉浮,还是只觉眼皮火涨沉重,连条缝也张不开。 过了不知多久,好似有人往她口中塞了丸药,清凉的感觉盘桓喉中,倏地往上冲了下,姜云舒猛地吸了口气,借着这一瞬间的清明奋力睁开眼,哑声问:“怎么了?” 映入眼帘的是卢景琮略含忧虑的眉眼,他俯身看过来一眼,随即就又将视线投向门口,压低了声音:“咱们得走了!本不该挪动你,但禹王限南宛七日内清点城中青壮,无论是本地住人又或是行旅,皆须应招入伍,如今已是第六天。” 姜云舒脑子仍有些混沌,抬手指了指桌上茶盏,等喉咙里的干涩被压下去,才揉了揉额角,轻笑:“怎么,你和表哥这是怕被人抓了壮丁?” 卢景琮一噎,顿时十分无奈,认真解释道:“且不说明天恐怕会乱起来,单说禹王手下有从别处收拢来的散兵,我们这几天私探过,其中或许有人见过你的样貌,若是明日在清点人数时不小心发现了什么……” 想必那位禹王殿下定会兴高采烈地把她这个图谋不轨的刺客给弄死立威。 这个道理姜云舒不是不明白,可就因为太明白了,所以听着对方一本正经的解释,就有些索然无味起来。许是游离在梦境中的几缕神魂还未完全归位的缘故,她耳中听着卢景琮温缓低沉的嘱咐,眼前却忽然毫无道理地浮现出了一道削瘦的人影,斜倚在床柱边上,拢袖侧立,好看的眼中半是讥诮,半是不耐烦—— “师长有事,弟子服其劳。再废话,老子就先把你这小祸害扔出去当壮丁!” 明明是臆想出来的幻觉,音容笑貌却都鲜明真切得如同现实。 姜云舒一怔,蓦地抬手掩住双目,牙关紧咬。 在那句轻佻调笑说出口的时候,或许这才是她一直盼望着的回答,然而,斯人已逝,这样的话,终究还是听不到了。 “你怎么了?”她的样子不对劲,卢景琮立刻就发觉了,解释的话语猛然顿住。 可姜云舒却没有回答,片刻之后,当她再将手放下来的时候,表情已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平静,只是眼帘微垂,淡淡道:“你说得对,我得防备一下。” 她还没说要如何防备,房门“吱呀”一声从外开启,一个灰黑的人影柳絮似的飘了进来,扬手将斗篷抛到地上,露出底下妍丽得过分的容貌,沉声道:“潜不出去!禹王在各城门都派了人手,连护城大阵都开了!” 叶筝面色阴郁,殷红的唇角勾起一抹森然冷笑:“没想到不叫的狗才会咬人,我倒是小看了他!” 言罢,他转头看向姜云舒——若是她无恙,凭他们几人的本事自然可以想走就走,但眼下带着她这个路都走不利索的拖油瓶,只怕原本不看在眼里的小人物,也能让人头疼一阵子了,何况,敢第一个打起南宛的主意,只怕那位禹王心中成算半点都不少,派来办事的,也自然不会是小人物。 这可真是有点麻烦了…… 姜云舒略作沉吟,忽而抬眼笑道:“这么说来,莫非真要被抓壮丁了?” “胡说八道!”叶筝下意识地斥责。 但她这仿佛不合时宜的旧事重提,却让卢景琮意识到了什么,他犹豫片刻,狐疑道:“承明,你是打算……” 姜云舒面无血色地倚在枕上,掩口低低咳嗽了几声,整个人看起来单薄而虚弱,便愈发显得脸上那抹不合时宜的笑容诡异起来:“以有心算无心,以强击弱,被盯上的猎物自然没有幸免之理,这个道理,我在宁苍城的时候就知道了。” 她又咳嗽起来,皱眉把攀到了嗓子眼的一点腥热气息咽回去,继续说:“但是,‘无法幸免’之后会发生什么,暗中的‘猎手’会不会吃相太难看把自己撑死,就是谁都说不准的事情了。” 虽嘴里说着“说不准”,但看她的神情,分明是想要把这事“说准”了。 卢景琮不由叹了口气。 他刚要说什么,姜云舒便又笑道:“我知道,凭你们的修为,至少有□□分全身而退的把握,不过是担心我罢了。好在他们要的,只是青壮而已,便是盘问到客栈里来,也一时不会关注到一个柔弱无依的女孩子,对不对?” 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她面上神情陡然一变,之前的讥讽和笃定尽数消失不见,一双杏眼里满是泫然欲泣的水光,蹙眉抿唇,双肩微微瑟缩,配上那张本就如同少女的面容,果然像是个被吓坏了的小姑娘。 卢景琮不止一次地见过她变脸,但这会儿仍忍不住觉得眼角一抽。 良久,他无奈地摆手认输:“随你!” 姜云舒便舒展了面容,笑盈盈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去给自己找个下家了!” 这话十分粗俗,卢景琮与叶筝不由对视一眼,面面相觑地苦笑起来。 盛夏的夜色深静,只因时机特别,所以本该沉寂下来的街巷中仍时不时传出一两声意味着别离的哀声与啜泣,同样兵荒马乱了一天的客栈中也难得短暂的安静。 费尽不知多少代人心血才在这乱世中开辟出来的一方净土,终究也不过是什么人注定要客死的异乡罢了。 悲声渐渐散尽,已是午夜之后的事情了。 极高的一轮红月悬于凝血般紫黑的夜空中,一只兀然从睡梦中醒来的老鸦“嘎”的一声嘶啼,展翅绕树盘旋半圈,重又收敛羽翼,落回巢中,偏过头,漠然地注视着悄然开启的客栈大门。 门中无声地走出两个身量颀长的男人来,身形略显纤瘦的那个走在前面,而更高一些的落后两步,身上似乎还背着什么。 没有动用灵力术法,更不曾招出云驾,连潜藏在城中、最为老辣的探子也没有察觉到丁点动静,一行人就这么沿着墙角浓重的阴影慢慢走出了两条街,最终止步于一座闹中取静的幽雅宅邸门前。 而第二天一早,坐镇南宛的禹王客卿便听到了两个让她既喜又疑的消息。 始终密谋着要鱼死网破的两个老东西终于还是服了软,以保全家眷和己身荣华为条件向禹王殿下俯首称臣,而另一边,她那在城中清查客旅的手下竟出人意料地发现了两个深浅莫测又愿意为禹王效力的修家。 都是好消息,然而好消息来得太巧,便不太像是真的了。 客卿端坐在阴沉木雕成的太师椅上,手中把玩着一串碧青透亮的玉珠子,每一颗珠子上都雕出了一张人脸,或喜或嗔,或怨或怒,不一而同,而她面上的表情也活像是珠子上的人脸一般,神色变幻不停。 许久,她唤来身边伺候的丹童,一扬手,将珠串掷到他怀里:“去探探那两个人的底细!” 丹童唇红齿白,如同年画上的娃娃,十分招人喜欢,但那张讨喜的小脸上却带着一副呆板而驯顺的表情,连一丝情绪也没有,几乎像是个蒙了人皮的木头傀儡。 他握着珠串,深深低下头,面朝着主人,一步步后退出了屋子,然而即便是这般代表着十足恭敬的举动之中,隐藏着的依旧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客卿见怪不怪,连看都没再看他一眼,身体向旁一歪,拄着下巴沉思起来。 但她的思考没能持续太久,不过盏茶光景,就浑身一震,双眼倏地睁大,一拍几案,借力飞掠出去。 可是已经晚了。 当她赶到南宛城最气派的那间客栈时,只来得及瞧见从三楼大敞的窗口里落下来一具绵软却又沉重的尸体。 眉清目秀的小童脖颈纤细,正折成一个诡异的角度,越过自己的肩膀死不瞑目地盯着她。 而那串湛清的玉珠子就落在他身边的尘埃里。 早在许多年前,这小童便被秘法夺魂而死,成了具无知无识、只听从主人号令的活傀儡,可这个时候,客卿却头一回觉得早已看惯了的这副小小躯壳瘆人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又或者仅仅是须臾而已,散尽了灵性的童尸“噗”的一声化成了飞灰,又随着破晓时刻的微风飘飘扬扬撒了下来,像是在玉珠上蒙了一层烟尘。 客卿蓦地有些发懵,她甚至记不起来有多少年没被这样不留情面地挑衅过了,比起愤怒,心里最初生出的感觉更像是震惊。 她稳了稳神,沉下眉眼,将怒意逼出来。 然而在她开口之前,却听到一道满是骄狂却偏偏又阴冷入骨的声音:“什么货色,也敢来本座面前找死!” 客卿心头骤然缩紧,抬头发现说话的是个极美的男人,可这从未得见的美貌之中,却偏含了七分乖戾,三分疯癫,阴郁得让人不敢正视。 她下意识催动神识,却发现那男人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迷雾,令人无论如何也看不穿他的修为深浅,她愣了一愣,随即不动声色地勾了勾手指,地上的玉珠串抖落灰尘,轻飘飘飞回她手中,她低头看了一眼,眉间忽然划过一抹讶色,指尖触及的那颗珠子上,精雕细琢的人脸正做垂目恭顺状。 还没等她回过神来,便又见屋子里又缓缓走出一人,在方才那绯衣男人身后半步站定,略一欠身,笑容温煦优雅:“让客人受惊了,我家主人直来直往惯了,只是看不惯那些遮遮掩掩的小人伎俩,其实并无恶意。” 言下之意,命丹童前来刺探虚实的,自然就是小人了。 客卿几次三番被抢了话头,面色不禁再度变幻不停,恍如抽了羊角风,手指却在玉珠上越按越重,最终,“喀”的一声玉裂之音,她面容猛地一顿,终于归于平静,露出了一张端庄恭顺的美人脸来,浅笑晏晏:“公子言重了,本是妾身之过。妾身因怕一时失察误了主上的大事,这才多有冒犯,还望两位大人有大量,多多包涵才是。” 语调柔和,态度婉转,若不是方才亲见了那一番变脸,只怕没人会将她前后两副面孔联系到一起。 卢景琮微微垂下眼帘,掩去心底思量,温声笑道:“往后皆是同僚,何需如此客气。” 话音未落,便被一声阴恻恻的冷笑截断:“同僚?哪里来的同僚?哈哈!不过是找个地方痛快杀人罢了!禹王算什么东西,给他三分颜色,还当真开起染坊来了!哈哈哈哈!” 说完,也不管别人,拂袖便走。 剩下卢景琮依旧一脸温和,习以为常地浅笑道:“主人听闻禹王殿下东征西战,战果辉煌,心中十分倾慕,所以愿为殿下阵前效力。” 他说得好听,客卿脸色却忽然一白,话说到此,她哪里听不出来,那个疯子似的绯衣人根本不在乎什么争王夺霸,传闻中有逐臭之夫,而他,不过是追逐着战乱和鲜血罢了。 除了加入一方王驾麾下,还有什么途径能更方便也更频繁地找到成千上万人挥戈厮杀的乐子呢? 这样一想,即便她早已见多了世面,也仍然微觉心悸,刚刚收拢回来的神识再度悄然外放出去。 这一回,没有任何阻碍,她便清楚地探明了,眼前这温文有礼的年轻人已是元婴以上的修为,在当今世上已算少见,如此说来,能让他甘愿低头称为主人的人…… 客卿心下愈沉,态度却愈发恭谨而热情了,最初的怀疑和试探之意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被忘了个干净。 卢景琮笑着看她,也不知究竟看出了什么,并没有再说话。 而片刻之后,城主府邸中,姜云舒便听到了消息,捧着药碗对她面前的两个人笑得阳光灿烂:“禹王殿下雄才大略,连抓的壮丁都不同凡响,想来一统天下的大业指日可待呀!” 作者有话要说: 我……把……之……前……的……大……纲……推……翻……了…… 咳,虽然只涉及这一部分的情节,但是重新设计起来还是很麻烦,今天算是基本理顺了,不过写起来不知道会不会比预计的要长,万分怨念="= 第169章 试探 金碧辉煌的宽敞屋舍中只有三个人,侍从被远远遣开,隔着层层紧闭的门窗,连城中回旋的尖叫和哀呼都飘渺得仿若乍起乍歇的风声。 姜云舒歪头坐在榻上,肩上披着柔软的轻裘,一副气血亏虚的深闺弱女模样,手里却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盛药的玉碗,等里面澄碧的药汁慢慢凉透了,才浅浅抿了一口,脸上的惬意笑容立刻被苦味打消了十之七八,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她对面的两个人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 宛城掌事的大商人总共有三个,本是一起发家,也志同道合地一起白手创下了南宛硕大基业,在这乱世飘摇中开辟出了一小片遗世独立的桃花源。可惜到头来,桃源再富庶,也容不下人胸腔之中逐年膨胀的一颗野心,当初本以为能够同归之人,终究还是各自殊途。 正座之中的华服妇人目光微闪,像是透过姜云舒年轻而精致的面容回忆起了尘埃堆积之下的什么往事,眼尾细纹颤了颤,略略松弛的眼皮垂下来,将面容浸在了袅袅茶烟里。 半日时间倏忽而过,正午刚过,城中便逐渐安静了下来,像是以往的每一个午后,却又全然不同。 妇人放下茶盏,抬起头来:“他们等会就会来此,到时你可有打算?” 随着她的话声,倚在窗下看风景的年轻男人面容微微一顿,将视线从两只争食的小麻雀身上收回来,也饶有兴致地再度看向姜云舒。 而姜云舒只是笑吟吟地捧着早已空了的药碗,抬到眉际,透过薄薄的白玉迎望一眼惨白的日光,神情十足的不谙世事:“我的打算?我一个体弱多病、不知世事艰辛的深闺弱质,又能有什么打算呢?” 她想了想,放下碗,回头对上年轻男人的目光,又娇羞道:“我说的对不对——夫君?” 男人一口茶水当即喷了出来,一双桃花眼尾高高挑起,愕然道:“你、你说什么!” 姜云舒大笑:“听闻三城主后院里多得是莺莺燕燕,少一个不少,多我一个,自然也不嫌多,怎么,城主莫非还害羞起来了?” 一入幽冥,前尘尽忘,纵是父子也对面不识,所谓亲眷,说到底也不过只有几场露水姻缘罢了。 三城主惊色渐收,认真地想了一想,果然觉得这个突发奇想的说法比之前说定的“大城主义女”要更靠谱三分,但即便如此,仍忍不住抿唇朝身旁的妇人看了一眼。 妇人四旬上下年纪,容貌平平,便是锦衣华服也难以令之增色,但周身却另有一种让人信服的气质在,她闻言略加思索,随即笑了:“确实,老三平日里就好红袖添香的雅趣,这般说辞当可服人。” 但视线仍谨慎地在姜云舒头上扫过:“只是……” 姜云舒散漫起来,经常只是草草编一条发辫了事,但偶尔也有正正经经梳头的时候,眼下便是。她下意识抬手抚上鬓发——已婚妇人的发式,指尖蜷了蜷,摇头笑道:“无妨,就算他知道我去给别人当媳妇,也只能自己生生闷气罢了。” 三城主便更加狐疑地看过来,咕哝道:“……那可真是好雅量!” 周堇看起来刚过弱冠,虽然黄泉之下,人的实际年纪与外表往往差距甚大,七八岁的小童也可能是活了千百年的老鬼,但大多都还保有些身死时的心性不改,也正因此,他这一点少年似的顽劣倒也不算太过突兀。 倒是大城主低低咳嗽了一声,把快要跑歪了的气氛拉了回来。 院中急促的脚步声恰好响起。 紧接着便是叩门声,训练有素的仆从隔门低声通报:“主人,禹王殿下的使者求见,已到院门外。” 若真是“求见”,便不会如入无人之境地直闯到人家院子外头了。 大城主垂眸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岚姐……”周堇也跟着起身,低唤了一声,却又顿住,像是不知该如何接续。 蒋岚哂道:“该来的总会来。”扬声吩咐:“请贵客到正厅奉茶!” 她举步绕过屏风,走向门口,可就在将要推门的那一刻,却忽然回头。绘着泼墨山水的屏风遮住了她的身形,但声音却低沉而清晰地传过来:“当初妾身不过一无知妇人,颠沛流离之下,乍一听闻‘苍生’‘山河’这般字眼,只觉慷慨激昂,便不管不顾立下誓言,妄图与众位兄长开创一番伟业。” 姜云舒怔了下,面上轻佻敛去,认真听下去。 只听蒋岚道:“数百年过去,昔日一同立誓的故人纷纷离散,如今就连老二也耐不住寂寞,暗自投了禹王,可放眼看去,却依旧山河残破,苍生飘零,妾身才知原来再好听的字眼,也不过半幅纸、几滴墨便道尽了,虚无缥缈得只能拿来哄哄一腔热血、不谙世事的痴人而已。” 周堇面上蓦地变了颜色,探手抓住屏风边缘,可接下来却又迟迟没有了动作。 姜云舒默然一息,轻声说:“可你也说了,你是便是那种痴人。” 许是没料到这样的回答,影影绰绰的山水画幅背后,本就笔直的背影愈发挺直了几分,蒋岚顿了顿,而后洒然笑道:“是啊,怪就怪那几个词实在是好听!” 一旦扎根于心间,便一生一世再也剜不去了。 姜云舒抿唇看着门扉开了又关,忽然觉得世事难料,这位名动千里的南宛大城主,兴许在世时仅仅是个官宦后院里争权夺宠的寻常女眷,又没准是个秀才家为了两文钱斤斤计较的妇人,但在抛去了枷锁一般的身份和地位之后,单凭本心,却能不悔不惧一往无前,做到如此地步,实在是让人唏嘘感叹。 她低眉沉思片刻,叹了一声,转头道:“三城主,想来你与那位投了敌的二城主都清楚,大城主性情太过刚烈,此番交涉也许会有意外,怕是还得由你从旁转圜……”短暂的停顿之后,继续补完了最后半句:“莫要争一时之气。” 周堇蹙眉,刚想问一句“那你这里怎么办”,但立刻就从她的话里品味出了几分深意,顿时悚然而惊,嘴唇微动,似乎要说什么,却半个音也没发出来,就匆匆循着蒋岚的背影追了出去。 姜云舒这才缓缓吐了口气,面色晦涩地按住了闷痛的胸口,垂头勾出了一副小媳妇似的怯弱娇媚。 奉命到处打探消息的来人与周堇擦身而过,光明正大地“误入”了他刚刚走出的厢房,而在另一边,蒋岚已与登堂入室的恶客起了争执。 刚打了一个照面,她心里就一凉——昨夜与他们定下密会的两人都不在,此时到访的就只有那位端庄貌美的禹王客卿,而她旁边垂手侍立的不是旁人,正是宛城原本的三位城主之一,数日前还与她亲如兄弟的二城主霍珧。 尽人皆知,南宛城主便是方圆数千里最有名的三位大商人,但三个人里,一为妇人,一似文士,就唯独霍珧与世人心目中的商贾形象契合,约莫而立之年,身材敦实,顶着一张和气的圆脸,慈眉善目里又多了一丝令人生不出警惕的诚恳。 可这个时候,一直以来都和善实诚的男人终究还是露出了隐藏多年的雄心。 即便这份雄心壮志要他去做别人家养的猎犬,再回过头来狠狠咬上兄弟一口。 蒋岚冷眼瞧着他这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心中说不出的厌烦,只觉如同生吃了一勺子苍蝇似的恶心。板着脸进门,径直走向主座,但还没落座,霍珧便握拳抵在唇边咳嗽了声,笑眯眯道:“岚姐错了——既然已将宛城献予王上,这城主府,就是王上的私物了,当着王上的使者,咱们哪来的底气上座呢?” 蒋岚步子一收,霍然转头。 良久,她面上浮起一抹冷笑:“果真是条好狗!” 霍珧依旧带着笑容,声音不疾不徐:“彼此彼此。” 蒋岚眉头扬起,正要说话,门外忽然传来懒洋洋的一声:“啧,二哥这话可说错了!” 众人皆不由望过去,只见周堇轻摇折扇缓缓走进来,一双常带三分笑的桃花眼微微敛着,让人看不清里头藏着的是散漫还是讥讽。到了人前,他才抬起眼,肆无忌惮地瞄了瞄禹王客卿,似乎被她的容貌取悦了,脸上的笑意也真切了几分,折扇“啪”地收起,漫声道:“小弟不才,刚刚亲手把城主府的牌子摘了,现在这儿就是我们姐弟俩的私宅,禹王殿下当初可是说好了要保咱们富贵荣华的,总不至于这就自打脸,连个住的地方都不给人留吧?” 他笑微微地冲客卿一拱手:“这位就是芳名远扬的千面玉卿吧?您放心,赶明儿禹王殿下看中了什么地方做新的城主府,草民立即就差人备一份大礼,把这牌子敲锣打鼓送过去!” 霍珧一愣,让他噎得说不出话来。 禹王客卿指间玉珠轮转,须臾落定,一张惊诧的面容朝上。 她的脸上也紧接着显出了丝丝恰到好处的讶异,赞叹道:“三公子果然名不虚传,世人赠妾身千面之号,却少有人知妾身真名玉卿,不想还是瞒不过三公子!” 周堇将折扇在手心顿了顿,不以为意地笑道:“男人嘛,见到美人自然要多动些心思。”又瞥向霍珧:“二哥,你说是不是?” 成王败寇,落败之人纵使逞几句口头上的威风又有什么大不了的。玉卿像是听不懂这些于事无补的机锋,十分大度地笑起来,但几句谈笑过后,又渐渐面露不解:“按说这话不该问,但妾身实在是疑惑在心,不问不快,还请蒋姐姐和三公子莫怪……” 蒋岚垂在身侧的手轻轻一动,但不待她开口,周堇便自然而然地笑道:“我知道,你想问的是,我们姐弟俩本来态度强硬,怎么七天期限撑到了第六天,突然就改口服软了呢?” 他脸上笑容纹丝不动,目光半是轻蔑半是嘲弄地在霍珧脸上打转,似乎他比玉卿这个大美人更好看似的,手里折扇摇了又摇,几乎要让人眼花,直到玉卿耐不住性子,差点开口让他收了扇子的时候,才低低笑道:“使者大人实在不必试探,与二哥这样择主而事的大丈夫不一样,我们姐弟一向觉得若能自己当家,总好过向别人低头,如果现在禹王让旁的哪位王驾剿灭了,我自然兴高采烈,不过,这不是没影儿的事么?” 他像是没瞧见玉卿突然冷凝下来的脸色,懒洋洋继续道:“流民是真可怜,南宛这数百年基业也是真难舍,可惜啊……难舍也得舍!” 方才还没个正形,最后这半句话一出,周堇却像是忽然换了个人似的,眼神蓦地一闪,透出幽深而冰冷的目光:“舍了的话,禹王因为忌惮效忠我们的修家,会尽力避免无谓损伤,所以他只会将手伸到平民百姓身上,而不舍的话,不仅城池百姓保不住,还会多搭上我们姐弟加上满府姬妾下人的性命,除了没人记得的美名,我们满盘皆输、一子不剩!呵,确实,我们是庇护一方的城主,但你别忘了,与此同时,我们也是商人,精打细算的商人!” 他生着一张文士般眉清目秀的脸,举止像个斗鸡走狗的富家子,但在这个时候,猝不及防地除去了那些满含着温情和柔软的伪装,他却只是毫不动容地陈述利害,神色漠然得让人心惊。 末了,周堇突然勾唇一笑,态度重又懒散下来:“玉娘子,我若是你,便回去如实禀报禹王殿下,咱们从此井水不犯河水,不然的话……”他又开始摇扇子,温声道:“虽然二哥手下那几位修家跟着他另择明主了,我们姐弟俩身边可还隐着些‘朋友’呢,一旦两厢撕破脸皮,又或者是有谁想替我们姐弟报仇,就算是螳臂当车,万一不小心硌掉只车轮子,只怕禹王殿下免不了要心疼,而他的老对头们可就要乐坏了,你说对不对?” 这已是明目张胆的威胁! 玉卿眼皮一跳,手中珠子转的慢了一瞬,脸上便有了丝短暂的空白,下一刻,她的脸上和手中玉珠上同时显出了沉稳而慎重的表情,慢慢说道:“三公子若能想得开,自然最好,妾身会将公子的话一字不漏地带给主上的。” 说完,她从上到下地将周堇又打量了一番,仿佛刚刚认识这个人一般,而后偏过头冷冷道:“霍大人,看来你对朝夕相处的兄弟所知甚少啊!” 霍珧也不知道被封了个什么官,此时看来恐怕官职并不高,只听玉卿一句斥责,额上就即刻见了冷汗,正要弓腰解释,却见对方一言不发地拂袖而去。 周堇却依旧笑眯眯的,展开扇子摇了两下,走到门口,趁着檀香木带起的香风,慢悠悠扬声道:“来人,把二哥的东西一起打包送出去,他往后要靠禹王殿下发的俸禄过活了,只怕日子清苦得很哪!” 他说到做到,足足十辆车的细软便果然跟着征召来的壮丁一起上了路,奔向莫测的前途。 而姜云舒这新来的娇弱“小妾”则西子捧心似的站在大宅门口,久久凝视着车马渐渐远去的方向,谁也不知她究竟是在看其中的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比起扯皮,其实我还是喜欢写一言不合直接抄家伙怼…… 第170章 重逢 周堇那十九房姬妾差一点就能凑上五桌叶子牌,但就因为差了的这一点,资历最浅的三个人经常只能眼巴巴盯着别桌的空子,几年下来,为了争个替补的位置,简直要练出一身见缝插针的轻身功夫来,眼下好容易听说又来了个“新人”,忙不迭地三催四请,恨不得当天就张罗出来一场牌局。 可惜“新人”架子十分大,一味专心养病,并不搭理她们。 这么兵来将挡地过了一个来月,正当花木萌发之际,旧伤总算痊愈,姜云舒一恢复了活气,便瞧着屋子里到处不顺眼,索性趁着午后日暖,端庄矜持地爬到房顶上晒太阳去了。正惬意着,忽然耳朵尖轻轻动了动,睁眼一看,果然从院门口相携走来了俩娇娇柔柔的美姬,她立时额角一抽,手撑瓦片,当机立断地翻身从房后跳下去,翻墙跑了。 她自七八岁离乡,到如今已修仙问道了几十年,早不记得红尘温软是什么滋味了,连日被一群美人纠缠之下,虽说寒毛直竖,但也颇觉新奇有趣。此时一落地,抬头就瞧见周堇背对她,正摇着他那把檀木骨的破扇子附庸风雅,便挑了眼皮,皮笑肉不笑哼哼了两声:“夫君哪,这满园子莺莺燕燕都等着你怜惜呢,怎么你自己反倒跑到这躲清静来了?” “……” 周堇蓦地回身,让她吓了一跳,不由睁圆了一双桃花眼,目光在姜云舒身上和墙头逡巡几回,等到确信周围没有禹王的探子隐匿,才无奈摊了摊手,理直气壮道:“为夫年纪大了,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姜云舒顿时乐不可支。 她正扶着腰顺气,就见周堇合了折扇,从袖中抽出窄窄一条信笺来。 卷成一卷的纸条上面隐隐附着术法的痕迹,像是从外传来的密报,也不知是如何送来的。姜云舒不禁收了笑,眼光往周遭又扫过一遍,而后正色接过来,刚看了几个字,便听见周堇愁道:“我还没想好怎么和岚姐说,她把城里每个人都看作亲人,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了……” 纸上蝇头小字密密麻麻,一件一件都是宛城青壮入伍之后的大小战事,虽然征发日短,但乱世之中散兵游勇与土匪山贼从来都不少,即便是富庶平静惯了的南宛附近也未能幸免,而既然有争斗,便自然有死伤。姜云舒仔细地展开纸条后半,默记着上面殒命之人的姓名,心底沉沉叹了口气。 若不是他们放弃了强硬对抗、选择将计就计接近禹王,这些人或许还不会死,但相对的,又或许会有更多的人在禹王一波又一波的报复之下丧命,甚至到了那个时候,就连这座庇护了无数老弱妇孺的南宛城,也都会被大军推平…… 姜云舒忽然想起那一天她站在府门前看到的景象,一个又一个被迫出征的士兵眼含泪水,脚步沉重而迟缓,无声地作别生活了半世的故土,也作别了所有曾经珍重过的知交与爱人。 如同冥河之中的滚滚波涛,仿佛就会这样一去不回。 良久,在周堇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姜云舒低声叹道:“不到尘埃落定的那天,我也不知道咱们做的究竟是对是错,但无论对错,都没什么可后悔的。” 不后悔,只是难免难过。 周堇便也沉默下来。 长长的纸卷已经展开到了最后几寸,依旧记述着近日遭遇过的各路兵马,除了短兵相接过的,也有些只是远远打了个照面,便警醒地避让开来了的,姜云舒目光扫到末尾,也不知看到了什么,略显黯然的眸子倏地一闪,仿佛被上面的内容攫住了心神。 她托着纸条的手好似抖了一下,面色惊疑不定,良久,忽然问:“你可曾听说过庆王的名号?” 幽冥之中自立为王的野心家只怕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简直多不胜数,好在大多都是些滥竽充数的小角色,抹布撑在竹竿上充作帅旗就敢自封山大王,就算混到投胎转世那天,占下的地盘也不过巴掌大,让人连费心记下他们名号的兴趣都没有。周堇闻言便顿了顿,一时没想起来能对号入座的一方鬼雄,便忍不住露出了点嗤笑的神情:“没听说过,别又是哪里过家家……咦?” 他话说到一半,声音却猛地顿住,扇子“啪”的一声合拢,用力抵上眉心,像是在费力地从记忆深处寻找什么蛛丝马迹。 好半天,周堇才皱着眉头重新开口:“我不知道是不是记错了,但大约是年前,有支收鬼枯藤的商队从西北回来,恍惚提过有这么一路人马,说是兴起不久,但似乎势头颇足……只是酒后几句闲谈罢了,后来我没再听说过这事,若不是你今天特意问,我还想不起来……” 他又思索了一会,摇摇头:“不成,实在记不起来别的了。怎么?那些人和你有旧?” 姜云舒仍盯着纸条上的字迹:“兴起不久……”她喃喃低语半句,忽而长出一口气,将纸条递回给周堇:“按这上面所说,这位庆王很是有些奇怪,势力扩张异常迅速不说,旌旗上还不书王号,反倒是个‘姜’字,虽说怪人到处都有,但我有种预感……我得去探探他们的虚实!” 她的模样太过郑重,周堇也不由严肃起来:“是你的对头?” “啊?”姜云舒一怔,随即失笑,“不,若我没想错,应当是友非敌。” 她随手从储物镯里取了张绿幽幽的符纸,一手执笔,可刚一提腕,却又犹豫了,神色几度变幻,直到笔尖紫黑的符墨渐渐干涸也未落笔,反而重新把东西收回去:“劳烦你也先别传讯给那边,免得他们空欢喜一场,等我先去庆王军中探一探再做打算!” 说完,不等周堇反应,便掩饰什么似的偏头一笑,伸手将他往旁边一推,眨了眨眼:“哎呀,艳福来了,夫君快去享受吧,奴家就不打搅了!” 周堇循声回望,果然瞧见遍寻牌友而不得的两个美人一前一后奔了过来,眼神之热切,行动之迅捷,活像是扑向鸡窝的两只黄鼠狼,他登时浑身一抖,再僵着脖子一转头,却发现姜云舒这没义气的跑得比兔子还快,早已无影无踪,顿时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只好慌忙以扇掩面:“唉哟!我突然想起来岚姐还有事找我,真有事,急事!改天、改天再陪你们玩!” 便在对方一叠声的“三缺一”中落荒而逃。 而姜云舒盘腿坐在树梢上看完了这场戏,而后摸着下巴笑了笑,悄无声息地避开府中探子,循着纸条上记述的地点,偷偷摸到了人家的中军帐前。 南方沃野千里——按说丰饶肥沃这样的字词不该和阴幽黄泉联系到一起,但依照两年来的见闻,彼此殊途的阴阳两世,其实仍是相似的两个天下罢了。只不过,连年的战乱之下,滋养土地的并非是农夫施下的肥料,而是不停洒下的鲜血。 纵然春迟,四月初的时节里,只需一场春雨,野草就趁夜窜了老高,给荒芜了数月的原野染上了一层浓郁的新绿。风吹草低,衣甲与□□刀剑偶尔碰撞,轻而脆的声响正好掩盖了由远及近的浅浅脚步声。 姜云舒溜达到了主帐边上,暗自咬了咬腮帮子,觉得到了这会儿还没人发现自己,难道是她想错了,这一军的人全都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 然而这念头刚刚升起,她心头就蓦地一凛,先于思维,脚下已经猛一点地,身形借力退开数丈,如柳絮般轻飘飘在风中旋了半圈,才缓缓落回地面。 她顺手揪了一根高到腰际的野草,在脸颊上搔了搔,漫声笑道:“在下远来是客,怎么主人家火气这般大?” 军帐深处迸发出来的森然杀气陡然一收。 “……这么好说话?”姜云舒心里不禁嘀咕起来,但还没琢磨明白,不防脖子后头突然一凉,汗毛都齐齐竖了起来。 一个低沉而严厉的声音在她身后斥道:“谁给你的胆子!这般胡闹!” 姜云舒僵住:“……” 这可真是自作孽! 她全身都快僵成了根木头,脑子里却在千回百转,片刻之后,手一抖,那根长长的狗尾巴草落了地,而她脸上则飞快地换上了一副狗腿子的讨好神情,转过身来,嗓子里拖开了一波三折的长音:“哥——我可想你啦!” 姜萚面色冷肃,不为所动。 姜云舒顿时牙疼起来,想起方才他释放出的那番几欲将人没顶的威压与杀意,知道是自己不够谨慎,行动莽撞了,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地退开半步,厚着脸皮求情:“十二哥,我错了,我真知道错了,可我这不是因为……” 姜萚倏地抬起眼,神色愈沉,一言不发,单凭一个冷冽的眼神就硬生生把她剩下的开脱给堵了回去。 姜云舒立刻识时务地闭了嘴,偷偷挠了下鼻子,以为十分不可思议,姜萚是端方温和的君子,对她也一贯爱护,便是再生气,也说不出难听的重话,可她这辈子天不怕地不怕,嘻皮笑脸胡搅蛮缠无所不通,却偏偏不敢在姜萚面前造次,也算奇了。 看她低眉顺眼装了好半天鹌鹑,姜萚叹了口气,负手转过身:“跟我来。” 简单的三个字听在人耳中更胜天籁,姜云舒如蒙大赦,只觉脊梁已毫无骨气地软了三分,连忙老老实实跟上去,规矩得连根头发丝都不敢在风里乱飘。 姜萚长兄威严十足地板着脸,只拿眼角余光瞥她,却没料到瞧见了这么一副怂样,脚下不由微微一顿,忽觉有点眼熟,细细想来竟颇像当年代父祖管教顽劣幼弟时的景象,心下难免一阵好笑,却又隐隐生出抹酸涩来。 百感交集之下,初时的愤怒倒是淡下去了大半。 姜云舒十分会看人眼色,抬头一觑,便先松了口气,满脸堆笑地凑过去,小声讨好:“十二哥别生气呀,我知道您老人家爱之深责之切,都是因为担心我莽撞受伤,这才出言训斥的……云舒知道错了,以后做事肯定会三思而后行,决不让兄长再担心了……你别再生我的气了,好不好嘛?” 她极为便利地顶着一张少女般的精致脸庞,大大的杏眼一眨不眨地瞧着姜萚,狭长的眼尾却又隐约勾起一线狡黠,伶俐乖巧得让人不忍心苛责。 姜萚虽深知她是个什么货色,料到这副样子多半是装的,却还是被盯得冷不下脸了,半晌,失笑道:“罢了,别装了!” 又摇头低叹:“一个一个的,都不省心!” 之前那个像是炸了毛的猫,这回又换了个惯会装可怜的小狗,真是天造地设的绝配…… 姜云舒不动声色地将姜萚眼底那一点微黯搁在了心里,原本想要说的话,在舌尖转了几圈,还是压了回去,转而笑问起了他失散之后的经历,听说沈竹尘也在附近,不由笑道:“太好啦!那这回就剩下陆师兄和辛夷两个要找了,又说不定他们哪天听说了咱们的旗号,也能自己寻过来呢!” 便顺势将这一路的见闻与叶筝两人“投效”禹王的事情前后细说了,只刻意略去了她向鬼隐追询叶清桓下落之事。 姜萚安静地听她说话,忽而皱了皱眉——因为略过了几处关节,姜云舒口中的那些推测与决意便显出了一点古怪和生涩,他沉吟片刻,便大致猜测到了原委,却未曾揭破,只轻轻笑了笑,直到听闻近日变故,才真正严肃下来,缓缓说道:“你和十七很像,平时也就罢了,但一旦遇上了事,却从来不懂迂回,哪怕拼了性命也不肯退一步,这样是好是坏,我无权置喙,但你也得考虑下身边人。” 他面色严正,声音却略低了几分:“当年,十七顽劣得很,长辈又一味宠溺,我深怕他行差踏错,因此教他的都是些‘直道而行,不可耽于机巧’的大道理,却唯独忘了教他‘惜身’二字,以至于后来……” “兄长……” 姜云舒面色渐凝,轻快的笑意像是被揭下去了,一点痕迹也不剩,余下的只是一片近于空洞的萧瑟。 却听姜萚沉沉嘱咐道:“这两个字,他没在意过,但你不要也忘了。哪怕不为自己,就算是为了他的遗愿也好,他留下那三张符,当是盼着能护你周全的。” 姜云舒只能默然。 过了许久,她慢慢坐直了身子,颔首:“兄长的话,云舒记在心里了,从此之后,必定会好好爱惜自己。” 多少年来,姜云舒忽然忍不住想,除却叶清桓将她护在身后的短暂时光,她总是孤身一人在险山恶水里打滚,时日长了,便自然而然地以为轻掷生死是件潇洒快意的事情,可是……真的是这样么? 若能安享红尘温软,柔情缱绻,又有几人甘愿满携一身孤戾,踽踽独行呢。 说到底,不过只是求不得罢了。 她沉默着仰起头,有隐约湿意从眼角渗入鬓发。姜宋教她去珍惜一朵花开,而叶清桓也曾说过,这长生路上步步辛酸,步步坎坷,唯有珍重身边的风景,才不枉来这世上一回,可到头来,辛酸坎坷终究还是遮蔽了寥寥无几的良辰美景…… 魔之一道,分入道,潜心,忘情。 可就算是魔祖卫云川,也未能真正忘情——本已不圆满,又如何能在其中强求到一场圆满? 太难了,姜云舒想,实在是太难了。 而更难的是,明知道困难,却仍然只能走下去,只能像从未知晓苦涩与煎熬的滋味一般,若无其事地走下去。 姜萚抿唇,双手在膝上收紧。“侣”者,伴也,胜过父母,胜过兄弟,是这条艰险而孤寂的长路上唯一能够携手走到尽头的同伴,一朝痛失,何异于生生剔去半身血肉,又何尝再有痊愈之时。这个道理,即便他从未对谁动过心,也是明白的。但明白归明白,或者说,正因为明白,所以才不愿听任,不肯放纵,身为长兄,这也是他如今唯一还能做的事情了。 但终究还是不忍。姜萚沉吟良久,刚要说话,忽然听姜云舒低低地哼唱起一段山野小调。他一怔,那曲调低回婉转,被幽然的哀伤拉长,便愈发显得悠扬,却是十足的陌生。 不过片刻,曲调戛然而止,平稳轻快的神情重新回到了姜云舒脸上,她安静地弯了弯眉眼:“十二哥可曾听过这曲子?” 姜萚不解地看着她:“不曾。” 姜云舒笑容清浅:“师父喜欢听。” 一摸呀,摸到呀,美人的头上边呀,一头青丝如墨染…… 而今青丝成灰,美人也早化作了凄冷墓穴中的几根支离枯骨,而她,即便为了那个遥遥无期的希望呕心沥血,却终究修不成忘情道,怕是也等不到重逢的那一天了。 “那三张符,”姜云舒闭了闭眼,忽然没头没尾地说道,“我只剩下了最后一张。” 姜萚不由愕然,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姜云舒摆了摆手,不让他戳穿自己平静的表象,淡淡道:“第二张,我藏在了南宛二城主的车驾里,禹王势力太过庞大,我不敢轻敌。” 她摇了摇头,又笑了起来:“最后的几次机会,我一次也不想错过,我想见他……但是我不能。” 而就在这个时候,从帐外传来一阵急促脚步,人未至声先至:“姜大哥!禹王都城突生巨变!”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说,上一章末尾,妹子看的并不是壮丁,而是被夹带在货车里的那个啥【点蜡】 第171章 王侯 姜云舒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浓眉大眼的英武戎装青年匆匆而入。 李伯晟生得十分高大,要进临时搭建的军帐须得先低头,直到走出好几步,一抬眼才发现面前还有一人,不妨和姜云舒面对面瞧了个正着,差点被那满头珠翠晃了眼,当即一愣,转头拿疑惑的目光觑向姜萚:“姜大哥,这小娘子是哪家后院偷跑出来的?” 他狐疑得一点也不客气,姜云舒神情僵了下,琢磨了一时,默默低下头去往自己身上瞧了瞧——嵌金绣银的绫罗裹在身上,珠光宝气明晃晃照亮了半边营帐,若不是肩上围着的白狐裘还带着点素色,通身看下来,简直像是个长了腿的聚宝盆,要说和周堇那十九房浓妆艳抹的姬妾不是亲姐妹都没人信。 姜云舒脸颊抽了抽,又开始牙疼了,后知后觉地对姜萚的涵养功夫生出万分敬佩来。 她干咳一声:“这位将军……” “庆王殿下。”姜萚突然打断道。 他话音没落,李伯晟赶紧摆手:“姜大哥可别寒碜我了!” 姜云舒眼中思忖之色一闪而逝,仍改口道:“庆王殿下方才提到禹王那里出事了?敢问详情如何?”事情来得太过突兀,让她隐隐觉得不大对劲,但好在倒霉惯了,也还撑得住不露端倪。 李伯晟视线在姜萚和姜云舒之间打了个转,略一迟疑,便把这“招财童子”当作背景,自己寻了个位置在姜萚旁边坐下,道:“是怪事!探子传讯说东南三百里突然地动,连禹城西边城墙都震塌了一半!” “地动?”姜萚眉头紧锁,“云舒,可是叶表兄他们……” 姜云舒也怔住了,好些念头蜂拥而起,在心中一起打了个转,七手八脚地缠成一团,她下意识揉了揉额角:“不应该,月前我和他们分开的时候,表哥的境界还不过元婴初,就算加上景琮,也弄不出这么大动静!” 鬼修进阶不易,并不是一句虚言,如叶筝这般已算是运道不差的了,若非如此,又怎会有大批鬼修自觉升仙无望,转而潜心谋求世俗权势呢。 姜萚指尖在膝上轻敲了两下,又沉吟道:“……十七呢?” 姜云舒气息极浅地顿了顿,她连忙垂下头,慢慢地斟酌着回答:“清桓的修为不好说,他最后强行进阶,我猜想,说不定已经触碰到太虚之境,然而符中毕竟只是一线残魂,怕是比不上在世之时。而且……”她干涩的声音里带出了一点自嘲的味道:“虽然没有道理,但我总觉得,若是符咒触发,我总该有所感应。” 姜萚看了她一眼,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两人一句接一句地说着话,唯独剩下李伯晟一头雾水,便只好托着下巴打量来历不明的姜云舒。而这多看的几眼,倒让他透过一层层浓艳脂粉看出了点名堂,不由愕然脱口道:“哎?这小娘子的模样怎么……”话说到一半,便倾身向前,要去案上翻找画卷。 姜萚按住他的手,无奈道:“这便是我妹妹,作此装束只是——” “权宜之计,非我所愿。”姜云舒连忙接上。 李伯晟明显地松了口气。 他尴尬过了,便抓抓头发,颇有眼力见地转开话题,仍是问姜萚:“我看这事有古怪,都说禹王那老儿把半辈子的家底都拿来筑墙了,王城牢靠得很,怎么会一场地动就塌了?” 姜云舒挑挑眉,向姜萚递过去个“这人居然还不傻”的眼神,被姜萚反过来瞪了一眼,便将指节抵在唇上,轻咳一声,道:“我也觉得蹊跷,或许等会会有更详尽的消息,先稍安勿躁罢。” 虽说稍安勿躁,但也不是干等,她拂开桌案上一叠文书,露出底下暗色木纹来,手蘸茶水寥寥几下便勾出了周遭山势地形,又在几处着重点了点,而后袖手坐回去,摇头晃脑:“这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姜萚敲敲桌子:“没个正形!” 姜云舒笑了笑,正经起来:“我曾听人戏称,幽冥三千六百王,自然是夸大了,不过由此也可见,争权夺势的人绝对不少,想来没有一千也总有八百。” 姜萚还未觉如何,李伯晟却略显出几分惊诧来——就算明知对方身份,这段时日也颇见了许多修家本领,但他终究是个凡夫俗子,经年累月耳濡目染的都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心底里并没将这花红柳绿的小姑娘放在和姜萚、沈竹尘一样的位置上。 可这会儿话头一开,虽是尚显空泛的言辞,但其中隐藏的意味却让他心头微凛,不由干脆利落地收了轻视之意,便听姜云舒淡淡笑道:“我既厌烦有人为一己私欲而搅得天下大乱,这一路走来,便顺手清理了一些所谓王侯。也正因此,才知道了那些山大王也分三六九等,除去趁势胡闹的和被逼无奈、一村人索性圈地躲清静的,剩下最末一等只敢寻个远僻小城作威作福,虽为恶,却无大恶,该除,却未必该杀;中一等,则辟三五城,彼此联络纵横,勾心斗角,无所不用其极,只待一飞冲天的时机——我最初砍掉的几个鬼王,便是这些本事不大,坏心眼却不小的。” 她顿了顿,啜一口茶水。 天光透过并不厚实的帐幕落下来,白土扬起的微尘在空中飘浮,若隐若现,姜云舒盯着一粒灰尘看了片刻,在一片安静中继续道:“接下来,上等的便如庆王殿下,拥数十城池,精兵百万,更有各地征夫戍卒源源不断,律法详尽、令行禁止之处,已颇成气候。此等,凭风闻粗略算来,许有二三十。当然,这些王驾之中,人跟人也不同,按兄长所言,庆王殿下从最初举兵直到现在,都是为了以战止战,还天下一个清平安定,不过,只可惜能有这番心思的毕竟太少,我之前以为,幽冥争王之祸大半源自这一等鬼王,所以,我这半年来杀的也大多是这一路货色。” 她左一个“砍”右一个“杀”,听得李伯晟脖子后面发凉,总想摸摸脑袋还是不是好端端顶在肩膀上。好不容易才从“小美人原来是个大煞星”的念头里回过神来,蓦地又一怔:“前阵子人心惶惶,连我都听到了三四种传言,莫非让人刺杀了的那些王侯和修家,都是你……” 姜云舒欠身拱手,笑得一派和煦:“殿下英明,正是区区在下。” 姜萚哭笑不得地揉揉眉心,却不防瞥见风轻云淡的表象之下,她眼角那抹仍未褪尽的微红,笑意一缓,到底还是没说什么。 好在姜云舒也并不是单为炫耀本事,下一句便将话锋转开:“但我杀着杀着便觉出不对来,按我推算,这上等鬼王约莫三十人上下,既然接连死了十来个,那么这天下大势应当会有些变化,群龙无首,便是其他鬼王想要趁机收拢他们的部属与势力,也该需要不短时间,至少能让当地百姓喘一口气,却不料我前脚刚杀完了人,没过几天,他们的地盘就悄无声息地尽数归了别人,除了庆王殿下所说的流言以外,居然连一丝水花也没溅出来!” “你们觉得,这是因为什么呢?” 她声音轻柔,尾音甚至还卷着一点悦耳的软糯,但说出来的话却分明让人周身发凉。 春日气躁,黑木桌案上的水迹渐渐干涸,只剩下最后特意点出来的几处仍汪着少许茶水,在已若隐若现的地势图上预示着什么。 姜萚沉默地抬起眼,屈指在那几滴水痕边轻轻点过去:“丰城,夏城,陈都……” 最终落指于平原上一处:“禹城。” “咯吱”一声突兀响起。 李伯晟猛吸一口气,震惊之下差点将结实的木椅扭断一腿。他在幽冥过了许多年,却从未想过眼下被暗示出来的这种可能,犹在迟疑,便见姜云舒颔首,沉声道:“丰、夏二王,列属上等,或许还有可能在短时内吞下别人的基业,而陈王,尽人皆知,不过一中等王侯,称王三百年,除最初五十年以外,并不曾再扩张一城一地!我与表哥、景琮循迹追查到他的时候,也深觉荒谬,但就是这个陈王,却差点要了我的性命!” 她略略讲了月余之前山崖之上那场苦战,末了,冷冷自嘲:“我们自以为足够谨慎,却不料他竟是个深藏不露的大修,就连隐匿修为的法子也闻所未闻,若不是景琮事先设下了诸多辅助阵法,恐怕现在被割了脑袋下去的就是我了!” 李伯晟心潮起伏,终于忍不住出声确认:“你的意思是……” 姜云舒瞥他一眼,“嗯”了声:“表象不过是表象,真正执棋的人不可小视!我甚至怀疑丰、夏、陈、禹这四人之间也有些暗中的勾当,否则,怎么坐山观虎斗了大半年都无动于衷,直到我刚把陈王给弄死了,禹王就忙不迭地闹出了大动静——宛城富庶繁华,绝非是个空架子,禹王容忍了这颗眼中钉好几百年,必定是算计过得失的,可如今突然就忍不下去了,难道不像是狗急跳墙么!” 她神情严肃,仰头望向姜萚和李伯晟:“兄长与庆王殿下需加倍谨慎,这四方之内,强者未必强,弱者未必弱,却都各安其位,隐忍不发,我只怕连所谓争王令都只是个噱头,真正的危机尚在潜伏!” 话到末尾,终究忍不住一叹:“若非如此,我们在南宛又何须如此谨慎行事,更何须连寄魂符也……” 姜萚眼神微黯,安静思忖片刻,忽然问:“你觉得背后的是什么人?” 李伯晟一愣,觉得这问题未免跳得太远,让人无从作答。但姜云舒却只是抿抿唇,眉头略一蹙起便又展开:“兄长也有所觉了,不是么?” 她手扶桌角,像是要借此稳定住身体,眼中盯着终于干透了的茶水渍,一点冰冷的笑慢慢从嘴角浮起:“我刚到幽冥的时候,曾见过一种能招出怪物的符咒,而那种怪物,我在宁苍城破的那天刚好见过。” 姜萚叹了口气,漆黑的眼眸也不复往日温和:“他们的手伸得太长了!” 笑容尚未展开,便又极快地从姜云舒脸上褪去,残留下的空虚让她的面容显出了一点少有的疲惫,良久,她才低声附和:“是啊。” 话音未落,忽而又一挑眉打起精神,从袖中捏出一只血红的符鹤:“消息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嗯,这就是对大家说似乎少了的那部分情节的解释,提前写出来就不好玩了呀=w= 此处应有【划掉】嘘【/划掉】掌声 > < 第172章 蛊 阴阳消息不通。 在幽冥,修者之间想要传讯,须用槐根、柳叶加数种特殊矿石研磨,以无根水调和为墨,再以冥河畔老竹为材,制成符纸,才能承载传音法术。 这还是与叶筝碰面之后才知道的,而他寻常所用的,就是这种朱红色、翅尖点一抹暗金的纸鹤。 姜云舒与姜萚两人对视一眼,并指拂过纸鹤脊背。 但传出来的,却并不是叶筝的声音。 大费周章飞来的符鹤只递来了一句话,从头到尾,仅仅两个字。可就是这两个再简单不过的字,却让姜云舒如遭雷击。 永世难忘的清润声音含着微微不耐烦,傲慢地吩咐:“过来!” 纸鹤从姜云舒指间倏然滑落,点金的翅尖在略显暗淡的光线下划出一道明亮的痕迹。 姜云舒晃了晃,不小心把椅子撞翻在地,她却浑然不觉,转身跌跌撞撞地往外冲。 姜萚也恍惚怔了一瞬,眼看着她已撩开了门口的帐幕,方蓦地回过神来,绕过桌案,扬声唤道:“云舒,等等!”短暂地一顿,又道:“我与你同去!” 虽然之前姜云舒说自己的想法没有道理,但他们心里都清楚,她的判断并非只基于一厢情愿的盼望,寄魂符十分特殊,符咒本该是死物,却偏偏因为寄存了一段修者元神,而无限近乎于生灵,她既然是寄魂符的主人,又是符中神魂至死都不忘守护的人,二者之间又怎会没有冥冥之中的牵连? 但如今,符咒触发,姜云舒却毫无所觉,这事怎么可能让人一点也不生疑? 营帐外荒草丛生,长长短短勾出一副衰败景色,来时还不觉如何,但此刻再看,姜云舒一时只觉那些被风摇乱的草茎刺得双眼生疼,狠狠咬了下舌尖,借着剧痛,才勉强将心神稳定下来。 姜萚简短嘱咐过李伯晟,匆匆跟了出来,荒原上骤起的风也吹乱了他的素衣黑发,在他从来都温和镇定的姿态里平添了几缕慌乱。 倒像是近乡情怯。 想见,怕见,又明知终有一别。 但这边从容尽失之际,数百里之外的另一个人,却似乎淡漠得不知离情别绪为何物。 叶清桓躺在屋顶上,左膝曲起,踩着檐边翘起的一块瓦片,右腿则闲适地垂了下去,正在百无聊赖地来回晃。而再往下面,不足一尺的地方,已是一片寒气迫人的汪洋。 叶筝容貌依旧妍丽,面色却隐现灰败,一袭红衣也多有破损,正垂手低头站在他旁边,欲言又止。 叶清桓沉默了许久,头顶的黑云低而沉重地压下来,遮住了惨白的日光,晦暗的光线难以穿透他仿佛有些虚幻的形体,反倒让他的样子显得更加真实了几分。 又过了好一会,他眉间滑过一丝烦躁,猛地坐直了,磨着牙自言自语:“小祸害!哪儿不好来,偏偏跑到这么个阴森森的破地方,难道我那两千多年还没待够么!” 叶筝目光复杂,低低道:“小十七……” “行行好,闭嘴吧你!”叶清桓挑了挑眼皮,像是要露出个讥嘲的表情,可事到临头,却不知想起了什么,又怔怔地将刚露出端倪的嘲弄给收了回去,摇摇头,短促地笑了声,“不必说,都不必说了,我一个死透了的玩意,听得再多,说得再多,又能有什么用呢。” 但刚把叶筝说得闭了嘴,他自己又忍不住了,偏过头盯着对方瞅了半天,忽然道:“问你件事……” “什么?” 却没想到,叶清桓这棒槌居然罕见地犹豫起来,一句话在舌尖绕了几圈,最终还是咽进了肚子里,面上恢复了一贯的淡漠:“算了,回头我直接问她就好。” 说完,不由得自嘲——纵然明知问了也没有意义,记不住,留不下,但还是想要听一句她的亲口回答,简直是无聊至极。可再一想,他现在可不就只能干点这样无聊又无用的事了么,便又觉得烦闷起来。 好在气氛尚未尴尬太久,天际便远远现出两个熟悉的身影来。 叶清桓眯起眼,在看清当先那人时,下意识地咬紧了牙关,下颚绷得像是要把骨头折断,但立刻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眼角眉梢生硬地浮上一点散漫和讥诮,手支着屋瓦,仰头笑了笑:“真够慢的,可见这些年也没什么长进!尽偷懒了吧?” 其实并不慢。桃夭飞驰之下,几乎幻化成了一片绯色烟霞,尚未真正抵达,就被收入袖中,姜云舒跳下法器,身御长风,流光般疾冲过来,却在就要触碰到叶清桓的前一瞬硬生生刹住脚步,僵硬地定在了原地。 幽冥的惨淡日光,即便在游魂脚下也能投出长长一道影子,可对面的地上,却是干干净净的一片。她突然记起来,眼前的人就算看起来再真切,也终究不是血肉之躯,而哪怕是最为寻常的触碰,都早已变成了再难企及的奢望。 她眼眶倏地泛红,心头像是被撒盐揉碎了,连呼吸都倍觉勉强,却还是故作平静地指了指身后,强笑道:“胆子肥了呀?居然连十二哥都一起骂了!” 叶清桓见她这个模样,若有所悟,心底骤然生出沉沉悲意,一时不及思考,便茫然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 可刚一搭眼,脸色就立刻变了,手底下一不留神按碎了两块瓦,神情紧绷,看上去活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姜萚纵容地笑了笑,轻声道:“十七。” 余下,便无话可说,更不忍再说。 良久,叶清桓干巴巴地应了句“哥”,咳嗽一声,扭过脸,没话找话道:“之前我想着,但凡我活着一天,便不会让你学卫云川那倒霉催的老东西,可现在看来,你到底还是没逃掉。” 姜云舒低头一笑,眼光在他眉目之间流连:“可不是嘛,寡妇不好当啊!”又抬了抬手,露出叮当作响的几道金玉镯子,装模作样叹道:“尤其是这般光鲜亮丽的寡妇。” 叶清桓不由默了默,费了半天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言不由衷的几个字来:“小祸害!” 姜云舒像是得了赞扬似的大笑起来。 笑到一半,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敛容道:“多年前,我陷入了薛瑶的幻雾迷阵,做了些惹你生气的事情……” “打住!”叶清桓乜她一眼,十分顺畅地开始冷嘲热讽,“既然知道那事惹人生气,你就趁早别犯蠢,真做下了,就偷偷摸摸藏好,还好意思特意拿来跟我说——你是怕气不死我?” 他话说得阴阳怪气,仿佛极不耐烦,可眼神却是清澈而了然的,姜云舒对上这样的目光,连心跳似乎都停了一瞬,缓缓地吸了一口森凉潮湿的空气,在胸中盘桓几许,又更缓慢地吐出来,而后终于笑着点点头:“也对,师尊大人一向是朵娇花,可不敢让您老人家操心费力。” 叶清桓哼了声,纡尊降贵地分给她了个白眼。 紧接着,像是终于想起了正事,他拍拍不可能沾染上灰尘的衣裳,站起身来,嫌弃地低头看了眼脚下势犹未止的洪水,指尖勾了勾,一块琉璃瓦便腾空而起,直直落入水中,“扑通”一声,溅起一蓬水花,霎时间,透骨的森寒扑面而来,让在场诸人齐齐打了个激灵。 他后退了一步,抱臂品评道:“啧,如假包换的忘川水,禹王可真是能耐了!” 若不是有能耐,距离禹城足有几十里的冥河忘川,怎么会在须臾之间就决了堤,毫无预兆地上演了一出洪水滔天? 新来的两个人面面相觑了片刻,姜萚无奈道:“从头说起罢!你们这些天可曾探出什么了?与之前的地动和城墙倒塌可有关联,这水又是何时漫上来的?” 叶清桓垂了眼皮不出声,像是在片刻之间就睡着了。 也不知他是真的知之不详,还是躲懒躲出了习惯,叶筝虽然不大会说人话,但是这时也只好硬着头皮从鸡毛蒜皮的前因开始讲起:“十二既然这么问了,应当知道我们为什么在这。” 见姜萚确认,他轻重不分地继续道:“禹王为人谨慎,虽表面上对来投的修士礼遇有加,但每逢露面,四周却总有心腹戒备森严。除此之外,他果然如我们之前推测一般,对自身修行藏而不露,有几次三番刻意问及出窍期以上大修才知道的隐秘,除非亲身体会过,否则难以领悟,幸好我当年境界更胜于此,应对上才没有露出破绽。如此数次,我大致对他深浅有所猜测,而禹王或许也以为凭我修为,若要行刺于他不必这般大费周章,终于渐渐放下戒心……” 他说到此处,不防叶清桓嗤笑一声:“都是废话!那老东西嘴上说得好听,实际还不是一边假装不拿你们当外人,一边前呼后拥,让你们连下手的机会都找不到!” 叶筝微现赧色:“确实如此,可惜我机变不足……” 他不疯的时候是真老实,正经得连打嘴仗都不会,反倒让叶清桓很不适应起来,只好干咳一声别过脸去。 正此时,不远处一个声音接道:“倒也怪不得叶兄,实在是禹王此人太过多疑,让人难以捉摸。” 众人循声回望过去,便见卢景琮白衣落拓,从飞剑上步下,踏足这孤岛似的屋顶,面带疲色地缓缓走来:“此后‘伴驾’机会渐多,我们便觉出有异——禹王虽极看重陈王暴毙之事,但并不像是之前推测那般物伤其类,反而时常难掩焦躁怨恨,更像是被谁抢了囊中之物一般。” “囊中之物?”姜萚眼神一凝,若有所思。 卢景琮颔首道:“正是。” 他的叙述较叶筝更加简洁扼要,却也更怪异,仿佛离题万里:“我二人多方试探,却觉举步维艰,便议定由叶兄趁昨日月圆之时返回人间。想来若禹王之辈果然与邪神有关,那么此时变故频发,或许人间也会产生相应动静,却未料到,白栾州这边尚算寻常,而浮屠川一侧却生巨变,彼处镇封的邪神力弱,已在封印中消亡,而娲神镇将则从此苏醒,日前刚刚降临白栾州。” “当真?!” 此言如同一剂猛药,令人精神一振。 这可是毋庸置疑的好消息,便是未能亲眼见到当时场景,只要想一想,便觉得心中巨石松动了大半。但须臾惊喜暂平,又忍不住泛起疑惑来——虽是好消息,却远水解不了近渴,此时特意提起又是有何用意? 姜云舒皱起眉头,咬了咬下唇,正想要说点什么,被叶清桓斜了一眼,讥讽道:“笨!” 姜云舒一窒,熟练地回了个白眼:“……好好好,我笨,就你最聪明!” 你再聪明灵秀,到头来还不是栽到我手里了! 两人正你来我往地打着眉眼官司,卢景琮撑着剑换了个姿势,轻声笑了笑,容色一时变得晦暗莫名:“镇将降临于白栾州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截断了地底灵脉,将镇地邪神困住!昨日,恰好便是事成之际!” “而今日午时正……”他略显沙哑的声音压得更低,其中惯有的温润收敛,只剩一派低沉冰冷,“那位禹王殿下便意图发动昨夜仓促布下的法阵!” 姜萚与姜云舒彼此对视一眼,皆意识到这法阵必不是什么好东西。 卢景琮冷然道:“家学渊源,虽不尽相同,但在下仍侥幸认出,此阵一旦发动,必将攫取方圆百里内的灵力为己用,届时只怕这满城黎庶无一幸免,何况,几十里外还有忘川流经,其中沉眠休养的死魂更是毫无反抗之力!” 姜云舒倒吸一口冷气:“断子绝孙的老东西,这也太下作了!” 再看卢景琮与叶筝一身狼狈,便知道缘由了。 又猛地灵光一闪,震惊道:“丹崖师叔祖说过,邪神便在阴谋攫取灵力意图加速复苏,而人间那边刚断了他的念想,幽冥中就出了这样的事……他们果然有关联!”刚说完,又咬住指节,摇头推翻了自己的说法:“不,不只是这样,方圆百里的灵力对邪神不过杯水车薪,阵法也布得太仓促!可这若是禹王为了自己……” 她隐隐觉出一切背后定然有个合理的解释,却一时冥思苦想而不得,正要再催问卢景琮,只见他撑着长剑的身形竟似有些摇摇欲坠,心下顿时一惊,五分的烦躁陡然涨到了十分。 叶清桓素来看不上她这副炸毛家雀的德性,特意憋了她一会,才慢吞吞理了理袖子,睥睨道:“慌什么,不过是搅和禹王老头的好事时累着了而已,歇几个时辰就又活蹦乱跳了。有我在,难道还能干看着姓卢的那小东西送死不成?” 不等姜云舒反应,他便垂眸冷笑起来,给差不多铺垫到了火候的“前因”做了总结:“邪神所图者,乃世间灵元,能补人间灵元不足的,唯有幽冥灵力,而能掌控幽冥灵力的,仅阎罗冥君一人而已!我听闻你已见过‘鬼隐’那老东西了?既如此,便该知道,冥君早已陨落,只留那么一线灵识幻影,常年龟缩于忘川河畔,再无力执掌阎罗神宫。而所谓‘争王令’,便如养蛊,万千厉鬼因时借力,不死不休,争的正是继承阎罗之名,入主神宫、号令幽冥的权力!” 他蓦地抬起头,眸色深邃,似无底之渊,只有薄薄一层讥诮如雾气般浮在表面,清澈的嗓音里满是肃杀:“陈王死于你手,其他‘蛊虫’莫名少了个对头,便也少了分磨砺,便是将来成了蛊王,终究也欠了点火候,教那些自以为即将继任阎罗之位的老匹夫如何不恼怒?再有外力略一相逼,可不就想出了‘活祭’的馊主意来壮大自己!而除禹王以外,其他‘蛊虫’也未必好到哪里去,只怕接下来便是天下大乱!” 杀伐尚不为乱,肆意屠戮才是大祸之象。 而这大祸,迫在眉睫。 作者有话要说: 说好的,结局之前会遛两次男主,这是第一次=。= 第173章 令旗 寒水汤汤,冰冷得仿佛连空气都冻结了。 姜云舒简直要疯,目瞪口呆地仰头望着叶清桓:“那你还这么闲?” 叶清桓嫌弃地瞟了她一眼,没答话,先问卢景琮:“流民都安顿好了?” 这城里一夕之间成了个大澡堂子,无论人鬼,都住不得了,只好迁到远处高地上去,好在卢景琮揣着虞停云亲授的须弥图卷,此等小事还不在话下,便点点头:“都安置下了,不算太远,待水退去便可自行回来。” 叶清桓容色略缓:“禹王谋划虽然落空,但毕竟根基深厚,身旁也不乏能人,不能让他有喘息之机,以免遗祸。表哥的追迹术可有所得?” 说话间,叶筝的气色已又黯淡了几分,闻言说道:“我一线神识附于玉卿身上,追至西北方二百里处,此后就如入迷障,察觉不到他们的行踪了。” 神识外放对人消耗极大,距离越远越是如此,便是附着在别人身上也是一样,叶清桓心下暗叹,正要让他收起术法,忽然听姜萚轻轻“咦”了一声:“西北方……三百余里外,正是阿晟陈兵之处!”便立即传讯回营问询可有异常之处。 “阿晟?” 见几人疑惑看来,姜云舒连忙解释:“庆王,名李伯晟,算是十二哥一手扶植起来的!”想了想,又道:“日后虽不好说,但眼下看来,他与那些满肚子坏水的不大一样,也不知争王令中的深意,倒更像是个揭竿而起的义士,麾下兵马……应当和禹王明面上的差不多,而身旁的修家,除了十二哥与沈竹尘,大概就只剩下些小角色了。” 最后那句评价倒不是出于傲慢,单凭她能摸到中军帐前不被察觉一事,便可见一斑了。 叶清桓皱眉:“禹王如丧家之犬,若无意外也就罢了,但就怕遇到令他狗急跳墙之事。” 他尚在沉吟之中,未定是应当暗中尾随禹王还是先去庆王军中会合,而卢景琮却蓦地面色一变,惊道:“不好!” 不等人问,他便快速说道:“含光真人与各位怕是不知,玉卿此人有一独门法术,可夺人神魄灵性,只留鬼身作为傀儡听她号令,如今恰在禹王急需灵力之际,若是庆王与其遭遇,恐怕正如羊入虎口!” 姜萚一怔,身形微微僵住,而下一刻,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怒色隐现,沉声道:“……玉卿?若真是此人作祟,我必手刃之!” 便是亲手折了那傀儡童子脖颈的叶筝,也只是管中窥豹地从玉卿的几名随侍身上揣测到了些许傀儡军的本事,唯独姜萚,当初在庆城之中亲眼见到了无爱无憎、更无悲悯,只知听命屠杀无辜的那一方军阵。 他鲜少发怒,但此刻周身涌动的,既不是与谷秋对峙时的冷冽,更非训斥弟妹时的威严,而只是纯粹的怒气与杀机,仿佛将脚下忘川之水的森寒都逼退了三分。 再不发一言,他转身祭出长剑,率先御空而去。 叶清桓蹙眉默了一默,瞥一眼姜云舒,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让你磨蹭!惹他生气了,你就绷紧了皮罢!” 姜云舒十分冤枉,不知道怎么就背上了这么大一口黑锅,却不敢多说,连忙也跟了上去。 来时三百里疾驰而至,归时急迫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遥见庆王军阵扎营之处时,正值日落,青紫之色从天边漫上,浮云聚散,白土之上映出遍地虚实光影,比起寻常的静谧,多添了几分让人心神不定的诡谲。 姜萚察觉到了什么似的,蓦然凝眸向主帐望过去。 也就在同一时刻,一声惊怒厉吼爆发出来,正是李伯晟的声音。 姜萚面色一紧,立即飞掠过去,叶筝紧随其后。姜云舒也正要催动法术,余光一瞥,却发现叶清桓和卢景琮一动未动,两人极快地对视了一眼,叶清桓撇过头去,小声“啧”了一声。 姜云舒便也反应过来了,与卢景琮默契地一左一右护在叶清桓身侧,给他护法。 下一刻,一道十分熟悉却又与过往大不相同的神识波动自近及远扩散开来,如同静水面上的涟漪,绵延不止。 姜云舒眼帘垂落下去,像是入了定,手中却不知何时多了一柄玉笛。 笛子小巧,长不盈尺,剔透幽碧仿若春水,一端垂着素白的细长流苏,精美非常。 叶清桓虽正忙得自顾不暇,却还是要做出一副举重若轻的模样,没话找话地问了句:“你的云驾,还有这玩意……看来你是去过明珠岛了?”这话本也不需特意回答,奈何他记起自己当日的口是心非,略觉尴尬,便又掩盖般嘴欠了句:“可起了名字没有?” 修者惯用的又或爱惜的法器,常常要赐名,并非什么罕见之事,叶清桓自知重逢时光难得,下意识便想与姜云舒多说几句话,哪怕是毫无意义的废话也好,却不料越说越觉得别扭,正要闭嘴,就见姜云舒神色古怪地一眼横了过来,抿抿嘴唇,似笑非笑道:“剑名蒹葭,云驾桃夭,而这笛子……我叫它‘既醉’。” 叶清桓怔了一怔,满脸故作的漫不经心突然僵住了。 半晌,才木然移开目光,干巴巴说道:“全是歪解!” 姜云舒便笑了,也不辩驳,只轻声戏谑道:“君子万年,介尔景福。” 声到末尾,缓缓低了下去,叹息般重复:“君子万年哪……” 只可惜,匆匆一世,未及百年,更何谈千秋万载。 言未尽,姜云舒眉宇间忽而生出一股戾气来,将既醉凑近唇边。玉笛清润,可奏出的乐声却极尽凄厉嘶哑之能事,活像是出自一只正在上吊的乌鸦之口,让身旁两人登时一个激灵。 叶清桓满心怅然刚消,就很想把自己一头撞死,双唇张翕几次,最终还是生无可恋地叹道:“……我该教教你音律的!” 不过笛声虽刺耳,效果却丝毫不打折扣。笛音正为动摇神魄而生,音韵扫过之处,几个看似毫无异状的兵卒下饺子似的“扑通扑通”接连倒地,连抽都没抽一下,便没了动静,仅仅片刻光景,旁边的同伴尚未来得及惊诧,横在地上的那几道身形便倏地化成了飞灰。 如是者三,叶清桓才收回散开的神识,姜云舒摧人心魄的笛音也终于停下来了,挑起眼角冷笑道:“老不死的,动作倒快!我还没去找他麻烦,他居然敢先下手插钉子!” 叶清桓吞了苍蝇似的表情就更明显了:“这么大的口气,跟谁学的?” 姜云舒扬扬眉,冲他呲牙。 另一边骚动也终于平息下来了,营帐外的两队侍卫散开,姜萚亲自扶着面色苍白的李伯晟出来,在附近缓缓巡视了一圈,大约是在安定军心。 然而修者五感灵敏,便是站得远的姜云舒等人也闻到了营帐内透出的血腥气。 果然,一场装模作样之后,刚一回去,李伯晟就几乎瘫了下来,被两个亲卫手忙脚乱地抬上了床,这才苦笑连连地解释:“我本以为已经足够小心,知道姜大哥你们不在,还特意招了个有些修为的护卫过来,可谁能想到禹王竟然如此厉害,连修家的魂也说摄就摄了,反倒把我杀了个措手不及!若不是……” 他从衣内摸出个断成了几截的小纸人,叹道:“若不是姜大哥留下了这个,只怕我也再见不到诸位了!” 叶筝是个实心眼的,上前摸了摸那枚七零八落的纸符,点头道:“确实。” 李伯晟的脸色就更好看了。 半天,他才讪讪转开话题:“方才听姜大哥说,禹王要列邪阵血祭无辜,被诸位破坏,所以遭受反噬,不得不逃……” “并非完全如此。”叶清桓忽然打断,看了一眼姜萚,难得认真地说道,“非是反噬。他们破坏阵法时受阻,危急关头,忘川水不知为何倒灌入城,禹王也是因此异象才突然受伤,决定率亲信逃窜,而表哥他们情急之下顾不上追击,只得先催动寄魂符召我出来暂布结界,以便争取时机转移百姓。” 他微侧过脸,并无指代,却像是特意在向姜云舒解释:“城墙倒塌是因忘川倒灌的缘故,你之前说感受不到我……大约也是因为忘川水势汹涌,扰乱了城中灵元的关系。” 除了姜云舒之外,倒无人留意这一句,反而更加在意他之前所言。李伯晟按着仍在渗血的胸口,惊愕道:“先生是说,禹王乃是被惊走的,实力并未大伤?” 这可真是雪上加霜的好消息,几人脸上毫不意外地显出了沉重或同情的神色——禹王跑得快,没能带上兵卒,可不正好就要拿庆王这只初出茅庐的肥羊来进补了么。 唯独叶清桓一如既往的“善解人意”,奇道:“那又如何,他无论是扭伤了手指头还是让人迎面砍了十刀,都能随手捏死你,你究竟在担心什么?” ——太打击人了。 李伯晟脸色憋得泛青,却听叶清桓转言道:“你还不如多操心下暴涨的忘川是怎么回事,我觉得,那水像是被谁控制着,也不知是敌是友,说不定今天淹死了禹王大半兵马,明天就心血来潮又淹到你这来了。” 李伯晟欲言又止了好一会,终于败退下来,认命道:“那先生的意思是……”又习惯性地看向姜萚:“姜大哥觉得呢?” 姜萚难得地没有在第一时间耐心地给他解释,而是侧身透过重重帘幕的缝隙望向外面,似乎在出神。过了许久,他才低低舒出一口气,道:“殿下且安心休养,我这就传讯沈道友,请他坐镇中军。至于我们……料想禹王今日受挫之后,或者会再次进犯,又或者会谨慎绕开此处,若是前者自不用提,但若是后者,我们需得趁他重整旗鼓之前斩草除根,只怕会有些时日不在军中。” 他说得还算委婉,但李伯晟却从中听出了一点别离的意味,不由怔忪,良久,一咬牙,挣扎起身,从床前暗格内取出一只小匣,不由分说塞入姜萚手中,涩声笑道:“没有姜大哥,不仅这东西守不住,就连我们这些庆城出来的莽夫都早回了冥河里!如今既有强敌在侧,我帮不上忙,就只盼着这东西能助各位一臂之力,姜大哥千万莫要推辞!” 姜萚自然认得那是什么东西,待要不收,却听到了这么一段话,虽不想承认,但心中却清楚他所言不虚,沉吟片刻,还是当众打开了匣子。 木匣上下与四周皆刻画了繁复纹路,层层叠叠全是锁灵、封灵的符印,确保内里气息一丝不泄,直到盒盖开启之时,才有浓郁灵气扑面而来,竟让人通体畅快,如同久旱之下,甘霖初降。 连出身铸器世家、见多识广的叶筝都忍不住微微睁大了眼:“这是……” 一黑一白两幅小巧令旗展于掌中,通体无一丝杂色,也无花纹,边缘软软垂落,无风自动。 姜萚叹道:“这是两年之前在庆城现世的一件灵宝,当时之事说来话长,不提也罢,只是直到如今,我也只能勉强将其灵性固化下来,使其不至于重归天地,却未能参透这两面旗的真正用途,更无法操控。” 听他如此说,李伯晟眼神略黯,却仍强笑:“不管怎样,大哥还是拿着罢!万一来日就弄明白了呢!” 不等姜萚开口,叶清桓忽而哼笑一声,他虽为残魂,境界却高过在场其他人,对灵元的感知便更精妙些,将手虚拢在令旗之上,理所当然道:“既然是令旗的模样,自然做的也是令旗该做的事情,这有什么好考虑的——只有人为炼化的东西,才会追逐奇巧外型,天地孕育幻化的灵宝才不会那般无聊!” 姜萚无奈地看他,对他不会好好说人话的毛病十分无言以对。却又听他继续道:“而这旗上,又似乎隐含一丝煞气……” “啊!”正在这时,姜云舒蓦地一声惊呼,把众人吓了一跳。她却浑然不觉似的,匆匆走上前来,惊疑不定地盯着两面令旗,良久,喃喃道:“我可能猜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三件法宝的名字,体现的全是妹子的怨念——喜欢的短命鬼在结婚当天挂掉了什么的…… 当然,算是歪解。 第174章 嫉妒 她话音还没落,卢景琮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也抽了口气:“莫非……” 姜云舒木然点头,勾起了个敷衍到了极致的笑,没头没尾地轻声说了句:“气运,是气运所致。” 旁人全都听得一头雾水,唯一露出“果然如此”神情的仍是卢景琮,可他接下来又忍不住皱眉疑惑:“竟如此快?” 姜云舒刚要说话,突然觉得视线一暗。叶清桓丝毫不给人面子地上前一步,横插到两人中间,冷哼一声,抱臂斜睨着卢景琮,仿佛那是只时刻准备要把他养了十年的肥兔子叼走的野狐狸。姜云舒心中微微一颤,先于思考,已下意识地抬起手,朝着近在咫尺的清瘦背影触摸上去。 触手处仍是一片虚无,素白的指尖浸在似真还假的那一道元神幻象之间,明明是再近不过的距离,却感受不到丝毫温度。 叶清桓若有所觉地回过头来,看清她的动作,不由怔了怔,面容上有一瞬间的错愕,却立即若无其事道:“打什么哑谜呢!再和闲人说什么没谱的废话,当心老子把你抽得你娘都不认识!” 这是他曾经惯用来威胁人的话,但此时说来,实在是万分不合时宜。 姜云舒却听懂了其中的意味——若非心乱,又何至于此。 她便垂下眼,将指尖收到眼前,赏花般仔细盯了许久,也并不戳破,只顺势装出也同样是惯用了的毫无诚意的讨饶神情,笑嘻嘻道:“师父饶命!”而后将与鬼隐相处时的诸事说了一遍,又道:“按你所说,鬼隐乃是冥君留下的一段神识,所以与本尊有共同之处,亦可扰动忘川,所以……你说禹城的大水会不会……” 叶清桓蹙眉,也不再提方才那茬:“那老东西既然炼成了阴阳炉,剩下的力气恐怕早耗费了大半,断掀不起这么大风浪来。”可说到这,又是一惊:“你方才说他死乞白赖地收了个小鬼做传人?” 他这才明白过来卢景琮提起的那句“如此快”是什么意思,不禁嗤道:“是传人,不是徒弟,他们那点神通自然有传承的法子,你还当他要开坛授课、教上个千八百年呢?” 卢景琮若有所悟,表面上却只是一脸温和平静地受教,连眉毛都不动一下,俨然已经发现了与叶清桓这种人相处的诀窍。 两人绵里藏针的对峙让姜云舒颇觉没眼看,禁不住小声苦笑:“师尊大人哪,您老人家几岁了,还闹小孩子脾气!” 叶清桓嘴角挂着的讥笑陡然滞住,不痛快地别过脸。然而,等到别人已经接着讨论到了“那令旗既有煞气,寻常大修也无法操控,恐怕也只有冥君传人才能驾驭”的时候,他却突然浅浅叹了口气,几不可闻道:“我嫉妒他。” ——嫉妒他那具血肉筑成的躯体,嫉妒他在每一次别离之后都可以期待重聚,更嫉妒他可以与你谈笑自若,而不必忧心于自己的存在仅仅是衰朽墓穴之下短暂而空洞的回响……哪怕明知道他早已放下了那些心意,哪怕你对旁人从未曾生出情愫,也都无法让这附骨之蛆一般的嫉妒消减分毫…… 姜云舒一怔,愕然地望向叶清桓,却见他已经转身出了营帐,只留下一声似真似幻的叹息萦于耳畔:“我到底已经不是活人了啊!” 不远处几人似乎已经做出了决定,你一言我一语的声音渐渐短促而有力起来,像是有什么蓄势待发,可姜云舒只觉得脑子里嘈杂轰鸣,让她一句话也听不清,不知过了多久,叶筝那张昳丽的脸在她眼前晃了晃,似乎带着关切。 她盯着他嘴唇开合半天,脑子里的杂音才渐渐消下去,终于听见他说:“你脸色不好,阿萚要等的人已回来了,若你不适,便和那人换一下,留下来守卫也好。” 姜云舒下意识往旁边多出来的人影扫了一眼,果然是久别了的沈竹尘,连忙心慌意乱地扯出来一个笑,摇头婉拒:“不必,我还好。” 只几个字的短短一句话,说到最后,居然带上了一点颤音,仿佛那些从来都掩饰得极好的悲哀与疼痛在下一刻就要倾泻而出。她连忙收拢心绪,强行在满眼荒凉之上罩上了一层太平无事,快步跑出门去。 可刚一出门,迎面便撞上一片微凉。 姜云舒讶然抬头:“你……怎么……” “……”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她与叶筝那几句短短的对话,叶清桓神色颇为复杂,一双深黑如墨的眼中满是愧悔与疼惜,又像是还隐含着一点窘迫,对视了好一会,他忽然别扭地抬起手,掌心向上,“来。” 姜云舒不明所以,见他不像说笑,只好茫然地把手覆上去,刚一触碰,心脏就急促地跳了起来——触感微凉,虽不同当年,但仍旧是碰到了,不再是一片虚空。 但下一刻,她便觉出不对:“是……风?” 清寒的春风被凝结成薄薄一层,盘桓于两人手心之间,带着托举的力道。 欣喜还未传到心底就又变成了酸涩,姜云舒喉咙一阵发堵:“你这又是何苦……” 叶清桓抿唇,错开眼,生硬地撂下一句:“我乐意,你管不着!”说着,五指一收,“牵”着她的手追上众人。 姜云舒倒吸一口气,没料到他道歉的法子越发别扭又别出心裁了,不由僵住了半边身子,手上更是连动都不敢稍动一下,生怕一个不慎便惊碎了这点自欺欺人的幻觉。风本就无常形,又局限在双手交握的方寸之处,视线不能及,再怎么着力控制,也仍免不了忽轻忽重,但即便如此,姜云舒却依旧觉得自己像个刚得了糖的小娃娃,恨不得把这难得的每一点甜都牢牢刻进心底。 叶清桓半天没听到动静,一低头就瞥见她这副红着眼睛傻笑的尊容,故作嫌弃:“多少年了,还是个哭包,一点长进都没有!”又道:“也亏你怎么活到这么大的,以后可长点心吧!” 姜云舒抬起头,兔子似的眼睛眨了眨:“叶清桓。” 叶清桓:“嗯?” “我爱你。” 贴在掌心的气流骤然凌乱,仿若一场乍起乍歇的飓风。 姜云舒鼓鼓腮帮子,迎着他的目光笑了起来,轻声说:“你放心,若不是在你身边,就只有我管别人叫哭包的份儿。这些年我都过得很好,真的很好,你放心。” 她说完,便沉默下来,直到云驾之下原野换成了山林,才深吸一口气,意味不明地续了一句:“如果有朝一日你能回来,而我却不在了的话,你也要好好活着!别忘了我,但是自己也要好好活着。” 叶清桓一愣,手上猛地缩紧,猝然收拢的手指从姜云舒指间穿过,手心一片空落,让他心头也蓦地坠了一下,空得令人恐慌。他正要追问这句话的深意,却见前方云驾急急刹住,一头尺余长的白虎银色闪电般从姜萚袖中窜出,仰天长吼,而后一甩头,叼住了一道黑烟。 众人顿时收束心神,只见那黑烟如有生命,在虎口中挣扎扭动不止,与虎牙刮蹭时,声声如同玉石摩擦,尖锐薄利,激得人汗毛倒竖,脊背生寒。 卢景琮低头俯视横斜枝杈之下,忽而一皱眉,拱手道:“玉娘子,别来无恙。” 他话音刚落,荒山白土上突然出现了个端庄的宫装女人,手中正把玩着一串玉珠手串。 白虎“嘎嘣”一声咬碎了似乎有形无质的黑烟,血红的眼中光芒闪过,竟流露出了一点再明确不过的厌恶之情,而后又一甩头,将那黑烟吐了出去,落在盘曲树根上发出一串闷响,最终才显出了本相——一颗碧绿的玉珠子。 珠上描刻人脸,惊惧狂怒,栩栩如生。 便是没有卢景琮那句意有所指的问候,姜萚此时也猜到女人的身份了,面上惯有的平静和缓尽数敛去,居高临下凝视玉卿,冷声问:“庆城东五百里,有修家自号忻王,麾下数万傀儡兵作恶多端,与你有何关系?” 那位忻王已经作古两年,势力更从未扩张到南方,按说此地不会有人与他相熟,但乍一听闻此名号时,玉卿脸上却不由自主地闪过一丝错愕,连拨动手中玉珠串装神弄鬼都忘了。 也直到这时,姜云舒才发现,原来姜萚果然是与叶清桓同胞所出的亲兄弟,独断专行起来,简直一模一样。只见他漠然点了点头,自说自话:“果然相识。既如此,你也不必喊冤了!” 言未罢,端坐在他肩上的白虎已又站了起来,银白色的柔软鬃毛轻轻晃动,像是被水波拂过,不过一眨眼,肋下便忽生双翼,展开时宽逾数丈,虚影更是十倍于此,给人遮天蔽日之感。 玉卿只觉眼前骤然一暗,脸色顿时剧变,初时盘算全被打乱了,忙乱之下不由张口道:“且慢!忻王并非……” 她没说完,就见白虎那双半虚半实的双翼微微一抖,霎时间仿佛天地颠倒、时空倒错,几乎连站都站不稳,心下大惊,再不敢存有侥幸,一咬牙,连发几道警讯,而后双手猛地撑开玉珠串,本不过二十来颗珠子的手串噼里啪啦一阵脆响,陡然长了数倍,竟像是一条玉索了,而上面每一颗珠子仍旧雕刻人面,神情较之前更加细致入微,仿佛涵盖众生百相。 姜云舒“咦”了声:“这东西有趣。” 方才的私房话已问不出口了,叶清桓默然片刻,道:“莫要轻敌,这东西并非法宝。” 不管究竟是法宝还是别的什么邪门物件,白虎都丝毫无惧,大得可笑的双翼挥动,幻化出一片虚光,而本体已轻巧飞跃出去,直取玉卿咽喉之处。 而玉卿也放弃了最初舌灿莲花的念头,十指连拨,无数玉珠落雨般挥出,在半空中化作滚滚黑烟。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是不是觉得这段无趣?如果觉得节奏有问题,不要大意地提出来吧! p.s.我最近负能量缠身,虽然尽力克制了,但不知道是不是仍然不自觉地在文里带出来了一些…… 网上看到说下列症状可提示有抑郁状态或焦虑症状:抱怨有病却查不出毛病;无法集中注意力或作决定;记忆力减退;对平常喜欢的事提不起兴趣;经常失眠或睡太多;容易疲倦或不想动;静不下来或活力减退……有罪恶感;觉得自己没有用;担心,感到有坏事情要发生;紧张不安,易哭、颤抖;心中充满烦恼,坐立不安;害怕,突然发生恐慌感…… 每一点都正中靶心,好难受T T 简直无法想象真正活在抑郁症里的人是怎么才能坚持下来的…… 第175章 脱逃 禹王不愧是在混乱幽冥中稳占半壁江山的一方诸侯,即便在逃亡途中也一如既往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眼看着麾下爱将玉卿已拿出了破釜沉舟的气势奋力对敌,他自己也在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 正当玉珠与黑烟齐飞之际,他片刻也没多耽误,当机立断地带着残兵转头就跑,等有人察觉不对,他已经连个影子都看不见了。 叶清桓目瞪口呆,半晌,啧啧有声地赞叹:“阴沟里的耗子见了他都得甘拜下风!” 好容易追上了人却又被他跑了,事未竟全功,便是姜萚也有些头疼,正在思忖间,碰巧又听到这么句不着调的品评,一时竟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 他叹口气,低下头,用剑鞘将玉卿的尸体翻过来——地上残留的并非寻常尸身,而是一尊尺多高的碧玉女像,雕像破损不堪,东一个坑西一个洞,连似乎托着什么东西的手臂都断成了几截,像是被拙劣的玉雕手艺人给凿坏了的,只能隐约推溯出雕像原本繁复精致的宫装打扮和端庄的眉眼。 “这女人……”叶清桓也施施然凑过去瞧,还施咒托起了一小颗侥幸未碎的玉珠,摸着下巴琢磨了一会,像是确认了这些古怪的人面玉珠果然是从玉雕像上抠下来的,这才把五官渐渐泯灭的珠子重新扔回地上,说道,“你们还记得我说过,庆城出世的那俩面令旗内含煞气么?” 眼看着禹王老头一时半会追不回来了,姜云舒愤愤翻了个白眼,转过头:“怎么了?” 一道风刃从叶清桓手中射出,把尚在草窠里轱辘的玉珠子连同旁边的玉雕同时一切两半,“噗”的一声轻响,几丝若有若无的黑烟从其中散出来,转眼就不见了。 他这才说道:“这女人就怪在这里,若她是玉石成精,本体中应该蕴有妖性,杀了那么多人,积攒下来的又应该是邪力,可现在看来,玉中却二者皆无,尚未散去的仅仅是一点阴幽煞气,与那俩面令旗如出一辙。” 姜云舒一时没反应过来:“……所以呢?” 叶清桓恨铁不成钢地飞过来一记眼刀:“笨!” 便继续解释:“灵宝是天地孕化所生,不会生灵生智,但我却突然想到一个例外——阎罗神宫。” 阎罗王死得早,就数叶清桓和鬼隐的交情深些,他说的话倒还有些可信。 “啊!”姜云舒虽明知如此,但还是呆了一呆,脑子里像是让一道雷劈了,“不会吧!” 叶清桓满脸郁闷:“不会个屁!”他屈指虚弹,一道风打偏了玉雕,露出被压在下面的半截胳膊,只剩两根指头的手里托着大半个式样古怪的碟子:“这玩意像不像是盏灯?” 宫殿之中长明灯常有塑成仕女形态的,并非奇闻异事,只不过通常的油灯不会自个儿跑出来晃悠罢了。 姜萚脸色忽然有些难看,按了按眉心:“庆王最初灭掉的忻王……我本以为是幽冥妖修,他死后,尸身化作了一只石磬。” 姜云舒“咦”了声,似乎从这句话里闻出了什么不同寻常的风味,突然一扫方才的愤怒,精神奕奕地嘴贱道:“原来忻王和这位玉卿娘子是同住一个屋子几千几万年的老……”她脖子后头突然一凉,抬眼瞧见叶清桓要把她活活掐死似的眼神,立刻生硬地把最后两个字改了过来:“……交情!” 叶清桓又瞪了她一眼,这才收回目光,冷冷道:“若是禹王折腾出来的事倒还好说,就怕是神宫荒废已久,残留神性压制不住里面的东西,这才让锅碗瓢盆一起出来造反!” 这个鲜活的比喻一出,在场几人都忍不住打了个激灵,眼前似乎浮现出了一堆长腿的扫帚桌椅群魔乱舞的景象,不由齐齐觉得嘴里泛苦。 卢景琮叹了口气:“含光真人的意思是?” 叶清桓往他脸上瞥了瞥,像是终于良心发现了,难得地露了点好声气:“你们不是都在琢磨禹王那老头儿的去向么?”他竖起三根手指,苍白的颜色在林间斑驳的光影中仿佛有些透明:“第一,去找四只‘蛊虫’里剩下的丰王或者夏王——丰王地界更近,我猜是他,一鼓作气弄死吃掉了,自己就能恢复元气,东山再起。但是,陈王、禹王出了变故,四王之间平衡被打破,或许夏王与丰王也不打算再忍了,正打算狗咬狗或者一起捉住逃难的禹王下酒,这样一来,禹王就不能自投罗网去了,如此一来……” 他轻轻晃了晃第二根手指:“第二种法子,冤有头债有主,既然是鬼隐阴魂不散地驱使忘川水把他害成了丧家之犬,他便循着踪迹去找鬼隐,从前任冥君的神识残影中撬出点好处来。” 卢景琮听到此处,与姜云舒对视一眼,都吃了一惊:“那阿良岂不是危险了!” 叶清桓话还没说完,闻言只是敷衍地笑了笑:“更糟的是第三种可能,他损失了一个玉卿,于是打算去神宫遗迹翻个底朝天,再挖出百来只灯台,组一只玉娘子大军,所过之处如蝗虫过境,只剩下一地皮囊傀儡……” 姜云舒脸色蓦地一白。 好一会,她才夸张地哆嗦了下:“师父你别说了,我想吐。” 虽半是说笑,但众人心中的隐忧却丝毫不减,卢景琮皱眉环视一圈,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点苦笑来:“咱们往多了算也只有六个人,单枪匹马可不输禹王的,恐怕只有姜先生和含光真人,若分兵三处探查……” “别算我,”叶清桓忽然打断,目光在自己手上一触而收,“寄魂符只有三天功效,若灵力消耗巨大,时间只会更短。” 他侧过身体,背对着姜云舒的方向:“禹王的境界虽已到出窍期,但依他今日举动便可看出,他养尊处优已久,只怕孤注一掷的勇气早已磨平,除了兄长以外,云舒所修之道,精髓正在坚勇臻至、百折不回,若她能稍得外力辅佐,应当也可与禹王一战。” 他的声音清冽而平静,姜云舒心头微微一颤,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许多年前,他抱着对人世最后的一点牵念眷恋,不声不响地旁观着她的进境,在她毫无察觉的时候写下一册册量身定制的功法典籍…… 似乎一直都是这样,他从不屑剖白自己,却早已默然无声地将她的一切都看在了眼中,更记在了心里。 姜云舒低下头,轻轻弯了弯嘴角。 叶清桓已转开了话题:“何况,丰王地界就在千余里外,疾行的话,用不上一日夜便可抵达,何妨先顺路去那里碰碰运气再做打算。” 说着,便越过卢景琮几人,看向站在最后的姜萚。 姜萚话不多,但他一旦说了话,分量却永远举足轻重,此时见众人都看他,便微一颔首:“出发罢。” 又道:“我会传讯沈道友,请他与庆王领兵赶往丰城附近策应。” 话虽这样说,但计划却总是赶不上变化来的快。 ——当几人赶到丰城地界时,映入眼中的只剩下一片触目惊心的焦土废墟。 黢黑的木灰余烬被风扬起,而后又纷纷洒洒地落下来,将这黄泉之下的白土地染成一片不祥的乌黑,干枯脆弱的梁柱横七竖八堆叠在废墟中,上面还有烟气与火苗跳跃升腾,像是一场仓促草率的篝火。 “哔剥”声不绝于耳,随着深入城中的脚步时轻时重,风中送来几声呜咽般的痛苦呻/吟。 惊呆了的几人面面相觑许久,终于被这点断断续续的呼救声唤醒。 姜云舒咬咬嘴唇,跳下云驾,拔足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 坊间大宅中,原本两层高的绣楼底下压着个人。 锦绣雕梁已经烧成了一堆柴火棍,其中两根冒着烟的“柴火棍”像是两个相扑的“力士”,恰好支撑出了一小条骨瘦如柴的空间,而这空间里头正夹着个人。 那人声音沙哑微弱,若不是被风送远,根本传不出两丈去,而单看外表,也分不出男女——头发衣裳早烧光了,皮焦肉烂,跟压在上头的两根焦黑木头没有多大区别。 感觉到有人来了,那人奋力地仰头,漆黑一片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姜云舒却低低吸了口气,焦热的气息呛得她喉咙生疼,她看出来了,那焦炭似的人胸口没挨着火的地方皮肤洁白,还散着半串珍珠链子,想来原本是个爱美的女人。 那女人“啊啊”地叫了几声,似乎察觉出姜云舒要救她出来,忽然生出来一股邪门的力气,硬是从层垒的砖石中抽出一只血淋淋的手来,挣扎着往前送。 姜云舒吃了一惊,“别动”的“别”字还含在舌尖上,女人的手已经抓住了她的胳膊。 却不料女人的动作太大,好似触动了哪一处岌岌可危的平衡,就在她碰到姜云舒的一瞬间,只听“哗啦”一声,废墟内一片木石脱落的声音过后,静止的砖石瓦砾似乎微不可见地改变了一点,女人嘶哑地惨叫半声,求生的姿态猛地僵住,搭在姜云舒手腕上的五指死死抠了下去,带着一种凶狠却绝望的力道。而这力道如同是烛火熄灭前最后的爆燃,只一瞬,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然后就骤然松弛了下去。 夹着女人的两根梁柱“砰”地倒下,将狭小的空缺填满,死去的鬼身已然消散,姜云舒蓦地倒退两步,盯着那片已经不再的空隙良久,终于缓慢地将目光移向自己的手腕。 滚烫的触感已经不在,细腻的丝绸质料间,只剩下几点飞灰还附着在寒梅似的血花上。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这一卷还差6章左右,然后就是结尾卷了,应该会很短~下篇文开古言推理BG,已经整理好大纲了! p.s. 上一章改了个小bug 第176章 殊途 这一场未成功的救援从头到尾不过持续了三五息的工夫,待到众人赶来时,就只瞧见姜云舒独自一人面朝着随时可能坍塌的废墟。 叶清桓唤了她两声,却没得到回应,正觉得不对劲,只见她已自己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擦着众人身边走了出去,语气平稳,却又好似含着点不甚分明的戾气:“偌大城池,纵有术法相佐,也不是一时半刻能焚平屠尽的,禹王快不了咱们这么多,眼下怕是夏王的手笔。” 她踩着焦炭一样的院落门,脚底下蹭了蹭,然后站定了:“之前清桓说的三个可能已去其一,但又多了夏王这个变数,咱们……” 叶清桓从中闻出了点异常的味道,心头倏地一紧,生怕她下一刻就化身炮仗窜出去。 但姜云舒却已不再是当年那个为了一时激愤就顾头不顾腚的小修士了,她沉吟片刻,道:“夏王虽势大,但他刚刚得到丰王之力,想要对新的力量如臂使指还需时间,暂不算大患,只需牵制即可。” 簌簌而落的烟尘在她额上和鬓边蒙了一层,姜云舒说完一句话,长出一口气,信手抹了把脸,不小心涂开了几道灰黑,她目光落在灰扑扑的手指上,先是一愣,随后神色缓下来,自嘲地弯了弯嘴角。 生怕她想不开要去拼命的几个人齐齐松了口气,姜萚想了想,赞同道:“如此,最好请庆王率兵牵制,沈道友亦在军中,若非正面相抗,应当可以……” 姜云舒拿袖子又擦了擦脸,闻言抬起头来,又突然想起什么:“对了,若兄长担心庆王军中修者力弱,何不请南宛城主相助!” 姜萚虽听闻她与宛城几位主人有往来,但如此大事,仍不免多加了几分谨慎:“宛城之人果能信任?” 姜云舒便意味不明地笑了,点点头:“大城主蒋岚刚烈正直,于生民天下有利之事,她从不会反对,而三城主周堇虽然看似惫懒善变,但与我毕竟是一起打了一个月叶子牌的交情,至少不会急着来拆台。” 说着,已三两下折出只符鹤来,又抽出另一张符纸,在上面草草画了几笔,再次低声念了几句,那张符纸便自己变了样子,如同新长出来的翎羽一般严丝合缝地贴在了最初的纸鹤身上,而后,这两张符合成的小纸鹤拍拍翅膀,在空中破开一道虚无的涟漪,钻进去不见了。 在她做这些事的工夫,其他人已经自动地分成了两边,卢景琮自己站在一处,见姜云舒看过来,淡定地迎上她的视线:“含光真人说过,若有人相辅,你便可与禹王一战,我专修符术阵法,正好合适。” 姜云舒眨眨眼,满脸狐疑:“你们俩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没人理她。 而另一路,自然就是姜萚与叶筝了。 叶筝这时也已收回了外放的神识,摇头道:“没有发现禹王的动静,城中也无人生还——等等?” 他话音未落,就把自己的结论推翻了,一双桃花眼倏然睁大:“怎么会!方才那里还没有人!” 他手指的,不偏不倚正是丰王宫的方向。 姜萚看他一眼,眉心微锁,却并未多说,率先飞掠而去。 丰王都城方圆百十里早化成了一片冒着烟的焦土,而这方焦土的中心便是王宫。越靠近,烟便越浓,烈火烧尽了能烧的东西,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但烟尘却正势盛,便是偶然被风撕开了条口子,也极快地就重新合拢回来,像是在四下里铺开了一层灰蒙蒙的纱布。 在这样的地方,就算是修士超于常人的视力也毫无用武之地,只能依靠灵识探路。 叶筝小心翼翼避开地上散乱的砖石与脆弱易折的焦木,时不时停下思索一会,姜萚在神识追迹之事上不若他擅长,也只能耐心跟在他身后,直到一行人第三次看见了同一块形状特异的石头,叶筝才站定了,语气里带着七分笃定,低声道:“对方十分擅长隐匿踪迹,不知是敌是友,但应该就在附近了。” 可“附近”仍是个不小的范围,叶清桓抄着手站直了,眼帘半垂,余光瞥一眼脚下那块被烟熏黑的假山石,正琢磨着是不是要费些力气把那些藏头露尾的人找出来,便听一旁卢景琮说道:“劳烦诸位护法,我可稍作推算。”说着,已取出了一面巴掌大小、清透幽然的星盘来。 除了姜云舒以外,还没人见过改换了模样的七星定灵盘,都觉得十分新鲜,却又能从其上的浓郁灵性感觉到不凡之处,姜萚眼风往左右一扫,上前一步,虚虚掐了个手印,道:“劳烦卢城主了。” 卢景琮敛容谢过,一手托着星盘,另一只手指尖在盘面之上轻轻拨动起来。就如同许久之前在海底秘境中见过的一般,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判断的,又或者仅仅是心随意动,每一次动作之后,星盘上刚刚被拨动过的星子都会微微闪烁起来,而紧接着,蔽日的烟尘中便会相应地透下一线微弱而凝实的星光。 不多时,眼看着虚空中投下的星光已经在遍地乱石中勾勒出了个近乎于勺子的形状,北辰即将归位,卢景琮忽然眉梢轻挑,脸上露出了一点惊讶之色。 几乎就在同时,斜后方的某处突然爆出“啪啪”几声脆响,紧跟着便是一声沙哑的痛哼。 ——这是结界破碎时灵元激荡产生的响动。 姜云舒猛地回头。 别的且不论,只说夹杂在其中的人声虽沙哑干涩,也仍旧熟悉得厉害,姜云舒神情几番变幻,呼吸仿佛也因为灼热的空气而变得焦灼起来,她快步走过去,而刚刚绕过一座坍倒的假山,眼角便突然瞄到一簇银光。 她下意识地要向一旁滑开,却猛地记起身后还有同伴,便硬生生刹住动作,仅仅错开半步,侧身抬起一边胳膊,举手去挡。 银光锐利,携着破空之声没入姜云舒手心。 尖锐的刺痛让她左手直到小臂一线都短暂地麻木了起来。 “云舒!”叶清桓只一个错眼没盯着她,没料到她居然就傻乎乎地拿自己去挡别人的攻击,一时愣住,只觉额角像是被谁狠砸了一拳,不及思考,指间已凝出数道风刃。 可还未发出,却听姜云舒叫到:“没事没事!”她一抖手,几根寸许长的银针叮叮当当落了下来,不知何时包裹在她手上的夕风悄无声息地收回了腕上的符印里,她攥着手心,龇牙咧嘴地甩了甩,正要抱怨一句,却被接下来撞入眼帘的一幕吓了一跳,愕然失声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姜萚心中微动,快步走上前来。 假山高大,即便已经倾倒,散落的石块仍杂乱无章地堆出了一座小丘,而在后面隐蔽的一处石窝中,正有两人一坐一卧。 坐着的是个年轻女人,满头满脸的黑灰,一双本如秋水般清寒的眼睛里全是血丝,瞳孔散得极大,视线散乱,茫然却又警惕地对着前方,她的腿似乎被落石砸伤了,血迹洇透了浅色的衣衫,手指上也伤痕交错,一块块锋利的骨甲碎片从她掌中落下来,可她却像是浑然不觉,只固执地“看”向人来的方向。 姜云舒没听到回答,只觉得心肝脾肺全都揪紧了,连忙上前几步,几乎是惶然地把实现从女人的脸上移开,转到地上那生死不知的男人身上,又战战兢兢轻声唤道:“辛夷,你怎么样?师兄这是……” 女人这回微侧了脸,目光涣散的眼眸偏开,拿一边耳朵对着姜云舒,在一片将息未息的火焰“哔剥”声中迟疑地问:“六娘?” 姜云舒松一口气,鼻子一酸:“哎!” 她原地半跪下去,小心翼翼地牵过辛夷伤痕累累的手,盯着上面深可见骨的伤口:“你们这是怎么了?是谁干的!” 辛夷低低咳嗽了几声,还没回答,却听一旁姜萚问道:“你们可是随小萌来到此间的?”他蹙眉检查了一番人事不知的陆怀臻,先给他喂下了一颗清香四溢的丹药,然后说道:“是中毒,万幸能坚持到现在——你们如此狼狈,究竟发生了何事?小萌又在何处?” “小萌?”姜云舒一怔,颇费了些力气才想起来,这是从妖族带来的那只谛听幼兽的名字,不免愈发疑惑了。 姜萚低声解释:“谛听乃冥君驾前神兽,对幽冥的熟知传承自骨血之中,当年我与沈道友落入大荒,便是靠它带路才走出来的,后来你我迟迟无法会合,我便请它四处去寻人。” 辛夷得了姜云舒渡入的真元,这时也缓过来了几分,可一听到姜萚提及小萌,刚泛上了点血色的面容立即再度苍白下去,像是突然记起了什么:“糟了!” 这一嗓子把所有人的注意都吸引了过来,她却目不能视,仍兀自不觉,只急切地攥紧了姜云舒的手:“谛听被掠走了!那个人……那人说,他要刺杀冥君,他说……有了谛听就能找出阎罗的藏身之处,他、他要……” 用力之下,辛夷手上的伤口纷纷崩裂开来,姜云舒只觉两人交握的掌心一片温热濡湿,血液独有的触感令人不自觉地生出一种心惊胆战的感觉来,她连忙用空着的一只手扶住辛夷的肩膀,柔声道:“别急,我知道了,我们会……” “那人是谁?”一个冷冽的声音突然□□来,“你的眼睛是新伤,当时可曾看见了掠走谛听之人的样貌?这城里的火又是谁放的?” 辛夷木然地抬起头,豆大的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在满面烟尘中清出了一道道细小白皙的“沟渠”,她用力咬了咬嘴唇,不知是在辨别问话人的身份,还是在努力回想方才的场景。 姜云舒看着她惨淡的面色,又回头瞧了眼叶清桓冷峻的神情,心中虽满是不忍,却并未出言打断,只把拢在她肩上的手臂又加了点力气,让她倚靠得更加舒服一点。辛夷承了她的好意,靠在她身上急促地喘息几声,攒回了些力气,尽量平稳地答道:“打伤我、抢走谛听的是个老人,黑发白眉,个子高大,我听旁边有人叫他‘王上’。放火屠城的是另一伙人,我带着陆怀臻,好不容易避开了那些人,正要跟着谛听离开,却不料被那个‘王上’发现了,我不是他们的对手,幸好……” 她摇摇头,慢慢地吐出一口气,苦笑:“幸好他们似乎也在躲避什么人,刚一得手就立即走了,不然我们怕是早就没命了!他们刚离开不久,所以你们方才过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他们改了主意……” 她歉疚地轻握了下姜云舒的手:“六娘……我可伤到你没有?” 说话间,辛夷的声气已一句弱似一句,到了最后已只能看见嘴唇翕动,却听不清声音了,姜云舒见她双眼也忽然闭上,心头重重一跳,瞬间惊出一身冷汗,勉强稳下心神探了探她的脉搏,发觉她只是昏迷过去了,这才僵硬地把噎在胸中的后半口气息顺出来,咽了口唾沫,回头看向众人,想了一想,道:“之前的商量恐怕不能作数了,眼下还得劳烦……” 叶清桓目光一转,落在几人之间,接口道:“表哥,你把这两人送到宛城去罢。” 叶筝抬起头:“为何是我?” 叶清桓看着他,半分也不留情面地嗤了声:“你那点修为连几个小娃娃都不如,要你何用。” 幽冥乱象频出,鬼修进阶难如登天,本也怪不得谁,但窗户纸被这么直白地捅破了,依旧让人好悬没恼羞成怒,好在叶筝这会儿没犯疯病,忍了忍,并不和他计较,转头一手抄起陆怀臻,又顿了下,从姜云舒怀中把辛夷接过来,一并安置在云驾之上,这才回过身:“小十七……” 他抿了抿嘴唇,嫣红的唇瓣被咬得泛了白,叶清桓抄手饶有兴致地瞥了他一眼,等着看他发火,却没想到,叶筝满肚子的欲言又止最终只憋成了沉沉的一声叹息:“你……后会有期。” 叶清桓眉眼间不合时宜的讥诮登时僵住。 一张寄魂符,三天偷来的残生,哪来的“后会有期”? 他想要嗤笑一声,却又笑不出来,只好敷衍地扯了扯嘴角,目光在他和姜萚的脸上仓促却又郑重地一扫而过:“嗯,十二哥,表哥,后会有期。” 本不是久叙离情别绪的时候,简短的几句话过后,众人便分作三路,各自启程。 叶清桓默然地望着两道各自殊途的背影远去,回过头来,几不可闻地叹了声,淡淡说道:“跟我来罢,我知道鬼隐那老东西藏在什么地方。” 第177章 偏锋 一路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当忘川潮水再次出现在眼前时,凭着寄魂符偷来的三天已经只剩下了最后一天。 叶清桓望着奔流的水浪沉默片刻,摇头轻笑一声。 他挽起袖子,右手平平举到身前,掌心向下,无形无质的力道自他手中流淌而出,像是九霄天风忽然聚集在了这方寸之间,凛冽的气息盘旋着扑到水面上,将翻腾的浪花硬生生压得波平如镜起来。 又过了一会,方圆半丈的水镜上忽然浅浅地泛起了涟漪。 这涟漪不像是寻常的水面波纹,反而和周边的浊浪毫不相干似的,水痕缓慢地凝聚成了一道道晦涩的符印,最终,在层层符印中间,水流蓦地空了下去——并未蒸腾,也没有倾泻到什么地方,而是在顷刻之间就凭空消失了,只留下一片井口大小的虚无涡旋。 叶清桓的身体仿佛又透明了几分,他垂下手,淡淡道:“路途太远,走条捷径罢。” 修行之人,若有幸攀至太虚之境,便可参悟玄妙法门,施法化天涯为咫尺,只是其法消耗也非常巨大,不是寻常人能以一介残魂之身所承受的。 姜云舒之前的猜测成了真,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提起裙角,可就在足尖将要踏入虚空漩涡之前,忽然回头:“还有多少时间?” 叶清桓盯着自己隐隐有些虚化的手指尖,破罐子破摔地笑了下:“两个时辰,还是三个时辰?我没仔细算。” 姜云舒便不说话了。 而就在一行三人通过忘川水阵的时候,叶筝也已将重伤的两个人安顿在了南宛城主府里,蒋岚与周堇做事本就妥帖,未久,又接了沈竹尘带来的传音纸鹤,听取了姜云舒的托付,自然更加尽心尽力。 城主府后宅莺莺燕燕似乎也察觉了气氛郑重得十分异乎寻常,一整个下午都没出来闲逛,就连牌桌上的调笑声都小了许多。 叶筝守了昏睡的陆怀臻与辛夷一阵子,终于还是忧心忡忡地开了口:“两位的药虽好,却不适用于生人之体。”他又看了一眼沈竹尘掏出来的家底,摇了摇头:“趁着今夜月尚未缺,我施术再往人间走一趟,看看能不能取些灵药回来。” 他所没说的是,若等到姜萚回来,治好这两人的伤势自然不成问题,可眼下风潮暗涌,又有谁能笃定他就一定还能回来呢…… 可沈竹尘心细如发,硬是从这句貌似毫无破绽的前因里听出了几番后果来,当即一愣,满眼惊诧地欲言又止了一时,方才僵硬地颔首:“也好,劳烦叶先生了。” 惯走的阴阳路,其实并算不上如何劳烦。只不过这一回,当红衣的身影从幽冥中消失之后,撞入眼帘的人间情景却未如预料一般。 叶筝看清了眼前景象,不由懵了下,周遭亭台屋舍如故,然而夜半之时却无一盏灯火,沉沉天幕把叶家层层叠叠的飞檐楼阁全都衬成了一片黢黑的鬼影憧憧,唯独他身边盛放的一株十月锦还一如既往地花开绚烂,像是个不合时宜地出现在陵墓里头的盛妆美人。 他心里莫名地发慌,连忙急匆匆在剑居和琴台找了一圈,却不出意料,空寂已久的两处院落果然一个人也没有,他不甘心,身形闪动,下一刻人已到了叶黎常住的静室。 脚下白沙、身畔竹林如初,但依旧没有人。 叶筝放下小几上未来得及收拾的半杯残茶,越过案席,绕到另一侧去。然而,连常年不熄的锻炉都是冷的,距离他上一次回来不过一两日,可眼前景象却像是隔了经年的时光,他上前开启了炉门,里面岩心火种已然不见,只余几点冷灰。 叶筝倒退两步,按住太阳穴,脑袋里混沌一片,让他想不出个因果来。 他幼时聪慧非常,可自从遭了变故,得了疯病,那点与生俱来的聪明灵慧便都用在了多疑与怀念上,此时脑中纵有无数浮光掠影的残片飞来荡去,却一点也抓不住,只能任凭它们无理取闹地搅和成了一团阴郁的浆糊。 良久,本已渐渐清明起来的夜色忽然再度暗了下去。 叶筝猛地回过神来——黎明就要到了。 他狠狠咬住牙关,最后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深深庭院,施法结咒,在第一缕阳光降下之前,带着搜罗出来的灵药潜回了黄泉。 而几乎就在同一时间,不知所踪的叶黎正好带着他的老徒弟和叶家上下众人踏上了璧山城的土地。 旭日从东方山巅攀爬上来,映红了半边沧海,初启门户、开始了一天营生的小民百姓们讶异地远望着这一行不速之客。 叶黎那副翩翩贵公子的形容早被一夜狂躁的海风吹成了一只炸毛的野鹌鹑,但素来爱惜形象的他却似乎毫无知觉,往日附庸风雅的山水折扇也换成了一把素白的古拙长剑。 还没走几步,他就凭借着身高的便利,从围观的人群后面发现了什么,立即整了整衣襟,抱剑一礼,冲前方来人郑重道:“劳烦前辈亲自相迎,在下惶恐。” 来的是个高挑的女子,碧裙单髻,一身飒爽利落的装扮却掩不住绝代风华,她略带诧异地挑了挑眉,似乎惊异于叶黎这种“世家子弟”居然在如此节骨眼上还有闲心说些不痛不痒的废话。 末了,她也没说出寒暄之词来,只作了个“请”的手势,等到围观的人群离远了,才忽然问道:“你就是明珠岛叶家这一代的家主,叶含光和姜萚的侄子?” 叶黎跟上来,仅比她错后半步,闻言微笑反问:“绿绮前辈与在下两位叔父相熟?” 绿绮侧目瞥他一眼,手指拂过怀中无弦铁琴,忽而想起瘴林与南荒之中那段步步艰难的日子,并不算长的时光中,出身名门的友人也好,籍籍无名的同道也罢,有太多人用飞蛾扑火一般的慷慨和决然在生者的心中刻下了永世无法磨灭的痕迹。 而现在,逝者已矣,义无反顾扑向烈火的,轮到了他们。 叶黎侧身让过一个推独轮车的小贩,驾轻就熟地对着看他们两人皮相看呆了的小贩笑了笑。 祖辈生活在此地的百姓尚不知外界疾苦,多年前那场骇人听闻的修士灭门惨案随着四季更迭渐渐被所有人遗忘,遥远东方偶尔传来的几句语焉不详的战况也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市集上该繁华的依旧繁华,该锱铢必较的也仍在为了一文钱面红耳赤,无论是耄耋老人还是总角小童,脸上都找不到什么慌张的痕迹,几乎要衬得他们这些修者的忧虑荒谬起来。 叶黎从街旁叫卖的人群处收回目光,心照不宣地把之前没得到回答的问题抛到了脑后,又问:“前辈,不过短短数日,长风令的情况就真的危急如斯了?” 绿绮脚步顿了下,清艳的脸上短暂地浮现出了一种无能为力的茫然,但极快地,就又恢复了镇定:“邪神对灵脉攫取越多,天下修者受到的影响便越大,数月前就开始有了预兆,不少留守后方的孩子一夜之间境界倒退,甚至根基尽毁,若不是丹崖师兄早有预料,只怕当时人心就要生乱。” 可即便有了预料,也…… 绿绮叹了口气:“我们本以为那位镇将出手截断东西灵脉之后,事态会有所好转,却没想到,这样一来,被邪神强行提升起来的灵脉重新沉入地下,世间灵元骤然稀薄,反倒……” 叶黎回头给他身后的老徒弟递了个眼神,那须发皆白的老头子便紧走几步赶上来,从怀中取出一个匣子:“前辈,这是家师数月来炼制的丹药,可暂时确保修者体内灵元不至于外泄。” 说着,开了匣子,从中捻出一粒,恭恭敬敬奉到绿绮面前。 绿绮目光轻闪,似乎有些惊讶,又好似极浅地笑了一笑,她只犹豫一瞬,就接过丹药服下,意味不明道:“你们家的人,果然都是心有九窍。” 奉药之后,老修士便弓腰退回去了,叶黎目光随他退到一半,忽而又转回来:“以前辈的修为和心志,本不至于和那些晚生后辈一样受灵元大潮左右,为何……”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走出了老远,璧山城古老的城郭渐渐被甩在身后,暮□□泽渐渐浓郁起来的草木带着湿润的水汽连绵开来。 绿绮沉默了片刻,平抬右手,春草像是被无形的力道拂过,纷纷向四面倒伏,而当中逐渐显出了一圈虚无。 俨然是太虚修者才能施展的虚空阵法。 她偏过脸,看向怔愣在当地的叶黎,平静地说:“自然是为了进阶,为了变强,为了……” 她笑了笑:“为了殉道。” 若丹崖是循序渐进、不为外物动摇的中流砥柱,那么她和怀渊便是出鞘饮血的长剑之侧那一抹偏锋。 无梁柱难以支撑人心,但若没有锋刃又何从杀敌? 绿绮没有过多解释,叶黎却听明白了,而正因听明白了,所以只能无言以对,便又听她淡淡安慰道:“无须挂怀,我们都是见了太多乱离之人,若有朝一日能够作为正道最锋利的刀刃,在决战中为同袍多争一分生机,便是死得其所。而在那之后,若还有河清海晏之时,该怎么收拾残局,怎么教导后来人别学我们‘急功近利’,就是你们这些人的事情了。” 不等人回答,她便指向阵法中心:“走罢!各地同道已经齐聚,就差你们了。” 作者有话要说: 补一下人间的进度,把之前的线索收一收。 第178章 扑火 栗广之野,人潮似海。 一人素衣当风,虽在众人之中,却恍如遗世独立。 叶黎头晕目眩地从乍然浮现在山脚的法阵中钻出来,第一眼就被那人吸引了目光,不由微怔,莫名地觉得她通身气质有点眼熟,便非常不是时候地走了个神。 绿绮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也是微愕,低声道:“那一位便是我提到过的,清玄宫苍龙阁长老,怀渊真人。” 纵然听过几次,但这个名字仍显得十分陌生,叶黎面上疑惑一闪而过,却又忽然想到了什么,蓦地轻抽了口气,快步上前,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执了个弟子礼:“晚辈叶黎,见过怀渊师叔祖。” 怀渊愣了愣,盯着眼前这素未谋面的侄孙子看了好一会,才意识到他这辈分应当是从叶清桓那边算起来的,清冷的面容总算和缓了少许:“起来罢。” 静默一刻,又道:“他是你叔父?……你们确有些相似处,很好。” 叶黎微一抿唇,神色有些复杂,垂首道:“方才我见长老,也恍惚觉您与我十七叔有些……”他笑了笑:“我自幼便听父亲说起十七叔,可真见到他时,却又觉得与父亲口中生于膏粱纨绔的那个人不甚相像,甚至也不完全同于姜氏子弟固有的温和沉静,如今才知,中间差的大约就是清玄宫中独有的这一段风骨了。” 一段不知是出于真心实意还是拍马屁的话被他说得十分诚恳,怀渊略显讶异地又仔细打量了他几眼,没看出什么端倪来,便没再答话,反而转向旁边:“绿绮师姐,我的腿已经无碍了,随时可以出发。” 叶黎却像是不甘心被忽视:“敢问长老,您要去往何处?” 怀渊的耐心一向不多,何况是对着这么个活足了三四百年的特殊“晚辈”,闻言皱了皱眉头,简短地回答:“溧水。” 白栾州东西分隔,差不多就是以溧水为界,以西有万千正道修者死守不退,以东却早成了邪神爪牙群魔乱舞的狂欢之所,鏖战多年,夹在中间的一道溧水,时至今日已经被双方流下的鲜血染透了,就连正好隐居避世在溧水中央的无名山妖族,也时运不济地变成了丧家犬,一大半背井离乡,剩下的,则惨死在了突如其来的邪法之下。 而如今还在无名山中盘踞的,也就只剩下了从贯通阴阳的“黑塔”中源源不断爬出的影子毒虫,啃完了漫山的花草树木尚不过瘾,还时不时顺着水流跑出来几条,堪称除邪修以外的另一大祸害,让人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叶黎虽常年居于南海孤岛,却不是不问世事,眼下一听到“溧水”二字,眼底的愁色便加重了三分,回头望向附近排着队领取丹药的修士们,目光在那一张张或沧桑或稚嫩的脸上掠过,眉心沉了沉,盘桓在舌尖许久的话终于还是忍不住吐露出来了一线:“您与绿绮前辈……” 他刚说了个开头,被怀渊沁凉的目光一扫,突然截住了,像是发现了对方对于交浅言深的抵触,只好把原本的说辞咽回去,换了个更委婉却也更加直白的说法:“我父亲他们都还在幽冥,邪修且不论,但毒虫……他们或许会有办法,您与诸位同道若能保全自己,还请切莫逞一时孤勇……” 怀渊没出声。 眼看着冷了场,绿绮轻笑起来:“怀渊师妹,叶家主只是心性淳厚,一时不忍罢了。” 怀渊沉默了片刻,总算顺着搭起的台阶走了下来,淡淡道:“阁下有心了。” 然而她的话中疏淡的意味太过明确,叶黎神情不由微变,仿佛有些郁郁,刚想要说些什么,却见有两人结伴而来,当先的是个须发皆白的中年人,在几人面前三尺远处站定,施礼道:“两位师叔,荆山门下已准备好了。” 在他身后的是个白衣人,面目清隽却气质冷肃,平静道:“太虚门人亦是。” 又有几人也随之自报家门附和。而最后的时候,竟还怯怯地□□来了个女孩子的声音:“师、师祖……我们也……” 绿绮猛地转头,吓得那女修把末尾的“想去”两个字给吞了回去,缩着脖子藏到了同伴身后。 而她的同伴轻轻叹了口气:“师祖,我们也听说了那些传言,掌门、师父,还有那么多长辈与同门惨死于变乱之中,如今连尸骨都被邪修亵渎、不得安息,纵然我等力弱,但想要为无辜罹难之人报仇的心意却不少于任何一人。” 她抬起头,认真地望着绿绮的眼睛:“阮梨恳请师祖允许我等前往溧水!” 叶黎彻底愣住了。 他在越聚越多的人群之前木然地站了一会,连眼珠也像是僵住了,生硬地掠过一张张妍媸老少不一的面孔,然后愣愣地落在最后站出来的那几个年轻女修身上。慢慢地,谦逊青年似的伪装从他的神情与举止之间褪了下去,而相对的,几百年沧桑变幻化成的悲哀和无奈却终于在他眉间隐隐浮现出来,令他仿佛在须臾之间变了一个人。 良久,他突然低沉道:“你们这是饮鸩止渴……饮鸩止渴啊!” 话音未落,他蓦地回过身,夺过老徒弟手中的丹匣,高高举起,似乎想要砸到地上。 绿绮道:“叶家主!” 叶黎动作猛地一顿,扬起的手定在了半空。 过了许久,他终于又缓慢地把丹匣重新放了下来,目光在战战兢兢的老徒弟手上一扫而过,肩膀抖了抖,极轻地嗤笑了一声,转身将药抛到了怀渊手中,然后轻飘飘地说道:“两位前辈,各位同道……诸位心意已决,怕是不爱听在下聒噪,只不过,在下还是得多嘴一句——叶、姜两家虽是姻亲,我却未得姜氏真传,此药仅能延缓灵元外泄,却无稳固境界之效,更没法子把你们亲手斩断的修行路再接续起来……诸君若是俭省些耗用灵力法术,或许来日天下平定,还有希望善终,但若是频繁与人斗法……” 说到此处,他自己似乎也觉得索然无味,便叹息一声,住了口,转身带着老徒弟和一众仆从顺着山路走了进去。 苍老得像是半截入了土的老修士回头望了一眼与他们背道而行的人群,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躬身随侍在叶黎身后:“被那场灵元大潮骗到的,本该只是些急功近利的后生,谁能料到,这些聪明人偏偏自己想不开……” 叶黎步子顿了顿,低声道:“是啊,聪明人。” 正因为他们都是聪明人,所以一旦执拗痴傻起来,才更加让人心里难受。 四五月间的幕山,草木葱茏苍翠,新生的野花吐蕊,姹紫嫣红点染了一路,可叶黎却忽然觉得,路上擦肩而过的往来之人都沉寂得像是正要走向漫长而枯寂的寒冬。 曲折的山路不知转了多少个弯,附近的人越来越少,而面前也终于豁然开阔起来。 叶黎长长吐出一口郁气,驻足小路尽头,山巅之上背对着他站着个人,崖边的风卷起那人的苍青衣袍,让他的身姿看起来仿若正要乘风而去,但他身上却偏又散发出一股山岳磐石般岿然不动的气势,将那些缥缈孤寂尽数压下,便就只剩下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沉凝与厚重。 叶黎莫名地就知道他是谁了。 “丹崖令主。”他将杂念沉入心底,整肃形容,走近唤道。 丹崖并未回头,淡淡道:“烦请稍待,等我送一送故人。” 隔着连片松涛,山下法阵的幽光起伏,曾相伴论道数百年的知交与同门身影渐渐隐没其中,许久,丹崖闭了闭眼,而后转回身来,微笑道:“劳烦叶家主亲自前来,事不宜迟,请随我去见过浮屠川镇将与巫地祭司,共议九鼎之事。” 所谓“九鼎”,自然是人神黄帝手铸而成的轩辕鼎。 偌许年来,人们从各种语焉不详的谶言和秘讯中听闻过轩辕鼎的名字,也猜测过它究竟能用来做什么,却始终不知是否曾触及到真相。 直到此时。 丹崖的声音温和而郑重:“上古之时,以三皇为首的各位人神曾与女娲神体所化的十界镇将并肩作战,共同击败、封印了十名邪神,而其中,黄帝所用的法器便是轩辕鼎。九鼎合祭,有撼天动地之威能,黄帝当年便是凭借此物激浊扬清,压制邪力,如今若能重祭轩辕鼎,邪神便再无法轻易搅动地下灵脉与九霄天道。” 叶黎浑身一震:“您是说……” 丹崖在一扇门前停住脚步,笑而不答:“叶家主,请。” …… 人世与幽冥讯息难通,就在叶黎后悔未曾在明珠岛留下几人传话的同时,叶筝也正在为此事魂不守舍。 自从他从叶家回到南宛城,便像是受了什么沉重打击一般,连辛夷和陆怀臻渐次醒来的消息都没能让他展颜分毫。 传承自姬雁函的预见之术,多年来只失控过三次,第一次是他见到钟浣的时候,他在那个娴静温柔的女孩子腹中看到了一团灰蒙蒙、充满了恶意与血腥气息的混沌,第二次,他在姜云舒灵台之中看到了一颗烈火般令人心惊胆战的魔种,而第三次…… 叶筝用力按住太阳穴,活像是想要把自己的脑袋压扁,又或是想要把什么东西从脑海中挤出来。 良久,他无计可施地叹了口气。 在他眼前,似真似幻的巨大的铜鼎之中生出了一棵枝叶蔽日的参天大树,鼎中没有泥土,反而充满了鲜血和骨骸,而一条条缠结蔓延的树根如同蛛网,罩在无数骨骸之上,拼命榨取着鲜血与骨髓。 这番诡异的景象不停变化,一时是铜鼎中发出耀眼光芒,将其中的大树炸得粉碎,而又有一时是树根茁壮生长,把看似坚固的铜鼎撑成了一地碎片,鼎中鲜血铺天盖地泼溅出来…… 他不知道这些阴森的幻象究竟意味着什么,却本能地从中感觉到了不祥,犹豫许久,终于还是把所见之事口述下来。可就在将要把传讯纸鹤送出的时候,又再次改了主意,把那只红彤彤的小鹤揉成了个纸疙瘩,然后长出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朝陆怀臻两人所在的院落走去。 叶筝不愿意用尚无定论的事情去给正在涉险的同伴添堵,而他的决定也确实十分有先见之明。 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禹王那阴魂不散的老头子刚好率领残部把忘川边上的一座不起眼的小石屋围了个严实,将把他害成了丧家犬的冤家对头全都堵在了里面,而后步步逼近。 虽然久闻其名,但姜云舒此时才是第一回真正瞧见禹王的面目。 她透过窗子只看了一眼,便吓了一大跳:“唉哟!景琮你们之前‘投靠’的就是这玩意?” 卢景琮纳闷道:“什么?”也走到窗前往外望去,视线刚落到被众人簇拥的禹王身上,就是一怔:“……怎么会!” 几天前,禹王看起来还是个人模狗样的老头子,正如辛夷形容的一般“黑发白眉”“身材高大”,颇有些乱世枭雄的气质,可眼下……别说是枭雄了,那模样连狗熊也算不上,分明是活脱脱的一条长虫。 他比身旁娇柔婀娜的两个女修还矮上大半头,好像让人抽走了身上的大半骨头,连肩膀都溜了下去,只剩下一根软绵绵的脊梁骨还奋力支撑着一颗硕大而干枯的脑袋。 姜云舒回头喊人:“师父师父,这玩意咱们在宁苍城就见过,邪神折腾了好几回,我看他这次好像总算做成了!” 之前两次照面,无论是黑茧孵化的还是符咒召出来的,都个顶个的二百五,纯属不记吃也不记打的货色,唯独这位禹王殿下一枝独秀,竟然还有领兵率部的能耐。 像是听到了姜云舒的声音,隔着仅剩的几丈毫无屏障的荒石滩,禹王倏地扬起头,被抽干了血肉似的嘴唇骤然往两旁裂开,绽出了个扭曲而狰狞的笑容。 活似一条饿了半年的毒蛇。 姜云舒咽了口唾沫:“我说,咱们这两位新旧阎罗王里没有属青蛙的吧?我怎么觉得……” “少废话。”叶清桓终于开了口,目光却还定在屋子中间孤零零的石台上。 那上面安静地平躺着一个人——少年人,却又初显露出了一点青年的模样,从眉眼上看,正是一年多以前刚刚与姜云舒两人分开的阿良,然而不过是不足两年的时间,当初那个腼腆又懵懂的少年却仿佛被从内到外地淬炼了一番,一切的平凡和浅薄都被强行剔除了出去,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浑然天成般的矜贵与威严,让人毫无来由地觉得,当他醒来之时,幽冥万物,连同亘古奔流不息的忘川都会臣服于他脚下。 姜云舒习以为常地收下了这句数落,虚情假意的笑容却随之落了下去,眼神在石台上打了个转,耸耸肩:“这孩子还真是让我坑得不轻,啧,都没个人样了。” 她敛下眼帘,敷衍地笑了声,低低道:“他当初说,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再转世为人,可惜……罢了,我都害他做不成人了,总不能再看着他连神也做不成。” 说着,从窗台上拿起剑,掸了掸衣袖,开门走了出去。 第179章 阵前(1) 溧水畔,黑云遍天。 不知是术法所致又或自然而成的阴云沉沉压下,而周遭焚身挫骨生出的灰烬则蒸腾直冲云霄,二者相接,在天地之间勾连出了一幕灰黑色的不祥屏障。 怀渊等人踏出传送法阵时,第一眼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遥远之处笛声幽咽,穿过层层烟瘴,不显清雅,反而透出阵阵森森诡谲之意。 须臾,笛声倏然停下,坚守在河岸边上的修士齐齐松了一口气,习以为常地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表情。 怀渊皱眉,排众走上前去:“那声音是?” 离她最近的是个年轻的结丹修士,也不知是哪家的后生,虽因灵元大潮而稀里糊涂地结了丹,但言行还像是个愣头青,初一见着“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还没说话,脸先红了大半,手脚都木了,愣了一会才期期艾艾答道:“见、见过真人!我们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那笛子每天都响,响的时候,那些东西……” 他说到这,忽然一错眼瞧见了怀渊身后的绿绮和几个脸色不大好看的女修,红透了的脸猛地一白,慌忙改口:“那些人……那些人的攻势就特别凶猛……” 声音越说越小,一句话总算挤出来,便眨巴眨巴眼睛,讪讪地闭嘴不吭声了。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看见有个圆脸的漂亮女孩子眼圈一红,好像被他气得就要哭出来。小修士心里更慌了,便听另一个高挑而严肃的女修侧首道:“阿乔,不可无礼,这位道友说的没错,那些东西已经不是人了!” 何乔连鼻头都红了,吃惊地睁大了眼:“阮师姐!可是……” “好了。”绿绮打断道,“正如这位小道友与阿梨所说的一般,若你拎不清,便趁早回去,以免害己害人!” “……师祖?”何乔大概这辈子都没被绿绮如此严厉训斥过,立刻像只受了委屈的兔子似的蔫了下去。 那小修士这才又鼓起了勇气,把最后的半句话补充出来了:“好在那鬼笛子吹上一个时辰就歇了,要不然我们都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他本是顺口抱怨,怀渊却蓦地一怔,视线环过略显松懈的众人,若有所思道:“若有一天,笛声不停了呢?又或者笛声停下,但攻势却不减,又当如何?” 小修士一下子愣了。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辩解每一次攻势的加剧都是伴随着笛音,而笛音则…… 可思绪一转而过,他突然意识到,确实如怀渊所言,这几件事中间其实并没有什么确实的关联,而他们在这几个月里却被训练得活像是一群听到主人敲饭盆就开始流口水的看门狗,甚至忘了去思考盆里究竟有没有可以果腹的食物。 正在此时,隔着一道宽阔的水面,一个轻柔温软的声音清晰地传进所有人的耳中:“哎呀,哪里来的小姑娘,难道不知道多嘴是没有好下场的么?” 怀渊冷声道:“谁!” 她右手按剑,冷然四顾,却没见到半个异常的人影。 河川之上烟波翻滚,水声隆隆,连交谈的声音小了一些都难以被听清,若那人身在对岸却能将他们的对话尽收耳中,那么那人的修为…… “藏头露尾!”绿绮手掌一翻,怀中凭空浮现出一张玄铁古琴,她单手按弦,侧耳倾听片刻,忽然转身对准一个方向,指尖勾弦,一道无声琴音猛地弹出,人群中“噗”一声闷响,一个看似毫无异样的老修士应声而倒。 四周之人皆是身经百战,见状毫不惊慌,仅仅半息工夫,已经四散退到安全距离,各自祭出了法器,而不远处正在监视对岸动作的一众修士更是镇定如初,连个多余的眼光都没分过来。 却见倒在地上的那老修士再没了异动,半声还没来得及收尾的娇软轻笑被生生截断,他则像是个被戳漏了的皮水囊,人眼看不见的“水流”从他的七窍倾泻而出,让这具留在地上的尸体转眼就只剩下了两层干瘪单薄的画皮,平整得令人作呕。 何乔猛地捂住嘴,看起来果然想要找个地方去吐一场。 而方才和几人说话的那个年轻修士却要平静许多,惊骇之色在他眉目之间一闪即逝,他深吸一口气,举目看向师长,没见到反对之色,便攥了攥拳,走上前去。一张粗制滥造的黄纸符被他拈在指尖,连顿也没顿,就被毫不迟疑地贴在了那张画皮上。 符咒虽然看似简陋,效用却及其霸道,刚一催动,就“嘶嘶”作响,一星古怪的黑火从符咒中心爆开,飞快地扩散开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整具尸体包裹了进去,火焰不散反凝,向内寸寸坍塌,随着火焰的坍缩,其中的人体也越缩越小,只一转眼的工夫,已经凝成了指甲大小的一小团。 只听“嘭”的一声,灰黑色的烟尘猛地炸开,纷纷扬扬洒下,又被盘旋的风高高扬起,混在漫天的灰烬之中冲向云端。 何乔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震惊得连哭都忘了,张大了嘴指着已经空出来的半空中:“那、那是……这些烟都是……” 蹲在地上背对着她的年轻修士回过头来,褪去了羞涩的面孔平静得近乎悲怆:“对,都是。” 他站起身来,却仍垂着头,看着老修士方才横尸之处:“他是我大师兄……我、我们死了,不能留尸身……”他慢慢地转开目光,望向遥远的对岸:“邪修有操控尸体的邪法,我们不能自己死了还来害别人。” 何乔再一次不由自主地掩住嘴,呆呆站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 突然,河边一阵骚动。 监视对岸的阵法乱作一团,阵眼处的人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软倒了下去,旁边护法的几人亦伤得不轻。地上那人按住胸口挣扎了几下,又颓然摔了回去,只好嘶声大喊:“邪修大举进攻!各位道友千万小心!” 话未喊完,便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而在此同时,同样是在河川边上遇见了对头的姜云舒正好走到禹王对面,隔着丈许远寸草不生的石滩,笑容可掬地一拱手:“久闻禹王殿下大名,今日终于有幸得见,不知您老腿脚可还利索?” 禹王那张快要干裂成几十瓣的老脸顿时僵了一僵,随即勃然大怒。 他被围追堵截得差点没了活路,不得不动用禁术,如今自肩颈往下浑如一条软绵绵的蛇尾,若说有最恨的字眼,只怕“腿脚”二字当仁不让。 姜云舒逞了一时嘴贱,还没来得及笑开,只见对面那条看似毫无力道、连个脑袋都支撑不起来的尾巴骤然变成了一道强横的残影,鞭子似的抽了过来。 她当即怪叫一声,身如飞絮一般借着罡风力道荡开了老远,还不忘火上浇油道:“殿下您悠着点,小心闪了腰——唉哟不对,您老还有腰吗!” 禹王怒极反笑,蛇尾在地上盘了半圈,稳稳地“坐”下了,阴恻恻道:“你们那位女娲娘娘不也是这幅尊容么!哼,一旦本王封了神,还怕尔等蝼蚁之辈不以此形貌为尊!” 他一扭头:“素心,柔儿,替本王把这不知死活的贱人收拾了!” 姜云舒“扑哧”乐出声来,觉得自己这两个月可能没注意看黄历,打交道的居然都是姨娘小妾之流,她快速瞥一眼禹王身边阵仗——八个心腹部下雁翅排开,众星捧月地把主子和未来的两位“贵妃娘娘”拱卫在中间,也封住了石屋的唯一门户。 她便叹了口气,退开两步,认真地说道:“殿下这话说错了,便是您真封了神成了仙,一统四海八荒,世人也绝不会景仰您如今这副形貌。” 禹王冷哼一声,嗤笑道:“假仁假义,让人笑掉大牙!什么风骨气节,一个不服就杀一个,一万个不服就杀一万个,总有一天世人……” “您误会了,”姜云舒摇摇头,依旧一脸认真,十分诚恳地纠正,“不是因为风骨,只是因为您实在太丑了而已。” “……”禹王语滞,蓦地转头,怒道,“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杀了她!” 姜云舒大笑,飞身遁开,同时扬手射出一道白练,将叫做素心的美姬逼退数步,戏谑道:“给两位娘娘请安啦,你们谁打算先死一下?” 两女对视一眼,同时上前,双双祭出法宝,居然也是两道素练,招式与方才姜云舒所使的如出一辙,口中也娇笑道:“王上有命,还请你先去死才好!” 异口同声,分毫不错。 姜云舒心底微微沉了一下。 两名美姬一左一右掠上前来,共进同退,举手投足皆如镜中影,配合又极默契,几乎让人抓不住一点破绽,两道白练也如夕风一般分成无数丝线,随心意而动,落雨般纷纷扬扬袭来,令人避无可避。 姜云舒暗生警觉,待要抽身后退,奈何地域狭小,背后不远就是石屋,恰此时,隐约有开门声响起,她心下一惊,连忙向一旁撤开,仓促之间便一时没能防住对方攻势,一束丝线绕过夕风缠结,直穿过她左边肩膀,在她肩背上从前到后穿了个窟窿。 她一踉跄,却未就此倒下,脚下滑开三尺,避过又一次攻击,这才低低“啧”了声,抬手按住血流不止的伤口。 身后传来一声急促的吸气,姜云舒不敢回头,只若无其事道:“景琮,回去,我没事。”说完,还善解人意地笑了笑:“如果你想问我怎么知道是你……因为你没一出来就骂我呀!” 话音未落,另一个声音接道:“难道你不该挨骂?” “唉哟!”姜云舒脸上漫不经心的笑容淡下去了些,却又立刻重新浮起来,“师父,这回你可猜错了,那老东西用了邪法,我是打不过他啦!你们要不要带着人先跑?” 叶清桓看一眼她的肩膀,冷冷道:“看你那点出息!” 他回身一振袖,背后的小石屋像是一片风中的叶子,竟被平平推开了数丈,渡船一般浮在了汤汤忘川之上。他这才敛目淡声道:“云舒,既然我终究是你师父,今天我便再教你一次。” 姜云舒倏然抬头。 对面十来个人不知是出于忌惮还是慎重,阵型渐渐收拢起来,刚准备志得意满的两个美姬俯首听禹王沉声训了一句什么话,表情也再度恢复了谨慎。 叶清桓的声音淡而缓,像是打在竹叶上不疾不徐的夜雨,说的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闲话,偏偏却带着一种摄人的威势,让谁都不敢轻举妄动:“夕风灵巧柔韧,本是我母为了弥补家父剑法过于刚直、不留转圜余地的缺憾才炼制的,意图有朝一日两人共同对敌时,能够互助互补。” 不着边际的一句话,姜云舒却像是听懂了。 她忽然道:“而你……” 叶清桓依旧平静:“而我已经不在了。” 姜云舒默然片刻,闭了闭眼,脑海中似乎又浮现出了无比熟悉的一幕——一人一剑,青锋不过三尺,剑势却一往无前。 垂在地上的夕风轻轻打了个卷,如水的丝练抖落了沾在上面的血迹,悄无声息地收回了姜云舒手腕的符印之中,而她右手清光闪现,一柄翡翠般的长剑现于手中。 叶清桓道:“世间不乏擅长以柔克刚者,写下那本‘千丝缠水’剑诀的便是,但你剑意、道心皆承于我,刚烈有余,隐忍不足,苦战之时软兵反倒不如长剑趁手。” 他忽然抬头,半敛着的眼帘微微向上挑了挑,讥诮地乜了最左边一个蠢蠢欲动的禹王部下一眼,也不见他做什么,那人就陡然僵直了身体,面现痛苦之色,豆大的汗珠从额际滚滚而下。 叶清桓轻蔑地笑了笑,继续谆谆教导:“你只需记得,你不是我娘,我也不是我爹,你实在无需为了一件‘家传信物’把自己困囿在这么个尴尬的境地里。” 姜云舒一怔。 她忽然想起,在许多年前,除了常阳山间比武之时她用过的那两条可笑的破布帘子,她所选的兵刃始终是剑,灵枢与素问也好,清玄宫中练习所用的玄铁剑也罢,朝夕挥剑苦修不辍,一进一退,一招一式,从生涩迟滞到圆融顺畅…… ——直到明珠岛的那场诀别让她不敢思念,不敢回忆,甚至连那些与长剑相伴的岁月都想要一并忘记。 一晃竟然已是几十年悄然过去。 长剑蒹葭蓦地振出一声龙吟,其上粲然流光渐渐沉下,却有一股奇异生机从剑身之中缓缓渗出。 叶清桓又垂了眼,极浅地弯起唇角:“去杀了那两个丑八怪,给你的剑开刃。” 第180章 阵前(2) 禹王似乎想要表现出不屑一顾,可惜故作的轻慢却与不由自主流露出的忌惮合二为一,在他那张刚大刀阔斧改造过的脸皮上混合成了一种瘆人的狰狞。 姜云舒转过脸,再次不合时宜地嘴贱:“美人,我得先看看你来洗眼睛,那条老长虫实在太有碍观瞻,罪过罪过!” 叶清桓失笑,无可奈何地瞪了她一眼。 禹王却怒气上冲,蛇尾猛地绷紧,让他整个人都拔高了大半尺。 他旁边两个提线木偶似的美姬只觉笼罩在头上、让人寸步难行的威压一扫而空,当即精神一振,齐齐娇叱一声,纤纤素手往空无一物的腰际一抹,足尖在地上轻点,身姿倏地腾空。 两人一左一右,即便在飞掠间也仍如动作整齐划一,如同镜中倒影,握在手里的兵刃也不知何时学着姜云舒换成了碧绿的长剑。 姜云舒眼皮一挑,浅淡的茶色双瞳被剑光晃出了一抹古怪的青碧色泽,她以左足为轴,旋身让开名为素心的美姬,掌心缠结南溟火炽烈气息拍向她胸口,见对方被逼退,她也不追,回身将蒹葭上挑,恰与另一人幻化出的剑刃擦过,爆出一连串艰涩得令人牙酸的锐响。 叫做柔儿的女人吃了一惊,剑上传来的火焰般的灼烫感让她手腕一阵剧痛,姜云舒挑起嘴角,可正欲一鼓作气挑飞对方的兵刃,却在这电光石火之间猛然瞥见一线映在剑身上的异样浮光,她笑意倏然凝住,当机立断撤步抽身,只觉一道冰冷的灵元险而又险地贴着颈侧掠过,几缕被割断的发丝随剑风荡起,在空中碎成粉尘,姜云舒心下微沉,动作却如行云流水,脚下尚未站定,蒹葭已在身侧挽出流光残影似的一道屏障,便听“铮”的一声,恰好格住素心刺来的一剑。 两女一击不中,也并不恋战,身形闪动,飘然后退到了河岸边上。 禹王本将大半心神放在了水中石屋上,此时见到二人后退,霍然警觉对方比预想中难缠了不少,稀疏的眉毛猛地拧起,像是一瞬间就剥去了所有的耐心:“还在磨蹭什么!”又向两侧属下怒道:“一起上!快!” 他的暴躁来得十分突兀,就是瞎子也能看出来定有异常,叶清桓意味深长地望了眼水中央毫无变化的石屋,朝姜云舒摆摆手,平静道:“打你们的,别分心。”说罢,拢袖垂眸,向前迈了一步。 仅是简简单单的一步,所有人却都觉得周遭景致一阵模糊,仿佛有飓风平地而起,掀得人连站都站不稳。 禹王没料到这不死不活的一缕残魂能有这么大能耐,心下愈发暴躁,不敢在全盘依靠属下,自己也终于上了阵。他长长的蛇尾中部盘在一块大石上稳住身形,不知是皮肤还是鳞片与石头摩擦,发出阵阵粗糙刺耳的窸窣声,而他头颅突然扬起,双眼大张开来,目眦欲裂,其中赫然露出一对竖瞳,同时蛇尾末端猛地甩起,朝着大石根部“啪”地抽下。 大地像是变成了一架战鼓,随着这一击擂下,狂躁地震颤起来,浑厚的嗡鸣声连绵不休,灰白的烟尘从碎石缝隙蒸腾而起,缭绕不散,如同地摧山崩,硬是把刚刮起来的风势给压了下去。 叶清桓面色不变,拢在袖中的手却缓缓收紧了几分,纵然别人看不见,但他自己却能感觉到,这副本就不长久的形体已经距离溃散更近了一点,如今比拼的,就是他能否在走到既定的末日之前…… 他抬起眼,目光漠然地扫过水面上依旧一片沉寂的石屋。 姜云舒活动了下手腕,在滚滚烟尘中沉声问:“师父,你……” 叶清桓漠然打断:“打你的,少废话。” 又道:“卢城主,烦请你拖住那些杂碎。” ——若非他亲眼所见,怕是也想不到禹王残部之中真正难缠的居然只有两个千娇百媚的女人。 姜云舒短暂地一愣,自语道:“原来这老东西并不是小看我才……啧,可真够狡猾的!” 活似黑白无常般分列两侧的其余八个人大约也知道“得力干将”的假象被戳破了,当即交换了个眼神,由两旁向中间汇拢,挡在禹王前面。这几个人看上去体态圆润富态,活像是一群凶神恶煞的富家翁,可脚下步法奇异飘忽,轻捷得匪夷所思,须臾间便结成了个从未见过的阵法。 姜云舒“咦”了声:“这是什么妖法?” 她话没说完,只觉在一刹那间天昏地暗,眼前像是被蒙了一层灰布,放眼望去皆是一片迷蒙,八人所站不过方圆丈许区域,可阵法招致的混沌却从其中无边无际地蔓延开来,将所有人吞噬其中。 “……混沌阵法?”卢景琮自幼浸淫于符阵之道,比旁人更清楚这四个字代表的含义。他眉头轻蹙起来,扣在腰间的手松开,右手扣在左腕间,左手翻手平推,掌心悄然浮起星盘微光,在无垠的昏暗之中仿佛初升的启明星。 他面冲着已不可见的八个敌人,偏过头温声道:“不过雕虫小技,承明,含光真人,但请安心无妨。” 没有过多的解释,他咬破手指,一滴血珠从指尖溢出,弹指间倏然散开,在星盘上落下七枚印记,他五指飞快结印,落在旁人眼中几乎要化作残影,只有连绵不断的血色如同殷红艳丽的丝线,越来越清晰地连缀在七星之间。 卢景琮动作猛地顿住,手掌虚悬在星盘之上,口中低叱:“定灵!” 血色的七星陡然光芒大作,猩红的光汇成一束,直冲霄汉。 红光照耀之处日夜倒转,惨白的残阳骤然沉落,血月高悬天顶,粘稠而阴冷的月光刺透混沌,在四野之中层层遍铺开来。 忙着结阵的八人没料到这一出,无一例外地怔愣当场,脚下步法一乱,其阵不攻自破。 卢景琮低吟咒词,在这一片通明的血色辉光之下微微一笑,挥袖打出九道符咒,符纸轻薄,却又仿佛重抵万钧,八人全力来挡也不能撼动分毫,不过眨眼,灵符便飞至混沌阵侧,八张符纸各定于一人身前,展成八道布满咒纹的绳索将人紧紧捆住,最后一张符则在此时当空爆开。 符尘漫天,簌簌而落,每一点符尘都化为一柄星光般纤细剔透的利剑,朝着八个人头顶直刺而下,一时间光芒璀璨犹如繁星坠地。 被定身符困在原地的八个人惊骇莫名,却丁点也动弹不得,只来得及发出一阵毫无意义的惨叫,便被剑阵截断了生机。 虽早知混沌之阵杀机不足,但胜负分得太轻易,卢景琮仍不敢大意,谨慎地抛出另一张符纸,轻声道:“散!” 符纸应声而散,化作清风阵阵,拂过八人陈尸之处,尸身随之消散无踪,尘埃荡尽的地面上却多出了四黑四白八枚精雕细琢的琉璃棋子。 棋子之上裂纹纵横如蛛网,被风势再次荡过,顿时碎裂洒落。 卢景琮缓缓吐出一口气,长袖垂下,遮住血迹淋漓的双手,转头去看另两人的情况。 姜云舒与两个妖娆的美人只仓促过了几招,混沌不明之中,她虽不至于被偷袭成功,但仍免不了束手束脚,如今周遭景色重归明朗,才让人觉得松快些,她一偏头瞧见地上的棋子,脸上浮起冷笑:“老贼,你也是有名有姓的人物,怎么偷了一盏美人灯不算,连人家解闷的棋都不放过,难道不嫌丢人?!” 禹王无暇回答,他与叶清桓虽不曾真刀真枪地对上,但周身灵元却早已被战意杀机鼓荡,在两人附近隔出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对峙之间,彼此都不敢松懈,禹王此时仅仅是一瞬间的心神微动,便陡然觉出一股生自洪荒般的巨力扑面而来,让他悚然心惊,再顾不得姜云舒是死是活,慌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快……帮我!” 素心与柔儿两人修为不弱,奈何眼神不济,此身所托非人,到现在已没有了回头路,闻言厉喝一声,双剑突然抛向空中,两把剑如同两条灵蛇袭向姜云舒,而她们两人则趁机飞身而起,屈指作爪冲叶清桓背心抓去。 两女将毕生修为灌注手上,灵元浓厚如有实质,直直插入叶清桓背后防护最为薄弱之处,流淌不息的风被猝不及防地搅动,一圈浅浅涟漪突兀扩散开来,中间竟短暂地现出了个风眼似的空隙,叶清桓蓦地一阵眩晕,下意识错步避开,身形却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晃,仿若将要散去的水中倒影。 禹王不曾错过这一细节,眼中竖瞳倏地发亮,干枯的脸上惶急不安的神色一扫而空,狂喜涌现,地面本已渐渐蛰伏下去的烟尘感知到主人的情绪,一下子暴涨而起,尘暴般横扫过来。 禹王被这意外之喜激得血脉贲张,得知敌人不过是强弩之末,他当下再无顾忌,双臂向两侧伸展开来,十指不停曲张,好似有无形之物正从掌心落下,随着这一举动,他的身躯愈发干瘪丑陋,但眼中的光却愈发狂热难耐。 也不知他究竟把什么洒入了忘川,河水如同被煮沸了,困兽般翻滚咆哮起来,而河岸两侧,黑如墨汁的斑块却像是雨后蔓延的爬藤,势无可挡地从烟尘之中爬出,将触角一寸寸探进冥河。 水底毫无防备的沉眠魂魄被这突如其来的厄运惊醒,猝然爆发出阵阵悲鸣! 禹王纵声狂笑。 叶清桓艰难地稳下激荡的灵元,神色半点不露端倪,甚至也不回头去看正在蓄势准备再次攻击的两个女修,但即便如此,这番故作的镇定也无法再瞒过别人——他本就清瘦的身影已被烟尘与丛生的黑斑消磨得愈发虚幻而单薄,仿佛下一瞬就要消散。 姜云舒透过涌动的烟尘瞧见这一幕,呼吸急促颤抖起来,面色陡沉:“尔敢!” 两柄继承了主人意志的飞剑仍在不依不饶,她一偏头,避过如影随形的一柄飞剑,另一柄剑无可避让,眼看着将要刺进她的身体,她却不再躲闪,反而浑不在意地向前踏了一步。 就在剑尖的冰冷触感穿透衣衫之时,忽然有熊熊墨色烈焰从她胸口透体而出,火焰攀爬向上,将她冷瓷般素白的半边脸映得诡谲阴郁,她抬手捏住剑锋,掌心亦有火舌喷出,幻化而成的长剑刚一触碰,就像是片被烧焦了的叶子,脆裂之声从各处迸发出来,不过须臾就连原本的形状都维持不住,一寸寸褪色灰败下去。 就在长剑崩碎的同一时刻,只听两女之中柔儿突然发出一声凄厉惨叫,原本灵巧腾挪的身姿乍然僵硬如石,直挺挺从半空摔落下来。被南溟火烧出了原型的长剑刚好也“咚”一声砸到地上,竟是一截灰白色的骨头! 而卢景琮的定身符也抓住这短暂的机会,终于打在了素心身上,把她没来得及打出的一击挡了回去。 姜云舒向他投去了个感激的眼神,随后连看也不看一眼蜷缩在地上痛苦呻/吟的柔儿,提剑缓缓向前走去。 越来越多黑斑将触手伸进了河水中,水浪翻涌,惨白的泡沫从水底涌出,直直冲向天空,阴煞之气弥漫,却在下一刻就被伺机已久的黑斑蚕食一空。 随着吞噬,禹王干瘪的脸上居然渐渐冒出了润泽的红光,软绵绵的脊梁骨也一点点挺了起来。 叶清桓无声地叹了口气,双手扣于胸前,结印。 “师父!”姜云舒在他身后站定,突然沉沉唤了一声。 叶清桓心头一惊,隐约生出一种不祥之感,可还不等他回答,姜云舒猛地扬手拔剑,却不对敌,反而出人意料地倒转剑锋,反手狠狠刺入自己胸口。 霎时血溅三尺。 卢景琮动作定住,骇然望着她,嗓子眼被惊呼堵满了,连呼吸都停住了片刻,但紧接着,却见喷涌而出的鲜血不落不凝,飞快地缠满碧色剑身,又如同被溶解一般渗入其中,姜云舒面无表情地看着翡翠般的长剑被染成红色,这才缓慢地把剑抽出来,带出的不再是血,而是缭绕的黑赤色火光。 龙吟之声响彻云霄。 叶清桓始终淡漠的面容上终于浮现出了难以自控的惊悸:“……云舒?!” 他一力硬扛着禹王浑厚的灵元与邪力,实在没有回头查看旁人情况的余裕,但混杂在血腥气之中的特殊味道太过明显,令他无需回望也能够猜测到姜云舒在做什么,果然,下一刻便听她曼声笑道:“以神之血,奉魔之名……” 叶清桓失声道:“云舒不可!” 卢景琮也愈加惊骇,一时间几乎心神失守,让素心从捆仙索中挣脱出来。 “……天地幽冥,三界生魂,从我号令。” 轻软的语声却未曾间断,沉重轰响的浪涛声中,伴随着仪祭般的剑式,姜云舒仍在浅唱低吟着那几句不伦不类的咒言又或是祷辞,而每念一句,舞剑的动作便略微一顿,剑锋或向河滩,或向虚空,无论何处,但凡被剑锋所指,都蓦然有簇簇魔焰升腾,近乎于墨色的烈焰宛如盛开的繁花,从她脚下开始渐渐燎原。 不知过了多久,她剑势终于收起,横剑当胸,并指抵于剑上,而后眨了眨眼,半带着笑音,慢吞吞地念道:“……急急如律令。” ——也难为她是怎么把这几句八竿子打不着的词串到一起的。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火光突然暴涨。 万籁俱寂。 即便是咆哮的忘川河水都在顷刻之间消弭了声音,匪夷所思的寂静从焰光中漫延开来,时间与空间都仿佛没有了意义,无论是周遭的景物还是在场的人,似乎都非出于本意地被拉入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空茫与虚无。 但这虚无不过一瞬,下一刻,凝滞了的声音再度复苏,混乱得变本加厉,毫无章法地杂糅在一起,烈烈燃烧的火焰中巨大的嘈杂声轰鸣作响,乍一听起来简直要刺痛人的耳朵,可最初的混乱过去,却又偏偏显出了一点无法言会的条理,仿佛包含了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的一切声音与脉动。 就在这轰响之中,烈火随层起的风势飘摇四散,遍地烟尘一触即溃,就连无往不利的黑色斑块也恐惧般蜷缩起来,萎顿成了一块块指甲大小的黑点,尖鸣着被火焰卷入。 在黑斑消散的同时,刚刚被它们吞噬的死魂逃过一劫,求生的本能驱使他们横冲直撞突破桎梏,呼啸着从火中冲出,在空中盘旋几圈之后,发出喜悦而锐利的尖鸣声,纷纷再度沉入重见了天日的冥河忘川。 幽魂疾冲而下,溅起的水浪足有一人多高,却不曾扑灭哪怕一点火星,反而将火舌托举在惨白的飞沫之上,送往更高更远处。 禹王像是惊呆了,他在死魂滋养之下刚刚红润起来的脸色再度急速地灰败下去,消失在火中的黑斑仿佛在他脸上、脖子上重新长了出来,让他看起来如同一颗腐烂到了一半的果子。他茫然而惊惶地举目四望,可视线遍及之处却再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昔日一呼百应的盛景不再,就连从最初就跟着他的素心也倒在了地上,黑焰温柔而残忍地舔舐着她的头发和脸颊,火光明灭之下,已连她的生死也辨别不出来。 禹王不由自主地一愣,在他干瘪的胸腔之中,他那颗被封神称王的鸿鹄之志填满了的心脏忽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一丝在他决定舍弃人身时都不曾有过的微妙情绪在心底幽幽打了个转。 但他还没品尝出那究竟是什么滋味,就突然听到一声疲惫至极,却又分明冰冷至极的叹息。他浑身一震,本能地明白了其中的含义,猛地扬起头来,失声道:“不!你不能——” 话没说完,声音就被撕裂在了一半。 被困在方寸之间不得解脱的凛风终于破障而出,禹王惊恐地瞧见面前那抹已经濒临消散的残魂冷漠地抬起一只手,凛风盘旋在他四周,可他连一丝头发都不曾飘动,平静得像是…… 像是什么呢? 带着这个毫无意义的疑问,禹王下意识地瞪大了眼睛,看着无形的寒气从他脸上和身上拂过,让他像是一块风化了千万年的石头,一寸寸剥落溃散成灰,未待落到地面,便被风吹散了。 灰烬散开之处,黑色的火焰也烧到了尽头,开始渐渐熄灭。 许久,一切归于平静,石滩依旧是石滩,河水也依旧是河水,忘川依旧不知来处也不知归处地浩浩奔向远方。 蓦地,姜云舒执剑的身影轻轻晃动了一下,木桩似的朝着一边栽倒下去。 叶清桓猛地扭过头。 他被眼前景象吓了一跳,慌忙掠过去,虚弱的感觉从他四肢百骸升起,可这个时候他却分不出半分心神体会,然而,纵使速度再快也仍于事无补,他伸出的手还是抓了个空。叶清桓一怔,眼睁睁看着姜云舒从自己几近透明的臂弯间滑落,跌倒在地,他脑中忽然一片空白,良久,才终于后知后觉领悟出了什么,一抹惶然的恸色慢慢地从他眼底浮现出来。 而就在这个时候,一道慵懒的声音轻轻软软地钻进他的耳中。 “……啧,好疼啊。” 叶清桓僵硬地垂下头,便瞧见姜云舒有气无力在地上拱了两下,大约是没有爬起来力道,便大咧咧地翻了个身,四仰八叉地摊在河滩上,活像是一只晒肚皮的乌龟。 他动了动嘴唇,想要骂她一句不知死活,却发现火焰熄灭之后,鲜血终究还是无可阻挡地从姜云舒胸前的伤口漫出来,他便又下意识地想要问她感觉如何,可话到嘴边,却又发觉自己从胸口到喉咙一线都在发抖,这颤抖从五脏六腑生出,蔓延到四肢百骸,让他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姜云舒脸色灰败,却还在嘻嘻地笑,她半身不遂似的费力挪了挪胳膊,做出了个“抱大腿”的姿势,好一会,才轻声说:“叶筝说,几乎每个人身体里或多或少都有古神血脉,只不过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催发神血之力的法门罢了……” 说到一半,她忍不住喘了几声,细细的血沫从她嘴角溢出来:“我就是碰碰运气,看起来,我的运气还行……以火为媒,有生息繁衍,也有寂灭虚无……我没准是燧人氏后裔吧?” 胡说八道一通,不等别人纠正,她自己先觉得荒谬,忍不住又笑起来,笑了一会,又低低地呛咳不止。 叶清桓没有跟着笑,他望着姜云舒渐渐涣散开来的茶色双瞳,抿了抿嘴唇,蹲下身,艰涩道:“你知不知道,强行催动神血,透支魂魄之力……” 姜云舒面上笑容一滞,半晌,移开已变得模糊的目光,喃喃道:“知道啊,怎么会不知道。”她艰难地抬起手,似乎想要碰一碰叶清桓的脸,却在近在咫尺之处收住动作:“可你也说了啊,我和你一样,都从来不懂什么叫做隐忍,什么叫委曲求全……又怎么可能闭目塞听地……任由那条老长虫封神称王?更何况……” 她终究还是没了力气,一阵阵自魂魄深处生出的寒冷让她微微颤抖起来,沾满了血迹的手擦着叶清桓的脸颊滑下去,落回地上,石子坚硬,可她却像是感觉不到疼,脸上仍带着一线飘忽微缈的笑意:“更何况,我不拼命,你就要去拼命,而我实在不想再看着你死一次了。” 叶清桓默然,缓缓地跪下去,九泉之下的冰冷白土与砾石勉强能够支撑起他近乎虚无的身体,却无法让他感受到坚硬或者真实,他忽然生出一种荒唐却悲凉的感觉——他的世界就像是在镜子的背面,看起来再真切,所能拥有的,也唯有转瞬即逝的虚妄。 他将手向前挪了几寸,虚拢在姜云舒手上:“我已经死了。” “我知道。”姜云舒的声音更加低了,她转过头,逐渐变暗的视野中心是两个人如同交握的双手,她看着看着,忽然错觉自己再一次感受到了叶清桓手上微凉的温度,便忍不住笑了,“可耗尽了符咒之力,和耗尽了魂魄之力,还是不一样的,不是么?” 她的双眼开始困倦地合拢,却仍喃喃道:“我只是……舍不得这点希望……” 叶清桓一窒,猛地咬住牙关,姜云舒胸口漫开的殷红像是未熄的火光,和铺天盖地的自责愧疚纠缠在一起,几乎要将他的思绪烧成灰烬,自生至死,自死至生,他自诩悲欣苦厄遍历,但即便如此,在这曲折漫长的两世轮回之中,纵有遗憾痛悔之处,无能为力之时,他也从未曾如此时此刻一般只剩下满心凄惶无助。 他徒劳地抬起手,按在姜云舒胸口,却堵不住汩汩流出的鲜血,而他残余的丁点灵力也无法延缓一点她体内生机的流逝。 叶清桓蓦然发现,他曾经的倨傲自满是如此可笑,原来在生死之际,他所能做的也不过和所有人一样,唯有卑微而不切实际地祈求命运最后的眷顾。 他深深垂下头,几乎要把脸埋在姜云舒颈侧,外界的一切都开始失去意义,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每一缕思绪都被拉扯得无尽漫长,让人拼凑不出实际的含义,却又充满了令人绝望的苦涩,他全然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又应该做什么,只能本能地一遍遍重复:“云舒,别睡,别睡过去……听话,睁开眼睛……” 然而并没有回应。 作者有话要说: 等会还有一更 第181章 阵前(3) 溧水宽广。 但在利益驱使下连忘川都敢于染指的人们又怎会对区区一条人间水脉心生敬畏。 鏖战已经持续了快一整天,但越河而来的邪修却如同漫天的蝗虫,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有多少,更不知道他们会不会退缩。 正道修者却有限,连年消耗之下,就连撑起这一条摇摇欲坠的防线亦是勉强,所谓的势均力敌也不过是用来鼓舞人心的假象而已。 何乔脸上的脂粉都被眼泪和汗水冲花了,她手中白练势如破竹地穿透了两个迎面冲上来的小喽啰,把他们串了糖葫芦,又猛地甩到一旁,砸中了另一个邪修,口中却带着发抖的哭腔:“师祖,师姐!我没力气了……他们怎么没完没了啊?!” 阮梨一噎,糟心地瞪了眼这个专门会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小师妹,琴弦尽断的铁琴却毫不含糊地砸破了扑上来的一头妖兽的脑袋。 绿绮喘了一口气,抹了把喷溅到脸上的血迹,她衣袖只剩下半截,上面浸透了血,沉甸甸地垂下来,蹭到脸上更是惨不忍睹,可她却毫无所觉,远眺河面上潮水般涌来的邪修,眉头紧皱,良久,她扭过头:“……师妹!” 她的声音并不大,干涩低哑,但远在阵线另一头的怀渊却清晰地听见了。 这一句简单的话,听在怀渊耳中却像是如山的军令,让她素来清冷淡漠的脸孔上浮现出了一丝激动,而这激动仅仅限于表面,她眼底神色愈沉,挥袖打出一道灵元,将蜂涌上来的邪修击退。她旁边一个小修士见缝插针地飞身上前抢回两名重伤的正道修士。 奈何他只有两只手,一次只能救得回两个人,待要再次冲上去时,重整旗鼓的邪修已经重新将方才的空隙淹没了。 最后一个伤势沉重的正道修士便被四面合围,困在了敌阵之中。 小修士忍不住大叫:“师兄!” 敌阵中的人没有回头,只留给众人一个模糊的背影,邪修和妖兽尖啸着冲上前来,想要抢夺这难得的战功,可他却突然笑了,傲慢不屑的笑容自他伤痕交错的脸上绽开,带着敌人所无法理解的决然,就在一道道兵刃刺穿了他的身体时,在他手中蓦地爆发出一阵幽暗的火光。 火光从他指缝透出,不过片刻,便包裹住了他的双手,然后是双臂和胸膛、头颅,让他最后的笑容宛如修罗。 不知是谁首先发出了一声惊恐的惨叫。 暗色的火光顺着刺入他胸膛的兵刃蜿蜒而上,须臾便爬到了攻击的邪修身上,十几柄兵器,十几个邪修,无一幸免,火焰猝不及防地从他们手上攀上,顺着每一个毛孔钻入身体,在顷刻之间便蒸沸血脉,再从七窍之中翻卷而出,冲向其他猎物,让他们与这战场之上蔓延的烈火融为一体。 周遭的邪修开始退却,刻骨的惊恐从他们的脸上渗透出来,他们甚至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能用笑容面对这样惨烈的死亡。 怀渊抿唇,抬手按住身边人的手臂,将一枚锦囊递到他手中:“北辰真人,接下来就靠你们了。” 姜宋蓦然回眸,似是想到了什么——他与荆山派的鹤语真人并未受到灵元大潮的搅扰,但在怀渊等人临行前一夜,丹崖却突然毫无理由地将他二人安□□了前往溧水的援军之中。 他想过可能的原因,却没想到转折来得如此之快。 庞杂思绪在脑海中一闪而没,姜宋镇定地颔首:“北辰领命。” 忽然又道:“两位师叔走好。” 怀渊愕然看向他,但接下来却微微笑了起来,百余年来难得一见的笑容在她清丽的脸上并不显得突兀,反而像是生来就该如此,又或者,像是这百余年的孤独和怀念终于得到了一个迟来的终结。 银白色的巨龙骤然拔地而起。 巨龙由浑厚纯正的水行灵元凝成,如有实质,咆哮着划开混沌迷蒙的天地,在漫天灰黑烟尘之间留下一道清而雪亮的残影,而后昂首怒吼。 黑云慑于巨龙威势,纷纷退避开来,晴朗天光从云缝倾泻而下,在银白的巨龙身上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而就在此时,暴雨瓢泼,雨点打在溧水之上,激起惊涛骇浪。 正在飞越河面的邪修心神巨震,对岸幽渺不绝的笛声猝然收住,一个轻柔却阴沉的女声斥道:“稳住!不过雕虫小技,何惧之……” “有”字尚未说出声来,就淹没在了突然响起的一声琴音之中。 女声一窒,而琴声却就此连绵不绝。 何乔猛地倒吸了一口冷气,睁大了双眼,震惊地望着身前。 绿绮冷笑着扣住铁琴,双手十指深深陷入其中,而后骤然发力,玄铁琴身四散崩碎,她双手血肉也随琴散去,但无形琴弦尚在,透过烟尘雨幕若隐若现。 她面色丝毫不改,仅剩骸骨的十指翻飞,一串串杀伐之音自手下传出。 修道数百年,容貌琴技无一不令世人赞叹,然而双绝之称不过浮名,如今铁琴崩碎,绝世姿容也伤毁于禁术之下,所真正剩下的,就唯有一身铮铮铁骨而已。 一人以骨做琴,一人化灵为龙,以数百年修为和性命为代价,终于将不计其数的邪修与妖兽牢牢阻挡在了溧水河上。 对岸藏头露尾的女声终于再度响起,却不复悠然,反而声如裂帛,满是恼恨:“两个蠢货!你们以为能挡到几时?待我大军过河,必将你二人——什么?!” 她仓促地结束了示威,同时有人掩口惊呼:“……长老!” “那是、那是什么!” “两位真人,怎么会……” 此起彼伏的呼喊乍起乍歇,仅仅片刻就归于沉寂。 长空之中,银色的巨龙体内开始渗出幽暗的火光,而拨动琴弦的双手,也被同样的颜色缠绕,真实的业火随着无形的琴音四散,溧水与对岸降下的每一滴雨中也都包裹了一朵跳跃的火苗。 各处的邪修面面相觑,而后抬头疑惑地望向天空。 下一刻,凄厉的惨叫声蓦地爆发出来,在广阔的河川之上绵延不绝。 有人率先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愕然发现对岸一道澎湃灵元刺破雨幕,裹挟着无尽邪气冲向空中巨龙,他只觉心脏像是被攫住,不及思考,下意识嘶声大喊:“挡住她!” 没有人知道这一声嘶喊究竟是谁发出的,又或者是所有正道修者心□□同的声音,伴随着喊声,无数或浅薄或浑厚、却同样清澈纯正的灵元击向天空,硬生生在邪力与巨龙之间筑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壁垒。 而就以此为界,情势终于开始急转。 火雨与琴音侵入了几乎所有邪修的骨髓,当惨叫声渐渐平息的时候,连年苦战的正道修者忽然发现从未有过的轻松降临下来,以溧水西岸为界,水上与对岸一片死寂,而侥幸冲到了岸边的邪修则满面恐惧,僵硬得如同落入了猎人陷阱的野鸡,茫然地望着周遭天翻地覆的一切,甚至连逃命都不记得。 姜宋紧攥着手中的锦囊。 素锦织就的锦囊上似乎还残留着什么人的体温,可那人却已经……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遥远的天际,巨龙的躯体已彻底被暗色火光覆盖,琴声也终于断绝。 最后一次,有黑灰色不祥的烟尘从天空飘落。 在这之后,雨霁天青。 幽冥之中尚不知人间世事变幻,但争斗也像是被注定了一般,正好也到了尾声。 庆王的大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向了夏王都城,大败还没从与丰王的争斗中缓过来的夏军,犹自沉浸在攻城略地喜悦中的夏王闻讯大惊,怎么也想不通成王败寇的骤变居然会只在一瞬间。 他急忙开启秘匣,攫出里面异香扑鼻的一颗丹药。 然而,漆黑的药丸却被夏王捏在手中又再度放下,如此足足十余次,终究舍不得自己一身人模狗样的大好皮囊,没能听从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主上”诱惑,把自己也变成个人头蛇身力大无穷的怪物。 当叶筝和沈竹尘陪同庆王与南宛仅存的两位城主走进富丽堂皇的夏宫时,夏王还端坐在自己的王座上,若不是手上微微颤抖了一下,只怕谁也看不出他不过是个败军之将。 他挥手令宫人退下,阴鸷的双眼紧紧盯着来人,半晌,脸上露出了一丝讥讽:“都让人打到家里来了,负隅顽抗也没什么意思了!呵,真是没想到,原来在我螳螂捕蝉、自以为得计的时候,背后还有你们这只黄雀!” 他往后靠在王座靠背上,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可惜啊,天无二日,世无二君,你们却有三个人……哎呀呀,这可怎么分才好呢!” 出乎他的意料,听了这番阴阳怪气的挑拨,对面三个人却并没有暗生嫌隙,庆王李伯晟默然看了眼在地上骨碌碌打转的药丸,抬起头来,轻蔑地冷笑:“就是因为有了你这样的人,天下才会始终不得安宁,百姓才会永远活在水深火热里!” 紧接着,目光一直落在身旁妇人身上的年轻男人也笑了。 周堇的视线一离开蒋岚,便蓦地锋利起来,脸上虽还挂着笑,神色间却含着一种异样的冷冽:“何况,新君即将归位,这万里幽冥之中,不会再有尔等贪婪奸诈之辈的立足之地!” “新君?”夏王愣住,似乎没能听懂这句话中的含义。 就在这个时候,大殿之中,通明的灯火蓦地黯淡了下去,像是在避让谁的锋芒,微风从开启的殿门灌入,将充斥满室的沉朽浓郁的熏香该换为沁人心脾的清爽。 暮春的雨从翡翠般幽绿的天空中倏然降下。 庭院中,严丝合缝的石砖地面被春草拱开,干枯数季的老树悄无声息地发出了一枝嫩芽,忘川流淌的水声遥遥传来,鸟雀清脆的鸣叫在檐下盘旋不散…… 几人霍然回望。 极南方视野尽头,一道柔和沉静的光幕从天际浮现,渐渐洒满大地。 “……这是?” 即便方才说得信誓旦旦,但几人却仍觉难以置信,禁不住彼此对望,想要从同伴眼中得到确认。 而就在他们所眺望的遥远之处,未及弱冠的少年正缓缓睁开双眼。 身下石台,所处的石屋在这一刹那消失不见,而他指间光华一闪,凭空多了一枚白石指环,指环正中镂刻几个难以辨识的咒文。 他玄衣黑发,凭空立于汤汤忘川水上,眸中似有一瞬间的迷惑,但立即就清明起来,看向眼前狼藉的战场。 卢景琮只觉胸中莫名情绪鼓荡,让他生出一种近乎惶恐的忐忑。 “请你……” “可否让我看看她?”不等他的请求说完,少年便先一步问道,殷切地看向伏在姜云舒身旁的叶清桓。 突如其来的声音唤回了叶清桓一点神智,他木然地扭过头,在看到少年面貌的时候,身体猛地一震:“救她!” 他直勾勾盯着少年,一字字重复:“求你救她!” 掌生判死,是神祇之职,非人力所能为,所以无论是他,还是卢景琮都束手无策,然而眼前的人…… 少年被盯得倒退了半步,他像是没剔干净凡筋俗骨,雍容华贵的表象下,一丝腼腆近乎可笑地显露出来:“我、我会尽力,你们先在一边等一下好不好?” 见两人都起身让开了,他才自在了些,深吸一口气,将手探向姜云舒胸口。 可仅仅一碰,他就愕然挑了挑眉毛,手掌也随之上移,轻轻按在她额头上,低声道:“元神之力损耗过度,最好进入忘川沉眠休养,不过……”他顿了顿,又道:“幸好她修习的心法似乎是神农氏传承,能够庇护神魂,我尽力一试。” 叶清桓想要应答,却发现自己喉咙紧得发不出声。 他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姜云舒因为失血而苍白的脸,每一刻时间都似乎漫长得变了形,让他生出一种置身与永恒之中的错觉。 直到有一瞬间,姜云舒纤长的睫毛忽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叶清桓浑身一震,只觉这一丝颤动像是一记重锤直接打在了他心上,一股失而复得的狂喜席卷而来,让他脑海一片空白。 不知多久之后,他听见了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轻而柔软,末尾勾着散漫而戏谑的尾音:“哎呀,师父,你怎么哭啦?” 一语惊醒梦中人,叶清桓终于找回了一点意识,他茫然转过视线,不期然对上了近在咫尺的笑脸,他便也下意识地弯了弯嘴角,却因为思绪的迟钝而没能及时地拼凑出一个像模像样的笑容。 姜云舒眨眨眼,嫌弃地撇开脸:“……真傻!” 叶清桓一怔,这一回真正地笑了起来。 他抬手抚上姜云舒鬓边,指尖透明,手上依旧没有任何实在的触感,但温柔的情绪却直接传递到了心底,在胸腔里满涨开来。 少年冥君在旁干咳了声,歉疚地看着叶清桓愈发虚幻的形体:“抱歉,你……我没有办法……” 叶清桓仿佛没听见,等少年又低声重复了一遍,才敷衍地点了点头,双眼仍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姜云舒:“云舒,我要走了。” 姜云舒:“……嗯。” 叶清桓好似有些局促地咬了下嘴唇:“有件事要问你……” “什么?”他这般认真,令姜云舒也下意识地郑重起来。 叶清桓沉默片刻,忽然自嘲地笑了笑:“这是第几张寄魂符?” “啊?”姜云舒猛地抽了口气,愣在当场,竟不知道要如何回答。而就在她犹豫的短暂时间里,叶清桓的样子已经快速地模糊起来,如同被风拂散的轻烟。 她慌忙收拢心神,大声喊道:“第一张!是第一张!” 叶清桓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微笑起来,神色了然而寥落。 人影消失之处,一阵清风拂过,落在地上的残破纸符一触即碎,化作了零星纸灰。 作者有话要说: 累……吐……血…… 第182章 归位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迷蒙的雾气,而雾气之下,则是堆积的碎石和瓦砾,干枯的草木被埋藏其下,脚下三尺见方的白石板自内向外崩裂开来,稍一踏足上去,便发出阵阵松动脆弱的响声,路旁的灯柱与栏杆像是负担不住自身的重量,从中间参差折断,就连正中的雄伟的庑殿也坍塌了半边,黛青的重檐沉沉挤压在一起,泛起暗淡的幽光,像是荒古巨兽横亘的骸骨。 忽然一阵稀里哗啦的碎石滑落声响起,姜云舒晕头转向地从传送的法阵中踏出一只脚来,刚好踩上了松散的砾石,险些滑倒,连忙扯住旁边之人稳住身形。等回过神来看清了人,不由咧了咧嘴:“哎呀,真是冒犯啦!” 袖子都快被扯下来的新任冥君脸上浮起了一点古怪的表情。 却立刻听雾中有人低声问道:“云舒?” 姜云舒一愣:“十二哥?”她一下子就没了开玩笑的心情,冲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偏过头:“你可还好?” 姜萚半晌没作声——他眼下算不上好,但也不算太糟,只是灵元耗尽之后难免觉得虚弱。 而就在他撑着身边残墙,努力把鏖战之后的疲惫收束回去的时候,周遭缭绕的白雾中蓦地起了风,那风不知是从何来,打着旋一圈圈绕开,将雾气涤荡一空,而后就又悄无声息地散去了。 惨白却晶亮的阳光轻纱般铺开,不期然落到了这片长年阴幽的废墟之上。 姜云舒也因此看清了姜萚的模样,她面色一变,快步跑过去,到了对方身前刚要仔细询问,却又猛地刹住,视线往四周环视一圈,心有余悸地掩住嘴:“这里果然……” 姜萚低头看着她,安抚地浅笑了一下:“无事。” 虽这样说,但他眼角延伸到鬓边的一道伤痕皮肉翻卷,未止的血染红了半边脸,几乎洇到了眼中,让人一眼看去便能想到当初的凶险。 他目光从姜云舒脸上移开,投向脚边一地黑白碎石,淡淡道:“禹王当年来此地,确实做了些手脚。”他弯腰捡起一块指甲大小的白色玉石,叹了口气:“玉石之物,生灵化形何其艰难,能在昔日阎罗镇守幽冥之处,年复一年受残留神性浸染,本是难得的机缘,可惜神宫坍塌,冥君陨落,他们终究也还是误入歧途,未生先死……” “未生先死?”姜云舒眸光微凝,这些零零碎碎的玉石碎块看起来十分眼熟,像是被卢景琮收拾掉的那些黑白棋子的亲戚,她便忍不住生出了个猜测。 姜萚微一用力,将手中碎玉捻成齑粉,看着粉尘从指缝间落下去,颔首道:“此处有些器具物件,已生出灵智,还有更多虽已具化形之力,却尚未来得及等到生灵开智的机缘。禹王带走了前者,又揠苗助长地给后者施了咒以备不时之需。” 说话间,又有轻浅的脚步和摩擦声渐渐靠近过来,姜萚侧过脸,便见到卢景琮与另一个陌生的少年一同走来,听卢景琮接道:“混沌之阵中万物虚无,到精深处,连空间壁障也能打破。我一直奇怪为何禹王连玉卿都舍了,却留下几颗棋子化形的小精怪,原来是为了将此处的伏兵召唤过去!如此说来,多亏先生在此,否则……” 他似乎不太愿意想起不久之前那场战斗,低叹了一声,仓促地结束了话题。 姜萚沉默片刻,道:“分内之事罢了。”随后看向一旁的少年:“阁下身上有小萌的气息,能令谛听如此驯服……想来定是冥君无疑了?” 安静而矜持的少年人似乎被盯得有些局促,他轻咳一声垂下头,从袖中取出一团毛绒绒的物事,手指在它额上点了一点,便见那小小的毛团突然抖了下,像是刚刚从深沉的梦境中惊醒过来。 姜萚不由微笑起来,眸中残留的担忧之情一时尽去。 然而谁也没想到,小萌在见到了熟人之后却并未同样显出兴奋之情,它仅仅敷衍地瞧了对方一眼,便出人意料地跳到了地上。 在满地荒草丛生的废墟之间,白色的幼犬伸长了脖子,边蹒跚地往前走,边抽动鼻尖在瓦砾中轻嗅,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渐渐流露出难以置信似的目光,这处早已荒败了千年万载的旧家园似乎勾起了它埋藏已久的记忆,每走出一步,它的步伐便更加稳定而沉重一点,蓦地,它在一道倾颓的石柱边发现了什么,猛地停住了脚步。石柱不知是什么建筑所留的最后一块残骸,上面粗犷地雕刻着巨大的神兽,而面貌狰狞的巨兽正低垂头颅,额上独角细长如利刃。 小萌忽然低低地呜咽了一声,小巧的身形凭空浮起,它仰着头盯着浮雕望了许久,然后眷恋地靠近过去,将额头轻轻抵在了石雕的巨兽头上。 就在这一瞬间,在幼兽温软的身体与冰冷残缺的石柱相接之处,它额上幼芽般的独角倏地亮起了一点幽渺的微光,这微光如同水波,轻柔而静谧地从犄角尖端向下漫延开来,照亮了它整个身体。它再次高仰起头,喉咙里蓦然爆发出了一声尖细的吠叫。 吠声刚刚出口时,仍显稚嫩可笑,但到了一半,却陡然低沉下去,太过庞杂的情绪与力量糅合在其中,让这声音甚至已不再像是兽类嘶吼,山崩地坼般的轰鸣夹杂着滚滚落雷从四野与天际腾起,满地的碎石枯木无法承受突如其来的力道,落叶般簌簌抖动,在翻滚的气浪之中飞溅开来。 姜云舒没防备被骤起的狂风掀开几步,她吃了一惊,当即抽剑楔入地面,借此稳住身形,再看身边,姜萚也皱起了眉头,他散开的长发被风卷起,鞭子一般凌乱地抽打在脸上,可他却无暇顾及,只来得及紧紧扣住残墙边缘。 而就在这场飞沙走石和衣袂翻卷的猎猎声中,阿良忽然攥了攥双手,涩声道:“够了。” 不像是训斥,也不是全然的命令,但谛听的怒吼却戛然而止。 声音虽止,变化却未停,小巧的白色身影剧烈地颤抖起来,随着身躯的抖动,它的头颅、脖颈、四肢全都开始飞快地变大变长,就连颈间柔软的白色鬃毛也粗硬了数倍,如同一张细密的针毯。 等到一切平息,谛听已经恢复了千万年前的模样,虽不狰狞,却也威势慑人。 恢复了旧形貌的谛听缓缓向阿良走回来,用乌黑的双眼深深尚未来得及重新入主神宫的主人片刻,又略微退后了少许,俯下身,将头颅如浮雕所示那般恭敬地垂下,若即若离地贴在他脚边。少年下意识退了一步,秀致的眉宇微微拢起,一向清透的眼中似有难以尽述的迷惘与犹豫,良久,他终于试探着抬起一只手,抚向谛听头顶。 煞气凛然的巨兽立刻温顺地伏低身体,任主人的手指抓住它长长的鬃毛。 阿良感受到了这种与生俱来的顺从与仰慕,不禁慢慢蜷起手指,抚摸的动作越来越缓,面色也越来越沉重,待到手上的动作终于停下时,他抬起头,自言自语般说道:“我有时会怀疑自己到底是谁。” 姜云舒嘴唇微抿,对他接下来要说的事情若有所感。 他顿了顿,眼中流露出怀念之意:“这里的一切我都记得——我记得中庭这里铺满了平整的白石,光可鉴人,每天都会有人将石缝中新生的草叶和苔藓清除干净,两侧的灯火每到入夜便会燃起,雪色一样的灯光与星光一起洒在地面,如同落入镜中,让人分不清天上地下,而被光晕笼罩的白玉雕栏晶莹润泽,环绕着每一座宫室楼阁……还有下雨时,黛青的瓦和黑云像是融为了一体,沉重的黑色仿佛要顺着屋檐流淌到白石地面上,但真正落下来的却只有冰冷而剔透的雨水,而我,就坐在这间庑殿之中,望着殿外厚重的雨幕,还有阶下侍者与鬼差往来川流不息……” 随着他说出的每一句话,被他提到的景物便悄然发生变化,碎裂的石板上裂痕倏然消弭、再度恢复平整,散落的碎石腾空而起,将折断的的灯柱重新接上,灯上盘龙栩栩如生,堆积满庭的瓦砾在一夕之间消失不见,而原本被它们占据之处,高耸而肃穆的宫殿重见天日…… 姜萚不自觉地站直了身体,他手扶的墙面本已饱经沧桑、被风霜剥蚀得斑驳不堪,可此时却悄然变得光洁如新,抬头望去,重檐角下,一串似是玄铁所铸的风铃也不再锈蚀,随着乍起乍落的微风沉沉作响,低回的声音冰冷地回荡在苍穹之下。 阿良这时说道:“可我又知道,我并不是那个人。我应该再寻常不过,没有万贯家资,更从未觊觎过滔天权势,无论是性情天资还是生平所见、所历之事都乏善可陈,就连我的家人……我的父亲清正却迂腐,母亲贤惠但见识浅薄,他们珍爱我,甚至不惜牺牲自己,可这也如同世上许多父母爱护子女一样,没有丝毫独特之处。若说我的一生之中有什么特别的,大概就唯有那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大地被从中间割裂,我们奉为神明的巨大栾树散发出臭不可闻的瘴气,整个栾枝县、我自幼生活的房屋院落在一转眼之间就被一分为二,生生撕扯成了拼凑不起来的废墟,我的父母为了保护我而落入地裂,死在了妖物的爪牙之下,而我也……”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姜云舒忽然想起多年前她曾在地裂边远远见过的半爿残城,还有初见时,他曾心心念念重入轮回——原来自始至终他所祈求的也不过只是一方未被灾难和战乱荼毒的家园和血脉相连的亲人罢了。 可惜如今…… 大殿沉重的殿门轰然开启。 尘封而古老的气息扑面而来,扰乱了姜云舒凌乱的思绪,只见许多身着阴气凝成的侍人与持笏板着玄袍的官吏鱼贯而出,每一个人皆是五官模糊,如同一个个行走在白日里的影子。 然而即便看不出五官,却依然让人感受到他们心中的肃然与虔诚,不知过了多久,数以千百计的影子终于全都走了出来,如同听到了无声的号令,他们的动作齐齐一顿,而后向着中庭的方向深深伏拜下去。 阿良默然不语。 许久许久,他低低叹了口气,扶着谛听,往前走了一步。 重生的幽影们纷纷向后退开,在正中让出了一条笔直的通路。 阿良却又忽然驻足,他望着面前雄伟的宫室,并未回头:“我的名字是谢琅。” “……”姜云舒微怔。 并不等人回答,语声落下的同时,他脸上残留的羞涩与迷惘渐渐褪去,一种与这副少年的面孔所不相衬、却又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宁静与漠然开始从他的神魂深处渗透出来。 姜云舒便明白,那个刚刚回忆起生前最为珍重的一切的,叫做谢琅的少年,已经不在了。 她嘴唇微翕,想要说些什么,可看着冥君平静的背影,又觉得无论说什么都不再有意义,她便只将“谢琅”两个字在舌尖转了一圈,然后深深地咽了回去。 连接庑殿与中庭的石阶终有尽头,在千百人的目视之下,冥君终于走完了这段短暂却又无比漫长的路程,他抬起头,对着雄浑的大殿深吸一口气,而后转回身来。 就在这一刻,粗布白衫化作了肃穆的玄色王袍,朱缨垂下,仍显青涩的面容也模糊在了十二旒之后,年轻的冥君缓缓平抬手臂,无形的力量从他手下流泻而出,四下伏拜之幽影身上全都爆发出了层耀眼的白光,这光却不曾融化掉朦胧的影子,反而让他们看起来更加真实,当白光散去之时,一副副容貌与身姿从阴影的遮蔽下显露出来,男女老少各不相同,却无一例外地带着肃杀而悲怆的气息。 冥君低下头,俯视着脚下,漠然道:“天下万载战乱,当止于今朝。” 他没有说如何做,也不曾分配由谁去做,可庭中伏拜的鬼差阴官们却似乎听明白了,除了一众侍人还留在原地以外,所有人都郑重再拜一次,便沉默地化作了乌光四下遁去,不过片刻,偌大的中庭已空寂如初。 冥君这才又看向站在阶下的几名故人:“我曾与三皇并肩征讨妖邪,亲眼见天下伏尸累累,血流漂杵,当时以为再不会有如此惨象,却不想今日竟又重现。” 他静静地凝望着三人: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突兀道:“阴阳有别,你们该回去了。” 话音刚落,光洁的白石地面上浮现出了一道涡旋,森凉的水汽从中透出,不过一刹,冷意散去,几个人凭空出现,神色之中仍带着茫然。 姜云舒愕然:“师兄,辛夷,沈道友?” 冥君不知觉出了什么,略显诧异地深深看了辛夷一眼,而后将视线转到姜萚身上:“无常令本是我昔日的一件法器,随我的陨落毁去已久,如今重聚形体、落入你手中,牵连出此后种种,也算是天意使然。既如此,便暂借你一用,白令通灵,玄令聚兵,以你修行,各能催动一回,望你善加利用。” 说罢,手心浮起点点黑白幽光,随风没入姜萚胸口。 姜萚眉心微凝,忽有所感,翻手取出当日庆王托付于他的黑白两色令旗,只见两旗外观并未大改,但上面黑白二色却愈发幽深,竟不像是颜色,而如同煞气与灵力凝结而成的一般。 他方要说话,便见冥君摆手:“天意便是天意,无须推拒。”又叹道:“只可惜我陨落太久,如今虽归位,神力却远未恢复,恐怕除净化忘川、稳定幽冥之外便再无暇他顾,诸位且好自为之罢!” 这一回,就真的是最后的道别了。 白色的大地与幽碧的天空猝不及防地扭曲成了混沌的色调,连同高台之上身着王袍的身影也一点点融入了虚空,恍惚间,似有比幽冥更加明亮也更加温暖的阳光洒落下来。 阔别数载,终于再见人间。 作者有话要说: 试了无数次,总算刷开了一次作者后台,嗯,本卷完结。 一剑霜寒十四州 第183章 后撤 往返双程,在人间的出口始终都在无名山中。 只不过与当初比起来,如今的无名山大不相同,甚至已不再像是山,两旁陡壁突兀地裂开,石刺纵横,在晦暗模糊的夕照下,如同一张长满了獠牙的血盆大口,也不知正在嘲笑谁不知死活误入其中。 姜云舒还没站稳,正在努力把时空倒错的眩晕感从脑袋里驱逐出去,便听到姜萚的一声警示:“小心地上!” 她精神一振,下意识地向上拔了三尺,紫晶飞剑光芒闪过,稳稳托在脚下。她也这才借着微光发现了,地面盘根错节的并不是什么植物的根须,而是一条条细长的骨头,有些是人的,有些是妖兽的,混乱地堆叠在一起,却又显出一种奇异的完整感。 正在“完整”两个字跃入脑海的一瞬间,姜云舒瞳孔骤缩——遍地半腐的骸骨动了! 一只筋肉不全的骨手从地下猛地伸出,像是棵春雨后急于冒头的笋子,而一条不知死了多久的长蛇正“咔咔”作响地从它手心溜出来,身躯半旋,黄蜡似的眼睛死气沉沉地盯住了面前的不速之客。 姜云舒的目光从它残破腐败的蛇皮上一扫而过,轻轻吸了口凉气,心里想:“也不知道那位装模作样的妖皇陛下怎么样了,这条蛇该不会是他的哪个子民罢……” 若真如此,可就不妙了。 她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姜萚已经又发了话:“不要恋战,走!” 像是被这句话激怒了,遍地半遮半掩的窸窸窣窣声响蓦地高涨起来,残肢断臂如同衰朽的丛林,争先恐后从地下破土而出,从众人脚下掠过,一击落空也并不死心,反而铆足了劲继续往上攀爬,好似下定了决心要抓住眼前的猎物。 辛夷落在最后,白着脸啐了口,从乾坤囊中掏出了一把不知是什么的粉末,挥手撒下,药粉落下之处,腐臭的死物纷纷躲避,一旦不慎沾上了一星半点,便像是碰到了火星的干柴,“轰”地一下子爆燃开来,在这污浊的黄昏里烧成了一簇簇奇形怪状的火把。 姜云舒看她一眼,正在感慨她这些年也弄到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却突然见她容色骤变,手中一滑,一个散着口的锦袋直直掉了下去,转眼就被翻腾起的泥土掩埋,刚被驱离的腐尸得了空隙,再次一拥而上,而她却浑然不觉,甚至向前冲了半步,差点撞进腐尸堆里。 姜云舒连忙拽住她,回身一剑劈掉了个呲牙咧嘴的腐烂脑袋:“你做什么!” 辛夷浑身一抖,猛地回过神来,她嘴唇颤抖,指向歪斜而迟缓的尸人丛林:“……白蔻。” 她忽然反应过来了自己在说什么,一下子捂住嘴,喉咙里发出半声不似人声的呜咽,眼神直勾勾的,难以置信地重复道:“那是,白蔻……” “什么?!”姜云舒一怔,顺着她的手看过去,一张肿胀青紫的圆脸恰好在蹒跚晃动的尸人之中显露出来,即将没入地平线下的夕阳光辉垂死挣扎般闪烁了一下,短暂的返景将橙红的光洒向了那张本该熟悉却又十分陌生的脸上。 长发枯黄散乱,脸颊上两个小小的酒窝被浮肿的皮肉挤压着,只剩了一点旧日的痕迹,而那双曾经灵动的圆眼中,泛起的也只有腐烂的鱼目般晦暗的色泽。 可那确实是白蔻。 姜云舒手心冒出一阵冷森森的湿意,很是费了点力气才将这张脸和模糊在记忆里的那个女孩子重叠在一起,时光会消融许多牵绊与感情,但也总有些东西会不依不饶地沉淀下来——譬如几声欢快的笑声,又或者是双手交握时的温度——而这些东西,恰在此时此刻被一股脑搅了起来,以至于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脑子里像是突然被人倒了一大罐浆糊,连最细微的每一缕思绪都变得粘粘糊糊,让人恶心得头皮发麻。 而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辛夷茫然地自语:“我们失散了,我是为了找她才到的这里,我以为她会活下去的,我以为……” 她忽然转过头:“我是不是不该去幽冥?” 姜云舒呼吸猛地一窒:“……” 不等她回答,辛夷便又喃喃说道:“她还没有……要是我在这,要是我早一点找到她……她会不会就……” 泪水从她面颊倏然滑落,将未说完的话音截止在一半,剩下的只有无声的抽泣。 而这抽泣也极快地被打断了,貌似腾蛇的灵兽掀起了一阵飞沙走石,将无头苍蝇似的大群尸人挡在了几丈外,却挡不住扑鼻而来的腐臭,姜萚召回了灵兽,寒声道:“难道只有你一个人么!” 他肃然看向怔愣的辛夷,再次道:“难道只有你失去过亲近之人么?”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无论是幕山那场大火,又或是化作了断壁残垣的停云城,每个人心中都存着太多过往,也有太多回不去的故乡、无法再见的故人,可乱世却还在这里,还没有结束。 所以,一切让人痛彻心扉的牺牲与失去都那么理所当然。 姜云舒忽然想起来,在神宫重逢之时,叶清桓已经不在,可姜萚却自始至终一句也未曾问过。 ……原来道理是如此简单。 她深吸一口气,腥臭污浊的空气灌入胸口,呛得热辣辣的疼,仿佛要生出一把炽烈的火光,熊熊燃烧起来,她稳住脚下的紫晶剑,最后看了一眼茫然失智的尸群,低声道:“走罢!” 所有人都没有异议,默不作声地朝着西方启程,辛夷颤抖着抹去眼角残泪,推开陆怀臻伸来的手,摇了摇头,挥手打出一片银针,细如牛毛的银针如雨,尽数刺在白蔻身上,下一刻,“轰”的一声爆开,带起一片腥臭的血光。她牙关紧咬,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将残存的尸人与遍地毒虫远远留在了身后。 无名山脚便是溧水。 脱去了迷阵伪装的大山安静地被无止无尽的浩大水流冲刷,恶战已经结束一整日,然而水域之上弥漫着的血与火的气息仍旧未曾散去,就连湿漉漉的浮木与土地上都散发出一种莫名的灼热意味。 这种感觉太过不同寻常,令姜云舒不自觉地愣了一下,而就是这动作微顿的瞬间,让她以毫厘之差避过了一根偷袭而来的箭矢。 她吃了一惊,飞快地撤步后退,翻手拔剑,蒹葭在空中划出了一张致密的焰网,只听“嗤嗤”几声轻响,好几枚刻着隐匿符印的金精箭头撞在了墨色的火焰上,转瞬便融成了一缕青烟。 姜云舒心头抽紧——这本该是长风令的方向,为何会有敌袭? 可就在这时,她听见了个熟悉的声音大喊:“是承明!停手,快停手,是承明他们回来了!” 那声音已然嘶哑,却高亢而尖锐,如同裂帛,让人听不清里面蕴含着的是兴奋还是痛苦,姜云舒谨慎地静候片刻,确定攻击果然停止了,才收剑还鞘,左手在火网上拂过,蒸腾的火焰便顺着她的手心悄然收束回了血脉之中,她垂眸循声望过去,远远见到水畔一块巨石上面站着个粉衣的女修。 “……何乔?”姜云舒皱眉,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之处。 ——她怎么会来这样凶险的地方? 巨石实在太大,衬托得站在上面的人像是个没长大的小孩子,她水粉色的衣裙被江风卷起,带得身形也似乎左右摇晃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跌到水中,但她就这么直挺挺地站着,高高仰着头,不知是在看云驾上的故友,又或者是在透过他们看着别的什么人。 姜云舒这时蓦地意识到,何乔并没有哭。 她的心陡然沉下去。 一个白色的身影排开众人,出现在视野中。 姜云舒攥了攥手心,强行稳住心神,垂首道:“云舒见过叔祖!” 姜宋余光掠过仍固守在巨石上的何乔,面上依旧严肃清冷,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顿了片刻,淡淡道:“既回来了,便速回长风令去,别的事情无需你们操心。” “别的事情?”姜云舒从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里嗅到了别样的意味,疑惑地抬起头。 姜宋语声平静:“绿绮真人,怀渊真人殉道,从即日起,溧水防线——”他环视左右,视线在泛着血腥气的水面上停驻一瞬:“后撤千里。” “什么?”姜云舒呆住,“……殉……道?” 她脑中空白了好一会,“殉道”两个字似乎化成了一片光怪陆离的幽光残影,让人拼凑不出来实际的意义,然后她突然就想起来一直觉得不对的是什么地方了——巨石上散落一地的玄铁碎片并非寻常物件,那是绿绮从不离身的铁琴。 可是怎么会?南荒的绝境中也不曾磨灭的斗志,枯寂百年也从未动摇过的坚守,怎么会在一夕之间就…… 一股冰冷的颤栗从脚底升起,顺着脊梁骨爬上来,好像要带着所有的理智一起从头顶窜出去,在幽冥之下得到的那点微不足道的先机与成果霎时便没有了意义,姜云舒听见自己木然地问:“师叔祖……丹崖真人呢?他知道么?他不会也……” 巨大的恐慌梗在喉间,让她说不出那两个字。 姜宋认真地看着她,良久,缓缓摇头:“丹崖令主安好,正在幕山等你们回去。”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双手拢在袖中,修长的手指绕过锦囊边缘垂下的系带,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打了个死结,而后平静道:“此事说来话长,现在并非追根究底的良机。” 姜云舒抬起头,平生第一次,生出了一种面临地摧山崩般的无力感——原来在人们心中强大坚韧、无所不能的长者与前辈也不过是血肉之躯,终究会逝去,而他们却连缅怀的时间都没有,就得将血和着泪一起咽下,踩着先人的尸骨继续往前走。 可不就像是姜萚所说的那样么?谁都逃不开,谁都会失去。 她闭了闭眼,抬手抹一把脸:“好,我们这就动身。” 走了几步,又转回身:“无名山中有许多尸人和半腐的妖物,虽然暂时无人操控,只知混沌游荡,但为免万一……” 她话音蓦地顿住,忽然想起来这样的叮嘱已经没有了意义,眼前这道吞噬了无数人的血肉,才摇摇欲坠地坚守至今的溧水防线就要不在了。 后撤千里……可他们还有几个千里可以退呢? 作者有话要说: 嗯,改了前文几个bug,手伤了,疼,我尽量写……群么么哒QAQ 第184章 不符 叶黎与名门正派打过的交道不多,大半来自于过去那些兵器法宝生意,留下的印象也无非是一群瞻前顾后谨小慎微,说起话更是恨不得三纸无驴的呆子。 但这一回,他固有的认知却被推翻了个彻底——丹崖真人请他一同与浮屠川的贵客商议大事,可实际上却没怎么打算让他说话,一开场,便三言两语把全盘计划砸到了他脸上,让他一整天都没回过神来,等到翌日再议时,看看对面几个人——一个装束怪异的高瘦老头,两个装束更加怪异、气质孤僻的黑衣人,再加上一只九尾白狐狸精——心情顿时比之前更加难以言表。 他便干咳一声,转向另一旁难得还正常些的男人,尽量不去在意他过于严肃的表情,苦笑道:“丹崖令主所言之事在下已仔细考虑过,然而……听闻抱朴道宗中,掌门您对铸器一道也曾精研,当知此道中最为关键的无非是炼炉与材料,只有二者皆备,然后才能谈及技艺,现如今……” 叶黎摊开手:“即便在下敢于尝试,只怕也没有能够经得住轩辕鼎神力的……” 他话音未落,突然听到门口有人接道:“若你是在担心炼炉,我这里刚好有一物可用。” “你有?”叶黎愕然转身,所有人的目光全都汇聚在了来人身上。 姜云舒跨进门,颇不适应突然暗淡下来的光线似的眯了眯眼,并未答话,反倒扭头伸手去扯身边男人的衣领:“来来来,给大伙看看,别害羞呀!” 卢景琮面色一僵,赶紧抬手去挡,一面无奈叹气:“承明……你又胡闹!”说着,自己从颈间解下一枚不过半寸来长的小坠子,上前几步,呈于丹崖真人面前。 丹崖尚未说话,主座后面一个声音沉沉响起:“至阳之地,极阴之火,这上面的气息……若没看错,倒像是我一位故人所炼?” 那个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锈蚀了多年的钟磬,费尽力气也无法恢复原本的清越洪亮,却字字句句都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历尽沧桑般的从容与笃定。 姜云舒吃了一惊,脸上挂着的轻佻淡了一点,凝眸望过去,一团雾气似的东西在屋子角落里忽聚忽散,足有一人多高,声音便是从那里传来的,她下意识地散开神识,却不出意料地被雾气挡了回来,仍旧看不出里面究竟是什么。 她沉吟了下,很快又扬起了笑容:“这一位想来就是从浮屠川来的神将大人了?” 心里却忍不住想:“好一个藏头露尾的神将,连个正脸都不给人看。” 也不知是不是看穿了她的腹诽,雾气中的声音再次响起:“残破之躯,有碍观瞻,故不敢轻易示人。” 姜云舒虽然脸皮厚,但被这么直眉楞眼地戳穿了心思,也还是微觉尴尬,急忙转开话题:“我们刚刚回来,有要事禀报长老,未想竟打搅了各位议事。” 丹崖面色微顿,渐渐严肃下来,将缩成了个坠子的阴阳炉搁到了桌上,沉默地做了个手势示意她继续,等姜云舒将幽冥之中诸般重要之事回禀了,思忖许久,方才舒出一口气:“虽与预料天差地别,但也算是意外之喜,可惜冥君神力未复,不然……”他没再说下去,而是又伸出一根手指,拨弄查看了阴阳炉片刻,道:“既有此物,想来重炼轩辕鼎并非不可行——云舒你们回来得晚,尚且不知,依神将所言,如今邪神对这一方天地的浸染已然算是根深蒂固,自身又融合了天道之力,寻常法子根本无法伤及他的本体,唯独轩辕鼎乃是上古时黄帝所用法器,既可镇守山河,亦能撼天动地,只不过……” 他将目光转向叶黎,对方只好无可奈何地把话接了下去:“不过轩辕鼎被封印太久,又几次三番遭遇变故,如今已经残破,须得开炉修补——材料尽备,法子是神将大人口授的,就差个结实的炉子了,侄儿这正犯难呢,您就来雪中送炭了。” “雪中送炭”四个字被他说得咬牙切齿,姜云舒不由失笑,可还没说话,就听在座一人操着一口怪腔怪调冷冰冰道:“素闻白栾州明珠岛叶氏之名,如今一看,原来不过如此。” 叶黎眼角调侃的笑意倏地僵住,他自己虽不是什么不苟言笑的正人君子,却从来听不得有人信口污蔑先人,当即脸色一沉:“哦?阁下有所赐教?” 姜云舒亦是神色微动——那不会说人话的正是两名黑衣人之一,然而与旁边铁杖黑袍的巫者不同,萦绕在他周身的气息十分孤绝,也十分……熟悉。 她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觉得魔徒一直以来不受人待见实在怨不了别人,单就这副讨打的劲头,就很是让人叹为观止。她管不了远来的外客,便只好扯住叶黎:“行了行了,这会儿还要先窝里反怎么着?” 叶黎怔了怔,脚步仓促地收住,半晌,一甩袖子挣开她,冷哼了声,但好歹没再上前,只冷冷回道:“叶氏如何,白栾州诸位同道与万千百姓心中自有公论,还轮不到一个不知是不是居心叵测的外人来品头论足!” 他刚被触了逆鳞,一时难免口不择言,可就在“居心叵测”四个字脱口而出的一刹那,满场还是有片刻寂静,所有人都不自然地僵住了,就连角落中那团缓缓流淌的雾气仿佛都凝结了一瞬。 这异样来得太过突兀也太明显,叶黎自己也立刻反应过来了,心里像是被谁抓住,猛地往上提了一下,或许是他的神色变化太大,四周的氛围不由更加古怪了。叶黎猛地抽了半口气,剩下的一半却好似化成石头堵在了胸口,硌得人说不出的难受,他默然地环顾一圈,抿了抿嘴唇,却拉不下面子道歉,沉默了许久,最终只转过头干巴巴道:“十七婶,我不是在说你,也不是针对所有……” “魔徒。” 姜云舒替他说完了最后两个字,她静默一瞬,而后露出了个心无芥蒂的笑容:“你敢不敬尊长,小心我让你爹抽你。” 有了这么一句蹩脚的俏皮话,屋子里的气氛总算缓和过来了一点。 丹崖静静抬起眼,递过来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两人目光相接不过一瞬,可姜云舒却分明感觉到了其中蕴含的忡忡忧心。 ——从迷津遗民到访算起,已然过去了许多年,泼在魔徒名字上的污水似乎已经澄清,然而实际上,旧日的裂痕远远未曾消弭,所谓信任,更加无从谈起。 那说话不中听的魔徒显然也明白这一点,冷冰冰地讥笑了声,负手把脸扭向了另一边。 姜云舒在心里叹了口气:“既然万事俱备,你还不去开炉?” 叶黎默然片刻,目光闪动,最终却只低低“嗯”了一声,接过阴阳炉。 可就在他将要走出门去的时候,外面突然撞进来一个人,心急火燎地把他拨到一旁,草草冲屋里行了个礼:“令主,北方急报,有个女人与一群邪修一起,往旬阳方向去了!” 那人说到这,冷不丁抽了口气,谨慎地在屋子里扫视了一圈,压低了声音:“那女人似乎就是数日前在溧水边上……” 丹崖肃容道:“云舒。” “是钟浣!”恰在此时,姜云舒也同时开口。她的声音冷得像是掺了冰碴子:“何乔和我讲过当时的事情,那样的语气举止,那个女人……一定是钟浣!” 或许是那人的一言一行与她无数次幻想过的形象太过吻合,又或者仅仅是血脉的力量使然,姜云舒在一瞬间无比确信这个结论,紧接着,她便冷声道:“师叔祖,让我去。” 丹崖还没说话,就听门口又传来一个声音:“仆婢作恶,作为主家难辞其咎,还望令主准许在下前去了结此事。” 姜云舒讶然回头:“十二哥?” 姜萚颔首微笑。 丹崖叹了口气:“好。你们多加小心,莫要逞强。” “师叔祖放心,”姜云舒扬眉,似笑非笑的神色里夹杂着一抹戾气,“该当心的是那些作多了孽的人才对!” 她深施一礼,回身祭出飞剑,腾空而起。 就在此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呼声,几人结伴从山路尽头现出身形,为首的是辛夷,她伤势未愈,走起路来依旧有些费劲,川谷与石斛两个人小心地护持在左右。 虽然不知究竟有何事,但见她蓦地噤声,想来不会太过紧迫,姜云舒轻轻一点头,回身做了个“等我回来”的手势,便再次催动了云驾。 幕山到旬阳城路途遥远,幸而有几处紧急布下的传送阵法,才让姜云舒二人堪堪在事态无法挽回之前赶到了目的地。 然而眼前看到的一幕,却令人大吃一惊。 姜家被大火焚毁后遗留的废墟中,一个样貌清秀而温顺的年轻女人背对着残墙,身体颤抖得几乎无法站立,一身水绿色的曳地长裙也被血染红了大半,而在她面前不远之处,数以百计的邪修带领着嗜血而疯狂的妖兽蠢蠢欲动。 那女人慌乱的目光左右扫过,不期然与姜云舒的视线相对,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蓦地怔愣在了原地。 打头的一名邪修抓住了这个机会,怪笑一声,飞身掠起,十指尖端冒出无数条细细的殷红丝线,在空中结成一道网,朝那女人当头罩下。 那女人应对不及,哀哀惊呼一声,手扶着墙壁踉跄闪躲,却不慎被半块砖石绊倒,慌忙闭上眼,手臂在身前胡乱地来回挥动。 可下一刻,预想中的攻击却没落到她身上,反而是那暴起发难的邪修突然弓身惨叫了起来,再细看去,天空中的网像是突然间被无形的力量切割成了许多个小块,狼狈地散落下来,像是一场腥臭的红雨,而与此同时,他的十根手指也齐根截断,蜷曲着落到了地上。 那女人被惨叫声惊醒,像是不敢置信一般望着自己的双手,然后又越过被震慑住的邪修,茫然地望向姜云舒,双唇愈发惨白,不停地微微翕动,却拼凑不出完整的字句。 姜萚平静地开口:“她就是钟浣。”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10章内结束,最好缩减到5章~嗯哼! 第185章 梦醒 “啥玩意?!” 姜云舒手中剑抽到一半,“锵”地又戳回了鞘中,回头瞪大了眼睛。 半晌,翻了翻眼皮,两手往裙子上蹭了两下,干巴巴道:“哦,那就不用帮忙了,还是让她去死吧。” 墙边那绿衣的女人也不知听没听到两人的对话,表情比方才更加惊恐了几分,目光散乱地在地上十根血糊糊的断指与前方迟疑不定的追兵之间来回游移,还时不时低头看向自己纤细洁白的双手,像是根本无法把刚刚发生的几件事联系到一起。 姜萚微微眯起眼,对姜云舒的建议不予置评。 邪修已发觉空中两个不速之客来意不善,既然没能一击拿下钟浣,便不约而同地收拢了阵势,除了少数几人还盯着墙角瘫软的女人以外,其他人则如同听到了无声的号令,全都齐刷刷地转过了身来。 姜云舒一句话刚说完,回头就发现自己被百多个敌人一起盯着,这滋味不大好受,她于是耸了耸肩,啧啧奇道:“十二哥,这些人怎么放着正主儿不杀,反倒先来找路人的麻烦。莫不是脑子不好吧?” 她嘴贱时从来不刻意压低声音,不仅围了一圈的邪修听见了,连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钟浣也愣了一下,然而前者充耳不闻,而后者……茫然的神色在她那张惨白的脸上飘来荡去,让她看起来像是个雕工不精的呆板人偶,可随即,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蓦地仰起头,难以自抑地脱口叫道:“十二……你难道是十二公子!” 猝然爆发出来的惊呼尖锐得像是鸟雀垂死的鸣叫,不自觉地带出了一股激荡的灵元,让人忍不住一个激灵。 钟浣自己也呆住了,仿佛并没有料到这样的效果。 片刻的呆滞之后,她手脚并用地往前挪了一点,仍望着天空,眼中愈发迷惑:“可是,可是为什么……你的样子……不、不对,你应该已经……是我亲手……是我……” 她梗着脖子,姿势古怪地垂下头,再次看向自己的手心,喃喃道:“……我明明已经把你、把你们……把所有人都……” 除夕的爆竹声还未散尽,古城处处遍布欢声笑语,然而,姜氏的老宅却已笼罩在了血腥与黑暗之中。“哔剥”作响的篝火,散落的灰烟,雪地上蜿蜒的鲜血,还有零落的熟悉的……尸骸。 明明一切都已经终结在那个遥远的夜晚了,为什么…… 姜云舒撇撇嘴角,一双与钟浣极像的茶色眼眸似嘲非嘲地弯起,毫不动容地瞧着脚下的女人失心疯一般尖叫一声,而后突然号啕大哭起来。 “先处理了那些追兵再说。”姜萚抿了抿唇,忽然说道。 “啧,”姜云舒装模作样地晃晃头,“何必这么麻烦呢!” 虽这样说着,但话音还没落下,人已经拔剑冲了上去。最近的一个邪修应对不及,仓促施展出的结界被一剑刺穿,灵元崩散成了无数飘渺光点,姜云舒挑眉一笑,就势将剑锋往前送出,把他刺了个对穿,而后抽剑旋身,左手并指在剑身上抹过,墨色火光乍起,将清透的碧色长剑紧紧缠住。 钟浣看得呆住,忽然怔怔呢喃:“……这剑是……十七公子?他……还活着?他在哪……” 她像是突然间想通了前因后果,蓦地全身绷紧,双掌击向身前的两个邪修,嘶声道:“十七公子在哪?!” 姜云舒横剑架住当头劈来的一只金环,反手挑开,南溟火随心而动,攀上了对面敌人的手臂,在对方的惨叫声中,她眼中闪过一线戾气,出手愈发狠厉起来。 未几时,钟浣面前便被清出了一方空地。 姜云舒与姜萚背向而立,神色渐渐凝重。正如他们所判断的一样,敌人不过是乌合之众,连个能撑门面的大修都没有,也难怪能被钟浣一巴掌拍死一个,但是与此同时,这些人却又十足的诡异——即便战况不利,他们却出人意料的悍不畏死,就算同伴刚刚在眼前断成了两截,后面的人也能够毫不迟疑地继续扑上来,简直像是被摄取了大半神智的活傀儡一般。况且还有趁人不备就窜上来的大批妖兽不停捣乱,纵然姜云舒几人修为远高过这些邪修,也仍旧一时难以脱身。 这样古怪的战况让姜萚察觉到了一丝不祥的意味,他心中渐觉凛然,不敢再保留,可就在收剑换成竹笛的时候,晚风中的气息忽然变了。 天色早已黯淡,夕阳从颓败的废墟上擦过,没入了大地之下,赤红而黯淡的残光血似的渗进了每一个角落。像是等待已久了,就在竹笛奏响的同时,从天边远远传来一声嘶哑而凄厉的乌啼,黯淡的返景好似被无形的力量猛烈摇动,一道巨大的阴影在须臾之间就遮住了半边天际。 笛音被猝不及防地扯断,伴随着乌啼,一股浓重的尸臭气味从云端沉沉压下来。 姜云舒一剑刚刚斜劈进了一个邪修肋下,浑身蓦地一软,不知为何再提不起一点力气,兵刃便卡在了尸体两道肋骨之间,她心脏急促地鼓动起来,咬牙拍出一掌,死尸的皮肉骨骼在火光之中飞快地消融下去,她连忙拔剑撤身,掩鼻喘息几声,问:“怎么回事?” 姜萚侧身将她护在一旁,沉默片刻,轻声道:“尸鸦。” 他只说了两个字便不再开口,再次将笛子凑到唇边,姜云舒看过去,只见他搭在笛上的手指好似不自然地紧了紧,原本悠扬的曲调陡然一转,变得急促而尖锐,远处战局中的白虎得到了信号,耳尖微微抖动了下,猛然发力咬断了对手的脖颈,而后长啸一声腾身而起,其他灵兽也不再恋战,齐齐转头向主人疾奔而来。 直到所有灵兽将几人环住,姜萚才低缓地舒出一口气,向后退了几步,倚靠残墙稳住身形。 “啪”一声轻响。 姜云舒视线下转,愕然道:“十二哥,你……” 驭兽的竹笛从颤抖的指间滑落到了地上,而姜萚却没有动,他神情虽然平静如初,却仍隐隐透出一种罕见的虚弱之感,鬓发也已然在不知不觉间被冷汗浸湿。 觉出对方的惊讶,姜萚缓缓摇了摇头,继续了方才未完的解释:“尸鸦,顾名思义,炼化自亡骸,身携尸毒。万具凡人尸骨也未必能炼化出一头尸鸦,但近年溧水河畔……是我大意了。”说到这,他勉强笑了下:“好在女子体质属阴,对尸鸦毒性反而能有所抵抗,若能等到天明,阳气复苏,或许你……” “或许?”姜云舒咬咬嘴唇,打断了姜萚的话,苦笑,“你觉得这群人有那个耐心等到天亮么?” 像是要验证她的担忧,原本已经被冲散了阵型的邪修们再一次聚集起来,他们脸上挂着诡秘的笑容,一步步向前逼近,在初降的夜幕之下,越来越不像是活人。 那一张张笑脸太过相似,几乎要将每一个人面容上的不同之处遮掩住,只剩下其中蕴含着的阴郁和狰狞。 “是陷阱……”姜云舒意识到了什么,转过头:“他们都已经被邪神控制了心智,是不是?” 钟浣一愣,顿了几息才意识到对方是在和自己说话,目光在姜云舒与自己有□□分相像的眼眸匆匆掠过,立刻又惶然地垂下:“……是。” 有一瞬间,她以为姜云舒接下来会问她过去是不是也被控制了心神,又或者现在是不是已经挣脱了出来,可是姜云舒却只是短暂而冷淡地沉默了片刻,便自嘲地一笑:“十二哥,钟浣脱离掌控,或许邪神不曾料到,但她能活蹦乱跳地逃到此处,恐怕就是因为追兵故意纵容了……若诱饵死得太容易,哪还能从戒备森严的长风令中骗出来几个倒霉鬼呢!” 尸鸦不知道究竟是如何炼制出来的,邪门得很,姜云舒只说了几句话,便觉胸闷气短,眼前一阵阵发黑。她耳中听得“锵”的一声,似是剑锋撞上了地面散落的砖石,连忙勉力攥紧手指,把差点脱手的剑柄重新握住,低声道:“这些人若已经失了神智,只怕无法蒙骗或震慑住——你有法子弄死那只鬼乌鸦么?” 姜萚一直在留意附近的风吹草动,却仍找不到尸鸦的藏身之处,只觉得尸臭味一刻比一刻浓郁,只得摇头叹了声:“南荒一战之后,新生的灵兽尚幼,而你我……距离尸鸦越近,毒性越强,若无特殊灵药,无异于飞蛾扑火。” “果然是恶心人的‘神明’造出来的恶心人的好东西!”姜云舒心底发沉,愤愤讥讽了一句,往前踏出一步,挡住了个灵兽不小心漏过来的邪修,双方兵器仅仅一次相击,一股酸软之感便从手腕直传到肩膀,她不由皱着眉头甩了甩胳膊,脊背上涌起的寒意愈发重了三分。 好在灵兽尚可支撑,那个倒霉的邪修刚和姜云舒过了半招,就被一头巨蟒卷住,乌黑的蛇尾勾住他的脚踝往后一带,趁他站立不稳之际,旁边一只足有马匹高的雪兔猛地张开嘴,竟在顷刻间把人给连皮带骨头吞了下去,几息之后,看似温顺无害的雪兔打了个饱嗝,再吐出来的已是一具干干净净的骨架。 姜云舒眉头微松,提剑慢慢退回姜萚身边,不合时宜地嘴欠道:“你养的灵兽倒是好胃口,也不怕吃多了有毒的东西闹肚子!” 姜萚嘴角牵起一点微小的弧度,似乎是想要笑一下,却在笑意未曾显露出来之前就又收住,低声道:“灵兽尚可牵制他们一阵子,你先走罢!” 姜云舒愣道:“那你……”话没说完,突然反应过来,他话中亦不曾提及敌友不明的钟浣,便意识到这是让她自己逃命去了,当即怒道:“想都别想!” 姜萚还要说什么,姜云舒却用力抓住他的手臂,往前挪了一步,与他并肩站定,冷笑道:“要走也是你先走——姜家人死得够多的了,钟浣做下的孽,我替她还!” 钟浣怔住,不敢置信地抬起头,透过迷蒙的泪眼望向姜云舒。 混乱成一团的脑中像是有一道电光闪过,直到这个时候,她才终于想起来,在那些漫长而黑暗的岁月里,如同隐藏在一层黑纱背后的意识中,她仿佛记得一股无法违抗的强大力量控制着她,与许多个美丑妍媸各不相同的男人交合,又从生下的孩子之中挑选出血脉最为“纯粹”的,让他们继承姜氏之名,一代代传承下去。 而那双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眼睛……随着被当作弃子的主人的死去,她也曾一次次亲眼见证了光亮从那些眼瞳中散去…… 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心中茫然地生出一个一直存在、却又似乎从未有过的念头:“我的孩子……因为不够狡诈恶毒,所以就只能被杀死的……我的孩子们……” 两千年虚假的满足与仿佛能够操控一切的快感在重新清醒的瞬间便从脑中褪了色,而在此时,深藏于内心最不敢触碰的那根弦也被猝不及防地挑动,锥心刺骨的疼痛与苦涩霎时弥漫开来,钟浣猛地抽了一口气,努力动了动嘴唇,却发觉连呼喊的力气都荡然无存,用尽力气也只艰难地发出了一点辨不清是哭是笑的古怪声音,胸中的抽痛一阵阵袭来,她环抱住双肩,难以忍受地弯下腰去,那些破碎的音节便化作了无声的呜咽。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一辈子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到了此时,她竟然已经不知道究竟亏欠谁更多一点…… 姜云舒奇怪而戒备地瞅了钟浣一眼,便无动于衷地收回了视线。 她扯了扯嘴角:“况且,十二哥,你莫不是忘了,咱们可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呢!” 姜萚若有所思地看着痛哭到几欲昏厥的钟浣,闻言一顿:“你是说?” 姜云舒抬手按上胸口,露出了个仿佛极为轻快的笑容:“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惧怕尸鸦的毒,既然灵元凝化的灵兽无惧,那么……” 她话没说完突然愣住,面上神色几番变换,最终却沉默下来。 下一刻,她涩声问道:“你的令旗呢?” “令旗?”姜萚一怔。 姜云舒喃喃道:“对了!不必寄魂符……还有令旗!冥君是怎么说的来着?——白令通灵,玄令聚兵,阴兵自然不会畏惧尸毒!” 她的声音虽然干涩得像是要劈岔,但脸上的笑容反而真实了起来。 姜萚翻手取出那双冥君所赠的法器,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却觉得力量如同看不见的潜流,从手心与令旗相接之处缓慢地渗入了几近虚脱的身体。 不知尸鸦是不是察觉了异样,无处不在的乌啼声愈发凄厉,天边星子摇摇欲坠地闪了一下便隐藏在了阴霾之后。 姜云舒皱眉:“不好,那鬼东西恐怕能听到……” 似乎正是为了验证她的话,骤然间,一声高亢异常的啼鸣就在头顶正上方炸开,腥臭的风被不可见的翅膀卷起,夹杂着落叶与枯枝从四面八方拍打过来,被灵兽挡在数丈之外的邪修也同时爆发出一阵不成人声的嘶吼,眼底像是被点燃了两盏暗红的灯火。 几只挡在最前的灵兽惨叫一声,被击飞出去,不过刹那,当先的邪修已经冲到了眼前,他的身体像是被这突然的爆发抽干了,然而枯骨般的手指仍屈成利爪,毫不迟疑地向前抓来! 姜云舒啐了一口,用尽全力挥动长剑,蒹葭在夜空中划出一道翡翠般的流光,与邪修的断掌一起落于地上,她转头厉声喝道:“十二哥,动手!” 作者有话要说: 六月一定要完结,再拖我就是小狗!汪汪汪! 第186章 选择 不必姜云舒提醒,姜萚已然祭出令旗。 小巧的令旗像是从织机中流淌出来的漆黑锦缎,以他体内的灵元为养分,每一息都在不停扩展开来,不过几息光景,泛着幽光的布料已经铺了一地。 姜云舒一个不留神差点踩住了令旗一角,只觉阴寒之气丝丝缕缕攀着脚踝向上爬升,如同一条粘腻而冰冷的毒蛇,她微微骇然,连忙错身让开。 而下一刻,“撕拉”一声,从令旗之上的虚空之中猝不及防地爆发出一道裂帛般的轻响。 黑缎的扩张应声而止,正在此时,一阵狂风自下而上冲霄而起,如静水般铺陈在地上的巨大黑旗再次动了起来,看不清边际的黑色锦缎随风烈烈狂舞,须臾间便腾上半空,风沙擦过光滑的旗面,发出一声声鬼哭般的凄厉尖啸。 这声音也不知从何而来,似乎源自空中,又仿佛是从人脑子里面直接钻出来,姜云舒在第一时间便堵住了耳朵,但却丝毫无济于事,再看另一边,就连泯灭了大半神智的邪修之中也开始了一波又一波的骚动。 她觉出不对,当机立断地狠狠咬破舌尖,在千钧一发之际唤回了一丝灵台清明,眼前迷蒙的血色倏然散去,她骇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往前走了好几步,而就在面前,伴随着连绵不断的鬼哭声,三头发了狂的妖兽已将身边的主人撕扯成了一滩蠕动的碎肉。 半空中黑旗已经完全展开,宛如一张巨大的画卷,原本平滑而单调的底色之上,开始有繁复的红色暗纹浮现出来,像是一列列军阵,只不过其中的兵卒并非寻常样貌,而全是森然枯骨。 四周陡然安静了一瞬。 而就在这异样的寂静之中,深红色的绣线暗淡地闪出了星点微光,一个排在军阵末端的士卒像是活了过来,“咔咔”地扭过□□的颈骨,用黑洞洞的眼窝睨向脚下的人群。 “走!” 姜萚突然出声。 他左手死死攥住右腕,方才结印的右手隐在长袖之下,似乎正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姜云舒惊疑不定地瞧了一眼,便听他快速说道:“我体内灵元被尸鸦毒性压制,不能完全掌控令旗,等会怕有不测!” 说话间,黑旗如云,已遮蔽半边天空。 尸鸦嘶哑的啼叫被隔断在了更远处,虽仍满含怨毒,却渐渐听不分明了。 姜云舒毛骨悚然地最后回望了一眼那不祥的黑旗,上面的血色越来越厚重,骨骼摩擦一般的声响也越来越频繁,她不敢再迟疑,扯过姜萚的手臂绕过自己肩膀,将要迈步,又冷冷说道:“跟我们走,或者死在这。” 钟浣的啜泣被硬生生打断,还没完全回过神来,怔怔道:“你们……去哪?十七公子他……” “……”姜云舒收回目光,一言不发地转身。 幸而与寻常法宝不同,黑旗一旦祭出,便不再需要主人的灵力维系,它似乎暂时并没有为难几人的打算,但姜云舒在背转身的一瞬间,还是倏然觉出了一线刺骨的寒意自背心刺透进去,激得心脏猛烈收缩起来。 她抹了一把额角渗出的冷汗,以剑做杖撑稳身体,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直到姜家的废墟已快被甩在后方,她心里绷着的那根弦才总算松下来了一点,正要查看一下各人的状况,却不料姜萚搭在她肩上的手蓦地收紧了。姜云舒暗暗一惊,下意识地停住脚步,只见头顶恰是黑旗的边缘,前方夜空明朗无云,身后则幽暗如深渊,而就在这明暗交界之处,树影摇动,其间无声地浮现出了不计其数的黑衣人影。 “这是……”姜云舒沉下声音,尸鸦的毒性还没有完全从体内散去,让她的腿脚仍有点发软,剑柄抵在手中的感觉也像是隔了一层棉絮,可她却无可奈何地发现,邪神的谋算甚是周全,兜兜转转到现在,这一仗只怕仍旧逃不过去。 她便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那就看看我能拖多少垫背的吧!” 对面的幽影依然不做声,却齐刷刷地往前迈了一步。 若说之前围堵钟浣的百余邪修不过是只螳螂,那么眼下的便是以逸待劳的最后那只黄雀了。 姜云舒在心里品评了一下这只“黄雀”的肥美程度,觉得再废话也于事无补,便干脆利落地翻手拔剑。 可蒹葭仅仅出鞘了半寸。 滴翠般的剑身上光华微吐,像是雨夜之中一道黯淡而寂静的电闪,不知为何,方才的动静没有带出一点异动,可这道幽微的光却被始终无动于衷的黑色令旗捕捉到了。猛然间,姜云舒只来得及听见一声似呜咽又似呼号的厉风之声从耳边划过,随后便觉周遭骤然阴寒下来,仿佛有千钧重的冰山正要当头砸下,令人头皮发麻。 不等她想明白应对之策,姜萚恰在此时抓住了她的手,毫不迟疑地向下压去,将蒹葭强行收回了鞘中,而后飞快地向后瞥了一眼。姜云舒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却听见他极低又极短促地倒吸了一口气,与此同时,树丛中刚刚现出身来的那些邪道修士还没来得及施展法术,就如同被蛊惑了似的,一种混合着恐惧与狂喜的古怪神情从他们呆板的面孔上涌现出来,他们的目光从对面既定的“猎物”身上移开,头颅以一种别扭的姿势高高仰起,好似面朝着漆黑的天空,但眼珠却正对着姜云舒身后越来越浓稠的黑暗,像是在一瞬间就被其中的什么东西攫取了全部的心神…… 那每一张面孔上如出一辙的表情太过诡异,姜云舒不由自主地也跟着要转回头去查看,但脖子刚一扭动,就被姜萚单手按住了脑袋,听得他在头顶沉声说道:“走,别回头!” 他尸毒未解,加上催动令旗时灵元消耗过度,本来就很是虚弱,而这一次回望之际,脸色更像是被抽干了血液一般的苍白惨淡,连眉宇之间都隐隐浮上了一层若有似无的黑气,但他神色平静而镇定,一边扭头凝视着身后的黑暗,一边保持着按住姜云舒后脑的姿势,推着她一步步向前走。 这种怪异的状态一直保持到几人与迎面围堵的邪修擦肩而过。 在那些人身后是姜家废墟的边缘,成丛的荒草与肆意生长的树木在过去的十余年中早已形成了一片野林,蔓延到后方的矮山间,清新而湿润的气息从林中渗出,带着勃勃生机,姜云舒步子一顿,好似察觉到了什么,可姜萚按在她脑后的手又略微加了三分力气,打断了她尚未汇聚成型的思绪:“继续走。” 不计其数的邪修相邻紧密,在他们中间穿行,时不时便会撞上一两个,可无论是晃动还是跌倒,他们却都没有任何反应,连眉梢唇角弯起的弧度都不曾更改分毫,简直像是一座座栩栩如生的人偶。 忽然,姜云舒只觉脚下绊了一下,许是踩到了横生的树根,又或许是陷入了柔软的泥泞,她不禁一个踉跄,立刻向前抓住一根树杈稳住身体,可就在这短暂的一刹那间,似乎有什么不同了,再抬头时,只见虚假的云层散开,满目星月清光从树枝之间漏下,阴寒的夜风平息之后,昼夜不息的虫鸣也再次灌入耳中,她抓着粗糙的树皮愣了一下,下意识回过头。 这一次,姜萚没有再阻止她。 然而,隔着影影绰绰的树木与野草,对面的一切却都已看不分明,又或者更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给抹去了。 原本成百上千的邪修再没有一人出现,更遑论尾随追捕,他们仿佛也无声无息地融入了那片悠远的黑暗,又或者是被黑暗吞噬殆尽。 姜云舒自觉也算见过了些世面,可一想到这个可能,心头便忍不住泛起一阵寒意——纵然与傀儡无异,但那也是千百条活生生的人命,居然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连一声挣扎呼救都不曾传出。她抬头看向姜萚,纷至沓来的疑问从胸口一直堵到喉咙口,但在瞧见他惨淡的面色时,却忍不住怔了怔,又强行把将要出口的话给咽了回去。 姜萚大约是读出了她未出口的疑问,却没有回答,只和素日里一样淡淡笑了笑,若无其事地从那片虚无的黑暗之中收回了目光。 而在他们身后,荒芜已久的废墟之上,铺展如黑云的令旗也慢慢地变得稀薄起来,像是被朗夜的月色给撕扯开来的云气一样,渐渐消失不见了。自始至终,没有奋战,没有拼杀,甚至除了呜咽的风,根本就没有发出一丁点的声响,只有几具残留的新鲜骸骨瞪大了空荡荡的眼窝,不知从哪里扑簌落下几根腐朽的长羽,恰恰飘落在上面,薄而脆的枯骨在无人听到的地方“喀拉”轻响了一声,便自然而然地碎成了一蓬惨白的尘埃,漏进了废墟的瓦砾砖石缝隙。 姜云舒沉默了许久,到底没能问出姜萚究竟看到了什么。 翻过山,便出了旬阳城,再往前已是一望无际的荒野。她强攒的力气用去了大半,而心里翻腾的思绪却满涨开来,让她再也迈不开步子。 姜云舒叹了口气,闭了闭眼,靠着一棵歪脖子树滑坐到地上,手指几乎楔入参差开裂的树皮里,半晌,清了清沙哑的嗓子,避重就轻地苦笑道:“我以为会真刀真枪地打上一阵子呢,没想到这么……” 她停顿片刻,补上最后两个字:“……瘆人。” 姜萚的脸色依旧难看得像是刚死过一次,但他却慢慢地笑了,看了眼满地的乱草和泥土,难得毫无风度地屈膝坐下来,低声道:“生死殊途,能在人间招出来的阴兵,又会是什么好东西。” 他一句话说完,两个人便再度沉默下来。 又过了好一会,姜云舒甩了甩手,觉得指尖的麻痹感终于缓解了七八分,整个人不再像是一条软绵绵的布袋子了,便换了个姿势,站起身,将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毛骨悚然的感觉挥去,冲着婆娑树影深处扬了扬下巴:“说起来,邪神这么兴师动众,除了把你当作诱饵以外,只怕也是不想让你多嘴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事情吧?” “咔”的一声响。 乍然被折断的细枝一端攥在钟浣手中,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之后,她从稀疏树影中现出半边身子,月光之下,一张雪白的脸上挂着凄惶却又麻木的神情,呆愣地盯着断面看了一会,才僵硬地抬起脚,往前迈了一步。 曳地的长裙拖在凌乱而脏污的地面上,簌簌声格外清晰,钟浣像是被吓到了,局促地往旁边挪了挪,本能地想要躲避开,可随着动作,衣料摩擦的声音如影随形,她浑身抖了一下,不安地缩起肩膀,扔下树枝,双手抱紧了胳膊,焦躁和慌乱难以自抑地从木然的脸上渐渐流露出来,就连嗓音也干涩得异乎寻常:“……十七公子呢?他……他在哪?” 姜云舒挑了挑眉,讽刺地弯起嘴角。 姜萚没有起身,只是歪过头,用那双似乎连轮回也没能改变的、属于姜氏后人的漆黑眼瞳望向钟浣,声音平静而低沉:“他哪里都不在,姜家上下百余人,除了我,已经都不在了。” 话音刚落,姜云舒蓦地嗤笑起来,冷冷道:“可别说你不记得亲手下的毒了,哦,还有那要命的几颗钉子,你该不是觉得那都是随手玩玩的小玩意吧?到了现在,居然也好意思问起他?” “可是……”钟浣怔住,随即看起来更加迷惑了,原本不过清秀的面孔因为惶恐而显出了一丝奇特的楚楚之态,她拢了拢凌乱的鬓发,茫然道,“可是这把剑……这是十七公子铸的,我不会认错,可我之前从来没有见过……究竟是什么时候,还有,还有你的云驾,你的——那是什么?!” 她说到一半,神色骤变,话音也陡然挑高,蹒跚向前冲了几步,似乎想要朝姜云舒扑过去,却在最后一刻被姜萚横剑拦住,只得硬刹住脚步,直勾勾地盯住了姜云舒的手腕:“这、这是我的!是我的!”她掩住嘴,看着姜云舒的眼神仿佛对方是个强取豪夺的贼寇。 姜云舒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顺着对方的视线挽起袖子,露出底下的东西来:“你说这个啊?”她面色微微一动,仿佛哀伤,但到头来却只露出了个甜蜜而讥诮的微笑:“这是我的夫君送给我的,这把剑也是他为我铸的,哦,还有这只手环,玉笛……全都是他给我的,就连我所学的心法,所会的一切,也都是他一点一滴教给我的,莫非你有什么疑问?” “夫……君?”钟浣气息猛地窒住。 姜云舒眯起眼,笑容愈发甜美,也愈发冰冷。 心底那些纷杂交错的丝线终于在顷刻之间绷紧,断裂。 她曾经无数次想过,若有机会见到钟浣其人,她会如何想,如何说,如何做,又或者会不会嫉妒,会不会怨恨……可真的到了这一天,她却霍然发现,原来叶清桓并不是谁的战利品,他的心意与感情从不是、也永远不会变成什么人用来炫耀或者争夺的筹码,就算她才是与他相守到最后一刻的那个人,面对着过去与现在的分隔,她也无法感受到一丝一毫的喜悦或者安慰。 ——她只是心疼他的自责与悔恨,他措付的真心,心疼他亲手埋葬的年少轻狂,还有背负的重责与那些漫长岁月之中仿佛永无尽头的踽踽独行…… “钟浣哪,”姜云舒想,“是不是也该到了了结的时候了?” 这个念头一出,笑容便从她脸上一点点落了下去,让她漠然得像是一尊无喜无悲的雕像,姜云舒垂下眼帘,轻柔地抚上腕间的琉璃珠子,指尖慢慢描摹着记忆中那一簇青白火光的模样,过了许久,终于开口说道:“他侥幸又活了一次,然后又死了一次,这一回,神魂散碎,无药可救。” 钟浣瞪大了双眼。 姜云舒轻轻摇了摇头,自顾自道:“他的死,是他自己的选择,与你做过的事情无关,可是……”她忽然抬起眼眸,色泽浅淡的眸底像有金色的火焰在寂静燃烧:“可是,他明明那么想要活下去,却还是不得不选择舍弃最后一线生机,这固然是邪神的阴谋所致,但你呢?难道你就真的那么清白无辜么?。” “我……”指控来得太突然,从不曾真正遗忘的火与血的味道似乎一下子扑鼻而来,钟浣下意识地向后缩去,摇头反驳,“不、不是,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她茫然地转头去看姜萚,好似想要从他那里得到一点安慰,却发觉对方神色平静得像是一块厚重冷硬的山石,钟浣急促地吸了一口气:“十二公子,你要相信我!是他、是邪神控制了我,不然的话,我怎么会想要害死大家,我更怎么会害他!我……你知道的,姜家每一个人都对我有大恩,还有姬先生,还有……还有十七公子……我、我爱他呀!” 姜萚依旧没有说话,却静静地看了姜云舒一眼。 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一个眼神,姜云舒却明白了他的意思,蓦地觉得眼眶一烫,她慌忙抬手覆住双眼,别过头去,如鲠在喉的那些话霎时倾泻而出:“叶筝说我和你一样,身携异种,心怀叵测。” 钟浣的语无伦次戛然而止。 姜云舒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所以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迷惑,不信,却又忍不住恐慌,像是有一道阴影随时会从天而降,从此天翻地覆……” “你知道……你,知道?”钟浣喃喃重复几遍,木然的眼中似有微光亮起。 但姜云舒却并未如她所愿,自嘲道:“是啊,我知道。不仅知道被亲近之人疏远的恐惧,也更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异样,不是么?——所以我选择了只有三成生机的洗魂之术,选择了将一切全盘告诉身边的人,告诉……清桓,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在我还未来得及伤害无辜的时候亲手杀了我!” “……”钟浣眼中的光像是凝固住了,呆然地看向她,“你说你做了……什么?” 姜云舒垂下手,忽而一笑,笑容不再隐含轻蔑或者讥讽,只是充满哀伤:“你看,你和我,那么相像,却又那么不同。你害怕被抛弃,害怕受到伤害,怕到自欺欺人地戴上温顺的假面,以为对一切异样绝口不提就能一如既往……可你是真的不知道么?不对吧?你明明感觉到了最坏的可能,明明看到了头顶的阴霾,可你还是自私地屈服于恐惧,选择闭目塞听,将所有人都那么轻易地置于险地——是啊,你是受害于阴谋、被邪神控制,无法反抗,你简直像是个最可怜的受害者,但我不明白的是,你明明有那么多机会能在一切发生之前加以挽回,却为什么要一步步纵容那个怪物,直到所有事情都再无转圜的余地呢?难道你念念不忘的珍重与深爱,就只是在自己毫发无伤的时候才有空兼顾的消遣么?!” “我……”钟浣窒住。 漫长的沉默随之而来。 钟浣孤零零地站在树影下,几次嚅动嘴唇,却没能再说出一个字。或许她依旧怯懦到不敢面对内心的回答,又或者,两千年岁月早已如尘埃般随风逝去,这个迟来的问题,是真的已经追溯不到任何答案。 姜云舒默然许久,然后缓慢却又清晰地说道:“钟浣,我的身上流着你的血,若你当初的选择稍有不同,或许我就根本不会存在于这个世界,更不会和他相遇。但是,如果以此为代价,可以让他永远都是当年那个恣意妄为的纨绔子,可以让他永远都不知道一个人竟然会活得那么痛苦……我觉得,也没有什么不好。” 她向前走了一步,认真地看进钟浣的眼睛:“你不甘心他把灵犀锁给了我,不甘心他为我亲手铸造了法器,,然而曾经他也给过了你那么多,无论是宝物是真心,还是我求而不得的相守相伴的时光……可是你真的珍惜过么?” “我……” 钟浣再次艰难地挤出了一个模糊难辨的字音,而后就又咬紧了下唇。 枝叶疏落摇动的声音时起时歇,不显嘈杂,反而让夜色中的山林与旷野更加寂静。有那么一瞬间,钟浣觉得仿佛能听见血液倒灌入心脏的轰鸣。 她便在这虚幻的轰鸣声中怔怔地望着几步之遥的面前站立着的女子——清瘦,娇小,尖削的下颌,总是含着三分笑意般的嘴唇,还有那双清澈的茶色眼眸,若非是眉间那抹过于深沉的悲意,分明就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那是她的后人,也许她自己在许多年前也曾有过相似的模样,然而,终究还是有什么不同…… 又或者,从来都不一样。 她听见自己仿佛要被夜风吹散的声音颤抖着响起:“你说这些……是要我做什么……” 姜云舒笑了。 那是一种如同悲悯的笑容,在她素白的脸上一闪而过,在笑容完全消失的时候,她说:“你看,你又在自欺欺人了。你明明知道的,我要你把邪神的弱点全都说出来,毫无保留,我要你说完之后立刻去死,不再给邪神任何重新控制你、利用你伤害无辜的机会,我还要你明明白白地看清楚,就算我不在了,就算一切尘埃落定,所有失去的都能被挽回,而你,也不配再打着‘弥补’或者‘赎罪’的名号去纠缠姜家任何一个人,你所能做到的最好的事情,就是干脆地抹去前尘,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钟浣呆愣地听着一句句如刀锋般的言辞,却无法辩驳。泪珠无知无觉地顺着她的面颊滚落,然而没有人安慰一个字,就连在她记忆中一贯最为温柔宽厚的姜萚,也只是冷漠而镇静地等待着——等待着她说出所有的秘辛,也等待着她如他们所愿那般走向死亡。 终于,她流着泪点了点头:“好,我说。” 在这场借着她的手开启的乱世中,所有人都坚定如磐石,提灯引火,前赴后继,所有人都那么义无反顾……只有她,软弱而无措,茫然却又不甘,也只有她自私地想要守住仅有的安稳,却偏偏将一切亲手打破…… 如此说来,若是能就此结束,也好。 “恐怕要让你们失望了,我不知道邪神的弱点,只能说我所记得的。”钟浣揩了揩眼角,泪水却像是擦不干净,她垂下头,木然地看着脏污的鞋面被打湿,“这些年来,共亲自蛊惑、炼制了九座肉身傀儡,我是第一个,也是他最看重的一个。但不知道为什么,不久之前,他突然减弱了对我们的控制,我常常连续几天听不到他的声音,偶尔,甚至开始有过去的、属于我自己的记忆被重新记起来……” 姜萚微蹙起眉:“或许与地府发生的事情有关,获取的灵元减少,想必他难免措手不及。” 这是钟浣所不了解的事情,她却无意追问,只平平地说道:“直到溧水河边那一战,我看到天空中那条银色的巨龙……我好似想起了叶夫人,夕风在她手中,也曾……”她的话音倏然停顿住,片刻后继续道:“那个人死了,我也受了重伤,也就是那个时候开始,邪神在我脑中的声音完全消失了,我突然明白过来,这些年我究竟做了什么,又将要去做什么。” “所以你逃了?”姜云舒突然插言。 钟浣道:“是,所以我逃了。”她垂着眉目,看不清神色:“如果是你的话,又会怎么做呢?” 姜云舒默了一默,没有讥讽她,仅仅是叹了口气:“我不知道。” “不知道么……”钟浣几不可闻地笑了一声,黯然道,“过去的事情早已发生过了,我再说一遍也于事无补,而那天之后的事情,你们又就已经清楚了。灵脉已经封截,奸细已经拔除,剩下的不过是你死我活罢了,若非要说我了解什么秘辛——” 她看起来似乎想要摇头,却在最后一刻收住动作,身体骤然僵住。 姜萚站起身:“你想到什么了?” 钟浣脸色忽青忽白,仿佛就要晕倒,好半天,总算讷讷挤出两个字:“白栾……” 白栾州正是十界撕裂之后的这一方天地,乃因大地正中那一颗遮天蔽日的白栾神树而得名,而那里,也正是昔日古神征伐敌寇、设立的一处封印,以神树天生性灵和神将的力量共同镇压残余邪力,正邪争斗之下,周遭有灵力涡流常年翻涌不休,令人难以靠近。 这一回,不待别人追问,钟浣便匆匆道:“神树被腐化了!我想起来了,虽然没有人能靠近镇地,但是数日前在我重伤的时候,他也受到了一些反噬,那是我和他最后的联系,我看到了,我看到神树……那种黑色……邪神并不是在重塑肉身,他是要把神树转化成他的肉身!” “就算这样……”姜云舒讶异于她的惊慌,入道仅仅半个多甲子,在修行道上实在太过短暂,还远不足以让她洞彻所有传说背后的联系。姜萚却已经明白过来:“与正邪力量更迭无关,云舒,你可还记得地下灵脉变动一事?” 姜云舒一愣:“自然。” 姜萚正色道:“我一直疑惑,这并非小事,不知邪神是如何做到的,而如今看来,恐怕是——” 正在此时,钟浣也幽幽说道:“根系。” 她抬起头,与姜云舒如出一辙的茶色双瞳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白栾是这一方天地的镇守神树,根系遍及地下每一个角落,若它真的被完全转化为邪神的肉身……” 听到这里,姜云舒猛地反应过来:“那么封印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他不需要再与镇将残存的神力对抗,因为他的大半肉身与力量都已经不在封印之内了!而若如此,溧水防线,又或是人人以为安全无忧的后方,哪怕是大家所在的长风令,恐怕也…… 难怪如今邪神毫无顾忌地将爪牙大肆派出来送死——一旦他的目的达到,又何须依靠蛊惑旁人行动,区区一群凡人修者,只怕加在一起也不是他一合之敌! 姜云舒脸色越来越沉,一掌拍向身旁树干:“想得美!” 姜萚“嗯”了声:“须得通知丹崖真人,邪神如今仍急于封口,可见他的谋划尚未竟全功。” 他掸掸衣袖,左手五指微动,结了个古怪的手印,一条漆黑的巨蛇从虚空之中探出头来,身体两侧有淡淡光翼扬起。姜萚任它亲昵地用血红的信子扫过手背,而后低声说了一句什么,侧身坐上了足有合抱粗的蛇身。 姜云舒思忖片刻,一言不发地祭出云驾。 钟浣忽然道:“你们不看着我……死么?” 没有人回答她。 漆黑的灵蛇与胭脂一般的桃花瓣先后腾空而起,未几时便消失在未明的夜色之中了。 钟浣下意识向前追了几步,却又猛然驻足,她伸出的手在空中抓了下,除了沁凉的夜风,并未抓住任何东西,而她就这么保持着同一个姿势许久,才慢慢地把虚握的手收回来,沉默地看向空无一物的手心。 黎明之前,万籁俱寂。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滴泪水落在手上,顺着凌乱的掌纹弥漫开来。 她蓦然怔怔想道:“我害怕了一辈子,懦弱了一辈子,逃了一辈子……也错了一辈子。现在,是不是终于有机会做一次对的事情了?” 一辈子里,最后的一次机会。 素白的双手垂下,浓重的血腥味道慢慢扩散开来,混合着未央长夜中凄冷的气息,有一瞬间,钟浣在朦胧中想起了久远的过去,却奇异地并不是那场永无止境的梦魇,反而美好得像是一个幻觉。 长者们三三两两坐在水榭中对弈,一个须眉银白却依旧形容清隽的老头子跳着脚嚷嚷要悔棋,被身旁的人拿折扇敲在了手背上,郎君和叶夫人彼此相依,含笑远观,温和的青年眼帘微垂,轻声劝哄着怀里幼小的女童…… 一切都温馨得让人出神。 耳畔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笑。 眉目如画的少年从树上倒吊着俯下身来,戏谑地冲她挑起眉梢,笑容干净得仿佛未染红尘…… 作者有话要说: 讲一个笑话,有一个作者,她出去浪了一个礼拜,回来之后发现,存稿箱里的三章还躺在存稿箱里…… 忘了设定发表时间的我是如假包换的大蠢货QAQ 咳,删减整理了一下,三合一发了,不要打我QAQ 第187章 聚灵 幕山依旧高耸。 十数年之间,山脚下从一片莽莽荒野变成了修者穿梭不息的集镇,每一次回来,聚集在这里的人仿佛都会增加许多,只有这一次…… 姜云舒从云驾上俯视脚下,轻叹一声:“好多屋子都空了。” 溧水防线后撤千里,愈发逼近了西方仅存的方寸乐土,也愈发摇摇欲坠,所以,也就需要更多的人用性命去填补。 远山巅上云雾缭绕,期间隐现御剑巡视的修者姿态。 见到两人返回,山中人松开按剑的手,倾身施了一礼:“丹崖令主已经收到传讯,命我等在此……” 他话到一半,突然一阵疾风掠过,有人匆匆而来:“钟浣死了?” 姜云舒微微一怔,侧首看向来人:“是。” 叶黎却犹不安心,又急切望向姜萚,再次问道:“她是真的死了?” 其实已无需特意回答,答案早已经在对方的表情里显露无遗。 叶黎似乎十分惘然地睁大了双眼,许久也未曾眨一下,满脸都是难以置信,他就这么默然立了一时,忽然按住额头,嘴角生硬地上扬,露出了个不像是笑容的笑容:“我要回一趟明珠岛,我爹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了。” 将要擦身而过时,他又低声道:“轩辕鼎已经祭炼完毕,这里我再帮不上什么忙了,十二叔,十七婶,你们……保重!” 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十数年枕戈待旦,如今神器重祭,兵戈已利,接下来,便是一切结束的时候了。 而这个结束,不知道又要以多少尸骨铸成。 姜云舒盼着这个时刻,也何尝不是已经盼了太久,可当机会近在眼前的时候,却始料未及地生出了一股怔忡之情来,她目送着叶黎的身影消失在远方,忽然抓住姜萚的衣袖:“十二哥!” 姜萚知道她要说什么,在她问出那一句话之前便极浅地微笑起来,笃定道:“不会输的。” 他回身在姜云舒发顶揉了揉,声音温柔却沉重:“……不能输。” 姜云舒神色顿住,似悲似喜的复杂情绪在一瞬间刻进了她的眼底,仿佛凝固一般,良久,她也缓缓地笑了:“是啊,不能输。” 输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孩童的稚嫩欢笑,情人夜半的呢喃,甚至哪怕是仇敌之间的愤恨咒骂……所有的声音与生机都会一同被埋葬在亘古不变的死寂墓穴之中,从此,或许尘埃还会化为天地,但却再不会存在人间。 穿过微凉湿润的山雾,熟悉的大殿再次出现在眼前。 丹崖在殿中负手肃立,不见笑意,而他两旁座位上,黑衣人比上一次更多了几个。 在看清那男女老幼不一的几人时,姜云舒心中蓦地缩紧起来,勉强未在面上露出端倪,拱手道:“承明见过令主,丹长老,妖皇陛下,公主殿下。” 旁人尚好,唯独身着黑裙,臂戴金环的迷津公主似乎对这疏离的称呼有些不高兴,刚要说什么,却被她身后的青年侍卫与一个生得活似根枯树杈的马脸老者一同制止了,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了嘴。 姜云舒这才转向最后两人,深深注视其中面色苍白、样貌阴郁的高个男人片刻,而后错开目光,看向他身边的少年:“月暝祭司,别来无恙。” 少年应声转过脸来,无法视物的双眼中一片沉寂,颔首道:“一别经年,得见故人安好,吾心甚慰。” 他身后罩着黑袍的年轻女人脱下兜帽,笑盈盈地眨了眨秋水般的双瞳,以口型无声说道:“姜家的后人,好久不见!” 不过是毫无意义的废话,却没有人出言打断——这世道,又有几人能在流离辗转之后,再得一回与故人重逢、说上几句废话的机会呢? 至少,当初一同前往巫地的叶十七没有了,绿绮真人也没有了。 姜云舒在心中无声叹息,口中却笑问道:“几位齐聚于此,可是已有了打算?” 多年过去,当初只会用倔强掩饰仓惶的迷津小公主已经长大,闻言向前迈出一步,凝视着面前容貌未曾有过半分改变的旧友与恩人,仍旧操着一口略微怪异的口音低声答道:“你该看到啦,山下的人走了好多。他们有门派的,都回自家门派去了,没有门派的,就听丹崖令主的吩咐,就去找你们白栾州各条灵脉汇聚的节点了,我们在幕山这里布阵,他们也得同时催发地底下的灵脉,要不然,灵力不足,轩辕鼎就一点用都没有了!” 说着说着,蓝宛美丽的面孔上渐渐爬上了一丝忧虑:“可是按你说的,要是邪神真的腐化了神树,把树根伸到了这边来,我们担心……” 她叹了一口气,丹崖终于开口说道:“白栾神树乃是镇守此界的界树,根须遍及各处,就算你我都明知邪神绝不会坐视祭鼎之事顺利进行,只怕也难以判断他会在何地出手阻挠。而若事态真如钟浣所言那般紧迫,一旦此次布阵不成,恐怕他就更不会再给人第二次机会了!” 他语气沉沉,给人一种窒息般的错觉。 在姜云舒的记忆中,即便眼前山崩地坼,丹崖长老也总是一副举重若轻的模样,仿佛没有什么能压垮他,而他也永远是所有人的主心骨,可到如今,在他脸上却第一次显出了这样无可奈何的神情,让人没来由地心慌。 “那……”姜云舒忍不住开口,却发现并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 丹崖摇摇头:“罢了,多思无益,云舒你们回来的时候刚好,我已请卢城主卜算过,最近一个祭鼎的吉时就在三日后,这两天我须得调息养神,清玄宫上下弟子调度之事,还要靠你襄助雁行他们。” 又向姜萚道:“先生修为高深,三日后在下若有意外……” 他说到此处突然顿住,瞳孔极轻地缩了一下,似乎发现了什么令人惊悸之事。 姜萚微笑道:“令主放心,在下定不辱命。” 丹崖犹豫了片刻,却并未将方才的疑惑说出,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各自去筹备。而自此之后的三日之内,幕山上下便是一片灯火通明,连短暂的打坐休憩都变成了难得的奢侈,无数修者领受法谕,又或者是遵从本心,沉默而坚定地在山间穿梭。 以山海为依托,巨大无比的法阵渐渐尘埃落定。 在最后一个夜里,天色将明之时,姜云舒在自己的营帐里迎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访客。 “谷……”姜云舒在记忆里搜索了一会,才翻出了这个早已抛在角落里的名字,“一茗?” 轻车熟路钻进了别人屋子的年轻女子眨了眨眼,眸中漾起一片潋滟,直瞅得姜云舒干咳一声别过脸去,才笑嘻嘻地开了口:“宁苍城一别,过了好久啦,前几年在巫地的时候你虽没去找我,但我可还没忘了你呢!” 她围着姜云舒转了一圈,又拍手笑道:“我听巫罗大人说,你当年曾对月暝祭司夸口,说定会找到个无需废去原有修为的修行法子,我本当你是不自量力,没想到这些年过去,居然还真让你摸出了些门道来,等此间事了,你可得把这法子告诉我,让我记录到……” “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废话的?” 姜云舒不耐烦地打断了谷一茗的自得其乐,想了想,忽然问:“我记得你上一次是称谷秋为师父的?” 这句问话一出,谷一茗的笑容蓦地凝滞一瞬,足足过了几息光景,才再次扬起了嘴角:“是师父,但现在已不能叫师父了——不止你们才有伤损哪!巫地也……”她猛然住了口,半晌,转言道:“我有了新的身份,新的责任,太多事情都和过去不一样了。”说着,晃了晃手中的非金非玉的长杖,果然已与过去那柄铜杖不同,是前所未见的形制。 姜云舒错开目光,发愁地叹了口气,觉得这番对话愈发离题万里了——虽然谷一茗真正的来意尚未露出端倪。她便揉了揉昏沉的额头,侧身越过这不速之客,推开门让风吹进来。 山间的夜风总是比旁出更凉一些,也更猛烈一些,连天幕之上的星子都仿佛被层起的山风拂动,炫目而不真切,四周一片寂静,除了风以外的一切都像是在这过于沉寂的夜色中凝固了一般。 谷一茗拂开身旁的垂幕,轻声道:“真美,是不是?” 不等人回答,她便又继续道:“山风林月,万年前如此,千年前如此,眼下如此……”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无论是她,还是姜云舒,都不知明日之后,是否还能依旧有夜色如此。 最终,谷一茗也未说出她的目的,似乎她本来就是闲着无聊过来谈天的。 天色将明之前,她拄着长杖,抬手拨弄了几下上头的空心铃铛,而后迈出门,朝着南方偏过头去,似乎在凝神倾听什么无声的鸣响。 就在第一缕天光刺破薄薄的云层的同时,谷一茗似乎终于听到了意料之中的声音,她全身都忍不住僵了一下,那双总是氤氲着水汽的眼中第一次真的含上了泪光,但那一星半点的泪光又极快地被蒸干,她回过头,安静地望向姜云舒:“成了。” 姜云舒一愣:“什……” “刚才,巫地阵成。”谷一茗的手指从杖身上滑落,声音平静而单调,听不出一丝惯有的笑意。 而在同一刻,山巅之上的月暝祭司也倏然转头,用那双无法视物的黯淡双眼定定望向遥远的南方。 至此,祭轩辕鼎所需的庞大法阵终于开始运转。 放置在法阵中央的九只青铜巨鼎上,突然传来一阵开裂般的异响,或在鼎耳,或在鼎身,一块块斑驳的铜锈毫无预兆地剥落下去,未等落至地面,便消散在了淡淡的微光之间,崭新的铜色显露出来,其上隐约可见篆刻的星宿符记,痕迹粗犷而质朴,却透出令人不敢逼视的沉厚威势,如同开天辟地之时的神祇用裂山巨斧在不经意间斩下的刻痕。 碧绿的幽光浮动,万顷瘴林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拂过,无论是哪一个角落都未能幸免,四季常青的宽大叶片在须臾之间纷纷枯黄零落,湿润而虬劲的枝桠转眼便被抽干了树汁,脆弱得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层叠着断折落下,终年难见的炽烈阳光凶狠地照射在□□的树根上,给这些干枯的根系涂上了一层不祥的焦色…… 流水不再吟唱,沉寂得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灵性,惊鸟成群飞起,凌乱的振翅声笼罩住了神殿之中哀伤而缄默的人群。 白衣的日曜祭司呼出一口气,清脆的嗓音从她口中流淌出来:“尚未到缅怀之时,尚有余力者皆去准备下一步!” 她转过身,面向神殿中肃穆而悲悯的女神像,深深行了一礼:“请女娲大神见证,巫者永不会辜负这个人间。” …… 幕山之巅,丹崖负手而立,他的目光在掠过月暝祭司时仅仅停顿一瞬,低声道:“还不够。” 话音未落,又有数片铜锈剥落,另一片篆刻而成的星空浮现出来。 西北海角之处,连绵数百里的常阳山猛地一阵震颤,像是有什么被突然从山基之下抽离了出去,高耸入云的奇峰发出沉重的嗡鸣,遍山飞瀑轰然炸开,水浪四溅,在空中映出一道道绚丽的彩虹。 霜华真人立于聚灵阵中,清喝一声,无数纯净而澎湃的灵元自山水间传入清玄宫弟子体内,再连同他们的修元一起导入大阵,化作云气缭绕的水龙奔赴幕山。 就在灵元散去的时候,霜华忽然听到背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她愕然回过头,难以置信地望向执剑缓步而来的老者:“师尊?!” 也是这个时候,一处小小的山林之中,几个脱了力的年轻修者跌坐于地,在他们身边二十三座坟茔默然陈列。 林间猎户幼时听闻过多年前那桩灭门的惨案,却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得见这一脉修家的后人回来,本欲过去探访,不料刚推开柴门,便是一阵飞沙走石的地动,再定下神来,只见周遭草木枯萎,好似连脚下大地也不再坚实如初。 院子里,几个年轻的修士也吃了一惊,相携站起身来,无措地回视过去,不知该如何解释这场显而易见的灾祸。 猎户怔愣之间撒了手,两只野鸡顿时扯着脖子扑腾起来,他慌忙一手一只按住,仰起头,同样年轻的脸上露出了个憨厚的笑:“没事,我爹说过你们是好人,不会害我们的!” 三名修士齐齐怔住。 ——是啊,或许我不知道你们在做什么,更帮不上忙,但我却知道,你们是好人,是永远不会想要伤害我们的好人。 …… 同一时刻,各不相同却又彼此相似的场景在各地重复,许多灵秀之地的根基被撼动,或浓郁磅礴或稀薄但纯粹的五行灵元被无数修者引导,最终汇入幕山大阵之中。 然而…… 并不够。 正如每一个人所担心的那样,在许多阵法完成了使命的同时,也有太多预定的阵法没能启动,而前往布阵的修者们的命运,已经不言而喻。 兴奋的躁动渐渐平息,九鼎之侧,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发现了异样——距离祭鼎的吉时越来愈近,但鼎身上的锈痕却还剩下近半。 每一束汇集而来的灵元黯淡下去,人们的心情便随之沉重一分,直到已许久不再有新的灵元被纳入轩辕鼎,每个人的心都像是沉到了谷底,彻骨的冷却从脚底慢慢升起来。 九鼎依旧无声矗立,高大的鼎身上,光洁的铜色与斑驳锈蚀交错,将初见真容的星宿图案分割成零散的碎片,空洞的轰鸣开始从鼎腹之中回响开来。 丹崖紧紧锁起眉宇,似乎要说些什么,但就在这时,在他身后黑雾缭绕之间,忽然传出一声沙哑的叹息:“时间快到了。” 即便准备不足,祭鼎的天时依旧无可阻挡地迫近了。 最后意识到这一点的,是修为最低的年轻修者,然而不过片刻,焦急与挫败的情绪就在他们中间飞快弥漫扩散开来,几个女孩子敏锐地察觉了丹崖眼中的黯然,不由难忍泪水,而她们自诩坚强的师兄弟们也红了眼眶,无暇如过去一样出言嘲笑。 “功亏一篑”四个字化作了蔽日的阴云,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良久,丹崖长叹一声:“虽然未竟全功,但事已……” “令主且慢!” 正当他准备下令强行祭鼎之时,围绕在山巅的人群中突然传出一声阻拦。 站在最前面的一个修士只觉被大力推了一下,踉跄站定才发现从身后挤过来了个气喘吁吁的女修,她咬着嘴唇,手里似乎紧紧攥着什么,力道之大,几乎要把那东西嵌进掌心的血肉里。 然后,他便听到那个秀丽的女修士石破天惊道:“我或许有办法能引来更多的灵元!” 第188章 大德 众人全都愣住。 姜云舒隔着人群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愕然道:“辛夷?” 没等她疑惑拼凑成话语,丹崖已先一步开口:“还请道友详述!” 辛夷抿抿唇,在所有人想要相信却又不敢置信的目光中一字一顿道:“既人间灵元耗尽,何不向幽冥求取?”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 许多人面上刚显出一丝绝处逢生的喜色,就被这个玩笑般的答案拉垮了脸,心情起落之间,倒比方才还颓然三分,一个站在她旁边的老修家摇头苦笑:“女娃娃太想当然了!如此显见之事,我等岂会不知,可阴阳不通,便是那无名山中的‘黑塔’,也不过一条窄隙,如何能容纳庞大灵元……” “可不正是如此!” “就算幽冥灵力充沛,也不是说引就能引得来的啊!” 老者之后,不少人也纷纷附和。 姜萚瞥过说话之人,眸光轻闪,似乎想到了什么,他屈指抚弄了下纳于袖中的灵宝,慢慢沉吟道:“辛夷道友所言确实不无可能,我手中冥君所赐令旗恰有通灵之能……但阵法所需灵元太过庞大,若无稳定通路,一旦阴阳界限崩溃,届时只怕得不偿失。” 众人急切之下多半没听出言下之意,更不知对方近年来在幽冥中的详尽经历,只道他是在赞同前人,仅存的那点期冀不由愈发淡了下去,各自叹息着将注意从这小小的波折上收了回来,准备听从令主吩咐尽人事听天命。 然而,丹崖却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再下令。 辛夷抬头对上丹崖郑重审视的目光,嘴角勾了勾。 她像是刚从病榻上挣扎起来似的,气色很不好看,鸦黑蓬乱的头发遮掩下,面颊白得极不自然,也因此,这抹突然现出的笑意就显得尤为古怪。她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向前摊开手掌,被硌得通红的掌心中赫然是一块形如小剑的兽骨。 兽骨并非纯白,而是泛着些微的陈旧黄色,上面布满了一道道细小的裂痕,似乎是卜筮或是炼制带来的痕迹。 辛夷朝姜云舒的所在看了一眼,敛了笑,肃容说道:“有陆怀臻陆道友为证,当日我潜入幽冥之时曾偶见一座奇绝山峰自黄泉之下直耸入天际,如同擎天之柱,不见首尾!” 人群中的陆怀臻被点了名,虽不明所以,但犹豫了下,仍点头确认了她的话。 姜云舒轻轻“咦”了一声,想起她出发去阻拦钟浣时,辛夷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知她当时要说的,是不是就是这件事。 略一闪神的工夫,辛夷已三言两语将幽冥中的异象简述了一遍,道:“我那法器,本是万年神龟背甲炼化,纵我浅薄、尚不能发挥其半成威能,然而此种圣物也不该慑于区区山势而自毁,除非——” 除非什么? 许多人从头到尾都不明所以,全然不知在这样火烧眉毛的时候,这些闲话究竟有什么意义。 但与之相对的,各门各派的长者们却蓦然间想到了一种匪夷所思的可能。 丹崖眼神微凝:“你是说……” “鳌足!” 于辛夷再次启唇的同时,几人异口同声说道。 姜萚凝眉:“娲神断鳌足立于四极,若辛夷道友所见‘山峰’确实是神螯之一足,那么她的龟甲卜出‘极’之卦象、之后又不堪承受先祖威势而自毁,便是顺理成章之事了。” 神鳌之足本就是支撑天地贯通阴阳的存在,若以此为凭借疏导灵元…… “可那只是……传说啊?” 不知是谁一时没忍住,惊愕地叫出了声来,待到发现旁边的人都在瞧自己,最后的几个字便不自觉地低了下去。 姜萚微微一笑:“曾几何时,阎罗冥君,十界镇将,甚至我们姜氏一族传承的神血禁术,难道不也只是传说么?” 姜云舒本也打算出声,却在听到他开口的时候把话咽了回去。虽然都是一样的内容,然而,与她相比,这番话由家学渊源的姜萚说来,无疑更令人信服。 果然,许多人不由自主地沉默下来,开始狐疑地打量起从容而立的姜萚,似乎在默默权衡这位曾经的古神后裔究竟知晓与确信多少旁人所不知道的事情。 就在这片寂静的审视之中,怀疑与反对的声音不知何时已经消失殆尽,渐渐地,被沉郁气氛笼罩着的人群中好似重新燃起了一星细小的火光,微弱的骚动如同水波,从每个人的心底漫上来,最终汇成了一股无法忽视的洪流。 丹崖环视过众人,将前后变化尽收眼底,而后闭拢眼帘,将右手用力按在轩辕鼎上,尚未完全剥离的铜锈粗糙冰冷,带来细微的刺痛感,他默然片刻,沉声道:“可行。” 又回身向姜萚二人郑重施了一礼,道:“劳烦先生与辛夷道友了。” 辛夷侧身不肯受礼,而姜萚则坦然道:“固所愿也。” 姜云舒憋在胸中的一口气终于吐了出来。 可这口气刚松下去,她就突然觉出了一丝别样的意味,这种感觉来得太过莫名,一时分不清喜忧,却让她的心头不安地抽紧了一下,还没等她想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便听丹崖问道:“辛夷道友,虽有姜先生相助,但亲眼见过鳌足者,唯你与怀臻二人,怀臻不擅卜筮阵法,所以此番成败全取决于你能否卜出鳌足所在,你可明白?” 辛夷颔首,再次攥紧了手中骨剑:“明白。我……”她的声音里有细微的抖动,但立刻就回复了平静:“我必不辱命。” 丹崖望着她,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并未开口,只下令道:“距离祭鼎仅余不足一刻,诸位,开始罢!” 山巅诸人皆是精神一振。 虽无更多调配指令,但预定结阵之人都已身经百战,自有默契,闻言毫不迟疑,彼此间仅相视一笑,便在短短数息之间各自归位,一道道法术勾连之下,飞快地结成了个崭新而又繁复莫测的引灵阵法。 辛夷抬眸最后看了一眼姜云舒,如同多年前她还是个小女孩时那般,带着安抚意味地微笑起来,随即转身入阵。 姜云舒乍一愣,方才的异样感尚未完全消褪下去,她又隐约觉得眼前场景也似乎莫名熟悉。 “怪了……”她忍不住喃喃自语,双手略有些发凉,目光下意识地在众人中追随着辛夷与姜萚的身影。 姜萚右手并指夹着那枚白色的令旗,素白的锦缎泛着幽光,在明亮的阳光下仿若流水,随着他低声念动咒诀,这道流水极快地展成了小溪、河川……沉厚而森冷的灵气随着令旗的扩展,也一圈圈扩散开来,从虚空之中并不存在的通路归回到它的来处。 姜云舒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心,目不转睛地盯着半空。 就在这个时候,她眼前忽然飘过了一抹黑色,遮蔽了其他一切色彩与景象,她刚要让开,猝然间,分明无声却又似乎极为清亮的铃铛声在她耳畔“叮铃”响起,让她心神陡然一凛。 她愕然循声望过去,只见月暝祭司身后,谷一茗拄着长杖,懒洋洋地抬起头,从黑漆漆的风帽底下冲她勾了勾殷红的嘴角,露出了个寒意沁人的笑容。 姜云舒愣了愣,发觉了不对。 巫者的黑袍与似真似幻的铃声不停地交替着飘来荡去,几乎要在她脑子里纠缠成一团乱麻,可渐渐地,就在这团乱麻之间,又好似有一条曾被忽略了的线头清晰地显露了出来。 她只觉心跳一顿,猛地倒吸了口冷气,突然想明白一直以来那种朦胧的熟悉感是从哪来的了。 是巫地的那场诀别。 当年,叶清桓便是如此轻描淡写却又义无反顾地动用了本该封存的禁法,而就在片刻之前,她又在辛夷和姜萚的脸上看到了同样的神情。 又或者不止是他们两个,还有入阵的所有修者…… 姜云舒脑中“嗡”地一阵轰响,一股难以言说的愤怒突然从心底油然而生。 不及思考,她慌忙拨开身前的人,挤到了阵法边缘,但下一刻,却硬生生刹住脚步,脸色铁青地瞪向丹崖:“师叔祖,你知道?!” 丹崖瞥一眼笑得瘆人的谷一茗,然后平静地回视过来:“是。” “可是!” 姜云舒张了张嘴,却蓦然惊觉丹崖眉间的刻痕比以往更深了,几乎有了坚硬而凛冽的意味,让人想起生生剔去了血肉之后凸显出来的支离白骨——并非不疼,但疼过之后,所能余下的也就只有这样近乎残忍的冷硬了。她不由倒退了半步,突然发现已无话可说,就连胸中的愤怒也不知究竟是针对旁人又或是仅仅是因为无能为力的自己。 阵法中央,空气中的扰动一点点变得明显起来,就连修为最低的小修士也能够感觉得到了,蓦地,也不知是从哪里爆出“噗”的一声轻响,像是什么东西漏了气,在场的许多年轻修士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一股不知来处也不知去处的森然寒意幽幽地浸透了每个人的脊梁骨,又或者是原本存于丹田之中的煦暖真元在不知不觉中被令旗的力量抽走了一般,一时间仿佛有无数条冰冷而滑腻的蛇在四肢百骸之中疯狂地游走。 纵使姜云舒境界已不输任何一个元婴大修,也仍然被这股难以形容的寒意激得头皮一炸,猛地回过神来。 对于种种异象,阵眼处的辛夷与姜萚首当其冲,此时已是面色死白,活像是两尊了无生机的石雕,只有鬓边渗出的几点冷汗还昭显出一点生命的迹象,而在他们周围,越来越浓郁的死气也不曾放过任何一个入阵之人。 “不……”姜云舒终于找回了声音,“不该这样的,这太……” 她刚说半句话,就发觉自己听起来像是一只快被掐死的鸭子,忙清了清紧绷的喉咙,在震惊之中试图让自己的话显得更有条理一些:“我不是说这法子不对,但是太仓促了,这阵法涉及幽冥之事,那时弟子等人曾有种种际遇,也对此有许多猜测,只要再有一点时间,说不定能找到别的办法……” 她努力地搜肠刮肚,想要说服对方,可丹崖面上却始终不见喜怒,平平截断道:“但是没有时间了。” 姜云舒的话音戛然而止。 丹崖看了眼面前的晚辈,叹息一声:“我知道你想要让我做什么,但你想过没有,若是平常,伤十指与断一指,自然会选前者,但如今……” 如今这本该理所当然的选择却并不明智。 祭鼎不过是开始,后面还…… 姜云舒倏然睁大了双眼,死死咬住嘴唇。 确实,舍生取义已不是什么陌生的事情,尤其在这样的时候……可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姜云舒却始终无法说服自己,她紧攥的双手上,骨节渐渐泛起青白。 终于,她猛地仰起头,注视着丹崖,极艰难也极沉重地念出一个个名字,有些她无比熟悉,还有些与她仅有一面之交,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都并没有任何不同:“……左师,黄朗,左绍元……杜商,虞停云,卢质,绿绮真人,怀渊师叔祖,还有……清桓。” 丹崖神色微变。 姜云舒的身体开始无法自控地颤抖,却不肯停下话语:“已经有太多人离开了,是啊,求仁得仁,如果一人死能换千百人生,那么死何足惜!可是——”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可是,师叔祖,你我也同样明白,他们执戈披甲绝不是为了求死,更不是为了让我们在今天也步上他们的后尘,若说他们的牺牲有什么意义,那唯一的答案就只是为了守护与挽救,是为了让我们、让更多人还能够拥有活下去的机会!而这样的机会,明明还有可能抓住,为什么您要主动放弃呢!” 最后一句话如同利刃,在丹崖波澜不惊的表情上猝然划开了一道口子,在一瞬间清晰地显露出了底下深埋的悲意,他瞳孔骤缩,猛地转过身去。 “……天地之大德曰生。”不知为何,他无来由地想起了这句话。 又或者,他们一辈子都在证实着这句话,每一个人都不例外,无论是用孕育维护,用拯救,还是用牺牲。 姜云舒眼前有些模糊,从许多年前开始就一直纠缠着她的挫败与无力感再度蔓延上来,带着让人窒息的眩晕,她咬牙道:“我知道并非明智之举,也知道希望渺茫,但我想要试一试,并非是为我自己安心,而是为了死去的同袍,也为了他们拼死挽救下来的生命!” 她在他背后慢慢地跪下来:“求师叔祖让我试一试。” 丹崖默然良久,就在姜云舒以为永远得不到回答了的时候,他终于长叹了声:“三成。” 他沉声道:“到我灵元损耗三成为止,不可更多!否则后继无力,则大局危矣!” 姜云舒仰头,惊喜还来不及在她脸上浮现,便转为凛然:“弟子亦不敢要求更多。” 她说完,抹一把脸,转身往山下疾冲而去,听得丹崖在身后道:“诸位同道听我号令!” 一声令下,无人质疑,更无人反对,似乎所有人本来就都怀有着同样的念头一般,经过阵法层层削弱却仍不可小觑的灵元在霎时间向阵内涌去,阵中之人本已摇摇欲坠的身形顿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支撑住了,人世的生机与幽冥的死气在这一刻,在不过方寸之地的阵法之间现出了近乎荒谬的并行不悖的奇景。 姜云舒却无暇顾及,在看到谷一茗那个怪异的笑容时,她心中就模模糊糊地生出了个念头,而此时她要做的,便是在众人挣得的宝贵时间里,将这个匪夷所思的念头整理清晰。 她的目的地是山腰处的一间房舍。 跳下云驾,姜云舒抬手“砰”地推开紧闭的房门。 里面打坐调息的人倏然惊醒,抬眼望来:“承明?” 连日以来,卢景琮在布置阵法与卜算吉时上功不可没,也正因此,到了此时已是疲惫不堪,甚至未去山巅。姜云舒扶着门框,盯着他憔悴的面容,突然道:“景琮,我是个混蛋,明知道这事或许会连累你仙途断绝,但我还是要求你帮我!” 卢景琮一怔,也不问缘由,起身笑道:“区区仙途而已。” 姜云舒也愣住了,但不过一瞬,便释然道:“是我失言。”随即正色问:“你的星盘呢?” 卢景琮还没答话,就听她将山巅诸事飞快地说了一遍,又道:“你的星盘不是被鬼隐重新祭炼过么?既然鬼隐是先冥君的神识投影,那么他总该知道鳌足的所在,若如此,是否……” “承明,”卢景琮在这一连串的追问里大致摸清了姜云舒的意图,立刻打断了她的话,皱眉道,“并非如此简单。” “那……”姜云舒一窒。 卢景琮摸了下仍有些昏沉发热的额头,吞下一颗清心凝神的丹药:“你可知山巅为何如此结阵?”他突然问了个奇怪的问题,见对方不解,便紧接着自问自答:“此事前所未有,我姑且猜测,要成事必需灵元与通路,灵元可通过姜先生手中令旗自忘川汇拢而来,取之不尽,通路可依凭贯通三界支撑天地的鳌足开辟,辛夷所做的便是利用她自身与鳌足之间的些微联系,将忘川灵元通过鳌足处的通路引入人间。” 姜云舒刚要点头,便听他问:“你不觉得其中有何处怪异么?” 姜云舒一愣:“怪异?” 卢景琮没料到她居然真是跟棒槌,一噎之下,无奈道:“辛夷身在人间,能牵连起来的自然是从幕山到鳌足结界的一段通路,又如何能够指引幽冥之下的忘川灵元?” ——正如甲乙二人相约至甲家中,而某甲仅在某乙同样从未去过的半途等候,准备带其走完后半程,那么前半程又当如何? 姜云舒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卢景琮道:“若我没猜错,当她的气机与鳌足牵连感应之后,人间的通路应当会由其他入阵之人协助稳定下来,到了那时,她便会施法自戕,身赴幽冥。而我,即便能够用七星定灵盘卜算出鳌足的所在,也只能……” 只能选择与辛夷一样的方法来完成接引。 自然,这些不过是猜测罢了,然而想起辛夷最后的那个眼神和笑容,姜云舒觉得大概不会有另一种可能了。 前后不过片刻光景,可姜云舒满身沸腾的热血好似在瞬间就凉了下来,注定的牺牲,非此即彼,她从未如此恨自己不曾精研阵法,一时间竟想不到任何两全之道,最终也只能语无伦次道:“幽冥……那叶筝……对了,还有月暝祭司!谷一茗那般暗示我,定然是……” 卢景琮摇头:“叶筝或许能帮忙,但他无法在白日还阳,你觉得如今还有时间联络他么?” 姜云舒眸色黯了下去,却仍强自道:“我立即就去——” 但这一次,没等她说完,卢景琮就走上前来,前所未有地一直逼近到距她不足一尺之处才停下脚步。他居高临下地注目片刻,抬起手,在她胸前不轻不重点了一下,神色间不见半分轻佻或者尴尬,而是异常的严肃,语气沉凝地叫她的名字:“姜云舒。” 姜云舒全身僵硬,脖子也一动不动地梗住,像是有千钧重物压在她身上,让她连稍换一个姿势都倍觉艰难。 卢景琮垂下手,如往日一般退回了三尺之外,好似极低地叹息一声,没再说话。 但他并未等待太久,或者说,异样的静默刚刚降临,便被突然挑起的女声打破了。姜云舒的声音轻飘却高亢,刺耳得几乎不像是从她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她就用这种撕裂般的声音笑了一声,低头捂住眼睛,而后手指下滑,最终停在了胸口,正是卢景琮方才指点过的地方,她的手指微微颤抖,动作却不曾停顿,从衣襟内取出一张书满了字迹的布帛。 当日忘川边上,鬼隐并不仅仅炼化过七星定灵盘。 还有一张寄魂符。 鬼隐说过,这一张符,要留在最后用。 而现在,大约便是那个“最后”了,让她连一点自欺欺人的余地都没有。 “你来卜算鳌足结界的位置,他在幽冥破除封印,将被令旗聚起的灵元引向鳌足,”姜云舒眼中隐含水光,但浅茶色的瞳仁中却似乎有火在燃烧,“我还需去问谷一茗,若月暝祭司只能观阴却无法……” “若在亡魂归于幽冥之前能容我施术,”突然间,一个声音从院落门口传来,“我可以在三个时辰之内与其互通消息。” 黑衣的少年随着这句话出现在两人视野之中,姜云舒下意识望向他的身后,却并未见到谷一茗的身影,月暝祭司已又说道:“巫姑方才暗示于你,并非只是她自作主张。” 姜云舒怔道:“你早就知道?” 月暝祭司平静地抬起脸,重复了一遍多年之前谷秋曾经说过的那句话:“我什么都知道。” ——无数年中,巫者的眼线遍布世间,讯息源源不断传回巫地,集成浩如烟海的典籍,世间有名有姓的修者生平、人们视为秘辛的大小事宜,从未完全逃过他们的注视。 但他随即又说道:“不过,今日死于阵中之人可以轮回转生,但姜氏十七子却未必还能有重来的机缘,所以这个决定只有你能做,别人——无论是巫姑,是我,还是其他人,都不能强求你去做什么。” 姜云舒:“……” 她忽然有些茫然,山巅的人还活着,而叶清桓早的大半神魂早已消散在这茫茫世间,她本不该犹豫的,然而又月暝祭司所说的又何尝不是事实,别人都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而她手中攥着的,却是她毕生所爱之人在这世上仅存的一点回响,若是……若是…… 或许她所能拥有的,就只剩下一个遥遥无期的渺茫希望了。 姜云舒失神地望向手中薄薄的绢帛,却不知为何,怎么也看不清那人临去前一笔笔手书下的符记,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随着动作,绢帛上淋漓墨迹的微妙触感从指尖传上来,她便下意识地顺着墨色痕迹一遍遍描摹起来,仿佛那并不是几画符文,而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人的模样。 卢景琮却抬起头,天边的薄云已经完全散开,在湛蓝天幕映衬下清亮到近乎雪白的太阳缓慢地移动着,他眯起眼,看着日轮越来越接近那寻常却又特别的一点。 就在这时,姜云舒指尖突然顿住,然后重重落下去,将绢帛狠命攥在手心里,双唇无声地动了动。 微风拂动,四周有转瞬即逝的寂静。 一抹修长却过于清瘦的身影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几人面前,阳光没来得及反应,直直穿过他的身体,在对面的地上洒下一片灼目的白亮。 姜云舒盯着那片白光一瞬,脸上的哀伤与空洞尚未完全散去,却已经咧嘴笑起来。 她声音微哑,语气却十分轻快,带着少女般的柔软:“咱们要赢了!”她弯起眼,拍了拍手:“不过,看我们为了这一天累死累活,你怎么也得来帮帮忙吧?” 这纯粹是胡说八道,每一个人都知道,何况冥冥之中与她命运牵连的叶清桓。 但他却仿佛突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善解人意,既不说破,更不追问,只淡淡瞥向她手中质地特异的无字绢帛,然后理所当然地应承道:“好。” 卢景琮默然看着两人笨拙而僵硬地掩饰着各自内心的悲哀,忍不住暗叹一声,没再说话,将所有的解释都交给了月暝祭司,自己又服下几颗丹药,肃容祭出星盘,他单手在星盘上拂过,原本剔透的法器像是骤然间染上了周遭山色,沁凉而幽深的翠色从星盘之中浮现出来。 叶清桓全然不像他一手教出来的呆头鹅,不过只言片语,便已拼凑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乜一眼自认为笑得毫无破绽的姜云舒,似乎想要尖酸刻薄上几句,但最终却一个字也没挤出来,便转头朝月暝祭司道:“开始罢。” 直到一切结束,通往九泉之下的归路在他眼前缓缓展开的时候,叶清桓才忽然漫不经心似的回头:“小祸害,这是第几张寄魂符?” 姜云舒脚下“啪”地碾碎了一截枯枝,脸颊不自然地抽动了下,有那么一瞬间,谁都以为她会不管不顾地冲过去,可她最终却一寸也没有上前,只是再次弯起眼,拼凑出了个毫无阴霾的笑容:“第一张。” 叶清桓便也释然地笑了,转头走向只能容他一人独行的那条无归之路。 “最后一张了。”他半垂下眼帘,心里想道,“永别了。” “……可我却不能说破,甚至不敢认真地与你道一次别。” “对不起,我的云舒。” 第189章 终局(1) 乌黑而笔直的山峰从地底深处直刺入九霄天外,没有人知道何处才是尽头。幽绿而剔透的天光从极高远的地方无声倾洒下来,粼粼如破碎散落的翡翠。 上古洪荒之时的神兽血肉早已化作了坚硬不可撼动的山石,风过丛林的飒飒声与异兽似真似幻的低鸣交织回响,却只勾勒出亘古不变的沉寂。 姜萚是第一个觉察出异样的人。 他手中的令旗毫无预兆地剧烈抖动了起来,像是突然被一股莫测的力量扬起,银白的丝线纷杂交织,遮蔽视野,末端渐渐模糊成朦胧的雾气。 而就在那片雾气之中,有水声突兀地传出来。 不是淅沥的雨水,也不是雀跃流淌的溪泉,反而更像是铺天盖地的巨浪,翻卷着,咆哮着,愤怒而尖利地嘶鸣着,但在这一切沸腾般的表象之下,却又潜伏了深沉至极的宁静。 姜萚心头一动,艰难地转动眼珠,朝旁边看过去。 辛夷仍旧站在原处,和方才一样,她的骨剑抵在胸口,一朵殷红的血花被滴落的汗水洇开,让她看起来异常狼狈,但毋庸置疑的,灵元已经引来,而她却还没来得及将骨剑真正刺下去。 仿佛感觉到了同样的疑惑,她紧闭的眼皮也颤抖了下,被冷汗浸湿了的额上慢慢拧出了个“川”字。 但还没等谁有机会确认什么,巨变突然产生! 丹崖蓦地睁眼,沉声喝道:“诸位同道入阵!” 众人皆是一愣,便在这时,一股潮湿阴冷的水汽从地底席卷而上,夹杂着山崩地坼的轰响,令人不自禁地回想起印刻在每一个灵魂深处的那场大灾——不周山倾倒,洪水滔天,浊浪将无数生灵的哀嚎与怨恨困锁其中,然后又漠然地把一切尽数湮灭…… 然而,幻象来得快去得更快,不过一瞬,阴寒的气息与狂躁暴虐的洪水就全都消散无踪,似乎无穷无尽的灵元从泥土和山石中弥漫出来,在空气中漾满前所未见的纯净灵性。 以幕山为中心,灵元的涟漪一圈圈荡开,被它拂过的苍翠林木簌簌抖动,原本让烈日炙烤得打了卷的叶片倏然舒展开来,湿润而饱满的绿意几乎要顺着叶脉滴落,成片的野草飞快地生长,万千繁花争相盛放,根茎与泥土摩擦的细微声响汇成洪流,连脚下的大地都在这一片生命的力量中微微震颤。 几个刚入道的小修士还没缓过神来,就震惊地发现自己居然莫名其妙地突破了境界,半惊半骇的喜色在脸上刚显露一线,便听有人抽气:“快看轩辕鼎!” 人们慌忙又转过视线。 无处不在的浓郁灵元包裹着九尊巨大的铜鼎,粗糙暗淡的铜锈与之前好似毫无区别,仍紧密地覆盖在一道道纹刻之上,但是,已有滞涩的“咔咔”声从两者之间本不该存在的缝隙中传来,就像是有一双手嵌进了其中,正在用力掰扯。 终于,一片巴掌大的锈层“喀拉”一声断裂开来。 这一声响如同一个信号,紧接着,连片的铜锈,或大或小,全都纷落如雨,但还未落到地面,就又“砰”地散开,绿莹莹的粉末无风而动,不落反升,霎时间纷纷扬扬地铺满了半空,将天色映出了一层绮丽却又奇诡的碧色。 就如同九幽之下那片异色的苍穹。 九鼎腹中轰然鸣响,比洪钟大吕更加深远悠长。 天幕被这声音划开,碧绿的烟尘向两侧退去,连正午的白日也暗淡了光芒,一道星河倏然显露出来,伴着星辰闪耀,九鼎之上刀斧凿刻的勾画愈发分明,朴拙的星宿图画之间,似有苍莽雄浑气势迎面扑出。 不知何处乍起一声凄厉尖啼。 姜云舒蓦地抬头。 一双身形庞大却非鹰非隼的禽鸟振翅向山巅俯冲,酷似人面的脸上表情狰狞,口中啼声一句比一句满含怨戾。 “是凫傒!”姜云舒不由变色。 她与卢景琮对视一眼,同时失声道:“是虞园的那两只凫傒!” 凫傒现,则天下兵戈起。 山巅亦有人认出此物,当即哗然,但不过一瞬,就听丹崖蕴灵于音,再次清声喝道:“请诸位同道入阵!” 引灵之阵已然完成,功成身退之后,以幕山山巅为基,另一道更加繁复的阵法终于显现出来,这阵极怪,是阵法,却又不像任何曾有过的阵法,每一环都似乎散乱无章,如同幼童信手涂鸦之作,然而合在一起却又无比和谐,仿佛从开天辟地开始本就该是如此。 一个老道最先回过神来,苍老的面容上神色凛然,将拂尘向后轻轻甩过肩头,朝众人草草一拱手,率先带着弟子踏入阵中。 符阵算不上宏大,乍一看上去甚至令人疑惑是否能容纳所有修者,但就在那老道一行人入阵的一瞬间,法阵中忽然浮起首尾缠结的黑白双鱼,双鱼摇头摆尾地跃向半空,轻盈游动,带着整个法阵旋转起来,而阵中之人的身形也随之隐没不见。 下一刻,一枚金莲形状的印记倏然亮起,人群之后不起眼的角落里,数名青年僧人双手合十,低低道了声“我佛慈悲”。 百余年前那场大劫之后,许多佛修门派传承断绝,余下的人,要么封山清修,要么浪迹世间,然而无论哪一种,在这个时候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遵从初心,从山野与红尘之中汇集而来,普度众生。 金莲光华闪过,紧接着现出的是银钩铁画的几个大字,一行儒生装束的男女含笑走入墨迹淋漓之间。 再往后,是抱琴绾箫的仙乐门女修。 …… 山腰客居之处,堪堪调息完毕的月暝祭司忽然抬起黯淡的双眼,淡声道:“到我了。” 而山巅,谷一茗脱下风帽,露出妩媚的面容,长杖往地上轻轻一顿,悦耳的铃声叮咚响起,与阵中袅袅传来的回响彼此应和。 雁行面无表情地回身,率同门遥向北方深施一礼,又转向丹崖再行一礼,而后仗剑入阵。 荆山派,太虚门,停云城残部紧随其后。 妖修入阵。 各地散修入阵。 迷津遗民入阵。 雾灵山薛氏最后的传人薛瑶拍了拍腰间,却想起爱人的骨灰并未带在身边,一怔之后,大笑着拉住曲蔓和左凌,领着宁苍城劫后余生的众人一同入阵。 沈竹尘颔首向姜萚一笑,回到同门身边。 曾为天下第一门宗的幕山抱朴道宗,自掌门、长老,到门下弟子,尽数入阵。 …… 而在最后的时候,远远传来一声呼哨,像是荒原上翱翔的鹰隼的长啸。 姜云舒若有所觉,轻声地“啊”了一声,听不出是惊讶还是期待。她转过头想要和谁道个别,却发现无论是月暝祭司还是卢景琮都早已不在身边,不由轻笑起来。 她屈指压在唇上,也以同样的呼哨声回应,随后人影一闪,便消失不见。 两界魔徒入阵。 阵中魔焰蒸腾,如同异族传说中烈火不熄的神罚之地,但其中却没有痛苦的挣扎与嘶喊,各色的火焰仅仅是安静地燃烧着,安静得近乎温柔,也近乎哀伤。 ——若有选择,若未曾困于无法挣脱的绝境,又有谁会甘愿入魔。 姜云舒无声叹了口气,四周灵气凝成的脉络纵横交错,越过灵元的薄幕,仿佛彼岸之处,有佛光,有剑气,有书声,甚至有似曾相识的幽渺琴音,彼此隔绝,却又相辅相依。 这便是白栾州所有的修者所共同布下的阵法了,阵无源,亦无名,唯有殊途同归的一点求生护生之心深植其中,或许也正因此,才在螳臂当车时,仍能够夷然不惧。 有沙哑低沉的声音似从天际传来,似吟唱,又似喃喃低语,声调古怪,抑扬顿挫间带出一种莫名的熟悉,却又全不同于当今任何一种方言俚语。 对岸诵佛奏乐之声归于寂静,而身边却有谁低低地出声附和,调子一如那回响于天际的吟诵。 姜云舒诧异地看过去,距她最近的是个面容阴郁的男人,他直勾勾地盯着姜云舒,幽深的眼中似乎埋藏着数不清的情绪,可最终,他只是操着半生不熟的白栾州话说道:“这是女娲大神传下来的话语,白栾州的人已经忘记了,但我们还记得。” 他停顿了一下,终于移开目光,低声道:“你也已经忘记了……” 昔日相携穿过无数风霜雨雪的同袍知己,早已相隔生死,如今再见时,纵使如过往一般并肩,却已是陌生人。 姜云舒怔了怔,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于他们,那或许是终其一生也难以忘怀的缺憾,可于她,却只不过是一段虚无缥缈的前生故事。 “再入轮回”四个字,说到底,既是莫大的希望,却又何尝不是无可挽回的绝望。 神将的吟诵声愈发沙哑了,那种奇异的韵律并未改变,但每吐出一个字仿佛都要耗费极大的力气。丹崖的声音便在这个时候在每个人的耳边响起。 ——列阵。 没有人再说话,每个人都面现凛然,在自己应守的位置,或坐或立,双手拢于胸口或丹田,各自屈指结印。 弥漫在四周的灵元悄然融入了所有修者的身体,然后以身体为锻炉,以心火为炉火,千锤百炼。 神将的声音陡然高亢起来,并不刺耳,却像是要穿透云霄,祭天的颂词到了末尾,轩辕鼎中再一次发出了浑厚的低鸣,鼎身篆刻的星宿清光流转,与天顶二十八宿遥相呼应,一时间,天空与大地被星光勾连,伴随着最后一个字词终结,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万籁俱寂。 蓦然间,闪耀的星辰齐齐模糊一瞬,天地间的光辉如同被无形刀刃隔断,上半边明亮剔透,而下半边却浓黑一片。 在这漫无尽头的黑暗之中,几经淬炼的灵元从修者们的身体里流淌出来,如同一条条细弱却晶莹的丝线,彼此牵连汇聚,纳入轩辕九鼎。而九鼎便如被点燃的微弱的火光,逐一亮起。 长夜有了光,便不再是极致的黑,在苍穹与大地正中,光与暗的界限开始模糊,似乎有新的天道与规则正在形成。 但就在这时,大地之下猛然爆发出一阵崩裂般的巨响。 像是有无数条弓弦同时绷断,又像是数不胜数的长鞭一齐挥下,爆裂声与破空声如利刃一般,翱翔的飞鸟忘记了展翅,在眩晕中直直冲向地面,走兽不堪脑中的剧痛,狂怒地撞向参天的巨木,而对真相一无所知的人们则忍受着突如其来的痛苦与恐惧,夫妇,母子抱成一团,在混乱的惊呼声中瑟瑟发抖地等待着莫测的命运。 雪白的树根染上了浓墨一样的色泽,而这黑色又从根系的每一个孔洞中渗透出来,在空中蒸腾,随着树根一起爬出地面,拼命地从最近的生灵身上攫取血肉和力量。 暗红的泥土化作尘埃冲向半空,遮挡住了清澈的星光,长夜再度降临。 “妖邪尔敢!” 一阵又一阵磨牙吮血的声响穿透百千里山河荒原,清晰地响彻幕山上空,如同挑衅,又更像是肆无忌惮的嘲弄,丹崖大怒,长剑铮然出鞘,反手抹过掌心,鲜血狂涌而出,从未有过的怒色映着血色,覆上了他素来温和沉静的眉宇,他将长剑擎起,剑锋直指天空,血珠从雪亮的剑身落下,“啪”地撞碎在山石上,而清透的流光却自下而上升起,凝于剑尖,如同一颗遗落于尘世的星子。 便在此电光石火之际,一声低喝突兀响起:“师弟住手!” 丹崖倏地一怔。 同一时刻,遥远的北方,天地交接之处突然爆发出一星白光。 那一点光初时弱似萤火,却在须臾间铺展开来,像是一幅柔软轻薄的白纱,缓缓飘落到地面上,仿佛被这一新生的异象惊呆了,遍布人间的哭号嘶鸣之声一时消弭,奔逃躲藏的生灵全都怔愣地停住了动作,眼睁睁看着轻柔的白纱覆盖到自己身上。 一个跌倒的少年茫然地回头,错愕地发现缠卷在脚腕上的树根像被火燎了一般仓皇地缩了回去,而贴在皮肤上的那层白纱莹润的颜色似乎也沾染到了树根上,让其上浓墨般的黑色稀释开来,竟隐约露出了一点最初的本色。 不过是瞬息的光景,西北、南方、还有南海深处,整个白栾州西侧所有尚有人驻守的门派,无数灵秀山水之间,一点又一点微光化作庇护世人的层层轻纱,短暂地在不见天日的黑暗之中构筑出了一片洁白。 但也只是极短暂的时间。 常阳山清玄宫中,老人的须发在顷刻间如染霜雪,他手持长剑,向后倒退一步,似乎想要用剑支撑住身体,可伴随着一声清脆的断折声,长剑寸寸碎裂,跌落于地。 霜华真人蓦地面露悲色,失声道:“……师尊!” 松壑真人默然一刻,缓缓笑着转过头来:“我这个掌门人无用,闭关百年,将担子都压在了几个弟妹身上,就连怀渊的最后一面也没见着,也不知她……还怪不怪我……” 他低喘几声,肺中与喉间都止不住地发出浑浊的杂音,让他接下来的话语愈发支离破碎:“这些年,我没理过事,没……没教过你,也没能好好看一看……你的师弟师妹,和更小的孩子们……如今,他们……有的不在门派,有的……身死道消,我……” 霜华真人忍不住眼眶泛红:“师尊,别说了!” 松壑真人摇摇头,住了笑容,极轻却又极沉重地叹了口气:“怕什么呢……天人尚有五衰,何况于我。我只庆幸总算,咳,总算还来得及……帮师弟一回……” 他蹒跚向前走了几步,站到崖边,远远眺向南方,渐渐散乱的目光里隐含欣慰:“霜华,日后你要……好好襄助丹崖师弟……为师便……” “再无遗憾”四个字没能说完,破晓的时刻也未能等到。 当霜华真人踉跄冲上去的时候,清玄宫第二十一代掌门人松壑真人已经无声无息地含笑而逝。 远在数千里外,丹崖真人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仍在流血的左手慢慢攥了起来,指尖扣进了翻卷的伤口里面,他却仿佛毫无知觉,只怆然回望常阳山的方向。 昔日兄弟五人,而今孑然一身。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一定会完结,大概还有一两章的样子,预计一长一短,然后会缀个非常短的尾巴。愿打字机之神保佑我! 第190章 终局(2) 正如出现时的毫无预兆一样,淡白色纱幕的消散也同样无声无息。 常阳山上数不尽的飞瀑同时干涸,徒留下深陷的水道与□□的山石,南海叶宅中灼灼盛开了千百年的十月锦繁花凋零,如同一场绯红的骤雨,仅仅为了抗衡邪神片刻,天南海北,一片片灵秀地耗尽了最后一点灵性,在顷刻间化作废土。 叶黎颓然跌坐树下,失神地望向北方天际。 纵有幸仍有来日,这人间也已是满目疮痍。 就在白光消失殆尽的一刻,约定的时刻终于到来,幕山巅,丹崖猛地将长剑凌空斩下。 他不发一语,但手中剑意却携满不可动摇的决然,剑气破开长空,被割断的风从他身侧倾泻而过,衣袂鼓荡,猎猎作响,在他身后,阵中华光凝而不散,一道道细而韧的丝线编织成柔软的锦缎,而这锦缎随风扬起,每一寸都爆发出锐利的明光,像是无数永不熄灭的火种,在天空中铺开了能够燃尽一切黑暗的绚丽彩霞。 终于,霞光中,一缕纤弱的星辉穿透隔绝天地的黑暗,倏然漏下。 轩辕九鼎之上,气息凝滞一瞬,随即,刀斧篆刻的星宿逐一被点亮,一颗颗星子连成振翅、昂首的四方圣兽,低沉的咆哮与清越的长啼自虚空之中声声传来,尾声渐渐模糊起来,绵延成山川湖海之中最为寻常的雨滴声、落叶声,拂过荒原的风声,甚至滚滚雷鸣之声…… 便在这些声音之中,九鼎清光吐露,迎着天顶漏下的一线微光徐徐上升,仿佛化作了一颗由大地孕育而生的新的星辰。 天上的星与地上的星在深沉的长夜中彼此靠拢,最终缓缓融为一体。 霎时间光芒大作,天地为之失色。 沁凉却又温暖的星光穿透云层,穿透尘埃,将世上的一切都映得近乎透明,让人如同置身水晶铸成的世界之中,九州山河与幽冥忘川在一瞬间全都清晰可见,所有存在的界限被模糊,每一个人,每一个生灵,各不相同,却又似乎本属一体,唇齿相依…… 然后,星光渐渐消弭,黑暗也被驱散。 混沌之中,东方天与地的界线上,第一缕晨曦无声降临。 丹崖肃容而立。 “启明。” 就在世人茫然不解为何突然从正午转成了破晓时分的同时,白栾州中心的镇地之中,也同样出现了异象。 黑如墨汁的巨木不存半片树叶,唯有光秃秃的枝干簌簌摇动,仿若一具嶙峋而狰狞的骷髅,它遍布整个白栾州的庞大根系像是被点了一把火,剧痛和惊怒两种感觉糅杂在一起,争先恐后地冲向树中蛰伏的意识。 越是腐化得彻底的部分,便疼得越是厉害,而尚无法完全控制的部分,则像是感知到了反抗的契机,令他厌恶而忌恨的平和灵性如同海潮般漫延过来。 但再平和柔缓的灵力也无法纾解他的憎恨,就好像,那些愤恨与恶念并不是存在于他的意识之中,反而就是他的全部,他的本身。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又或者从来也没有真正的思考过,从被创造出来的那一刻起,他就从不需要思考,只需凭借着本能将恶念泄露出去,便自然而然地会有无数贪婪的苍蝇围绕着他飞舞,汲取他的恩赐,然后演化出种种机巧,成百上千倍地将那些发酵过的恶意与贪欲洒向世间每一个角落…… 盘踞在白栾树中的意识轻轻抖动了一下,只要一想到那样哀鸿遍野的景象,想到无处不在的惨叫和弥漫的绝望,想到毁灭带来的黑暗与虚无,他就忍不住舒服得快要颤栗起来。 偏偏好景不长,那潮水似的宁静与平和又无孔不入地泛了上来。 他万分愤怒,汹涌的恨意在意识的中心澎湃不休,叫嚣着想要撕碎什么东西,又或者是所有的一切。 但事与愿违,就在那些早该被抛弃的洁白的树根与残枝终于化为齑粉的一刻,他突然清楚地听到了“咚”的一声。 像是擂响的战鼓,像是心脏的搏动,也更像是令人憎恶的生命的韵律,就在他尚未来得及完全控制的身体里,在他意识的正中,毫无预兆地响了起来。 “这是……” 庞大而混沌的意识中,迟缓地聚拢起久违的茫然。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许多声音。 全是笑声——愤怒的,讥讽的,就好像他们已经看见了仇敌的末日一般,同时,也是满含着喜悦的,像是终于可以去践一句生死不忘的承诺,赴一场期盼已久的旧约。 熟悉的仇敌的气息从树根处散发出来,奄奄一息,却又毫无保留,像是义无反顾地划过夜空的流星,在原本坚固的封印上撕开一道裂痕。 昙花一现的神性虽已永远地殒落,但被其撕开的裂隙中却有数不尽的幽魂蜂拥而出,有些早已在长久的折磨中被攫取了所有的力量,甚至连灵智也所剩无几,只记得用空洞的双眼瞪视着他,但也有人叱咤纵横一如生时,为首的,是两个女人,一抱琴,一执剑,纵然只是亡魂,生时所拥有的灵元与术法却不知为何仍固执地依附在她们的元神之中。 执剑的女人冷冷地笑了,高高扬起灵元凝成的长剑,剑光过处,似有巨浪滔天,一条条坚硬如石的树根“噼啪”炸裂,其中蕴含的邪气四散逃窜。 在她身侧,一个白衣的男人轻描淡写地提剑斜斩,尚未来得及散逸的邪气便猛然扭曲出一串无声的悲鸣,消失无踪,他便回身对着思念百年的故人微微一笑。 琴声随即奏响,铮铮琴音中似有千军冲阵。 她身后,娃娃脸的女修凌空挥毫,点苍笔以灵元做墨,笔尖触及之处,栾树上的黑色仿佛被无形的漩涡吸入,一点点变得稀薄。 …… 巨树参天,每一个人在其之前,都弱小似不自量力的蚍蜉。 但若是千万只蚍蜉呢? 封印之中仍有源源不断的修者元魂重见天日,巫地密林画阵拖延追兵的人们,宁苍城自毁内丹的修者,溧水河畔宁死不退的守军,无数含恨而逝男女老少…… 一个男人的魂魄从囚禁了他两千余年的牢笼中挣脱出来,俊美温雅的脸上划过一丝迷惑,紧接着,左手便被他美丽的妻子扣住,他扬眉一笑,至刚的长剑与至柔的千丝,时隔多年,终于再一次迎来了并肩的机会。 面容温柔的女子缀在人群最后,闭目倾听,极遥远的地方,曾被她亲手封印的青铜鼎中传来沉重的回响。 南海岛上,斜插在剑庐中的玄碧双剑铮然鸣响,红衣的厉鬼从九幽之下现出身形,斜挑的黑眸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喜,翻手拔出双剑,向着远方疾行而去。 栾树的枝干抖动得愈发频繁,细小的枝桠落如疾雨,本该坚硬的树皮上伤痕遍布,断口渗出漆黑如墨的树汁,绵延不断的疼痛与被挑衅的愤恨让其中的意识再也不堪忍受。 猛然间,树心处自内而外爆发出一声尖啸。 流淌到地面的树汁在一瞬间沸腾起来,每一滴黑色都如岩浆般翻滚,大大小小的凄厉尖鸣汇成一束,响彻云霄。 一道巨大的阴影畸形扭曲,从漆黑的树干中浮现出来,不停挣扎扭动,像是再也无法忍耐束缚,迫不及待地想要从中破壁而出。 下一刻,曾被腐化的栾树枝干寸寸成灰,随风飘散,面目模糊的黑影仰天长啸,阴风与气浪如有千钧,击打在幽魂身上,将所有人狠狠扫开。 “哈……哈……” 阴影得到了自由,模仿着不知从哪里学来的笑声,却听不出喜悦,满满皆是因为破坏和毁灭而生出的满足与想要报复的快意。 他意犹未尽地张开扭曲的手臂。 幕山之巅,笼罩在黑雾之中的古神将转过头,不知是说给自己还是别人听:“终于出来了。” 脱离了镇守神树的庇护,邪神固然少了束缚,但又何尝不是抛却了所有保护,决意孤注一掷? 迷离的雾气在瞬间远去千里,话语却仍留在原地:“请诸位再助我一臂之力!” 话音方落,嶙峋山石中间陡然浮现出第三道法阵,丹崖看也不看远去的神将,毫不迟疑地提剑踏上阵眼,喝道:“诸位道友,变阵!” 多年苦心经营筹谋,为的就是这一刻。 黑色的雾气与黑色的阴影在空中碰撞纠缠,虽然相似,却又截然不同。 磅礴的灵元与邪力化作巨大的冲击,许多本已虚弱不堪的幽魂再也无法承受,渐渐消散了形体,直到最后一刻,双眼仍不甘地注视着未分胜负的战局。 幕山阵中,无人看到这一幕景象,但入骨的悲怆却穿越万千山水,深沉地刻进了每个人的心底。 凛冽剑气突然爆发,划开了横亘在各道修者之间的无形壁障。 整个世界一下子变了,其他的一切尽数不见,只剩下一道道分明的丝线从每个人脚下延伸出去,从阵眼到阵中,从阵中到阵外,彼此交错的丝线如蛛网,如棋盘,一直延伸到目力所不能及的远方。 这是以天地为局所进行的一场博弈。 阴郁的影子又一次颤抖起来,似乎这番困兽之斗终于到了末尾,但同样的,对面的黑色浓雾也已经变浅了许多,铅灰色的雾气之中已可隐约看出里面人的轮廓。 影子的颤抖突然停止一瞬,随即开始了更加剧烈的晃动,却不是因为虚弱,而是狂喜。不知他在那片雾气中发现了什么,从影子中心发出一声刺耳的呼啸,古怪的形体被拉扯得愈发扭曲,最上方向后仰去,扯出一块参差的缺口,从那缺口之中蓦地喷出一团毒瘴。 毒瘴迎风不散,其中密密麻麻的毒虫爬出,尖爪獠牙,三头九翅,每一只都不尽相同,却又如出一辙,周身全都缠绕着纯粹的残忍恶意,像是邪神的一个又一个缩影。 白栾州东方,暗无天日之处,数不尽的命火倏然熄灭。 姜云舒听到耳边一声怪腔怪调的嗤笑:“邪神的徒子徒孙大概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这一天罢!” 他说得轻易,姜云舒却只觉毛骨悚然,纵然是早已被邪神操控了心神的敌人,但成千上万人的性命在顷刻间就被这般轻易地当作祭品收割,依然让人不寒而栗。 邪神得到了滋养,形体倏然膨胀凝实了数倍,而相对的,雾气便愈发显得惨淡,其中神将的模样也更加清晰,他抬手结印,但尚未完成,邪神便狂笑起来,一条布满倒刺的长尾猛地甩来,击碎了他周身的结界,抽打在臂甲上,发出坚硬而空洞的巨响。 遍地生着人脸的毒虫迫不及待地钻进雾气,从甲胄的每个缝隙攀爬进来。 剧烈的震颤从脚下的丝线传来,巫者执杖,齐齐刺向地面,杖头垂挂的铃铛同时炸开,无数蛊虫从中飞出,微光在丝线边缘一闪即逝,消失的蛊虫在镇地中心凭空出现,盘旋不过一瞬,便飞快地各自咬住毒虫五官分明的人脸。 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从毒虫口中冲出,本已楔入了甲胄缝隙的螯足因为剧痛而收缩弯折起来,徒劳地试图将吮血吸髓的蛊虫剥落下去,可自己却先一步掉落到地上。 而就在这时,忽然传来一声飘渺的佛号,泛着淡淡金光的佛手印与巨大的阴阳图一起从天降下,毒虫的惨叫声戛然而止,微风吹过,带起一地漆黑的尘埃。 可战况却依然如故。 虽然毒虫不在了,但神将周身的雾气也稀薄到了极点,几乎遮不住他的形体,而邪神的攻击却愈发凶狠。 那来自于上古的怪物非人非兽,不懂术法,不知咒印,但每一次摆尾,每一回撕咬腾跃却都充满了纯粹而庞大的邪力。 神将举起灵元幻化而成的长戟,锋锐狠狠刺进了面前黑影的中心,可他尚未来得及补以法术,便发觉对方混不在意地拧过身子,被刺穿的地方向四周扩散,嘲弄般露出了个盘口大小的空洞,而后几只利爪尖端蓦地生出寒光。 神将立即抽身后退,却已来不及了,只听“咔”的一声令人牙涩的响声,已经开裂的臂甲整个脱落下来,连同握在手中的长戟一起,而其中空空荡荡,看不见一点血肉的痕迹。 幕山阵中每一个人都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了同样的痛苦。 邪神的狞笑穿透空间的阻隔回响在幕山上空,轻易地搅乱了灵元运转。 丹崖咽下喉中腥气,反手将长剑刺入脚下,借此稳住身形。 姜云舒克制住想要捂住右臂的冲动,勉强调动力气,却觉得撕裂般的剧痛从指尖一路传到丹田,令她冷汗涔涔。 其他人也是一样狼狈,许多境界不足的修者撑不过这一波反噬,已经昏迷,阵中纵横勾连的灵元脉络霎时间黯淡近半。 “这样不行了……” 不知是谁喃喃出声,在落针可闻的阵中尤为清晰。 丹崖肃然看过去,声音顿时收敛,但人们眼中的黯然却无法因此消除。 他低咳几声:“继续!” “你是傻子吗?” 突然传来一声讥讽。 姜云舒一愣,声音是从她身后传来的——不知是不是因为魔徒数千年的污名仍旧令人忌惮的缘故,他们的位置在大阵最外缘,并非最不重要,但却的的确确地最远离阵眼,也远离其他人,所以,能够在她身后发声的,除了同为魔徒的人以外,再不做其他猜想。 而质疑的显然也不止一人。 第一个发声的,是身为首领的那个阴郁苍白的男人,而在他之后,所有的魔徒都不约而同地挪动了脚步,向前走去。 “你们要做什么!” 好些人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惊怒叫道。 “莫非魔修果然不可信任!” “如此贪生怕死,当初为何还……” 有怒斥,有质疑,心神动摇之际,阵中光网再次黯淡下去。 邪神捕捉到这难得的空隙,攻势愈发凶狠而阴毒,灵力与灵力碰撞,爪牙与兵器相击,在镇地残存的结界之内,既是神祇之间的对抗,却也如同最古老的人与兽的以命相搏。 只是,猎人穷途末路,而凶兽却势在必得。 怀疑与愤怒如雪团越滚越大,但魔徒却自始至终未受影响,仍在首领的带领下,缓慢却坚定地朝着丹崖走去。 雁行手指扣在腰间,长剑随时准备出鞘。 各门派修者全都屏气凝神,不知应当如何是好。 但在一派剑拔弩张中间,丹崖却不见喜怒,只沉沉问道:“你们果真要……” 为首的魔徒步子一顿,哈哈大笑,阴郁的眉眼间满是骄狂孤戾,待一众同伴在阵眼周围环绕站定,才冷哼道:“我早说过,你们断不可能成事!偏你优柔寡断,非要试一次,试来试去,还不是如此收场!难道你还要继续不自量力下去么!” 丹崖怔住,一时间竟无话可说。 确实,这个结果他早就知道,只是不愿意相信。 镇地之中轰然巨震,非人非兽的怪物终于寻找到了契机,张口咬住神将的身体,猛然甩头,将强弩之末的敌人甩出,被獠牙撕裂的甲胄狠狠撞上栾树仅存的一截残干,在空洞的回响中寸寸剥落,头顶乌黑的浓云再度聚拢,遮住了尚未全然绽开的晨光。 丹崖用力闭了闭眼,一字一顿:“既如此,便如你所愿!” 众人大惊失色。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在听了这句话之后,一众魔徒却并未就此转身离开,而是彼此相视,傲然而笑。 “以神之血,奉魔之名……” 没有解释,没有交代,倏然间,熊熊火光从他们每一个人身上燃起。 姜云舒猛地睁大了眼睛,她听见自己嗓子里发出一声颤抖的吼声,不由自主地向前奔去。 但还没触及最近的魔徒,便被一股强横的力量推开。 那个陌生的故人回过头来,他的面庞笼罩在火光之中,似真似幻的火舌舔上了他的鬓发与脸颊,但他的神情却从容坦然:“你已经是白栾州的人,清玄宫的人。” 姜云舒摇头怒道:“可我也是和你们一样的魔徒!” 在她与新成的阵法中间仅仅隔着几步之遥,却如同相隔了整个世界,无论她如何击打,都无法穿越那一道不可见的壁障。 那人看着她徒劳的努力,眼中带着一丝几乎从未有过的柔和:“是,你也是魔徒,所以,你要活着,要替我们告诉世人,自始至终,我们从未毁坏过什么,也从未背叛过谁,我们和你们一样,都是……” 最后的字淹没在了火焰之中。 姜云舒的动作一下子僵住。 她木然地想,他想说的,应该是“好人”。 简单到可笑的两个字,哪怕是山野村夫都能领受的评价,可太多的魔徒穷尽一生也未曾求得。 神血禁术,透支元神,一旦动用,便是身魂俱灭,无可挽回,便是冥君临世,也无法同时救下这么多人。 天空忽然开始飘下雨丝,如同悲泣,但地上的火焰却依旧炽烈,耀眼而温暖的光芒凝结成金红色的灵元,缓缓注入脚下几近干涸的脉络,无声向远方流去。 所有人都怔愣在原地,忘了言语,更无法动作。 也不知过了多久,镇地的方向突然再次传来轰鸣,无数道雷光从天顶一齐劈下,赤红的火焰升腾而起,悬于半天的黑云被烧成了飞灰,伴随着惊骇的怒吼被雨水冲刷殆尽。 巨大的独臂幻象发出一声怒吼,手中长戟携满雷光与烈火重重刺下。 然后,再无声息。 “……结、结束了?” “结束了。” 这样的结局来得太过艰难,却又太过轻易,让人无从反应,更感觉不到丝毫欣喜。 姜云舒茫然地仰起脸,只觉心里一片空空荡荡。 丹崖撑着剑,慢慢地走到她面前,良久,低声道:“你对我说,前人执戈披甲是为了守护与挽救,是为了让我们不要步他们的后尘。所以,对他们最好的回报,便是尽可能地珍惜与拯救生命。” 然而,像是命运开的玩笑,到头来仍有那么多注定的牺牲,注定再珍惜也仍旧无法挽回的生命。 雨水汇在眼角,悄无声息地渗入鬓发。 姜云舒又愣了一会,才把每一个字的意思拼凑起来,声音极轻地回答:“嗯,所以活着的人要更好地活着。” 她仿如叹息:“……活着。” 两声清越啼鸣忽然划破长空,云收雨霁。 “凫傒?” “不!不是……快看!” 细微的骚动在劫后余生的人群中扩散开来,愈演愈烈,丹崖也抬头望去,两只模样奇怪的禽鸟比翼飞过天际,原本黯淡的羽毛片片脱落,形体也随之变幻,火焰般绚丽的翎羽重新生长出来,像是雉鸡,却更修长优美,鸣声悦耳,如同天籁。 “凤、凤凰?!” 凫傒现,天下兵戈起,凤凰出,则预兆河清海晏,四方承平。 迟来的朝阳终于从东方升起,照耀在每一个角落,也照亮了白栾州中心的焦土。 曾经的阴霾与黑暗消散无踪,唯有两具早已干枯的着甲骨骸相互枕藉,静静长眠在栾树残破的枝桠之下。 作者有话要说: 卧槽,我忘了时差!!!时差!!!还有一小时,还有个尾巴!我滚去继续码!!! 第191章 尾声 所有人都伤痕累累,所幸所有人都劫后余生。 只除了本来就不属于他们的,从白栾州被流放到浮屠川,又在多年之后从浮屠川再次回到故乡的魔徒一脉。 万里赴死,然而,至死仍背负着未能洗净的污名。 好在,总有希望。 姜云舒屈膝坐在墙头,一条腿耷拉着晃来晃去,漫无目的地想:“毕竟这些神位里,已经有了他们的一席之地。” 西北天寒,冬日总是来得格外早,尤其在人间的灵元被损耗了许多之后,天气便愈发冷得干巴巴的,带着股让人筋疲力尽的味道。 “云舒。” 忽然有人从背后唤她。 姜云舒勾住墙头青瓦,向后仰身:“十二哥,你怎么没歇……啊!” 她话没说完,就慌里慌张地惊叫一声,差点从墙上倒栽下去:“姜、姜、姜伯父!还有叶夫人!” 姜萚叹了口气,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他身旁的红衣美妇人却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笑道:“这孩子,倒让我想起小十七小时候!”她看向丈夫:“你说是不是?” 与姜萚气质甚是相似的男子并未回答,却也笑了,温声道:“听阿萚说,你已与清桓合籍,如此,便无须如此生分。” 姜云舒一愣,讷讷“啊”了一声,纵她脸皮再厚,在翁姑面前也还是轻车熟路的怂了下去,慌忙跳下墙头,规规矩矩地装出一脸乖巧小媳妇的模样。 姜萚摇头笑道:“我们此来,是向你道别的。” “道别?”姜云舒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叶晚晴颔首。 在被一把火烧毁之前,这里曾是姜云舒幼年生活的地方,在更早之前,她也曾经在这里度过了许多岁月,只是如今重新修葺之后,已经再看不出丁点旧日的痕迹了。 人物皆非,不过如此。 她摸了摸下巴,将思绪截断,笑眯眯地说:“是啊,我们已经在人间滞留太久了,再盘桓下去,只怕灵元耗尽,便只能做孤魂野鬼了!天下何来不散的筵席,于我们而言,能偷来这些时日的相聚,已经是意外之喜,再不能要求更多了。” 姜云舒张了张嘴,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您说的是。” 叶晚晴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笑道:“或许有机缘入鬼修一道,又或者只能重入轮回、忘却前尘,不过无论是哪种,都该知足。” 她的笑容渐渐落下去,良久,轻叹一声,伸手抚上姜云舒的发顶:“谢谢你。” 幽魂的碰触并没有实际的感觉,但却又仿佛重于千钧,姜云舒深深低下头去,找不到任何合适的回答。 忽然后颈一凉,她愕然抬眸,发觉这一年的第一场雪居然就这么不期而至了。 亡者归于幽冥,生者各自散去,即便是血亲挚友,也都有各自的要事需要忙碌,到了如今,姜萚已成了最后的一个了,而他的伤势,还有被两幅令旗几乎耗尽的修为,也都令他急需找个安静之处闭关清修。 百废待兴,虽然艰难,但一切都似乎充满了生机与希望。 唯有她,一个又一个地送走故人,只剩自己被留在了原地,来路已断,亦无归途。 青瓦白墙,泛着幽幽冷意。 墙外竹影萧疏,姜云舒拂过无精打采的竹枝,慢慢走上长长的石阶,透过窗格望向屋子里一排排灵位,不知有几千,几万,又或是更多,每一个名字都是一段悲壮的故事,足以令人铭记终生。 然后,她的目光缓缓落在最前面一排的角落里。 “叶清桓。”她在心里默默地念着。 被邪神囚禁于封印之中的灵魂尚有转世的机会,但是破碎在禁术之下的那些…… 姜云舒猛地咬住嘴唇,她忽然发了疯一般想要再看他一眼,想要再感受一次他留下的气息,纵然明知不可能,但这样的念头却像是长疯了的野草,扎根在心底,拔不掉,烧不尽。 她愣了许久,突然抬脚冲进祠堂。 在这里坐落的本该是一座三层的藏书阁,而在最上方的屋子里,曾经有一间少有人知的密室。 许多年前,她误打误撞推开了那扇门,见到了那个人,动了心,然后,悲喜生死,一路走到今天…… 回想起来,数十载春秋,聚少离多,有那么多的苦涩,但就是仅存的一点甜蜜与温暖,却让她迷恋至今,从不曾后悔。 姜云舒匆匆绕到灵堂后方,狭窄的过道后面有一间静室,旁边放着几个空空荡荡的小柜子,和她所熟知的那间藏书阁没有丝毫相似,但她却毫不犹豫地抬起手,凌空结印。 昔日以为高深莫测的法术,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些恶作剧般的小把戏罢了。 术成,半空中幽光浮现,空无一物之处忽然显出一道古朴的木门,暗淡的光线从门内透出,浮尘悠悠飘荡,寂静如初,熟悉如初。 姜云舒举步,沿着微光铸成的阶梯走上去,犹豫许久,几次转身,却最终还是推开了那道门。 轻微的“吱呀”声响起。 沉滞的空气带着些微的笔墨香,幽然传来。 褪色的青色床幔严丝合缝地垂下,桌椅之间暗色的污迹浸透了地面,桌上三两支笔,几张泛黄纸笺,一如既往。 姜云舒能听见心脏在胸腔中沉重地跳动,一下,又一下,带出空洞的回响。 她扶着桌边,慢慢地坐到椅子上。 想了想,弯腰叩了两下桌角。 一片薄薄的木片落下来,“啪”的一声轻响,溅起几点尘埃。 她便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这样孩子气的小机关,正像是他的手笔,小心翼翼地藏了心上人的画像,别扭地不肯说与别人,只自己偷偷地…… 她刚想到此处,突然愣住。 从桌脚窄小的暗格里,忽然掉出来一卷薄纸。 “……应该已经毁掉了啊?” 姜云舒茫然地回忆,但先于思维,手指已经不由自主地捏住了那卷纸的一端,在桌上铺展开来。 “这是——!” 当看清纸上内容的时候,她像只突然变成了只受了惊吓的兔子,一下子跳起来,瞪大了眼睛四处打量。 桌上摊开的仍是一幅画,巴掌大的小像里,画着的却不再是垂眉顺目的温柔少女,而是个还没长开的小丫头,头顶梳着双鬟,头上落了一层碎雪,缩着脖子,尖尖的下颌几乎要埋进厚实的衣裳里,神色怯怯,但一双略显狭长的杏眼里却仿佛又藏着点不易发觉的轻蔑与不屑。 姜云舒手抚胸口,觉得心脏像是被人踢了一脚,直接窜到了嗓子眼。 她艰难地清了清喉咙,冒着把心脏吐出来的风险轻声问:“有、有人吗?” 四周一切如故,回答她的只有无边的寂静。 她等了半天,手指在胸口又攥紧了几分,患得患失的忐忑让她的声音无法控制地颤抖:“有人……” 这一回,没等她问完,突然之间,垂下的床帐后面传来“扑哧”一声轻笑。 紧接着,一个极清澈好听,却偏偏又十分散漫讥诮的声音响起来:“我第一次见到你,你就是那样的,活像是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雀,装得一副可怜相,实际比谁都趾高气扬,实在是好玩极了!” 姜云舒怔怔地抬起头。 对面安静了片刻,床幔忽然轻轻颤动了下,缝隙之中伸出一只手来,削瘦,苍白,骨节微微突出却不失优美,而后青色的帐幔被整个掀开,她朝思暮想的容颜终于再一次真切地出现在她的面前。 姜云舒想要上前,却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她难以置信地捂住嘴,视线不知何时变得模糊不清,她慌忙抹了一把,却毫无用处,眼泪像是无穷无尽似的,转瞬间就流了满脸。 叶清桓认真地看着她,渐渐收了笑,轻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他慢慢走到姜云舒身前:“巫姑说,她在宁苍城欠你一条命,所以要还你一个心愿,恰好卫云川之后,他们的返生之术总算有点进展。怎么,她没和你说?” 姜云舒一愣,忽然想起来,谷一茗确实三番两次地暗示过所谓“愿望”。 可她脱口而出的却是另一番内容:“虽然如此,你、你的元神……” 叶清桓神色微微一滞,随即漫不经心道:“七拼八凑,凑合用呗。”似乎也觉得这话说得不靠谱,在姜云舒又开始落泪之前,他干咳一声,赶紧补救:“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话音到此为止,他伸开双臂,用力地将姜云舒揽入怀中。 ——重要的是,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而我也终于能够在你流泪的时候,再给你一个真实的拥抱。 作者有话要说: 咳,正文完。 按照我这里的时间,现在还是6月30号,所以我并没有食言,一定是这样的QAQ 你们看,我说HE就是HE,连之前的便当都吐出来不少呢!另外,如果有人想看什么番外的话请赶紧点播,没有的话我就愉快地去开下一篇文啦! 番外 第192章 番外 1 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好似仅仅是一转眼,可等到回过神来,就惊觉冬日早已结束,就连春天也只剩下个尾巴了。 或许是人间灵脉损耗过度的缘故,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几乎能把人骨头冻脆的酷寒一直持续到了眼下的暮春时节才终于停止了耀武扬威,十分吝啬地从层积的阴云缝隙里透出来了几点暖和的阳光。 姜云舒撤下了几处防止灵力波动外泄的符咒,仔细收好,回身刚一推开房门,便差点让屋子里的热气熏了个跟头。 “……”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讥讽道,“你这是蒸包子呢?” 半天没动静。 姜云舒叹了口气,把辛辛苦苦避人耳目炼出的药物搁在柜子里,又回身开窗通风。 可窗子刚发出轻微的一声响,还没真正开启,便听床上哼哼唧唧地咕哝:“大冷天的,你要冻死我么!” 姜云舒眼角抽了抽,手中顿了一下,然后就跟什么都没听见似的继续把窗子推开了,回身抱臂冷笑:“哦哟,好娇弱呢!啧啧啧,可真是朵娇花!” 又是好一会的静默,直等到姜云舒的冷笑都快挂不住了,不知道堆了几层的被子底下才慢腾腾地探出来一只手,依旧是苍白而又削瘦的模样,瘦长的手指窸窸窣窣地在衾枕之间摸索了半天,终于摸到了一只瓷瓶,屈指一勾,便轻车熟路地把它带回了被子里面。 吞了几粒药,等了片刻,被子下面的人满足地叹息一声,声气活像是刚得了一大箱子金银珠宝的守财奴。 姜云舒又翻了个白眼。 这一回没让她等太久,那只手很快就又伸了出来,捏住被子一角,趁着热气散掉之前把它紧紧裹到身上,在一切都做完了之后,叶清桓才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抬起头来:“多谢夸奖,为师劳心费力的,身子骨自然比不上你这种体壮如牛的蠢货。” “哈!”姜云舒挑了挑眉,露出了个咬牙切齿的甜美笑容,“我看你绞尽脑汁琢磨的尽是床上哪里最软,什么姿势睡觉最舒坦吧——当真是劳心费力!” 叶清桓嗤笑一声,把这句评价当作褒奖收下了。 姜云舒却不依不饶,过去便要抢他的被子:“我看你就是养尊处优惯出来的毛病,这都几月了,再冷能冷到哪去!我算是忍够了,你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装大家闺秀,小心我……” “你要做什么?”叶清桓听她数落到一半,趁她两手都抓着被子用力,飞快地屈指在她脑门上弹了下,“胆儿肥了!小时候明明挺乖巧,怎么越大越尖酸刻薄?” 姜云舒捂住额头,被气得笑了出来,突然发狠,揪住最外面一层被子用力一扯,甩到了地上,再接再厉去剥下一层,口中冷笑:“尖酸刻薄?我这可不就是师出名门么!” 叶清桓没料到她恼羞成怒,动作上慢了片刻,又不好意思使法术,眼睁睁被剥掉了两三层被子,只好愤怒地瞪了姜云舒一眼,磨牙道:“烦人精!” 姜云舒不甘示弱地瞪回去:“刻薄鬼!” “小祸害!” “大骗子!” “蠢货!” “娇花!” …… 两人各抓着被子一角,大眼瞪小眼,一副寸土必争的架势。 也不知过了多久,姜云舒突然乐了,手一松,指了指身后大敞着的窗子:“哎,我看你挺有精神的嘛,吹了半天风也不喊冷装死了?” 叶清桓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只觉身上一凉,最后一层被子也让人趁机抢走了。姜云舒爬上床,从后面推他:“行了行了,别娇贵了,谷一茗都和我说了几百遍了,阎王爷且不会收你呢!何况你要真是病得起不来床,当初哪来的精神连夜逃到这儿来!” “我……”叶清桓神色总算松动了,心不甘情不愿地披衣下床,愤愤道:“玄武阁掌阁长老,那么个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我傻了才不跑!” 修行道上第一门宗清玄宫的长老之位,不知道让多少人眼馋得快要滴出血来,偏偏又有些人刚听到了点风声,便腰也不酸头也不疼了,从病床一跃而下,活蹦乱跳地连夜逃出了上千里。 姜云舒认真地想了想,深觉自己现在还没把叶清桓打晕拖回清玄宫,当真是涵养甚佳,简直堪比圣人。 她咳嗽一声:“少废话,现在钱快用完了,灵石和法宝可买不了柴米油盐!你自己选吧,要么和镇上的百姓一样,每天老老实实地养家、赚钱,要么我现在就给丹崖师叔祖和雁行师伯传信,请他们来捉你回去!” 叶清桓惊讶挑眉,露出了个“你莫不是傻了吧”的嫌弃表情,道:“赚钱买柴米油盐?” 姜云舒便又冷笑起来了:“可不是么!六大门派都听说大名鼎鼎的含光真人不知隐居在哪,就差到处悬赏了!害得我每天都跟做贼一样,不敢向熟人要钱,更不敢去卖法器丹药,生怕引来修行道上的注意……” “那就不买东西好了,”叶清桓依旧不以为意,“反正又饿不死。” 姜云舒被噎得差点背过气去,瞧着他这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德行只觉如同对牛弹琴,好一会,深深地叹了口气,无奈道:“普通人不会辟谷呀!连着三天不买菜烧饭,只怕街坊就要以为咱们成精了,等流言传开,看你还怎么隐姓埋名!” 叶清桓这才恍然,还没回话,巴掌大的小院外头突然传来一声:“姜娘子,在家吗?” “哎,来了!”姜云舒下意识地扬声回道,答完了,才突然辩认出来人的声音,脸上表情立刻莫测起来。她犹豫了下,刚要出门,又想起什么,转头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威胁:“贫贱夫妻百事哀,小心我明天就敲锣打鼓把你扔出去!” 叶清桓一愣,随即乐不可支。 院子外头的访客是个熟人,或者说是个自来熟的人,整个镇子就少有不认得她的——便是真不认得她,至少也听过从她嘴里传出来的流言,而此时,这位颇为貌美的半老徐娘正对着身边俊秀而谦和的男人搔首弄姿,直到姜云舒迈出门来,才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男人的身上撕下来,掩口笑道:“哎哟,这位就是‘姜娘子’啦,说是小夫妻两个一同搬过来的,只不过呀——” 她恰到好处地“啧”了声,让人分辨不出究竟是惋惜还是讥讽:“只不过这都一个多月了,也没有谁真见过她家男人一面,也不知其实是不是个……” “寡妇”两个字她没说完,因为见到姜云舒的脸色突然变了。 可接下来,姜云舒却没如她所料的那般或愤怒或尴尬,反而像是只受了惊吓的猫,瞪圆了眼惊呼道:“师、师叔祖!您怎么亲自来啦!” 叶清桓慢腾腾地从屋子里晃悠出来,正打算看一出“小祸害大战长舌妇”的戏码解闷,却不料先听到这么一句,定神一看,门口侧立的那位看起来和气温文的男客可不就是丹崖。 他登时瞌睡都惊醒了,全然不顾姜云舒还在门口,下意识就去招飞剑,却在最后关头想起储物用的手环并不在腕上,立刻全身僵住,一寸一寸地原路往后挪,似乎想要在对方看到自己之前销声匿迹。 可惜姜云舒眼尖,一眼瞥到他,连忙叫道:“师父师父!师叔祖来看你啦,你别跑啊!” 两个人生动地诠释了什么叫做大难临头各自飞。 丹崖不禁失笑。 他淡淡谢过引路的妇人,在对方惊讶又热切的目光中冲姜云舒笑道:“承明,这一回我并非是来寻清桓的。” “哎?”姜云舒呆了呆,狐疑地看他,“那您是……” 丹崖十分从容地微笑:“这几日我又征询了一下霜华、雁行他们的意见,都觉得清桓既然是不爱受束缚的性子,倒也不便强求他。” 叶清桓往后退的步子停住,目光中全是不信。 丹崖看也不看他,继续道:“不过眼下事务繁杂,长老之位也不便空缺,我们觉得你这些年为门派、为正道贡献良多,修为境界也很是出色,虽眼下还不能正式擢为长老,但暂且入主玄武阁,主理各项事务倒也未尝不可。” 姜云舒没料到还有这么一出,“啊”了声,茫然地指着自己:“我?玄武阁?” 丹崖微笑颔首。 姜云舒吓了一跳,当即就要拒绝,可开口之前却忽然瞧见丹崖眼中淡淡的促狭之意,一下子反应过来,硬生生把到了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也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起来:“既然是掌门人与几位长老共同的意思,那承明就……” “姜!云!舒!”果不其然,没等她说完,叶清桓就炸了毛,几步冲到门前把她扯到身后,气结道,“你敢!” “有何不敢?” 丹崖先一步替她答了话,笑道:“方才你不是还打算扔下承明,自己跑掉么?” 叶清桓被戳中了死穴,顿时脊背一僵,半晌,不情不愿地认了命:“好,我答应去做牛做马成了吧,又不是什么好事,您就别来坑我家这小蠢货了!” 又转过头:“你也别想着跟人一起来激我!万一我真不管你了,你就等着从早到晚折腾门派里那点鸡毛蒜皮的破事吧!” 便拉着姜云舒回房去收整行装。 而姜云舒则只是笑,并不反驳。 自从那副过于沉重的枷锁终于卸下之后,叶清桓生性中顽劣与惫懒的部分便一天天复苏,孩子气得让人哭笑不得,就好像无数的坎坷波折在一夕之间被抹平,而他依旧是多年之前那个不识人间疾苦的骄纵少年。 “还傻笑什么?!” 忽然耳边传来低低的一句,清澈的声音擦着鬓发,给人一种□□的错觉。 姜云舒慌忙止住念头,抬起脸,难以置信地望向叶清桓。 只见他笑着眨了眨眼,风卷残云般把该带的东西全塞进了青玉环之中,然后指了指后窗。 “你还要……可是……”姜云舒话没说完,便被“嘘”了声,叶清桓一手推开窗,一手从后面环着她的腰,猫似的窜了出去。 正门处,丹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却毫不惊讶,只是面上笑意又加深了一点,轻轻摇了摇头,翻手招出飞剑,一人一剑,在空中划出浅浅流光,转瞬不见。 而新炼的叶舟之上,叶清桓倚在船头,指尖捏着一只刚刚飞来的纸鹤。 也不知丹崖这一次说了什么,他面上神色先是怔愣,随后有轻快的笑意渐渐漾开。纸鹤化成了星星点点的灰烬,从指缝漏下去,却有一块莹润玉牌留在了掌心,叶清桓握紧了玉牌,而后笑看向姜云舒:“师叔说,天下初安,恐怕犹有邪修妖兽余孽作祟,清玄宫理当派出一位长老查访世情。” 说着,他的表情渐渐认真起来:“云舒,我这些年走过一些地方,想来你会喜欢,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姜云舒怔住,好似想到了什么,不由微微睁大双眼,面色似喜似悲,一直过了许久,方才郑重点头。 许久之前,在停云城的时候,这些话已经说过了一次,可惜造化弄人,到底也未能成行。 好在,还有今日。 当年旧诺,今朝践约,这九州河山,终究有幸能一同踏遍。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到此全文完结了,其他的番外没有预定,所以看我心情写不写或者什么时候写。 感谢所有看文的评论的投雷的以及向别人推荐了这篇文的妹子们,也许因为我的偷懒断更和水平有限所以导致其中有些人没能看到最后,但是,还是十分感谢每一个人曾经给过我的支持和鼓励! 嗯,这篇文我写得特别用心,比起之前的文“随便写写”的心态,这一次大部分人物我都是前所未有地认真设计过的,也在下笔的时候倾注了很多心血,可惜仍然有太多不满意的地方,也因此发现了自己的各种缺点,希望下一篇文里能够有所改进吧。 最后,下一篇预定近期开,古言探案类型,暂时定名《昭明录》,求有兴趣的妹子们收藏一下作者专栏,这样就可以及时看到了呀=w=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